一
郭少霞,人称郭姐,典型的不吃亏,抽烟喝酒—个不落,性格火辣烈性,其实外强中干。老伴是做警察的,出事前是派出所所长,把郭姐疼在手心上,知道她争强好胜,总劝她,“麻线穿针眼——过得去就行”。老伴是突发心脏病在岗位上走的,算是工伤,所里给了郭姐一笔抚恤金。人走了,耳畔却时时响起老伴的叮嘱,细细碎碎的,是那些她熟悉的话。以前老伴叮嘱她多一分,她就觉得他的男子气少一分,然而如今再想起这些话,竟比耳鬓厮磨的情话还动人。老伴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欣赏她的男人,好多人说老伴娶她时被蒙了眼,他俩不配。
上世纪八十年代,郭姐所在的皮鞋厂评优秀,分配到他们车间的名额是五个,郭姐觉得比例不小,怎么也得轮上自己一个。临出结果前,郭姐从家带了不少香烟、罐头,扎了一网兜,再团结团结同事,把这事儿夯实在了。她觉得这次志在必得,结果愣是没选上自己,比自己晚三年进厂的汤红袁反倒当上了优秀。这不是擦枪走火么,郭姐卷起袖口就上了领导办公室。“她汤红袁一进厂就是我带她,烂泥下窑——烧不成个东西,学东西慢不说,全是我手把手教的她。有的人脑子里是水,有的人脑子里是勾的芡,她汤红袁脑子里是水泥墩子!”郭姐连说带拍,都快上了桌子,“这优秀是怎么评出来的?今天一定要说个明白!”领导知道她的脾气,没言语,臊着她。邻屋的同事全进来拉她,郭姐属于人来疯,眼看人越来越多,她左捶右擂,“起开!”“别拉我!”她一扭腰,盘腿直接坐在水泥地上,右手举过脑顶,振臂高呼:“打不死的吴清华我还活在人间!”此事闹得满厂皆知,老伴把郭姐接回了家,她好一阵闹,拿老伴出气。
老伴走后,郭姐感觉冷清,一个人就再也住不了月坛北街的两居室,她自己住一间,另一间租了出去。郭姐亲自“面试”,她要找个软柿子,可不能比自己还横。租房的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脸上肉嘟嘟的,但看着力气不大,还挺让人心疼。郭姐和女孩约法三章,不可以带男人回来,不可以用厨房做饭,不可以长时间占着厕所。女孩下班就直接进她那屋,门关得严丝合缝,很少出屋,郭姐好奇她在里面做什么,怎么也不出来解手。女孩每天都紧闭房门,没一点儿动静,睡觉也把门关得严严实实,郭姐和女孩说:“丫头,大夏天的不热吗?”女孩羞羞窃窃地,一笑置之。就这样住了半年之久,郭姐也没打通女孩的防线。盛夏夜晚,屋里全是溽热,郭姐半夜听见门口有一阵窭窭宰窄的声音,“是丫头吗?”“阿姨,有壁虎。”郭姐一骨碌坐起来,三下两下披上衣服,打开台灯,看见女孩穿着肉粉色的睡衣一脸惧怕地站在她门口,郭姐踩上拖鞋,直奔厨房,抄起一把扫帚,跟在女孩后面,白花花的墙上墨点似的趴着一只瘦小的壁虎,看样子出生没多久。郭姐探着扫帚,在后面拨弄着壁虎,壁虎一溜烟地就沿着墙角跑走了,也不知道躲在了哪里。女孩躲在郭姐后面咿咿呀呀地大叫。这叫声把郭姐逗笑了,她没想到丫头会被小壁虎吓成这样。“那怎么办啊?阿姨。”女孩绝望地看着郭姐,“丫头,要不你睡我那屋。”女孩没了主意,犹豫半天。郭姐看破她的心思,又说:“要不咱俩都睡我那屋。”郭姐那屋正中是个双人床,那是她和老伴的床,现在老伴那侧放满了东西,老伴的遗像也放在那里。“你睡床上,我和你挨着,打个地铺。”郭姐麻利地把立在门后的凉席铺展开,抱起老伴留下的枕头和毛巾被,挨着床腿躺了下来。女孩于心不忍,嘴里一直念叨着,这多不好。郭姐缩在毛巾被里说:“丫头,别害怕了,壁虎来不了。”女孩说:“要是它爬过来怎么办?顺着墙爬,爬到天花板,结果一个不小心,掉了下来,直接掉到我的嘴里。”“丫头,你脑子怎么想的。”郭姐笑了出来,她边笑边望着窗外一团暗火似的路灯,想着老伴走后,这个小屋又有了点温暖。
郭姐点了一杯乌龙茶,挑了一个相对封闭的位置,有脚凳,灯光昏暗,正適合说些悄悄话。梁广禄出现在了咖啡屋门口,顾盼神离,一身光鲜。广禄点了一杯伯爵红茶,坐到了郭姐身边。双脚放到了脚凳上,一双精巧的白色凉拖正冲着郭姐。郭姐打量着广禄,这打量不留痕迹。“约好的上午十点,杜姐怎么还没到?”广禄边抱怨边手扶云鬓,猩红的指甲在暗光中闪烁,飞腾出无数星星点点。
广禄头脑精明机灵,自己开了一家小饭馆,自比商界女强人,奉行独身主义,其实一直给郊区的一个煤老板当情妇,小三当得久了越发有了大房正宫范儿,自知理亏,所以最讨厌背后嚼舌根,常文绉绉地说:“静坐常思已过,闲谈莫论人非。”广禄不爱嚼舌根还有一个理由:她觉得恶心。广禄有一个妹妹叫广勋,姐儿俩都在城南做餐饮,姐妹俩都人商场本来就是件引人注目的事,更何况姐儿俩都生得俊俏,有种艳俗的美,广禄比广勋大几岁,一直都是她带着做事,拿主意的也是她。菜馆颇有特色,招来不少回头客,其中有一个姓刘的老板,出手阔绰,公事私事总来广禄的菜馆消费,还和广禄开一些半荤半素的玩笑,广禄被刘老板迷得七荤八素,没多久就跟了他。谁知不出两年,妹妹广勋竟也和刘老板好上了。一时间,关于姐妹俩和刘老板的事就传开了,四邻之地,飞短流长。自此,广禄和广勋分道扬镳,再无来往。广禄继续经营着那个菜馆,她有经商头脑,也肯学新鲜事物,灵感因此源源不断,每周都推出一道新菜。她做的驴肉点心外表和自来红一样小巧精致,里面是驴肉丝和酱肉丁,趁着热吃,外面酥脆可口,里面浓郁喷香。还有烤牛肉,她不用炭烤,而是先炖再擦上油上吊炉,肉汁饱满又不塞牙腻嘴。起先,每周的新菜是广禄自己做,后来她自己琢磨,琢磨完雇了厨子做,现在小菜馆脱胎成了城南有名的中餐厅,还在旁边开了一间做自助铁板烧,生意依旧红火。二十年了,广禄还是跟着刘老板,广勋也是,但两姐妹没再见过面。广禄听说刘老板出钱给广勋在城东开了一家菜馆,专做东北菜,没出半年馆子就黄了,刘老板又重装修,让广勋开个西餐厅,依旧是不见起色。广禄没生孩子,一辈子都扑在菜馆上,除此之外就是追求高品质的物质生活。广禄深谙物质的重要,一件Burberry的大衣远比嚼舌根更有杀伤力,更能让身边的人恨得牙痒痒。她心气比谁都高,她要活得精彩,让那些嚼舌根的人看看。
“郭姐,我前段时间去日本旅游,带回了手信,送给你。”广禄从包里掏出了一块绛紫色的小方巾,递到了郭姐面前。手信,手信,就说是礼物呗,装什么洋气。郭姐心里一阵酸,她要蜇蜇广禄。“又是自己一个人去的呗。”广禄知道郭姐要说什么,她可不能吃了嘴亏,但转念一想,郭姐也没个伴,就嘟起嘴唇,没再言语。郭姐看着广禄,她永远都那么绰约多姿,一件孔雀蓝衬衣裹在她身上,如一件精美的掐丝珐琅彩瓷器,丰饶的胸脯仿佛涨水的河。“找个好人嫁了吧。”郭姐的话意味深长。
“要嫁早嫁了。”广禄插科打诨,盯着茶杯中腾起的热气轻纱似的弥漫。
茶室门口一阵风吹来,焕英来了。
“你真是没有时间观念!”郭姐睥睨着焕英。
“哎呀,抱歉抱歉,让姐姐妹妹久等了。”焕英长着一张蜜嘴。“哟,广禄,现在真是帅!”焕英从上到下打量着广禄,话说到一半被郭姐抢了白。“你孙子看得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好生伺候着呗。”焕英边抱怨边得意。
杜焕英退休赋闲在家,热衷养生节目和一切益寿延年的活动,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凡事很想得开,除了自己的大胖孙子。为了孙子,成天和亲家斗智斗勇。孙子是腊月出生的,天降瑞雪,家里添一福娃,全家高兴,尤其焕英,乐得合不上嘴。儿子儿媳上班忙,孙子谁来带?焕英作为奶奶,肯定首当其冲,可是亲家母也积极响应,也要亲力亲为。是轮班还是抓阄,商量了半天也没个结果。亲家母的厉害焕英是知道,儿子儿媳结婚前就没少让她吃哑巴亏,她要是也较劲,那就是催命鬼对阎王,一个比一个凶。最后焕英还是软了下来,两家商量的结果是,亲家母照顾孙子,焕英照顾亲家母。焕英很会自我安慰,她把自己的隐忍称为大智慧,她说这是能屈能伸。郭姐听了直骂焕英傻,焕英一乐,“郭姐,你知道什么,我是在监督工作。”每天一大早,焕英搭着5路公交车,亲家母搭着885路公交车,一个从城南,一个从城北,在儿子家会合。两个人各司其职,干劲十足。亲家母进门直奔孙子,焕英看在眼里,轻声轻语地叫住亲家母:“亲家母,咱们抱贝贝前可得洗洗手。”声音温柔缱绻,让人没法生气,亲家母没言语,转身进了洗手间,焕英心生一丝快意。每天的午饭她俩不一起吃,焕英做好了放在厨房,谁饿了谁去吃。面对面坐着如同张飞看地老鼠,大眼瞪小眼,怪尴尬。这天中午,亲家母让焕英多做点粥,焕英如是照做,饭做好亲家母放下刚入睡的孙子,和焕英一起吃饭。焕英看亲家母也不吃菜,就吃腌菜和酱豆腐,“亲家母,腌菜对胃不好,有亚硝酸盐,容易生癌。”亲家母的脸翻江倒海,焕英感觉她随时都要爆发,但自己说的是忠言逆耳,也没错啊,赶紧找补,“哦,当然了,咱俩一起吃菜也容易传染幽门螺旋杆菌。回头咱们分餐,我做好了盛两盘,你一盘我一盘。”话落,亲家母不再言语,焕英干笑了一声,在心里嫌自己话多。
焕英把这些和郭姐广禄说,郭姐说她自找的,焕英说,“人家闺女还给我生了个孙子呢,我挺知足。”郭姐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焕英。其实郭姐心里很羡慕焕英,她也有个孙子,今年六岁,虎头虎脑,每次见到她就叫“奶”,叫得她心花怒放,但她很少有机会见到那个小人精。郭姐和儿子的关系不好,和儿媳的关系更是恶劣。年轻时,她在厂里上班,经常通宵达旦地加班,老伴单位更忙,三天两头不回家是常事,郭姐就把儿子寄养在农村老家。小孩就怕没有安全感,时间久了就麻木了,儿子和她天然的生疏,情感纽带没有建立,她也感情粗糙,不当回事。后来儿子不好好上学,打架斗殴的事没少干,她就揍儿子。儿子顶嘴,说要离家出走。她说,少说这种风凉话,要走就甭回来。后来儿子中专毕业,就真的很少回来了。老伴走后,儿子数得,上次数地回来过两回,娘儿俩说不了两句话又杠上了,郭姐气急败坏:“你是看上我的房了,甭扯记,房子给不给你还两说呢。”话撂下,儿子就更不回来了。
“看到金子发的朋友圈了吗?”焕英点开朋友圈,图片放大,碧空如洗,金力在沙滩边穿着一件白裙,戴着一顶草帽,笑靥如花。
金力,人称小金子,小时候随父母从城市搬来,和郭姐焕英广禄都住在城南,同一个村。金子长得样儿就像挨欺负的,瘦瘦小小,身上也没肉,跟麻秆似的,天生杵窝子,嘴也慢,属于吃不上肉反惹一身腥的人,总吃亏。不过说来也奇怪,郭姐倒愿意带着焕英广禄和金子玩。村里孩童间流行着一个游戏,“大官儿说,二官儿打,张三跑,李四追”,郭姐带着她们也玩这个,她年岁最大,永远都当大官儿,金子最小,总被追着跑。大了以后,郭姐搬到月坛,焕英嫁到果子巷,广禄一直在城南做生意,小金子离得远,人在澳洲。闺女莫莉找了一个澳大利亚人,嫁到了澳大利亚的布里斯班,母凭女贵,如今的小金子光彩了不少,整天煲心灵鸡汤,朋友圈极度活跃,靠发发照片就惹得三姐妹一阵喧嚣。
广禄凑了过去,“她和她女儿真是形如姐妹,身材不错,可以和闺女换着衣服穿。”
焕英拍着广禄肩膀说:“没有你好,差远……你们听听金子在朋友圈发的,“本人五十开外,小朋友就别加了。”
广禄一个没留神,哧笑了出来。
郭姐挪身湊了,上来,“我看我看,啧啧,她可真敢写,也不嫌害臊!”
广禄指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女孩问焕英,“这是她外孙女?”
“是,她闺女不是找了一个澳大利亚人嘛。”郭姐看了一眼照片,抽身离开了她们,边扭着腰边说。
“你说这混血小孩长得还真是好看。”广禄脱口而出,焕英没搭茬,把手机收了回去,举起眼前的铁观音咕嘟咕嘟喝了三大口。
二
一看快到饭点,焕英嚷嚷着该回去做饭了,就先行一步。广禄开着车,捎带手送郭姐。广禄的车就停在茶室门口,猩红色的吉普大切诺基,进口车,底盘很高,让人眼前一亮。广禄上了车,把后视镜轻轻摆动了一下,让自己的视野更宽一些。车里弥漫着淡雅的香水味,扑面而来,芳香悦人,衬得车更高级了。郭姐靠在副驾驶上,斜睨了一眼广禄。广禄把白色凉拖换下,身体伏过郭姐的大腿面,从手套箱里拿出一双一脚蹬的布鞋,猫腰套在脚上。郭姐独居久了,广禄这一俯身让她恍如做了一场短梦,广禄身上传递出的温存让她心旷神怡,即使是一丝细微的呼吸声都如同红葡萄酒般让她醺晕,这种温暖是她久违了的。广禄脚踩离合,发动了车。车子发出了一阵低鸣,车身颤抖着共鸣,郭姐在副驾驶上感受到了这种蠢蠢欲动,一阵愉悦的聒噪袭来,车子走了起来,随后奔跑了起来,郭姐后背感到一股强大的推力。车子驱动力很强,在柏油路上如一条火龙辗转腾挪,其他车子都被踩在了脚下,霸气十足。车外吹来一股热风,置身南国似的,后视镜下一块玉观音有节奏地摇摆,菠菜绿,在太阳光下泛着波光粼粼的旖旎。
“最近忙什么呢?”郭姐投石下河。“我整天啊,没个闲工夫。”广禄感叹,“待会儿还要和发改委的刘处长吃饭。”
拉大旗,作虎皮。郭姐心里嘀咕:“你这整天风风火火的,老了怎么办?”她步步紧逼。
这话在广禄心里搅起了波浪,“出国玩,我挣那么多钱干吗?”
“呵,你倒是潇洒。你把我就撂在前面路口,小区窄,你车大,进不去。”
放下郭姐,广禄调了个头,上了二环。
几年前,她还没绝经,还有生育的可能,广禄考虑过冷冻卵子。一开始,她好面子,去了一家不起眼的私人诊所,小护士肯定地对她说:“这是您做的最正确的选择”,安排广禄做了全套体检,前前后后一共六万。结果出来,广禄身体很健康,随时都可以做。排卵针一针八万。广禄不在乎钱,但她犹豫了,她觉得自己的孩子不能交代给一个灰头土脸的小诊所,她觉得不稳妥,又跑到了协和医院,花200元挂了一个特需门诊。医生是个老太太,早过了退休年龄,是返聘回来的,花镜悬在鼻梁上,目光锐利,鹰似的盯着广禄。
“怎么了?
“我想冷冻卵子。”
“不是你想冻就冻,明白吗?”老太太垂下了眼睛,眨了两下,又煞有介事地盯着广禄,“带身份证结婚证、准生证了吗?”
“还要这些?”广禄一愣,没了主意。“这归根结底是为生孩子做准备,想生就生啊?
“我没结婚。”广禄羞赧于色。
老太太一听,撑着桌角站了起来,开始往外送广禄,“冷冻卵子只适合有不孕病史的夫妇,还有那些希望保留生育能力的癌症患者,好吧?”语气坚定不移,但结尾那句商量似的“好吧”又留有余地,给了广禄希
广禄心有不甘,“那国外呢?国外也是这样?”
“我不知道国外,但依照国际惯例,即使可以冷冻,也只保留五年,好吧?”还是那句“好吧”,这是她的说话习惯,广禄死了心。
前年,广禄绝经了,她以为自己会歇斯底里,但她出奇地平静,好像是释然了。这两年,她看了不少养老院,有一般的,有好的,还有高端的,和买衣服一样,也是一分钱一分货。广禄驱车前往香山脚下的一家养老院,名气不小。毕竟是给自己寻觅一个落脚的窝,广禄的心情很复杂。养老院坐落在香山脚下,毗邻植物园,风水好,买房看风水,买墓地看风水。养老院是通往墓地的修罗场,更要看风水。广禄把车拐到院子里,對着后视镜涂了两下口红,下了车。
看到广禄的座驾,前台两个小姑娘直接跑到院内迎候广禄,齐刷刷地冲着她说:“阿姨,欢迎来到我们老年公寓,这里是您不二的选择。”广禄很不自然地向后拢了拢头发。她昨天刚吹过头发,云鬓高挑,头发一丝不苟地贴在耳后,这个动作显得多余。
“我们这里是候鸟式养老,设施齐全,活动丰富。有棋牌室、健身房、游泳池、图书馆,一日三餐全自助,早饭是68元标准的,午饭和晚饭是128元标准的。”其中一个小姑娘滔滔不绝,话密得如串了线的珠子。
广禄听得有些心不在焉。
“我们室外活动空间也很大,西邻香山,东邻植物园,地势高,空气好,后院有占地三十亩的森林和果园,您可以和老伴一起遛弯散步,做有氧运动。”
广禄盯着姑娘一张一翕的嘴,尴尬地笑了笑,“这样,我考虑考虑。”
“阿姨,我们这儿不少夫妻套间,很多老夫妇都住这儿,和自己家没什么两样,还能认识新朋友。我们这儿王阿姨他们两口子和谢阿姨他们两口子还约着一起打牌。”能看出来,为了留住广禄,小姑娘使尽了浑身解数。
“嗯,嗯,先这样,我再转转。”广禄有气无力地说着,临走小姑娘在她怀里塞了一本宣传册。
广禄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本宣传册,她需要它,但又厌弃它,更怕别人看到它。她打开副驾驶前的手套箱,把宣传册扔了进去。一脚油门,绝尘而去。广禄也曾经幻想过,那时她还年轻,她的世界里只有他,希冀着他的世界里也只有她。“人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就成了没有光泽的死珠;再老了,就是鱼眼睛了。”广禄坐在梳妆台前,旁若无人地絮语。“你永远不会成鱼眼睛。”广禄望着镜子里的他,又在幽暗的灯光下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修长的手指工艺品似的,握着一把精巧的小木梳,小木梳顺着乌黑的发丝滑到发梢,头发受到反作用力,向内腾起,廓出一条优雅的弧线,她再梳一下,头发又弹了一下。刘老板就在她身后看着镜子中的她,她知道他在看,故意放慢了速度。两个人谁也不点破,就这样能待上半个小时。广禄娇嗔地一笑,她从镜子里看见刘老板也笑,扭动蛇一样的腰身一下就压倒刘老板,骑在他的腰上。
三
孙子被儿子儿媳带着去了亲家母家,焕英靠看养生节目打发时间,电视里在说乳腺癌的早期发现和预防。“什么?喝豆浆和蜂蜜刺激雌性激素,雌性激素升高后容易得乳腺癌。”焕英嘴里嘀咕着,心里发毛,自己每天早晨一杯豆浆,还不是冲的速溶粉,而是早晨现打的浓豆浆。蜂蜜也是,为了养胃每天早晨空腹和温水一起下肚。想到这儿,焕英撂下遥控器,蹬上拖鞋,直奔卫生间。老伴正在卫生间里刮胡子,“你出去,出去。”焕英火急火燎,连推带搡,扯着老伴的衣服往门外送。“嘿,这是要造反啊。”老伴边用毛巾擦着嘴边的肥皂沫边喊,焕英脚跟一提,一甩手把老伴推到了门外,随手带上门,插上了插销。她把上衣一件一件剥橘子皮似的脱了下来,洗手池上方的镜子里突兀地出现了一对松懈的乳房。焕英感觉背后一阵痉挛,这个乳房熟悉又陌生,她们以前是那么年轻,如今又是如此衰老。她深吸一口气,把左胳膊抬起,右手从外侧拢着左乳,手指轻轻压着左乳,一寸一寸,像排雷兵在排雷,一寸也不落下,她的左乳比右乳大一些,高一些,从小就是,她不知道其他女人的乳房是不是也没有做到精准的对称,但她很爱自己的乳房,两只乳房从来没有辜负过她。
她们年轻时像两颗芍药花蕾,挺拔而俊俏,老伴最爱抚弄她们,成了他俩感情的护航者。很快,她有了儿子,儿子还没落地,她在产床上就分泌出金黄的乳汁,连接生的医生都惊叹孩子有福气,带着粮袋降临人间。一对乳房此时是两朵成熟的花朵,吐露出芬芳,给予儿子营养。儿子也只认她的两只乳房,小手牢牢地扒着她们,生怕丢失了这美味。如今,两只乳房已经下垂,弹性不再如前,乳头变暗,似两颗黑枣,没了生趣,老伴不再爱,儿子不再需要,但她们支撑着她一件一件花衣裳,把自己隆起的肚皮恰到好处地遮掩了下去。
她抬起右胳膊,左手拢了过去,指尖轻触右乳。右乳乳晕下方有一块疤,颜色比皮肤深了几分,疤痕组织细微地隆起。二十年前,自己右乳突然多了一顆黑痣,仿佛是一夜之间生出来,一长就是花生米大小,她惊慌失措,母亲听了乐呵呵地冲她笑:“胸怀大痣,那是福。”她不管,她跑去肿瘤医院的肿瘤科,执意和医生说要切了去。她觉得这颗痣来得突然,又那么大,不是好痣。切了后,医生告诉她,病例化验结果是青春痣。别人都怪她小题大做,笑她从此胸无大志,她莞尔。手术后,她跑到商场,售货台后面涂脂抹粉猫似的小姑娘嗔着娇声说,这款身体乳去皱效果特别好,连妊娠纹也能抚平。她犹豫,“那疤痕呢?”“疤痕,那是创伤性的,怎么可能去除。”胸口的疤一直跟着她,结痂,变柔软,部分组织还和小丘一样耸立在皮肤表面,除了阴雨天伤疤瘙痒外,她逐渐忘了这个疤。
焕英托起两只乳房,勾勒出两条平滑的曲线,她没有摸出包块,也没有看见凹陷或橘皮组织。焕英吁了一口气,额头上已有一层细小的珠露,手掌心潮湿,她把鼻子凑过去,闻到一股咸湿,她怕,怕失去乳房,一个都不可以。她后怕,恶狠狠地冲着镜子中的自己说,再也不喝豆浆和蜂蜜了。
“干嘛呢你!”焕英套上衣服拉开卫生间的门,老伴肩搭毛巾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一阵暖流流过焕英心间,一个跃步,直扑向老伴怀里。“行了行了,手机响了。”老伴弓背一躲,焕英扑了个空。
焕英白了老伴一眼,软腰一扭,抄起桌上的手机,“又是金子,炫她那个外孙女呢。”她跟老伴使了个眼色,让他别出声。
“一大早就在群里瞎咋呼。”郭姐边打开金子发的小视频边嘟囔,视频里金子在喂外孙女吃饭。外孙女今年三岁,还叼着一个奶嘴,奶嘴不离嘴,一拔开就哇哇大哭。饭桌前摆着水煮西蓝花、煸小番茄、煸鹰嘴豆、鸡蛋羹、面条、馒头片、饺子、牛奶,指着眼前的食物问外孙女想吃哪一个?外孙女在她指向面条时点了头,金子左手握着明晃晃的叉子,右手拿着一把袖珍的剪刀,扭转叉子,批起了一小撮面条,然后摆放在一个小瓷碟里,剪刀在面条上咔嚓咔嚓剪成了若干段,仿佛一个花匠修修剪剪,在侍弄庭院里的花卉,然后放下叉子,捡起放在手边的大圆勺,碾压在面条上,然后把勺子探到汤汁里浸一些汁液,轻轻点缀在被碾成片状的面条上,送到外孙女嘴边,外孙女头伸向一侧,发出鸣呜的声响,金子把奶嘴拔出,顺势送进一小勺面条。
“跟耍猴似的,惯得没样。”郭姐眯着眼心里嘀咕。
“咱们孙女真乖!”焕英发了一条。“还真有捧臭脚的。”郭姐扑哧笑了出来,自言自语。
“是呀,长得粉雕玉琢的。”广禄跟了一句。
“金子你把你外孙女惯成什么样了。”郭姐发了出来。
“快跟姥姥们打招呼。”金子没理郭姐,传来了一条音频,小丫头在那头咿呀乱叫,“Sayhello,Lily.Hello.”
“还学上英语了,金子。”焕英感叹。“嗨,就会这么一句。姐妹们,我下个月就回北京!”
四
“丫头,身上有零钱吗?下班回来给阿姨捎盒烟。”郭姐提着电话,声音没了往日的凌厉和冷彻,甚至多了几分凄切。
女孩对这通电话感到意外,支吾了起来。
“烟买熊猫或者中南海。再从护小给我买二两炸松肉。”
电话那头没了声响,郭姐知道丫头心里琢磨什么。“回来阿姨就给你钱。
话说到一半,电话那头收了线。
下班后,女孩把东西带了回来,一个干瘪的塑料袋里兜着郭姐一晚上的吃食。郭姐把炸松肉倒在瓷碗里,给自己倒了一杯二锅头,招呼女孩过来一起吃,女孩吞吞吐吐,说吃过了,郭姐把钱递了过去,任由女孩关上门进了她的屋。郭姐窭宰着把老伴的遗像抱下床,摆在电视柜上,正好和她面对面。她从塑料袋里掏出烟,是一块五一盒的大前门,她笑了,“这丫头,还怕我不给她钱不成!”郭姐点上一根,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大口喝酒,时不时用筷子扎一块炸松肉送到嘴里,不一会儿,烟雾弥漫开来。“你说这烟怎么越抽越没劲了。想当初,还在厂里上班时,晚上脑子不转了,就抽上一根,精神头又回来了,一根烟能顶半天,现在这烟怎么都没味道了。”郭姐叼着烟,烟雾腾起来,蜇红了她的眼睛。儿子已经一年零一百九十六天没打来电话了。她蜷在沙发一角,柔弱纤细的肩膀无端地挣扎了起来。“说到底,人就得靠自己,最后剩下的也只有自己。”她吐着烟气,以前老伴在时,总劝她少抽烟,对身体没个好,她听烦了就怼他几句,时间长了就成了耳旁风,如今耳畔清静了,但越发怀念起了老伴的哕唆。
郭姐把烟头摁灭,起身去到电视旁,眯着眼睛摆弄着小录音机,音箱里传来一曲《马铃儿响来玉鸟儿唱》。郭姐把老伴的遗像抱在怀里,仿佛拥着老伴,她闭上眼睛,心旌摇曳,身体随着旋律摇摆,沉浸在音乐中,屋里满是烟雾,如水汽氤氲。她微耸的双肩逐渐放松了下来,记忆在无边的荒野中摸索,穿过烟雾,她看见了一个草长莺飞、柳绿花红的春日。1971年,郭姐还是十二岁的小姑娘,她是遗腹子,打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他们都腻着她,叫她老丫头。那时候她头上扎着两根粗麻花辫,人人都夸俊俏。那时候的她是真俊俏,嘴唇永远是红色的,脸蛋永远有气色,连脚丫子都仿佛涂了一层胭脂似的。爷爷最怕奶奶,但最爱这个老丫头,总用胡子扎她的脸,这是他逗她开心的方式。年少的她最爱的就是生日时母亲递过来的卧着一个澄黄鸡蛋的热汤面,与热汤面可以相提并论的还有爷爷背着她去隔壁村买的绛紫色的小绒衣。老丫头也不知道从谁那儿听到的,隔壁村有个小店,卖一些新鲜玩物,她就成天磨着爷爷,爷爷被她磨烦了,就抱起她佯装揍她,她就掀他的胳肢窝,仿佛吃奶似的嘬他胳肢窝,逗得他哈哈大笑。老丫头总有讨爷爷宠爱的方法,仿佛她做什么,他都会被逗笑。他背着她去隔壁村的小店时,她趴在他宽阔的背上,仿佛水中漂浮着的一叶扁舟,到了店铺,她依旧腻在爷爷的背上不下来,一眼就看见了那件小绒衣,上面的绒毛泛着光泽,洋气的绛紫色簇成一团,生出幸福的朦胧的光。
“那时候我可招人喜欢了,妈妈、爷爷、奶奶,我以为天底下所有人都待见我,喜欢我。都是因为你,你把我惯得没样儿,让我不招人待见。”郭姐嗔怪着老伴,声音里又有了一丝往日的狂妄,她知道老伴拿她的性子没办法,纵使是她颟顸恣肆,在老伴眼里都应该是娇纵可爱,一想到这些,郭姐把老伴的照片拥得更紧了。
哐!郭姐从旧梦中惊醒,丫头故意把门砸得山响,郭姐顺势关掉了录音机,她敛声屏气,听着隔壁屋中的动静,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听到的只有自己怦怦怦的心跳声。郭姐这才发现自己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她心里顿时涌上一股莫大的空虚感,继而又被惊吓和懊恼填满。
金力回国后的相聚定在了和平门全聚德的一个雅间里。金力娇娇小小,但洋气了不少,一抹温和的豆沙色涂抹在嘴上,利落的短发被温顺地归拢到了耳后,两粒秀气的珍珠适时地出现在耳畔,为主人增添了几分俏皮,这种豆蔻年龄才可能会有的俏皮放在金力身上是如此的恰如其分。焕英上前拥抱着金力,郭姐和广禄也簇在她俩身旁,这种感觉很奇妙,一晃数年,金力回来,仿佛把儿时的岁月也一并带了回来。
“金子,没必要来这么贵的地方。”焕英一边拉着金力的手,一边坐在了她身旁。
“姐,我一直惦记着这儿的烤鸭肉包。”
“哎,你小孙女可真讨喜。就是你那么哄孩子,孩子太娇贵。”郭姐冲金力眨眨眼,仿佛在说着玩笑话,“一根面条又是剪又是碾的,真是开眼。”“是呀,小孩子的牙齒和咀嚼能力是要锻炼的,等我们贝贝再大点,我让他自己啃苹果。”焕英连连附和。
“听听,焕英都育儿有方了,说得还挺科学。”广禄见缝插针地加了一句。
“她知道什么,她是伺候她亲家母的。郭姐嘴不饶人。广禄胳膊肘怼了郭姐一下,使了个眼色。
焕英人精,全看在了眼里,她一阵嬉笑,“哎哟,姐姐,饶了我吧,哪壶不开提哪壶。”
四人哄堂大笑。
菜品都陆续上齐,金力把手轻轻搭在了广禄的手上,说道:“广禄,快尝尝,可能比不上你店里的菜有趣致,回头我真想去你店里坐坐。”
“对,你也不请我们去你店里!”郭姐扯开了嗓子,一副抱怨状。
“下次咱们就在我店里聚,我让厨师多做点好菜。”金力的话说到了广禄心坎里。
饭吃得差不多了,金力站了起来,以茶代酒敬祝三位姐姐,不善言辞的她多说了两句,就羞赧了起来,但眼里微光闪闪。她坐了下来,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也不兜圈子,直接亮了底,“三年前,我在体检时查出了乳腺癌,”一道红晕从金力的脸上褪去,“当时体检时我没太当回事,因为已经绝经了很久了,但医生建议去医院再复查下,后来就出现了血性溢液,去医院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到了三期。”金力的表情格外平静,仿佛在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郭姐、焕英、广禄三人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所震撼,脸上充满了担忧和惊恐。
郭姐想起金力的母亲就是得这个病去的,不敢出声,焕英也一时语塞,唯有广禄轻柔地握住金力的手,问道:“金子,你怎么一直瞒着我们呀。”
“我谁都没告诉,你们知道我,早年就离了婚,习惯了一个人去解决问题。现在说来让人唏嘘,我每次都是自己开车去医院化疗,化疗完,再自己一个人开车回家,往往是还没到家就恶心想吐,有几次实在难受,就在路旁呕吐完,接着开。”金力偶尔苦笑一下,但瞬即又恢复到了一种无欲则刚的神情。
接下来是一片寂静,谁都没再说话。金力仿佛喃喃自语道:“最难受的其实是化疗,每次化疗之后,身心都备受折磨,感觉自己马上就挨不过去了,等身体调理得差不多,下一次化疗又开始了。挺过来了也就过来了。”广禄摩挲着她的手臂,想给她些许的慰藉。“化疗时,我头发全没了,我想这下惨了,我甚至觉得有点丢人。我以为我会秃着头死去,一想到这,让我有种巨大的悲哀。女儿带着我挑了一顶假发,但这让我更难受,仿佛已经接受了命运一般……不过化疗完,我的头发仿佛被禁锢了许久后迎来了一场解放,生出来的新发异常乌黑茂密,如一层小毡子似的帖服在头皮上,这让我心生鼓舞。”金力粲然一笑,仿佛身体完全康健了似的,她一瞬间迸发的笑容仿佛点燃了星火一般,让其余三人也随之笑了,这种笑容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犹豫了片刻,焕英问道:“金子,那你现在没事了吧?”在这样的笑容之后,问这个问题可能不太合时宜,仿佛在质疑笑容的真实性,但就如同宿命一般,这种问题终归逃不掉。其实所有人都最关心这个问题。
“五年一个坎,尽量挨过这五年吧。”金力的话让所有人都收敛了笑容,“挨过去了就是医学上的痊愈了。”金力补充道,仿佛弥补上一句话泄露出的秘密。
这可真让人沮丧。
“金子,你少抹口红,化妆品含激素,对乳腺不好。”焕英的这句叮嘱更多的像是一句宽慰,只是金力湿润的眸子如一头灵动的小鹿,机警地躲闪了开。
“在生病期间,我想过很多。我想到了以后要埋葬在哪里,墓碑上写点什么,墓碑什么样子。我想尽可能地成全自己,哪怕是关乎死亡。”
“别瞎说。”郭姐阻止着金力说下去,仿佛事情只要秘而不宣,就不会发生。
“我没瞎说,郭姐,我和女儿莫莉聊过这个话题,她很可爱,她说她陪不了我,她答应过她丈夫,要和她丈夫葬在一起。她当时一脸的抱歉,那个表情和她小时候做错事向我做自我检讨时的表情一样,我当时很感动,现在想起来也很有感触。话说回来,我也挺知足的,女儿如此幸福,弥补了我的缺憾。如今的我孑然一身,孤独一人,我逐渐享受这个状态,活着时自由,死了以后更是自由的。”金力的话戛然而止,她不再说了,却把焕英的眼泪感召了出来。焕英是她们四个里日子过得最安稳的,她的脾性也是最弱不禁风的。人之将死是禁忌,但更是冥冥之中绕不开的话题,所有人都在为此而悲伤。
聚会结束时,已夜幕降临。焕英喝了点红酒,不胜酒力,被广禄拥着先上了车。郭姐和金力随后,站在全聚德门口的台阶上,目光所及之处是华灯初上的和平门路口,行色匆匆的人们三三两两拐进了路口的菜市场,一对老夫妻提着买好的货物等着红绿灯,依偎着相互取暖,弥漫着平平淡淡的幸福的烟火气。郭姐不知道金力是不是也看到了这些,两个人也许是各有所思,但都陷人了短暂的沉默中。“郭姐,你知道我有多想北京吗!”金力的话发自肺腑,郭姐听后,鼻头发酸。
“走吧郭姐。”金力扶着郭姐下了台阶,朝她的车走去。“郭姐,你还在月坛北街住呢?
“是呀,我自己留了一间,另一间租了出去,租给了一个小姑娘,年轻人没那么计较,我也省心。”郭姐一说就收不住闸,说了说自己,又想打探打探金力在澳洲的情况,仿佛信息只有彼此交换才算完整,如果只是说了自己,不打探对方,反倒显得生分了,又或者是故意回避,郭姐看了看金力,她精心修饰过的面庞在灯光下如素丝般莹洁,那对珍珠耳环熠熠生辉,锦上添花,再看她的头发,那么自然而恰到好处地依偎在耳畔,怎么可能是劫后余生的见证。郭姐的话到嘴边,又吞了进去,掂量了掂量。但没等她问,金力就全盘托出。
“我研究了好多菜谱,现在西餐做得不错。”金力说这些时,表情有些局促,仿佛可以填补刚才的沉默,但转瞬又恢复了轻盈的语调,能看出来,她很想分享,如果没有生病,她应该是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她害羞地看了一眼郭姐,“真的,我做的意大利面Lily很爱吃,把洋葱碎和猪肉粒过油翻炒,然后加入澳大利亚那边的一种番茄酱,说是没有添加人工调味和色素,放进去一起烹,我有时候也会再切点番茄丁加进去,风味会更浓郁一些,然后浇到面上,他们那边叫spaghetti,这是我和我女婿学的,然后摆在盘子里,我女儿女婿很爱吃这个,要是给我孙女吃,我再给她搭配点西蓝花。”要是放到从前,郭姐肯定会嘴上挖苦讥讽金力,心里还要暗骂她假洋鬼子,但此时此刻,在这个狭小的移动着的密闭空间里,她第一次对金力所描绘的美好生活产生了共情,她仿佛看见了那幢临海的二层小洋房,前庭有绿树,后院有大海。院子中的木椅上,摆放着一排柔软的靠垫,这是金力打发时光的作品,软垫如一块方豆腐,被细腻而密集的针脚箍得紧紧的,里面的填充物要满溢了出来,大概金力把所有的情感都扎进了这小小的豆腐块中。金力把蝙蝠绣在上面,样子不美,但她甚是满意,仿佛这一只小小的蝙蝠足够成全女儿一辈子的平安喜乐。金力环抱着靠垫,坐在海边的木椅上,海面上几艘乳白色的小船,随着海水欢愉地波动,仿佛在召唤着她。天气好时女婿会在后院的海边布置渔网,傍晚打捞上来的网里兜着足够全家享用的美味的海鲜。她会用简单的英文单词和女婿交流,女婿则亲切地称呼她Li,和小孙女的名字差不多,她觉得这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白天女儿女婿上班,这里是金力和小孙女的世界,孙女会教她英文单词,比如她最先学会的是apple,她和孙女一起做手工,画画,做昆虫标本,在光影斑驳的树下观察自然界的奇观。孙女每天都督促她吃药,还会絮絮叨叨地“教诲”她,孙女越是稚气地“教诲”她,她就越忍不住要在孙女胖嘟嘟的小脸蛋上嘬上一口。秋日的午后,祖孙二人在院子里晒太阳,三角梅生出紫红色的花朵,秋风剪裁掉零星的花瓣,她看在眼里,蹲在地上找到几片姿态美好的花瓣,把它们夹在了大部头的书里。“外婆,你在干什么?”“秘密。在生病的岁月里,前庭和后院构筑起了一个温柔的世界,这里承载着金力最幽玄绵密的感知与情感,这里是靡靡人间的欢场,也是尘埃落定的彼岸,是她的乌托邦和桃花源。
老伴起夜,焕英肿着眼睛问,我死了是不是要和你葬在一起?老伴睡眼惺忪,被焕英没头没脑的问题问怔了,“当然和我了,你和别的老爷们儿埋在一起也不合窑性啊。”焕英嗯了一句,打发他去上厕所。老伴坐在床沿缓了缓神,“大夜里的你问这个干吗?”“没什么。”焕英窝在被子里,把头蒙了起来。
五
夜深,金力裹了厚毛衣坐在海边的木椅上,头枕着莫莉的肩膀,一起看着夜空。“莫莉,我的墓志铭是怎么写的?
“命运之沙越是接近流完,我的磨难就越苦也越有滋味;我的心离这红尘正渐行渐远。”
“是这个,这个就是我。”
母女沉默。
“以前我很惧怕夜空,黑洞洞的感觉会吞噬一切,但直到最近我才发现,其实夜晚也有云彩,和白天一样的云彩,我突然觉得黑夜不再那么可怕。”女儿搂紧了金力,不发一言。
还没错过上班高峰期,地铁九号线人头攒动,一个消瘦的中年妇女行色匆匆,穿过人群。焕英和郭姐约在了广禄的饭馆见。三人相见,不发一言,默契地抱作一团。
金力去世的消息是由莫莉发到四人群里的,用的还是金力的微信号。莫莉说,母亲的病情一直得到维系,让她一度有了生的希望,但这次检查发现已经扩散转移,病情凶险,走得仓促。母亲生前曾表达过落叶归根的心愿,但母亲在故乡的牵挂除了郭姐、焕英和广禄三人以外也不多了,莫莉决定让母亲长眠于澳洲,有她的照顾也好一些。郭姐后来才知道,那晚金力驾驶的小轿车是她从车行租的,她的车连同在北京的房子一同变卖了。她离开北京的那一刻,就真的是自由了,无牵无挂。
焕英说她感觉金力生前受了不少的苦,她那天聚会时看见金力的胸是平的了,好像被切了去。这些话她之前不敢说,总觉得金力挨了苦之后会好转。广禄缄口不言,她不知道换作自己,是否愿意用一半身体去打赌换一条命。
北方的山都光禿秃的,少有繁茂的树木,与其说是山丘,不如说是巨石,少了一些灵气,也少了一些巍峨,所幸山上有一间寺庙,檀香裊裊,佛音缭绕,把缺失的元素都弥补了回来。这间寺庙在城南,郭姐、焕英、广禄都熟悉,曾经金力也熟悉,一方神佛照一方土,四个人都是在城南长大的,受这间寺庙的神灵庇佑。焕英提议,再去寺庙看看。焕英和广禄很虔诚,所谓无欲无求,有欲有求,焕英为康健,为子孙,广禄为姻缘,为事业,信仰有必要存在,存在得理直气壮。唯有郭姐不需要信仰,她的日子过得无欲无求。三人闷声前行,各怀心事,只有愈发沉重的喘息声。郭姐少时由母亲带着来过这间寺庙,母亲为女儿求签,解答的僧人说,她天眼未开,心智混沌。这句话掷地有声,斩钉截铁,给郭姐的一生打下了烙印。从此生命中的一切不如意都有了来源。而回看自己的一辈子,竟然印证了这句解答。这句话已经为她漫长的一生做了了结,不必过这一生,就已经知道了结果。如今再来到这间寺庙,仿佛一场旷日持久的揪斗,等着她赤手空拳地来,揭开隐晦了许久的伤口。
庭院里栽种着几棵古树,叶子全红,仿佛喷吐着火焰,古刹正襟危坐在等着她们。进了庙,焕英、广禄和其他虔诚的香客排着队去求签,郭姐鬼使神差地跟在了她们后面。她见焕英和广禄娴熟地点了香,手捻香炷在空气中晃动了两下,使之充分燃烧,烟雾似幽灵一般从香炷端爬了出来,腾在空气中,刚蠢蠢欲动就弥散开了,二人虔诚地双手秉着香炷,插到香炉中。郭姐见状,也从袋子里抠出了一枚硬币,点了一炷香,仰面望向佛像。郭姐记得小时候来时,这里供奉着的是一尊金面佛,双目瞪圆,怒目而视,看不出悲喜,只有狰狞。如今仰目所及,却是一尊观音像,眼睛如一汪清透的泉,静水流深,又如幽深的谷,脱离人世。郭姐从签简里抽出了一个签,上面写有她的命运。一位年轻的僧人路过,见她踟蹰不前,似有疑虑,上前问询,郭姐把签递了过去,僧人沉默片刻,颔首一笑,称她抽到的是龙头签,但只有签首,还需要拿给师父解答。郭姐将信将疑地拿给所言的师父,这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僧人,年岁和刚才的那个差不太多,在她眼里都是孩子一般,也可能比自己的儿子还要年轻。年轻人说郭姐的命运如日盈昃月满亏蚀,先损后益,先舛后福,是有后福之人,必会夫妻恩爱,儿女孝顺。郭姐听闻怅然,她想戳破年轻人破绽百出的话,她茕茕孑立,爱她的人都走光了,何来后福。但她的喉咙如吞了冰,齿颊生凉。再看向观音,仿佛有了肉、骨、血,似是而非地冲她笑着,仿佛一个转瞬就会泄露了天机。
夜里十一点,郭姐喝了酒躺下,在漆黑的屋里听着动静,门咔嚓扭了开。“丫头回来了?”“嗯。”郭姐翻了个身便睡了过去。梦里,她依稀看见了一只手把茶壶。
儿时记忆中,她家隔壁住着赵叔赵婶,赵叔没孩子,拿她当自己闺女来疼。赵婶晒好了红薯干,总招呼她过去吃,吃不完还揣她衣服兜里几块。赵叔家橱柜上摆放着一支精巧的手把壶,个头不大,圆润光泽,上面虎踞龙盘,格外抢眼,近处细看,虎爪锐利,龙麟璀璨,栩栩如生。她总想伸手去摸一摸,但摸到了又如何?这只茶壶让她知道了何为贪念之心。如此触手可及,为什么就不属于我呢,她想,手伸了出去,恰巧赵婶掀帘进屋,她的手瞬即摸进了衣服兜,拽出一块红薯干塞到嘴里,冲着赵婶喊:“婶,这红薯干真甜。”她家的红薯连磨面都不够吃,哪里还有富余再晒成干,赵婶听了揪心,又给她捧了一把,让她带回家。她回家问爷爷:“爷爷,你怎么不喝茶,不用茶壶喝茶?”爷爷泛黄的大手从小铁盒里掏出一支卷好的烟,咧嘴笑着说:“喝那玩意儿呢,还是抽烟好,抽袋子烟,解心宽。”
“文革”十年,风雨动荡,这十年恰巧精准地覆盖了郭少霞接受义务教育的九年。正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赵叔家的茶壶丢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但没有人真正知道是谁偷的茶壶,只有她。背黑锅的是中学校长老金。金校长是知识分子,在这样一个知识匮乏的村子里,红卫兵们正愁揪不出一个“反动学术权威”来,“茶壶事件”的到来恰到好处,这个屎盆子扣在了金校长的头上。
批判金校长的运动日渐高涨。一个秋日的午后,金校长被架到了教室,激进的红卫兵将其赶上了讲桌,老金弯腰弓背,两臂后伸“坐飞机”,红卫兵队长王二桃站在一旁高声陈述着老金的“罪状”,并备好了教鞭和板凳,这些都是要用到老金身上的。郭少霞坐在第二排,心里发毛,她知道金校长,开学时还听过他讲话,金校长是那种洋气的文化人,和村里的大多数人都不一样,这一点从他的外表就能一眼辨析。金校长眉目清秀,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浓密的胡须如两条小河,在他坚挺的鼻子下汇聚,又优雅地分开。胡须的存在,让他多了英气的同时,又多了洋气。在为稻粱谋的年代,“洋气”还带着点神秘色彩,让人蠢蠢欲动,心旌摇曳。金校长有豪气干云的志向,“男儿气壮,胸中吐万丈长虹”,但这种傲气的话很招红卫兵烦。郭少霞不烦金校长,她很崇拜他,但眼前的老金让她可怜,甚至让她惧怕。因为只有她和老金知道,小偷另有其人。鞭子抽在老金身上,每抽一下就响起一声干燥的嘶吼,是鞭子发出的声音,老金没有嘶吼,老金只有压抑的低吟,郭少霞不敢抬头,她专心地抠着手,揪扯指甲蓋边缘的倒刺,鞭子脆生生地响一次,她就撕一下,直到流出了血。
“打倒万恶的金文邺,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郭少霞抬起了头,看见老金扭曲的表情,胡须潦草地堆在鼻子下面,让人忘了往日的优雅。王二桃火眼金睛地盯着她,她违心地加入了呐喊的队伍里……
郭少霞最后一次看见金校长时,是在操场上排练忠字舞。听说金校长干活差,手脚不麻利,被拉出来“开小灶”。她看见金校长仰着头,对着刺眼的太阳,背诵《毛主席语录》。王二桃站在金校长的影子里,稍有停顿,就是一鞭子。金校长的胡须不见了,光亮的眼镜片也变得雾蒙蒙的,遮住了镜片后面的眼睛,两鬓风霜,早已经看不出来曾经的意气风发。郭少霞看着眼前剪影似的金校长,和村里的其他人还有什么分别?没有,还不如他们,他们好歹有血肉之躯,他仿佛只有一个轮廓,她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杀了人一般,把一个美好的生灵扼杀了。
郭少霞得知金校长有个女儿时,王二桃正给她安排任务,命令她和伙伴在村头拉一根绳子,一人牵着一端。这是全村人的必经之路,每一个过路人走到跟前都要背《毛主席语录》,背完才能过去。那个梳着歪歪扭扭麻花辫的小个子背完了,王二桃义愤填膺地说了一句,这就是金文邺闺女,叫金力。
郭姐大梦初醒,再看枕边,汗涔涔的一片。她一动不动,长吁一口气,这个秘密在她心里已经憋了太多年了,时间长了就成了一颗痦子,生长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她盯着天花板上的灯罩,生怕一动记忆就又跑丢钌。难挨的夏日里,隔壁村子会时不时放上一场露天电影,成了一天的奔头。少霞和伙伴们走上几里路,只为看一场电影。几个村子共用电影带子在当时是常事,往往是这个村看到一半,第二卷带子还在邻村播着,她就坐在燥热的夜晚等着,等到第:二卷带子传到了,再继续看。不是所有人都和她一样对电影如此狂热,好多人在等带子的空当就撤了,所以往往是人流如织地去,形单影只地回。回家的路成了她巨大的负担,漆黑的夜晚,头顶上是一片星渚投递出微弱的光芒,大地沉沉,小路夹在影影绰绰的屋舍间,有种密不透风的紧迫感,拐角处还有一间草舍,掩映在断壁残垣的院落里,那是公共的放农具的屋子,可院里偏偏还有一口漆黑如墨的木头棺材,是村里王老太太为自己准备的,棺材是空的,但照样可怕。少霞每次走到这里都双腿发软,她诅咒王老太太,但诅咒会让那口棺材看,上去更疹人。正当要孤身一人扎进这一片漆黑时,她听到金力的脚步声,细细碎碎,由远及近,和她消瘦的身形一样,没有存在感,但此时此刻,金力的脚步声却让她格外踏实,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金力追了两步,喜出望外地冲着她喊“郭姐”,从此这两个字成了少霞的另一个名字。
眼泪顺着脸颊落到了枕头上,浸湿了一片,郭姐抹了一把,翻了个身。郭姐在蒙胧中看见金力送她到月坛北街的路口,下了车,,给了郭姐一个突然的拥抱,这一抱有点猝不及防,但又合情合理,人类的语言纵使丰富,也只是说一句顶一句,比不上一个肢体动作,可以有千变万化的注解。然而这个拥抱无论多长久都显得稍纵即逝,稍后的抽离只会加重分别的伤感,仿佛预示着怀里的人已经随着温暖的流逝而倏然远去。郭姐想再嘱咐金力几句,但再深情的嘱托此刻都是虚晃一招,失了诚意,她拉着金力的手,望着金力的眼睛,看见了幽暗神秘的深处,那是空山松子落的寂寥。
郭姐醒来时,天空刚露出鱼肚白。她摸出一根烟点上,消耗着昨夜的梦境。
霜降这天,窗外的温度回暖了一些,这是立冬前最后的挣扎了。郭姐望着临街的柳树,大体上还是绿色,不细看看不见里面发黄的叶子,风一刮,如开了遮羞布,黄叶暴露了出来,斑斑锈迹,黯然失色,只是柳树还不知道大势已去,还在风中扭摆,柳条舞得狷狂,卖弄着柔软的腰肢,日渐干枯的枝丫挑着脖子,全无美感,只剩下戾气,甚至还有几分滑稽。还记得初春的柳芽,鹅黄色的,仿佛披着一层绒毛,扭动起来骚动人心,但眼前这棵不识趣的柳树,谈不上曼妙,只有招摇,轻浮,风越吹,它越是肆意妄为地蹦跳,如雨滴飞溅一般张扬泼辣、离经叛道,看得郭姐胆战心惊。她甚至开始期待冬日的一场寒风骤雪快点降临,杀杀它不合时宜的锐气,,剥光枝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才好。溃败的生命让她有了一丝解脱。
是女孩发现郭姐出事的。郭姐吞了安眠药。说来也怪,有点匪气的郭姐此刻躺在那里,面相如此柔和,眉间舒展,有种穿云破雾的明净和通达。也许她把一切可悲可泣都内耗掉了,只留下了婉转、缱绻和徘徊。
女孩第一时间拨打120,恍惚间,她看见郭姐老伴的遗像旁多了一尊慈眉善目的菩萨。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张哲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1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