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小城电视台担任相亲交友栏目的编导已经十年,我是方圆数百里尽人皆知的男媒婆,并因此而厌倦至极。当然,我也熬到了机器有人扛文案有人写茶杯有人端的地步。这不,我刚走到楼梯的一半,助手已经抢上前去敲门了。
门立刻就开了。亮光从门里边泄出来,把一个老太太的臃肿身形镶嵌在门框里。同时涌出来的,是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这很正常,所有迎接栏目组家访的孤寡老人,都会在我们登门之前收拾一下房间,努力做到窗明几净,给将坐在电视机前相看他或她的人,留下一个好印象。我低头看看手里的材料,上面注明面前的这位老太太是两次丧偶,今年71岁。我不禁想,老太太够倒霉的。
您问我这个医疗床?是我老伴儿活着时候用的。他不是植物人嘛。对,第二个老伴。我伺候了他五年,床上尿床上拉。有这个床可以升降,翻身方便点。他上个月刚走,这床说卖,可没人要。
您几位往里走。
房是厂子分的,够住了。是旧了点儿。我和我第一个老伴儿有了儿子就住在这儿了。当初能分配到城里的房可不容易,我们厂子不是在山沟里嘛。什么?您也是三线工厂的后代?哪个厂?曙光?我是光明的。哎呀,太好了,咱们厂子都挨着啊,说不定我还认识您的爸爸妈妈呢。
您坐,喝点茶。不着急拍呢,这大热天的。你们大家都坐啊。
我是1946年生人,今年整整七十一岁。我是浙江人,我们厂都是浙江人。对,你们曙光厂是东北搬迁来的,我记得你们都是沈阳人。1968年我刚进厂学徒,厂子就搬迁了。不敢说不跟着来啊,那是政治任务啊。我妈妈哭得要死了,可我还是来了。好在来的路上我第一个老伴儿就跟我表白了,到了这儿我们就结了婚。背井离乡的,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
他比我大八岁,那会儿就是车间主任了。他第一个老婆说什么不到西北来,他们就离婚了。他那会儿正积极争取入党,他必须跟着厂子走。我们是坐火车来的,就那种绿铁皮车。路上晃晃荡荡地走了三天三夜,把人都摇晃得筋疲力尽。有一天半夜,火车停在一个小车站上,我都忘了那是哪儿了,他站在站台,上抽烟,我从他身边走过,他突然说:小郭,咱俩好吧。我喜欢你。
当时把我吓坏了。哪想得到啊。我撒腿就跑。上了车心口这儿还怦怦地跳,脸烧得自己都觉得烫得慌。真的,我们那个年代跟你们这会儿不一样,保守着呢。即使心里乐意,嘴上也不敢说。何况我那会儿根本就不认识他。
可到了这儿,我们就结婚了。我们是全厂搬迁后的第一对新婚夫妻。谈恋爱?没谈,没时间谈。你们别笑,那会儿真的是没时间。我们到了之后马上动手盖房,盖车间,盖仓库,连厕所也要盖。你们不知道,那会儿山沟里什么也没有,野猪狐狸四处跑。已经是深秋了,我们都住在临时挖出来的地窝棚里,早晨醒了被子上都是霜,眼眉上也是。
当然要先盖车间,要早日投产啊。那会儿都讲先生产后生活的。
我老伴儿很疼我。那么潮湿阴冷的山里,他总怕我冻着,每天晚上都是他先钻被窝,把被子焐热再让我进去。不怕你们笑话,甚至他要加夜班,也先把被子焐热,看着我躺下了再走。唉,那会儿是真苦,说到焐被子,连个热水袋都没有,全厂都没有,只能靠体温啦。我们浙江人按说不怕冬天的潮湿阴冷,可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阴冷和我们家乡的还不一样,说不出的不一样。那年冬天啊,全厂病倒了一半多。
可是在春节前我们还是按时投产了。大家敲锣打鼓地把第一车成品送出山沟,很多人都哭了,我也哭了,太不容易了。新盖的车间墙还是湿的,也没有暖气什么的,手摸到钢铁件上哧啦就是一层皮。站一会儿脚就冻麻木了,再过一会儿就会疼起来,扎心的疼。那也得咬着牙干。
您去哈尔滨看冰灯的时候脚也这么疼过?不怕您不乐意,您那就是一会儿,我们可是天天如此。我這老寒腿,大概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那会儿社会乱,也没有人关心山沟里的工厂。我们又是保密单位,也不愿意让人关心。厂子里就商量,咱们得自己管自己,开工了,生产了,就得马上把后勤搞上去。活儿是人干的,不能亏待人。于是,就开始正式盖宿舍了,还派我老伴儿进城找地,说争取在城里也盖点房子。您知道,山沟里哪有那么多的地啊。开山造地,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其实那会儿大多数人并不愿意上城里住。唯一那条土路,纯粹是人踩车轧出来的,车子三天两头在路上颠得抛锚。到了雨季,路就是大泥潭,踩上去鞋都拔不出来,根本没法通行。上班不方便,生活也不方便。你们不知道,那会儿城里连个澡堂子都没有,人们都半年半年地不洗澡。你们别乐,真事。不信问你们导演,他知道,他的父母也是这么过来的。
厂子里好孬有大淋浴室,用锅炉烧水。水其实也不够用,常常洗着洗着,外边喊:热水没了,等等啊。大家就赶紧用毛巾把自己裹起来,干坐着,等热水。
我那第一个老伴儿当时已经算是火线人党了。所以派他去城里找地也算是给他的考验。他去找市委,人家告诉他市里的旧领导都下台了,新的革委会也没人知道应该怎么办。他没辙了,就在城里转,饿了就买个馒头啃几口。转了三天,就转到这儿了,当时是一片空地,有个老头看着。他就跟老头儿扯闲话儿。老头儿也闷得慌,一来二去就告诉他,本来市里想建家果品加工厂的,运动一来就没有人过问了,老头儿都几个月没地方领工资了。那会儿人也真是胆子大,我老伴儿自己就决定了要抢占这块地。他写了个条子,把情况简单说了说,给老头儿的小孙子五角钱,让小孩儿进山沟报信儿,自己在空地上守着。结果,第三天就开始挖地基了。
后来有人醒过闷儿来了,来质问是怎么回事。我老伴儿说:国家机密,你们有本事上中央问去。有人不服,老伴儿就抄起锹把子,说:老子三代贫农,还是共产党员,你们敢踏进这块地一步,老子就跟你们拼了。愣就这么把楼建起来了。
别不信,我说的都是真的。
为盖这两栋楼,老伴儿脱了三层皮。要我说,他后来突然犯了心脏病,也与盖这楼有关。累不算,真是提心吊胆啊。施工期间他就没敢离开过工地。打砸抢不说,就是小偷小摸也受不了。周围的农民偷,施工的工人偷,淘气的孩子也偷。就连那个看工地的老头儿,都偷着卖过工地上的杉篙。我老伴儿说他,他说,这么乱的世道,不偷没法活啊。
质量?当然好不了。这儿早就是危房了,从前年就动员让搬家,说是按拆迁政策给我一套两居室。
可我两任老伴儿都死在这床上,我舍不得搬。我总觉得他们俩的魂儿都还在,有时候,我听着他们还聊天呢,聊得挺热闹。
二
我昏昏沉沉地从那栋阴暗潮湿的旧楼房里出来,晴朗的天空和火热的太阳让我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我是一只刚刚钻出地面的耗子,有强烈的恐惧感包围着我。老太太说的一切不知为什么引起了我强烈的不适。
正好我接到汲古阁赵老板的电话,说他新到了一批和田玉原石,让我去看看。我玩玉已经十几年了,在小城也算个知名玩家,我们电视台搞玉石鉴赏节目,我还装模作样地去充当了一回评委。赵胖子的汲古阁是我常出常进的地方,他骗我我骗他的交情已经维持了十几年。此时此刻,我急需换一下心情,就命令手下回台里交差,自己直接开车去了汲古阁。
于是,我看到了那块晶莹圆润的和田玉籽料。我立刻喜欢上了这小东西。在手中摩挲良久,我却突然记起,在那个老太太的胸前,也佩戴着一小粒玉料的。
我老伴儿犯心脏病的时候我儿子刚刚四岁。
厂里传出消息,准备提拔他当副厂长。那时候运动已经结束了,大家开始说时间就是金钱的话,厂子里的生产加速,大家都忙得四脚朝天。我老伴儿是技术骨干,就更忙了。哪个车间出了点事儿,断电了,机器故障了,出了废品了,都得找他。有时还到外厂支援去。光你们曙光厂,就去了好几次。所以要提拔他大家都没意见。消息一出来,就有人来贺喜了。我那会儿刚怀了老二,吐得厉害,到医务室开药,都有人叫我厂长夫人了,真不好意思。
他当然也很高兴。
他去世之后我常常坐在窗前发愣,想他的一生,想他过的每一天。我问我自己,你了解他吗?这问题还真没法回答,至今也没有答案。我们和那个年代所有的夫妻一样,平平淡淡地生活、工作。十来个小时在岗位上干活儿,然后去食堂吃饭,在浴室洗澡。开会、学习、参加集体活动。每周看一场电影,年终时厂里开一次联欢会。我们每天、每月、每年在家里待的时间有多少?我们聊过多少次家常?我只知道,他是个憨厚而简单的人,直来直去的性格,高兴在脸上,不高兴也在脸上,好在他高兴的时候是多的。
这种性格也有不好吧,我总觉得如果提拔的消息没有让他那么高兴,他也许不会玩儿命地工作,也就不会猝死。用你们文化人的话说,叫乐极生悲。
那年厂子进口了一套设备。导演你知道,咱们那会儿的三线工厂,要想弄到一套进口先进设备有多难。偏偏那套设备的说明书是外文的,全厂没有人看得懂。刚分配来的李技术员是厂里唯一的大学毕业生,他看了半天说,这不是英语,我也不懂。到省里请人翻译吧,来不及,厂里着急用设备,要上马新产品啊。怎么办呢,我老伴儿带着攻关小组,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琢磨,像小孩子拼积木似的,搭上去,不合适,拆了从头再来。反反复复的,终于有一天,轰隆一声,那设备转起来了。
当时,全厂像过节一样热闹,敲锣打鼓,还放了鞭炮。
可我老伴儿,七天七夜没睡一个整觉。困得不行了,他就在设备旁边裹着棉大衣眯一会儿,爬起来再干。他让徒弟进城去买方便面,一买就是五箱。那会儿小城市面上还没有卖茶鸡蛋火腿肠的,厂长让食堂自己煮自己做,还给攻关小组炖了鸡汤提神。
那七天七夜我也睡不好,怀孕难受,又惦记着在车间里的他。七天之后,他推開家门,我就感觉到他已经累到了极限,他推门的动作好像是在推开一座山。他身上的臭味,是七天没洗澡的味儿和机油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让我立刻就冲进厕所大吐特吐。他给我拍后背,我埋怨他说:你还记得我啊?他说:不是为了你和孩子,我这么拼命?
我说,那你快去哄哄你儿子吧,我做饭去。他说:我就想吃你蒸的米饭配炒白菜,这几天方便面都吃恶心了。我说好,就到厨房去了。
你们问我怎么记得这么清楚?这怎么能忘得了啊。这就是一把刀切开你的心脏的感觉,那种疼,那种苦,从那天起就刻在你心里了,别再想能把它忘记。
不用劝我,让我说。平常没有人听我说,心里可憋闷了。说说我也舒服点儿。
我把饭做好了端出来,看见他仰脸躺在床上,两条腿垂在床下边。我儿子站在旁边,说爸爸睡着了。我过去叫他,他不应,拉他,才发现他手都开始凉了。
那床当时就在这个位置。床后来当然换了新的,但我家的床永远都放在这个位置。和第二个老伴儿结婚的时候,他曾经想把床挪到靠窗那儿,我说我嫌阳光太晃眼。他也没说什么。我当然也不会告诉他是为什么。
我那第二个老伴儿是领导干部,有涵养,什么事都让着我。
给我那死老头子换衣服的时候,在他衣兜里摸出这么个小东西,人家告诉我是玉,和田玉。我当然知道这是给我的,再过两天就是我生日了。可我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弄来的这玩意儿。打了个眼儿,拴了根红绳,我把它戴到了今天。
我流产了,第二胎没保住。当时太伤心了,说起来其实肚子一直疼,可我人根本是麻木的,没感觉,没在意,直到大出血。厂里只有卡车,颠到城里的医院,我都死过去好几回了。那会儿的医疗水平,最后能保住我的命已经是奇迹了。大夫告诉我,今后不可能再生孩子了。我想,反正我丈夫也没了,我能生不能生还有什么用。
那会儿我一坐到窗前就会想,如果没有说要提拔他当什么副厂长,他会不会这么玩儿命?想来想去我知道,他仍然会。他就是这么个人,他就是这样活着的。所以我就安慰自己,别难过了,这家伙早晚会这么死的,他能倒在自己家的床上,没有一头栽在车间里,就已经是幸运了。
慢慢地我不再哭了。我还有儿子,我得把儿子带大。而且,我儿子是那么可人疼。他爸爸死后那几天,他不哭不闹,总一声不出地依偎在我身边,用小手儿拉住我的手,死死地攥着。你们说,我的心能不软吗?我知道儿子是在告诉我,有我在,有他在,这还是一个家,也必须是一个家。
我也只有这个家了。我在浙江老家的爹妈,都去世了,唯一的姐姐嫁人之后就和我断了联系。我给她写信,她从来不回。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为了还清爹妈病重时借的钱,把自己嫁给一个残疾人了。姐姐是要强人,从小衣服掉个扣子都不出门的。她肯定是恨我的,她会觉得我在外边挣国家工资,过好日子,却不顾爹妈。而她嫁了一个有钱的瘸子全是因为我。
可我也难啊。父亲也是心脏病突发,去世时,厂里在大会战,抢着时间生产一批国防急需的零件。别说请假了,吃饭上厕所都是一溜小跑。我边干活儿边哭。母亲是和我那死老头子前后脚去世的,她死得特别惨,是出门让车撞了。后来我才想明白,姐姐给我打电话,是我哭得死去活来,根本就没让姐姐开口。我后来回忆起,姐姐当时也哭了,说了一句你保重吧,就把电话挂了。我还有点生气,嫌姐姐太冷淡。
人隔了千山万水,越是亲人越会有隔膜。
三
赵胖子嘀嘀咕咕地告诉我,这颗籽料,要价十万元。我说,你他妈的疯了吧。
他委屈地叫道:这可是喀什河里出来的真正籽料啊。你是行家,你也知道现在还能有多少这种真货。现在俄罗斯料好的都是天价了,何况是这样的好东西。
我知道这个狡猾的胖子并没有骗我。我尽管比不了京城那些鉴定大师,但山料籽料我还是能分辨得出来的。至于那些俄罗斯料青海料,更别想骗过我的眼睛。眼前的这粒小东西,确确实实是好货。它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里,像一只乳白色的小鸟,酣睡着,是全无戒备的那种安详。微微的一小块褐色皮子,既证明了它的真实,也平添了几分灵气。我喜欢它,可不知为什么,在我的眼睛里,却总还晃动着另一粒籽料。
这两粒籽料重叠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就乱了。
在我老伴儿的追悼会上,我儿子第一次犯了病。哀乐刚刚响起,他突然就倒下了,好像是哀乐刺激了他的神经。四岁的孩子,倒地的声音却那么响,像一块石头砸在地板上,也砸在我心上。我当时就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哀乐继续响,我就那么愣愣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儿子开始抽搐,开始吐白涎。白白的一道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流。
后来有人把他抱起来了,还冲我嚷:你发什么呆呀,快救救孩子啊。
于是我老伴儿被推进火化炉时我并没有送他最后一程。我抱着昏迷不醒的儿子,在去医院的路上。还是那条路,还是那样的颠簸。我想,我不知道死老头子会不会埋怨我,应该不会吧,因为我在救儿子啊。
到了小城的医院,孩子就醒了。醒来的第一句话,问我:爸爸呢?我说爸爸死了,永远不回来了。他好像要哭,但没哭出来,就不说话了。后来我猜,他是没有力气哭了。从那之后,他每一次犯病,都是一次出生入死。
癫痫。我和他爸爸家族里都没有这样的病,不知道为什么偏偏他会得了,而且偏偏他在那个时候犯病。这种事情找谁说理呢?
老伴儿死得突然,让我不能接受,我的心都碎了,但是他并没让我受罪啊,没让我给他端屎端尿地伺候啊。可这孩子,他活到十七岁,我苦熬了十三年。
陪着我把孩子送到城里医院的,是我老伴儿的师弟,在火葬场冲我大喊大叫的,也是他。他们俩当年一起进厂,跟着一个师傅学徒,后来又一起来三线。最后他把我和孩子送回家,临走的时候说,嫂子,有什么事你就招呼我,师哥不在了,在这儿我就算你唯一的亲人了。
他姓赵,当时还没结婚。平时他的缺点是不大爱说话,大伙儿都叫他赵闷子。
当时我完全是昏昏沉沉的状态,他说的话我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事后想想,他好像还说了什么,我却一点也不记得了。
可日子還得往下过啊。痛过、苦过、哭过,但想想,不过也不行啊。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牵牵扯扯,都是放不下的人和事。在当时的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儿子了。
我说了这么多,你们都听烦了吧?
唉,你们还年轻,年轻多好啊。年轻什么都不用多想的。导演你结婚了吧?什么?还没有。抱歉抱歉,我问得唐突了。可导演你真是该结婚了,你爸妈不着急吗?
我其实是想说,人只要一结婚,一有孩子,生活就有了牵挂,有了捆绑,但是也有了希望。希望不一定是你们理解的那种好词儿,希望其实很多时候就是绝望,是绝望里的挣扎。就像我,明知道我儿子的病好不了,可我能不希望有奇迹出现吗?人活着,其实就是这样的,希望、绝望,这样、那样,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挨过去了。
我儿子的病开始还好,一年也就犯一两次,都是突然晕倒,然后很快就会苏醒过来。但是,慢慢地,就严重了。他七岁那年上了厂里的子弟小学,那一年,他犯了五次病。最厉害的一次,他在课堂上突然站了起来,没头没脑地说,这是我的铅笔。然后就倒下了。老师同学都吓蒙了,有的女孩子吓得哭了起来。我在车间里正忙着,老师跑来叫我。子弟小学的老师其实也都是厂里的工友,学历高一点,就调去当老师了。跑来叫我的就是赵闷子,他在学校教体育,天天都看见他领着孩子们在厂院里跑圈儿,喊着一二三四。
其实儿子犯病我已经习惯了。摔倒、昏迷,然后慢慢醒来,躺在床上休息一阵,就好了。好的时候也和正常孩子一样,能跑能跳的。可是我慢慢发现,他发病的间隔越来越短了,发病的时间却越来越长了,发病的样子也越来越可怕了。他不发病时候的样子,也渐渐变了,眼睛开始发直,说话也有点口齿不清,动作也越来越迟缓。就在课堂上犯病这次之后,我发现他的性格也开始变了。
他不爱说话了。原本他是个爱说话的孩子,他爸爸死了之后,他总依偎在我身边,东一句西一句地乱说。走得离我稍微远一点儿,就会喊着妈妈往回跑。别看他还小,但我知道他开始懂得哄我了。
可后来,他总发呆。眼睛不知道是在看什么地方,又好像什么也没看,就那么傻傻地愣着。有时候好像有点笑容,有时候却完全没有表情。那时候,我好像突然意识到,我儿子,完了。
有一天,他突然说,妈,我不上学了。我吓了一跳,问他,为什么不上学了?他说,他们骂我,他们说我是傻子。我跑到学校去找,老师说,我们也为难啊。批评过,可那么多孩子,哪管得过来。再说,有的家长也不理解,说你儿子吓坏他们孩子了。我说,那我儿子总不能不上学吧?一直在旁边听着不吭声的赵闷子突然说,嫂子,你放心,孩子交给我了。我每天接送,没人敢欺负他。
接待我的班主任老师在一旁突然笑了一声。真奇怪,我直到今天仍然清楚地记得她那声怪笑。可我当时真不知道她为什么笑,我只是有点奇怪。我的心情一直糟到极点,我忽略了许多事情,也没心思去多想什么。
坦白说,我一直不是个好工人,我学技术总是比别人要慢,而且说心里话我对车钳铣焊这些活,儿没什么兴趣。我从小就喜欢读小说,甚至还想过写小说。你们别笑,真的,用现在的话说,我曾经是个文学女青年。那你们会说,你为什么还来当工人呢?你们年轻,你们不懂,我年轻那时候,命运不在自己手里掌握着。我能进工厂,已经是幸运的了。
儿子的病逐渐严重起来的时候,我也正在厂里走着背字儿。我在做电焊的时候出了重大的事故,我焊的活儿被退货,甚至传说军队因为这批质量不过关的产品推迟了一次演习。我几乎成了厂子的罪人。要不是厂领导念在我老伴儿活着的时候给厂里做过贡献,也看着我儿子可怜,我也许会被开除。
所以你们说,我那会儿还能想什么做什么?我什么也不会想了,什么也不会做了,我就整天呆坐在家里,望着窗外发愣。我觉得我就像沉在湖底的一只小船,漩涡过后,就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了,我就会一点一点地烂在湖底,最后被淤泥掩埋掉。
医务室的医生怕我疯掉,天天来看我。可他们最后的诊断是我没病。
四
我從赵胖子的汲古阁出来,站在街头发了一会儿愣,然后决定去看看父母。我的车很快就拐上了老太太说过的那条颠簸得像摇煤球似的破路,摇摇晃晃地进山了。太阳在我背后迅速地滑进山峦,当最后一丝阳光消失之后,我打开了远光灯。一只野兔从车前蹿过,立刻消失在草丛里。
由于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我很少回家看望老爷子和老太太。忙当然是忙,但似乎也并没有忙到挤不出时间的地步。他们和那位要上电视相亲交友的老太太一样,是沉浸在那个年代氛围里的人,甚至,他们更固执。他们至今守在那个已经破产清算的厂子里,每天在大院里跳跳广场舞,就是他们最大的娱乐了。他们几乎不看电视,更不看我的栏目。他们用沉默的行动在和我这个男媒婆划清界限。
这曾经让我愤怒不已,却在今天成为我回去的理由。
真是抱歉,只顾了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让你们心烦了。这样吧,我现在去做饭,你们就在我这里吃饭吧。我的手艺还可以,而且到西北这么多年,我擅长做抻面条。
不麻烦,我都准备好了。
不用不用,你们喝水、抽烟,休息会儿,我马上就好的。
导演你父母身体还好吧?他们是东北人,应该这里的气候能适应。我们浙江人就差多了,特别是吃食,刚来的时候简直咽不下去啊。那么酸,还放那么多的辣子。现在?现在当然不在话下了。人真的是能改变的。
你父母有你这样有出息的孩子,真是幸福。我儿子要能活着,和你差不多的年纪,不知道在干什么。也许会当个小干部,也许还在厂里当工人,也没准儿和你一样,在电视台工作。都是瞎想啊,人和人,要是总比较,会气死的。
你问赵闷子?你为什么要问他呢?
他当然挺关心我们母子的。他说到做到,每天接送我儿子上学放学。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子弟小学也就在工厂院里,在医务室的后边盖了几间房,就算学校了。当然不那么正规,可咱们工厂在深山沟里,不上这样的小学还能怎么办?你们厂也一样?你也是在子弟小学读的书?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我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我还有什么难为情的。是,赵闷子是有那意思,慢慢我也看出来了。
说不喜欢他,说不想男人,都是假话。可是,我想来想去,还是不能拖累他。他没结过婚,要是跟了我,就等于是上门女婿,而且进门就当爸,还是一个傻孩子的爸。我不能坑了他,不能把他扯进一个没底的陷阱。谁知道我的苦难得拖多久,谁知道我这辈子还配不配有男人。一切都是命啊。
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摸搓着这块小石头,想来想去的。可到最后总是一个结论。也可以说,没结论。
导演,你没结过婚,更没有孩子,你不知道做父母的对孩子是一种什么牵挂,要付出多少心血,要想到多少可能的结果。所以啊,抽时间多回山里,看看你父母去。
我理解他们还窝在山里。出来能怎么样?像我一样住在这小城里?举目无亲的,说话口音都和别人不一个味儿。回老家?老家还有什么让你惦记?什么都没有了。我那个从不来往的姐姐,半年前也去世了。是我那外甥,好不容易找到我的电话,通知了我。其实这小子我也从来没见过面的。你说,我要是回老家,他们凭空多出个姨妈,会和我亲吗?我知道,不可能。
现在的年轻人,很现实的。我一个穷老太太,有什么可让他们欢迎的。啊,导演,我可没说你呀,抱歉。
你是成功人士。这里谁不认识你啊。
接着说我的故事。赵闷子被我拒绝了,什么也没说。只是突然的,他不管我儿子了。在大院里碰到,也不再说话,好像从来不认识我。有一回我在没人的时候拦住他,问,难道我们不能做夫妻就不能做朋友吗?您别乐,我说过,我当年是个文艺女青年,我说话有时候是有点文艺腔。
您猜他怎么说?他说他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说他是个干净人,说你一个寡妇别老缠着我。我当时惊呆了,我看见他眼睛里全是特别冷的光,好像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赵闷子了,他在一瞬间完全变了一个人。
人啊,有时候就是这么恶,就是这么丑陋。
我转身就走。从此再也没有搭理过他。几个月后,他就结婚了,听说娶的是城里的当地姑娘,还是什么区委书记的女儿,老姑娘。你一听就明白,这个赵闷子绝对是在纠缠我的同时也在和那个姑娘扯着。我说纠缠也许不对,他也并没有对我怎么样,我至今也还感谢他那一段时间帮了我。可是,不管怎么说,他成了我心口的一道伤疤,阴天下雨,总会有点隐隐的痛。
后来他就调走了。
我不想认为他是为了躲着我。他没必要。我一个弱女子能把他怎么样。我想他是为了有一个更好的前程。你知道的,咱们这几家厂子,当时谁也不愿意和当地人通婚。不是说人家怎么怎么不好,人家怎么落后,而是咱们这些人,总有一种背井离乡的情绪堵在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和自己人通婚,亲上加亲的,总是个温暖吧。赵闷子当时找个当地人,在厂里也算是个新闻呢。
现在当然不那样了。现在像我这岁数的,都是当时迁厂时年龄最小的,我们都老了,别人还能怎么样?好多人都去世了,也算客死他乡吧。下一代,都应该算是本地人了。看导演你的年龄,你父母应该和我年纪相仿。你说,你算是东北人还是本地人?
你在电视台工作,你肯定知道,现在的市委书记就是我们厂的子弟,他爸爸原来是我们厂的一个车间主任,他妈是财务科的会计。
什么也挡不住岁月,什么也管不了时间。
说起来也挺有意思,我和赵闷子也算有渊源。城市太小,逛个街都磕头碰脸的总会遇到个熟人呢,何况私底下千丝万缕的关系。我和我第二个老伴儿是在公园认识的,挺谈得来。到最后说到婚姻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竟是赵闷子的老丈人。当然,那小子早和他闺女离婚了,后来跑到海南发财去了。
有意思吧?
人生就是这样,有说不清的必然,也有说不出的偶然。必然和偶然搅和在一起,苦辣酸甜都有了,就是你的一辈子。人活着,都逃不开这一切。趁着自己年轻,多干点好事儿吧。
还有,我又哕唆了,多去看看父母。咱们三线工厂的人,都不容易。为了国家,我们牺牲了多少?这不是官话套话,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实话。
就说赵闷子,,其实也不容易。我知道他是個穷孩子,兄弟一大堆,进厂之前饭都没吃饱过。当了工人每月工资一半多要寄回家。每天在食堂他都吃最便宜的菜,一双劳保鞋能穿三年。他打光棍儿是必然的,没有姑娘愿意跟他。他想和我好,他娶那个残疾老姑娘,都是因为自轻自贱,他知道自己不配娶一个好姑娘,他养不起。
我第二个老伴儿和我结婚之后告诉我,他不恨赵闷子,因为他闺女是小儿麻痹后遗症,瘸得很厉害,没有人要。能和他闺女结婚,已经很难为他了。何况,赵闷子还给他扔下个外孙子。
那孩子不小了,在北京呢。
五
我没在家里过夜,我在家只待了两个小时。
我已经不习惯家里的一切了,从时明时暗的灯泡,到厨房里的油腻味儿,还有老头儿老太太身上那一种说不清的衰老气息。我甚至不认为这还是我的家。这里只是我父母的家,是他们这一生也没离开过的巢穴。他们就像是一对老鸟儿,依偎着,互相舔舐着羽毛。
整个工厂也和他们一样,衰老得奄奄一息。
但我今天的态度很好,很和蔼。我的嘘寒问暖让我妈都感到奇怪了,她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我说没有,我只是想他们了。我爸爸在一旁哼了一声,显然不相信我的话。但我知道,他仍然很高兴我回家。为此,他很少见地没拉着我下棋,更没有和我畅谈他最近的生活感悟。
我坐在我从小就坐过的椅子上,突然有了一个决定。我要把那块价值十万元的和田玉买下来。下月就是老爷子的生日了,我想给他个惊喜。当然,我也预料得到,他会骂我。
昨天我尽顾了说我这点破事儿了,耽误你们大家时间了,对不起啊。今天咱们赶紧拍摄吧。我还从来没上过镜头呢,紧张。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们多包涵。
您说我这身衣服好看?谢谢。多少年没穿过好衣服了,唉。不过这身红色倒是挺衬我这块玉的。好多人都说我这块玉别看小,但是挺值钱的。我说我不管那些,它是我第一个老伴儿留给我的,这个最值钱。我总觉得,好像他的魂就在这里边。有人告诉过我,说玉是通人性的。
我儿子死的时候十七岁了。
看看我这个人,说是不说那些破事儿了,可还是说。人老了,真是不项用了。你们多包涵吧。
那孩子的病后来越来越严重了,一个星期总要犯好几回,而且每次症状都非常可怕。就是不犯病的时候,他也完全像个傻子了,嘴角总挂着唾沫,眼睛是直勾勾的,走路也歪歪斜斜。他变得暴躁,一不高兴就动拳头。不怕你们笑话,他常常一拳把我打得半天爬不起来,我的眼圈常常是乌黑一片。开始我骗大家说是碰的,是摔的,可后来有一次他当着全厂人的面把我揍倒在地上,大家就都明白了。
那次是全厂大会,散会晚了,他饿了,就冲到会场找我。当时他才十五岁。
厂里放了我长假,让我专门照顾孩子。党委书记老林,是我第一个老伴儿的入党介绍人,他还专门到家里来,动员我不如把孩子送到孤儿院或是什么机构去,别再受这份罪了。可是,我哪里舍得啊,他毕竟是我的儿子。而且,他长得那么像他的爸爸,浓眉大眼,厚嘴唇,说话声音很重。特别是脸上那两个酒窝,和他爸爸一模一样。我不作声,只把儿子拉到老林面前让他看。他看了一会儿,叹口气,走了,从此不再说把孩子送走的话。
其实,挨孩子的打还不是最难受的。因为他在清醒的时候,会痛哭流涕地给我道歉。他会说:妈,我是不知道啊,我犯了病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妈。他会跪在我面前,抽自己的耳光。这时候我就赶紧抱住他,和他一起哭。这样的孩子,你还能怎么样呢?其实我最难受的,是他犯病越来越严重,越来越危险。每一次犯病对他来说都是鬼门关上走了一回。因为他那时会紧咬牙关,失去吞咽唾沫的功能,所以他时刻都有把自己呛死或者噎死的可能。而这个时候,我就得拼尽全身力气,掰开他的嘴,用我自己的嘴把他的唾沫或者黏痰吸出来。
那会儿咱们这儿哪有现在这些先进医疗设备啊,那会儿的小城是那么落后,唯一的医院能治治感冒发烧就不错了。医生建议我送省里大医院,可他这种说发作就发作的病,哪里来得及。你们看看我手上这块疤,一看就是咬的。没错,那回我手一松,他就死死地咬上了。
痛得钻心啊。
清醒了,看着我鲜血淋漓的手,孩子就哭。他说:妈,让我死了算了。
我说,不行,在你爸爸家你是长子长孙,你得替你们这个家族撑起门门庭呢。
其实,我那死老头子家早就和我断了联系了。他确实是他们家的长子,可人死了,还有什么用呢。他两个弟弟在送葬的时候来了,和我连话都没说上三句,就走了。从此我再写信也不回了。我知道,他们家在浙江其实干得不错,有家族企业,他们当然不愿意我的儿子认祖归宗,去和他们分家产。
对了,他还有个前妻,送葬时也来了。我不能不通知她,他们毕竟做过几天夫妻的。这个女人也已经改嫁,她能来一趟我很感激她。
现在想想,我们这些人,背井离乡来到这山沟里,牺牲的不仅仅是我们自己的青春,还失去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包括亲情。人远了,情就淡了。我们厂有些人退休之后是想回原籍的,但是有的想想就算了,终归没那个勇气;有的回去了,过不了多久又回来了,有人要问为什么回来,多半是摇头苦笑,什么也不说。
用现在的话说,我们只有自己抱团取暖。
不过话又说回来,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有这么一片土,人就能扎下根来,就能活,就能活得好。那年厂里组织我们退休工人去北戴河旅游,住在湿地公园里边。原以为北戴河只有海,没想到还有湿地。当地人告诉我们,那儿原来是一片盐碱地,寸草不生,后来是人工造的林。就是现在,也只有几十厘米的土层供树木生长。我就想,我们就像那里的树,多薄的土层,我们也活下来了,也成了林了。
就是这种信念吧,撑着我,也撑着所有三线工厂的人。
可我儿子,终于还是没撑下来。十七岁那年,他死了。他就死在咱们这儿的医院里。其实,那次已经把他抢救过来了,医生说他犯病一次比一次凶险,在医院住一晚上,稳定稳定吧。可是,半夜,他用自己的裤腰帶,把自己吊死在床头的铁栏杆上了。
那天晚上他特别平静,显得什么事儿也没有,脸上还总挂着点儿微笑。所以开始我都有点犹豫,说不用住院了吧。结果是他自己说:妈,我住一晚上吧,我有点累,不想动了。我就答应了。事后想想,他当时已经下了决心了。
我离开医院的时候是晚上七点。出病房的时候,孩子叫住了我,说,妈,谢谢您。
他死了,我没哭。我已经麻木了,甚至我感觉到解脱,浑身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现在回想,我当时就像个机器人,不,像是个木偶,随着人们的安排,为他处理了后事。在火葬场领到他的骨灰,我还是没哭,我只是紧紧地把骨灰盒抱在了怀里。走出火葬场大门,抬头,竟看到了在马路对面站着一个人,是赵闷子。我心里也没有什么惊讶。我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走了,好像他是陌生人。
直到第三天的早晨,我想我不能就这么在家躺着,我应该去,上班。而当我昏沉沉地走进厂:子的大门,听到高音喇叭里奏响的《东方红》,我才突然哭出来了。而这一哭,就止不住了,真止不住了。
六
我和总编说,我想为这个老太太做个专辑。
总编看着我,像是不认识我的样子。半晌,他说,你这个节目是挺火,但正因为火,因为收视率高,我们才要慎重。这个老太太有什么与众不同的?有什么值得拿出一期节目时间说她一个人?我不说吸引眼球之类的屁话,我只从正能量宣传的角度说,她是劳模吗?她立过什么功吗?她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故事或者是经历呢?哪怕她拾金不昧捡到过钱包呢,有吗?
我说您不能这么说,她只是个普通的老太太,但她的一辈子闪烁着人性的光辉,她……总编拦住我的话,冷笑说,没想到,你还这么煽情哪。我以为你成天伺候老人,早烦得想跳槽了。
我想骂娘,可我没敢。
我一个人过了多少年?想想,想不清楚了。
反正我到五十五岁才嫁给了我第二个老伴儿。那时他六十八岁。我只记得那些年,咱们这小城越来越热闹了,生活也是越来越好了,但我的心情却总是寂寞得像一间空房子,四白落地,没有任何色彩。
厂里很照顾我,把我调到库房工作。还给我评了一回先进工作者。我知道,我过去虽然不是好工人,可这回我是合格的,问心无愧的,因为我把库房里的所有零部件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擦得干干净净,出入库房的账目也清清楚楚,哪怕是一颗螺丝钉,也找得到去处和用途。可我心里也明白,我不是因为我对工作有多么负责任,我是因为寂寞,因为回家没有人和我说话。我不愿回到这个冷冷清清的房子。
是啊,有人才是家,没人就是房子。
不得已回来,我就把老伴儿和儿子的遗像都摆在桌子上,吃饭的时候就和他们说话。我问他们我做的饭香不香?问他们想吃什么?我告诉他们我是先进工作者了,我说我每天干到半夜有多辛苦有多累。我多希望他们能搭一句腔啊,哪怕是点点头也好。可他们只是沉默。我赌气把他们都倒扣在桌子上,他们也不吭声。
后来,我就懒得做饭了。反正街上卖小吃的越来越多,我就买着吃,凉皮儿、锅盔、酸辣粉。再后来,索性不吃,一天一天地不吃饭,也不饿。
当然也有人关心我。甚至有人给我介绍过老林。老林退休之后没两年,老伴儿也去世了。儿女都去大城市安家了,他就一个人在厂子里生活。老林是个倔人,有他坚持的原则,所以他最终就在厂党委书记的位置上待到了退休。我们厂你知道,后来脱离了军工系统,但仍然是省里的骨干企业,我们厂的领导最后大多会调到省里去,在省工业局什么的地方谋个职务。老林之前的那个书记,最后干到了省委常委呢。老林是唯一一个在厂:里原地退休的领导。大家都传说他是因为不愿意给上面送礼,不愿意去拍马屁。老林倒是过得自得其乐的样子,养了一条狗和三只猫。厂里开始跳广场舞也是他提倡的,说是他在上海的闺女给他发来的视频,他先一点一点地学会了,再教给我们这些人。
我后来有一段时间索性不回家,在厂里的宿舍挤了个床位,所以也就和他们退了休的人每天一起跳舞。有一天老林笑哈哈地问我,听说他们找你了,想让你和我凑成两口子?我说,别听他们瞎说,我不想再结婚了。老林说,跟我这老头子是委屈你了,但是不必不再结婚,有合适的,还是走一步吧。我说,我怕了,万一再不好,我就彻底崩溃了。
唉,后来想想,我不应该这么说,好像是给自己下了咒似的。
老林的狗把人咬了,咬的是厂里一个工人的小孙子。偏偏那个工人当年偷偷倒卖零件,被老林处理过,这回可抓着茬儿了,两口子站在院里破口大骂。这两口子都是滚刀肉,厂里没人敢惹的。有人路过劝了几句,他们就冲人家瞪眼,说又不是你孙子被咬,你废什么话。直到太阳落山,大家不见老林露面儿,才感觉不大对,砸开他家门一看,他身子都僵了,怀里紧紧抱着他的狗。
我问他为什么不回老家去?老伴儿去世后,没牵挂了,你也可以走啊。他苦笑着说,带闺女走?你说我能让老家的人嘲笑我那个瘸丫头吗?把她扔这儿?我也不放心啊。我听了,说不出话。
自从我们结婚以后,我就不去跳舞了。每天,我扶着他在公园里散步,围着那个湖,一圈一圈地慢慢地走。他说,这也叫湖?也就是个水洼子罢了。什么时候我陪你回我老家去看太湖,那才叫湖呢。
说完这话,他总要感慨一句,好男儿志在四方啊。
据他说,这句话是他们部队首长用来教育新兵们的。
走着走着,他突然站住了。我问怎么了?他就摆手不说话,脸上是痛苦的表情。第一次这样,把我吓坏了。后来知道了这是他腰上的毛病,我就扶着他,等他慢慢地缓。缓过来了,他艰难地抬腿,对我说:麻烦你了。我就说,两口子,说什么麻烦不麻烦。
真的,两口子,说什么麻烦不麻烦。这话,也许你们年轻人不理解了,我常听说有的年轻人不愿意结婚,说麻烦,我真的想不通,结婚有什么麻烦的?就是有麻烦,两个人在一起也是有依靠啊。难道你一个人过日子就没有麻烦?
你们别笑,真的。
当然,说到我的婚姻,也许是真的麻烦多了一些。这是我的命,我认。可你们不一样,你们年轻,又赶上好时候了,你们一定会幸福的。
我们的前十年也算是幸福的,尽管他的身体越来越不方便。在我六十五岁那年,他彻底躺倒了。那时候,我每天都要早起,给他烧一盆热水,然后扶他起身,让他先烫烫脚,让他的血脉疏通一下,他才能慢慢地活动起来,才能下地,才能拄着拐杖走几步。终于有一天,我把热水端到他床前,扶他起来,他却不动,苦笑着对我说:我今天,就不起来了。我说你说什么?干吗不起来?快点儿起来我们去公园,今天天气好。他说,不,我不起来了。我还是不明白,说,每天你都耍赖,这可不行啊。他把目光转向墙壁,说,我的腿,彻底没有知觉了。
从那天起,他就瘫痪在床了。再后来,他失去记忆,他变成了一个傻子。
他在变成傻子之前每天都对我说:对不起,我把你害了。我不应该和你结婚。
后来他说不出话了,他就看着我,流着口水,也流着眼泪。
我从此开始了伺候病人的生活。不对,不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从我们结婚开始,我就在伺候他了,因为他的病情是在漫长的时间里不断地恶化下去的。我常想,他太像當年我儿子的状态了,犯病一次比一次厉害,在走路时的突然停顿一次比一次时间长,而且痛苦程度不断加强。看着他额头的汗珠一滴一滴地往下落,我早就担心哪一天他就躺倒起不来了。而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我知道他对此也是心知肚明的。每一次的犯病之后,他看向我的目光都是歉意的,都是愧疚的。他不说话,但他不说话后面的话却是说得更痛苦。他在说,他拖累了我,他对不起我。我知道,他真的是个好人。
八
台领导在审查完这期节目之后,还是批评了我。我有心理准备,因为我虽然没做成专辑,但也还是让这位老太太的故事占了三分之二的节目时间。其他的两个老太太和一个老头儿,可怜地成了她的陪衬。总编说,你小子跟我耍心眼儿,是不?我嬉皮笑脸地说,难以取舍,就这样吧。
总编哼了一声,走了。我知道他不会深究,因为他也是三线工厂的子弟,他的上海父母在退休之后毅然决然地回了,上海,他也曾悄悄地私下运作过,想调到上海东方卫视去,但没有成功。上海人故土观念是最重的,他们在心理上始终离不开他们的黄浦江。
离节目播出还有三十分钟,我离开电视台,开车往山沟驶去。那只锦盒就在副驾驶座位上放着。我们的小城市此刻灯火辉煌,车水马龙,呈现着繁荣景象。我在打开收音机的同时想,若当年没有支援三线的故事,这里今天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这第二个老伴儿,在床上躺了整整五年。
后来的两年多,他就是个傻子。床上尿,床上拉,你给他收拾慢了,他也不急,就在屎尿窝里哼哼叽叽地唱,甚至抓一把大便往脸上抹。
我常想,我就是这伺候人的命吧。
人啊,想想也真是的。一辈子到头来,剩下什么呢?我两个老伴儿,都是要强的人。头一个,为了台机器就那么拼命;第二个,从一个战士干到了区委书记。咱们这儿尽管是个小地方,可区委书记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干的啊。
那年有一天,忽然有人敲门。我打开门一看,竟然是赵闷子。这小子从海南回来看他儿子,听说前岳父病重,还算有点良心,就跑来探望。门开了看见是我,他脸都白了。他知道他的前岳父再婚,但不知道嫁给老头儿的是我。
老头子已经不认识他了。他也坐不住,放下礼物就要走。我说,你把东西拿走,我们不需要。他不敢抬头,说,你留着吧。我不说话,他愣了愣,就拿东西走了。
临出门,他没回头,说了一句,你这辈子,太苦了。
我的火一下子就上来了。我冲着他的后背大喊:你管不着!
他赶紧跑了。
我回过头来,看见老头子在床上看着我,眼睛里竟然有泪水。那一会儿,我知道他其实什么都明白。
我就坐在他旁边,一边给他按摩,一边告诉了他关于赵闷子的故事。其实我以前也很少说我过去的事儿,因为老头子不爱说,我也就不想多说了。可是那天,我原原本本地把我和我第一个老伴儿的事都讲了,把赵闷子的事儿也讲了,当然也讲了我的儿子,还讲了老林。
他就那么听着。我相信他是听得懂的。也许,他是怕我伤心,而装着听得懂。可他真的一动不动地听,听到睡着了,听到屋子里慢慢黑下来。
我记得那是那年的春节前,日头很短。
老头子睡着了,我就一个人坐在黑影里,半天也不动一动。我也想我这一辈子,真的像赵闷子说的那么苦吗?真的,我真是够苦的,第一个老伴儿就那么走了,连句疼人的话都没留下。儿子也那么走了,走之前把我折腾得筋疲力尽。好不容易再嫁个老头子,才几年,又病成了这样。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是欠了他们的吗?是来还账的吗?可是,我又想,我毕竟得到过快乐啊。第一个老伴儿疼我,第二个老伴儿也疼我,儿子活着的时候,当然是在他清醒的时候,也总是那么贴心地滚在我怀里,和我说这说那,安慰我。人呀,一辈子其实是公平的,老天爷给你多少苦,就会给你多少甜。你得知足。
可为什么,苦难吃,而甜易忘啊?
我这第二个老伴儿,咽气前特别清醒,好像就是人常说的回光返照吧。他看着我,说,我真不应该和你结婚,拖累了你。你要是嫁给别人,也许真的就享福了。现在,我让你受罪,我死了,还留个残疾闺女给你,让你继续受罪。
我说,你是心疼我,还是心疼你闺女?他不说话,半天,眼泪下来了,都心疼。我这一辈子,对不起你们俩。
我说,你走了,我把你送回你老家吧。老说看看太湖,到最后也没去成。最后让我陪你去一趟吧。
他想想,说,不回去了。这就是我最后的地方。人说青山处处埋忠骨,我就埋在这儿吧。
说完这句话的当天晚上,他就在这张床上咽了气。他最后很平静,脸上甚至还有点笑模样。说实话,我也没哭,好像没劲儿再哭了。我就坐着,拉着他的一只手,感觉到他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这就是我的故事。你们听烦了吧?
謝谢你们听我唠叨,已经很久没有人和我这么长时间聊天了。我这两天很高兴。真的,很高兴。我和你们说实话,找不找第三个老伴儿都不重要,我都七十多岁了,婚姻对于我来说已经是可有可无的事情了。我让你们来拍片子,就是想有人听我说说话,说说过去的那些事儿。我现在每天就在这屋子里转来转去,那点家务事忙完了就坐着发呆。我感觉到了寂寞。真的很寂寞。
你让我说说婚姻条件?还说吗?我说了那不重要。还是要说?那,就说我虽然已经七十多岁了,但身体很好,上个月体检发现我没有任何毛病,血压血糖都正常。所以,我还能干活儿,还能伺候人。如果哪个老头子需要人伺候,我还能干。
真的,我还能干。不说瞎话。我只希望我的生活里不要只是我一个人。
九
出乎我的意料,老爷子并没骂我。他把那块和田玉戴在胸前,摩挲着,满意地往厨房走去了,边走边故作镇静地说:我让你妈给你留了点儿泡菜,走的时候想着拿。
我刚要答应,手机响了,是赵胖子。他兴高采烈地说:你节目里那老太太,介绍给我爷爷怎么样?
我知道,赵胖子的爷爷患有阿尔茨海默症,光我在电视台帮他发寻人启事就发过好几回了。我问他:你家不是雇了保姆吗?赵胖子说:雇保姆不得花钱啊,再说哪个保姆愿意伺候个下不了床的傻老头儿啊?
怒火慢慢从我心底升了起来,我问,那么就是说,你想给你爷爷找个不用花钱还跑不了的保姆?
那老太太不是自己说的吗?她愿意伺候老头子。
我在放下电话之前骂了他一句:滚。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张策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1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