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小说月报 > 小说月报原创版2019年第5期 > 〖中篇小说〗金枝玉叶(上)

〖中篇小说〗金枝玉叶(上)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10 23:53:07

看见我娘和陈嘉树亲嘴的时候,我爹正在大喇叭里罵人。他先是骂彭启茂在自留地种洋柿子是地主习性不改,然后骂徐寡妇搞破鞋。

我爹每一次在大喇叭里骂徐寡妇的时候,徐寡妇也在大喇叭下面跳着脚骂我爹:“庄正德,你个龟孙子,脑瓜上顶个绿帽子,还有脸骂你老娘搞破鞋,我寡妇自由恋爱碍你屁事,你家老婆倒好,偷汉子偷到舍不得来例假,不信回家问问你那破鞋老婆,她肚子里怀的是谁的种……”

约莫着我爹从村广播室走过来的时候,徐寡妇赶紧弯下满是赘肉的水桶腰,找到跳掉的鞋子,趿拉着蹿进家门。徐寡妇是那个年代难得一见的胖子,我仔细数过,她总共有三道下巴颏儿。全桃花坞的人都是瘦子,瘦得人脖子比狗脖子还细,突然冒出一个徐寡妇这样的胖子,不由得让全村人馋羡。凡是靠稀汤寡水度日的人家,一个个全都瘦得皮包骨。凡是能吃到油水的人家里,一个个全都面色红润。一个胖子的家里,是不是顿顿都能吃上肥肉炖豆角,只能靠桃花坞人的想象了。

我娘当时正挺着大肚子,怀着我妹妹,已经是九个月身孕。陈嘉树和我娘站在猪栏边上,他俩一边给大白猪喂泔水汤,一边使劲地亲嘴。人嘴和猪嘴发出来的声响很像,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我都不喜欢跟男人亲吻,亲吻会让我想起喝泔水汤的猪嘴。

陈嘉树和我娘一样,都是大城市来的知青,我娘从济南来的,陈嘉树从北京来的。我娘是村里来的第一批知青,也是那批知青里面最漂亮的女人。桃花坞的男人给我娘编排了一个外号,叫“歇会儿”。意思是只要我娘打田间地头一过,干农活的社员就会有人提议“歇会儿”。“歇会儿”不是真累了,是想看看我娘的俊俏。

和我娘一起来桃花坞插队的,还有另外五个女知青,据说都跟我爹睡过觉。我爹是桃花坞村的大队书记,跟他睡完了,女知青就能回城。我娘也想回济南,她跟我爹睡了一年,不仅没有回到济南,还怀了孕,生下了我。这些事儿,都是徐寡妇背着我爹跟我说的。每回说完我爹的坏话,徐寡妇都会往我衣兜里塞一把瓜子,叮嘱我不要告诉我爹。其实,我本来也没打算跟我爹说,一是我有瓜子吃,二是我不相信我爹会做那种不要脸的事儿。

我娘说,我出生那天的八月八日是个大日子,正赶上桃花坞的功臣母驴生第七胎骡子。功臣母驴白天露出生产迹象,却迟迟不见下崽儿,我爹作为村里第一把手,主动留下来,还把我大着肚子的娘叫到牲口圈里,一起守着等母驴下崽儿。

我娘埋怨我爹,说她肚子疼一天了,干吗还让她来牲口圈里遭罪?

我爹说不顾肚子里的亲娃儿,一心惦记着驴骡崽儿,这事儿往公社里汇报的时候好听,没准还能上报纸哩。

半夜时分,功臣母驴躁动起来,我娘也开始在草料垛子里打滚,慌得我爹赶紧跑进村里喊接生的四婶子。等我爹带着四婶子回来,我和驴骡各露出半拉头,正在吃紧的时候,上面来了个“十六条决定”从公社传达进了村,于是,我爹便扔下各露半拉头的崽儿,敲锣打鼓满桃花坞宣传十六条最高指示去了。

我和驴骡平安落地,四婶子喜不拢嘴,说干脆管我叫驴对儿,起个贱名好养活。

我爹不同意,说自己是桃花坞的第一把手,他生的闺女便是金枝玉叶,所以就管我叫了金枝。

陈嘉树去年才到桃花坞插队,他个子很高,鼻梁骨也高,还爱讲笑话,村里的女人都喜欢听他说话。我娘也愿意听,听完了还会抿着嘴笑,笑完了就脸红。

看见我娘和陈嘉树亲嘴,我把“破鞋”两个字硬生生咽回肚子。我爹整天在大喇叭里念叨,发现“地富反坏右”分子搞分裂、搞破坏、搞投机倒把、搞破鞋,都要立即向他和组织汇报。听我爹说,桃花坞村没有搞分裂和搞破坏的人,但是搞投机倒把和搞破鞋的人不少。我爹还跟我娘说,他打眼一瞧,就知道谁要跟谁搞破鞋,而且一抓一个正着。

我爹这么好的眼神,愣是没有看出我娘和陈嘉树搞破鞋,真是个马虎爹。我怀着对我娘和陈嘉树的无比仇恨,一路小跑进了村广播室,眼泪汪汪地向我爹大声报告:“报告爹,我娘和陈嘉树在咱家猪圈里搞破鞋。”

我爹愣了一愣,从墙根抄起一把镰刀,一把将我推开,冲出广播室。这一刻,我开始担心我娘,因为我不知道我爹要用镰刀砍陈嘉树,还是砍我娘。就算是不砍我娘,是不是也会拉着我娘游街?以往在召平镇上游街的时候,破鞋们不光脖子要挂上破鞋,全召平镇的妇女还有孩子,还会把烂地瓜以及烂菜叶子扔到破鞋的脸上。烂到一包水的地瓜砸到脸上会开花,就能招来整条街开心的哄笑。我娘那么好看的脸,要是被一包水的烂地瓜砸开了花,就难看死了。想到这些,我从地上爬起来,跟着我爹往家跑。

除了耳朵不灵光的,桃花坞村的人都从大喇叭里听到了,我娘和陈嘉树在我家猪圈里搞破鞋。村里人平日上工磨蹭,听到这事儿跑得比兔子还快,放个屁的工夫就把我家门口堵死了。我爹拎着镰刀跑,一路上有人给他让道,生怕耽误他去砍人。我爹跑到家门口,民兵连连长庄水生憋着一脸坏笑:“报告书记,陈嘉树往外冲了三回,都被我们堵回去了。”

我爹拍拍庄水生的肩膀说“:堵得好!”

庄水生的嫂子是徐寡妇,抓徐寡妇搞破鞋的时候,庄水生跑得没有这么快,都是我爹跑在最前面,好几次徐寡妇是被我爹光溜溜地摁在炕上的。为这事,我爹在大喇叭里骂过庄水生,骂他是非不清,不敢大义灭亲。

庄水生挨骂后,有天晚上去过我家,从两个破裤兜里掏出一堆子弹壳,说是县上武装部组织打靶时留下的,还说红铜比黄铜贵四毛钱,一块二一斤。

我爹把红铜子弹壳收进笸箩里,批评庄水生应该把子弹壳交公。

庄水生说,把子弹壳交给村书记就等于交公,还说了感谢的话,感谢村书记帮他大义灭亲。

庄水生走后,我爹对着我娘夸庄水生:“当过兵的人不一样,知道报恩。”

庄水生当过兵,他说自己当的是侦察兵,可我爹说他当的是炊事员。庄水生的长相既不像侦察兵,也不像民兵连连长,我总觉得他像电影里面的叛徒。我曾经一度担心我爹的安危,身边有这么一个早晚要叛变革命的人。

堵在我家门口的村人主动让出道,我跟着我爹和庄水生走进去。

看见我爹拎着镰刀,我娘推了陈嘉树一把,让他赶紧翻墙走。

陈嘉树也看见了镰刀,他踩着猪栏爬上墙。我爹举起镰刀冲过去,却被我娘拦腰死死抱住,两个人一起摔进猪栏里,我爹正正地砸在我娘身上。陈嘉树上墙后,沿着墙又上了屋顶,翻过屋顶就看不见人了。

我爹躺在猪圈里,冲着庄水生大叫:“别愣在那儿装鸡巴,抓奸夫!”

庄水生一挥手,领着几个民兵蹿出门,剩下的妇女和孩子们,笑眯眯地望着猪圈瞧热闹。

徐寡妇笑得最开心,她冲着猪圈说:“书记,你老婆挺个大肚子,陈嘉树都下得去嘴,这孩子该不会是陈嘉树的吧。”

我爹使劲挣脱我娘的手,站起身来,狠狠地踢了我娘肚子一脚。我娘浑身哆嗦着,左右翻滚两下,滚得浑身上下都是猪粪。我爹在大白猪身下找到镰刀,他瞅一眼门口和墙头上的村民,缓缓地举起镰刀。瞧热闹的妇女和孩子们,或闭上眼或瞪大眼。

我疯了一样扑进猪圈,抱着我爹大腿,求他不要砍我娘。

我爹的镰刀落下来,他没砍我娘,砍在大白猪屁股上。大白猪死命叫着,踩着我娘冲出猪圈,门口的老婆孩子们尖叫着躲闪开,大白猪留下一条血线,蹿得没了猪影。

说来奇怪,随着大白猪一声惨叫,一年半不见雨水的桃花坞下起了雨。桃花坞的土地跟桃花坞的人一样干渴,看热闹的人没有一个回家避雨,都在看我爹和我娘,还有我。

突然,徐寡妇叫起来:“书记,你老婆下面出血了。”

我娘身子下面的血水被雨水浇开,晕开一大片,看上去很吓人。我看着我爹,我爹看着我娘,我娘没睁眼,像是已经死了。

徐寡妇从墙头上跳下来,跑进猪圈,趴在我娘胸口上听了听,对我爹说:“还有气,没准是要早产。”

我爹冲着人群叫一嗓子:“快去找四婶子。”

徐寡妇说“:四婶子只会接生,你老婆这是早产大出血,得送镇上卫生院。”

我爹加上徐寡妇,还有看热闹的妇女,七手八脚把我娘抬上了一架平板车。我爹来不及去生产队套驴,他自己拉着平板车,急火火往村外走。我娘下面出的血,流到平板車上,又滴到路上。这样一来,出村的土路上留下两条血线,一条是大白猪的,一条是我娘的。两条血线一会儿汇合,一会儿分叉,最后被雨水合在一起。

平板车刚出村口,徐寡妇追上来,把一只脸盆扣在我娘头上,说是别让我娘呛了雨水。

我们的平板车走出去老远,我还听到徐寡妇在后面大声叫我:“金枝,别把我家的脸盆弄丢了。”

雨下大了,往召平镇去的土路上满是水坑,脸盆颠掉地上好几回,我也给我娘的头上扣了好几回。我爹在前面拉车,我在后面推车,巴不得一步就赶到召平镇。这个时候,我真的害怕我娘死了,我娘会烙春饼,会包粽子,会包韭菜合子。我爹除了抽烟、喝酒、骂人,什么都不会。我心里后悔得要死,觉得这些事儿都是我惹出来的,我不去广播室跟我爹报告,就不会冒出这些麻缠事了。我娘现在肯定恨死我了,全村人都能听见我跟我爹告状,我娘和陈嘉树肯定也听到了。平时,我没少挨我娘的笤帚疙瘩。以后,估计我娘得把笤帚疙瘩打开花。

“咣当”一声,脸盆又掉到路上。我捡起脸盆,要给我娘扣到头上的时候,看见我娘的脸雪白,她忽然睁开了眼,努着劲儿对我说“:让我淋淋雨。”

我和我爹冒着雨,赶了十几里土路,把我娘送到召平镇卫生院,天色已经擦黑。

我爹一进卫生院,就大呼小叫地找医生。

一个值班的男医生晃出来,约莫有四十岁的样子,穿着一件泛黄的白大褂儿,衣襟和袖口上都镶着油黑油黑的边儿。

男医生一张嘴,我就能闻到一股酒糟的臭味儿,他问我爹什么事。

我爹说我娘要早产,大出血,流了一路。

男医生看见我娘躺在连椅上,过去翻开我娘眼皮看了一眼,又捏着她的手腕试脉,摇晃着站起身来,跟我爹说:“妇产科医生下班了,你得去她家里叫人。”

我爹问男医生“:她家在哪儿?”

男医生说:“兽医站后面第三排平房最东头。”

我爹转身跑出卫生院,去找妇产科医生。我娘哼唧一声醒过来,开始叫疼,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惨。我被我娘的惨叫吓哭了,我娘睁开眼,冲我招招手。我担心她会掐死我,没敢靠近我娘,站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小声地哭着。

男医生打着酒嗝走过来,手里举着一支针管,掀起我娘的衣服,给她打针。疼得我娘两手抓住椅背,惨叫声更大了。

男医生拔出针管,不知道是对我还是对我娘说道“:种庄稼的女人,只要生育过了,再生孩子跟屙泡屎没两样,你咋这么娇气呢?”

我对男医生说:“我娘不是种庄稼的女人,她是知青。”

男医生又瞅我娘一眼,说:“怪不得,腚这么白。”

我娘打完针,一会儿就不叫了,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看着我像是要说话。这时候,大门被撞开,我爹和妇产科医生急匆匆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很瘦的女人。他们七手八脚,把我娘抬进一间屋子,让我和我爹在外面等着。

不一会儿,瘦女人出来了,她问我是不是孕妇的女儿,是什么血型。

我爹把我往前推了一把,说我是孕妇的闺女,还说去年县医院医生下乡测过血型,说我是O型血。

瘦女人说孕妇失血过多,得输血。

说完,瘦女人拉着我的手往屋里走,吓得我使劲扯着我爹的裤腿,死活不放手。我爹掰开我的手,对我说:“你是你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得去还你娘的骨血,要不你娘就死了。”

听说我娘会死,我就不哭了,跟着瘦女人进屋。屋里还有一间屋子,门上拉着布帘,能听见我娘在里面叫喊。拉布帘的门口有一张桌子,上面有一个白色方形的搪瓷盘子,盘子里放着一个脏乎乎的东西,我走近才看清楚,那居然是一个死掉的婴儿。盯着搪瓷盘子里的死婴,我禁不住又哇哇大哭起来。

瘦女人冲着我嚷嚷道:“那不是你娘的,是下午早产的孩子死了。”

瘦女人有些不耐烦,她端起搪瓷盘子,递给门外的我爹,说是让他把孩子扔到垃圾箱里。

瘦女人从我身上抽了一大瓶子血,我觉得那个瓶子里不光是我的血,还有我娘和大白猪的血。今天一天,见到了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多的血。看着瓶子里的血,我突然觉得眼皮很沉,想睡觉。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听见小孩子的哭声,一声高,一声低。男医生和瘦女人进进出出,很是忙乱。

瘦女人从布帘后面出来,走到我眼前,问我晕不晕。

听我说不晕,瘦女人说:“你跟我进来,你娘要跟你说话。”

我怯怯地跟着瘦女人走进里屋,看见我娘躺在一张床上,脸色就像一张糊墙的白纸。我娘身边放着一团模糊的肉,哭声就来自这团肉,我想这就是我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

我娘睁开眼,冲我招招手。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我没有害怕,顺从地走到她床边,对她说:“我错了,娘,下回不敢了。”

我娘笑了笑:“你没错,金枝,娘不怪你。”

娘不怪我,让我很意外。

我娘看一眼身边的婴孩,对我说:“这是你妹妹……”

我娘还没有说完话,就翻了一下白眼,样子很吓人。

过一会儿,我娘又说:“娘要走了,你以后要替娘照顾好妹妹。”

我哭了,哭着对我娘说:“你不能走,娘,金枝还小,还要娘照顾。”

大雨下了三天,桃花坞的地喝饱了,桃花坞的人全都躲在家里避雨。小山村很安静,大喇叭三天没响了,我爹没读报纸,也没骂人。庄水生带着民兵帮我爹埋了我娘,下着雨埋的。之后许多年,只要梦见我娘,她都浸在水里。庄水生没有抓到陈嘉树。陈嘉树跑了,他再也没有回过桃花坞村,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埋了我娘之后,我爹耷拉着他那细长的麻秆儿腰坐在门槛上发呆。他也不是全然发呆,不发呆的时候,他在喝水,一碗接一碗地喝水,像是要把浸泡我娘的雨水喝干。雨一直下,我妹妹躺在潮湿的炕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哭着,就像是徐寡妇给我讲的鬼故事一样骇人。我爹忽然站起身来,进屋抱起我妹妹,妹妹哭得更凶了。我爹抱着我妹妹往外走的时候,我觉得有种不祥的预兆,我紧随着我爹出门。我爹看见我跟在身后,回头冲我吼了一声“:回去!”

我没敢吱声,也不敢回去,因为我不知道我爹要抱着妹妹去哪里。我爹抱着妹妹爬上村西头的梧桐崖,梧桐崖是村里扔死孩子的山涧,谁家刚生的小孩死了,大人就会把孩子扔在这里。梧桐崖死的不全是孩子,也死过大人,是徐寡妇的男人,也是庄水生的哥哥。听我爹跟我娘讲过,说是前几年闹饥荒,桃花坞大人孩子饿死六十多口子,还不包括刚生下来没有名字的死孩子。活着的人,连哭丧挖坟的劲儿都没有,谁家死了人,找一领破席裹卷一下,就扔到梧桐崖。庄水生的哥哥叫庄长生,庄长生不是死后被扔到梧桐崖的,他是到梧桐崖抢死孩子被人打死的。抢死孩子是为了回家煮着吃,据说男婴比女婴好吃,庄长生就是因为抢到一个男婴,被邻村人打死的。

我爹还跟我娘讲过,闹饥荒那三年,桃花坞只有一个孩子活下来,就是村里中医彭启茂的儿子彭大河。

我娘问我爹,这么大村子,三年怎么会只出生一个孩子?

我爹说,头一年怀孕的都饿成死孩子,后两年,男人们饿得鸡巴都没劲儿了,还怎么生孩子。

我爹站在梧桐崖上,双手举起我妹妹,他把头扭向一边,不敢看妹妹的脸。妹妹像是预感到了厄运正要降临,哭声越发大了。

我赶紧爬上梧桐崖最高的一块大石头,冲着我爹喊道:“爹,你要是把妹妹扔了,我就跟着妹妹跳下去。”

说完,我又往悬崖边上迈了一步。我要让我爹觉得,我不是吓唬他,是真的要跳崖。这当口,雨又下大了,雨水哗哗地顺着头浇下来。突然,我看见我爹身后站着一个人,手里抓着一根长笛子,正是桃花坞的庄疯子。庄疯子一句话也不说,站在雨里怔怔地瞅着我爹。我爹看出我眼神有些发直,顺着我的目光看到了身后的庄疯子。我爹迟疑着缩回手,往回退了一步。我妹妹大概是哭累了,她止住哭声,咿咿呀呀地叫着,像是在说话。我从悬崖上退回来,走到我爹跟前,生怕他反悔。我爹看一眼我,又看一眼怀里的妹妹,叹口气“:你不让我扔这个野杂种,你以后管她吃喝拉撒吧。”

我爹把妹妹塞给我,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庄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开了,跟他来的时候一样,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像徐寡妇鬼故事里的人。雨还在下,我把妹妹箍在胸前,远远地跟着我爹下了山。

我抱着妹妹走到村口时,雨停了,桃花坞活了,大人孩子像是雨后的貔子,从窝里钻出来透口气。

徐寡妇踮着脚尖,躲避着土路上的积水,一摇三晃走过来。

她凑到我跟前,扒拉着我怀里的妹妹看“:这个小闺女的眉眼还真像陈嘉树,取名了没有?”

我说还没有取名。

徐寡妇说“:你叫金枝,你妹妹当然就是玉叶了。”

妹妹突然又哭出声来,徐寡妇很是开心,说是妹妹中意这个名字,就应声了。

我也觉得妹妹该有个名字,玉叶就玉叶吧,挺好听。看我爹那股拧巴劲儿,大概也不会给妹妹取什么更好听的名字。

徐寡妇接着说:“玉叶这哭声不带劲儿,是不是没有给她喂奶?”

我對徐寡妇说:“喂米汤了,我娘死了,我不知道怎么给玉叶喂奶。”

徐寡妇说:“傻孩子,你没法给玉叶喂奶。”

我问徐寡妇“:那怎么办?”徐寡妇说“:你抱着玉叶,赶紧去找水生媳妇,她家里的小子才三个月大,奶水足得像把喷壶,让她喂玉叶吃顿饱饭。”

玉叶吃了一顿饱饭,整整一晚上没再哭过。水生媳妇的奶水很足,喂养两个孩子都绰绰有余。我每天跑庄水生家三趟,抱着玉叶去喂奶。水生媳妇一见玉叶,就会把自己的儿子文革丢一边,先给玉叶喂奶。任文革怎么哭喊,水生媳妇都不去理会,自顾自地抱着玉叶去街上喂奶。水生媳妇每回都要抱着玉叶去街上喂奶,一边喂奶还一边大声夸玉叶,说玉叶可会心疼人,从不使劲咬她的奶头,还说玉叶长大后要给他们家文革做媳妇。

那半年,水生媳妇给玉叶喂奶成了桃花坞一道风景,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围一圈。女人们挤眉弄眼,说玉叶肯定是陈嘉树那个浪羔子的崽儿。

男人们装着看玉叶长相,其实都在盯着水生媳妇的大白奶子瞅。有几回,水生媳妇给玉叶喂奶的时候,正好碰上我爹走过。女人们立刻止住调笑,我爹的脸耷拉着像个茄子,颜色也像茄子,他没有拿正眼看我和玉叶,趿拉着鞋走过去。我整日里兜着玉叶进进出出去喂奶,我爹倒也没有吭声,像是默认了水生媳妇给玉叶喂奶这件事。

我和我爹,还有玉叶,一起睡在东屋炕上。玉叶半夜总要哭一回,半夜哭,不是拉了也不是尿了,是饿了。我没胆子半夜兜着玉叶出门喂奶,只能任凭玉叶哭乏了,也就睡着了。玉叶半夜一哭闹,我爹就被吵醒了,我爹醒了就会骂玉叶是个野杂种。我爹骂上火来,后半夜我就不敢睡了,生怕我爹把玉叶抱去梧桐崖扔了。为了不让玉叶吵我爹睡觉,我把堆杂物的西屋炕收拾出来半面,我和玉叶睡到西屋炕上。看着玉叶半夜饿得哭,我也没辙,只能眼巴巴瞅着她心疼。有一天,我在一个塑料袋里找到几个白气球,吹起来给玉叶挂在头顶上玩儿。气球的底儿有一个奶头一样的头儿,玉叶半夜饿哭的时候,我就把气球摘下来,把那个假奶头塞进她嘴里。玉叶咂巴着小嘴儿,也能糊弄过去。

有天晚上,玉叶咂巴着假奶头正起劲儿,气球突然爆了。玉叶吓得浑身一哆嗦,哭声更大了。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玉叶咂吧的白气球就是避孕套。这事儿,我一直没好意思跟玉叶说起过。

有一天大早,玉叶哭得凶,大概是饿狠了,我急火火地兜着她出门。我爹叫住我,把一只盖着碎花布的竹篮子递过来,对我说:“吃人家的嘴短,喝人家半年奶,送篮子鸡蛋给水生媳妇。”

一篮子鸡蛋可不是个小事,村里割资本主义尾巴,把能变钱的鸡呀鸭呀鹅呀全都宰了。玉叶还没出生的时候,我爹在村里大喇叭上骂过彭启茂,说他偷着把鸡养在炕上,再把鸡蛋偷着拿到召平镇换钱,再用钱买大白兔奶糖,是典型的资本主义习气不改。

彭启茂在炕头上养鸡的事,是庄水生报告给我爹的,我爹带着民兵包围了彭启茂的家,在炕上连根鸡毛都没找到。

我爹从哪里鼓捣出一篮子鸡蛋来,我好生纳闷。我后背上兜着玉叶,提着竹篮子走出门口,我爹又叫住我嘱咐:“别让人看见鸡蛋,也别说是我送的。”

水生媳妇的奶水滋养人,吃得玉叶白白胖胖,个头快赶上水生的儿子文革了。有一天,水生媳妇站在街上给玉叶喂奶,我爹趿拉着鞋走过来,水生媳妇老远叫起来:“书记,你看看,我这两兜子奶水都不够你家玉叶一个人吃的,把我家文革都快饿成刀螂了。”

我爹还是不正眼看我们,趿拉着鞋走过,撂下一句话:“你喂的是野杂种,别想让老子欠你人情。”

水生媳妇也不生气,笑着说:“这么俊的女娃儿,你大队书记不要,我们家就留着做童养媳了。”

徐寡妇听不下去,在一边帮腔:“大人把事儿做错了,怪罪娃儿算个本事。”

我爹是出名的暴脾气,他除了对我娘有过笑脸,对任何人都耷拉成一个茄子脸。我爹喜欢趿拉着鞋走路,我娘说过我爹,说趿拉着鞋走路会把好运气趿拉没了。

我爹对我娘说,泥腿子走路才一蹦三跳,所有搞政治的大人物都是趿拉着鞋走路的。

我记得我娘当时把嘴撇到腮帮子上了,说大队书记领着种好地才是本分,距离政治十万八千里。

我爹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自己就是桃花坞的政治中心。

我爹这些日子不怎么骂人了,只在大喇叭里读报纸读《毛主席语录》。自从我娘死了,玉叶出生,我爹不光不骂人了,他趿拉着鞋走路时候的腰板,也不像以前那么直溜了。用徐寡妇的话说,是我娘不要脸,堵住了我爹那张臭嘴。

徐寡妇埋汰我爹的时候,从来不避讳我,好像我跟我爹和我娘不是一家人似的。

有天夜里,庄水生来我家,跟我爹小声嘀咕“:镇上明天就要人了,咱们抓谁?”

我爹叹口气:“还能抓谁,你嫂子救了玉叶一条小命,肯定是抓不成了。”

自从玉叶出生以来,这是我听见我爹第一次叫玉叶名字,以前他管玉叶都是叫野杂种。

庄水生说“:那还是老规矩,抓彭启茂。”我爹问“:什么由头抓彭启茂?”庄水生说“:偷着养鸡卖钱,走资本主义复辟道路。”

我爹说:“庄水生同志,作为一个政治家,你扣帽子要谨慎又谨慎,“复辟”这个词是指帝王,地主是用不起的。”

庄水生脸上有些挂不住,好像很是羞愧自己作为一个政治家的不严谨,嘴里一个劲儿地称是。

我爹接着说“:彭启茂也抓不得了。”

庄水生问“:彭启茂怎么抓不得了?”

我爹说“:我买了他家的鸡蛋,你吃了他家的鸡蛋,抓了他,咱这不成了打自己脸了。”

庄水生说“:那就抓他哥哥彭启德,以反革命、反毛主席罪抓。”

我爹摇摇头说:“抓你嫂子搞破鞋,抓彭启茂偷偷摸摸卖鸡蛋,都死不了人。”

我爹点上烟斗锅,狠狠嘬了两口说:“在桃花坞抓了反革命、反毛主席的,万一定了性,死了人,咱们的子孙后代还怎么在桃花坞过活?”

庄水生说“:这个道理我能不明白?可鎮上要人,摊派的名额完不成,这个政治责任咱们俩谁都负不起呀。”

我爹跷起一条腿来,在鞋底子上磕掉烟锅里的烟灰,起身说:“咱俩在桃花坞也算是把人都得罪透了,每一个革命人都要禁得起牺牲,我们的政治前途不能毁在半道上,抓你二叔吧。”

庄水生也跟着我爹站起身来,嚷嚷道:“我二叔是个傻子,抓他作甚?”

我爹说:“搞破鞋是最保险的,死不了人,就说你二叔调戏你嫂子。”

庄水生说:“这个……我们家为革命牺牲得太多了吧?”

我爹读过两年半私塾,报纸上的字全认得。每天能在村广播室读报纸骂人,除了我爹,桃花坞村里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不是村里没有,彭启茂和庄云鹤不仅读过私塾,还读过县里的新学。彭启茂家是地主成分,桃花坞的革命宣传阵地,当然不能被地主阶级把持。庄云鹤倒是成色十足的贫农,可他读新学读傻了,严肃的革命宣传阵地肯定不会交给一个傻子。于是,矬子里面拔将军,我爹成了桃花坞除彭启茂和庄云鹤之外,最有学问的人,不仅当上大队书记,还每天负责在大喇叭里读报、读语录、读最高指示,还有骂人。

庄云鹤的故事,是我爹讲给我娘听的。

庄云鹤是庄水生的二叔,也就是桃花坞人嘴里的庄疯子。疯归疯,庄云鹤跟别人疯的不一样,他是文疯子,从不祸害乡里村人,也绝少跟人说话,甚至都不打招呼。别的疯子整日疯疯癫癫邋里邋遢,庄云鹤却把自己收拾得利落干净,穿着他结婚时候的长袍,手里攥着一根竹笛,每天绕着桃花坞兜圈子。兜圈子也不是光走路,走到沟沟坎坎处,他会伸出竹笛扒拉开青草蔓子,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没有沟坎的地方,庄云鹤嘴里就会念叨“沙上不闻鸿雁信,竹间时听鹧鸪啼,此情惟有落花知”,一路上不停地念叨。直到遇见另一处沟坎,庄云鹤又会伸出竹笛扒拉草蔓子。绕着桃花坞兜完一圈,庄云鹤会在后山桃园的一块大青石上坐上一天。太阳落山的时候,竹笛又派上用场,他用一双白净细长的手指捏住竹笛,吹上一曲好听的曲子。村里人都不知道他吹的是什么,庄云鹤自己也没说过。直到我娘来到桃花坞,才听出来庄云鹤吹的是一首古曲,叫《鹧鸪飞》。我娘不会吹笛子,但是她会听笛子,因为我姥爷是省文工团吹笛子的。

庄云鹤生性厚道,脑子里没有三曲四拐,用桃花坞的土话讲,是一个憨娃子。庄云鹤原先有老婆,是他在县城读新学的同学,名字叫柳如风。柳如风她爹是县长,新学也是柳县长一手督办起来的,为了鼓励县上的女娃儿读新学,他身先示范把女儿送进学校。

庄云鹤家里穷,本来供不起读新学的学生,他能入新学是沾了彭启茂的光。彭启茂他爹彭老财主是桃花坞最大的富户,桃花坞一半的肥田都是彭老财主的,庄云鹤他爹是彭老财主的佃户。彭启茂和他哥哥到了读书的年龄,彭老财主便在桃花坞办了一家村塾,村中适龄孩童全进了村塾读书,束脩都由彭老财主负担。俺爹能读两年半私塾,也是受益彭老财主。

县里办了新学,县长让各村的乡绅带头送子女入新学。彭老财主有两个儿子,老大彭启德不爱读书,但铺排农事,结算地租倒是很在行。老二彭启茂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四书五经”读得还马马虎虎。彭老财主就把老大留在桃花坞料理家田,把老二彭启茂送到县里读新学。大概是担心儿子年纪小,一个人去了县城受人欺负,彭老财主就跟庄云鹤他爹商议,让庄云鹤陪着彭启茂一同进县城读新学,吃穿用度加束脩全由东家出。庄云鹤他爹一听是个大便宜,还装出一副舍了儿子的熊样,一脸不情愿地应了东家,庄云鹤这才捞着进县城读新学的机会。

我爹还说,彭老财主原先相中我爹进县城陪读,可我爹年龄太小,壮不了胆也做不了伴,这才轮到庄云鹤。

庄云鹤长得跟他的名字差不多,高高挑挑的像只仙鹤,加上在桃花坞读了四年私塾,出落得比一般孩子抢眼。新学一开课,柳县长的女儿柳如风就相中庄云鹤。相中庄云鹤,不光是因为庄云鹤长得高,还相中他会吹笛子。会吹笛子也不是主要的,新学里的学生会吹箫吹笛子吹唢呐的人不在少数,偏偏庄云鹤手指细长,指甲缝里不沾黑泥。长得高,会吹笛子,手指细长还干净,这三样合在一起,就让柳如风悦喜得不得了。两个半懂半不懂人事的男女,下了学就去操场兜圈子,兜圈子也不是光走路,有时也会拉一下手,扶一下胳膊。有个礼拜天,柳如风约了几个男女同学到家里玩儿,其中也约了庄云鹤和彭启茂。县长家的女用人招呼同学们喝茶嗑瓜子,柳如风就把庄云鹤领进自己的闺房。黄花少女的闺房,自带一股迷人心性的香气,庄云鹤一进门就觉得云里雾里的腿软。柳如风看着庄云鹤一副傻呆呆的样子,仰起脖子,洒出一串银铃一样的笑。

莊云鹤问柳如风笑什么?

柳如风趴在庄云鹤的肩头,说自己笑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柳如风说些什么,庄云鹤压根儿就没有听进去,他只觉得柳如风说话时的口气很好闻,吹得他的脖子麻麻的、痒痒的。那一天在闺房里,柳如风亲了庄云鹤,等庄云鹤想亲柳如风的时候,同学们叫嚣着拥进闺房。

这些事儿,都是彭启茂跟我爹说的。庄云鹤和彭启茂,还有我爹,都在一个村塾读书。算起来,三个人也是私塾同窗。

庄云鹤家里穷得叮当响,在桃花坞村讨上媳妇都很难,不承想得到县长的千金垂青,庄云鹤心里自是欢喜。没过半个学期,庄云鹤攀上县长女儿的事就传开来,还传到了校长耳朵里。偏偏校长在法国留过洋,崇尚爱情自由,觉得少男少女钟情怀春都是人之常情,对庄云鹤和柳如风一事放任不问。柳如风也像她的名字,风在哪里都待不住。半年过后,柳如风喜欢上了县城富商钟家的四公子,很快把庄云鹤丢到一旁。自此,庄云鹤无心读书,难过得差点得失心疯。钟四公子好寻花问柳,是县城里出名的浪荡子。半年过后,钟四公子不光让柳如风怀了孩子,还染了她一身脏病。钟四公子撇下柳如风,借口去广州做生意,再无音信。又过半年,柳如风显怀藏不住肚子,把县长太太愁得差点上吊。无路可走的柳如风,便挺着大肚子来找庄云鹤。庄云鹤着实喜欢柳如风,也不问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便把柳如风带回桃花坞。桃花坞的后生进县城读新学,把县长的千金肚子搞大,还娶回家,这是村里头等体面的大事。看着挺着大肚子的柳如风挽着庄云鹤走过,桃花坞的人在背后咂巴着嘴称赞叫好,一肚子的馋羡。只有彭老财主默默摇头,有嘴欠的人问彭老财主,是不是自己的儿子没有娶到县长家的千金,看着眼馋嫉妒?

彭老财主叹口气说:“桃花坞自古多风流,县长家的千金偏偏叫柳如风,这桃柳相遇,不合桃花坞的气场,只要这场姻缘不是孽缘,便是桃花坞万幸了。”

村人没有把彭老财主的话当回事,只当他是起了酸劲儿,吃了醋。

庄云鹤家里砸锅卖铁办不了一桌酒席,更不用说筹备县长家能看得上的彩礼。备不起彩礼,就娶不了县长家的小姐。娶不了县长家的小姐,儿子偏偏又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县长岂能放过他们?这一夜,庄云鹤他爹和他娘思来想去,觉得没有活路可走,便双双跳了梧桐崖。庄云鹤的爹娘尸骨未寒,柳县长带着白礼亲自登门奔丧,并当场撂了话,说不收庄家分文彩礼,还要陪送女儿一大笔嫁妆,帮着女婿中兴家业。

家有丧事,三年办不了喜事。柳县长以让庄家有儿媳妇披麻戴孝为由,在头七出殡前先办喜事。于是,庄云鹤家东屋搭灵堂,西屋入洞房,柳如风草草嫁给庄云鹤。

在彭老财主的帮衬下,庄云鹤家办了几桌像样的酒席,请亲戚邻人前来喝酒证婚。柳县长推说有公事,没有前来嫁送女儿,让柳如风的舅舅前往桃花坞代礼成婚。庄云鹤家外面围了好几层看热闹的人,村人都想看看这红白事如何一堂操办。

我爹说,当时有一个云游的和尚路过桃花坞,赶巧在村头遇见我爹。

云游和尚问我爹,桃花坞的贞节牌坊怎么不见了?

我爹说,拆了。

云游和尚又问道,拆了贞节牌坊还如何守贞节?

我爹怒斥云游和尚:“贞节牌坊是封建残余,你一个出家人不好好念经,管什么贞节牌坊。”

云游和尚微微一笑,顺口念道:

忠奸人同床,红白事一堂。但悲卿如风,鹤鸣苦断肠。

婚后三个月,柳如风生下一个女婴。女婴生下来就浑身长满脓包,白天黑夜哭个不停,喝水吐水,吃奶吐奶,第七日便断了气。桃花坞的死孩子都扔到梧桐崖下,独独庄云鹤不肯,他用一床柳县长家陪嫁过来的丝绸被面包裹起女婴,埋到了后桃园一株桃树下。

又过了三个月,庄云鹤从村塾下课回家,看见柳如风留下一张纸条,说要回娘家小住几天。自此,柳如风再也没有回过桃花坞,她也没有回县城娘家。庄云鹤辞了村塾老师,四处找寻柳如风,这一找就找了十多年。

早些年,庄云鹤背着干粮去外乡找柳如风,一直找到省城。省城有几个读新学的同学,他们有的说柳如风去了延安,也有的说柳如风去了重庆,把个一根筋的庄云鹤说得云山雾罩,更加不知道往哪里去寻老婆。

这些年,庄云鹤的腿害了风湿病,出不了外乡,只能每天绕着桃花坞兜圈子。每天兜圈子的庄云鹤被桃花坞人叫作庄疯子,庄疯子每天用竹笛扒拉一遍桃花坞的草旮旯,从没说过他在找什么,可桃花坞的人都明白,他在找老婆柳如风。

庄云鹤被拉去召平镇游街,他好像很乐意,脸上泛着孩子般的笑意。庄水生带着桃花坞的几个民兵,一起押着他二叔庄云鹤往召平镇去。临出村口,徐寡妇从看热闹的人群里挤出来,安慰庄云鹤说:“二叔,晌午还管一顿饭呢,馒头敞开了吃,我上一回游街回来,三天没吃家里的口粮,赚大发了。”

庄云鹤傻呵呵地笑着不作声,手里捏着长笛,随着庄水生他们溜溜达达往召平镇去了。桃花坞看热闹的群众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随着,说是看热闹也不全是看热闹,批斗大会给每个村分摊“地富反坏右”名额,还分摊了三百个群众名额。批斗会的群众多了,才好意思叫万人批斗大会。每一回批斗大会,群众都会超员,农村人本来就喜欢看热闹,去的人还能挣五个工分,谁都会争着去。我背着妹妹玉叶也参加了批斗大会,孩子原本是不让参加的,就算是去了也不算工分。我爹不在的时候,庄水生权力很大,不光是给我记了工分,连我妹妹玉叶也算工分。

我爹说县革委会刚刚换了一个新主任,还是个女主任,把批斗大会放在召平镇,目的就是要肃清全县“地富反坏右”的重灾区。作为一个有敏锐嗅觉的政治人物,我爹一大早穿戴整齐去了召平镇,他要摸清楚新的县革委会主任的政治意图。这是我爹昨天晚上跟庄水生说的话,听得庄水生一愣一愣的,对我爹的敬意又增添三分。

批斗会设在东方红中学的操场,操场一头搭起一个比唱戏还要大的舞台,舞台上插满了红旗。我背着妹妹玉叶,随着桃花坞的人流进了操场。大喇叭里正在唱歌,唱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桃花坞来的孩子们满脸兴奋,一进会场就跟着大喇叭唱歌。突然,歌声停了,有个男人学着我爹的样子,对着话筒吹了两下,又“喂喂”喊了两声,然后说:“各村民兵连连长注意了,各村民兵连连长注意了,召平镇‘地富反坏右批判大会马上要开始了,把你们各村的黑五类分子押到后台。”

庄水生听到广播,给民兵使个眼色,两个民兵掏出绳子,把庄云鹤反手捆绑起来。庄云鹤脸上没有了笑容,但也不气恼,他盯着会场上每一个年轻女人看。看也不全是老老实实地站着看,有时候,庄云鹤还凑到人家跟前看。直到被人家啐一口唾沫,或是扇一个耳光,或是骂一声臭流氓,他才会扭过头去,接着看下一个女人。庄云鹤就这样一路看着女人,被两个民兵押送到了会场后台,交给县里的民兵看管。县里的民兵不怎么看得起村里民兵,因为县里的民兵穿统一的草绿军装,虽说没有五角星和领章,但是看上去要正规一些。

歌声停了,我看见我爹跑过来,他急赤白脸地问庄水生“:你二叔呢?”

庄水生说“:送到后台了。”

我爹说“:糟了,糟了,糟了。”

庄水生问“:火燎鸡巴毛了?”

庄水生说完这句话,大概是觉得自己言语不妥,赶紧又找补一句:“天掉下来,有书记你顶着,怕个屌啊。”

我爹说“:这事儿,我扛不住。”

庄水生问“:到底是什么事儿?”

我爹说“:你猜猜,新来的县革委会主任是谁?”

庄水生说“:就听说是个女主任,我怎么猜得到是谁。”

我爹说“:是女的,是你那个跑了好些年的二婶子。”

庄水生瞪大眼睛,愣了半天:“那个……破鞋柳如风?”

我爹急忙捂上庄水生的嘴:“小点儿声,现在改名了,叫柳铁英。”

主席台上坐满一排人,我爹说都是市里和县里的大人物,他只认得中间就座的胖子,是市革委会的高主任。

柳铁英是在万人批斗大会上第一个讲话的人,她穿着一身草绿色军装,留着一头短发,皮肤倒是很白,白得快赶上玉叶了。柳铁英的嗓门儿很大,声音很尖,就算没有大喇叭,也能讓会场上的人听清楚她的讲话。我爹和庄水生眼巴巴地望着柳铁英,眼神没有离开过片刻。我爹的眼睛里闪着亮光,他只有看见公社革委会夏主任的时候,才会两眼泛光。这一天,大概是柳铁英的演讲,又燃起了我爹的革命激情。

我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周围的人听:“不拿稿子,一口气说半个钟头,抓得住重点,镇得住场子,引用了九段《毛主席语录》,背诵得一字不差,这才是政治家的水平和气势。”

我爹眼睛盯着柳铁英,用胳膊肘拐了拐身边的庄水生:“咱们想要进步,得向你二婶子好好学习呀。”

庄水生同样没看我爹“:学她当破鞋?”

我爹终于从柳铁英身上收回两个眼珠子,瞪着庄水生凶道:“革委会主任是在代表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布最高指示,你这样埋汰她,不是讨伐破鞋,而是在污蔑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我爹的声音不高,但是已经惹得周围群众纷纷转头,吓得庄水生出了一脑门子冷汗,自此再也不敢说他二婶子是破鞋之类的话。

柳铁英又背诵完一段《毛主席语录》之后,用力一挥手:“来呀!把‘地富反坏右分子押上台来。”

大概是受我爹影响,我无比羡慕柳铁英的气势,尤其是她从后腰往胸前挥手时的样子。从这次万人批斗大会开始,我就在脑子里把柳铁英想象成我娘。村里人背后也管我娘叫破鞋,我想,既然都是破鞋,我为什么不选一个大人物做我娘。

召平镇的“地富反坏右”的确多,在主席台上站满两排,全都低着头,胸前挂着大牌子,牌子上的名字还被画着大红菖。柳铁英大喝一声说“:吊起来。”

这个时候,站在第一排挨批斗的庄云鹤突然转过身去,不眨眼地盯着柳铁英看。看了一会儿,庄云鹤扒拉开后一排的地富反坏右,朝着讲话的柳铁英走近两步。柳铁英也是一愣怔,立刻大喝一声“:你要干什么?”

庄云鹤说“:如风……你走了这些天,走饿了吧?西厢房锅里的煮苞米还热乎着呢。”柳铁英上下打量着庄云鹤,大概是看清了他胸牌上的名字,还有名字下面的四个小字“调戏妇女”。因为隔着太远,我看不清柳铁英脸上的表情,只记得她好久没有出声。主席台两边的民兵旋风一般拥上去,架着庄云鹤的两只胳膊,把他推搡回批斗队列。庄云鹤始终扭着脖子,看着柳铁英,嘴里不住声地絮叨“:如风,如风,现在不让酿桂花酒,我给你藏了一坛子,埋在后院驴棚里……如风,如风。”

庄云鹤在万人批斗大会上引发了一阵骚乱。看到这副光景,我爹知道摊上事了,他拉着庄水生急火火地挤上主席台,等着随时随地被传唤。我背着玉叶,跟在我爹和庄水生身后,也挤上主席台。我不仅仅是看热闹,我还想看清楚柳铁英的样子。玉叶生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望着台上台下乌压压一大群人,大气都不敢出。

夏主任跑到柳铁英跟前:“柳主任,您莫见怪,这个人神经不正常,是桃花坞村送来的。”

柳铁英一脸阴沉“:桃花坞谁送来的?”

夏主任擦了一把秃头上的冷汗,说:“大队书记叫庄正德,民兵连长叫庄水生,是他俩送来的。”

这个时候,庄云鹤又嚷嚷起来:“如风,你穿绿褂子不耐看,还是穿旗袍好看,今晚回家睡吧,给你铺的盖的新被褥,我一直没有睡过,如风,如风……”

坐在主席台中央的高主任有些不耐烦了,他瞅着嘀嘀咕咕的柳铁英和夏主任,问道“:这个人叫唤什么?什么如风如风?”

夏主任又擦了一把汗,对着高主任说:“这个人是个调戏妇女的惯犯,神经不正常,大概、大概是在叫唤乳房乳房吧。”

高主任把喝到嘴里的一口茶叶梗吐进茶杯里“:太放肆了。”

柳铁英再次一挥手:“简直是流氓成性,给他嘴里塞上羊粪蛋子,用臭袜子堵上。”

庄云鹤原来只被反绑着双手,这回连双脚都绑上了,夏主任还安排两个民兵按住庄云鹤的头,让他把脸紧贴在主席台的木地板上,一动不许动。

我钻到主席台架子拐头里面,蹲下身来,也把脸贴在地上,想看看庄云鹤有没有难过,是不是哭了。我的眼光穿过几条“地富反坏右”的腿,看见了庄云鹤变形的脸,他的两个腮帮子被羊粪蛋子和臭袜子撑得鼓鼓的,他没有哭,也没有难过,脸上的神情开心得像个小孩子。我想不明白,庄疯子被欺负成这个样子,为什么还高兴得像个孩子。庄云鹤看见我趴在地上看他,便冲着我调皮地眨了两下眼睛,就好像是刚刚吃了一顿红烧肉一样骄傲。

批斗大会继续进行,我爹和庄水生被夏主任轰下主席台,我背着玉叶紧贴在主席台的架子拐头里面,大人们谁都没有瞧见我俩。夏主任赶着我爹和庄水生下台的时候,冲着他俩骂道“:你俩扫帚星摊上大事了!”

柳铁英又开始讲话,声音不像先前那么激昂了。听到柳铁英的声音,庄云鹤两眼闪着亮光,不停地冲着我点头,两个民兵差点没有按住他的头。

万人批斗大会结束后,各村去主席台后台领回各村的“地富反坏右”分子,我爹和庄水生却是空着手回来的,说是县里有交代,庄云鹤有破坏万人批斗大会的意图,要关起来审查。

大概过了半个月之后,庄云鹤回到桃花坞村。

庄云鹤回到桃花坞村,不是他自己回来的,是夏主任带着公社里的民兵把他押送回来的。夏主任跟我爹和庄水生交代,说是从今往后不许庄云鹤参加批斗会,也不许庄云鹤出桃花坞村,这两条如果违反,就让我爹和庄水生到县革委会亲自向柳主任交代。我爹不敢怠慢,安排村里的民兵三班倒守在庄云鹤家门口。庄云鹤回到家里后,没有一点儿动静,连着十几天没出门,也没有人听见他吹笛子。

又是一年春天,桃花坞村里几株稀稀拉拉的桃树开花了,提醒着桃花坞的人,这里曾经是十里桃花。

徐寡妇倚在门口的桃树上,撇着嘴跟刚刚嫁进桃花坞的新媳妇们卖弄:“就剩这几棵毛桃子树,算哪门子好看,我刚进庄家门那阵子,桃花坞十里桃花呀,跟走进棉花垛子里一样,风一吹,就看不见地皮了,踩上一脚,花瓣没过脚脖子。”

有一年輕媳妇问徐寡妇:“这么多桃树都去哪儿了?”

徐寡妇接着说:“我嫁到桃花坞第二年,赶上炼钢炼铁,所有桃树都砍光了,当柴火烧了。”

年轻媳妇叹了一口气:“炼钢炼铁也是好事,支援国家建设。”

我背着玉叶走过来的时候,徐寡妇指着我继续说道:“喏,水桶腰粗的老桃树,成仙成精了,都是金枝他爹带头砍的,不信让金枝回家问问他爹庄正德。”

立秋时节,快开学了,我知道我爹不会替我带玉叶的,我只能背着玉叶一起到村办小学上学。玉叶也算乖巧,不怎么哭闹,除非是饿了,或是屙屎了。水生媳妇想给他家小子文革断奶,说是文革吃奶的时候总是咬她的乳头。

给文革断奶就等于给玉叶断奶,我听了之后心里起急,搂着饿哭了的玉叶不知不觉掉下泪来。水生媳妇摸着我的头说,看在玉叶的面子上,我就再喂他两个月。

我打心眼里感激水生媳妇,急忙把玉叶塞给水生媳妇喂奶,我抓起扫帚来给水生家打扫院子。水生媳妇把雪白的奶子掏出来,塞给玉叶。一天只能吃一顿奶水的玉叶,立刻止住哭声,大口大口地吃起奶水来。等我把院子打扫干净后,水生媳妇问我:“你娘有一件白地儿紫花的汗衫,还在家里吧?”

我说在家里,我娘的衣服都装在一个化肥袋子里,还有一件列宁服。

水生媳妇笑着说:“你娘也穿不着了,放在家里就沤烂了,拿来给婶子穿吧。”

我飞奔回家,趁着我爹不在,赶紧把一化肥袋子衣物扛到水生家。水生媳妇顾不上要吃奶的文革,赶紧打开化肥袋子试衣服,喜得嘴巴半天合拢不上。

我知道,给玉叶断奶是迟早的事儿,我得让她学会吃大人吃的东西。每天早晨起来,我熬一锅小米粥,灌进一个葡萄糖瓶子里,带着去学校,等玉叶饿哭了的时候,给她喂两口小米粥。我爹是大队书记,我带着玉叶去上学,没有老师跟我计较。不管是给玉叶喂小米粥,还是给玉叶换尿布,老师有时候还会伸把手帮忙。

我爹最近有点懒,不像以前天天去村广播室读报骂人了。在听不到最高指示,也骂不了人的时候,村里人开始在背后议论我爹,说是自从我娘死了之后,我爹的革命熱情就降低了。说我爹说得最狠的还是徐寡妇,她说:“庄正德的革命热情,就是靠着一根鸡巴撑着。”

徐寡妇背后说我爹的很多坏话,我都认可,唯独说我爹的革命热情降低了是因为我娘死了,这一点接不上茬口。我爹犯懒,或者说我爹的革命热情降低了,跟我娘死不死没有关系,他的改变是因为庄云鹤的变故,这一点我最清楚。今天,我爹没去村广播室读报骂人,他在炕上直挺挺地躺了一天。傍晚时分,庄水生又来了,说是他二叔庄云鹤不见了。

我爹懒塌塌地从炕上爬起来,带着全村的民兵寻遍了桃花坞,又找遍了召平镇,连庄云鹤的一根毛都没有找到。整整找了一天一宿不见人影,我爹让庄水生去公社跑一趟,向夏主任汇报情况。庄水生一脸憋屈,他觉得这么大的事儿,应该是我爹亲自去找夏主任汇报。我爹在鞋底板上磕着烟斗锅“:人是你负责看管的,又是你家二叔,你还是桃花坞村的二把手,你去汇报才是名正言顺嘛。”

二把手终究掰不过一把手,庄水生硬着头皮去公社革委会找夏主任汇报去了。我爹已经没有心思继续在炕上躺着了,他披上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破中山装,也出了门。

等我再次见到我爹和庄水生两个人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了。

两天后的下午,学校刚刚放学,我背着玉叶最后一个走出教室,看到操场上围拢着一群人,不光是学校里的学生,还有一半桃花坞的村人。我还没有挤进人群,就听着徐寡妇呼天抢地地哭她二叔。

庄疯子庄云鹤死了。

他躺在一块门板上,满头满脸都是血迹,藏青色的长袍上,有半拉子衣襟变成了黑色,大概是被血渍染的。在此之前,我是不敢看死人的,心里会很害怕。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怕庄疯子,我觉得他其实是一个小孩子,只是长成了一副大人的模样而已。

桃花坞几位亦字辈老人都到了学校操场,我爹是正字辈,都得管他们叫爷爷。桃花坞有一个奇特之处,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讲政治的时候,我爹是老大,逢年过节和红白喜事,辈分高的是老大。我还发现,辈分高的家庭成分都很好,大都是贫农。辈分低的家庭成分就不好,启字辈的彭启德和彭启茂都是地主,辈分低的要管我爹正字辈叫爷爷,连我都是村里两个地主的姑姑。我问过我爹,为什么辈分低的人都是地主?

我爹说,地主家里有地有粮有房子,到了娶媳妇的年纪,媒婆能把地主家的门槛踢烂了,早早就娶上媳妇生娃了。穷人家什么都没有,二十多岁才能混上一个外乡的女人生娃,一个辈分差十几岁,用不了三代人就能差出两个辈分来。

今天是桃花坞的白事,我爹放下了政治家的架子,恭恭敬敬地跟几位爷爷辈的老人说话,说着庄云鹤死的前因后果。徐寡妇趴在庄云鹤干瘪的尸体上,拖着长音咿咿呜呜地哭着,在我爹讲到要紧处的时候,徐寡妇就会把哭声压得很低,拖得很长。在我爹停顿的时候,徐寡妇则会把哭声放大,哭得惊天动地。很多年之后,当我走进大城市的时候,我才知道徐寡妇有做DJ的天赋。

原来,庄云鹤半夜时分出了桃花坞,走到了县城,还找到了县革委会。两天的光景,他三次拦下县革委会主任柳铁英乘坐的吉普车,被县里的绿军装民兵关押起来教训了一顿,说他不安心改造自己,身体力行反对“文化大革命”。结果,庄云鹤当天晚上就畏罪上吊自杀了。

被我爹唤作四爷爷的叹口气:“忠奸人同床,红白事一堂。但悲卿如风,鹤鸣苦断肠。这是云鹤命里的劫数。人死在外,入不得祖屋,就在这操场上搭灵堂,穿寿衣吧。”

四爷爷吩咐完了,徐寡妇调高音量,哭得让人心惊胆战。一干人七手八脚,褪去庄云鹤的脏袍子,给他穿寿衣……

从此以后,去村广播室读报骂人这事儿,我爹就不那么热衷了。庄云鹤头七那天晚上,彭启茂来了我家,他从怀里掏出一瓶衡水老白干酒,说是要送一送庄云鹤,尽一尽同窗之谊。我把玉叶安顿在被窝里,用猪油炸了一碟子花生米,等我给他俩端上油炸花生米的时候,老白干已经喝了半瓶了。我爹端起酒杯对着彭启茂,眼睛瞅着房梁,大概是怕眼泪滚出眼窝,说道:“我以为……我以为只要豁出脸面,就能活下去,可谁知道……谁知道云鹤还是走了,而且走得不人不伦哇!”

庄云鹤被埋在北坡桃园里,就是他常年吹《鹧鸪飞》的大青石旁,我爹从家门口起了两棵桃树苗,栽在新坟边上。

庄云鹤出殡那天,除了老少不能自己走道的,桃花坞的人几乎全部上了北山桃园。桃园是沿用老地名叫的。没有桃树的北坡光秃秃的,只有发黄的枯草,看着让人心里愁得慌。自从听到徐寡妇说起桃花坞的十里桃花,我就会经常想象那个场景“:走进桃花坞,就像是走进棉花垛子里一样,风一吹,就看不见地皮了,踩上一脚,花瓣没过脚脖子。”

从那儿之后,桃花在我心里开了无数回。也是从那儿之后,我在心里开始憎恨我爹了。我爹为什么要毁掉所有好看的东西?桃花坞的十里桃花,是我爹带头砍掉的;还有我那好看的娘,我爹要不往她肚子上踢那一脚,她肯定不会大出血死掉;就连那么可爱的小玉叶,都差一点儿被我爹丢下梧桐崖。

徐寡妇的哭声,把我从开着桃花的北坡拽回了光秃秃的北坡,我周围的大人们一边烧着纸钱,一边放声大哭。玉叶在我的后背篼里也跟着嗷嗷地哭喊着,她是被吓哭的。我爹没有哭,但是眼圈也是红红的,他从山下面挑来两桶水,给刚刚栽下的两棵桃树浇水。四爷爷说,秋天的桃树栽不活,等到明年立春时节,再来给云鹤送桃树吧。

我爹把四爷爷叫到一边,避开了徐寡妇等一干女人的哭号声,跟四爷爷说:“明天,县革委会的柳铁英主任,也就是云鹤的老婆柳如风,要来咱桃花坞检查工作,您老说说,咱们怎么弄?”

四爷爷仰着脖子瞅着天,应该是在思量我爹说的话。

看到四爷爷没有表态,我爹又说:“不光是她一个人来,县革委会加上公社革委会,总共二三十口子人,老少爷们儿心里都憋着气儿,万一谁在言语上有个长短高低,咱们桃花坞可就摊上大事了。”

四爷爷松开脖子,低下头来说:“还能摊上什么大事?人生除死无大事,把咱们人都打死了,總不能把咱们桃花坞平了吧,这世上还有天道吗?”

四爷爷越说越来气,连下巴上那几根灰胡子都跟着抖动起来,像是要咬我爹的样子,惹得坟子边上的村人都朝着我爹翻白眼,就连徐寡妇也停下了号丧,她冲着我爹嚷道“:俺们二叔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得问那个破鞋要个说法!”

其他村人也跟着徐寡妇附和,都觉得庄疯子死得冤,死得不值。庄水生低着头,他双手握着一根木棍子,不停地把火堆里没有烧透的纸钱挑起来,嘴里念叨着:“二叔,您把钱收了,遇神烧香,见鬼使钱。”

我爹有些着急,他对四爷爷说:“这个关键当口儿,您老别说气话了,您在桃花坞德高望重,站出来说句话,让老少爷们儿消消气,桃花坞才能把接待工作做好哇。”

四爷爷叹口气说:“这是你们政治家的事儿,我一介荒村野夫说不着。”

四爷爷到底也没有开口说话,出完殡,埋了庄云鹤,桃花坞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我爹还是桃花坞村的政治家,他去村广播室念了一圈人名,安排有人打扫卫生,有人刷标语,有人挂横幅。我爹还念了我和彭大运的名字,要我俩带着几个同学,沿路去捡散落在村里的纸钱,拿到庄云鹤坟子上烧掉。

彭大运是彭启茂的二儿子,比我大两岁,因为考试总不及格,留了两年级,成了我的同班同学。彭大运并不笨,只是心思没有用在课本上,抓田鸡、掏鸟蛋、逮麻雀、套兔子,这些事儿没有人比得上彭大运,每次看到他收获满满,同学们都会讨好地对彭大运说“:你真是碰大运啊!”

彭大运最绝的是抓蛇。别人看到蛇,会用铁锹和石头乱打一气。彭大运看见蛇,会扑上去用手抓住蛇。说来也怪,蛇只要到了他的手上,乖顺得像条裤腰带一样,不逃也不咬。彭大运还敢把蛇装到书包里,当小猫小狗一样养着玩儿。有时候,他也会掏出蛇来吓唬女同学,只是他从来没用蛇吓唬过我,因为这一点,我对彭大运还是有好感的。

在北坡桃园烧纸钱的时候,我看见庄水生耷拉着头,带着两个背着枪的民兵上了山。彭大运说,庄水生他们肯定是上山打狍子,招待县革委会的大领导。

彭大运还说,以前他爹当大队书记的时候,县里来了大领导,也会安排民兵上山打狍子。

烧纸钱冒的烟呛到了玉叶,她在我的后背篼里哇哇地哭个不停,彭大运赶紧用土埋住纸灰,我们这才各自回家去。回家之前,我顺道先去水生媳妇家,要给玉叶喂奶。自打穿上我娘的白地儿紫花汗衫,水生媳妇就再也没有嫌弃文革咬她的奶头,也就不提断奶的事了。我进门的时候,看见水生媳妇穿着我娘那件藏青色的列宁服,正在照镜子。

水生媳妇接过玉叶,对我说:“真是糟蹋了好衣裳,在咱们农村不好意思穿这么时髦,改天我得去逛逛县城,不为别的,就为了穿穿这身列宁服,真好看。”

喂完奶,我背着玉叶出门的时候,水生媳妇小声对我说“:明天上午过来喂奶吧。”

我有些纳闷,问水生媳妇为什么。

水生媳妇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早晨,我给我爹做了早饭,玉米面粥和玉米面饼子,酱缸里漏进雨水招了蛆,下半年的咸菜泡了汤。我爹站着喝了一碗玉米面粥,从篮子里抓起一个玉米面饼子出了门,今天是桃花坞村的大事,他肯定要早出门。我爹走后,我没有给玉叶熬小米粥,小米已经见缸底了,玉叶万一断了奶水,连口吃食都没有了。我跟我爹说了四五回了,让他想办法给玉叶弄点小米,我爹压根儿就不想管。他还说,就算有小米也不想拿来喂野种。

我已经答应我娘了,一定要把玉叶养大成人,可我爹撒手不管,我一个女孩子怎么才能把玉叶养大成人啊。我娘的死,归根结底是我的责任,我之所以把一半责任推给我爹,是我实在承受不了全部责任。想起我娘,我心里就难受,我搂着玉叶睡觉的时候,哭醒过好多回,我真羡慕那些有娘的孩子啊。

水生媳妇昨晚上说了,今天上午给玉叶喂奶,早上就让玉叶扛一阵子饿吧。趁着玉叶还在睡觉,我赶紧给自己盛了一碗粥,吃了半块饼子,没有咸菜就着实咽不下去。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村口锣鼓声响起来,我知道是县革委会的领导来了,我赶紧背起玉叶,跑出门去看热闹。为了迎接县革委会的领导来桃花坞检查工作,学校放一天假,组织了二十个学生举着彩旗的迎宾队。二十人的迎宾队,只凑够了十九件白衬衣,校长只好脱下他的白衬衣,给彭大运穿在身上。彭大运是这二十人迎宾队里最高的,可穿上校长的白衬衣还是像个白大褂。

我背着玉叶奔到村口,才知道县革委会的领导还没有到,刚才敲锣打鼓是演练。玉叶饿哭了,我想起水生媳妇昨晚的叮嘱,就赶紧折回头奔水生家走去。刚刚走进胡同,我就闻见了炖肉的味道,馋得我狠狠地吞下一口口水。桃花坞谁家炖肉,半个村的人都会出来打听,打听是谁家这么操蛋狠心肠。待打听出是谁家炖肉,上门借东西和还东西的人能排成队。上次我家吃肉的时候,我娘还活着。我爹在村口老槐树下把风,看到树枝树叶一摇晃,他撒开腿急慌慌往家里跑,一进家门就压着嗓子喊我娘:“赶紧把肉下锅,起风了。”

我爹用鼻子品着炖肉的味儿,得意地跟我说:“起了风,炖肉的味儿,放个屁的工夫就吹走了,就算是狗鼻子也闻不出是咱家炖肉。”

今天不刮風,没进门我就猜出是庄水生家炖肉,还放了八角和大料。进门后,我看见水生媳妇正往灶膛里添柴,大柴锅里腾腾地冒着热气。看见我进来,水生媳妇赶忙用勺子从大柴锅里盛出一碗东西,塞进我手里:“狍子肉炖扁豆,赶紧趁热乎吃。”

许久不识肉滋味了,刚出锅热肉热菜烫嘴烫牙烫舌头,也没妨碍我狼吞虎咽。水生媳妇关上炉门,熄了灶膛里的火,接过玉叶去喂奶。原来,水生媳妇说让我今天上午过来给玉叶喂奶,是为了让我吃上一口狍子肉。

水生媳妇一边给玉叶喂奶,一边打着带肉味的饱嗝,她擦了一把油乎乎的嘴唇说:“昨晚上打回来两只狍子,一只炖扁豆,一只炖芋头,哪回县里来了大领导,都是我掌勺,吃得他们顶到嗓子眼儿还舍不得下桌子。”

正说着话,四个民兵扛来两张大八仙桌,摆在院子当中。其中一个叫庄三的民兵打着哈哈,冲着屋里喊道:“嫂子发发善心,弄块儿肉让我舔一口,要不迈不开腿干活了。”

水生媳妇坐在屋里笑道:“两只瘦狍子比猫大不了多少,桃花坞人人都来舔一口,让县里的大领导揣着个瘪肚子往回走呀。”

庄三回道“:狍子肉不解馋,我们说的是舔一口嫂子身上的肉。”

我听出来庄三说的不是好话,水生媳妇也不招恼,她是桃花坞出名的好脾气:“嫂子身上的肉是专门伺候你哥的,你们几个麻利利回家,舔你娘个X去。”

庄三几个民兵被水生媳妇骂得一脸欢喜,嬉闹着出了门。水生媳妇对我说:“你别走了,在这儿帮我打个下手,一会儿没准还能剩下菜,你先拿抹布去把两张桌子擦干净,再把胡同口扫一下。”

能吃上一顿带肉滋味的菜,就算让我打扫半个桃花坞村,我也乐意干。我突然觉得肚子有点疼,吃人家的嘴短,我不好意思说肚子疼,免得水生媳妇觉得我偷奸耍滑,我拎着扫帚出了门。忍着疼,我扫完胡同又扫院子,最后还把两张桌椅擦拭干净,肚子疼到我出了一身冷汗。听到一阵热闹的吵嚷声,我想是县革委会的大领导们到了,我本想藏好扫帚就去茅房,可水生媳妇喊住我,让我赶紧把洗好的碗筷摆上桌子。我硬着头皮走进厨房,端起装满碗筷的铝盆,觉得十分沉重。

大人们连推带搡,分成两个桌子坐好。水生家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孩子,门口站不下了,利落一点儿的男孩子们爬上水生家的院墙。穿着校长衬衣的彭大运第一个上了院墙,他呼喊着同伴道:“上墙头来,桌子上的菜看得清楚。”

守着县革委会的大领导们,庄水生不好意思过分生气,笑着挥手驱赶了好几遍看热闹的孩子。彭大运他们就像是看见了屎的苍蝇一样执着,赶走了不一会儿,又围拢上了墙头。我已经没有气力为他们每个人分碗筷了,只好数着人头,捧出一摞碗,再抓起一把筷子,一起放到桌子上。分完第二张桌子上的碗筷,我额头上的汗珠子已经滴到了碗里,肚子里像是有一千只犁耙在翻地。大人们的眼神都在自己关注的大领导们身上,没有人看到我的苦痛,包括我爹。我爹被分派在第一张桌子上,跟县革委会主任柳铁英坐同一张桌,紧张的他只落座了半个腚,另一半腚始终悬空着,准备随时站起来为大领导们跑腿。庄水生比较惨,连第二张桌子都没混上坐,只能里里外外上菜倒水。

先端上桌的是扁豆炖狍子肉,我已经吃过了,但还是禁不住肉味儿的诱惑,目送着柳铁英搛起第一块腿肉送进嘴巴里。那一刻,我看见了墙头上跟我差不多大小的伙伴们,跟着柳铁英的嘴巴一起大嚼起来,我甚至能听见他们“咕咚咕咚”咽下自己口水的声音。我和彭大运的眼光相遇了,他愣了一下神,似乎是在纳闷我怎么不跟着一起咽口水。我摇摇晃晃倒下的时候,只感受到了两件事,一是我看见彭大运摇摇晃晃在墙头上站起身来,二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下身,粪便像尿一样喷到了裤裆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恢复知觉,发现自己躺在院子里,眼前的大人们进进出出忙个不停。紧挨着我身边,并排还躺着七八个男人,一个个脸色煞白,嘴里不歇声“哎哟哎哟”叫个不停。院墙根下有一棵柿子树,我爹和水生媳妇都被反绑在树上,我爹站着,一脸发蒙相。水生媳妇坐在地上,闭着眼,汗水从她脸上往下滚,把我娘的白地儿紫花汗衫湿透了。一时间,我觉得很惊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忽然,我闻见了一阵阵臭味儿,墙头上的大人孩子们一个个捏着鼻子,脸上都是一副奇怪的神情。门口和院墙爬满了看热闹的人,已经不光是孩子们了,还有桃花坞的大人们。

门口一阵骚乱,庄三扒拉开人群,带着桃花坞村的中医彭启茂走进来。庄三带着彭启茂直接进了堂屋,不多会儿,彭启茂走出来,走到桌子旁捡起一双筷子,扒拉着那盆扁豆炖狍子肉,还挑起一块扁豆放进嘴里,咂吧了两下又吐到手里。彭启茂用手捏着一片扁豆,对着墙头和门口的人大声说道:“扁豆里面混进了野扁豆,中药名叫番泻叶,是泻药里面药性最猛的大泻之物,大家都来搭把手,给每个人灌一碗盐开水,能喝多少喝多少,一直喝到吐为止。”

庄水生让庄三架上大柴锅烧水,又央求几位邻居回家取点盐巴,说自己家的盐巴全都炖狍子肉用了。几位邻居有些不情愿,懒塌塌地捏着鼻子走开,回家取盐巴去了。

我的盐巴水是彭大运帮我盛的,他一边喂我喝盐巴水,一边对我说:“以后别笑话我尿炕了,我可不往裤裆里屙屎。”

我能感觉到我满脸羞臊得通红,其实,我挺在意彭大运怎么看我的。一碗盐巴水喝完了,彭大运又给我盛来一碗,我突然想起了玉叶,我让彭大运赶紧去庄水生家炕上看一眼玉叶。旋风工夫,彭大运从堂屋里钻出来,说玉叶在庄水生家炕上睡得正香呢。

彭大运还说:“我刚才在堂屋里听到柳铁英正跟人商量事,她说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投毒下药,还说这次必须杀人立威。”

我问彭大运,杀人立威是什么意思?

彭大运说不知道,但是肯定要死人的。

我禁不住担心起来,抬头瞅了瞅绑在柿子树上的我爹和水生媳妇。

我又问彭大运,为什么把我爹和水生媳妇绑起来?

彭大运说,你爹是桃花坞的一把手,水生媳妇炖的狍子肉,不绑他俩绑谁去。

我和彭大运正在小声嘀咕着,柳铁英被她的吉普车司机搀扶着走出堂屋,她大概是喝了盐巴水恢复了一些体力,她坐在院子中央的一把椅子上,黑着脸说道:“这是一起严重的、有预谋的案件,我一定要揪出这个幕后黑手。现在,谁站出来举报有人故意投毒,县革委会奖励五十斤小米,不,一百斤小米。”

整个院子静下来,没有一个人出声。当然,也没有人站出来举报。柳铁英坐在椅子上,又喝了一碗盐巴水,她气冲冲地把碗掷在地上,说道:“你们装聋作哑制不住我,只要我在位一天,桃花坞村就别想拿到一斤救济粮!”

人群里开始躁动起来,桃花坞村人多地少,是全县出了名的穷山村,每年都要依靠国家的救濟粮过活。现在,县革委会主任放出话来,不再给桃花坞村发放救济粮,这等于要了桃花坞村的半数人命。忽然,人群中肃静下来,四爷爷拄着拐杖走出人群,径直走到柳铁英跟前,说道:“过门那天,你叫过我四叔,还给我磕过头,我今天叫你一声侄儿媳妇,也不为过吧?”

柳铁英一脸不自在,梗着脖子叫道:“那是旧社会封建礼教的包办婚姻,现在是新社会,作不得数。”

四爷爷说道:“不认这门亲也就罢了,何至于害了他的命?你身怀六甲嫁入庄家,云鹤非但没有嫌弃你,还待你如宾,做人总得讲良心吧?”

柳铁英的脸色变成铁青色:“我身怀六甲,孩子在哪里?就算我身怀六甲,你们怎么知道孩子不是庄云鹤的?”

四爷爷下巴上的稀疏胡子又抖动起来:“云鹤走了,你爹娘也成了古人,可桃花坞的天道还没死,云鹤的尸骨没有埋进庄家人的祖坟,就是因为他到死还是处男身,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如此颠倒黑白,真的不怕报应吗?”

四爷爷和柳铁英对峙的时候,一群穿绿军装的民兵背着枪走进来,柳铁英的吉普车司机跟在后面。柳铁英扶着椅背站起来,指着四爷爷说:“他就是桃花坞投毒事件的主使,先把他抓起来!”

四爷爷在村里德高望重,他被县里的绿军装民兵五花大绑捆上,桃花坞村看热闹的人们喧闹起来,徐寡妇在人群里喊道:“四爷爷,这年头哪里还有什么天道。”

村里人跟着徐寡妇高声附和,也有人叫嚷着说,不能让他们把四爷爷带走。

柳铁英觉察出场面失控,大声喝道:“把主犯押走!”

两个民兵上来架着四爷爷往门口走去,四爷爷扭过头来问道:“侄儿媳妇,我是主犯,谁是从犯呢?”

柳铁英用手指着柿子树:“这两个人当中就有一个从犯。”

我爹大概是从柳铁英这句话里面听到了活话,急忙争辩说:“柳主任,我冤枉,要是我投毒下药,我能吃这么多,您看看,谁有我屙得多啊。”

柳铁英想赶紧离开桃花坞,她对民兵命令道“:把掌厨的女人押走。”

我想起彭大运刚才说的“杀人立威”,他们如果把水生媳妇杀了,玉叶还不得饿死。

想到这一层,我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对着柳铁英说:“不是水生媳妇投的毒,我一上午都跟她在一块儿,再说了,她也吃了扁豆炖狍子肉,撑得她一直在打嗝,肯定不是水生媳妇干的。”

柳铁英低头看了我一眼:“你说不是水生媳妇干的,那你告诉我,野扁豆是谁放进去的?”

我看了我爹一眼,我也看到了我爹眼里的惊慌,我回过头盯着柳铁英问道:“举报放野扁豆的人,奖励一百斤小米,是真的吗?”

柳铁英说:“当然是真的,你现在举报,我让司机明天就把一百斤小米给你送到家里去。”

村里的人都不再出声了,他们全都憋住一口气,等着我的举报。我很害怕,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这时候我想起了死去的娘,还有饿得嗷嗷哭的玉叶,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我举起手,指着柿子树,对柳铁英说“:是我爹!”

玉叶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已经在召平镇读高三。到了高中三年级,重新划分班级,我进了高考冲刺班,彭大运去了普通班,也就是同学们说的垃圾班。彭大运纠集垃圾班里的另外七名男同学,组成八大金刚,每天旷课逃学,开始混社会。虽说进了高考冲刺班,我对自己考不上大学这一点,还是很有把握的。召平镇去年只有五个人考上大学,还有三个人是大专。我在冲刺班里排名三十开外,所以,我的志向是考进本市的中专,既能解决我的农村户口问题,还能照顾玉叶。

玉叶性格有点内向,不怎么爱说话。玉叶不爱说话,跟我爹有很大关系,因为玉叶每次怯生生地叫他“爹”的时候,他从来都不答应。时间久了,玉叶觉得很没有意思,也就不怎么爱说话了。其实,我爹跟我也不怎么说话。跟我不怎么说话,倒不是他那些年在村广播室读报骂人把话都说完了,而是从那次我举报他投毒之后,他就不怎么跟我说话了。

说起我爹,我想我还是先交代一下那次投毒事件吧。

我当着全村人的面举报我爹投毒之后,柳铁英就把我爹和四爷爷一起抓到了县城。我爹被抓走之后,桃花坞只剩下庄水生一个政治家,他分析说,我爹和四爷爷这回是凶多吉少。

第二天,我站在村口等了整整一天,没有看到吉普车的影子,当然也没有等到那一百斤小米。天色已经擦黑,玉叶在我的背上哭闹起来,大概是饿极了。我背着玉叶往庄水生家走,去找水生媳妇给玉叶喂奶。水生媳妇问我,小米送来了没有?

我摇了摇头,说没有。

水生媳妇拍着炕沿儿骂道:“这个挨千刀的破鞋,迟早会遭报应的,哪有这样的领导,说话像是狗放屁。”

在水生媳妇的骂声中,我觉得自己浑身瘫软,禁不住趴在炕沿上哭起来,一直哭到自己打气嗝,还是止不住。

水生媳妇安慰我,说彭启茂家里有小米,明天先去他家借个三五斤,等你爹回来再想办法。

可是,我觉得我不仅仅是为小米哭,还有其他事儿,只是我一时半会儿想不清楚,就是想哭。哭完了,我才想明白,大概是万人大会的时候,我把柳铁英想象成我娘,现在被她欺骗之后觉得委屈,才会哭个不停。

这天晚上,我一夜没有合眼。

天蒙蒙亮时,我起来把缸底的小米全部倒出来,稀汤寡水地熬了一小锅粥,刚刚够灌满一葡萄糖瓶子。我把葡萄糖瓶子装进书包,又塞进三个玉米面饼子,把还在熟睡的玉叶背起来,我今天不去学校上课了,我要进县城找柳铁英,要回那一百斤属于我的小米。

我赶了整整一天路,傍晚时分走到县城,一路打听找到县革委会。革委会的大铁门已经上锁,门口有一个站岗的绿军装民兵。

我问绿军装民兵,柳铁英是不是在这里上班?

绿军装民兵问我,找柳主任什么事?

我说,她欠我一百斤小米,我来问她要。

绿军装民兵说我脑子有毛病,讓我赶紧走开。

县革委会门前是一个方形广场,我在不远处找了一个背风的墙根,想先给玉叶喂小米粥喝。天变冷了,小米粥在葡萄糖瓶子里结成一坨,流不到玉叶嘴里,急得玉叶嘬着瓶口哭。我站起身来,背着玉叶往前走去,想找个人家要点热水,把瓶子里的小米粥烫开。

水生媳妇说县城晚上有街灯,跟白天差不多亮堂,还说县城的街上到处能闻见油炸馅饼的香味儿。可是,我走过的街上,隔着老远才有一盏街灯,也不够亮堂。油炸馅饼的香味儿压根儿没有闻到,只有一股子往鼻子里蹿的煤烟味儿。要不是刚才看见绿军装民兵背后挂着“昶山县革命委员会”的牌子,我真的会以为这里不是县城。

走着走着,煤烟味儿越来越重,我还听到了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县城里也有铁匠铺子?我心里有些纳闷。果然,在县革委会斜对面的街上有一家铁匠铺子,门口立着一块白铁皮,上面用红油漆写着“谭记铁匠铺”。

铁匠铺子里烧着一炉煤火,炉火边上,一个比我年龄稍大一点儿的男孩正在卖力拉动风箱。拉风箱的男孩皮肤很白,眼睛很大,样子很像电影《闪闪的红星》里面的潘东子,说什么都不像是铁匠铺里的小学徒。

铁砧旁站着一个岁数比我爹还大的铁匠,身材魁梧,脸黢黑,留着一个方方正正寸头,每一根头发都倔强地直竖着。老铁匠正抡着手中的铁锤,锤打一件被炉火烧得红彤彤的铁器。在老铁匠不停的锤打中,那件半圆形红彤彤的铁器渐渐失去了红色,变成暗红色。等到铁器变成暗灰色后,老铁匠用铁钳夹起半圆形铁器,放进铁砧旁一个水槽里,一股水汽冒起来的同时还发出“吱吱”声。老铁匠转过身,看见我站在门口,黑红的脸上愣怔了片刻,他问我:“这么晚,你个小姑娘怎么不回家?哦,你还背着个孩子?”

我跟老铁匠回道:“我家在召平镇桃花坞村,我今晚上回不了家了。”

老铁匠放下手里的锤子和铁钳,示意拉风箱的男孩子收工,他走到我跟前问道:“桃花坞?听说县革委会那帮领导让你们村的人算计了,在狍子肉里面下了毒,是真的吗?”

我点了点头,问老铁匠能不能给我一些开水,并且从书包里掏出装着小米粥的葡萄糖瓶子。

老铁匠大概明白我的意图,他从我手里接过葡萄糖瓶子,顺手丢进水槽里,继续问我“:你知道是什么人干的那件事吗?”

我很不情愿说这件事情,可是我现在有求于老铁匠,只好硬着头皮说:“是我爹干的。”

老铁匠朝着铺子外面打量几眼,半晌后才压低了嗓音说道:“你进来吧,坐下喝口热水。”

玉叶饿极了,哭得越来越凶。我接过老铁匠递过来的搪瓷缸子,“咕咚咕咚”一气喝下大半缸子热水,觉得一股暖流涌向周身,对老铁匠生出一些好感。水槽里的热水融开了小米粥,我举着瓶子使劲儿晃了晃,让米粒和汤汁混在一起。葡萄糖瓶子塞进玉叶的嘴巴,小家伙立刻止住哭声,使足全身劲儿吞咽着小米粥,吃相着实惹人怜爱。

铁匠铺那个大男孩叫欧阳,老铁匠叫他关上铺门,说今晚收工了,明天要早起往看守所送镣铐。欧阳说:“师父,我上回去看守所送镣铐,龚所长说咱们做的镣铐开口尺寸太大了,有一回一个脚小的死刑犯,晚上挣脱了脚镣跑了。”

老铁匠说“:甭理他,昶山县的铁匠铺子都被当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咱们独此一家,开口大小都得让咱们做。”

老铁匠说完,递给欧阳一口铝锅:“去招待所食堂问问老余,今天县领导们是不是涮羊肉了?”

欧阳的脸上露出好看的笑模样,接过铝锅,很开心地出了门。老铁匠搬过来一张小桌子,放在我跟前,他又从铁砧下面拖出来一个小板凳,坐下来问我:“你一个小姑娘家,跑到县城来干吗?”

我说我来县城是找柳铁英要小米,还把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讲给了老铁匠听。

老铁匠听完,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几岁了?”

我说“:十岁。”

老铁匠叹口气“:难为你这孩子了!不举报你爹,你妹妹就得饿死;举报你爹,你爹这回是凶多吉少了。”

两天来,这已经是第二次有人说我爹凶多吉少了,看来我爹这回真的麻缠了。我脑子里想着我爹的安危,铁匠铺的门被推开,欧阳两手端着铝锅,腋窝下还夹着报纸卷走进来,脸上还是他离开时的笑容。老铁匠接过他手里全是坑的铝锅,放在桌子上,里面盛着多半锅黑乎乎的东西,老铁匠说是羊杂汤。

欧阳跟着补充说,县里的领导涮羊肉的时候,他们就能跟着喝上羊杂汤。

欧阳摊开报纸卷,里面是一摞硬面烧饼,足有二十多个。

老铁匠问欧阳,怎么拿来这么多烧饼?

欧阳说,老余让咱们把吃剩下的烧饼明天给他小舅子捎进看守所去。

羊杂汤的味道真是好闻,那天晚上,我喝了三碗羊杂汤,尝过了胡椒面的滋味儿,还吃了四个硬面火烧,这是我十岁以前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

玉叶已经睡熟了,欧阳带着我去厨房,我不光把三个人吃饭的锅和饭碗洗干净,还把油乎乎的厨房擦拭了一遍。直到老铁匠进来招呼我去歇着,我才罢手。我们三个人围坐在炉台边上,老铁匠点上一锅旱烟,不一会儿,空气中就全是香喷喷的烟草味儿。我爹也抽旱烟,可他抽出来的烟味儿怎么就那么难闻呢?

老铁匠又问我今晚住哪儿。

我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晚上没有着落。老铁匠对他的徒弟欧阳说:“把你的被窝腾出了,你今晚跟我挤一挤。”

欧阳笑着点头答应:“师父,那我先去收拾一下床铺。”

我冲着老铁匠和欧阳笑了笑,那个时候,我还不会说感谢一类的客气话,心里却满是感激。欧阳从里屋出来的时候,两手抱着一堆镣铐,放在炉台边上,然后坐下来,用一把铁锉开始锉镣铐。镣铐我认得,电影里面见过很多回。

老铁匠对欧阳说:“带棱带角的锉平了,让里面的人少受一点儿罪。”

欧阳头也不抬地应道“:我知道,师父。”

老铁匠转过头来,对我说:“谭家祖先从明朝就迁来昶山县,世世代代都以铸刀铸剑为名,我祖上曾经为郑成功铸过剑。到了我这一代,却只能铸镣铐了。”

老铁匠在鞋底上磕掉烟灰,继续说道:“我铸的最后一把刀,是送给一位抗日的将军,你知道抗日吗?”

我点了点头,说我看了很多抗日的电影,还说了一句日本鬼子太可恨了。

老铁匠说:“那位将军是一位大大的抗日英雄,四川人,勇猛善战,为人耿直。当年,日本人打过来的时候,山东最大的官儿韩复榘带着军队跑了,人家这位四川的将军却主动请缨,进驻了藤县。我当年用了七天七夜,日夜不歇工,用祖传技艺,为将军铸造了一把指挥刀,并亲自送到藤县,献给将军。”

我觉得好困,就倚靠在身后的一块门板上,问老铁匠“:将军叫什么名字?”

老铁匠笑了笑“:名字嘛,我不记得了。”

欧阳停下手里的活儿,抬头说:“师父,您还没有讲将军试刀呢。”

老铁匠笑了,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当时,将军正在写东西,他放下笔,拔出指挥刀来看了半天,直赞叹好刀好刀,然后對着桌子上的毛笔轻轻一挥,毛笔立刻断为两截,将军举着刀说道,若不把日寇赶出国土,我便随此笔,以死殉国!”

老铁匠又给自己装了一斗旱烟:“我离开藤县的第三天,仗就打起来了,将军坚守藤县三天三夜,壮烈殉国。据说,将军身上中了七枪,才倒下的。倒下的时候,手里握着我给他铸的指挥刀。”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忘了自己在哪里,是玉叶的哭声把我吵醒的。

老铁匠说欧阳从看守所送镣铐回来了,他还打听到我爹和四爷爷的情况,都关在死刑犯牢里。

我使劲忍着,才没有让自己掉下泪来。我匆匆忙忙吃了两个油炸馅饼,背上玉叶出了谭记铁匠铺。这是我第二次吃油炸馅饼,远不如上一次吃的时候香。上一次,是我娘从县城买的油炸馅饼,我一口气吃了五个。老铁匠和欧阳出来送我,老铁匠把葡萄糖瓶子递给我,里面装满稠稠的小米粥。

接下来,我在县革委会门口等了两天,始终没有看见柳铁英的吉普车,也没有看见柳铁英。到了晚间,我还是回谭记铁匠铺借宿,借宿也不是白住,我每天晚上给老铁匠和欧阳做一顿晚饭。

欧阳对于我会做饭这件事很是新奇,他问我会做什么饭。

我问他想吃什么饭。

欧阳想了想,问道,你会做疙瘩汤吗?

我说,疙瘩汤太简单了,我娘教会我做的第一顿饭就是疙瘩汤。

看到欧阳瞪大一双好看的眼睛,我越发有了做饭的好心情,我跟欧阳说:“不过,我娘管疙瘩汤不叫疙瘩汤。”

欧阳问道“:那叫什么?”

我说“:我娘叫它雪里金。”

欧阳问道“:为什么叫雪里金,雪里金怎么做?”

我很显摆地笑着,从米缸里舀出半瓢小米,对欧阳说:“先把小米淘洗干净,放进开水锅里煮两分钟,在小米要熟不熟的时候捞出来,过凉水,再用笊篱沥干水。这个时候,小米已经半熟,但还是一粒一粒的,不会粘成一坨。”

我从橱子里捡出一只最大的平盘,抓起一把白面,均匀地撒在盘子里,把半熟的小米倒进盘子里面,顺着一边晃动盘子,让白面裹到小米粒上。等白面把小米包住后,另外炝锅熬汤,汤开之后,就把裹着面粉的小米粒倒进汤里。然后,我对欧阳说:“这就是雪里金,我娘教会我的。”

欧阳喝了四大碗我做的雪里金,还把我做雪里金的过程又跟师父讲述一遍。欧阳说普通话,音调跟收音机里的播音员说得一样好听。

老铁匠对我的手艺连连称赞,说所有疙瘩一般大,他这辈子头一回喝到这般入口、这般均匀的疙瘩汤。

第三天,我又来到县革委会门口,我认出一位穿中山装的男人,他也在庄水生家吃过狍子肉。

我拦下中山装,问他柳铁英在哪里。

中山装也认出了我,他说柳主任到市里面开会去了。

我问中山装,柳主任什么时候回来?

中山装说是开很重要的会,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第四天傍晚时分,我背着玉叶走回桃花坞,没有要回我的一百斤小米,也没有看到我爹。晚上停电了,家里只有一截蜡烛头,很快着完了。黑暗中,玉叶又饿哭了,我跟着她一起哭。后来,玉叶哭睡了,我哭着哭着也睡了。

以后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子,我不敢去想,反正不能再坏了吧。虽说家里的咸菜泡了汤,可是还有玉米,让我发愁的是没有玉叶吃的小米。好在水生媳妇主动提出来,要给玉叶早晚喂两次奶,还说文革是个男孩子,少吃两口奶不碍事。

接下来,村里有人送来小米,还特意说好不是借,是送给玉叶吃的。

有天晚上,彭启德送来一篮子鸡蛋,我数了数,足足有三十个。彭启德前脚走,我后脚就给玉叶蒸鸡蛋羹。蒸鸡蛋羹真好,煎鸡蛋会让别人家闻到香味儿,再说我家也没有煎鸡蛋的油。

吃得稍好一点儿,脑子就爱想事,想起这些天给我家送东西的人很多,庄大棒槌跟我爹吵过架动过手,他家婆娘居然还给玉叶做了一身新的棉裤棉袄,让我很是纳闷。

这些天,还生出一件稀奇事,庄水生顶替我爹,天天去村广播室读报纸。我挺喜欢听庄水生读报纸,人家庄水生读报纸就是读报纸,从来不骂人。我爹读报纸的时候,不光是骂人,当读到毛主席去世的时候,对着大喇叭还哭得哇哇响,徐寡妇又是第一个跳出来的,说我爷爷死的时候,我爹都没这样哭过。

从庄水生读报纸开始,就没有死过人,他读的大多是好事,像什么“拨乱反正”“打倒‘四人帮”什么的。

一天晚上,我背着玉叶去找水生媳妇喂奶,正赶上庄水生读完报纸回家,庄水生对我说“:你爹和四爷爷大概没事了,没准这几天就能回来。”

我问庄水生为什么。

庄水生说“:邓小平上台了。”

一个月过后,我爹真的回来了,四爷爷也回来了。我爹回到家后,我叫了他一声,他犹豫了一下,最后闷哼了一声,算作是答应。我知道我爹心里对我有气,他就算是不答应这一声,我心里也不会怪他。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我爹对我都是这样的态度,不冷不热,不尴不尬。也是在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其实,我爹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

我爹回到桃花坞当天,就去了村广播室,他读了几条报纸之后,又开始骂人了。我爹这回骂的不是村里的人,他从“四人帮”的王张江姚,一直骂到柳铁英。最后,我爹还讲了他在监狱里如何跟“四人帮”的爪牙柳铁英做坚决斗争的,足足用了两个钟头,讲到变电室跳闸才完事。一时间,让我觉得,把我爹抓起来的不是柳铁英,而是江青。

转瞬间,我爹成了桃花坞的英雄,村里主动请他喝酒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人拎着酒和猪肠子来我家喝酒。我爹把关押期间的故事讲得滚瓜烂熟,而且每天讲得都差不多,他说他不想连累桃花坞的父老乡亲,一进去就承认是自己投的毒,而且他还为四爷爷开脱,说是自己一个人的主张,没有受四爷爷的指使。

我爹还说,他几乎每天过一遍大堂,受一遍大刑,把后槽牙咬碎了两颗。每次说到这里,我爹还要用手扒开嘴让人看他的后槽牙。

接下来,我爹更忙了,他到公社里做报告,到县里做报告,最后还到市里做报告,讲他在监狱里怎么遭受严刑拷打,也讲他怎么从山上采来野扁豆,怎么偷偷放进狍子肉里面。我爹在做报告的时候提到了我,他没有提我的名字,可桃花坞的人都知道,他报告里说的“遭到坏人举报”的“坏人”,就是我。

我爹是在召平镇中心小学操场上做的报告,就是那次开万人批斗会的地方,各个村里都组织村民去听报告,我们桃花坞小学全体学生都去了。当我爹讲到他“遭到坏人举报”的时候,全桃花坞小学的师生都在看我,看得我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彭大运凑到我跟前,趴在我后面说:“你爹真能吹牛X哟。”

四爷爷回到桃花坞,几乎不见人,也不说话。直到上级派来调查组,把四爷爷问急了,他也只说了一句话:“在那种拿人不当人的地方,他庄正德说人话才不是人呢。”

十七岁那年,我终于来了例假。跟着例假一起来的,还有爱情。

一天放学路上,彭大运突然从路边冒出来,他已经旷课多日了。

他问我功课复习得怎么样。

我说文科没有问题,理科仍旧是我的弱项,考大学就不指望了,能就近上个中专,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彭大运说“:上中专吃上国家粮,是国家干部了,到那个时候,你就把我忘了吧?”

我说怎么可能呢,我们是发小加同学,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彭大运说“:既然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你就做我女朋友,我们谈恋爱吧。”

对彭大运突如其来的求爱,我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慌乱得让我生出几分怨气,虽然我对彭大运一直都有好感。还有,我不喜欢彭大运说话的口气,一副我愿意与否,都得答应的架势。

我冷冰冰地回道:“现在是高考的紧要关头,我不想被这种事情干扰,谈不谈恋爱以后再说吧。”

我没有理会彭大运脸上的神情,抬腿跨上我爹那輛破自行车,急匆匆赶回桃花坞,给玉叶和我爹做晚饭。

我爹还是冷言冷语,玉叶还是不太爱讲话,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顿饭,经常一句话都没有。玉叶读小学二年级了,每次考试都得满分,她学习的时候很专注,这一点让我很是欣慰。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让玉叶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家,离开桃花坞,去大城市里开始自己的新生活。玉叶的生活里,没有母爱,也没有父爱,这个结果是我一手造成的,我只能拼尽全力多做弥补。

今天的晚饭,玉叶只吃了小半碗米饭,就放下筷子去做作业了,状态很是反常。晚饭后,我和玉叶一起做功课,直到我们俩洗漱完了钻进被窝,我才开始问她。

玉叶扭过身去,不想跟我说话。

我扳过玉叶的身子,告诉她,不说清楚就不许睡觉,玉叶竟抽抽搭搭哭起来。玉叶不爱说话,就连哭也只是抽抽搭搭抹眼泪。

我知道问题有些严重,便把她搂进怀里,等她哭够了,这才问我:“姐,他们骂我是野种,说我爹姓陈不姓庄,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很早就知道,自己会面临这个问题,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玉叶还这么小,生母辞世,生父生死不知,她如何承受?

我对玉叶说“:坏孩子的浑话,你不要听信,咱爹就是冷漠的性格,他对你对我都是一张冷脸。”

玉叶继续哭泣:“你叫他,他答应,我叫他,他都不看我。”

我说:“因为生你的时候,咱娘难产死了,咱爹怪罪你,才会那样。”

玉叶止住哭泣,我接着安慰她:“至少还有姐姐心疼你、保护你,你要乖,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离开这个穷山沟,去大城市生活。”

潘保东是我的班长,数学在班里拔尖,人长得也周正,像电影演员王心刚,班里的女同学都喜欢他。上课时,潘保东就坐在我后面,但我们俩几乎不说话。有一天,我在课本里看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的作文写得那么好,如果考不上大学太可惜。从今天开始,我帮你辅导数学。落款的名字是潘保东。看到是潘保东给我的纸条,心跳禁不住加快,这是班里女生梦寐以求的事儿。我对考大学没有兴趣,却无法拒绝潘保东的帮助。再说了,高考前夕的时间无比金贵,人家主动提出来帮我补习数学,我不能不识好歹。

我理了理刘海,转过头去,对潘保东笑着说“:谢谢班长!”

从那天起,我每天下午延迟一个小时回家,留在教室里补习数学。潘保东帮我补习了一个月数学,我觉得大有收益,让我一直头疼的数学也不是那么难。在我心里,对潘保东又是感激,又是敬重,当然也不排除有几分爱慕。有时候,我也跟潘保东讨论作文,我能够给他的心得只有八个字:真情实感,言之有物。

潘保东说古有一字师,我就是他的八字师,还说这八个字琢磨通了,就能把他的作文水平提高一个档次。

眼看着高考临近,填写报考志愿的时候,潘保东问我报考哪所大学?

我说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想去读大学,我还要在家照顾玉叶读书。潘保东说他报考的是省师范大学数学系,他还建议我报考这所大学的中文系,还说在同一所大学读书,能彼此照应。

我的心底涌起一股甜蜜的幸福感,不由自主地接受了潘保东的建议,填写了省师范大学中文系。我没有忘记对我娘的承诺,要照顾好玉叶长大成人,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有把握考上大学。

高考前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还剩下不到一周的时间。

一天傍晚,教室里还剩下不到一半同学,教室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彭大运带着他的七个金刚兄弟闯进来。

彭大运朝着我走过来,酸溜溜说道:“夫妻双双把课补呀。”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变得通红,眼泪差点掉下来:“彭大运,你不要这么浅薄好不好!”

彭大运说“:我说句话就浅薄了,你俩勾勾搭搭是高尚?”

潘保东站起身来:“彭大运,你说话注意点儿,我帮庄金枝补习数学,怎么成了勾勾搭搭了?”

彭大运走上前去推了潘保东一把:“勾引我女朋友,你还有理了?”

我也站起身来,觉得自己被气昏了头:“谁是你女朋友?你不要脸,彭大运!”

彭大运对着另外七大金刚一挥手:“敢明目张胆给老子戴绿帽子,给我教训一下奸夫。”

彭大运的七个金刚兄弟一拥而上,一会儿便把潘保东打成一个血葫芦。

潘保东头上缝了三十三针,鼻梁骨骨折,右手腕骨骨折,住院治疗一个礼拜。等他急匆匆出院,赶到考场的时候,才想起自己的右手无法写字,潘保东趴在桌子上痛哭失声。潘保东的伤势已经构成轻伤,八大金刚全都被抓进派出所,但只有两个人被判劳教。彭大运因为没有参与打人,在看守所关了一个礼拜之后放出来,负担了潘保东的住院治疗费。

我带着矛盾的心情,如期参加了高考。高考结束后,我问我爹要了十块钱,买上一些水果和罐头,去召平镇潘保东家看望他。潘保东的妈妈把我的水果和罐头扔出门外,不让我进门,还骂我是扫帚星,说我害死我娘,害得我爹坐牢,如今还害得潘保东考不上大学。

没能看望成潘保东,我的心里很难受,我蹲在潘保东家门口,一边哭着一边收拾起地上的水果,罐头瓶子已经摔破,糖水黄桃流了一地。我要把香蕉和苹果带回家去,玉叶还从来没有吃过香蕉呢。

这个暑假,我割了整整一暑假牛草,卖给畜牧场换一些零用钱。这一天,我在北坡上割牛草,大概是太累的缘故,心里还总是想着潘保东没有参加高考的事儿,一镰刀砍到左手背上,顿时血流如注。我赶到村里中药铺,中医彭启茂检查后,说我没有伤到静脉血管,帮我敷药包扎。彭启茂的老婆在一旁摔簸箕扔扫帚,一脸愤愤之色,应该是因为儿子彭大运赔偿潘保东医药费,对我存了一肚子怨气。手背割伤了,我第二天没有上山割牛草,居然收到省师范大学文学系的录取通知书。接到录取通知书,我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瞬间大脑一片混沌。

我在家里思虑了整整两天,第三天傍晚,我蹬上我爹那辆破自行车去了召平镇。没有敲门,我就闯进了潘保东家里。潘保东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只有右手腕上还打着石膏板,正跟他父母和两个妹妹吃晚饭。看到我突然进入,一家五口很吃惊,一齐望着我,都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从口袋里面掏出省师范大学中文系录取通知书,放在潘保东跟前。我对他说“:如果不是你帮我补习数学,我不可能考上大学,也因为你帮我补习数学,招来横祸,所以,这个大学我不能上。”

说完,我抓起桌子上的录取通知书,“嚓嚓嚓”撕个粉碎。临出门的时候,我对潘保东的母亲说:“婶子,潘保东很优秀,他多复习一年,没准可以考上更好的大学。”

从我进门,到我出门,潘家人自始至终没有人说话,他们或许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这一天开始,我无数回梦见自己拎着铺盖卷儿去大学报到,又无数回从一声叹息中醒来。不去读大学,是我反复考量后做的决定,并非一时冲动。我去省城读大学,玉叶怎么办?只有背负上玉叶,才会减少对我娘和玉叶的负疚。所以,我一点儿不觉得玉叶是我的负担,相反,我还要感谢玉叶。如果不能照顾玉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去潘保東家撕碎我的录取通知书,一是为了坚定自己的决心,二是为了让潘保东的父母心理平衡。这方水土养大的人,都有这个毛病,见不得身边的人活得比自己好。这些劣根性在穷乡僻壤从来不加掩饰,这在我十八岁那年就已领略熟识。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我爹主动跟我说话了,他低着头搛菜时问道:“考大学的事有着落吗?”

我迟疑一下“:有了,没考上。”

我爹“嗯”了一声,我们家又恢复了往日宁静。

我爹这几年落魄了,他不再是桃花坞村的书记,也就不再去村广播室读报,不读报也就不能再骂人。渐渐地,村里人也不再跟我爹喝酒,甚至有意无意地躲着我爹。这些变化,是从上级派来调查组之后开始的。调查组在桃花坞调查一个礼拜,我爹跑前忙后,很是热情。有天晚上,调查组来到我家,跟我爹谈话到深夜。

我睡着后,被我爹的声音吵醒,他大声叫嚷“:我是跟‘四人帮做坚决斗争的英雄,我被关在大牢的时候,你们在哪里?你们知道我在里面吃的苦受的罪吗?”

我躺在炕上,听到一个男人对我爹说:“你向组织反映的情况,跟其他人反映的情况对不上。”

我爹声音越来越大:“其他人没准都在撒谎呢?”

一阵短暂的沉寂后,另一个男人说道:“野扁豆,学名番泻叶,只有在中国的台湾、广西和云南生长,你在山东去哪里采的野扁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更加心无挂碍地割牛草,我想在过年的时候,从头到脚给玉叶置办一身新衣裳。玉叶几乎没有穿过一件新衣裳,穿的都是我小时候穿旧的破衣裳。

今天,是省师范大学新生报到的日子,我把割下来的牛草打好捆,坐下来歇息会儿。望着西边快要落山的太阳,心底刹那间涌起一阵酸涩,我知道,我的人生就此改变了。

白露之后,畜牧场不再收购牛草料,我已经积攒下了九十七块钱,足够玉叶和我一人置办一身新衣裳。接下来该去做什么,我没有想好,但是我知道我要赚钱,因为玉叶将来读书需要钱。最近,村里年轻人陆陆续续外出打工,据说珠三角一带有很多工厂,一个月能挣五六百块钱。我还得在家做饭照料玉叶,不能去那么远打工,我得就近想辦法。

召平镇索具厂招聘工人,学徒工日工资是五块钱,中午不管饭,我觉得挺划算。他们看我是高中毕业生,负责招聘的人说,我比他们索具厂会计的学历还高,痛快地答应我第二天就可以去上班。我从召平镇回到桃花坞,看见我家院子里坐着好几个陌生人,庄水生和我爹正陪着他们说话,庄水生现在是桃花坞村的一把手。看到我进来,人们全都站了起来,庄水生介绍几位陌生人,说是县里和市里招生办公室的。

一位副主任问我,为什么不去省师范大学报到?

我说不想读大学,我要在家里照顾妹妹。

县招生办的人说,召平镇今年考上大学的只有两个人,这是多大的荣耀,怎么能随随便便放弃呢?

两级招生办的人在我家院子里“嘚啵嘚啵”说了一下午,连我爹也开始劝我,还承诺他会照顾玉叶的生活,我始终不为所动。最后,我站起身来,撇下一院子的人,回屋里给玉叶做饭去了。

玉叶从里屋出来,拉着我的手说:“姐姐,你去读大学,我不上学了,我跟着你去省城。”

看着玉叶惶恐的神情,我禁不住流泪了,抱着她说:“傻孩子,咱们哪儿都不去,就在桃花坞踏踏实实读书,姐姐这辈子跟着你走,你将来读大学,姐姐跟着你去大学做旁听生。”

当天晚上,我爹把他和我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一直劝我,让我去省城读大学。我爹还承诺要照顾玉叶,像我一样,每天给玉叶做饭。有一瞬间,我真的动心了,这毕竟是关乎我一生命运的大事。玉叶大概看出我神情变化,一直攥着我的手,突然开始死死用力。我低下头,看见玉叶惊恐的眼神时,我最后一次咬紧牙关,对我爹说:“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去读这个大学。”

上班两个月,索具厂的会计彭雪梅生孩子,厂长让我顶替彭雪梅做了会计。我没有做过会计,心里没有底,厂长说很简单,让我把进出两笔账记清楚就行,还让我翻翻以前的会计账本,学习一下如何记账。

我把所有账本翻一遍,差不多搞清楚了怎么做会计,才发现已经天黑。我很开心,做了索具厂的会计,厂长说会计是索具厂的管理层,还答应给我增加三十块钱工资。

我跨上我爹那辆破自行车,一路往桃花坞骑去,心情很是愉悦。快到村口的时候,突然,一个黑影从路边钻出来,拦住我的自行车。突如其来的惊恐,让我几乎从自行车上摔下来,那个黑影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吓得我惊叫起来“:救命!救命!”

黑影急忙用另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并对我喊道“:别喊,是我,彭大运。”

我挣扎着甩开彭大运的手,还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我气愤地问道“:你想干吗?”

彭大运说“:我就是想跟你好。”

我说不可能,你休想。

我扶起地上的自行车,推着往村里走去。

彭大运一把抓住自行车后座,带着哭腔说:“我就是忘不了你,白天想着你,晚上还能梦着你。”

我说“:想不想,梦不梦,那是你的事。彭大运,我本来对你还有好感,自从你带着人把潘保东打伤之后,我对你的好感就荡然无存了。”

彭大运愣怔片刻:“你真的喜欢潘保东?你不去读大学,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潘保东?”

我很是气愤:“我是为了我妹妹,跟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

彭大运说:“那正好,你不读大学,咱俩就般配了。”

听到彭大运这些说法,我对他更加不屑,我便冷冷地说:“就算是我一天学不上,你都配不上我。”

兴许是我的这句话刺激到了彭大运,他竟然把我的自行车摔在地上,接着把我扑倒在地上,喘着粗气对我说:“我今天晚上就把生米做成熟饭,你不嫁给我,看以后谁会要你。”

我没想到彭大运会这么冲动,我手脚并用地挣扎,拼出全身力气叫喊着救命。彭大运已经撕破我的衬衣,开始解我的裤腰带,我渐渐地感觉自己浑身开始变软,变得气力全无。突然,我觉得身上一轻,紧接着传来拳打脚踢的闷响,还有彭大运的惨叫声。直到有人把我扶起来,我才看清楚是庄三,还有庄三的弟弟庄四。一时间,我觉得自己既委屈又悲愤,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哭喊中,又吸引来几个村人,把彭大运摁倒在地上。

庄三问我“:这小子欺负你了?”

我哭着点头,有人把一件衣服披在我身上,遮住被彭大运撕烂的衬衣。徐寡妇也来了,她搀着我,送我回家。

徐寡妇在路上问我“:他得手了没有?”我哭着摇头,说还没有。徐寡妇说:“嗯,母狗不撩骚,公狗白硬屌,这种事,女人夹紧了,男人进不去。”

半路上,遇见彭启茂两口子,跌跌撞撞往村口奔去,大概是刚刚得到信儿。

徐寡妇故意提高声调:“桃花坞的丑事儿,十件有九件都是姓彭的干的,真该捋着姓儿,把姓彭的都给劁了。”

彭启茂的老婆不肯示弱,回骂道:“我呸!桃花坞搞破鞋的,都是姓庄家的女人。”

我赶紧小跑着回家,不想听徐寡妇骂出来更刺耳的话。桃花坞只有两大姓,彭姓和庄姓。小时候,听四爷爷讲起过,说桃花坞原先叫彭家埠,村里只有彭姓,庄姓祖上流落至此,成了彭姓的佃户。

四爷爷又说,就算成了雇主关系,彭庄两姓还是以兄弟相称,辈分也就此排了下来。

四爷爷还说,两个家族人丁越来越旺,彭家埠主事的都是彭姓,因为担心彭姓欺负庄姓,那一年,彭姓主事的人就把彭家埠改成了桃花坞。

自我记事起,桃花坞受欺负的都是彭姓,因为大多数彭姓都被划归成地主,至少是富农。庄姓的家庭成分顶多是中农,其余的几乎都是贫农。彭姓和庄姓两边的小孩吵架,我们骂他们地主,他们骂我们破鞋。

有一回,四爷爷拄着拐杖经过,听到我们两边小孩叫骂,气得他在石头上把拐杖敲断了“: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

我爹也得了信,刚要穿上衣服出门,看到我和徐寡妇进院子。

我爹冲着我俩问道“:怎么回事?”

徐寡妇替我回道:“彭启茂家的浑二小子,没得手,人当场逮着了,被庄三几个送派出所了。”

我爹皺起眉头说:“眼下正严打,不能往派出所送。”

说完,我爹拔腿跑出门去。

玉叶看见我的样子,有些害怕,上前来拉着我的手,什么都不问,只是把头靠在我的身上。

一会儿工夫,水生媳妇和庄三媳妇来了,都先问我,彭大运得手了没有。

我很反感她们这么问我,我摇了摇头,庄三媳妇看着我衣衫不整的样子,脸上露出狐疑。我知道,庄三家跟彭启茂家闹过矛盾,为老宅基地界墙的事儿,两家还动过手。桃花坞沉寂了好几年,没出过像样的事儿,这次全村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打听消息。我家里人越聚越多,我刚要下逐客令,让村人散去,突然,院子里消停下来,两个警察一前一后走进来,我爹、彭启茂两口子和庄水生跟在后面。

我爹边走边对警察说:“没有弄成事,我们家丫头说了,没有弄成事,是他们小孩子家闹着玩儿的。”

彭启茂也跟着说:“是呀,两个娃儿从小要好,都是闹着玩儿的。”

警察进屋后,看了我一眼,让我把刚才的事情陈述一遍。

我抬头看一眼屋子里的人,那个警察手一挥,把屋子里的闲散人等全都赶出去了。我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讲了一遍,还把彭大运带人打伤潘保东的事情讲了,另一个警察在旁边做笔录。我们家里屋和外屋只有一道门帘,不怎么隔音,大概是我爹和彭启茂他们都听到我的陈述,我爹在外屋大声说:“金枝,你说是小孩子家闹着玩儿嘛,不要把事情搞大。”

彭启茂的老婆也跟着说道:“就是嘛,都是一个村子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金枝,婶子求你了。”

听见我爹和彭启茂老婆的话,我心中很是愤怒:“我是受害者,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我的尊严吗?”

春节快要到了,我问厂长请了半天假,坐公交车去了一趟县城,给玉叶和我买过年

穿的新衣服。彭大运被抓走两个月,还没有放出来,我心里开始不踏实起来。本想给他一点儿教训,让他以后不要纠缠我,可是,没想到他会被关这么长时间。给玉叶和我买新衣服,是我有生以来花的最大一笔钱,本来心情应该很好,可因为彭大运这件事,弄得我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买好衣服,已经是下午了,我还没有吃东西,肚子饿得“咕噜噜”叫。想起我上一回在县城挨饿的情景,自然想到了老铁匠和欧阳。我从百货商店出来,拐个弯走到谭记铁匠铺,发现铁匠铺改换了门脸,成了“谭记铸造”。我转身走进旁边一家市场,买了一只烧鸡、一斤猪头肉、半斤油炸里脊,还买了一瓶景芝白干酒,拎进了谭记铸造。

铺子里粉刷一新,原先垒着炉台的地方换成一张大桌子,上面摆着几把铸造精美的刀剑,还有长矛、板斧、方戟等冷兵器,活像一个兵器库。老铁匠依旧健硕,下巴上蓄起长胡须。欧阳正在画一件兵器的图纸,他长成了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看上去就让人喜爱。两个人看见我走进来,很是惊奇,他们的店铺大概很少有女人进来。

我解释半天,他们俩认出了我。其实也没有认出我,只是想起当年那件事来。欧阳让店里的伙计特意炖了一锅羊杂汤,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三个人都很开心。这是我第一次喝酒,只喝了两小杯,便觉得头昏脑涨,话也多起来。老铁匠自斟自饮一盅酒,用他皴裂的大手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滴,对着我说“:姑娘,我给抗日将军铸造指挥刀的事儿给你讲过没有?”

我一直记得这个故事:“当然记得,我还问过您,这位将军是谁,您还说把将军的名字给忘了。”

老铁匠哈哈大笑道:“这种天神一样的大人物,我怎么敢忘了尊姓大名,那个时候是大叔胆儿小,不敢讲。”

老铁匠脸上神色一凛,还是把声音压低,却把说出口的每个字咬得很重:“这位抗日民族大英雄,姓王名铭章,字之钟,四川新都人,他禀性耿直……”

我们三个人聊了一下午,天黑之前,我辞别谭记师徒,去赶回召平镇的公交车。

回到索具厂,天已经黑了,厂门口站着两个黑影,迎着我走过来,一个是我爹,一个是彭启茂。突然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加上下午的酒劲儿,顿时眩晕起来。

彭启茂没有说话,我爹用一种我极少听到的口吻说道“:彭大运判了死刑。”

我见到彭大运的时候,是在监狱的探视间,中间隔着铁栅栏和有机塑料玻璃,塑料玻璃上钻了几圈黄豆大小的孔眼,供两边人说话用。彭大运剃了光头,脸色比以前白了许多,也瘦了许多。还没有说话,我的眼泪便流了下来,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彭大运也没有说话,他大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哭了一会儿,我才说道:“我不知道会是这个样子,怎么会是死刑啊?”

说完这句话,我的眼泪又止不住了。

彭大运冷冷地说:“我就是喜欢你,想和你一起过日子,因为这个犯了死罪,我他妈的想不通。”

我说我也想不通:“派出所、检察院、法院,我都去找了,我说你没有强奸我,我说我们俩谈恋爱闹矛盾,你我都在气头上,所以,你把事做过了头,我把话说过了头,可是,他们采集了当天晚上的证人证言,说是你赶上了严打的风头,已经定性了。”

彭大运一直冷冷的,很少说话,都是我在不停地没话找话说。一个警察推门进来,说是探视时间到了,让我离开。

我站起身来的时候,彭大运问道:“你真的讨厌我吗?”

我说“:我不讨厌你,只是你无缘无故把潘保东打伤了,我生你的气。”

彭大运又问道:“我不打伤潘保东,你会嫁给我,跟我一起过日子吗?”

这句话把我问住了,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即使彭大运不打伤潘保东,我也不会嫁给他,至少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当我抬起头,看到彭大运迫切的眼神时,我心中一软,点了点头:“会的,我会嫁给你。”

彭大运脸上露出笑容,紧接着,两行眼泪流出来。这一刻,我的心抽搐起来,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警察催促我,让我赶紧离开。

就在我要转身离去时,彭大运叫住我,说要跟我说个秘密,并示意我靠近一点儿。

我把耳朵贴近塑料玻璃,听到彭大运小声说“:狍子肉里的野扁豆是我放进去的,我爹的中药铺子里有这味药。”

我吃了一惊,想起我爹在召平镇做报告的时候,彭大运在我后面说的那句话:“你爹真能吹牛X。”

多少年来,我一直以为彭大运说的是我爹在监狱里面被严刑拷打的事儿,没想到,他指的是给柳铁英吃的狍子肉里面放野扁豆的事儿。

我问彭大运“:你为什么那么做?”

彭大运笑着说:“吃不到狍子肉,我生气呗。”

十一

这一年,桃花坞发生了三件大事。

过完年不久,彭大运被执行死刑。枪毙彭大运那天,彭大河不让他爹娘去刑场,是他一个人去给弟弟收尸的。我没敢去刑场,那天索具厂停电不上班,我只敢躲在北坡的大青石上默默流泪。庄云鹤的坟旁,两棵桃树上的花骨朵已经饱满起来,再过半个月就会开花。一个生命今天就会消失,消失的生命会去哪里?如果灵魂不会随着身体消失,它又会依存何处,会不会跟着春天的桃花一起绽放呢?彭大运的灵魂、庄云鹤的灵魂、我娘的灵魂、庄氏和彭氏祖先的灵魂,会不会就是桃花坞每年春天飘零的花瓣?桃花坞的桃树被我爹砍伐殆尽,剩下为数不多的几棵桃树,兴许是为这块土地上曾经活过的人招魂祭祀?

春天,桃花开败的时候,四爷爷死了。

据说临死之前,四爷爷一直在念叨一句话“:天道不死!”

第三件大事,是退伍复员回村的彭大河成了桃花坞村的书记。彭大河当村书记,是召平镇的书记来宣布的,说是经过镇党委走访,彭大河同志不仅有很高的政治觉悟,而且有良好的群众基础,加上他是在战场上立过二等功的伤残军人,所以他做桃花坞村的支部书记,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宣布彭大河为桃花坞村书记的当天晚上,庄水生拎着白酒和猪头肉来找我爹喝酒。庄水生三杯酒下肚,开始抱怨,说姓庄的风光了三十年,如今的桃花坞天又变成地主崽子的天下。

庄水生又说,彭大河复员回来后,每天口袋里面至少装两盒带过滤嘴的凤凰烟,见人就递烟,半年时间收買了桃花坞的人心,所以,镇党委走访民调时,全村人都说彭大河好话。

我爹不怎么说话,我在里屋只能听见他嘬酒盅的吱吱声。

庄水生说了一晚上牢骚话,最后叹口气,总结道“:咱们吃了没钱的亏。”

彭大河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被炸掉了左手,立了二等功。立功后,彭大河转成志愿兵,本来可以不复员,一直在部队上待着。他听说弟弟彭大运判了死刑,加上他对云南水土不服,就要求复员回家。这些事儿,我都是听彭大河亲口讲的。

彭大河回到村里第二天,就到家里来找我,像是汇报工作一样,跟我说了以上事情。彭大河跟我说话的时候很正常,可是,在一旁做作业的玉叶突然打了一个喷嚏,居然把他吓了一哆嗦。哆嗦完后,彭大河话锋一转,让我跟他说说,他弟弟被扭送派出所那天晚上的事儿。

于是,我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对彭大河讲了一遍。

他听完之后,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这是没有把话说清楚,这件事儿不能全怪大运,当然,也不能怪你,是你们俩没有把话说清楚。”

我也不知道,彭大河说的“没有把话说清楚”是不是怪罪我的意思。

最后,彭大河问我:“大运枪毙之前,你能不能去监狱看他一眼?”

我点点头,含着泪说“:我能。”

我送彭大河出门的时候,不小心踢翻一只水桶,彭大河又是一哆嗦。我感觉,彭大河大概是在战场上受了什么刺激,听不得突如其来的声响。

这三件大事过后,就快到夏天了。

桃花坞发生很多变化,有的年轻人做起小买卖,还有人去召平镇开了美发店和服装店。烫发水和服装都是从广州进的货,据说发型和服装款式是今年港台最流行的。庄水生拉起一干人马,成立建筑队,四村八乡给人盖房子,看来他一心想赚钱。我爹失了心气,作为桃花坞曾经叱咤风云的政治家,他此刻的状态更像是解甲归田的山村野夫,每天泡在责任田里,认真打理庄稼。

彭大河做了村书记后,除了“社员通知”之外,他从未在大喇叭上读报,更没有骂过人。分产到户之后,每一家各忙各的,“社员通知”也越来越少了。即便是不读报,也没有社员通知,村里大喇叭仍没闲着,一天到晚只播放三首歌:《十五的月亮》《月亮走我也走》和《血染的风采》。彭大河每天穿着四只口袋的绿军装,去村书记办公室上班。下班后,彭大河不是直接回家,他会绕着村子转一圈,像是一个巡逻的士兵一样。他的左胳膊缩在袖管里,见到村里抽烟的人,就会用右手掏出带过滤嘴的凤凰烟递烟。有时候,一只手抽出整包的一支香烟有些困难,接受递烟的人,往往会讪笑着接过烟盒,从烟盒中抽出两支香烟来,自己塞嘴里一支,另一支递给彭大河,再把烟盒塞进他的右口袋。桃花坞的男人们瞅准彭大河的习惯,每天下午五点钟都会聚在彭大河必经的路旁,等着蹭他的饭后烟。于是,桃花坞的傍晚会弥漫着很好闻的烟草味,直到很多年之后,我还能从万千浊气中辨别出凤凰烟的味道来。

我爹和庄水生站在我家大门口,看着彭大河的背影,咂巴着彭大河的凤凰香烟,庄水生问我爹“: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天天给大伙儿敬烟,难道他一把火都不烧?”

我爹说“:不烧火怎么立威,你就等着瞧吧。”

在这些变化中,只有一个变化跟我有关联,就是桃花坞的人开始躲着我走路。不管是姓彭的,还是姓庄的,就连水生媳妇见了我也会扭头走开。从彭大运被枪毙那天起,我就隐隐觉得会有这样的一天,果不其然,这一天真的来了。如果仅仅是大人也就罢了,就连桃花坞不谙世事的孩子,见了我也会老远躲起来,躲就躲吧,孩子们还嬉笑着嚷嚷“:扫帚星,扫帚星,克死她娘成了精。”

每次我哭着进门,都会趴在炕上伤心老半天,我内心深处一直愧疚着我娘的死。我娘已经死去十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会被拎出来说事,难道大家真的要把彭大运的死背到我身上?

有天傍晚下班回家,那群孩子又冒出来,齐声冲着我喊:“扫帚星,扫帚星,克死她娘成了精。”

突然,我爹拎着棍子从院子里冲出来,吓得那群孩子四散逃开。在我的印象里,我爹几乎没有为我和妹妹做过什么,自从有了玉叶以来,所有的事情都靠我一个人应对。今天,我爹突然替我出头,让我很是感动,心里顿时觉得有了些许暖意。

晚饭的时候,玉叶只吃了小半碗玉米面粥,就放下筷子进了里屋。我猜测,我在村子里的遭遇,恐怕玉叶也不能幸免。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任凭我怎么问她,玉叶只是一个劲儿地哭,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玉叶的情绪传导给了我,我也不自觉地流下眼泪,我们姐妹二人抱头而泣。

哭了一会儿,我叮嘱玉叶“: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们,我们一定要自强,我要做出一个人样儿,你要考上大学。等你考上大学,我们姐儿俩一起离开桃花坞,永世不再回到这里。”

玉叶哽咽着,在我怀里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下班回到家里,正在做晚饭,久不登门的徐寡妇打着哈哈走进来:“喜鹊叫,媒人到,喜事啊,喜事,真是天大的喜事。”

我很是纳闷,不解地问徐寡妇,我能有什么喜事?

徐寡妇一脸神秘兮兮的樣子,让我觉得浑身不自在。

徐寡妇装腔作势贴到我耳旁,声音却恨不得让村头的狗都能听到:“大河书记托我上门求亲,想跟你喜结良缘,你说这是不是大喜事?”

桃花坞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姑娘,已经有好几个订婚了。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在桃花坞订婚、结婚、生儿育女。从小的遭遇,让我生出一个念头:逃离这个村子。

我当即摇头:“不行,不行,我还小,我这么小怎么能结婚。”

徐寡妇说“:大河是村书记,不会违反规定,求亲是先订婚,等到够结婚年龄,才能操办喜事。”

我爹坐在一旁只管“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斗,从他脸上麻木的神情来看,徐寡妇早就跟他沟通过这件事,而且还得到他的允许。

我停下手中的活儿,对徐寡妇说:“不管我够不够结婚年龄,我都不会嫁给彭大河的。”

徐寡妇像是被马蜂蜇了一样,惊叫一声道“:你这闺女是不是傻啊,人家大河浑身上下都是金子般的闪光点,战斗英雄、二等军功章、复员军人、村书记,你说说哪一点配不上你。人家不就是少了一只手,他是村书记,又不用下地干农活,其他事儿一点儿不妨碍。”

我说“:结婚不是交换条件,两个人需要有爱情。”

徐寡妇习惯性地一撇嘴:“哟,你一黄花丫头真好意思说出口,爱情不就是骚情嘛,男人女人只要在一个炕上滚,哪有滚不出来的骚情。”

我很是笃定:“不管怎么样,我是不会嫁给彭大河的。”

徐寡妇脸上有些不悦:“金枝,你这是什么态度,彭大河是保家卫国的战斗英雄,你不嫁给他就是不爱国。”

我爹一旁插嘴道:“你不要乱扣帽子好不好?”

徐寡妇也觉得自己把话说过了,她缓和一下脸色:“金枝,要认清形势,因为彭大运那档子事儿,如今在桃花坞,没有人愿意跟你亲近,你没看到全村都在巴结大河书记,你害得大运枪毙,凭良心而论,你也该嫁给大运的哥哥。”

听到这里,我觉得一股火顶上脑门儿,我把锅铲用力摔到锅里,一铲子土豆焖豆角被锅铲挑飞起来,正好糊在徐寡妇肥腻的腮帮子上,烫得她尖叫一声,急忙用手把脸上的菜扒拉下来。

我义正词严地对徐寡妇说:“彭大运不尊重我,才会被警察抓,我也没想到他会被判死刑,对于彭大运,我已经尽力了。至于彭大河,因为他弟弟的事儿,就觉得我欠了他们家的,这是痴心妄想。话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你去告诉彭大河,我就是上吊跳井,也不会嫁给他。”

十二

夏天来临之前,传来一个消息:潘保东成为昶山县第一个考入清华大学的人。

我是在索具厂听工人们议论,才知道潘保东考上了清华大学数学系。得知这个消息,我心中无比欣慰,觉得心头上压着的一堆巨石,卸掉了一小块儿,不自觉地长舒一口气。我知道,只要我努力去弥补,用心去救赎,迟早有一天,我会把压在心头上的石块一一掀开,真真正正轻轻松松地活着,这样的日子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我带着欢快的心情,一路蹬着自行车回到桃花坞。刚一进村口,突然“啪”的一声,我的额头被一个湿乎乎的东西砸中,连吓带着急,我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把左腿膝盖磕破。紧接着,一群孩子齐声高叫着:“扫帚星,扫帚星,克死她娘成了精,勾引大运送了命。”

我抹了一把脸,发现砸中我额头的是一只烂西红柿,汤汁糊满我的半边脸,把一件奶白色的衬衣也染花了。看来,村里对我的欺负和凌辱升级了,从以前的动嘴改成现在的动手,骂我的顺口溜也多了一句“勾引大运送了命”。在我的身边,陆陆续续还有烂西红柿一类东西扔过来,并伴着孩子们恶作剧后的笑闹声。突然,孩子们尖叫一声,四下逃窜而去。我想,肯定是我爹又来给我出头,心里不由得再次泛起一股温馨。我挣扎着准备从地上爬起来,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就在我感动于我爹带来的温暖时,却发现眼前拉我起来的人竟然是潘保东。

我问潘保东,你怎么来了?

潘保东扶起我的自行车,对我说,他考上了清华大学数学系。

我说我听说了,并向他表示祝贺。

潘保东苦笑了一下:“我今天来,有两个意思:一是向你表示感谢,感谢你督促我复读一年,报考更好的大学,才让我有勇气报考清华;二是代表我的母亲,向你道歉。”

我接过自行车,对潘保东说:“我不需要感谢,也不需要道歉,我只求你们不要厌恶我,不要憎恨我。”

潘保东说:“我妈当时说的是气头上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现在,我们家人对你都是满心歉意。”

我说“:要说抱歉的是我,如果不是因我而起,你今年就读大二了。”

潘保东说:“好饭不嫌晚,没有你,我也读不了清华。”

潘保东叹口气,继续说道:“因为我,你放弃读大学,现在,该轮到我对你愧疚了。所以,我还是希望你能回去复读,接着参加高考,争取考到北京,我们继续做同学。”

我对潘保东说:“你千万不要对我愧疚,我不去读大学的主要原因,是要照顾我的妹妹。”

潘保东不相信我说的话:“我没有听说哪个人是因为要照顾妹妹放弃读大学的,考上大学多不容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啊。”

我说我们家跟别人家情况不一样。

潘保东说“:那群孩子对你太无礼了,每天都是这样吗?”

我说“:今天是第一次冲着我扔东西,我怀疑有人背后指使。”

潘保东说:“我早来了,一直在村口等你,刚才看见有一个穿绿军装的男人,跟那群孩子在一起,好像还给孩子们分糖吃了。”

我问潘保东,那个男人是不是只有一只手?

潘保东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只有一只右手。”

索具厂只生产两种绳子,尼龙绳和麻绳。两种绳子按照直径,又分为十几种粗细不一的绳子。最近,索具厂进了一台机械设备,机器制绳代替人工制绳,效率提高不少。过去,六个工人轮番转动绞盘,一天也就生产一百多米绳子。现在有了制绳机,两个工人一头续料,一尾打捆,一天能生产七八百米绳子。如此一来,索具厂要辞掉一多半工人,厂里一时间人心惶惶,都怕丢掉工作。

索具厂先前的会计彭雪梅也回来了,厂长一时间犯了难,因为我的学历比彭雪梅高,她只是初中毕业。而且,我做的账面也比彭雪梅做得干净,几乎从来不出差错。厂长让彭雪梅先在会计室待着,说过段时间看看有没有合适工作,再行安排。彭雪梅每天按时按点来会计室上班,却没有具体工作,她自己也觉得尴尬。我和彭雪梅早就认识,她的娘家是桃花坞村,爹叫彭启德,娘家哥哥叫彭军。我和玉叶都吃过彭启德家的鸡蛋,我爹还从彭启德手里买过鸡蛋,以答谢水生媳妇给玉叶喂奶。

彭雪梅长得挺好看,圆脸大眼,是我们农村人喜欢的旺夫相。她的性格爽快,说起话来快言快语,爱说爱笑爱凑热闹。会计室里就我们两个人,彭雪梅拿我当成娘家人一样聊天。她说她嫁到段家庄六年,一直没有怀孕生孩子,这些年试的偏方能编一本书,吃的中药能装几麻袋,看过的神婆也有十几个,有一回差点儿被一个神汉占了便宜。

彭雪梅还说,自己整整看了婆婆六年脸色,听了婆婆六年指桑骂槐。

我说你不是刚刚生了儿子,这回能堵住婆家的嘴了。

我俩聊天聊到这里,彭雪梅眼泪唰唰流了下来,再也不言声。任凭我如何安慰,彭雪梅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快到下班时候,我找到厂长,主动提出来要去车间当工人,让彭雪梅来做会计。厂长是个厚道人,听我主动让位子,心里虽有些不舍,但还是答应了,说车间里肯定会给我留出位子。

三个月过去后,发生一件奇怪的事,彭雪梅又怀孕了。彭雪梅怀孕不是医院检查的结果,是显怀了,怀胎至少五个月。如果按照这个时间算起,她第二次怀孕的时间,应该是在她刚刚生下孩子后不到一个月。这个事儿违背常理,索具厂里的工人七嘴八舌议论彭雪梅,议论焦点有好几个:一是彭雪梅六年不怀孕,一怀孕就一窝接一窝像是下兔子;二是计划生育抓得这么严,她怎么敢明目张胆怀孕,每天挺着大肚子上下班。

第二天,索具厂来了一堆人,据说是段家庄的书记带着召平镇计生委的人,他们来找彭雪梅谈话。谈话持续到下午,索具厂又来了一拨人,是桃花塢的,彭大河带着水生媳妇还有两个民兵。水生媳妇在桃花坞村负责计划生育工作,是姓庄的唯一进入村委会的人。彭雪梅出嫁后,户口归到段家庄,她生二胎跟桃花坞没有关系,我不清楚彭大河和水生媳妇来掺和什么。快到下班时候,又来了一拨人,是彭启德两口子和儿子儿媳妇,也就是彭雪梅父母、哥哥和嫂子,彭大河的叔父叔母和堂哥堂嫂。

这一夜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知道,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厂长来找我,让我回会计室上班。

我问厂长,彭雪梅呢?

厂长叹口气,说彭雪梅一时半会儿不能上班了。

我再次见到彭雪梅是在桃花坞,她提着两个大蛇皮袋子,面色苍白,像是没洗脸没梳头。看到我,彭雪梅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说她离婚了。

我问她为什么。

彭雪梅说一切都是命,说完就哭诉起来。

原来,彭雪梅上次怀孕是假的,是为了掩护她怀孕的娘家嫂子。彭雪梅娘家嫂子叫庄晓娥,是桃花坞村出名的美女,跟彭军和彭大河三个人是同学。长大后,彭军娶了庄晓娥。能把村花娶回家,彭家人当然高兴,一时间成了善待儿媳妇的模范五好家庭。第二年,庄晓娥生下一女孩,庄启德两口子先是把老脸撂下来,不再像先前那样处处示好。

彭军安慰爹娘,说第一胎生女儿,五年之后还能生第二胎。

谁知道庄晓娥不争气,好不容易熬过五年,她第六年又生下一个女孩。这一回,连彭军也失去耐心,对庄晓娥横竖都不给好脸。在桃花坞,家里没有儿子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这也是我和玉叶悲惨童年的发端。

彭雪梅嫁到段家庄之后,肚子六年没有开张,庄启德便打起女儿的注意。他把一家人凑到一起,宣布了他酝酿已久的计划,让儿子和儿媳妇躲到山西运城的三姨家,继续怀孕生孙子。另一边,让女儿肚子里塞上枕头假怀孕,到时候把孙子的户口落到女儿名下。为了延续娘家的香火,彭雪梅义不容辞,回去跟婆家商量。婆家以为彭雪梅不能生育,用这个办法添进来一个男孩,面子上也好看。于是,婆家就答应配合演这出戏,条件是彭雪梅的嫂子生下来如果是男孩,必须姓段,而且要在段家抚养长大。彭启德觉得只要是彭家的骨血,姓什么无关紧要,就算在段家抚养也不碍事,便与亲家达成一致。皇天不负庄家人,庄晓娥在山西运城生下一个男孩,彭雪梅也赶紧佯装生产,并对外宣称生了儿子。在想添男丁的共同目标下,段庄两家人配合默契,本来天衣无缝,可谁知道造化弄人,就在庄晓娥生下的男孩刚刚满月时,彭雪梅发现自己怀孕了。面对即将戳穿的谎言,段家人铁了心要生下段家的骨血,忍受了六年屈辱的彭雪梅也别无选择,为了自己后半生的幸福,她也要保住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真相水落石出之后,段家庄首先不干了,因为彭雪梅名头下已经有了儿子,她是无论如何不能再生第二胎了。本来这事儿跟桃花坞没有关系,因为彭军和庄晓娥没有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他们俩名下只有一双女儿。这个“三角官司”打到召平镇计生委,镇计生委协调两个村的书记和负责计划生育委员,最后三方达成一致:按照既成事实的流程办理,彭雪梅必须流产。

彭雪梅无奈,只好避开段家庄,躲到娘家生孩子。召平镇计生委再次出面,并下达最后通牒,彭雪梅在哪个村生下孩子,就把违规计生名额算到哪个村的头上。如此一来,躲在炕头看热闹的桃花坞坐不住了,村书记彭大河带着水生媳妇和几个民兵,把怀孕已经七个月的彭雪梅绑到门板上,抬进召平镇卫生院。

彭启德两口子哭喊着追出大门口,彭启德跺着脚骂道:“彭大河,那是你的堂妹,她肚子里的孩子跟你打断骨头连着筋,到了阴曹地府,孩子见了你也得叫一声舅舅,你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又过了半年,我在召平镇上看到彭雪梅,她手里攥着一件婴儿穿的连裤袄,逢人就问有没有看见她的儿子,还说儿子穿着单衣跑出来了,她来给儿子送连裤袄。

彭雪梅的悲惨遭遇,更加坚定了我要离开桃花坞,离开召平镇,离开昶山县的决心。在这片土地上,女性承受着与生俱来的原罪,由不得你去选择,横竖都要接受。我要逃避的不仅仅是世俗,还有对世俗纵容的这片土地。在这片土地上,即便是你浇灌琼浆玉液,开出来的依旧是愚昧之花。

十三

玉叶不负厚望,以全镇第一的成绩考入召平镇中学。玉叶的脸上有一种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冷漠和成熟,成绩单下来的时候,她居然面无喜色。这也许跟我日常对她的洗脑有关系,要她把终极目标定位在考上大城市的大学,离开被我们姐儿俩痛恨的故乡。

作为对玉叶考试成绩的褒奖,我带着她去了召平镇最火的一家羊汤铺子,要了两大海碗羊杂汤,又给她加了两块钱的纯羊肉。玉叶给自己的羊杂汤里倒了很多辣椒和胡椒面,我坐在她对面都呛得打喷嚏,这孩子的口味比我还重。喝完羊杂汤,玉叶的嘴巴上糊了一个黑圈一个红圈,分别是胡椒面和辣椒面,笑得我前仰后合,惹得铺子里面的食客纷纷侧目。敏感的玉叶立刻意识到是自己出了洋相,赶紧用袖口擦拭,同时杏眼圆睁,还举起另一只手,对我做出欲捶状。

我也憋住笑,佯装愠怒,斥责道:“考试得第一,胆子就大了,竟然敢打你姐了。”

玉叶似乎意识到自己舉止不妥,恼羞不得地把脸带身子扭到一边。我起身结完账,回过头来揽着玉叶,笑嘻嘻地走出羊汤铺子。我的亲热举动,迅速传递给玉叶,她也伸手揽着我的腰,我俩就这样悠闲信步在召平镇的街上。

走了一会儿,玉叶突然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对我说“:姐,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我问玉叶什么事儿。玉叶说“:你在镇上上班,我也来镇上读书,咱俩干脆在镇上找个房子住,不回桃花坞了,好不好?”

天哪!这真是一个绝好的主意,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我爹对于我和玉叶形同于无,那个所谓的家,只是三间冰冷的屋子,在那里吃饭睡觉而已。还有,我和玉叶在桃花坞进进出出,没有丝毫安全感,只有无数白眼,还有走过后的指指点点,以及一帮顽童的嘲笑。

我一把抱起玉叶,兴奋地对她说:“就这么定了,我们搬到镇上住。”

我找到厂长,跟他说了我的想法,说我和妹妹想在镇上找一间房子住。

厂长大概是猜出我的想法,说会计室后面那排空房子,你随便挑一间,打扫出来住下吧。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和玉叶开始打扫房子,布置我们的新家。我先是买了一大桶白色涂料,把房子粉刷一新。又弄来几张刘晓庆、陈冲、方舒和山口百惠的旧挂历,把房间装饰一番。接着,去旧货市场买了一张钢管焊接的双人床,一张旧餐桌和两把椅子,一个煤气罐和灶台,还给玉叶买了一盏台灯。这些东西里面,唯有台灯是新的,灯罩是绘着梅兰竹菊的彩色塑料薄膜,玉叶很是喜欢。前后花费了大概两百多块钱,我们就拥有了一个新家。剩下的,就是如何跟我爹说一声,理由很是充分:住在镇上不用来回跑,可以节约时间让玉叶做功课。其实,我爹那里不需要理由,他恐怕巴不得玉叶早点离开,让他找回自己在桃花坞的尊严,一份属于男人的尊严。

这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我说我和玉叶打算搬去镇上住。

我爹愣怔片刻,他随即叹口气,只说了两个字“:也好。”

随后,我爹就去院子里抽烟,不再跟我说话。黑夜里,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就像是院子里摆设的一个物件,除了一明一灭的烟斗,就是节奏均匀的抽烟声,一直“吧嗒吧嗒”到天亮。

我和玉叶搬去了召平镇,当天晚上,我们俩兴奋得几乎一夜未睡。第一次躺在富有弹性的床垫上,感觉幸福到要眩晕过去。玉叶起身,躺下,上床,下床,不停地来来回回折腾,高兴得像个孩子,其实,她就是一个孩子。

九月份,玉叶开学了,我给她买了两身新衣服,还有一套蓝色运动服。玉叶遗传了我娘的漂亮基因,穿上新衣服之后,越发光彩照人。

玉叶照着镜子,对我说:“姐,新衣服真提气。”

我说,只要你努力学习,考上大城市的大学,姐保你这辈子再也不穿带补丁的旧衣服。

玉叶说“:为了新衣服,我也要考上大城市的大学。”

我说“:不是为了新衣服,是为了我们姐儿俩的未来。”

快乐的新生活只持续了一周,玉叶的脸上又布满愁云惨雾。

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儿。玉叶说,桃花坞村有三十多个孩子考入召平镇中学,他们也把“玉叶是野种”的浑话带到中学,有几个本来与她交好的同学,现在不理她了。玉叶的不幸遭遇,我在索具厂也同样遇到。桃花坞村有几个人在索具厂上班,他们在背后嘀咕我的事儿,我早有耳闻。

我安慰玉叶,说这个社会到处都有搬弄是非之人,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考上大城市的大学,远离是非之地和是非之人。

玉叶闻听后,把手里的书本用力摔在桌子上,哭着叫喊道:“天天念叨这句话,你烦不烦啊?难道我考不上大学,我们就是死路一条吗?”

说完,玉叶哭着跑出屋去。我愣在当场,没有出去追赶玉叶,我在想,玉叶说的也许有道理,我不应该给她那么多压力,她已经背负了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重。

最近,附近几个镇上陆续开了几家制绳厂,大家竞相压价,导致索具厂库存积压,一个月销售停滞。索具厂只好放假,撒出去全厂的职工在外面跑销售,并给予销售提成奖励。我是厂里的会计,随时都要出货记账,所以我暂时没有销售压力。

中午,我在会计室里整理账目,抬头望见彭大河与厂长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两个人说说笑笑往外走,大概是出去喝酒。召平镇上的男人喜欢中午喝酒,而且经常是从中午喝到晚上。我想,这里的男人大概都是早晨一睁开眼,就盘算着中午找谁喝酒。索具厂的销售仍不见起色,倒闭的传闻已经在工人之间传播,还有人说索具厂有个扫帚星,任凭大家如何使劲也是白搭。私下里的抱怨,逐渐转成明面上的人身攻击,我很清楚这种情绪的层层递进,凡是不好的事情,大家都会齐心协力找一个替罪羊出来。我从小已经习惯,背负不属于我的责难,为此,我已经准备坦然接受了。

下午下班时间,厂长醉醺醺地回到厂里,先是把一帮工人骂了一通,然后走进会计室,对我说:“金枝,你得搬出去住,你住的那间房子要存放绳子。”

厂长的决定,我一点儿不吃惊,我越来越清晰地觉察到,彭大河一直在背地里捣鬼,想把我逼上绝路,让我最终向他低头。

我把账本收拾好,站起来问厂长:“需要我辞职吗?”

厂长喷出一口酒气,说道“:你这人命太硬,我降不住你,为了索具厂这么多工人要吃饭,我只能委屈你了。”

我在镇上租了一间房子,这也是我和玉叶共同做的决定,不回桃花坞。

镇上的房租一个月六十五块钱,赶在元旦当天,我和玉叶搬了进去。搬家那天,厂长找了几个工人帮我,他大概是酒醒之后有些不好意思,在我离开索具厂之前,一直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我。接下来,我开始找工作,没有工作就无法支付房租,还有我和玉叶的生活开销。我用了一个礼拜的时间,跑遍整个召平镇,凡是看见街边或是电线杆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纸,就以为是招工启事,一张都不放过。最终,我在距离召平镇十几里地外的宋家庄找到一份男人的工作,烧石灰。在一座石头砌成的窑炉里,铺上一层木柴,夹上一层石灰石,然后再鋪一层木柴,木柴上面再加一层石灰石,一直填到窑炉口,然后点燃木柴把石灰石烧透。烧透一窑石灰石需要一个礼拜时间,烧酥了的石灰石装进小推车,推到石灰池里,加水浸泡后,再把石灰粉和石灰渣进行分离。烧石灰虽说劳累,工资倒是比索具厂高,一个月两百块钱,中午还管一顿饭。

这份工作只干了一个礼拜,我的两只手开始火辣辣地疼,老工人们道破缘由,说我应该戴一副手套,因为女人皮肤嫩,石灰烧破了表皮。石灰窑上只有我一个女性,其余全是男人,他们的手粗糙异常,连石灰都烧不透,就忽略提醒我戴手套了。我在劳保用品商铺买了两副手套,六毛钱一副,烧掉表皮的手指握住小推车车把的刹那,即便是隔着那层粗布手套,我也能感觉到钻心的疼痛。那天晚上,我无法骑自行车回召平镇,只能搭一辆拉石灰的拖拉机,再步行五里回到租住房。给玉叶烧豆腐炖白菜的时候,我不得不两只手握铲子,铲柄上还得垫上一块毛巾。

玉叶见到我在烧豆腐炖白菜,忍不住抱怨起来“:顿顿都吃白菜豆腐,我闻到这股味儿就泛胃酸,我现在学习用脑子,能不能吃顿肉啊!”

听到玉叶的抱怨,我再也忍受不住,气冲冲地把铲子扔到锅里,冲玉叶吼起来:“我每天干的都是男人干的活儿,你以为我就不想吃肉吗?现在给我一个猪头,我能吃掉半个。”

玉叶不甘示弱:“用脑过度就是要补充蛋白质,我的要求过分吗?”

我端起桌子,下面反扣着一只铝盆,里面装着一条半斤重的五花肉,扔在玉叶做功课的桌子上“:我不仅知道你学习用脑,你现在身体发育也应该补充蛋白质,我今天去肉铺买肉了,可我的手被石灰烧得连菜刀都握不住,你还冲我发脾气……”

我一边说一边哭,直到哭得说不出话来。

玉叶站起身来,走到我的跟前,拉起我那双被石灰烧得红艳艳的手,眼泪也扑簌簌流下来。她扑进我的怀里,哭喊着连声说:“对不起,姐,对不起……我错了。”

十四

玉叶考上昶山县最好的高中,昶山第一中学,召平镇只有两个人考入这所全县最有名的高中,还有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同学。玉叶这次没有考第一,而是第二名,因為考试那天她来了初潮,吓得她心慌意乱,没有把专注力用在考试上。直到晚上回到出租房,我看她有些魂不守舍,还以为她考砸了。经我再三追问,玉叶告诉了我实情,我才跟她解释清楚月经是怎么回事。

玉叶读初中三年,发生了很多变故,我爹进了监狱,彭大河变成了白痴。

我烧了两年石灰,一双手已经变成男人的手,也像男人们一样不用再戴劳保手套,石灰也烧不疼了。石灰烧到第三个年头,窑炉塌了,砸死一个工人,那个工人的孩子刚刚满月。那天跟往常一样,我推着一车烧好的石灰,刚刚走出窑炉门,背后就传来一声闷响,我幸运地躲过一劫。我和工友们搬了半天石头,把那个刚刚做爸爸的工人挖出来,身体已经僵硬了。随后,公安局和劳动局的人来勘查现场,带走石灰厂老板,拖欠我们两个月的工资也随之泡汤。

工友们喝了散伙酒,我提议给死去的工友捐点儿钱,并带头捐了一百块钱。有两个人不太情愿,但还是捐了。工头眼含着热泪,领着大伙儿敬我酒,我把半缸子白酒一饮而尽,大伙儿说我比爷们儿还豪爽。总共捐出来五百多块钱,大家委托工头把钱交给死去工友的家属,然后就散了。

半个月后,我在召平镇的聚龙酒店找到新工作。工资虽然不高,可也不必像烧石灰那么累,而且中午也管一顿饭。找一份端盘子的工作,我也是存了私心,这两年在窑炉上日晒灰烧,我的脸面看上去又黑又糙,在酒店里端盘子洗盘子扫地抹桌子不用晒太阳,趁机保养一下皮肤,我毕竟是个只有二十六岁的姑娘。

自打我到这里工作之后,彭大河几乎天天光顾聚龙酒店,从中午喝到晚上,晚上再换一拨人,接着喝到深夜,而且每次都会点名要我给他的包间服务。如今,彭大河成了桃花坞说一不二的人物,自打他拿自家堂妹彭雪梅烧了第一把火之后,就开始上演全武行,动不动纠集村里的小混混儿使刀弄棒,搞得桃花坞乌烟瘴气。自从农村搞包产到户责任制之后,各家种自己的责任田,村书记的作用逐渐弱化。大概是彭大河不甘心被弱化,他在村广播室播出的第一个“社员通知”,就是责令每家每户必须去桃花坞村委会购买化肥和种子。有几户姓庄的村民私自买了化肥和种子,彭大河带着小混混儿们把化肥和种子抢来全部倒进臭水沟。那几户庄姓人家去镇上告状,镇上的大小干部天天跟着彭大河吃吃喝喝,都替彭大河说话。村民们无奈,只好乖乖回村,去村委会统一购买化肥和种子。我上个月回桃花坞看我爹,我爹不住地叹气,说风水轮流转,如今的桃花坞又被姓彭的把持了。

桃花坞受气的不仅是姓庄的,姓彭的对本家彭大河也看不惯。彭启德曾在村委会门口骂过彭大河,说他浑身戾气,辱没了祖宗德行。彭大河对别人耍横,对这位伯父还是心存三分畏惧,当初斗起胆子拿彭雪梅烧了上任第一把火,主要是在村民面前立威。这一点,我爹预料得一点儿没错,他毕竟是桃花坞有政治经验的人。

聚龙酒店表面上生意红红火火,但是吃饭喝酒签字赊账是惯例,几乎没有一家常客是给现钱的,赊账的账本厚厚的一摞。逢年过节,聚龙酒店的老板就得买上像样的礼物,挨家挨户去送礼兼着要账。常年赊账的最终受害者,除了店老板,就是厨师和服务员,拖欠工资长达半年。掌勺的大厨好几回要撂挑子,全赖店老板苦苦哀求,就差下跪了。

彭大河也不例外,欠下聚龙酒店三四万块钱,依旧每天照吃照喝,照旧点名我去服务。服务就服务,这是我的本职工作,但彭大河话里话外挤对我,说我是他的老相识,一帮食客闻听便挤眉弄眼,脸上堆满淫笑。有一天晚上,彭大河在三楼一个包间喝酒,一桌子酒鬼喝得还剩下三个人,另外两个人已经神志不清,彭大河一把抱住我的后腰,一张臭烘烘的嘴伸过来亲我的脖子。我的气血一下子冲上脑门儿,顺手抓住一个盘子甩到他的脸上。

彭大河抹了一把脸上的汤汤水水,走到包间门口把门反锁起来,笑着对我说:“从了我,你就是村书记的老婆,就不用在这里低三下四伺候人了。”

我说“:你休想,我就是在这里端上一辈子盘子,也不会嫁给你。”

彭大河的脸变成冷灰色:“那我今晚就把你办了。”

说完,彭大河朝我踉踉跄跄扑过来。我往后退了几步,踩着椅子上了窗台,打开窗户后,连犹豫都没犹豫,便从三楼跳下去。

我在镇卫生院躺了八天,左腿骨折处打上石膏。住院的第二天,我爹来看我,受了这番委屈之后,看到我爹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了隐隐暖意。我爹问我怎么回事,我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我爹又去问医生,我会不会成瘸腿。

医生说我年轻,恢复得好应该不会留下残疾,上年纪之后就不好说了。

我爹木然地点点头,就离开了。

玉叶放学后,每天跑到医院帮我喂饭喂水,端屎端尿,还时不时哭上一鼻子。我住院到第五天的晚上,突然听到走廊里乱哄哄的吵嚷声。

不一会儿,聚龙酒店老板一步闯进来,脸上神色慌张,他对我说:“你爹把彭大河打死了。”

彭大河没有死,他只是昏迷,镇卫生院缺少必要的抢救设备,又转送昶山县人民医院。原来,我爹来看我那天,从卫生院出去后去了派出所报案。派出所一听是彭大河,说是没有出大事,也没有造成直接伤害,无法立案。

我爹说我女儿腿都摔断了,现在躺在卫生院,还不算是伤害吗?

派出所说,你女儿是自己跳楼摔断的腿,彭大河跟你女儿是老相识,没准是闹着玩儿呢。

我爹在聚龙酒店门口蹲守了三个晚上,前两天因为人多,无法下手。第三天晚上,彭大河摇摇晃晃出了聚龙酒店的门,身边只有两个人,我爹拎着一根茶杯粗的枣木棍子冲上去,对着彭大河的后脑勺儿来了一棍子。彭大河一声没吭,软绵绵地倒在酒店门口。

我爹转身去了派出所,把枣木棍子往值班室桌子上一扔,对警察说:“现在造成直接伤害了。”

彭大河昏迷了十一天,醒来后一句话没说,开始唱歌,从早到晚只唱三首歌:《十五的月亮》《月亮走我也走》和《血染的风采》。

彭大河被我爹打傻了,派出所的警察来找我了解情况,但他们问了许久,也问不出结果,他们只了解到这些:听说你跟彭大河是老相识,跟彭大河关系非同一般,听说你跟彭大河的弟弟谈过恋爱……

彭大河被我爹打傻了,聚龙酒店老板找到我租住的房子,把我骂了一顿:“你真是个扫帚星,四万七千三百六十一块钱啊,都是彭大河签字赊欠的,让你爹一棍子全打飞了。”

我在聚龙酒店白白干了半年,一分钱工资没有拿到,除了每晚惹一肚子闲气,还搭上一条腿。更惨的是我爹,涉嫌故意伤害罪,被判入狱七年。

十五

昶山县一中给学生提供宿舍,我让玉叶住到学校里面去,我一个人可以在外面租住条件差一点儿的房子,能节省一点儿开支。我在离学校两站地的地方租到一间房子,严格来说不能算是房子,它更像一间土坯加木板搭起来的窝棚。接下来,我雇了一辆机动三轮车,把召平镇的家当搬到县城的窝棚里,算是又有了一个新家。我的腿正在康复,虽说走路还有点跛,伤筋动骨一百天,迟早会好起来的。我经历那么多难日子,每一次都能挺过去,只要挺过去,就会变得比原来更好。心被伤了那么多回,都能好起来,何况一条腿。

我的腿勉强能走路的时候,我去监狱看了我爹。原本想带着玉叶一起去,可她说要在家读课外书,我也就不好意思再强求。我买了两条带过滤嘴的凤凰香烟,带给我爹,监狱里面不让抽烟斗。见到我爹的时候,他瘦了很多,被剃了光头,新长出来的头发丝丝点点都是白发。

我安慰他,说我的腿康复了,没有留下残疾。

我还鼓励我爹,好好服刑改造,争取早日回家。

我爹跟以往一样沉默,几乎没有说话,直到探视时间快到的时候,他才说:“你回一趟桃花坞,把祖屋卖掉吧,贴补你和玉叶的生活费。”

我说“:不可以卖掉祖屋,等你出狱,还要回去落脚。”

我爹叹口气:“自打你娘死后,那个家就破落了,你们姐儿俩再离开,那个屋子里就剩下凄惶了。”

入冬时节,我找到一份新工作,刷油漆。县城刚开了一家塑钢门窗厂,塑钢门窗的塑料框架里面要插进一片U字形铁片,铁片要先刷一层油漆,防止铁片生锈。县城里的工资比召平镇的工资高一些,一个月两百四十塊钱,而且不拖欠工人工资。我的腿已经完全康复,走路跟从前一样自如,腿也没有变形。刷油漆的工作一天到晚站着,还要来回走动,一天工作下来,伤腿会隐隐作痛。

塑钢门窗厂距离我的住处不算远,骑自行车需要二十分钟时间,中间路过一个菜市场,我周六下班会进菜市场买菜,给玉叶礼拜天改善生活。

今天又是周六,我锁好自行车,把自己塞进熙熙攘攘的买菜人群。我买了一大包蔬菜,还买了一块排骨,肋排太贵,我买了腔骨,腔骨上的肉也不少,还能把多余的肉切下来,给玉叶做炸里脊肉,这是她最爱吃的。我两手拎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走出菜市场的时候,却发现我的自行车不见了。我清楚记得停放位置,还特意把自行车用链锁锁在电线杆上,地上只看到被剪断的链锁,自行车被人偷走了。

我站在菜市场门口的寒风中,心底涌起一股股的愤恨,这是我上个月刚刚买的一辆新自行车,旧自行车在我住院的时候被偷了。突然,我听见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扭头一看,竟然是欧阳。欧阳手里拎着几个塑料袋,他也是来买菜的。看到欧阳,我很是开心,这个小伙子脸上有一种让人舒服的阳刚气,让我瞬间就把丢自行车的烦恼抛开了。

我向欧阳诉说了我的遭遇,欧阳说县城里的贼比县城里的电线杆还多,让我以后多加防范。

欧阳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我,他得知我和妹妹搬到县城住了,兴致勃勃地抓住我的胳膊说:“那以后我们可以经常见面了。”

我说“:是啊,还可以经常喝酒。”

欧阳用他的自行车载我到了住处,看到我住的窝棚,他禁不住皱一下眉头,问我晚上是不是很冷。

我说我买了一床电褥子,只要钻进被窝就不冷了。

我们俩正说着话,玉叶就进门了,我介绍欧阳和玉叶认识。

欧阳说“:你俩干脆去我们店里,咱们一起涮火锅吧,我师父也惦记你,经常会提起你来。”

我们家几乎没有亲戚可走动,除了小时候在水生媳妇家吃过奶,玉叶还从未出门做过客,她很开心地答应了。玉叶斜坐在自行车横梁上,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欧阳骑着自行车,蹬得飞快。

在一个拐弯处,欧阳大声喊道:“前座后座注意,抓紧扶好拐弯了!”

最后的“了”字拖着很长的尾音,欧阳谐戏着提醒我和玉叶,我自然而然地抱住欧阳的后腰,把自己的脸轻轻伏在他的后背上,一股属于男人的味道和温暖也拥抱了我,这一刻,我竟然想哭。真希望这个拐弯很长很长,就算是在原地打转,又有什么关系呢。

“吱”的一声响,欧阳的脚蹬在地上,撑住自行车的中心,欢快地叫道:“火车到站,谭记铸造,请乘客下车。”

我从飞驰的梦中落到现实的地面,赶紧帮着欧阳从两个车把上摘下塑料袋。

欧阳打开门,冲着店铺里面喊道:“师父,您看谁来了!”

这是我第二次喝酒,两次喝酒都在同一处地方。在聚龙酒店工作的时候,彭大河逼我好几回,让我喝酒,我都没有答应,有一次还把酒泼到他身上。酒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跟有的人喝得着,跟有的人喝不着。

得知我爹判刑入狱,老铁匠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对我和玉叶说道:“你爹是条汉子,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干!可惜我的一双儿女全都死了,老婆不肯跟我再生孩子,还跟着贩卖大米的私奔了,至今再无音信。”

第一次听见老铁匠讲自己的身世,虽是短短几句话,却也字字钻心透骨,让我不忍心再去问询。

老铁匠用粗糙的大手抹了一把眼角渗出的泪痕,接着说道:“我这把岁数做得着你们的爹,你俩娃儿要是不嫌弃,就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想爹想娘的时候,就过来走动一下。”

我学着老铁匠的样子,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对老铁匠说:“只要您老不嫌我们姐儿俩,我们以后每个星期天都来看您,还有欧阳。”

老铁匠看了欧阳一眼,说道:“欧阳啊,师父舍不得你……”

欧阳赶紧端起一杯酒,把老铁匠的话打断:“师父,我设计了一款青铜剑,护手柄用了饕餮纹,咱爷儿俩用半年时间,把这口青铜剑铸出来,如何?”

老铁匠愣怔一下,看着欧阳,眼神里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

入冬的第一场雪,下了一天一夜,我差点推不开房门。推开房门,我欣喜地看到欧阳,他正在雪地里跺着脚,似乎已经在门口等了很久。他旁边的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一只生铁火炉,火炉上面还捆着一只蛇皮袋子。

看到我开门,欧阳说:“给你送来一只火炉子,你去上你的班,我给你把炉子装上,走的时候,我给你锁上门。”

窝棚里的温度跟外面一样冰凉,每天早晨起床都得鼓足勇气,前天晚上电褥子的变压器烧坏了,窝棚里失去唯一的热源。我正发愁今天晚上怎么过,欧阳就送来火炉。我有个毛病,感动的时候讲不出话来,我冲着欧阳点点头,推着自行车上班去了。

我怀着满满的感激,刷了一天油漆,一点儿都没觉得累,特别想早点回到窝棚里,享受温暖的火炉。下班路上,我去了一趟菜市场,买上几个地瓜,想起火炉烤地瓜的香味兒,我就忍不住咽口水。

看见窝棚里面亮着灯,我以为欧阳没有走,心脏禁不住“怦怦”跳起来。我推开门,才发现窝棚里的人是玉叶,心中不免有些许失落。玉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瓶糨糊,正在用报纸糊窝棚的墙缝。

看见我进来,玉叶笑着说:“把墙缝都糊上,风就进不来了。”

玉叶长大了,她已经知道心疼姐姐,我心里很是欣慰。当天晚上,我没让玉叶回学校,学校的宿舍也冷,还不让用电褥子。我打开欧阳带来的蛇皮袋子,里面装着满满一袋子煤块,最上面是细小的木柴,用来引火的。欧阳真是一个细心人,做事这般周到,一点儿都不像在这方水土上长大的男人。我总觉得欧阳很神秘,他像是受过很好的家教,对人热情不失分寸,又很懂礼貌。总之,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很温暖,也很舒服。这样的人,怎么会选择做铁匠,我真的想不通。

这天晚上,玉叶没有戴手套做功课,整个窝棚里暖意融融。

玉叶放下书本,突然问我一句:“姐,你喜欢欧阳哥吗?”

我能感觉到自己脸上发热:“嗯,挺喜欢。”

玉叶俏皮地笑起来,她用一个嘴角叼着一支自来水笔,斜睨着我:“仅仅是喜欢吗?你难道没有爱上欧阳哥?”

我往一侧扭一下身子,避免让玉叶看见我的脸“:你一个小屁孩,懂什么爱不爱,赶紧做你的功课。”

玉叶很不服气:“我都十八岁了,我们班上谈恋爱的好几对,谁是小屁孩了!”

我赶紧反守为攻:“你是不是也谈恋爱了?”

玉叶笑笑说:“别跟我来这一套,我不会把自己的时间浪费在小县城,不是早就答应你,我要去大城市读大学。”

差不多隔四五天,欧阳就会送来一蛇皮袋子煤块,还有很细的木柴。每到这个时候,我就说不出想说的客气话,但心里却是满满的感激。突然想起,我至今还不知道欧阳叫什么名字。于是,我就问欧阳的名字。

欧阳笑着说“:我叫欧阳清如。”

我说这个名字怎么听都像是女生,倒是很好听。

欧阳说“: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顶多算是中性名字。”

我问道“:那我以后叫你欧阳,还是叫你清如?”

欧阳说“:别人都习惯叫我欧阳,你随便吧,怎么顺口怎么叫。”

我说“:既然别人都叫你欧阳,那我就叫你清如。”

十六

我的初吻给了欧阳清如,那一天是我的生日。

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生日,我印象里,我娘在我生日的时候给我煮过面条,说吃了长寿面就能长命百岁。自打我娘去世之后,我就再没有过过生日,哪怕是一句生日问候也没有。

我生日那天是礼拜二,我刷完最后一排油漆,换下工作服,刚刚走出车间,就看到欧阳清如推着一辆崭新的女式自行车站在厂门口。

我问他,你怎么来了?

欧阳清如没有回答我,他笑着对我说:“金枝,生日快乐!”

我当时就蒙了“:今天是我的生日?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欧阳清如说:“你补填住院手续的时候,我看到了。”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语无伦次地表达我的谢意,跟往常一样,每当我感动的时候,就不会讲话了。欧阳清如把身后的女式自行车推到我跟前,说是送我的生日礼物。

我急忙摇头:“不行不行,这个礼物太大太贵了,我受不起。”

欧阳清如佯装生气,说道:“好吧,我也不能骑一辆女式自行车,那我们就把自行车扔在这里,反正满大街都是偷自行车的贼。”

说完,欧阳清如支好自行车,转身走开。

我急忙叫住他:“好吧,我收下,清如,谢谢你!”

那天晚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吃饭,没有玉叶,也没有老铁匠。欧阳清如带我去了一家装修很好的饭馆,我们俩吃的涮羊肉,喝了六瓶啤酒。出门的时候,我已觉微醺,还有一种幸福的眩晕。欧阳清如骑上自行车,我坐在后座上,细细地品味着属于我的幸福,觉得我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欧阳清如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嘴里大声喊道“:汽车拐弯,请抓紧扶好!”

我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欧阳清如的后腰,再次把脸贴上他的后背,让那股男人的味道和温暖拥抱我。欧阳清如开始大声唱歌:“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地这么想……”

我和着欧阳清如的歌声,跟着他一起唱道“: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它天天地流转,风花雪月的诗句里我在年年地成长,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我们俩把这首歌翻来覆去合唱了无数遍,才到我住的窝棚。欧阳清如生火点起火炉子后,说他要回去。我起身,送欧阳清如走到窝棚门口的时候,他突然转身抱住我,还未等我做出反应,他的唇已经堵住了我的嘴。我没有做任何拒绝,也不想做任何拒绝,我们的唇和舌头交织在一起。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我家那头喝泔水的大白猪,还有……我一把推开欧阳清如。

欧阳清如有些觉得意外,但他还是很绅士地笑着,趴在我耳朵边上轻轻地说:“早点休息,做个美梦,生日快乐!”

说完,欧阳清如便出了门,继续唱着《光阴的故事》,消失在黑夜里。

我总是给我身边的人带来坏运气,我娘、我爹、玉叶、潘保东、彭大运、彭大河……我兴许就像桃花坞的人编排的那样,是一个命硬的扫帚星。如果我真的是扫帚星,那我是不是应该远离欧阳清如?清如是我第一个喜欢的男人,很清晰地喜欢,很强烈地想跟他在一起,我不否认,我爱上了欧阳清如。

接下来的每个星期天,我都要纠结上老半天:去不去见欧阳清如。

不去见欧阳清如,或者疏远清如,在我看来,是理智战胜情感的高尚行为。既然我爱他,就不能让他受到伤害,远离我爱的男人,是我唯一能够为欧阳清如做的事情。

玉叶倒是很喜欢去谭记铸造,这讓她有走亲戚做客的感觉,而且还有好吃的火锅等着她。所以,每当我迟疑不决的时候,总架不住玉叶在一旁怂恿:“你举杯承诺过,每个礼拜要去看望老铁匠,做人不能言而无信。”

于是,我带着玉叶又去了谭记铸造,玉叶跟老铁匠说她在学校的趣事,老铁匠跟玉叶讲他如何给王铭章将军铸刀送刀,一老一小其乐融融。

围坐吃火锅的时候,我对欧阳清如说:“也讲讲你的经历吧。”

欧阳清如笑了笑,他瞅着老铁匠的脸说“:我没有什么好讲的,如果不是师父收留我,我现在恐怕早就饿死在街头了。”

欧阳清如似乎在拒绝谈自己的经历,老铁匠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我觉得欧阳清如的身世越发神秘。有时候,神秘也是一种魅力,一种让人欲罢不能要去探究的魅力。

最近,我察觉到身体状况有些糟糕,总是咳嗽。我想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可是耽误一天时间就少拿一天工资,我觉得不划算。再说了,就算是检查出我得了大病,我也不能倒下,我倒下,谁来供玉叶读大学。等到玉叶大学毕业,我也算对得起我娘,我心底那块最大的石头也就掀开了。我好想轻轻松松地活着,跟欧阳清如结婚,再生一个孩子……在对未来的美好畅想中,我睡着了。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觉得头痛欲裂,我睁开眼,把自己吓了一跳,我竟然躺在医院里。欧阳清如端着一个搪瓷缸子走进来,说是他刚刚回去给我煮的小米粥。我挣扎着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一点儿劲儿没有,而且浑身酸痛。

我问欧阳清如,我怎么了?

欧阳清如说,你煤烟中毒,昏迷了一夜。

我又问欧阳清如,我煤烟中毒,你怎么知道的?

欧阳清如放下搪瓷缸子,坐在床边对我说“:冬天都是刮北风,我给你窝棚装火炉子的时候,把烟筒口留在南墙上,这样是顺风,不会倒烟。我天不亮起夜的时候,发现刮起南风,就担心你的窝棚倒烟。我赶过去看你,结果,叫不开你的门,我猜你可能中毒了,就把屋门踹开,背着你送到了医院。”

晚上,玉叶和老铁匠来医院看我,老铁匠拎来一只瓦罐,他在瓦罐里面炖了一只乌鸡。今天是周日,玉叶按惯例去了我住的窝棚,看到欧阳清如给她留的纸条,直接找到医院来的。

玉叶一进门就哭了,说自己不应该把窝棚的缝隙用报纸糊住,漏风漏气说不定就不会中毒了。

我浑身拿不出四两力气,实在无力安慰玉叶。欧阳清如劝老铁匠和玉叶回去休息,他留下来陪床。玉叶死活都不肯走,坚持要留下来陪我。在他们推来让去的时候,我再一次睡着了。

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三天的早晨。欧阳清如坐在一个方凳上,上半身趴在我的床边,一绺口水从他的嘴角流出来,在床上洇湿拳头大小一片床单,睡容煞是可爱。玉叶坐在另一个方凳上,把欧阳清如一只胳膊当枕头,睡得也正香甜。这个世界上,我最亲近的两个人,睡在我的床边,我的心里觉得无比踏实。踏实过后,肚子觉得饿了,肠胃吱吱咕咕叫了几声。我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两人的好梦,觉得让我最亲近的人多睡一分钟,他们就会多一分精气神。

欧阳清如好像觉察到我醒了,蓦然抬起头来,望着我小声说:“一直听着你均匀的呼吸,突然听不到了,以为你又晕死过去了。”

我冲着欧阳清如笑了笑,轻声说道:“辛苦你了,再睡会儿吧。”

欧阳清如说:“我睡足了,我得赶紧给你热鸡汤去,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欧阳清如说完,轻轻抬起玉叶的脑袋,放在床沿的被子上,让她好继续安睡。欧阳清如站起来的时候,一本书从他双腿滑落到地上,我看到一个牛皮纸包的封面,封面上写着六个漂亮的毛笔字:德伯家的苔丝。

我问欧阳清如,这本书讲的是什么故事?

欧阳清如说,是一个像你一样善良并坚强的女性,向自己命运抗争的故事。

我又问他,好看吗?

欧阳清如把书递给我,说很好看,他已经读第三遍了。

说完,欧阳清如一手拎着瓦罐,一手抱着棉衣,走出病房。

我轻轻摇了一下玉叶,趴在她耳朵边小声说道“:玉叶,赶紧起床啦,帮我洗把脸,姐姐已经两天没有洗漱了。”

玉叶坐起身来,伸个懒腰,气哼哼地嗔道“:就知道催我起床,对着欧阳哥哥就温柔到让人起鸡皮疙瘩。”

然后,玉叶学着我的口吻说道:“辛苦你了,再睡会儿吧。”

我一把拍在玉叶胳膊上“:好啊!原来你一直都在装睡。”

我在医院住了三天,第四天说什么也要出院。住院不光要花钱,还要欧阳清如一天到晚受累陪护,眼看着他阳光的脸庞暗淡下来,让我良心难安。第三天的时候,欧阳清如坚持让医生给我检查咳嗽,确诊是慢性肺炎,医生猜测跟我刷油漆的工作有关。

欧阳清如建议我换一份工作,我答应了他,他才同意我出院。

十七

这一年,我过得非常愉快,虽然工作很累,但我的内心时刻充盈着喜悦。我和欧阳清如确定了恋爱关系,我们的感情与日俱增,每天都想待在一起,哪怕是不说话,各做各的事,但只要能感受彼此的气息就足够了。

经我再三询问,欧阳清如透露了自己的身世。

原来,欧阳清如的父母都是北京的干部“,文革”期间下放在昶山县劳动改造,他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全都下乡当了知青,一个在广西,一个在黑龙江。欧阳清如年龄最小,一直跟在父母身边。有一年,上级来了一纸调令,说是要把欧阳清如的父母调往青海,继续接受改造。当时,正值欧阳清如得了肺炎,父母想到青海那样的边远苦寒之地,缺医少药,就把孩子托付给无儿无女的老铁匠帮忙照看,他们老两口便起身去了青海。于是,这些年来,欧阳清如一直跟随老铁匠生活,二人患难与共,情同父子。

欧阳清如道出实情,也印证了我内心的疑惑,要不昶山怎么会有一个讲普通话,读《德伯家的苔丝》这种书的青年呢。

我问欧阳清如,这几年开始落实老干部政策,你的父母落实没有?

欧阳清如说,这种事情审查过程很漫长,我的父母前年才返回北京工作。

听到这里,我心中顿时凉了半截,似乎已经看见了我和欧阳清如的未来。

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欧阳清如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缕清晰的愁云。

欧阳清如说:“我父母从前年就开始催我回北京,可是我不想回去,我想留在昶山,留在你和师父身边。”

我的工作换了,还在原来的塑钢门窗厂,只是不再刷油漆,而是去了另一个车间,用电锯裁剪塑料框梁。油漆车间都是女工,裁剪车间都是男工,好在我已经习惯干男工的工作,倒也不觉得十分累,而且工资还涨了三十块钱。在裁剪车间干了不到半年,我又去了厂会计室做出纳。厂里原来只有一个会计,是副厂长的小姨子。厂长说是为了规范财务制度,要设立出纳员,他见我做事很踏实,得知我以前做过会计,就把我调到厂部做了出纳。

现在,一切都称心如意,唯有欧阳清如的身世让我隐隐觉得不安。

有一天,临近下班时候,我在办公室里整理报表,门卫小陶推开门闪进来,说是厂门口有人找我。我很是纳闷,因为小陶认识欧阳清如,而欧阳清如也会直接到办公室来找我,不用通过小陶。

走出厂门,我看到四下无人,路边停着一辆小轿车。就在我愣怔的片刻,轿车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位穿着时髦的中年妇女,戴着黑框眼镜。中年妇女径直朝我走过来,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她走到我跟前两步远的地方站住,微笑着问我:“你是金枝吗?”

我说我是金枝,我问她,您是谁?

中年妇女对我和蔼地说:“我是清如的妈妈。”

我太震惊了,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欧阳清如的妈妈,也就是我未来的婆婆。

我说“:是婶子啊,您是什么时候来的?您是从北京来的吗?”

我慌乱得有些语无伦次,急忙往轿车里张望一眼,想看到欧阳清如。我从欧阳妈妈的眼神里读出了失望,我的心情更加紧张起来。

欧陽妈妈脸上的微笑变成浅笑:“叫婶子,我不习惯,你还是叫我阿姨吧,你会讲普通话吗?”

我赶紧转换成普通话,对欧阳妈妈说:“我会讲普通话,婶子,不,阿姨。”

欧阳妈妈说:“你不用紧张,我们到车里说话,顺便找个地方吃饭,一起聊聊天。”

欧阳妈妈又往前走了两步,抓住我的手,说道“:哟,瞧瞧这双手,粗糙得哪像个女孩儿,看来清如说得没错,你是一个坚强、执着、能吃苦的孩子。”

欧阳妈妈一边说着,一边牵着我的手走向轿车。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坐进轿车里,可我已经顾不上感受坐轿车的滋味,心里只剩下忐忑。轿车里还有两个男人,一个是司机,副驾驶上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也戴着黑框眼镜。他们一直没有开口讲话,欧阳妈妈也没有介绍他们是谁。轿车七拐八拐,开进了昶山县政府招待所。一路上,欧阳妈妈没说话,我也不敢随便开口。轿车停在招待所餐厅门口,副驾驶上的眼镜男赶紧下车,给欧阳妈妈打开车门。

欧阳妈妈对眼镜男说:“小余,你跟小张去吃饭吧,晚上没事了,你俩可以喝点儿酒,不用管我了。”

小余满脸堆笑,对欧阳妈妈说:“好的,马主任,我和小张就在隔壁大厅里吃饭,有事您让服务员叫我。”

餐厅里走出一个穿西装的胖子,操着一口浓重的昶山口音,对欧阳妈妈说:“马主任辛苦啦,辛苦啦,菜都准备好,给您安排在北京厅,里面请。”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县招待所,里面装修得很豪华,比起聚龙酒店来,不知道高多少个档次,招待所的走廊里都铺着紫红色地毯。此前,我只从门口走过几回,据说这个招待所是专门接待上级领导,条件跟星级饭店一样好。西装胖子把我们领进北京厅,吩咐服务员赶紧上菜,便媚笑着退出房间。饭菜大概早就备好,不一会儿工夫,两个服务员便摆满一桌子菜。

欧阳妈妈笑着对我说“:饿了吧?我们边吃边聊。”

说完,欧阳妈妈便拿起筷子,开始搛菜,她先搛起一只海参放进我的碗里。我在聚龙酒店给客人上过海参,但是从未吃过,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

我问道“:清如呢?他不来吃饭吗?”

欧阳妈妈没有看我,她正在给自己盛汤“:清如不来了,他回北京了。”

我吃了一惊“:啊?他……怎么也没有说一声,就回北京了?”

欧阳妈妈说:“他爸爸找了一些老朋友,给清如在国家博物馆青铜器研究室找了一个工作,连户口带关系一起调进北京,清如知道之后很开心,这不就先回去办理入职手续去了。另外,加上他爸爸最近身体不太好,他也应该回北京看望一下。”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清如他……说要留在昶山,他改主意了?”

欧阳妈妈劝我吃菜,我勉强咬了一小口葱爆海参,觉得滑腻腻的,不好吃。

欧阳妈妈说:“年轻人嘛,不定性,先前,他是说要留在昶山,还说自己有了女朋友,其实,他是对先前的工作不满意,在昌平一家卫星通信研究所,清如觉得昌平是北京的郊区,跟在昶山县没什么区别,他爸爸这才动用关系,把清如的工作安排到了北京的市中心。”

欧阳妈妈又为我搛菜,弄得我手足无措。

欧阳妈妈接着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如果男人跟女人在一起,事业、前途、日子,越过越没落,那这个女人就是扫帚星。作为女人,最大的善良就是帮助男人的事业,成就男人的前途,金枝,你说是不是?”

我听到这些话有些刺耳,却也觉得不无道理,就点了点头。

说到这里,欧阳妈妈从口袋里面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我们不仅给清如张罗工作,连他的女朋友都物色好了,瞧,是他爸爸一个老战友的女儿,爸爸是机械部副部级领导,女儿清华大学毕业,现在国家旅游局工作,已经是副处级待遇了,相当于你们昶山县县长的级别。可清如说有女朋友了,我们也不好勉强,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做老人的不掺和,对于清如做出的选择,我们原则上都是支持的。”

此刻,我已经食不甘味,面对一桌子从未品尝过的美味佳肴,我竟一点儿食欲没有。

我听欧阳妈妈继续说道:“我这次来山东有公干,借机过来看看你,清如在信中夸你是一个善良、坚强的女孩,我知道我儿子的眼光,清如从小饱读诗书,肯定不会看错人。你呢,不要觉得自己是农村小户人家,将来进了北京城,进了我们一个高干家庭会受气,我和清如的爸爸也都是有身份的人,不会看不起农民的,你的工作和北京户口嘛,我们也会想办法帮你解决,北京马上要召开亚运会了,需要人手。”

大概是看到欧阳妈妈在不停说话,服务员给她端来一杯茶。

欧阳妈妈接过茶杯,吹掉漂在上面的茶叶,轻轻呷了一口,接着又说:“对于你和清如的婚事,我和清如的爸爸只有一个要求。”

我茫然地抬起头,问道:“阿姨,您和叔叔有什么要求?”

欧阳妈妈收起笑容,一脸严肃地说:“听说你父亲还在监狱里服刑,而且是伤人致残,我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我和清如的爸爸、哥哥、姐姐达成一致意见,那就是把你们的婚期往后推一推,推到你父亲刑满释放后,再举行婚礼。要不然,这事儿传出去,说欧阳部长的亲家在监狱坐牢,这个脸面,我们欧阳家是丢不起的。”

接下来,欧阳妈妈说的话,我几乎一句都入不了耳朵,脑子里一片混沌。我只记得欧阳妈妈微笑着送我上车,还把剩菜剩饭让服务员给我打包带走。

司机刚要开车,欧阳妈妈又打开车门,叮嘱我说“:金枝,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欢迎你到北京去玩儿,去家里做客。”

十八

回到窝棚里,我趴在床上号啕大哭起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我哭了整整一夜,才算是哭明白,是我的自尊心受到侮辱和伤害。

我顶着一双烂桃似的眼去上班,刚到厂门口,小陶就迎上来,神秘兮兮地问我:“你坐上伏尔加轿车啊,你昨晚去哪儿了?”

小陶是厂长的外甥,最近提拔成厂保卫科科长,他長了一副不讨人喜欢也不讨人嫌的样子。小陶明知道我和欧阳清如在谈恋爱,可还是逮住机会对我献殷勤。过往的时间长了,欧阳清如也能看出小陶的意思,因为小陶总拿言语揶揄他。欧阳清如不肯示弱,只要小陶拿话挑他,他也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小陶不读书,欧阳清如天天都在读书,所以在言语上,小陶不是欧阳清如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小陶恨不得跟欧阳清如抡拳头。

我没有理会小陶的谄媚,低着头,推着自行车走进厂里。从我到会计室做出纳第一天起,会计小乔对我就没有过好脸色,她看我今天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倒是走过来嘘寒问暖。我是个软场子,小乔的几句好话,我就把她平日里对我的敌视抛到九霄云外,对她讲了我昨晚的经过。

小乔感慨地说:“不愧是北京的大领导,说话真是有水平,你未来的婆婆表面上是来看望你,其实,她是来警告你,让你知难而退,不要耽误人家儿子的前程。”

我说不仅仅是这些:“欧阳妈妈在言谈举止间,让我时时刻刻感受到她和我等级的悬殊,她在精神层面上,已经把我死死地踩在脚下。”

小乔说“:这件事儿也不能怪欧阳他妈,我听说他们都跟门当户对的人联姻。欧阳要是娶了你,他们家不仅要失去一个强有力的亲家,还要承受你爹蹲大牢的坏名声,这个事儿要是搁在我身上,我也不干。”

小乔这番见解不俗,不由得让我佩服。

小乔说“:不要用这种崇拜的眼神看我,我在北京当了四年通信女兵,整天看到的、听到的,都是这些事儿,不新鲜。”

小乔像是一个智慧的长者,她踱着步子走到我跟前,拍着我的肩膀说道:“金枝,咱一个农村娃,总想吃上一口好的,可咱们得量着肚子吃炊饼,贪大吃了不消化呀。”

小乔的话再明白不过,她是在提醒我,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中午的时候,小陶端着饭盒走进会计室,说是在食堂给我买了回锅肉。

小乔拿着饭盒往外走的时候,对小陶说“:小鬼,很能抓机会嘛。”

小陶嬉皮笑脸问道“:什么机会?我对金枝的感情,那是感天动地。”

小乔说得不错,欧阳清如好几天没有来厂里接我,小陶大概觉得有机可乘,尤其是他看我今天哭肿眼睛,没准是觉得时机成熟,所以才会信口开河。

一周之后,欧阳清如从北京回来,他第一时间就跑到厂里找我。会计小乔知道我们俩之间会出现尴尬一幕,便借故躲了出去。欧阳清如先是向我道歉,解释他不辞而别的原因,说是收到北京的电报,电报上说他父亲病重,所以他才着急赶回北京。

我问欧阳清如,你爸爸的病情怎么样?

欧阳清如说等他赶回北京,父亲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前一天就出院了。

我用鼻子“哼”了一声,发出一阵让自己都吃惊的冷笑。

欧阳清如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问道:“我妈跟你说了什么?她有没有让我们俩分手?”

我说“:你妈没有让我们俩分手,相反,她欢迎我去北京,还答应给我解决户口和工作。”

欧阳清如长舒一口气,笑着说:“还好,看来我妈跟我说的是实话,她已经答应我,要给你找工作,还要把你的户口迁到北京。”

我问欧阳清如,你的工作安排好了吗?

欧阳清如说:“安排好了,在国家博物馆上班,等我落稳脚跟,准备把师父也介绍过去,看看能否在青铜器研究室做个顾问。玉叶的学习成绩好,将来考北京的大学肯定没有问题,你也准备一下,我们一家人以后就要在北京生活了。”

我淡淡地推开欧阳清如的手,说道:“我不想跟你做一家人,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可能在一起生活。”

欧阳清如很是震惊,问我为什么说这么难听的话。

我对他说“:我们面对现实吧,像我这样一个没有固定工作的农村女人,进入北京一个高干家庭做儿媳妇,我要承受的困难是你无法想象的,爱情是诱人的,可现实是残酷的,丑小鸭变不成白天鹅,我们俩就此分手,各安天命吧。”

欧阳清如的情绪很是激动:“我不允许你这样说,我们从一场人性浩劫中走出来,我知道我需要什么样的感情和什么样的人,你的真诚、你的善良、你的执着,还有你的坚强,是这个世界上最可贵的品质。或许,别人视你如敝屣,但你在我的心里,就像女神一样高贵。我早就写信告诉我的父母了,今生今世,我非你不娶。”

我望着欧阳清如,英俊的脸被激动的情绪连累到变形,也没能挡住他眼睛里面迸发出来的真诚。这一刻,我的心软了,连日来累积起来的决心在瞬间即将崩塌,我忍不住趴在桌子上,悲伤得哭出声来。今生第一次要在自己的感情面前做决断,要与自己深爱的男人分手,感觉心被一双手撕扯得生疼。又有什么办法,正如小乔所言,大城市是个花花世界,男人在里面待久了,难免生出别的心思。到那个时候,这个本来就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还能维持吗?我可不要我的孩子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眼前的玉叶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想到这里,我擦干眼泪,抬起头对欧阳清如说“:我决心已定,咱们分手吧。”

欧阳清如用几近咆哮的声音喊道:“为什么要分手?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就在这时,会计室的门被推开,小陶一步闯进来,他冲着欧阳清如嚷嚷道:“分手就是分手,分手就是不爱你了,你还在这里凶什么凶,难道你想动手打人?”

我指着小陶,对欧阳清如说:“我变心了,我要跟小陶结婚。”

欧阳清如的脸,瞬间变得跟墙壁一样惨白,两行眼泪夺眶而出,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怎么可能,你爱的人是我,是我!”

说完,欧阳清如转身冲出会计室,小陶停放在门口的自行车被欧阳清如一脚踢倒。

小陶站在屋里叫骂道:“你瞎驴乱尥什么蹄子。”

这天晚上,我彻底失眠,睁着眼从天黑到天亮。想起欧阳清如对我的好,我便坐起身来哭一会儿。在这个世界上,从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关心我、爱我,包括我娘。很小的时候,我娘对我很是冷淡,我娘大概觉得因为怀上我,她才不得不委身我爹,所以,她时常愿意一个人发呆,也不愿意跟我亲近。我爹更不消说,我娘在的时候,他还会低眉顺眼讨好我娘。自打我娘死后,他整天哭丧一张脸,几乎没再笑过。这个凉薄的世界冰冻了我的心。直到遇见欧阳清如,即便那个时候我还很小,但也能感受到他和老铁匠给我的温暖。一开始,欧阳清如在我心里是一个哥哥。后来,欧阳清如在我心里播下爱的种子,他成了我的爱人。现在,欧阳清如变成我生命的一部分,无论是灵魂还是肉体,要把他从我的世界分割开来,这样的痛楚无异于地狱酷刑,痛彻心扉。

两天之后,欧阳清如又来了,他胡子拉碴,一脸憔悴,估计他跟我一样,这两天没有睡踏实。小乔看到欧阳清如这副尊荣,赶紧找借口溜出去。

欧阳清如开门见山,说他给父母写信了“:我要留在昶山,留在你身边。失去你,我回北京有什么意义。”

我说“:你不要拿自己前途当儿戏,难道你想在昶山做一辈子铁匠吗?”

欧阳清如说:“这两天我已经想清楚了,不能与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就算你不做铁匠,就算是当了将军,当了市长,一辈子也是一具行尸走肉,我今天就让余秘书回北京,不让他给我迁户口了。”

我心中一凛,这不就是人们想要的爱情吗,我为什么要视而不见呢?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他们都可以豁出去爱一回,我为什么要前怕狼后怕虎。我哭着扑进欧阳清如的怀里,用力地捶打着他的胸膛:“不要离开我,一辈子也不要离开我……”

欧阳清如在我耳边柔声说道:“不是我要离开你,是你要离开我。”

那些托不上台面的暗示,我无法用语言讲出来,有些东西真的是只能意会。此刻,我只有一样感受,用哭泣来宣泄我的委屈。欧阳清如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后背,他的手是有热度的,让我有如沐阳光的温暖和安逸。突然“,咣当”一声,会计室的门被撞开,小陶带着一帮工人冲进来。

小陶手里拎着一根木棍,他用木棍指着欧阳清如,对工人们说道:“这个外地人,死乞白赖要跟我女朋友搞对象,他这是不把咱们昶山爷们儿当男人,兄弟們,你们说怎么着?”

工人们嚷嚷道:“揍他!打断他的狗腿!给这个小白脸破相!”

接下来的局势,是我难以预料的,就像是瞬间跌入一个噩梦,一群人扑上来暴打欧阳清如,我发疯似的喊着“:住手!快停下,他是我男人!”

欧阳清如在医院躺了一个礼拜,我第一次看到护士打开他脸上的纱布换药时,我差点晕死过去,欧阳清如的左脸颊有一条长长的伤口,从额头一直到颧骨,像一条僵死的虫子趴在脸上。余秘书带着几名医生走进病房,他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满脸嫌弃的神色。

一名医生对余秘书很客气,说县里医院的水平有限,还说他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另一名医生对余秘书也很客气,他建议转院治疗,去济南或者北京。

余秘书犹豫一下,对两名医生说:“下午马主任就到了,等她指示吧。”

欧阳妈妈到的时候,县里的公安局局长陪着她,局长一个劲儿地承诺,说是参与打人的人全都抓起来了,必须严惩不贷。欧阳妈妈一脸冷峻,当她看到儿子脸上的伤疤时,禁不住叫出声来。

欧阳清如已经能开口说话了,他安慰母亲说道“:男人嘛,俊丑不重要,再说,我已经有媳妇了,您老就不要担心了。”

欧阳妈妈没有说话,她抬头看我一眼,冰冷的眼神让我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随后,欧阳妈妈走出病房,边走边对余秘书吩咐道“:把医生给我叫来。”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欧阳清如,我握着他的手,哭着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清如,都是我不好,是我给你招惹了这场灾祸。”

欧阳清如笑一下,但他只能用右半边脸笑:“不怪你,这是个误会,等你跟小陶解释清楚就没事了。”

这时,余秘书走进来,他告诉欧阳清如,说从省城调来一辆进口救护车,明天一早转院去北京。

欧阳清如不同意,说他只是皮外伤,留在昶山也一样可以痊愈。

余秘书说马主任已经决定了,她还联系了北京最好的整容医生,帮你处理脸上的伤口。

正说着话,病房走进来两个警察,他们问我是不是庄金枝,然后让我跟他们走,说是要我配合调查塑钢厂暴力案件。

我看了一眼欧阳清如,他冲着我笑了笑:“去吧,正好跟警察解释一下其中的误会,让他们不要为难小陶。”

我点点头,跟着警察出门了。

警察把我带上车,另一名警察掏出一副手铐,把我双手拷住,我心里顿时慌了,我叫喊着“:为什么给我戴手铐?”

警察说:“因为你涉嫌参与暴力殴打欧阳清如。”

我说这是诬陷:“我跟欧阳清如是恋爱关系,怎么会涉嫌殴打他?”

警察说“:你是小陶的未婚妻,怎么又跟欧阳清如是恋爱关系?”

我简直怒不可遏,冲着警察喊道:“谁说我是小陶的未婚妻?”

警察说“:小陶说的,小乔也能证明,你亲口说的,你要嫁给小陶做老婆。”

我说“:那是我一时的气话。”

警察说“:你是一个成年人,难道你不能为自己说的话负责任吗?”

我在派出所关了一天一夜,警察给我看了涉案人员的口供笔录,他们都指认我是小陶的未婚妻。

傍晚时分,欧阳妈妈来了,依旧是一副冰冷的面孔,还有更为冰冷的眼神。她看着我,足足盯了我一分钟时间没有讲话。

我先开了口,我说:“阿姨,对不起,是我连累了清如。”

欧阳妈妈先是叹一口气,随后说道:“自从上次见面后,我一直把你当成我们欧阳家的儿媳妇,回到北京后,我就舍出这张老脸,四处帮你找工作,还准备把你的户口转到北京,可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我哭着说:“阿姨,我是冤枉的,他们都在撒谎。”

欧阳妈妈说:“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你妈妈在当年那么严酷的环境里,都能生下野种,看来,风流放荡是你们的家族基因。”

听到这里,我止住哭声:“阿姨,你可以责怪我,骂我,但是,请你不要侮辱我的母亲。”

欧阳妈妈突然提高了声音,用一种很尖很锐利的声调说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她如果不跟人家偷情,她如果不怀上别人的野种,你妹妹从哪里来的?我哪一句话是不实之词,是在侮辱你的母亲?”

的确,欧阳妈妈说的都是事实,一时间让我无力反驳。

欧阳妈妈接着说:“对于你,我是一忍再忍,我可以退让到等你那个劳改犯爹出狱再结婚,可我无法容忍等到你出狱,再让你跟我儿子结婚。”

我震惊了“:我?我也会被判刑?”

一时间,我凌乱了,我怎么会被判刑呢?我如果真的进了监狱,玉叶怎么办?

欧阳妈妈干咳一声,让自己的语气缓和下来“:看在你和清如恋爱一场的分儿上,我可以向当地公安部门求情,说我们不追究你的刑事责任,但是,你必须向我儿子当面说清楚,你会跟我儿子彻底分手。”

我被两名警察带着,再次走进昶山县人民医院。我求警察给我打开手铐,警察不同意,说我是暴力犯罪嫌疑人,必须戴手铐。就这样,我戴着手铐走进欧阳清如的病房。

欧阳看到我戴着手铐,也很吃惊,他问我,也像是在问警察“:怎么会是这样?”

我走到欧阳清如的床前,尚未开口说那套编好的话,眼泪先簌簌流下来。

余秘书在一旁催促道:“你如果没有话要说,我们现在就要转院,已经耽误一天时间了。”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看不清欧阳清如的神情,我用近乎颤抖的声音说道:“清如,是我不好,我是一个坏女人,我不该在和你恋爱的同时,还跟小陶不三不四,这才招惹他对你施暴……”

到此处,我已经说不下去,只剩下哭泣。余秘书继续催我,言语中很不耐烦。

我对着欧阳清如说道:“我今天,一是来向你道歉,二是来告诉你,我们彻底分手吧,我是一个坏女人,我是一个掃帚星,谁沾上我都会倒霉的。”

我只听到欧阳清如喃喃地说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随后,欧阳清如就被护士推出病房,我也被两个警察带上警车。透过警车玻璃,我看到载着欧阳清如的救护车驶出医院大门。我明白,今朝一别,我们便再无相见之日,所谓的生离死别,恐怕就是此时此刻的滋味吧。

一时间,我觉得肝肠寸断。

十九

玉叶考上了大学,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是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

老铁匠直夸玉叶有出息,能考上北京的大学,他说自己这辈子还没有去过北京呢。

玉叶安慰老铁匠说,等我以后留在北京工作,我就接您老人家去北京玩儿。

老铁匠满面红光,乐呵呵地说道:“那敢情好哇,还能去看看你欧阳哥哥。”

欧阳清如离开昶山一年多了,关于他的音信都是听老铁匠说的,欧阳清如每个月都会给老铁匠写信。信里面,他会询问老铁匠的健康,也会关心玉叶的学习,但他从来没有问过我的近况。欧阳清如大概已经把我放下了,可他却依旧在我心里填得满满的。老铁匠认字不多,每次都是玉叶幫着读信,然后由老铁匠口述,玉叶执笔给欧阳清如回信。

有一次读信,玉叶读道:“金枝怎么样?她现在还在塑钢厂工作吗?”

听到欧阳清如问我的近况,我瞬间觉得心跳加快,嗓子眼发紧,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就知道,他不会这么快把我忘记,这一刻,我觉得既幸福又心酸。趁着老铁匠和玉叶吃饭的工夫,我偷偷地抽出欧阳清如写的信,我想看看他写我的名字是什么样的字迹,我还没有见过他写的字呢。我读遍两页信纸,没有找到玉叶刚才读的那两句话,原来是这个鬼丫头骗我开心的。我的幸福只维持了一顿饭的工夫,又跌入低谷。后来,只要玉叶给老铁匠读信,我就会借故走开,去后院厨房烧菜做饭,或者打扫卫生。走开不是不想听到欧阳清如的消息,而是为了不让自己尴尬。

吃完饭,回家的路上,玉叶坐在后座上问我“:你真的爱上别的男人了,是吗?”

我反问玉叶:“你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欧阳清如更好的男人吗?”

玉叶越来越漂亮了,修长的身材比我还高,粉嫩的脸蛋比我还漂亮,挺直的鼻梁跟陈嘉树一模一样,杏核般的大眼睛简直就是我娘的翻版。玉叶留起一头长发,不做功课的时候,就任由长发飘散开来,散发出少女才有的青春气息。我从未留过长发,一是早晨赶着上班没有时间打理,二是洗头的时候会浪费很多洗发水。最近两年,我没有买过新衣服,都是捡玉叶替换下来的旧衣服。玉叶读大学,需要一笔不小的开支,我尽量从自己身上节省。

距离开学还有一个礼拜的时间,我和玉叶商量后,决定动身去北京,提前租房子和找工作。一开始,玉叶不同意我去北京,她建议我留在昶山工作,还能顺便照料老铁匠,让我每个月把生活费寄给她即可。我放心不下,玉叶从出生到现在,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我坚持要跟她一起去北京。我的坚持本来没什么,因为这是我从小的意愿,陪着玉叶去大城市读大学,永远地离开桃花坞。玉叶偏偏考上北京的大学,我现在的坚持,到底是因为我的初心,还是有别的情愫掺杂其中,我不是特别清晰,毕竟欧阳清如也在北京。

经我再三劝说,玉叶同意跟我一起去监狱看望我爹。上一次来探望,我把玉叶考上大学的事儿告诉了我爹,他很是开心。说来也奇怪,我爹进监狱之前,一直哭丧着脸,进监狱之后,他倒是学会了笑。这样的变化,让我恍惚觉得他前半辈子一直关在监狱里,最近这几年才刑满释放。看到玉叶前来探视,我爹吃惊不小,他说了几句让玉叶注意身体之类的话,说得干干巴巴。两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十几年不说话,此刻的叮嘱寒暄,听上去的确怪怪的。

我爹问道“:大学要读几年?”

我对我爹说:“玉叶考上本科,大学要读四年。”

我爹沉吟片刻:“玉叶大学毕业,我也该出狱了。”

对于我爹,我的感情也很复杂,我爱他爱不起来,恨他也恨不起来。欧阳妈妈以我爹蹲监狱为耻辱,可我爹是因为我才进监狱的。其实,就算我爹不蹲监狱,我也不可能进入欧阳家,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和欧阳的爱情注定是个悲剧。

玉叶自始至终只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是临走的时候,她冲着我爹说的:“我第一次看见你笑。”

离开昶山的最后一顿饭是在谭记铸造吃的,这回没有吃火锅,老铁匠从餐馆里叫了一桌子当地菜。老铁匠给玉叶送了一个红包,玉叶推托不过,只好收下红包。老铁匠转身又拿出一个牛皮纸纸包,说是前天铺子里来了一个人,自称是桃花坞村的庄水生,受你爹写信之托,把你家桃花坞的祖屋卖了,卖祖屋的九百块钱,供玉叶读大学用。玉叶捧着牛皮纸包,脸上的神情很是复杂,她的心里此刻大概是五味杂陈。

老铁匠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长条形木头匣子,抽开匣子盖,从里面捧出一柄金光闪闪的古剑。

老铁匠凝望古剑,动情地说:“这是欧阳亲手铸造的青铜剑,也是他所有作品里面最好的一柄剑,他临走的时候嘱咐我,让我过些日子再给你,留作一个念想。”

我接过青铜剑,睹物思人,忍不住掉下泪来。三年前,欧阳清如和老铁匠日夜守在炉台旁,如醉如痴地铸剑,连吃饭喝水睡觉都嫌耽误工夫。那段时间,眼看着两个人一天比一天消瘦,炉台边上扔着一堆废弃的青铜剑残品。后来,欧阳清如重新调整铜、锡、铅的比例,再辅以老铁匠祖传的铸剑技艺,才铸造出三柄青铜剑。

老铁匠说:“去北京,隔着近了,有空就去看看欧阳吧,做不成夫妻,就当兄妹处着,他心里一直有你呢。”

我说“:人心那么小,不可能总装着一个不相干的人。”

老铁匠叹口气,说道:“三年前,欧阳就该回北京了,他的父母已经为他找好工作。结果,你和玉叶来县城读书,欧阳就找借口留下来,他的父母一催再催,欧阳却铁了心,要留在昶山。再后来,欧阳的母亲答应欧阳,只要他回北京工作,就同意你们俩结婚,还答应给你办理北京户口,让你去北京工作。欧阳答应了父母的要求,结果你却提出分手。我搞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想法,欧阳是个好孩子,他的父母也是通情达理的人,你们俩怎么就走不到一起呢……”

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玉叶问我:“你还爱欧阳哥哥吗?”

我说一切都结束了,不爱了。玉叶说:“好吧,你不爱欧阳哥哥了,我来爱,你以后可不许吃醋哟。”

我突然间愣住了,片刻后才对玉叶说道:“欧阳清如曾经给过我一本书,名字叫《德伯家的苔丝》,他说他读了三遍,我读了五遍,从中悟出一个道理。”

玉叶问道,什么道理?

我说“:爱情是阶级的产物,不同阶级发生的爱情,要么是悲剧,要么是性欲,要么是鬼混,总之,肯定不是众望所归的爱情。”

玉叶瞪大眼睛,问道“:还有呢?”

我说“:爱情要守得住,爱情不是偷情,有今天没明天,我和欧阳清如之间,如果是真爱情,空间和时间都不会成为阻碍。”

我说完这些话,换成玉叶愣怔半天。

而后,她换了一个话题,问我:“我爹是谁?”

我没有着急回应,我想对玉叶说,我们的爹是庄正德,玉叶肯定鄙視我侮辱她的智商。玉叶已经考上大学,无论是感情层面,还是法律层面,她都是一个成年人,我没有理由不跟她讲实话,可这实话该怎么讲呢?我站起身来,走到两节车厢连接处的锅炉打开水,借机理一下头绪,我得想一想怎么陈述这段往事,才能不伤害到玉叶,也不伤害到玉叶他爹,更不能伤害到我娘。我想到一个切入点,就是把我娘和我爹定位成两个阶级的人,阴差阳错促成一段没有爱情的婚姻……我摇了摇头,不行,我这是在美化奸情,玉叶倒是不受伤害,我娘也不受伤害,玉叶他爹更不受伤害,可我爹受了伤害。我决定另找一个切入点,我爹已经戴了绿帽子,作为女儿,我不能背后再给他伤口上撒盐。

我端着两杯水,摇摇晃晃往车厢里走,突然,对面急匆匆走来一个中年男人,碰掉我一只水杯,热水浇到我和他的脚面上,疼得他“妈呀妈呀”乱叫。

我身后有一小伙子,瞬间掏出一卷手纸,俯下身来给我擦拭脚面。我来不及向小伙子称谢,只能先向中年男人道歉。中年男人龇牙咧嘴站起身来,嘴巴里嘟嘟囔囔说着活该自己倒霉之类的话,朝着我摆摆手,往前走了过去。这时候,我才发现给我递手纸的小伙子很是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小伙子大概也觉得我面熟,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迅速把眼神移到车窗外,对我的称谢充耳不闻。

听见这边有动静,玉叶赶过来,她冲着把脸扭到一边的小伙子叫道“:文革。”

听到玉叶叫文革,我才想起来,眼前这个小伙子竟是庄水生的儿子文革。小的时候,玉叶和文革常常一人把住水生媳妇一个奶头,两个人嘬奶嘬得吱吱有声,这才是真正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

文革也认出了玉叶和我,他用散乱的眼神瞅我一眼,叫道:“姐,玉叶,你们俩这是去哪儿?”

玉叶骄傲地笑着,对文革说:“你不知道我考上北师大了?”

文革问道“:北师大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笑着弯腰,去捡掉在走道上的水杯,突然发现我的腰包被划开一条口子,我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我伸手一摸,腰包里牛皮纸包没有了,那里面装着我和玉叶的全部家当,我爹卖掉祖屋的钱、我几年来的积蓄、老铁匠的红包,总共一千两百块钱。我不知道北京租房的价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工作,这笔钱要是丢了,玉叶怎么读大学?

想到这里,我感觉眼前发黑,两腿犯软,瘫坐在地上叫道“:我的钱,我的钱被偷了!”

二十

玉叶问我,所有的钱都被偷了吗?

我说是,只剩下一点儿零钱。

在开启生活新纪元的路上,我们姐儿俩抱头痛哭起来。一旁有人提醒我,让我赶紧找乘警报警。我和玉叶在拥挤的车厢里走了两个来回,才找到乘警。

乘警问我在哪里被偷的。

我说在11号车厢。

乘警说,不是问你车厢,我问的是火车到哪个车站被偷的?

我说快到沧州站的时候,我去打水,端着水往座位上走的时候,被人撞了一下,就发现钱被偷了。

乘警问撞我那个人长什么样?

我说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

乘警又问,有没有发现中年小胡子有同伙?

我说没有发现,就算是有同伙,我也看不出来。

乘警端起一只雀巢咖啡玻璃瓶,“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茶,接着又把嘴里的茶叶吐回到雀巢咖啡瓶里,继续一副不紧不慢的神情,问我为什么随身带这么多现金。

我没有回答乘警的提问,急切地说道:“警察同志,你不着急去抓贼,在这儿问东问西的,贼早跑了。”

乘警抬起头望着我说:“你说得没错,火车上的贼,都是在火车到站前下手,一得手,正好赶上火车到站。偷你钱的贼,早就在沧州站下车了。”

闻听乘警说的话,我和玉叶绝望地哭出声来。

我哭着问乘警:“我妹妹还要去北京读大学,我怎么办啊?”

乘警说没办法,只能以后出门多留心,多提防。

火车到了天津,玉叶没有再说话,她眼睛盯着车窗外,心里大概是在怨我没有保管好我们的钱。

我不想因为把钱丢了,破坏玉叶初入大学的好心情,我用胳膊肘碰了碰玉叶,对她小声说:“不用担心,姐一到北京马上找工作,不会影响你入学。”

玉叶没有看我,双眼继续盯着车窗外:“先想一想,我们今晚在哪里过夜吧。”

我说:“你先去学校,大学里有你的宿舍,我一个人好说,哪里都能凑合一晚上。”

玉叶转过头来,冲着我生气地嚷道:“距离新生开学还有一个礼拜时间,我去哪儿找我的宿舍?你一个人去哪里凑合,去桥洞子底下?去路边睡马路?”

玉叶声音太大,周围旅客冲着我们俩投来怪异的目光,我只好把话题岔开:“咦,文革呢?他去了哪里?”

玉叶这才想起文革,她站起身来,看着文革刚才坐的座位:“不知道,我们报警回来就没有看见他。”

到了北京站,已经是夜里十点多,我们姐兒俩拎着大包小包还有铺盖卷儿站在出站口,满心彷徨。昨天那种即将奔赴北京的兴奋心情荡然无存,让我对即将开启的生活新纪元也信心全无。这一刻,我有一个清晰的认知,跻身大城市,钱对于我们穷人来说,是尊严也是安全。我对自己暗暗叮嘱,一定要赚钱,赚很多钱,再也不要让自己和玉叶陷入窘境。

我让玉叶看着行李,我找到一个戴红袖箍的人,问他去北师大怎么走。

红袖箍撇着一口好听的京腔,说去北师大的公交车晚上九点钟就停了,要去只能明天一早走。

我无奈地回去找玉叶,发现有几个人围着她介绍住宿的旅馆。自从钱被偷之后,我便提高戒心,觉得这些人贼眉鼠眼很不地道,急忙拉着玉叶,拎着大小行李离开这些人。我和玉叶身上的零钱加起来只剩下八十七块钱,我不想再去住旅馆浪费钱,因为玉叶在大学里需要生活费。

玉叶问我,不去住旅馆,难道要睡大街上?

我指着灯火通明的候车室,对玉叶说:“咱们去候车室将就一晚上,我明天送你去学校,把你安顿下,我一个人就好说了。”

虽说已是初秋季节,候车室里还是热得像个蒸笼,汗味儿、烟味儿、脚臭味儿,熏得玉叶差点呕吐。我还好,闻惯了油漆味儿,其他味道对我的嗅觉没有任何威胁。好不容易等到一趟火车检票进站,我和玉叶才抢到一张长椅。玉叶枕着一只旅行包,躺在长椅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我也躺在长椅上,却不敢睡觉,生怕行李被人偷走。看到一个抱孩子的中年妇女走过来,我再也躺不住了,赶紧坐起来给她让座。中年妇女连一声道谢都没有,她坐下来凑近我,从怀里的孩子身上掏出一个东西,问我要不要黄色录像带?

我鄙夷地看她一眼,往一旁挪了挪身子。

中年妇女说,不是卖给你看的,你带回老家去,一盘带子就能把你的车票赚回来。

我把脸扭到一边去,告诉中年妇女,我不会做这种事情。

中年妇女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站起身来,接着去搭讪其他人,继续推销她的黄色录像带。

我看了一眼候车大厅里的时钟,才是凌晨两点半,距离天亮还早,可我的眼皮已经沉重地几欲合上。我站起身来,使劲地搓把脸,让自己清醒过来,我得看护好我和玉叶的行李。就在这时,一个警察和两个戴红袖箍的人走过来,开始检查候车人的车票,凡是没有车票的人,一律被清理出候车室。我只好唤醒玉叶,拎着我们的行李走出候车室,我不想被人驱赶,那样的场景,于两个姑娘的脸面不好看。好在火车站的广场足够大,广场的空气也比候车室清新,我寻了一根路灯栏杆放好行李,又捡来一些报纸铺在地上,让玉叶接着睡觉,养足精神好去学校报到。出了候车室,我越发不敢睡觉,因为周围总是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这些人手里没有行李,一看就不像是正经旅客。待玉叶睡着了,我开始翻手里的报纸,很多新闻都是关于北京如何筹办亚运会的。在报纸的夹缝里,我看到几条招聘信息,顿时让我来了精神。很多工作都是我能干的,餐厅服务员、写字楼保洁员、报社勤杂工等等,大多数工作都是底薪加提成,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北京居然有这么多工作机会。我把适合我干的工作信息全都收集起来,把玉叶安顿好了,我就去应聘找工作。

天空放亮时分,玉叶醒了,我让她看着行李,我去火车站临街店铺里买早餐,顺便买了一份北京市旅游交通地图。早餐只买了一份,一个茶叶蛋,两根油条,我对玉叶谎称我在店铺里吃过早餐。等玉叶吃完茶鸡蛋和油条,我翻看着交通图,搞清楚去北师大的乘车路线。

在公交车上,我安慰玉叶,说我今天就去找工作,保证不会耽误她的生活费和正常开销。

玉叶狠狠白了我一眼,示意我在车上不要讲这件事。

在西直门转车时,玉叶对我说:“姐,咱俩以后在北京说普通话吧,免得别人用那种眼神看我们。”

我问道“:哪种眼神?”

玉叶说“:鄙视外地人的眼神。”

我说“:我们从小都是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长大的,北京是中国的首都,也是每个中国人的首都,他们凭什么鄙视我们外地人?”

玉叶有些不耐烦:“总之,我们以后讲普通话好了,你以后工作也要讲普通话的。”

我同意玉叶这个说法,因为有很多招聘信息要求应聘者讲普通话,我点点头,接受了玉叶的建议。

玉叶接着说:“还有,以后不要总说找工作、赚钱、生活费之类的话。”

我有些诧异:“赚钱、工作、生活,人生不就是这些东西嘛,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要乘坐的公交车来了,玉叶冲着我“嘘”了一声,示意我不要说话。

大城市改变人真快,这孩子一踏上北京的土地,怎么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早晨八点刚过,我和玉叶就找到北师大,看见大学校门,玉叶很是兴奋。

我问校门口的门卫,新生去哪里报到?

门卫说,一个礼拜之后新生才报到,现在没有人接待。

我问门卫,新生宿舍在哪里,能不能让玉叶提前住进去?

门卫说,新生宿舍分配归学生处负责,他不清楚。

我正跟门卫说着话,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女人走过来,大概是看着我和玉叶拎着行李和铺盖,便问我们“:你们是来报到的新生?”

我指着玉叶,对中年女性说:“我妹妹是来报到的新生,我是她姐姐,来送她报到的。”

中年女人很和蔼,她笑着问我:“听你的口音是山东人吧?”

我说我们是山东人,昶山县的。

中年女人说她姓姚,祖籍是济南,现在北师大历史系任教。

姚老师问我们,怎么这么早来报到?

我把缘由跟姚老师简述一遍,没有说钱被偷的事,玉叶不让我说,她大概是觉得面子上不好看。

接下来,姚老师带着我们去了教务处,把我们的情况跟教务处一位老师讲了一遍,询问能不能先让玉叶住到学生宿舍里。

教务处的老师给主任打电话请示,主任好像同意了,那位老师又查到玉叶的宿舍房号,然后带着我们一起去新生宿舍。姚老师一直陪着我们,让我对她生出更多好感,北京大学里的老师素质就是高,玉叶能够进入这样一所大学,我心里觉得很踏实。

宿舍是八人间,只有玉叶一个人住,我有些不放心,因为她从未一个人单独住过。

我帮玉叶铺好床褥,归置好行李,才问她“:你一个人住这里,晚上会不会害怕?”

玉叶说没事:“我已经是个大学生,别再拿我当小孩好不好?”

玉叶脸上有些不耐烦,大概是太过困顿劳乏的缘故。我让她关好门,舒舒坦坦睡一觉,我说过几天就来看望她。

玉叶说“:你工作忙就不用来看我了。”

我说“:我还没有工作呢。”

我拎着我的行李和铺盖卷,走出北师大的校门。临出来的时候,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玉叶,只拿走六七块零钱。玉叶让我多带一点儿,我说我有办法,让她放心。玉叶身上有八十块钱,节省一点儿花,至少能够支撑一阵子。只要找到工作,半个月后我就请求老板预支半个月工资,绝不能让玉叶因为钱的事儿受煎熬。

出了北师大校门,我在路边找到一个僻静处,拿出昨天晚上收集的招聘信息,比照着北京地图,想先去距离北师大近的地方碰碰运气。我按图索骥,循着门牌号找过去,居然在距离北师大门口五六百米处找到一家叫“樱花烂漫”的咖啡馆。这家咖啡馆招聘一名洗碗工,提供住宿,月工资两百块钱,没有奖金和提成。我想,一个洗碗工没有提成也算公道,我便提着行李和铺盖卷儿走进咖啡店。店里正在播放张国荣的《沉默是金》,大概是音响设备很高级,跟我在别处听到的声音不一样,很好听。咖啡店里空空荡荡,只有两对学生模样的情侣占据两张桌子。

吧台里有一名穿黑色T恤的姑娘,敞亮的额头,高挺笔直的鼻梁上有一双乌黑的丹凤眼,我心里暗暗为这个女孩的长相赞叹喝彩。

漂亮的姑娘温和地看我一眼,犹疑地问道“:您有事吗?”

我冲着姑娘笑着说:“我来应聘洗碗工。”

姑娘简单地问了我几句,大概是觉得我拎着行李站在店里不好看,她微笑着示意我跟着她走。姑娘带着我穿过不大的厅堂,再通过一条狭长的通道,进入咖啡店的后院。后院是一溜小平房,大概有四五間的样子,里面好像都住着人。

姑娘推开一间房门,对着屋里喊道:“小关,有人来应聘。”

小关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长着一张圆润的娃娃脸,留着一头时时刻刻都要整理的长发。幸亏有眼镜帮着眼睛挡住长发,不然长发会一刻不停地骚扰眼睛。他穿着一件很时尚的绿色丝绸衬衣,一只手夹着一支香烟,正在屋里鼓捣一台电脑。平时只在电视里见过电脑,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真的电脑,北京果然让人长见识,一个开咖啡店的都会鼓捣电脑。小关抬头看我一眼,眼神很是温和,有一种让人想与之亲近的气场。

小关问我是哪里人,以前在北京做过什么工作。

我说是山东人,昨天刚刚到北京。

当他听说我是陪妹妹来读书的,而且我妹妹考入北师大中文系,小关便不再鼓捣电脑,跟我谈起工资待遇,还有我的日常工作。

穿黑色体恤的姑娘叫小薇,是小关的女朋友。小薇是北京人,就在咖啡店后面的胡同长大。小薇性格开朗,也很爱说话,不一会儿就把她和小关的情况跟我交了底儿。她说咖啡店是小关主张开的,却不愿意打理咖啡店的生意,他只喜欢写诗,而且是在咖啡店里写诗。她还说小关也是北师大毕业,学哲学的,分在一个学校当老师,小关不想当老师,想去电视台当记者,最近正在办理调动,所以整天待在家里。

小薇不仅要做咖啡,还要收银,不仅要收拾打扫,还要洗咖啡杯子,客人多的时候,小薇一个人忙不过来,这才要招聘一个洗杯子打扫卫生的。小薇让我把行李和铺盖卷放在过道的杂物间里,然后告诉我该做些什么,每当有客人结账出门,便让我把客人用过的杯子撤掉,再把桌子收拾干净。

洗漱间边上是洗碗池,小薇说洗刷杯盘的时候不能发出声音,也不要把水溅到走廊里。

小薇还说,跟客人说话时要用普通话,发现客人遗失的物品,要在第一时间交给她。

小薇打量着我,说我穿的衣服太土气,

让我换一件像样的衣服。我去杂物间,从包里找出一件平时舍不得穿的绿丝绸衬衣,领口和袖口带荷叶绲边,胸口还有玉兰花刺绣,这是我在这个季节里最好的衣裳。换好绿丝绸衬衣,我还把头发整理一下,走出来给小薇看。

小薇看着我,摇了摇头说:“我明天给你拿两件T恤。”

二十一

晚上十点整,咖啡店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小薇吩咐我关店门,她便出了后门,算是打烊下班。把咖啡店里两张高靠背沙发椅拼起来,就是我的床。天气尚未立秋,北京的夜晚有些燥热,我躺在沙发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一直惦记着玉叶。距离新生开学还有一个礼拜时间,整层楼里只有玉叶一个人,她会不会害怕呢?

我爬起身来,穿好衣服锁上店门,直奔北师大。虽说是首都,深夜的街头还是冷冷清清,好在路灯还算明亮,让我一个外地人不至于战战兢兢地走夜路。进了北师大的校门,顿时觉得热闹起来,隔几十步就能遇见三三两两的学生,他们中气十足地说笑着。从他们的说笑里,就知道有的刚从图书馆出来,有的则是去食堂吃夜宵。垂柳挡不住年轻的气息,黑夜里也能看见青春的靓丽。

我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叹气的声音把自己吓了一跳,我感叹自己错过了大学,这是一个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在一楼楼道口,遇见宿管阿姨,她拦住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男生手里捧着一只铝质饭盒,他要去五楼给一位女生送水饺。阿姨没有让眼镜男上楼,安排了一位即将上楼的女生去叫那个幸福的女生下楼自取。阿姨大概把我当成了女生,审视地瞅了我一眼,我赶紧闪身进了楼道。上了四楼,楼道里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我找到玉叶的宿舍,轻轻地敲了两下房门。屋里传来玉叶紧张的询问,当她听出是我的声音后,立刻打开房门,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低声抽泣起来。我轻轻地抱着玉叶,抚摸着她的后背,就像小时候哄她睡觉一样。屋里没有开灯,黑漆漆地什么都看不见。等玉叶情绪稳定下来,我顺手把灯打开,发现玉叶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看来她一直没有躺下。

我拉着玉叶的手,走到床边坐下,问她怎么还不睡觉。

刚刚止住抽泣的玉叶又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说道:“北京这么大,姐姐一走,我担心再也见不到你了……”

玉叶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像依赖母亲一样地依赖我这个姐姐。

我安慰着玉叶,告诉她,我在距离她很近的一家咖啡店找到了工作,会时不时地来照看她。

玉叶依偎在我的怀里,就在我以为她要睡着的时候,她突然问道:“姐,你知道我的生身父亲在哪里吗?”

我迟疑了片刻,对玉叶说:“有些事情不一定是你想象的那样,不要听信那些传言。”

玉叶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个与咱娘相好的男人叫什么名字?”

我说“:他叫陈嘉树,是北京的知青,那

个时候姐姐还太小,其他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咖啡店是我从事过的工作中最轻省的,洗杯子抹桌子打扫卫生对我来说简直就像休假一样轻松。咖啡店里的客人不多,九张桌子从来没有坐满过,就算是周日也门可罗雀。没有客人进店的时候,我也替小薇和小关发愁,不忍心看他们的眼神,只好一遍又一遍拖地抹桌子。

小关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对我说:“别拖地了,地面总是湿的,客人来了容易摔跤。”

我赶紧换了一把干墩布,又把湿地面墩干。小薇有些过意不去,给我倒了一杯咖啡,这是我第一次喝醇正的咖啡,苦苦的酸酸的难以下咽,远不如雀巢速溶咖啡好喝。小薇大概是看到我皱眉头,给我的杯子加了两块方糖,又倒进一些牛奶,让我再尝尝味道如何。果然,加了方糖和牛奶的咖啡,比刚才的纯咖啡顺口多了。

小薇笑着对我说:“多喝几杯纯咖啡,你就能品出苦涩中的回甘和余韵,还有不同咖啡豆的不同味道,另外,烘焙程度、水的温度、萃取方式,也能产生不同味道的咖啡。”

小薇讲解着,用一把铝壶又给我做了一杯咖啡,她说:“这是摩卡壶,这种咖啡壶自一九三三年发明以来,已经生产了上亿把,遍布世界各地。这种萃取方式可以做出摩卡咖啡、黑咖啡、意式咖啡,你小口品尝一下,看看跟刚才的咖啡有什么不同。”

我接过咖啡,心里想着,就算是没有客人也不能这么糟蹋咖啡呀,再说了,我压根儿就不喜欢喝咖啡。我不忍心拂了小薇的好意,忐忑着呷了一小口,对小薇说:“这两杯咖啡的钱,从我的工资里扣吧。”

小薇听完我说的话,笑得直不起腰来,她说“:你不要那么认真,一杯咖啡的成本没有多少钱,让你学会喝咖啡做咖啡,也是为了更好地服务客人。”

这一天,店里只来了一位客人,点了一杯意式咖啡,小薇用眼神示意我来为客人做咖啡。第一杯咖啡被我做砸了,咖啡壶里的水位超过气阀,加热后咖啡喷满了工作台。第二杯咖啡也做砸了,咖啡壶里的水放少了,出来的咖啡只有小半杯。

我小声问小薇,可不可以往咖啡里面加

一点儿水?小薇摇摇头,说加水后的咖啡会改变味道。

第三杯咖啡,我努力把握着添加进壶里的水量,总算勉强地做出一杯意式咖啡。客人的模样像是一个大学生,脸颊和身材一样消瘦,夹着一摞厚厚的书,一杯咖啡陪着他坐在那里看了一天书,一直到晚上九点。

小薇说,这个客人应该是附近大学里的学生,经常来店里看书,只点一杯咖啡,不会再消费其他。

大学生夹着他的一摞书,伸着懒腰出了店门,就在我要关门之际,突然有四个年轻人拥进来。进来的四个人是三男一女,看他们脸上的神色都是凄苦相。

小薇冲着一位瘦高的男人问道:“老杨,什么事儿?”

老杨摘下眼镜,擦了一下眼角,用低沉的语气说道“:顾城走了。”

小薇惊呼一声,撇下老杨他们,直奔后院去找小关。

小关小跑着出来,一脸惊恐相,嘴里不住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接下来,他们宾主六人坐下来,开始谈论那个叫顾城的人,众人一会儿感慨唏嘘,一会儿沉默垂泪。我待在一旁无事可做,只好给他们一人煮了一杯咖啡,小关曾经吩咐过,只要是他和小薇的朋友进店,咖啡一概免费供应。老杨像是喝白开水一般,把一杯咖啡一饮而尽,接着把杯子递给我,说还要一杯咖啡。

小薇不无关切地对老杨说,咖啡喝多了会失眠。

老楊眼角含着泪,说道:“今晚注定要失眠的。”

宾主六人谈论着那个叫顾城的人,一直到后半夜,老杨才站起身来告辞,说是要回家为顾城写一首诗。众人出门后,小关和小薇沉默着不说话,两个人眼睛里都噙着泪水。

小关点上一支烟,默默地站在门口,目送着朋友们,他的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理想主义者的时代结束了,那是在沙漠里盛开的花儿……”

小薇站在屋里,她突然问我:“你知道顾城吗?”

我说听着有点儿耳熟。

小薇说,顾城是当代中国最著名的诗人。

我还是摇了摇头,因为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诗人。

我的无知让小薇很无奈,她站起身来,眼睛望着石膏板吊顶,朗诵道:“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句诗你总该听说过吧?”

我一边用墩布拖地,一边说:“这句诗,我听过,是顾城写的吗?”

小薇说:“是顾城写的诗,他后来移民了,去了新西兰的激流岛隐居,谁知道他会做出这样的傻事来。”

小薇说着说着又哭了。

北师大的新生终于报到了,我就不用每天晚上跑去陪玉叶。接下来,我只盼着时间过得快一点儿,半个月后就让小薇给我预支一半工资,好让我和玉叶都宽松一点儿。玉叶跟我商量过,说是学校有规定,如果接受毕业后定向分配去当老师,每个月学校补助四十一元生活费。如果将来毕业后不想定向分配做老师,就得自己负担生活费。

我对玉叶说,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儿,你得自己拿主意。

玉叶说她不想当老师,选择生活费自理。

我算了一笔账,玉叶一个月生活费四十块钱,日用品加零花钱五十块,我每个月给她一百块钱足够,正好是我半个月的工资。

我在樱花烂漫咖啡店工作到第十五天的时候,问小薇预支半个月工资的事儿,小薇很体谅我的处境,二话没说给了我一百块钱。当天晚上,我去北师大找玉叶,她们宿舍里人多,玉叶没有让我进门。我们俩在楼下小花园说了会儿话,其间,玉叶去小卖部买了两支花脸冰糕,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冰糕,又软又糯又香甜。

我问玉叶,花脸冰糕多少钱一支?

玉叶说这个冰糕不叫花脸,叫娃娃头,五毛钱一支。

我听了有些咂舌,我们昶山的冰棍才五分钱。

玉叶撇了撇嘴,说五分钱的冰棍都是糖精加水,娃娃头冰糕是牛奶和蔗糖做的。

我说那也得少吃,现在天气凉,女孩子吃得太凉会痛经。

玉叶说,管它呢,反正我的例假也不准。

吃完冰糕,我从口袋里面掏出钱包来,数出来五十块钱递给玉叶,说这是这个月的生活费。

玉叶接过钱,略带忐忑地问我:“姐,再给我八十块钱,好吗?”

我问她要那么多钱干吗。

玉叶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讪讪地咕哝道“:咱们穿的直筒裤太土气了,我想买条牛仔裤。”

我从小就听不得玉叶要什么,只要她想要,我就会尽最大努力满足她。就算我一直以来觉得牛仔裤看上去挺不正经的,但我没有迟疑,把钱包里剩下的五十块钱掏出来,塞进玉叶手里:“我只有这么多钱。”

玉叶说“:我还有钱,加起来够买一条苹果牛仔裤了。”

我问道“:你到底是要买苹果,还是买牛仔裤?”

玉叶说“:是苹果牌的牛仔裤。”

二十二

天气渐渐凉了。

每天早晨,咖啡店门口的国槐树会落一地树叶,听见清洁工扫地的声音,我就该起床打扫卫生了。小薇让我晚一点儿起床,说咖啡店开门再早,也不会有客人。

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睡过懒觉,已经养成早起的习惯,即便是躺在床上也睡不着。七点半钟,我就会打开店门,站在门口看着街上的人和自行车。我一直都隐隐地期待,期待在人流中看见骑着自行车上班的欧阳清如。我承认,我一直没有忘掉欧阳清如,自从来到北京之后,只要有闲暇工夫,我都会想起他,想他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没准已经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家三口正在公园里散步。

此刻,我和他同处一座城市,欧阳清如知道吗?

国庆节放假两天,小薇让我带着玉叶去故宫转转,她怕我钱不够,还把剩下半个月的工资提前预付给我。

我和玉叶约好四点起床,顺便去天安门广场看升国旗。在我还没有来北京之前,就憧憬着去天安门广场看升国旗。等我身临其境后,我才发现天安门广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广场上早已聚集了很多人,大家操着不同的口音吵嚷着,在国旗护卫队捧着国旗走出来的那一刻,广场上立刻安静下来。护卫国旗的年轻士兵都很帅,他们走得非常整齐,让人看着就来精神。在国旗升起来的那一刻,一股自豪感莫名其妙地涌上来,泪水模糊了双眼。

看完升国旗,距离故宫开门时间尚早,我和玉叶溜溜达达去了广场南边,在一家小店里吃早餐。

吃完早餐,我和玉叶绕着广场西侧往故宫走,顺便看看人民大会堂,因为刚才已经路过广场东侧的革命历史博物馆。广场上拍照的商贩不停地拦住我们,问要不要拍照。玉叶相中一个细高挑的小伙子,以天安门为背景,让他给我们俩拍了一张留念照。接下来,我们走过长安街地下通道,进了天安门,排队买票进故宫。我在人少的地方取出钱包,抽出两张十元的钞票,小薇早就告诉我,故宫的门票十块钱一张。轮到我买票的时候,售票员说门票今天涨价,而且整整翻了一倍,二十块钱一张门票。

看到我有些犹豫,玉叶在一旁催促我道“:好不容易来一趟,二十就二十吧。”

故宫真大,我和玉叶逛了一整天,走到腿肚子抽筋。临近黄昏时分,我们姐儿俩坐在御花园的浮碧亭里捶腿,工作人员开始往外清理游客。

我对玉叶说:“这二十块钱的门票没有白花,咱俩第一拨进来,最后一拨出去。”

回去的路上,我已經饿得前心贴后背,玉叶比我年轻,她的饭量比我还大,我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

玉叶说,回学校食堂吃,食堂里的饭菜比外面干净,也比外面便宜。

玉叶还说,让我跟她一起去学校食堂,吃完了再回咖啡店。

我心里暖暖的,玉叶终于知道心疼和体谅姐姐了。

坐在公交车上,玉叶问我还有没有钱,她说现在流行高弹力健美裤,她想买一条。

小薇预付了我剩下半个月的工资一百块,我们两个人的故宫门票花去四十,吃早餐、照相、买饮料又花了十块,剩下的五十块钱,打算留给玉叶买生活日用品。

我对玉叶说:“姐姐到现在都是预支工资,你得省着点儿花钱,等我手头宽裕一点儿,你再买健美裤好不好?”

玉叶神情有些沮丧,倒让我有些不忍,我接着对玉叶说:“健美裤多难看,把屁股和腿绷得紧紧的,跟没穿裤子似的,让人家看腚啊。”

玉叶瞪着眼睛冲我嚷嚷道:“好了好了,别说了。”

我们俩都不再说话,沉默着下车,沉默着走到北师大门口。天色完全黑了,校门口有十几个学生,围着一个坐在地上的人说话。

我和玉叶本来已经走进校门,我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乡音:“……今年刚刚考上你们北师大,人长得很俊……”

我拉住玉叶,重又走出校门,借着路灯的光,我看到坐在地上的人蓬头垢面,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脖子黑乎乎的,像是糊着什么东西。

坐在地上的人还在说话:“你们行行好,帮我打听一下,她叫庄玉叶,是俺们昶山县人……”

玉叶尖叫出声来“:啊!你……是文革?”

文革用一只眼睛认出我和玉叶,挣扎着站起身来,说道:“玉叶,金枝姐,俺找了你们好几天,俺不知道北师大这个玩意儿好几个门,俺今天刚换到西门,就碰上你们了。”

文革的一只眼和半边脸都是肿的,笑起来很是诡异。等他站起来,我才发现,文革脖子上黑乎乎的东西是血痂。

玉叶急切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文革抬起头来,用一只眼睛警惕地逡巡着四周,说道:“俺饿了,咱们找个饭馆,一边吃饭一边说话吧。”

我抬头看着玉叶,希望她主动邀请文革一起去学校食堂吃饭。

玉叶没有看我,她指着不远处一家山东烧饼铺子,说那里的烤火烧饼好吃。

我们三个人要了十个烤火烧饼,玉叶还点了一盆疙瘩汤。烤火烧饼比我们昶山的小了一圈,我又要了十个,才够我们三个填饱肚子。

我看到文革只用左手吃东西,右胳膊一直垂着,我问他,手怎么了?

文革打了一个很响的饱嗝,满不在乎地说“:大概是断了。”

我吃了一惊,问他怎么断的,为什么不去医院。

文革没有回我的话,他用一只左手松开皮带,把手伸到裤裆里。

玉叶又气又急,涨红了脸斥责道:“你干吗?没有素质!”

文革带着他从小惯有的嬉笑,说道:“急个啥,小时候,你天天看我的小鸡鸡。”

玉叶腾地站起身来,把手里的半块烤火烧饼扔进疙瘩汤盆里,疙瘩汤溅了我和文革一身。我一把抓住转身要走的玉叶,示意她先坐下。文革仍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他从裤裆里掏出来一个报纸卷儿,递到我和玉叶跟前。玉叶倒是坐下了,却把脸扭到一边,一副气哼哼的样子。

我瞅了文革一眼,他那张变形的脸上仅剩下的眼睛里充满善意,我没有接他的报纸卷儿,只是对他说:“把剩下的烧饼吃完,我送你去医院。”

文革大概是领会了我和玉叶的厌恶,他缩回手来,把报纸卷儿外面的两层撕掉,里面还是报纸。

文革把半边脸上的嬉笑收回去,把报纸卷儿推到我的跟前,小声说道:“这是你们被偷的钱,一分不少,一千两百块。”

原来,文革加入一个铁路扒窃团伙,他跟火车上偷我钱的窃贼们是一伙的。这一点,其实我在火车上就有一些预感,只是不敢再往深处琢磨。

文革说,当他在火车上认出我和玉叶的时候,他的同伙已经割开我的腰包得手了,他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文革知道,这笔钱是我和玉叶的全部家当,而且是要供玉叶到北京读大學的。随后,文革在下一站偷偷溜下火车,当天就跟他的同伙会合。文革说,他跟扒窃团伙的老大说了,这笔钱是熟人的,是要到北京读大学的钱。作为刚入伙的小弟,人微言轻,老大压根儿就没有当回事,随手给了文革一百块钱,算是这一单“买卖”的酬劳。文革不肯罢休,天天跟老大唠叨,说自己跟事主从小喝一个奶头的奶水长大,情同兄妹,希望老大网开一面,把这笔钱还给事主。老大实在被文革唠叨烦了,便给他一个大嘴巴,让手下把文革臭揍一顿,轰出团伙。文革不甘心,趁着老大一伙上车“干活”的空当,他潜进老大的落脚点,在床垫子里找到一堆钱,他数出来一千两百块,用报纸卷成卷儿,藏在裤裆里。文革顺顺当当溜出门来,不凑巧在胡同口遇上干完活回来的老大,老大从文革的眼神里就明白他干了什么,双方便动起手来。文革说,扒窃团伙回落脚点,都是分散开回来的,他在胡同口只遇到团伙里的五个人。五个人围住文革下了死手,打断他一只胳膊。老大弯下腰来,正要搜他身的时候,胡同口来了几个联防队员。文革知道这是自己唯一逃命的机会,他冲着联防队员大声喊“抢劫”,贼老大带着手下赶紧四散逃窜,文革也赶紧爬起身来,一路逃到北京。进了京城,文革打听着来到北师大,每天蹲守在校门口候着玉叶。

听完文革的讲述,我早就原谅了他,心里只有痛惜。玉叶把报纸卷儿拿过去,伸手要打开来看,文革急忙拦住她,小声提醒道“:财不外露,回去再看吧,一千两百块一分不少。”

文革在北医三院住了一个礼拜,胳膊接好后打上固定石膏,只需时间静养就能恢复,但是他被打伤的眼睛视力下降到只能看见光影。我每天往医院跑两趟给文革送饭,他的饭量很大,不管我带去多少饭菜,他都能吃个精光。

文革问我,他住院花了多少钱。

我说:“你不要管钱的事儿,先把伤养好。”

趁着我不在的时候,文革去住院部咨询,知道住院费已经花了九百多。

文革对我说,他身上只有两百块钱,剩下的八百块钱算是借我的,他以后肯定会还我。

(未完待续)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余耕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19年第5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