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题记
甲:杭州
没过多久,泰恒公司三京牌香皂的泡沫芳香就从安娜修长的十指和兰草般的发丛间飘散开来。那是属于成熟和优雅女性的芳香。穿着一袭青色长衫的江枫,站在屋檐下一根廊柱边,在香皂连绵的气息里显然有些怦然心动。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像是被风吹动似的。于是他无力地望了一下大门外,门外是一九三八年正月初五风雨飘摇的杭州城。
这应该算是一个晴朗的冬日。江枫家那幢通风良好宽敞明亮的宅子里,安娜在正午时分阳光饱满的天井中弯腰洗头。许多年过去后,安娜和她手上柔滑的三京香皂依旧在江枫悠长的记忆中香味怡人,挥之不去。也是从这天开始,江枫热烈且固执地爱上了这个普通的天井。他还喜欢在回想安娜洗头的身影时,打上一个响亮的喷嚏。
江枫还记得,那天就在安娜身后的不远处,氤氲的水雾如越剧舞台上的水袖般,缠绵在京杭运河水波起伏的胸前。而那一片苍茫的雪覆盖在杭州富义仓边临河的青石板路上,目光里活跃的只有一群在雪地上生动跳跃的麻雀。
日军进城后的一个多月里,伴随着头顶渐次加剧的风雪,杭州城的人口像在一夜之间蒸发了三十多万。早在淞沪会战柳川平助率第十军登陆杭州湾时,风闻异动的市民就陆续举家迁往萧山、富阳、桐庐、建德以及绍兴、诸暨、宁波等地投亲靠友。到了十二月底光景,钱塘江的对岸就只能遥望了。23日死气沉沉的黄昏,浙江省政府最后一批工作人员撤往金华的二十多个钟头后,国民政府的一纸电令让建成通车才八十九天的钱江大桥自毁在一堆炸药中。混浊的浪头拍岸时,大桥的设计者——桥梁专家茅以升却像一棵秋天里萧萧落叶的树。远望着江面上冲天升腾的硝烟和火光,心中浮沉的唯有灰烬般的悲凉与哀愁。
在江枫的记忆里,安娜漂浮在清水中的发丝越洗越干净。安娜仰头梳理湿漉漉的长发时,江枫细碎的眼神已经在她的腰身处停留了很久。四目相撞的那一刻,他像是遇见一段突如其来的梦醒时光,恍惚的眼底随即被一团云雾所缠绕。
春节过年头一次见你,是刚从老家回来吗?走下楼梯的江枫,由远及近的棉袍窸窣声一路持续,直到停留在厅堂中的那个青瓷鱼缸前。他将手中的两根面条一节节扯断撒入水面后,几只红背鲤鱼和黑背鲫鱼便在水草间热闹地争抢起来。
安娜不响。一直到挤出发丝间的一团柔绵的水珠后,她才沉思片刻说,那件事情,我听苏先生讲,其实你不应该参与。苏先生要我规劝你,以后当心点。
说完,安娜弓腰泼出盆中的洗头水,那片雪地于是在江枫的视线里收缩了一下,转眼多出几根弯曲的发丝。
有些事情是自己寻上门的,我也只是不由自主地当了一回看客。江枫说,你晓得,我和五月就要去美国了,现在只等她舅舅定好轮船的日期。
安娜说的那件事情,是指五天前的除夕夜,灵隐寺外的那场隐秘而张扬的刺杀。
事实也正如江枫所说的,那场草台班子一样的行动密谋,同伴们只是看中他手上的那把弹弓。事先就讲好,下手前,由江枫负责射穿庙外的那两盏灯泡。除此之外,同伴们甚至没有向他透露过刺杀目标的名号。哪怕在事发现场,江枫也没能看清对方在夜色下黑帽隐藏的脸。
但刺杀终究没能得手,现场留下的只是三具无足轻重的尸首,裤管下清一色十来厘米的绑腿。
事实上,江枫他们根本就没能下手。
在雪地中埋伏了两个时辰后,目标中的黑色小车才出现在灵隐寺外的午夜灯火中。车门打开,同伴正待抽出腰间的尖刀时,江枫还没来得及举起弹弓,一排子弹就已经迅速在空中呼啸而过。
鲜血如一树梅花般在雪地中盛开。寺内的僧人撞响迎新大钟时,枪声突然归于一片辽阔的沉寂。江枫就是在这时捡起掉落在积雪中的弹弓转身仓皇逃离,一路慌张的脚步像是赤脚踩上一地的炭火。
那天还好你跑得快,枪声一响,宪兵队的车子就启动了。一直忙碌的安娜放下手中的梳子,夹棉旗袍的肩头已有幾处被沾湿,生动地黑了一片。
你们想刺杀的治安维持会的何瓒曾经留学日本,杭州市宪兵队队长若松茂平就是他那时的同学。
我方不方便问一句,江枫走上一步,轻声道,是你们的人在现场开的枪吗?不然你没有理由这么清楚。
江枫记得,那一晚他回到住处时,门口的雪地上一溜新鲜的脚印,进入院子后一直伸向安娜的房前。举步上楼时,又听见她房里洗漱的声音。
安娜租下江枫这座宅子一楼里的客房,是去年五六月间的事。接下去的时日里,她经常早出晚归,安静淡定的眼波下,她匆忙来回的身影又似乎有着一些秘不可宣。江枫觉得,自己那时几乎已经猜出其中的缘由。
但安娜却直视江枫的眼,嘴角微笑道,你想多了,动刀动枪是你们男人的事。我一个单身弱女子,只在杭州讨生活。之所以跟你这么说,只是觉得活在乱世里安全顶重要。
安娜又举重若轻地说,要不然,不要说美国,你连最近的码头也去不成。这对五月小姐不公平。
我能理解,你不方便说实话。不过你放心好了,江枫说,哪怕去了美国,我和五月也还是中国人。所有的事情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包括那个胭脂盒。
江枫抬头时,一朵慵懒的云正从天井的上方走过。那一刻,他突然决定要出去走一走。
你从来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苏先生也这么讲。江枫朝着门外走去时,将话留给了回到房内的安娜。但安娜却探出身子说,你等一下。
走上前的安娜将一沓法币塞进江枫的手里,眼光为难地说,暂时只有这么多,之前六个月的房租,总不能过年还欠着你。剩下多少,改天我再给补上。
江枫将那沓钞票坚定地推送了回去,说,我再讲一次,这钱留着给小欢吧。我欠你们母女的,是注定这一辈子也还不上了。我心里其实……
别再讲了。安娜用一双柔和的眼将江枫制止,我也再讲一次,那炸弹不是你们家的。安娜说完,扭头快步离开。旗袍上那被水打湿的一小片,跟随她的肩头起伏,像一只黑灰色的蝴蝶。
这天的午后,海半仙茶楼的说书先生苏东疾眼望着雪地中踽踽独行的江枫从拱宸桥上一路打滑地朝着自己家走来。之后两人隔着桌上的一壶茶,相对而坐了很久,几乎没有话语,只是目送着阳光在雪地和运河的头顶处走远。
苏东疾是最早知道那场刺杀隐情的,向他提前透露的是江枫的那几个略懂拳脚的同伴。
一场刺杀被另一场刺杀先声夺人。两天前的傍晚,江枫补充完事件的经过后,苏东疾合上手中的折扇,凝神聚气地说,像是一群天兵天将。
在富义仓附近一带,江枫和苏东疾是走得最近的。杭州城还没有炮火的时候,两个男人就像是一对竹板,一见面就要发出撞击的声响。
安娜住进富义仓附近江枫家的出租房后没多久,苏东疾的折扇就一戳一戳地指着江枫的胸口说,侬小赤佬一双眼珠子飘忽飘忽的,心里头弯弯曲曲藏着事,侬瞒不了我的。
我一个拱宸桥上的闲人,除了收收房租,在运河里头摸摸螺蛳鱼虾,还能有个屁事。江枫转身背对着苏老头,眼睛望向海半仙茶楼窗外的石拱桥。令他好奇的是,那时的运河两岸租界,之前的日本巡捕已经换成了一帮目光空洞的中国警察。
我讲的就是侬花花肠子里的屁事。一场桃花劫哦,苏东疾说,我还晓得,侬眼乌珠里走进走出的那个女人其实就住在侬房里,但侬勿要忘记,人家可是已经有女儿的哦。
苏老头那天的脸上始终挂着男人间腥味混浊的笑,这让作为安娜房东的江枫很是窝火。
一转眼,这已经是去年七八月间的一场对话。江枫记得,那段时间里,卢沟桥上的枪声像一场盘旋的热浪袭遍了整个杭州城。事变发生的第二天下午,杭州就举行了一场防空演习。警报拉响时,他正在家门口的运河里游泳,双眼露出水面后,顿时感觉四周犹如一片大军压境般的仓皇和凄厉。
安娜牵着女孩的右手再次出现在江枫家院子里的那一天,正月的脚步已经走远。那是杭州城沦陷后的第一个像样的春日,江枫正在天井中晒太阳。光线中拥挤着相互碰撞的尘埃,灰蒙蒙的日脚展现出令人恼火的乏味和冗长。
所幸的是,汪五月已经开始为去大海那边的美国打点行装了。
走到身前的安娜,将阳光挡去了一半。瞌睡中醒来的江枫眯着一双细眼望出去,天井中残雪消融的地上有着一长一短两个身影。江枫即刻在藤椅中弹直了身子。
小欢!你回来了?
早上刚从老家余杭过来,之前连续发了几天的高烧。安娜扯了一把身边的孩子说,快叫叔叔。
小欢稍稍移了半步,靠近安娜的手臂后怯怯地叫了声:叔叔好。
那一刻,江枫几乎跌倒在茫茫的尘埃中。他捧起耷拉在小欢左手处的那一截空荡荡的袖口时,往事便如腥咸的海潮般在他眼中一波又一波疯狂地涌起。
事情是发生在去年的9月16日,也正是小欢初次來到江枫家租房住下后的第二天。两架贴着膏药旗的日军双翼飞机出现在运河上空时,江枫的半个身子正陷在运河水里。这个下午,他从河里捞起一大堆的螺蛳,由岸上的小欢负责将它们收进篮子里。
拖着引线的炸弹从飞机的尾翼掉落,小欢被那阵细长的哨笛声所吸引,昂首凝望时,满脸的好奇和诧异。
半空中,炸弹的引线被迎面的风扯出,随后便是两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再次睁开双眼时,那片刺眼的殷红正像一缕晨雾般在河面上漾开。在江枫无比绝望地注视下,一只鲜血淋漓的手臂黯然沉入水底。
那天,赤脚的江枫抱着不省人事的小欢,一路上跌跌撞撞地像一个疯子。迎面狂奔过来的安娜也就是在那时出现在他虚弱如梦幻般的眼里。江枫恍惚记得,那一刻,泪光中的安娜顽强地让自己镇定,急促的喘息声中突然就有了生铁般的冷静:
不要慌,不要慌,赶紧送医院!
记不清是多少天后,小欢才在病床上苏醒。面对趴在床头的安娜,张口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妈,我是不是没有死?
病房里,汪五月在江枫的身后扭过头去,她望向窗外,窗外是一片白晃晃的杭州味道的阳光,弥漫着焦煳的气息。
诊所最终没能完全取出小欢身上残留的弹片。会有一些后遗症,医生说,伤痛可能会偶尔发作。一旦感冒,会伴随持续的高烧。
枯守在病房中的江枫始终不愿离去。一直到安娜在汪五月跟前委婉地说出自己很想躺一下,他才在角落里怅然若失地起身,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步挪向病房外长而空旷的走廊。
小欢开始康复后的一个清晨,安娜叫了部车子,把女儿送回了余杭老家。
第二天中午,安娜就独自一人回到了杭州。面对着肃立在门口的江枫和五月,一丝笑容在她脸上徐徐走过,说,都别搁在心上了,谁家没个三长两短呢?
江枫和汪五月都没有作声。
安娜又说,小欢能活着,已经是我们的万幸。
说完,安娜又匆匆转身离开了这个深秋的院子。汪五月在她身后声音哽咽地连叫了两声姐,她却像是丝毫没有听见。
再次回到杭州的小欢很快又和江枫热络了起来。令江枫欣喜的是,小欢那天独自上楼用右手敲开他的房门,牵着他的衣角一直走到楼下天井的鱼缸前,说,我要喂鱼,你抱我起来。
小欢将手里的碎面条扔入鱼缸后,凑到江枫的耳前轻声细语道,我妈妈叫你不要愧疚,我还有一只手。你看,我现在能给鱼喂面条吃。
你妈还说了什么?
妈妈说最可恨的是日本兵。几个月前,他们在杭州附近登陆后,砍断了一千多名中国人的手臂。
可是如果那天我不带你去运河边,你现在还是好好的。江枫云雾遮绕的双眼,盯着她左手被晨风灌满的袖口。
你错了叔叔,是我自己要跟你去河边的。我妈跟说书的苏爷爷也是这么说的。她说,这笔账要记的话,就该记在日本人的头上。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在海半仙茶楼的二楼,江枫和小欢目睹了说书人苏东疾被一名日军少佐召见的情景。
为彰显城市共荣,宪兵队勒令每一家店铺尽快重新开张。那天,少佐的翻译扶了一把眼镜腿说,少佐先生想知道,你平常都说什么段子。
也就那几个大家爱听的,苏东疾说,“岳母刺字”“于谦护卫京师”……
少佐闻言,即刻在空中摇摆起手中的白手套。
……那就是“张煌言配合郑成功抗清”。
少佐这时眉头深锁,坚定地摇起了糖葫芦般的脑袋,眼中有了一道寒光。
这些可都是我们杭州人爱听的啊,苏东疾说,少佐先生不知道这里的“西湖三杰”吗?
我想听的是山伯君和英台小姐的故事、白小姐和许仙的故事。还有,故事里那个俏皮的女孩,叫什么来着?
少佐因一块弹片而缺失的左眼隐藏在斜披的眼罩中,睁大仅剩的右眼,转头望向身边的翻译。翻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又接着说,哦,对了,是小青姑娘,在西湖边打着雨伞的那个。少佐再次举起手套,盖在自己的那顶军帽上。
苏东疾这才知道,原来眼前的这个独眼龙军官是会说一口蹩脚的中国话的。
那就对不住了,少佐先生,我苏某人不说花前月下,也说不来那些咿咿呀呀没骨头的段子。苏东疾说完,转身将手中的惊堂木甩在了地上。留下少佐在他背后咬紧牙关挤出一声:八嘎!
望着苏东疾消失在门口的一袭长衫背影,少佐略显颓丧地摇头说,我不喜欢这样的男人,他不适合留在杭州。杭州是我的。
翻译在他身前躬了一个腰。
后来,苏东疾和他的家人在拱宸桥上与蕙兰中学的外文教师汪五月小姐不期而遇。苏东疾提着行李说,汪小姐,麻烦你同江少爷讲一声,既然杭州待不下去,我们只能回上海租界了。
汪五月靠近苏东疾的女儿和女婿,又替两人塞紧了怀里那对双胞胎儿子的被角。我们也快要去美国了,汪五月抬头说,今后有缘再见。
安娜将小欢托付给江枫也就是在此后的第二天。
站在江枫的面前,安娜像一棵春天的桑树。迟缓了许久后,安娜才面露难色地说,很不凑巧,我可能要离开杭州一段时间……所以,我都不晓得怎么向你开口。
小欢仰脸望了一眼安娜,说,还是我来讲吧。我妈觉得带着我外出不方便。所以,她想把我托付给你。也就是十来天的时间,不会给你带来很多的麻烦。不过……
不过什么?江枫靠近身子问。
最好别让陌生人知道我是她女儿。小欢望向安娜说。
江枫曲折的眼神从小欢的额头一路困惑地跑到安娜的脸上。
是这么回事。安娜笑了一下说,这段话,她刚才练习了三次。
那天,为着给安娜送行,江枫自己下了厨。令安娜没有想到的是,桌上的那碗红烧鱼竟然那么合自己的口味,虽然辣味有点儿足,但小欢也是吃得满脸兴奋。
如果是夏天,我还有更拿手的爆炒螺蛳。江枫说。
可惜,明年夏天你已经在美国了。小欢抬起埋在饭碗里的半张脸说。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安娜说。
一直到小欢离开饭桌,江枫才在打开一瓶绍兴产的沈永和善酿后对安娜说,你要小心。
安娜浅浅地笑,说,你也一样。
酒入杯后,安娜又低声道,如果我推迟回来,会让一个朋友来接小欢,我们叫她叶老师,就是上次你在海半仙茶楼见过的那个女的。
江枫记得,去年的海半仙茶楼里,中途坐到自己身边的叶老师只是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台上说书说得兴起的苏东疾,临走前,她悄无声息地取走了茶桌上的那个胭脂盒。
喝过酒的安娜眼框中有了一点儿湿润。有些事情,其实你已经明白。安娜说,我这个母亲做得不称职,但眼下也只能这样了。没有国,哪有家,但愿小欢日后能理解。
诊所医生当初说过的话在第二天上午变成了现实,安娜开始收拾行李时,小欢发起了高烧,直到这一天的傍晚,安娜不得不动身时,小欢依旧高烧不退。就在安娜放下小欢的手,提起包裹走到房门前的那一刻,小欢才在她身后声音微弱地说了声,妈妈,保重。
安娜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一片树叶随后落在安娜踏过的那片空地上。
若松茂平的宪兵队砍去西湖苏堤上的桃树和柳树,改种上一排樱花树,已经是一个多月后的事。那时,安娜还没有回来。维持会的何瓒人模狗样地荣升杭州市市长的那天,安娜依旧没有音信。没有安娜的日子,江枫就在天井里像一棵朝天葱一样发愣,他觉得安娜像是水蒸气一样蒸发了。
等到汪五月舅舅托人定下包間的美国商船到达杭州湾的时候,安娜最终还是没有出现。
在小欢的眼里,这场渐渐变得漫长的等待,最受煎熬的是已经辞去蕙兰中学教师职务的五月小姐。事实上,那时的蕙兰中学也已经在美国传教团校长葛烈腾的操持下,改成了一座难民救济站。
五月小姐在离开杭州之前,曾经站在水声潺潺的拱宸桥上,对着脚下河面上一片辽阔而潮湿的月色问过江枫,到底走不走?错过了商船,我们很难再买到船票了。
再等等吧,或许安娜明天就回来。江枫站在她的身边,他觉得自己身上的长衫有些瘦了,那深灰的颜色仿佛被月光打湿了似的,显得沉重而忧伤。
五月把两只手拍在石栏杆上,像是扶住了栏杆,她缓慢地侧过头来又说,我们可以先把小欢送回余杭的。
但他们老家已经没有亲人了,日本人占领那座县城的时候,街市上一片焦土,大火连着烧了三天三夜。
还是再等等吧,江枫语调悠长地说。
一直等到月上中天的深夜,汪五月在拱宸桥上扣起江枫领口处的一枚扣子,神情漠然地说,我突然很失望,你的眼里唯有自己的影子。你太爱你自己了。
男人怎么可以恍惚到对自己的女人视若无睹?汪五月又说。
一阵夜风紧贴着漆黑的运河水面赶了过来。汪五月凝望了江枫很久,说,我们回去吧。
江枫说,起风了。
汪五月又说了一次,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江枫想了想,仍然说,我讲起风了。
江枫的话音刚落,一阵风从河面上划过,吹起了汪五月鬓边的碎发。她酸楚而美丽地笑了一下说,那么我先回了。
江枫仍然倒背着双手,站在桥上久久地望着绵延不绝的运河,柔软而坚定地延伸向北方。汪五月像融化进夜色中的一滴清水一样,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江枫如同一个古人般失魂落魄地站在拱宸桥上。望着四周清冷的月色,江枫感觉自己像嵌入栏杆的一截没有温度的青石,终将一生在此守候。
一只黑色的蝙蝠深情款款地从江枫眼前飞过,它宽阔的双翼搅乱了杭州城平整的月色。江枫很想再说一句什么,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他只好叹了口气,抬头望了望天说,起风了。
如同那股拐弯后退隐的夜风,长发如瀑布般的汪五月也在这个夜晚从杭州消失了,没有告诉任何人。江枫和小欢的眼里又增加了一个茫茫等候的身影。
没有了汪五月和安娜的富义仓一带,更显空荡,连雨水也跟着多了起来。甚至那座被雨淋湿的拱宸桥,也仿佛要潮湿得发芽膨胀起来。
你说安娜怎么还不回来?小欢说。
她说过要回来的,江枫说,她总不至于把你给扔下。
可是今天已经是第九十八天了。她这样不是等于不要我了吗?
我们再等等。江枫说,你以后要慢慢懂得,在我们的人生中,等是很要紧的一件事。
小欢认真地领会着这句很深奥的话,最后她还是固执地摇了摇头说,反正等人一点儿也不快乐。
安娜走后,小欢每天从院子里捡一颗螺蛳壳堆积在一楼房门外的角落里。
攒下27颗螺蛳壳的那天,小欢觉得,再过两天,安娜该回来了吧。
第四十一天的时候,江枫和小欢站在拱宸桥上朝北望,两艘机船在浓雾中驶出。小欢说,连五月小姐怎么也不回来?
第七十九天,绵绵阴雨后的一个初晴的日脚,两人在拱宸桥的桥堍上席地而坐,一股湿气顺着江枫的裤腿爬升。小欢拢起左臂,伸出右手捡起一块瓦片,低头在桥面的青石板上涂画。江枫我同你说,这是你的两只大手,这是我的一只小手。你每天牵着我的手,从河的这头走到河的那头。
江枫转眼,小欢又说,我再画上安娜的两只手,这只手的手背上有两颗痣。五月小姐的手,你来补上好不好?
我好像记不得五月小姐的手了。江枫说。
我们的三只手在等她们的四只手,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小欢认真地仰起脸时,被瓦片刮开后的泥土的腥气朝着江枫的鼻头涌来。
江枫在这一天突然决定去上海,是因为想起了叶老师。
他记得之前在海半仙茶楼里,自己依照安娜的嘱托,将那只景泰蓝胭脂盒摆在了茶桌上。差不多是在将要续水的时候,落座的一位女子似乎在不经意间将一张报纸摊在了桌面上,正好盖住了胭脂盒。几分钟后,她和江枫有过一次眼神的接触,随即落落大方地起身,带上胭脂盒离去,留下的只是桌上的那张报纸。
江枫记得,那是英文版的《字林西报》,只在上海发行。
我们去上海吧。江枫这样说。
去上海?是因为五月小姐在上海吗?小欢问道。
再这么等下去,我们的身上都要长出一堆青苔了。江枫起身,拍去屁股上的尘土,又望向运河的尽头说,我不喜欢长青苔,所以还是去上海吧。
你最好刮一下胡子,小欢眨着眼睛说,别让五月小姐看见你的下巴长满了一堆青苔。
很久以后,江枫才晓得,离开杭州前的那晚,小欢一定要独自睡在自己的房里,是因为要给安娜留下一封信。
乙:上海
上海是很容易让人走丢的。在江枫和小欢的记忆里,这座城市的天空乍一出现,就被头顶拥挤的房屋和凌乱的电线一块块切割,行走的人流和汽车像是埋头穿梭在河面上,空气中奔跑着比杭州城更为密集的尘埃。
那天下午,有轨电车沿着中华路和民国路叮当作响地转了一圈,小欢突然对着江枫叫起来,不对啊,我们好像又回到了原地。
听清原委的司机白了一眼江枫说,侬这个人也是弄不灵清的,还不如你孩子灵光,方向侬晓得?
后来,江枫牵着小欢的手追上了一辆往西去的无轨电车。
小欢一直趴在窗口,贴着玻璃看街上过往的人群。她对江枫说,这回你能确定找到五月小姐了吗?
江枫抬手,很平静地摸了一把小欢的头,一字一句地说,我是带你来找安娜的。
小欢在座位上安静地靠近江枫,车厢里滚动起一缕经久不散的尘埃。
一直到将近黄昏的时候,他们才找到通往同福里的路牌。街道旁石库门的头顶升起一阵煤炉的烟气时,小欢抬头问江枫,你饿吗?是有点儿,江枫说。不过苏爷爷的家就在前面。苏爷爷家有一对双胞胎,他们在杭州出生时,粉嫩的小手攥成拳头,像两个新鲜的花菇。
那就是有四个花菇。小欢掩住嘴巴一阵欢笑。
后来,他们又开始猜想,苏爷爷晚上会烧什么菜来招待他们。
我猜应该也有红烧鲫鱼吧。小欢咂巴了一下嘴说。
在同福里的一扇挂着黑布的木门前,江枫迟疑着敲了很久。一个走过的邻居向他盘问,是找老苏吗?江枫在屋檐下点头。邻居说,人在里面呢,乌云可能在外边。
在江枫的记忆中,苏东疾家是没有人叫乌云的。
像是一床扔在藤椅上很久的棉被,那天傍晚,苏东疾望着门口缓缓靠近的江枫,瑟瑟抖动着坐直了身子。一股霉味从角落里升腾起来时,小欢悄悄屏住呼吸。苏东疾咳嗽了两声,往前细探的眼光在颤抖间红肿了起来。
苏老头疲倦的发丛像是在一夜之间变得花白,皱褶的额头犹如一片黄昏中的梯田。一场虚弱从脚底升起,顷刻间覆盖江枫灰蒙蒙的双眼。他顿时觉得,时光像是在恍惚间走过了一排排的山水与沟壑,本来中气十足的苏东疾,已经变成了一片摇摇欲坠的泡桐树叶。
事情就发生在苏东疾回上海后的没多久,他的女儿一家在南市区接受设卡的宪兵队例行检查。一个日本兵先是用刺刀挑起了苏曼青旗袍的下摆,随后上前搜查的一双手又煞有介事地在她腰间和胸前游走。不堪忍受的苏曼青终于腾出抱著孩子的一只手,直接抡过去一个响亮的巴掌。见此,抱着另外一个孩子的丈夫急忙过来挡在她身前。恼羞成怒的日本兵抬起枪口,一声枪响,浩劫便缓缓拉开了大幕。
苏曼青是最后一个死去的,几声枪响过后,倒在血泊中的丈夫和孩子在她眼里僵直身子,停止了呼吸。他们很像是随便摆放在地上的几只破旧的玩具,显得毫无生机,空洞而乏力。
乌云就是在这段静寂的辰光里悄无声息地从门板间露出头来,这只不再壮实的牧羊犬,如今成了苏东疾唯一的亲人。此前,它孤单憔悴的身影出现在胶州路谢晋元孤军营的围墙外,是苏曼青省下一口饭,毫不犹豫地收养了它。
那天躺下的时候,江枫在床上一次次地翻身。漆黑的夜色中,苏东疾有气无力地告诉他,自己的确在上海见过安娜,就在苏州河南岸。两人只是匆匆地一瞥,没能说上话。
第二天,江枫推着苏东疾去了一趟澡堂,换上一套整洁的衣裳后,苏东疾的眼光才渐渐清晰有力起来。门前的过道上,江枫陪他枯坐在狭长的天空下。日头从东边升起,又在西边落下。几天下来,苏东疾一张苍白的瘦脸开始有了血色。
苏东疾开始忙碌着为江枫腾出楼上的一间房后,日历已经掀过了好几页。小欢在那一天的清晨挪步走到江枫的身前,乌云就跟在她的身后。小欢说,江枫,你忘了我们是来上海找安娜的吗?今天已经第十二天了。把我交还给安娜,你就可以回杭州了。
安娜像是始终深藏在上海的角落里,江枫甚至怀疑安娜已经生根发芽。虽然有许多次,江枫和小欢都觉得前面的那个背影就是安娜。可当他们赶上前去时,不管是阴天还是晴天,对方都是一双冷漠的眼。
咱们还能记得安娜长什么样吗?江枫有一天问小欢。
一辆电车开过后,小欢对着坐在地上的江枫说了半天,江枫先是点头,后来又摇头。
那你来说说安娜是长什么样。小欢也在地上坐了下来。
于是江枫觉得,这事情的确是有点儿困难。虽然他每天夜里一旦闭上眼,院子里弯腰洗头的安娜就会像浅水中的一片玻璃般即刻清晰起来。
那就这样吧,小欢说,我们回家把安娜画下来。看谁画得像。
那天,苏东疾盯着江枫的画看了许久,最后说,还是你画得像。
小欢画的是安娜的一张脸,江枫的这张是安娜转过身来的一个侧影。
这张的身段和面容,的确就是安娜,她就是这么一身素色的旗袍。苏东疾说。
三人后来商量出的结果,是将安娜的画像贴在小欢的后背上,写几个字:寻找母亲。但苏东疾最后决定,可以用的,还得是安娜的那张脸。
当晚,江枫用两根针穿过了安娜的头像,将它别在了小欢脱下的那件秋装上。他大致考虑了此后的行走路线,像上海南站、海潮寺、先施公司,还有城隍庙和南市难民所,这些都是人群密集的去处。
第二天的效果令小欢兴奋。许多行人将她拦下,围着安娜的头像仔细辨认。小欢安静地站在人群中,像一只误闯入鸡群的小鹤。
江枫也就是在这时想起了久违的叶老师,他甚至觉得,叶老师就在离他不远的人群中。之后,汪五月的身影突然在江枫的眼里晃荡起来。想起那天独自留在夜风中的拱宸桥上,江枫贴着长衫的胸口顿时有了被一团棉絮堵住般的茫然。
事实上,叶飘萍老师曾经在一个黑云翻滚的下午从上海出发,到达杭州后又一路疯狂地奔向拱宸桥。安娜给过她院门的钥匙。但她最终看到的是空无一人的一幢小楼,所以她能带走的只是小欢留下的那封信,开头两个字便是一笔一画的“妈妈”。
这一年的秋风一阵紧过一阵,秋风一再靠近安娜的头像,似乎要将安娜从小欢的后背上带走。江枫于是不得不一次次让小欢停下,将针尖扎在宣纸的另一端。
那天,回到家里的小欢努力抚平宣纸上安娜的那张脸,但那时的安娜已经面目全非,满脸痛楚。
小欢不停地哽咽着妈妈不疼,妈妈不疼时,眼里已经有了一些泪光。江枫走上前去按住她的肩头,小欢号啕的哭声也就是在这时撕裂了开来。决堤的眼泪疾风骤雨般扑向宣纸上安娜的额头和长发。安娜的脸瞬间散开,成了水墨画里的一团云雾。
转过身去的江枫顿时泪流满面。他那时想,再次见到安娜的那一天,眼前此刻小欢无比疼痛的这一幕,他是必定要同她说起的。
苏东疾上楼的时候,乌云正趴在小欢的脚下,满眼忧伤。
苏东疾后来说,江枫你比我还糊涂,为什么不把安娜画在一块阴丹士林布上?
安娜的头像在第二天的阳光下稳稳地趴在小欢的后背上,看上去安娜的表情中充满阴丹士林布气息的淡淡忧伤。小欢后来一路欢跑,甚至敢于摇摆起身子,安娜的头像也就跟着小欢辛苦地摇摆起来。
小欢转过脑袋说,妈,我们一起去北京路。妈,我们去星加坡路。
这一年的冬天,雪比往年提前到达。元旦那天,已经下到了第三场。红着鼻子的江枫在这一天的清晨撕下第一页日历的时候,安娜的脸在他眼前一闪而过。站立在窗前的小欢,用仅剩的一只手,咬紧牙关努力拧干一条毛巾,两片雪花就在这时钻进她的眼里,凉透了她的目光。
江枫写给汪五月的日记,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1月1日上午
汪,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我还没睁开眼睛就在半醒的梦中想你。起床后,脑子里突然有很多话想同你说。那就写写日记吧,反正有那么多难挨的时光。
可恨的是,我一旦提笔,那些话就被窗外的风雪吹走了。
我打开窗户,阴沉的天空像是比我有着更多忧郁的心事。小欢那时还没睡醒,我将她的手臂重新塞进被窝里。昨晚,我给她买了一条新毛巾,就当是新年送给她的礼物。
生活每况愈下,街上的雪地里,到处挤满了难民。现在,买一条毛巾的钱,已经差不多可以在两年前的杭州买一件毛衣了。
我从杭州带来的钱包不知在哪天被我遗落在街头,也或许是被哪个扒手给偷走。这事,我没敢跟苏先生和小欢提起。我只愿能早日找到安娜。如果,如果她还在上海。
恭喜新年,愿你在我不知的某一处快乐!
1月2日夜
告诉你,汪。小欢很喜欢我昨天送给她的礼物。让我惊奇的是,她竟也给我准备了新年礼物。是一颗炒花生。我记得这是弄堂里的阿姨上個礼拜送给小欢的。阿姨给了她两颗,原来这孩子一直没舍得吃,藏在右手的口袋里都捏出油了,花生壳一片光滑。在小欢的呵护下,两颗花生也走进了一个新年。
两颗炒花生,我和小欢一人一颗。这是我们庆贺新年的方式。当我们吃完的时候,外面又是一场雪。我眼望着雪花想,你会在哪里。
昨天让小欢练习书写的四个字,新年快乐,她现在已经写得工整老到了。这是我生活中的一点儿喜悦。
1月28日夜
原谅我,日记写了两天就中断了。正如你说的,汪,我以往不是这样消极的。
对安娜的寻找还在继续。昨天,上海的雪停了。到了今天中午,外头有了一些零碎的阳光。小欢说,我们出去吧。于是我牵着她的手一直走到了苏州河。
我到今天才晓得,苏州河原来就是一条从苏州流过来的河。苏州河的那些水一路走来,遇见了上海的早晨,抬头看到了外白渡桥的中午,最后走进了黄浦江混浊的黄昏。
今天是“一·二八”纪念日,我给小欢讲了那一年十九路军的故事,还有两年前的谢团长和他的八百壮士的故事。那时,四行仓库就在我们的北面。
宪兵手中的枪刺反射着雪地里的冷光,我带着小欢踩着还没有融化的雪折返。
回来的路上,小欢问我日本兵什么时候才会离开。我告诉她,要等到我们胜利的时候。等到我们胜利的时候,我记得这是安娜临走前那天说过的一句话。但是,汪,你说我们离胜利还有多久?
苏东疾说总有那么一天的,他说他这辈子要做的,就是替苏曼青还有他的两个外孙活着,一直活到胡子长到肚脐眼。他还说等鬼子败退的时候,他要去黄浦江边放一天的鞭炮,一分钟也不能停的。
这个苏老头,他也不想想,这年头,去哪里才能买得到鞭炮?
苏先生和小欢都瘦了一圈,如今我们难以买到足够的大米。饥荒伴随着我们的愁容如影随形。
4月15日晚饭后
今天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我竟然在公共租界里碰到了两个老乡,这的确让我惊喜。
事情发生在快要中午的时候,小欢那时跑在我的前面。两个男人拦住了她,是因为要看安娜的头像。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响,让我在不远处觉得像是在吵架。我再走过去,听到的竟是我多年未曾耳闻的家乡话,难怪他们那么大的嗓门儿。我赶紧迎了上去,用家乡话问道,你们两人也是江山人?他们就怔住了,说,你也是江山人?然后,我们三人就笑开了。因为这问题很傻,说我们家乡话的哪能不是江山人?
汪,你应该还能记得,我是九岁那年才和母亲一起从浙西搬来杭州的。富义仓边上的那座大宅,是外公留下的。后来,母亲也走了。
小欢见我难得笑得那么开心,她也是在那时才知道我不是地道的杭州人。她对着我们三人满脸迷惑地说,你们江山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的两位老乡是一对亲兄弟,他们很好客,一定要请我和小欢一道吃中饭。我们去了一家咖啡馆,小欢头一次吃到了牛排,这已经是我不敢想象的奢侈。
中间,老乡问起了安娜的事,我只能告诉他们我是带着小欢从杭州过来找她的母亲,因为听说安娜是在上海。小欢放下手中的牛排说,你们见过安娜吗?两位老乡一起摇头。
我和其中一位老乡一起上洗手间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他撩起的衣角内,腰间凸露出一块黑色锃亮的铁,我想那是一把枪。老乡盯着我的眼说,现在的上海,找一个人比在黄浦江里找一滴水还难。我想你懂的。
老乡后来要了我和小欢的地址,说改天一定过来苏先生家坐坐。我们就这样分手了。
5月24日夜
我们把之前走过的上海又几乎重走了一遍。到了今天晚上,我在小欢上床后才发现,这孩子右脚的鞋跟已经磨出了一个很大的缺口,鞋帮和剩余的鞋掌上甚至还有一些紫黑的血迹。而她左脚的那只鞋,卻基本还是完好的。我赶紧从床上抬起她的右脚,看到的是她已经磨去一层皮肉的脚跟。那里有一个圆形的伤口,周围结着厚厚的血痂,中间那块还在冒出新鲜的血。怪不得,她这几天走路的时候老是用左脚一跳一跳的。她还告诉我是学着那些街头的女孩,玩一种叫跳房子的游戏。
小欢被我吵醒了,她睁着惺忪的睡眼,跟我说,没事,习惯了就不疼了,你不用给我买新鞋……
我终于想明白,小欢因为少了左手的手臂,她走路时的重心多少会朝着右边倾斜。由此,她的右脚就会更加磨鞋。
小欢再次入睡的时候,我终于没能忍住眼里酸楚的泪水。
5月25日下午
今天,我们哪儿也没去。我不能再让小欢穿着那只鞋到处奔波了。我让她一直待在床上,然后,我和苏先生到弄堂口的垃圾堆里翻出一块陈旧的橡胶皮。我给小欢的鞋跟粘上了一层新的鞋掌。
苏先生一直帮着我,但他的剪刀太钝了,敌不过橡胶皮的又厚又硬。由此,我没能把那块新的鞋掌沿着鞋跟给修剪浑圆,橡胶皮在鞋底上露出了一圈。所以,小欢穿上鞋子后,她的脚底倒像是踩着一片厚实的树叶。
小欢说不碍事。她穿着修补好的旧鞋,在屋子里不停地转圈,又不住地夸奖我的手艺。她说,苏爷爷,你有没有发现,我又长高了。
苏东疾坐在那把藤椅上一阵叹气。他后来说起,如果苏曼青还在,自己的两个外孙应该也能在地上乱跑了。说完,苏先生撩起长衫,牵着乌云几个大步跨到了门外。嘴里道,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亲射虎,看孙郎。那时,乌云跟随苏先生一起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那一刻,我似乎又看到了杭州富义仓边上海半仙茶楼的说书先生苏东疾。只是他手里的那块醒木已经被他扔在了杭州宪兵队独眼少佐的身前。
…………
坦克和毛四兄弟俩出现在苏东疾家门口的那天,时间已经到了十月的中旬。用苏东疾那天的话来说,日头还是那个日头,上海也还是日本人占的上海。
门上的铜环叩响时,坐在一楼客堂间的苏东疾兴奋地去开门,看到的却是两个陌生的男人。之前,江枫和小欢曾去《大美晚报》登过一则寻人启事:杭州拱宸桥畔海半仙茶楼苏先生替来沪的独臂女孩寻找母亲。启事上用的就是他家的这个地址。几天里,这是头一次有人找上门来。
倒上水后,还没容双方开口寒暄,苏东疾就对着坦克目光尖锐地说,这年头,像你这样给自己取名的,老朽猜测,该是一条汉子。我听江枫说起过,你是腰间带枪的,那枪口该是对着日本人的吧?
坦克望了一眼苏东疾身边的江枫,随即起身作揖道,先生直言快语,实不相瞒,我们兄弟就是来上海锄奸的,之前在杭州也动过手。
只是那一次失败了。坦克说,但我们还在继续。
毛四四下打量着眼前的宅子,又盯着小欢左手的袖口沉思了良久。
那天,兄弟俩在门口给江枫留下了一辆黄包车。可以去街上拉点儿生意,赚点儿营生,坦克说。等我们要用车的时候再过来找你。
毛四又掏出一把钞票塞进江枫的手里。这钱是给小欢的,给她买双鞋吧。
一直走到同福里弄堂口的那盏路灯下,兄弟俩才让江枫停住送行的脚步。我听说你们灵隐寺的大佛很灵验,坦克拍着江枫的肩说,诚实人,天不欺,说不定再过几天,佛祖就帮你找到小欢的母亲了。
江枫点头称谢。但事实上,他那时其实已经有了安娜的消息,只不过这事他和苏东疾一直瞒着小欢。
寻母启事登出的第三天,江枫在同福里附近的菜场俯身捡菜叶时,一张折纸从他肩头飘落。江枫回头,踩着平底鞋缓步走远的似乎是一个熟悉的身影。摊开纸页,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封信:妈妈,你一直不回来,五月小姐生气出走了。我和叔叔现在去上海寻她。你等我们回来……
菜场外的一个角落里,江枫和叶老师的相见只是匆匆几分钟的时间。
你们不用寻安娜了,叶老师咬着嘴唇神情阴郁地说,她被捕了,我们正在设法营救。
她现在人在哪里?
出事的第二天,我就去杭州寻过你们。看到的只是小欢的这封信。叶老师仰起脸,不让眼角的一颗泪滑下。又说,其实这么长时间,我也一直在上海寻你们。还好,昨天在报上看到了那则寻母启事。
她现在人在哪里?
宪兵队把她转移到了汪伪汉奸政府的特工总部,沪西极司菲尔路76号,那是一个魔窟。叶老师说,有些事情,安娜说她不愿意告诉你真相。现在只能拜托你继续带着小欢。你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奔跑在租界里的黄包车车夫江枫时常会想起叶老师的这句话。天气放晴时,他和小欢就必定出现在街头。
顾客上前时,如果只有一人,江枫会向其征询意见,问其是否同意让小欢坐在身边。顾客要是不愿意,或是同时有两个人,江枫会让小欢在原地等。但小欢一般会坚持跟在黄包车后一路小跑着追赶。小欢抬起脚上的那双新鞋,说,没事,我能赶上。
事实上,小欢后来跟江枫说,要是碰到难走的路,我可以在后面帮你推一把的。我身上有的是力气。小欢攥着右手的拳头说。
一辆黄包车,江枫在前面跑,小欢在后面追。顾客下车付钱时,小欢的身影也已经差不多出现在江枫的视线里。
生意清淡的时候,两人坐在街边数一辆辆经过的汽车。江枫数大的,像日本人的卡车,冒着浓烟的公共汽车。小欢则数那些趴在地上奔跑的小汽车。后来,他们又细数身前经过的人们。江枫数男人,小欢数女人。江枫是要偷懒的,但小欢却很仔细,最多的一次,她一直数到了800。眼睛好酸,小欢说。
这样数着数着,小欢有时就睡着了。江枫将她抱起来,放在黄包车的座椅上,上海的风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奔过来,风吹乱江枫的头发时,江枫觉得熟睡的小欢就是他最亲的女儿。
后来,他又让小欢去寻找街道招牌上那些不认识的汉字。令江枫惊喜的是,小欢有一天竟然能念出一个非常复杂难认的路牌名。那条路叫虞洽卿路。
按照坦克的吩咐,江楓在一天晚上接上他们兄弟俩。身后的车厢里,他再次听见两人提起了极司菲尔路的76号和55号。之前,就在上次的那家咖啡馆门口,毛四抬腿上车时,夜风正好吹起他短衫的后摆,坦克伸手,将他显露出的枪柄盖住。
两人是在一座名叫秋风渡的石库门住宅下的车,江枫一直蹲身在弄堂里等候。楼上的那间房,自坦克和毛四的身影进入后,窗帘就一直紧拉着。毛四在中途里偶尔有几次从门内走出,来到江枫的身边。点上一支烟后,警觉地左右走动,查探四周。回屋前,又叮嘱江枫,替我们带只眼,感觉有什么不对的,就朝我们的窗口扔石子。
那天的后来,坦克抱着一个熟睡的女孩和毛四一起上了江枫的车。去郊外,找一个安静地方。坦克说。
沿着白利南路一直往西,又跟着苏州河跑了很久,过了陈家渡的对岸,一直到了荒僻的薛家库地段,两人才让江枫停下车来。
苏州河边的一块泥地上,坦克将睡醒的孩子交给江枫,兄弟俩找来几块乱石堆集在一处,又点了三根香,插在石堆前。
菜花兄弟,真心对不住了。毛四说,我也是一时糊涂,没有办法的办法,等过几年我到了你那边,再向你当面磕头认罪。毛四扑通一声双腿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后又说,那时候,给你做牛做马,要杀要剐,你说了算。
坦克从江枫的手里牵过孩子,让她站到毛四的身边。说,快给你爹磕三个头。告诉他,叔叔会送你去重庆,今后会有人一直抚养着你。但长大了,咱们还是要一起打日本。
安心走吧,兄弟。坦克蹲下,点燃一堆纸,对着火光神情凝重地说,只要我在,以后每年的今天都给你烧纸。这是我们欠你的。
事情发生在一个月前,也就是坦克给江枫送上黄包车后的没几天。
在一家名为凯司令的咖啡馆里,坦克与毛四和刚刚收买的一个包打听见了一面。对方是个女的,一张脸几乎湮没在黑色的穆斯林纱巾里,露出的仅有两只精致的杏仁般的眼。
既然你们没能成功,今后我就不能再帮你了。大厅内一张最不起眼的方桌前,女人侧脸对着雕花的玻璃说,双眼始终落在窗外的人群中。
看在我们死了两个兄弟的分上,你也应该再帮我一次。相信我,最后一次。毛四说。
可是我得在相信你之前,先足够相信主还留给我多少次幸运。女人一口流利的中文,只是在发音上略显生硬。
世上有千万种疾病,但健康却只有一种。我还想活着离开上海。女人说。
既然如此,你今天又何必见我们?坦克将身子靠近桌面,懊恼地说。
女人收回目光,短暂地停留在对面男人的脸上。片刻安静后,又说,我是担心你们只有勇敢,却缺少智慧。
一直等到在座椅上起身,女人才神情安详地说,我知道毕忠良的妻子姓刘,叫刘兰芝,是你们浙江西部的衢县人。刘兰芝恋旧,喜欢吃家乡菜,半个月前给家中亲眷写了封信,需要一个懂烧菜的人过来上海。
坦克和毛四静静地听着。整整有三年,他们一直在筹划着谋杀特工总部的特别行动处处长毕忠良。对面的女人曾经为他们提供过一次情报,可惜,坦克他们还是失败了。这次上海的行动,军统的飓风行动队还搭上了两个兄弟的性命。
你们今天不用给钱。这次的情报,算是我送给你们那两个死去的兄弟的。愿他们安息长眠。记住了,我虽然是英国人,却是朝鲜籍。女人说。
走出凯司令的旋转门后,女人很快出现在窗玻璃外的街道上。毛四那时忽然醒悟,她刚才面露微笑的眼神和声音,在旁人看来就是一次无比正常的话别。
毛四是在回去的路上才回想起,女人最后说的一句话是:铁笼里的狮子再温驯,也不要把你的手送到它嘴边。不过他那时想的却是,该怎样才能把那只狮子带到铁笼里。
当晚,毛四就收拾行李奔向浙西老家。十来天后再次出现在上海火车站时,和他一起下车的,是来自衢县乡村的一对父女。
之前的火车上,抱着女儿的刘菜花望着窗外渐行渐远的杭州,说,咱们也几乎就是老乡,实话跟你说,我这堂姐刘兰芝,我都不记得小时候是否见过面。她很早就离开老家了,听说后来嫁给了一个军官。你也看过她写的信了,如今日子过得好,嘴巴就会老觉得清淡。
人也好的呀,毛四说。能有这门亲眷,真是你们刘家的福分。
此时,如果换一个方向,回头沿着浙赣铁路线,从杭州出发一直往西,过了金华便到了刘菜花家的衢县。再往前,四十公里后的下一站,就是毛四和江枫的老家——江山县城。在县城下车,往南再走五十公里路,就到了保安乡,军统局局长戴笠就是出生于此。在军统局本部,坦克毛四兄弟和所有的江山老乡一样,私下里都叫戴先生为戴老板。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中旬,杭州城沦陷在即,戴老板对着刚被自己从福建召回的老乡——之后担任军统杭州情报站站长的毛森——说,都说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可我们的苏浙抗日别动队里却端端出了个毕忠良这样的胆大妄为的叛徒。他不是忠良,他是汉奸走狗!
戴老板后来说,这是我戴某人和月笙兄的笑话和耻辱,你们看着办吧……
毛四并没有急着将刘菜花父女送往毕忠良的住处。再等几天,我们好好聊一聊。坦克说。
刘菜花是读过几年书的,也写得一手好字。他是在租界报纸上见到了毕忠良的名字和飓风行动队的那次刺杀新闻。放下报纸后,他冲着坦克和毛四问,你们江山人大多是军统的,这回找上我,是不是要杀我堂姐夫?
没有的事,我们只是想通过你认识你姐夫,跟他做做烟土的生意。坦克说。
刘菜花在那天夜里翻墙逃脱后便一阵狂奔,坦克和毛四一路追赶。到了苏州河边,刘菜花认出了桥面上正在执勤的两个巡捕,便一声叫喊,警官,快救我。
情急之下,毛四向他扣动了扳机。一个倒栽葱,刘菜花从桥上掉落到河水里。
巡捕尖厉的哨音里,坦克拉着惊魂未定的毛四消失在夜色中。
我真的没想害他,实在是束手无策。回到秋风渡石库门后,毛四对着江枫颓丧地说,可是他一旦向巡捕说出实情,就什么都完了。
抗日也不仅仅是我们军统的事情,也希望刘菜花九泉之下能理解。没能替他收尸,只是迫不得已。
垂头僵坐在灯影下的毛四,像是一个罪人。
第二天上午,江枫让小欢独自待在二楼的房间里,走到楼下的他,对毛四的恳求置若罔闻。毛四又要开口时,江枫突然怒吼道,亏你想得出来,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苏东疾顿时觉得眼前的男人与以往判若两人,那时的江枫就像一头狮子,胸中似乎烧着一把烈火。
你让我今后怎么跟安娜交代?怎么交代?你说啊。
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危险,毛四弱弱地说,你当我们的内线,只需要一次确切的消息:毕忠良外出,又方便我们动手。我们不想再无谓地牺牲同胞了。
江枫只是摇头。这事没得商量。荒唐!太过荒唐!
苏东疾后来踱步来到三人的跟前,说,你们两位,也就别难为他了。我能懂他,这是千斤的重擔,他也是为了一句诺言。
一段沉默后,苏东疾又说,要是在二十年前,或许我倒可以带着我的女儿苏曼青过去,当你们的内线。可惜她已经不在了。
苏东疾说完后努力地把头仰起,涌入心头的往事,给了他满眼混浊和苍凉的泪水。
坦克在他身后双手抱拳、作揖,转身和毛四一起,失望地退出了院门。
那天,楼上的小欢一直贴着窗口,偷听着这一切。
去静安寺路!一个星期后的夜里,和坦克一起上车后,毛四简短地说。
仙乐斯舞宫门口,是江枫难得一见的流光溢彩,三三两两的人群不时在旋转门里进进出出,柔情的乐曲声在夜空中浮沉着歌舞升平的气象。
商女不知亡国恨。坦克踩灭一根烟头后说,这就是纸醉金迷的上海滩,整个黄浦江也载不动国人的忧愁。听上去他很像一个有文化的中学国文教师。
你们今晚还是要杀人吗?蹲坐下来的江枫突然问道。
我觉得你的眼里每天都含着一层雾,愁苦得像是能拧出一碗水来,这样不好。坦克说,很多事情都需要我们抬头去做。说不定用不了多久,战火就会烧到我们的家乡。
去身后的那个路口等我们,如果我和毛四还能活着回来上你的车,你就带着我们撤离,不管身后发生什么,只管一直朝着黄浦江的方向跑。
江枫并没有起身,只是眼神迷离地说,这让我想起了那年的除夕夜,杭州城一场十年一遇的大雪,可我却听到了枪声。
如果我没猜错,坦克扭头说,你说的是杭州人第二天传言的灵隐寺外的那场枪战。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当时我们兄弟就在现场,可惜没能除掉狗日的何瓒,让他风光地当上了杭州市市长。那天,陪同何瓒一起去烧头香的狗男人,就是我们今天要杀的毕忠良,他现在是76号特别行动处的处长。
江枫并没有答话,再次垂头,任凭一幕幕记忆在眼里不断翻滚。记忆中的灵隐寺,那场雪花飘落得异常热烈,钟声响起时,成排的枪声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掉落在西湖水面上的另外一场纷纷扬扬的雪。
天不助我,让姓毕的活到了今天。坦克悠长的声音还在耳边继续。那天的雪实在是太大了,我记得寺内的僧人敲响零点大钟后,密密匝匝的雪飞舞得像蜂群一样,两步之外,除了鹅毛大雪,什么也看不清。
的确是这样的,江枫后来说。那时,他看到毛四从仙乐斯的街对面走来,朝着他们蹲坐的方向撒出了手里的几张扑克牌。
你快走,坦克扭头望了一眼江枫,双目如炬。又转而笑容灿烂地说,如果我倒下,回老家的那天记得给我上炷香!
风再次吹起坦克前襟的衣衫。那一刻,江枫觉得上海的夜空特别狭窄,他倒宁愿低沉的空中能突降一场大雪。
苏东疾直到那天的凌晨才等来了蓬头垢面的江枫。事实上,江枫在此前已经回到过同福里一次,可当他正要抬手敲门时,才顿时想起自己将黄包车忘在了静安寺路旁的那个弄堂口。
那一晚的夜色中,江枫跌跌撞撞地前行。脚下踩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跨过了坦克滚烫的身体,鲜血如不竭的泉水般从坦克的胸前和腹部汩汩流出,另外的一颗子弹,正中他的眉心。江枫清楚地记得,射出这颗子弹的男人,在走出门口的那一刻,周身是那样的温文尔雅,笔挺的条纹西装,洁白的衬衫,嘴角含着酒水微醺般的笑意。但他的身手却极其矫健,枪声响起的一刹那间,他扑倒了身边的一个女人,就在顺势倒下时,男人从后腰拔枪,子弹上膛,横手举枪,无比准确地朝着坦克扣动扳机,迅速射出了两颗子弹。
坦克也就是在这时中弹倒下。藏身在不远处的江枫似乎听到,他临死前怅然吐出的一句话是,天不助我。那时,坦克的眼神似乎正在用力地搜寻着记忆中愁苦的江枫。
宪兵队的摩托车和特工总部的卡车很快到达现场,枪声骤然密集了起来。毛四和另外几个同伴且战且退,到达坦克的身边时,他最后望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兄长,双目间奔涌着凄楚的泪光。但他并没有跨上江枫停在路边的黄包车,和同伴一起,如退潮的江水般消失在烟雾翻滚的街巷中。
再次回头时,江枫觉得時光已经走过了千山万水。远处时明时暗的霓虹灯光下,刚才向坦克开枪的那个男人扶着之前被他推倒的女士,一步步走向身前已经打开车门的小车。也就在那一刻,江枫觉得眼前的世界陷入了地狱般的混沌。
那天,再次回到同福里的江枫一进门就瘫软在了地上,很长的时间里,他一直靠在墙角,像一截陈年腐烂的树桩。直到苏东疾的额头出现一缕挤进门缝里的晨光,江枫才神情恍惚地说,坦克死在地上,他们一刀一刀割去了他的头皮,就像在砧板上割一块肥肉。我能听到割断的头发掉落的声音。
第二天中午,江枫移步到苏东疾的跟前,说,你还记得汪五月是什么发型吗?我好像见到了她。
苏东疾斜了江枫一眼说,你病了,你好像在说胡话。
毛四是在一个多礼拜后才再次出现在苏东疾和江枫的眼前,那天,他头顶着苏先生家天井上空的云层,一连洒下了三杯祭奠的黄酒。前两杯是给先前牺牲的弟兄,这最后一杯,是给坦克。
江枫也就是在那时才知道了毕忠良的贴身保镖葛振东的名字。坦克就是死在他快得不能再快的枪口下。
旧恨又添新仇。毛四喉底滚动出的这句话像是掉落在天井中央的一把尖刀。他说,这仇,一定要报的。
仙乐斯舞宫门口的这幕枪战,只是葛振东众多次护卫毕忠良出生入死的其中一场。其险恶程度尚不足以令两个男人记忆深刻。
这么多年,我一直把脑袋提在手里,随时准备让你嫂子为我收尸。幸好有你在,虽然步步踩在钢丝上,子弹最终还是绕着我走。毕忠良习惯在喝酒后对葛振东发这样的感慨。他一般给自己温半壶绍兴黄酒,而此时葛振东的身前,则是一个热腾腾的茶碗。
先生放心,你的安全就是我的安全。子弹飞来的时候,我会第一个挡着。
虽然是长时间倍受信任的贴身护卫,葛振东也依旧在毕忠良的身边保持着毕恭毕敬或是正襟危坐的姿势,双腿总是并拢,脚上的一双皮鞋始终是纤尘不染。他也只在离开毕忠良的办公室时,才会让手中托住的那顶礼帽重新戴回到自己的头上。那时,双目英气逼人的他又平添了一份温文尔雅。
整个特别行动处,一应人员在所有的场合里都叫毕忠良为处长,唯有葛振东称他为毕先生。也有几次,在毕忠良位于愚园路的家中作客时,刘兰芝会嗔怪葛振东,我又要说你了,不要老是先生长先生短的,叫哥就行。
葛振东露出家人般的笑,两排洁白健康的牙齿在灯光前闪亮。听你的,嫂子,但只能在这个屋里这样叫。
听着两人的对话,毕忠良咬着嘴里的雪茄,在沙发背上满意地放斜了身子。自从离开江河日下的国军继而转投南京汪氏政府,虽然也有着提心吊胆剑拔弩张,但每个离开极司菲尔路后回到愚园路洋房的夜晚,生活的确是越来越有富足光鲜的样子。
葛振东的祖上其实也是杭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早在光绪宣统年间,葛家的故事就在坊间令人喜闻乐道。这个起源于北高峰脚下的猎户家族,世代在厅堂里供奉佛祖如亲生父母,但就在几步之遥的东厢房里,却摆满了能收集到的各式各样的火铳和枪支。兴起时,葛家老爷子会带上两个用人,让火药和子弹上膛,在山野间对着枝头的野果或是忽然闯过的山鸡野兔开上几枪。枪口平稳后,每一次都是弹无虚发。
直到一九三七年的冬季,大雪封山后,老父亲依旧没能浇灭心头如火苗蹿动般的老瘾,枪声一响,即刻把若松茂平的宪兵队给引来了。押回家中一看,那还得了,什么进口毛瑟、勃朗宁M1900、南部十四、掌心雷、汉阳老套筒,甚至连当年用两筐大洋从“笑面虎”孙传芳司令手里换来的仿制伯格曼花机关枪也一应俱全,除却弹药不说,其装备数量基本能配齐当时国军的一个完整建制连。宪兵队立马坐不住了,照明文规矩,不要说枪支弹药,连一个鞭炮也是不能逃过他们的视线的。若松茂平当即拍板,后患无穷,葛家男性一个不留全部带走。
要不是老父亲那时直言相陈,又曲里拐弯地找到了据说可以帮上忙的毕忠良,继而又通过其拜把子兄弟何瓒的关系疏通,葛家上下或许早已是坟头几把茂盛的草。险情摆平的当晚,已是春节过后,一身学生装的葛振东被父亲叫到席位上毕忠良的跟前。
我这儿子,今后就交由你使唤了。刀山火海,鞍前马后,毕先生看他的枪法和身手就行。一句话,指哪打哪。
父亲当即喝光了整整一碗的西湖莲子烧。
张嘴送入一杯黄酒后,毕忠良的眼中就适时飘扬起几天前除夕夜的那场雪,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一直怀揣灵隐寺外死里逃生的福分。
葛先生,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不推辞了。毕忠良说,咱们振东一表人才,气色华贵,当能前程高远。今后我和他就以兄弟相称。
那晚的仙乐斯舞宫里,音乐缓缓时,葛振东起身摘下衣架上的礼帽,他在毕忠良的耳根低语了几句后,便牵着女友珍妮的手朝着门外走去。随后起身的毕忠良走向了洗手间。
是舞厅里的一个舞女首先离开,她是向街上的毛四传递毕忠良将要离开的消息。毛四朝着出现在门口的记忆中的“毕忠良”开枪时,真正的毕处长其实正手提部下的一件烟味缭绕的短装,步履缓慢地迈出仙乐斯的后门。刚才的洗手间里,他将自己的风衣披到了一个随从的身上。随从快步跟到了葛振东几米外的身后。
毛四在苏东疾的家里连着住了三天。在苏东疾的面前,他很是后悔那天没能拦住自己的兄长。因为事实证明,他们有可能是被那个朝鲜籍的包打听给耍了。刺杀发生后,舞女随即在上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决定是否行动时,毛四曾在飓风行动队的碰头会上劝过坦克,这样的包打听不一定可靠,这个狡猾的女人完全有可能为了几张钞票而两头报信。但坦克却攥紧双拳说,管不了那么多了,哪怕只有一线的机会,也要抓住。
三天里,坦克的遗像一直摆在客堂间里,毛四每天静默地点上三炷香。
他们缺的就是准确的情报,苏东疾对江枫说。
离开苏家之前的那个下午,毛四对着天井角落里的江枫说,一直不愿告诉你,安娜可能就是被关在76号,她早就被捕了。
小欢是在这一天的傍晚独自走到江枫的跟前,说,爸爸,别再犹豫了,我们为什么不去?
那一刻,苏东疾突然神情恍惚地僵立在低垂的暮色中,像是夜风乍起时突然慌乱起来的一棵孤单的树。他死死地盯住眼底瑟瑟发抖的毛四,两人感觉时间仿佛是停止的。
事实上,葛振东在那天的刺杀现场也是受伤的,坦克射出的一顆子弹削过了他的臂膀。若不是他那时瞬间跃起后推倒珍妮,那颗子弹或许也正中他的心窝。
小车将两人送到珍妮的寓所前,惊魂未定的女友在下车后弱弱地说了一句,你受伤了,上我的房间去,我替你消毒包扎一下。
这是葛振东头一次走进珍妮的闺房。之前,珍妮一直和他保持着分寸恰当的似友似恋的距离。
在一块落地的穿衣镜前,珍妮替葛振东脱去了那套鸿翔衣铺定做的条纹西装,又拿出剪刀剪开了他右臂上的白色衬衫。一股浓稠的血腥味即刻在飘荡着珍妮淡淡香水味的客堂间里扑鼻而来。
谢谢你救了我,珍妮说。
其实应该我来谢你,要不是因为第一反应要扑倒你,躺在静安寺路上的那几具尸首中,或许就有一具是姓葛的。
救人就是救己,佛祖和上帝都很有远见。葛振东眉目含笑。
像一双鸽子,珍妮的手静静地落在葛振东的肩上,双眼深情凝视对面镜子中的男人。那时,时间的脚步只晃动在身后高挂的自鸣钟上。
孤身居住上海法租界的珍妮是在新新公司的六层顶楼认识的葛振东。那段日子,一旦没有任务在身,葛振东就会独自开车前往南京路浙江路口的西北角。每个夜晚,新新公司的霓虹灯都傲然映衬着头顶的两座四方形空心塔楼,它们与毗邻的先施公司及对面永安百货的彩灯广告交相辉映,一如芳香名角们踮起脚尖在上海滩的争奇斗艳。
能够成为人头攒动的南京路上的后起之秀,并与先施、永安呈三足鼎立,新新公司靠的不仅是首创了在夏季开放冷气,令太太小姐及各路人士流连忘返的更是六楼新都餐厅内的“玻璃电台”。来往的顾客一边购物就餐,一边驻足欣赏四壁皆为玻璃幕墙的发声电台,柔软温情的新闻播音和音乐演出一如梦幻般的格林童话,优美而浪漫。
连着十来天,玻璃墙内的电台主持人珍妮总是在低头的一刹那间察觉到一泓清澈的光,像是惊鸿一瞥,她不能确定那双陌生专注的眼眸到底来自餐厅的哪个角落。每次曲终后从钢琴键盘上抬头,那团柔滑如丝绸般洒下的光又倏忽隐退入玻璃墙外的人群中。
那天,刚唱完一曲《何日君再来》的珍妮在走出玻璃电台后被迎面的两名黑衣汉子拦住。小姐,歌唱得真好,想请你陪我们大哥喝几杯。
珍妮的眼绕开两张猥琐的脸,转身走进餐厅里的另一条通道。通往洗手间的一个僻静角落里,两名男子追赶上她,敞开衣衫,露出插在肚皮前的匕首。
我们大哥替日本人做事,只需要你赏脸喝一杯酒,不算太为难。
珍妮欲要奔逃时,男子的手即刻抓上她的肩头。
是尾随而来的葛振东上前将她护住。对不起,她是我朋友。
是你朋友又怎样?其中的一名男子话锋一转,皇军不想听到有人唱《何日君再来》,她这是盼着国军回来上海收复失地。
明白你的意思,那人就交给我来处理吧。葛振东亮出特别行动处的工作证,对着珍妮眨眼道,跟我走一趟吧,去特工总部做个笔录。
对方正欲上前阻挡时,葛振东掏出手枪,枪口直顶男人的肩头。有什么不放心的,明天来极司菲尔路55号核查,你可以直接找行动处的毕忠良毕处长。
珍妮跟随葛振东上了电梯。两人一直相伴走到楼下的出口处,葛振东才摘下礼帽颔首致歉道,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抬头凝望眼前的男子,珍妮这才想起那双柔滑如丝绸般的眼眸。
谢谢你,珍妮说。
第二天,在珍妮的下班时间里,葛振东的身影准时出现在新新公司一楼的门口,门外的风吹拂起他浓密闪亮的发丝。
刚往这边过,顺便的,我进来看看你。昨天没受惊吧?
珍妮略带羞涩,嘴角间浅浅的微笑,今天没事了,让你费心了。
带伞了吗?葛振东说。
斜眼越过对方宽阔的双肩,珍妮发现,南京路上确实毫无节制地落着一场绵绵无声的细雨。地上朦胧的水光反射着头顶的霓虹,空气中顿时有了一阵凉意。在珍妮的眼里,一切都显得缥缈起来。
今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白露。葛振东说,白露为霜,过了今天,就是一场秋雨一场凉了。他的话听上去有些伤感,像不是对珍妮说的。
这么闷热的季节都会有霜?
古人在这里说的霜不是霜降的霜,指的是清晨的露水因沉浊而变成芦苇飞絮般的白。在我们老家,白露节里都会用糯米高粱酿制白露米酒,这几天也是龙井茶树最好的生长季节。旺盛得像是要跟人拼命似的。
你也是杭州人?珍妮的眼中绽放出诧异过后的惊喜。
往事在她眼前一幕幕浮现,回忆让此刻的珍妮备感温暖。眼前的男人像一件质地舒柔的毛衣,总在自己想要抱紧肩头时轻轻为她盖上。
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明天还要和毕先生去一趟南京。葛振东回头,拍了拍依旧落在脖子两侧的珍妮的双手。
对不起,跟我在一起,总是让你担惊受怕。葛振东转身站起,目光中又是温良的歉意。
其实你不应该替日本人做事,终归不会是一个好结局。珍妮静静地说。
毕先生在哪里,我就应该在哪里。葛振东磁性的嗓音在珍妮的耳畔徘徊。他说,我没什么其他的本事,只能照顾毕先生的安全,你知道,他对我们家有恩。
那你就没想想其他的吗?珍妮说。
我只想简单一点。葛振东说,有些东西太复杂,容不得我去细想。
但我希望你也好好的,我现在又多了一个要保护的人,每每想到这一层,我就满心的欢喜。葛振东又说,于我,你是掌心,毕先生是掌背。
靠近葛振东的怀抱,珍妮在他胸前柔声地说,以后别叫我珍妮了。那是我在蕙兰中学执教时用的英文名。我姓汪,以后就叫我五月吧。
那一刻,珍妮与镜子中的自己相互凝望。她不会忘记,自己是在来上海后的第二个月里去面试玻璃电台的播音员。那天,经理在她转身走到门口时叫住了她,汪小姐,我有个不情之请,你是否愿意放弃一截你的长发?
你晓得的,那种轻轻盖在耳侧的波浪发型,在如今的上海是蛮时兴的。经理比画着双手说。
几个月后,珍妮一头蓬松又鬈曲的短发形象照片出现在新都餐厅各个转角处的墙壁上,那是她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在陈开来照相馆拍的。照片中的她,一对浓黑的柳叶眉,额间不再拥有修剪整齐的刘海,两丛弯曲的秀发像是携手冲向岸边的两朵浪花。珍妮的旗袍是在老苏州旗袍行找那個叫武三春的裁缝定做的,春江月夜的墨绿色,点缀以十来片枝头飘落的红枫叶。她张着龙眼般的双眸,艳红的朱唇正对着直立在眼前的那个向日葵般的有线话筒。
那其实是一张时髦的广告画,画面上的几行文字是:式样玲珑雅俗共赏,香味和醇浓淡适宜。烟味好,价钱巧,小金鼠,华成香烟公司出品。
临走的葛振东,遇见汪五月眼角一闪而过的忧伤。
在想什么呢?
回去吧,汪五月让一抹笑容重新回到嘴角,说,那么多事情,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那天,汪五月忘了关上卧室里的窗。她在床上的睡眠其实很浅,半夜起风的时候,很快被一个冷战激醒。摸了一把冰凉的足底后,她恍惚记得,就在刚才拥挤纷乱的梦中,自己的双脚是浸泡在拱宸桥下的运河水里。刚刚开始平复的胸口顿时咯噔了一下,随后整个心像一座空荡荡的大房子。
抽出床头书架上的一页报纸后,汪五月没有继续躺下。她一直让第二天的晨光冲破窗格上的彩色玻璃,像一匹细花布一样盖在了自己的身上。
半个月后的那个清晨,刘家的用人正在灶披间中择洗菜叶时,厅堂里响起了一阵门铃声。拉开愚园路寓所铁门上的小窗口,细雨纷飞中,一对落魄的父女出现在用人的眼里,水珠从两人一高一低的发丛间缓缓滴落。吴妈即刻回头喊道,太太,来客人了。你快过来看看,是老家的亲眷吗?
刘兰芝的双手顶着铁门,将头埋进窗口后警惕地问道:你们找谁?
是我姐家吗?江枫急忙掏出口袋里一个褶皱的信封,指着上头有着刘兰芝笔迹的收信人地址说,我是她堂弟刘菜花,刚从浙江老家过来。
江枫一口略带乡音的国语让刘兰芝的双眼即刻红肿了起来。快开门,快开门。刘兰芝对着身后的吴妈叫道,他们没带伞呀。
自打十二岁时跟随父亲离开老家,刘兰芝就没有再回过衢县,至于那个名叫后溪街的乡村,只能和一条潺潺的溪水一起,流淌在她孩童时光的记忆里。刘兰芝依旧记得,父亲曾带她撑着小木舟沿溪水逆流而上,用不了多久,船就到了邻县的江山境内。父亲摸出烟袋后指着远处告诉她,看到没,从这里过去,就叫须江。江畔一脚深的浅水底,堆积的鹅卵石清晰可见,父亲的竹篙插入沙石间,鱼虾在一旁悠然觅食。不远处的芦苇丛,张开翅膀的白鹭在低空中滑翔。离开家乡的起初几年,她和父亲一直念念不忘家乡菜的浓香和入味。五年前,父亲离世后,原本和家乡时而有之的信件来往也就基本中断了。
姐,不要说写信,我这过来的一路上都是走走停停的,到处都是关卡,不知道绕了多少路,耽搁了多少日子。江枫接过吴妈递过来的毛巾,擦着身上的水珠,小心翼翼地说。
不说了不说了,平安到达就好。刘兰芝双眼热切地说。
吴妈给江枫沏上一杯茶后,刘兰芝支着沙发的靠手缓缓地说,人终归是恋家的呀,嘴巴也是恋旧的。这许多年,我倒是习惯了。只是你那姐夫,老是嫌怪单位和家里的菜清淡,皱紧眉头说提不起胃口。于是我想起了咱们的家乡菜,这才有了给你们写的那封信。
小欢在江枫身旁埋头羞怯地听着,始终一言不发。有几次,刘兰芝和吴妈的眼停在她左手空荡的袖口上,随后又匆匆地移开。
刘兰芝后来让吴妈给先生的办公室打电话,让他中午回来吃饭时,小欢将沙发上斜撑的身子向江枫略微靠近。江枫抬手搂住她,说,姐,这是我女儿,之前给你回的信里提起过的。只是没能跟你说,她的那只手,其实不好的。
刘兰芝点头,声音低沉地说,看出来了。先不说这个。
信是托人写的。我只是认得几个字而已,要是让我写回信,那是依葫芦画瓢还没写上两个字笔头就要掉落到桌子底下的。
走向电话机座的吴妈又折了回来,说,太太,我记得先生早上出门的时候,不是讲今天去南京的吗?
刘兰芝一拍大腿,扭头笑起道,瞧我这记性,一时高兴,竟然給忘了。
不在家也好,我这,该叫什么来着?哦,对,是侄女。你看她一直垂着眼,孩子么,是怕生的喽。老毕要是回来了,那张老虎脸,难免就更加吓着了她。
江枫赔着笑,说,哪里,哪里。又扯了一把小欢的衣角,说,快叫姑姑。
小欢扭了下身子,嘴巴噘起后双眼睫毛一眨,笑容乖巧地送出两个字:姑姑。待声音落定,刘兰芝绽开的笑容尚未收起时,又接着叫了一声道,姑姑好!
这孩子,心里其实懂事着呢。吴妈说着,端上一盘洗好的水果摆到小欢的面前。刘兰芝俯身,将果盘又朝着小欢推近了过去。来,拿上,姑姑欢喜你。刘兰芝说着,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落到小欢的左手。
想当年,跟我爹离开老家,也就是她这个年纪。刘兰芝将目光转回到江枫的身上,说,孩子母亲呢?
江枫搓揉着双手,沉默了片刻,说,其实我们一家三口原本在杭州住了多年,小欢也是在那边出生的。一九三七年的十月十六日,日本人的飞机炸塌了杭州火车站,那时我们正准备上车回老家。孩子她妈,杭州本地人,就是那天过去的。
作孽啊,刘兰芝哽咽着扭过头去,抬起手腕抹去眼角的泪花。小欢在一旁静静地凝视说话的江枫,靠近他的膝盖后,轻叫了一声,爸爸,不要再讲了。
平常很少说话的江枫那天却是跟刘兰芝说起了很多的家长里短。他回忆起自家面朝溪流的泥草房,旁边春夏播种的两行菜地,这次临走前卖掉的几只红掌大白鹅。又目光暗淡地说到了自己的胞弟,自三年前加入张发奎集团军第57师后,二十六岁的刘菜刀至今没有半点音信。就像发大水的时候家中的一个木盆被洪水冲走,浮在水面上摇摇晃晃了几下,就不见了。江枫一阵叹息道。
江枫后来又问起刘兰芝,姐,你以前在家里见过我吗?
当然见过面的呀,刘兰芝说,其他日子不说,每年过年的时候,一个家族的老小都要走动走动的。你是哪一年生的?
是一九一二年的惊蛰那一天,姐。也正是因为此,一家人后来围在一起要给我取名时,家父望着门外漫山遍野的油菜花说,简单点,就叫刘菜花吧。他说兵荒马乱的年代,男娃子取一个女娃子的名,能活得长久一点儿。
刘兰芝一脸喜悦,说,当真有趣。又伸出食指道,那么就对了,肯定见过面的,我比你大了五岁。我离家的时候,你正好七岁。一个那么高的小鬼头,我有点儿印象的。至于你肩下的菜刀兄弟,那是不能确定了。
他那时应该还在摇篮或是站木桶里。江枫说,那你还能记得我长啥样?
啊呦,那真是记不清了,多少辰光了呀。刘兰芝笑呵呵地摇头,又对着江枫努力地审视一番,一双手比画出一张圆脸后说,反正就是你现在的一个大概,大致的模样还在的。对的对的,记起来了,是有一个孩子在惊蛰那一天生的。父亲那年还开玩笑说,是天雷公把你从肚子里给震出来的。一转眼,半个甲子过去了呀。
两人说话的时间里,小欢偶尔抬头,张眼凝视屋内的四周。
可到了将要吃晚饭时,一家人找遍了楼上楼下房前院后,却始终不见小欢。吴妈说奇怪的呀,刚才还在院子里头的,我提醒她说外头下雨阴凉,问她是否要开先生的唱机给她听,她乖巧地点点头答应了。我给她好不容易找来了黎锦晖先生的那张旧唱片,都落满灰了,里头有《麻雀与小孩》《葡萄仙子》《神仙妹妹》,都是学堂里给孩子听的歌嘛。她是睁着两只大眼睛在听的,只是还不怎么说话,对我只有点头和摇头。可怎么现在人就不见了呢?
刘兰芝站在客堂间的门口乱了方寸,对着吴妈一个劲儿地埋怨。让你好好看着好好看着,她一个孩子,头一天来上海的。这可怎么得了?
吴妈在门廊里的黄铜墙灯下垂头丧气地聆听着,直到刘兰芝反反复复的几句话说过了多次,她才又奔回到院子里。
外头的大门她是出不去的,刘兰芝说,是锁上的,钥匙还在。江枫又看了看差不多两人高的围墙,梯子也是没有的。
一直到桌上所有的菜都凉了,吴妈才牵着小欢的手出现在主人的面前。孩子是在地下室里,吴妈说,和一堆废旧物件蹲在一起,那个角落里是没有灯的,还好我带了手电筒。
在江枫的追问下,小欢才抬头怯怯地说,对不起,姑姑,我看到有一只猫,就追着它跑过去了。可是在那里等了很久,它一直不出来。
你不会是等得睡着了吧?刘兰芝在门外的灯影里笑弯了腰,傻孩子,这里到处都是野猫,你要是能追得上它们,不成了风火轮了?
好了好了,吃饭去,都快饿昏了吧。刘兰芝摸着小欢的后脑,转身朝里头走去。
小欢扭头望了一眼江枫。
小欢的真正走丢就是在第二天的上午。那时,吴妈建议江枫跟她一起去买菜。吴妈说,菜花兄弟,以后给先生太太掌厨的事就靠你了,也不知道你平常喜欢烧什么,要不咱们一起去菜场走走?江枫即刻点头答应了。小欢跑过来说,爸爸,我也要去。去吧去吧,你们父女一起去,也好认得隔壁菜场的路。刘兰芝在这个灰蒙的清晨里温和地笑说。
江枫记得,走出大门时,小欢回头看过一眼院墙石柱上的门牌。
吴妈是在突然降临的雨点中称好了三个萝卜和一块牛肉,又和摊主讨价还价了一番。伸手接住落到眼前的几滴冬雨,正等着吴妈付钱往回赶时,江枫回头,这才猛地发觉,小欢已经不见了。
真是作孽啊,刘兰芝朝着回到家中的吴妈一阵跺脚。这回是出大事了呀,这么大一个上海,你说上哪儿找去啊?说完,即刻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特工总部特别行动处毕忠良的办公室。电话一直没人接。刘兰芝又拨下了秘书室的号码。秘书告诉她,毕处长临走前是说要明天才能回来。
一直到这天的傍晚,江枫才出现在愚园路的寓所里。此前的整个白天,他站立在苏东疾家的门口处望眼欲穿。陪他一起等候的,是趴在脚下目光呆滞的乌云,它像是全然忘记了这个冬季的水泥地上逐渐蔓延的潮湿和冰凉。
再次回到刘兰芝面前的江枫像一只被雨打湿的候鸟。隔壁的几条大街都找过了,什么消息也没有。江枫虚弱地说。那一刻,他颓丧地跌坐在门廊外的台阶上,任凭众多的思绪在脑中烟尘般翻滚。他实在不能明白,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无法挽回又无能为力。想到这些时,他终于没能止住滂沱的泪水。记忆中的酸楚和天地间的雨幕一起到来,从杭州到上海,又從五月到安娜。
葛振东差不多在这一晚的八九点钟里接到了租界工部局警备委员会的朋友来电。那时,他刚从苏州站回来。两天前,他没有跟随毕忠良一起去南京。
我这边刚带回一个孩子,自称是你们毕处长的亲眷,你是否过来核实一下?对方在电话那头说。
葛振东是带着刘兰芝一起赶往巡捕房的。没错没错,是有这么回事,你和老毕都不在家,可把我给急死了。一路上,裹着披肩的刘兰芝在温暖的车厢里依旧瑟瑟发抖。
见到刘兰芝的那一刻,小欢第一时间冲进她的怀里。姑姑,对不起,我走丢了。
这孩子头一次来上海,也难怪的。朋友在给葛振东让座后殷勤地说,本来是理当我们送孩子回府上的,考虑到这年头外地流民太多,泥沙混杂,就只能麻烦您和毕太太亲自跑一趟了。
回来的路上,刘兰芝一直紧拥着身边的孩子。得知小欢走丢是因为想回头给父亲和吴妈拿上一把雨伞时,她的双眼即刻就潮湿了。
那晚,已经在床上躺下的小欢突然又坐直了身子,对着在事件中惊魂未定的江枫目光凌厉地说,毛四叔叔是不是在骗我们?
你想说什么?
我昨天找遍了这屋里的每个角落,今天又去了愚园路的76号,根本就没有安娜的影子。
在小欢后来的叙述里,江枫得以了解全部的实情。事实上,就连昨天的野猫也是她临时编的。而早晨离开菜场后的小欢,是在一路寻找愚园路的76号,到达那里的花园洋房后,铁门是一直紧锁的。围墙顶的铁栏杆下,小欢踮起脚尖声音响亮地叫喊了无数次:妈,妈!回应她的只是隔壁院子里一条铁链锁住的狼狗。路旁热心的摊主告诉她,孩子,这房子已经空了半年多了,里头根本没人。
周身被雨点打湿的小欢蹲坐在铁门前,在一阵疲倦中陷入睡眠。是路过的巡捕踢醒的她,又在一阵盘问后将其扣留……江枫终于想起,那天在苏东疾家的天井里,毛四曾说,安娜就是被关在那里的76号。
你以后不能再这样了。要去哪里,必须跟我说一声。江枫很严肃地把话说完。
他们说的76号是另外一个地方的76号,你根本就去不了。江枫又说。
小欢默默点头,眼光中有了一些明白和悔意。
很久以后,回想起小欢这一天的举动,江枫就不由得感觉一阵深深的后怕。因为他后来知道,就在小欢对着围墙叫喊安娜的不远处,依次排列的一溜院子里,曾经分别住着特工总部的李默群、吴四宝以及他们的顶头上司周佛海。
葛振东在这一天的深夜驱车到达新新公司的门口时,汪五月已经凝视着南京路上漆黑的雨帘等候了一个多钟头。此前,她将来时带上的雨伞借给了玻璃电台的一个女同事。
他今天回上海,应该会来接我的,汪五月这样和女同事说。
美丽的女人,挚爱的男人,你们比《魂断蓝桥》里的爱情还要爱情。同事抿下一口红酒说,珍妮,我其实一直嫉妒你。为的就是每个晚上,葛先生都会准时来楼下接你。这上海滩,有几个男人能这样坚持的哦。
汪五月展露微笑,在同事羡慕的眼光里安静转身。
葛振东停车,快步走到汪五月的身前,又转身跑了回去。嘴里说,你看我这记性,伞又忘在车上了。再次来到汪五月跟前时,手里还提着一袋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
赶紧吃吧,暖暖身子。葛振东说。
车子在南京路上缓缓前行,路口的红绿灯处,葛振东从挡风玻璃上转头,调低车内的收音机音量后对着汪五月说,毕先生家前两天来了一个亲眷,他们的孩子在上午走丢了,我刚和嫂子一起去巡捕房领回。
很安静的一个孩子,一双眼里像是懂得很多事。车子起步后,葛振东扶着手里的方向盘,望着水光摇移的街面说,只可惜,少了一只手臂。
葛振东的话音落下,汪五月像是惊醒般地凝神侧转过脸,静默片刻后,又将临到嘴边的一句话给收了回去。
嫂子是那么地怜爱她,也难怪,这么多年她一直没能怀上。葛振东又说。
葛振东照例将车停在汪五月的楼下,撑开伞后将她送到门口。注视着汪五月掏出风衣口袋里的钥匙转动门锁,继而转身合上铁门时,他便让自己退身到沿街的梧桐树下,静候楼上的那间房内亮起灯光。
等到汪五月推开窗子后,他才透过头顶摇曳的树枝,对着窗口波浪发型的一抹剪影展露笑容,挥一挥手。
毕忠良回上海的那天,车子驶进愚园路后,暮色掩映的天空中飘落了第一场雪,提前下车的葛振东为他打开车门。昏黄的街灯下,毕忠良抬头望了一眼熟悉的上海,几片凉爽的雪花也就是在那时钻进了这个中年人细长的眼里。
不早了,你也回去吧。毕忠良对着身前的葛振东说。
待先生进门后我再走不迟。葛振东说,今天是冬至,家人团圆的日子,嫂子肯定很开心。
毕忠良转身摁响石柱上的门铃,很快,吴妈一阵疾跑的声音就从里头一路传来。来了来了,肯定是先生回来了。
那一刻,葛振东背对着毕忠良,双目注视着愚园路上柳絮般飘扬的白色,眼光安静又镇定。一直到吴妈扣上门锁拔出钥匙,里头又传出刘兰芝喜悦的声音时,葛振东才让自己的车身在夜色初降的雪影飞舞中静静走远。
毕忠良厚实的皮鞋尚未踏上台阶,满脸忐忑的江枫和小欢就已经站立在门廊外如白昼般的灯影中。这天,刘兰芝让吴妈将一楼所有的灯都点亮。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海飞 赵晖 期刊:《小说月报》2019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