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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一个人的AB卷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11 13:49:36

A卷

1

这里原来是地下车库,开发商卖不动,就租给别人开了溜冰场。沙特就是在这里学会溜旱冰的。

溜冰场是2018年8月开的,到了11月份,沙特就成了溜冰场上的教练级人物了。沙特溜冰的样子极酷,从场边滑出时,如同一只飘过水面的鹳。滑行的过程中,他时而将双手背在身后,时而插进裤兜,时而又展开双臂做飞翔状。冰刀带出来的声音,清晰、流畅、有回声,能让人看到无数道轻盈的线条。于是,每次沙特上场,都会引起众人驻足观望。每次滑满全场,老板都会走近他,然后将手夸张地高高举过头顶,不停地为他鼓掌。老板的掌声里有商业心机,因为老板鼓掌时,场子里一定会有一些掌声追随,这个时候,沙特会非常开心,打骨头缝里向外冒自信。是的,近年来,自信对于37岁的沙特来说是一个重金属词汇。

星期三晚上,溜冰场里的人不多,沙特刚滑了几圈,突然,一个女孩从反方向滑了过来。女孩的滑行速度很快,从态势上看,一点避让的意思都没有。在两人就要撞到一起时,沙特一个单脚侧立,轻盈地避开了。避开是避开了,沙特却惊出了一阵冷汗。这边正要发火,忽见那女孩向他扬了扬下巴,脸上掠过一种奇怪的笑。那笑是挑衅的、顽劣的,又充满了另一种味道。

在场子上又滑了半圈,沙特得到一个从侧面观察女孩的机会。女孩叼着烟。妆画得很重。眼睫毛是假的,又长又黑又夸张。现在到处流行乞丐裤和小脚裤,女孩却穿着牛仔喇叭裤。那“喇叭”很大,随着女孩的滑动,像一把青色的恣意抚动的扫帚。

不一会儿,随着一阵清晰的摩擦声,女孩又滑了过来。就在她即将从沙特的身边溜过去时,她向沙特竖了一下大拇指。沙特忙去追女孩的表情,但是女孩身子一摆,云中穿燕似的溜远了。

望着女孩飘飘欲飞的背影,沙特心里一怔。

来这里耍的多是十几岁和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装扮都很潮,很古怪,不是染着黄毛、蓝毛和“奶奶灰”,就是红眉绿眼,满身刺青,有的鼻子上还扎着金属环。沙特判断,有可能是自己耍得太忘情,抢了别人的风头,女孩或许是受人指使来挑衅的。这是第一种可能。第二种可能:女孩是鱼饵。

这么想着,沙特的身子便松懈了,玩性也从脚下一点一点地溜走了。接着,他嚓嚓几声滑离场子中心,缓缓地泊到了场边。

不一会儿,场子里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笑声、嬉闹声和从水泥地面传来的踢踢踏踏、刺啦刺啦的声音混成一片。沙特下意识地去找那女孩。场子里很乱,屋顶上的灯球开始旋转了,无数个彩色斑点追逐着人们,令人眼花缭乱。看了一会儿,沙特没有发现女孩的踪影。就在这时,女孩有如从地下冒出来一样,突然出现在沙特面前,这把沙特吓了一跳。很牛×呀。这时,女孩对沙特说,接着,“呸”的一声将嘴里的烟蒂吹了出去。

沙特看了看女孩,向她矜持地礼节性地笑了笑。

女孩笑着评价说,眼神好深邃呀,但是,充满了警觉,嘻嘻嘻,我看得出来……

女孩这么说着,把白手套摘了下来,挥手扔到了栏杆外的一只蓝色的大垃圾桶里。

那手套看上去质量不错,沙特觉得可惜,他的目光追随了一下那手套,转而对女孩说,怎么,就一个人?

女孩靠在栏杆上,斜着眼看了一下沙特说,有想法?呵呵……

沙特忙避开女孩的眼光,向四处观察了一下。他发现,杂乱中没有什么可疑的眼睛,于是放下心来,同时做出了判断:这个女孩不像正经人家的,或者说不是正经女孩。这种想法让沙特的心一动,如同台球桌子上那只被捣了一杆子的球。他下意识地咽了下唾沫。

这时,女孩往沙特这边挪了挪身子,眯着眼看着沙特,嬉笑着说,怎么看你都不像正经人啊,嘻嘻……

女孩的话让沙特很不高兴,他问,对不正经人这么了解?

因为我也不正经,哈哈……女孩放肆地笑了。然后突然暖着眼神说,别生气啊大叔,我是故意要接近你呢。你可知道?

女孩喊沙特为大叔,让沙特很不习惯,他在脸上抹了一把,淡淡地看了看女孩的小腹。

我没钱。沙特忽然这么说。

女孩又笑了,说,我闺密找男人看四点,房子、车子、一卡通、身体能力。俗称四维男人。但我要求低,一维就可以。说着,她看了看沙特的喉结,目光是热辣的、潮湿的。

这时,又有几个“黄毛男”滑进了舞池。沙特努了努嘴,笑着说,你的“一维”都来了。

女孩看了看那几个男孩,撇了下嘴说,我不吃糟糠。走,带我几圈。说着,人已滑出了一个身位。沙特略犹豫了一下,便滑了出去,这一滑就冲到了女孩前面。女孩见状,忙甩动胳膊追了上去。女孩的身材极好,滑行时像一条柔软飘逸的绸缎。

在这次滑行中,沙特和那个女孩有了许多次的交集,而且很近。这期间,他们有了一些简短的对话,沙特知道了女孩叫丁丁,本市第二职业技术学校的学生,已毕业半年多了。

呵呵。女孩诡秘地笑着,我不喜欢工作,当然,我也找不到工作。我又那么贪玩,那么……

沙特大致知道了女孩接触自己的用意,他说,你自己说吧。沙特本来想说,你开个价吧。但是,这句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说什么?女孩迷失在沙特的语意中,她有点恍惚地问。女孩的眼睛是细长的,她问话时,那眼睛显得非常狐媚。

沙特渴望地看着女孩的胸口说,到家说也可以。

十分钟后,他们交冰鞋了。账是女孩付的。沙特并不领情,他知道,这个女孩只是会算賬罢了。想到这点,他感觉到一种不安和厌恶。他只求抓紧完成这笔交易,现在,他觉得自己的性欲里有一个魔鬼,必须马上清除。一走出溜冰场,沙特就迫不及待地点手机软件打车,女孩用手挡住沙特的手机说,急什么,走一走嘛。沙特说,会碰到熟人的。女孩撇了撇嘴说,我喜欢熟人那怪怪的贱贱的,其实是嫉妒的,又道貌岸然的样子。

沙特笑了,他说,你亏着了。

什么意思?女孩忽然站在那儿,脸色很难看地问。

沙特说,我没说什么啊?

女孩低下头,像是被噎着了,半天才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打车吧。说着,点开了打车软件。

2

出租车很快就来了,载着两人在高楼大厦忽明忽暗的缝隙中穿行起来。开着开着,视野就开阔了,高大的楼群在夜的碾压下纷纷向后倾倒直到消失,不久,前面出现了一片片低矮的楼房。

这一片属于林东郭社区,原来是菜农集聚的地方,整个片区昏暗、陈旧、寂静、混乱,加上上个月,一个叫《生死狙击》的剧组在这里拍过一场战争戏,一片老旧待迁的民房被剧组买去喂了烟火,被炸得黢黑、稀烂,看上去,整个小区弥漫着一种浓烈的末日光景,当然,对于沙特来说,这里便宜,什么都便宜,而且,上公共厕所是不收费的。

不一会儿,出租车在一个破旧的大门口停了下来。一条幽长而略显曲折的巷子被出租车的大灯刺出去很远。灯光下可见许多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水洼。水洼无力地倒映着四面的景象,看上去很丑陋,很奇怪。出租车停在一片水洼处,女孩下车时,脚下发出了“扑哧”一声。女孩忙看了看鞋子,又向幽暗的四处看了看,骂了一声。

那边,沙特在跟司机为付费的事争论,计价器上的显示为19.60元,司机要收20元,沙特觉得司机太算计,司机觉得沙特太“精致”。说到最后,出租车司机屈服了,像是拔毛一样从沙特手里猛地拽走19元钱,然后拉着长脸,把车开走了。

周围突然黑了下来,隔壁的巷道里好像有一盏灯,瓦数也不大。借着微弱的光,沙特带着女孩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走,走了很久,这才走到一个高大的台阶下。

台阶是水泥的,毫无修饰,许多地方漏出了粗糙的砂浆;贴满了小广告,各种数字和图片混战在一起,根本就看不到一条完整的信息。

上台阶时,女孩一下子挽住了沙特的胳膊,没等沙特反应过来,女孩便做了解释,说自己是麻雀眼,晚上半瞎。女孩糟蹋起自己来毫不留情,沙特笑了笑。

这就是你的家?当两人爬完长长的台阶,来到一个大铁门前时,女孩指着门问。门上有隔年的对联,已经褪色且烂得很难看了,女孩一指,就显得更难看了。

沙特说,嗯。又说,租的……

女孩看了看沙特,表情是意外的。

门很快就打开了,随即,灯也亮了。随着光线无孔不入地铺开,一层层的混乱同时扑进了两个人的眼帘,其间还掺杂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怪味——像是酸菜或者臭鞋底的味道。

就你?女孩缩着脖子问,又马上说,你老婆呢?

沙特发现女孩有些唠叨,他不理她,只是用力把门推上,又“咔嚓”一声,加了道反锁,这才说,在外面……做生意……

做生意?女孩盯着沙特的眼睛看,待转到一边时,嘴角流露出几丝意味深长的笑。

这情景被沙特看到了,心里很不悦。

随着两人占据了屋子的正中,屋里显得越发阴冷了。四处看不到多少家具。衣服分成三堆,一堆在沙发上,一堆在电视旁边,一堆在床上。最为鲜亮的是玄关处的一面墙,斑驳的墙面上贴了许多张奖状,红红绿绿的。

女孩蹑手蹑脚地走到那面墙前,然后伸头去看那些奖状。她把一根手指放在嘴里问,男孩女孩?

男孩。

几岁?

十岁了。

名字很好听的。沙笛。你起的?对,一定是你起的,你脸上有一种小文人的酸腻。不过,这个名字放在这种屋子里显得太贵了。

沙特早就不想听女孩胡扯了,他扯了扯女孩的胳膊说,你讲吧。

女孩看了看沙特,猛地挣脱开沙特的手说,开什么玩笑。让小孩子看见了,不好的。你他妈的会当老爹吗?

沙特红着脸说,孩子一直在外婆家。又说,你讲。

讲什么?女孩问,但是,马上拍了下自己的脑袋说,我×,你想什么呢?真龌龊,我不卖。

女孩的态度让沙特有点蒙圈,他无主无岸地站在那儿,挠起了头,眼睛里满是疑问。

女孩觉察到了,转而问,怎么,失望了?贱!

沙特把身子靠在墙上,看着女孩问,那你什么意思呢,来贫民区参观?

这时,女孩走近沙特,把手搭在沙特的肩上,然后用自己的额头抵着沙特的胸,叹了口气说,知道吗?是你在溜冰场上散发出的雄性气味把我引到这里来的……可是……现在……

说着,她轻轻推了沙特一下,然后不停地甩着手腕。女孩的手腕很细、很白。手环却很简单,是一道较粗的红线,坠子是狗牙的。女孩甩动手腕时,那狗牙就蹦蹦跳跳的。

沙特看出了女孩的失望,却不知道如何挽回。这时,女孩忽然兴奋起来,你玩这个?你?她先是盯着沙特看,继而指着窗户的一侧问。

那里挂着一把吉他,显然是很久没弹了,上面落了很厚的一层灰,看上去,琴弦上毛茸茸的。

沙特肯定地点了点头。他的脸带上了笑意。女孩的这个发现,让他很虚荣。

这时,女孩取下了吉他,翻来覆去地看着。

吉他不仅很旧,还有损伤。音盒的一角包了一块铜片,看上去像补丁。女孩显然也看到了,说,搞怪,先锋派呀,这种吉他我还是第一次见哪。

沙特笑了笑。

吉他坏在他手里,跟周迟打架时砸的。那天,他想用吉他猛击一下那个不断要求自己的女人,到底没舍得,于是就砸了桌子。事后他很后悔,这把吉他从中学时代就跟着他,每根弦上都有他的理想和热情,现在却被砸裂了。吉他开裂时露出了新鲜的木质,看上去像新鲜的血液。此后,他想换一把新的,但是太贵,加上舍不得过去的诸多记忆,就找人用一块铜皮包上了。歪打正着,许多人看过这把吉他,都认为是艺术品,贵就贵在那块铜皮上,而他心里明白,是伤。

这时,女孩把吉他往沙特手里一杵,说,来,我需要一些荷尔蒙……

刚才,女孩的失望让沙特很不安和无奈,现在,他想借此扳回来,于是就彈了一曲。

费尔南多·索尔是西班牙著名的作曲家和吉他演奏家,刚才,沙特弹奏了他的经典作品《伟大的独奏》,这首曲子有一种夺人魂魄的魅力。一曲过半,女孩的目光便柔和起来,一曲罢了,女孩轻轻地舒了口气,这让她显得非常迷人。沙特仿佛看到,在一片残荷中,栖息着一只斑斓而宁静的秋虫。屋里的气氛似乎很快就浪漫起来。女孩说,我也玩过,但是半途而废了。喂,你是指甲派的,还是指头派的?沙特苦笑了一下说,我一般是弹到手疼就停止,算手疼派的吧。

女孩笑了笑,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忽然问,我是不是猜中了,她做鸡了?在哪里?工号多少?我去点她,哈哈……

沙特把吉他放在一边,看了一眼幸灾乐祸的女孩说,你口味很重啊。

女孩笑够了,又正经起来,问,真的,她在做那事吗?

沙特不想再和这种女人啰唆,就去解女孩的衣扣,女孩把住沙特的手说,你好现实,那好,交换一下,说说你老婆。说着,女孩把自己的衣扣解了两个,露出一片肉来,鲜活,刚剖出来的鱼肚一样。

沙特无奈地叹了口气。女孩笑了,勾着沙特的脖子说,快快,快说。我等不及了,你不知道我多喜欢窥探别人的隐私。

是的。沙特说。说着,去摸女孩的胸部。

女孩照样挡住了沙特的手,说,你的眼神,你的语气,你的嘴角下垂的形状都表明,你的“是的”太过于概括。说,娓娓道来。

沙特的表情忽然沉郁了,他的后背重重地贴在墙上,看着漆黑的窗外,叹了口气说,是的,后来,又和她的老板好上了……

什么好上了,女孩说,把老板给睡了呗。

沙特的眉头拧在了一起,那是他特别痛时才会有的样子——此时,他感觉自己坠落在一根竹签上,那竹签尖锐如刀,直接刺穿了他的肋部,这使他剧痛而无奈……

女孩却不依不饶地说,也难说,也许就是爱情哪,我说的是爱情,你懂吗?爱情。妈的,爱情这鬼东西来了谁也挡不了,像大姨妈,所以,你得想开些。

沙特笑了笑,那笑充满了不屑。

女孩忽然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她在信息上跟你说的?哈哈……

沙特觉得女孩的这种笑特别残酷,他看着女孩那越来越油滑的胸说,我有个好朋友,在苏州做事,看不下去,都跟我说了。

你是怎么打算的?

沙特叹了口气。

说呀!我看我还有没有机会。

沙特看了女孩一眼,又笑了笑,说,我那朋友劝我离婚……

说到这儿,沙特现出懊恼的样子,就不说话了。女孩再次裹住沙特的脖子,看了看沙特的眼睛,接着,又在沙特的脸上抹了一把,说,怎么没有眼泪哪。

沙特振作地笑了笑,一攤手,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这时,女孩一击掌说,不谈这种糗事了,脱吧,我来为你报仇。说着,她把手放在沙特大腿的内侧。

沙特感到自己的心在跳高了,但是他还是努力矜持着,他觉得做这种事前,无论如何也是要把价格谈好的。

女孩看了看沙特,撇了下嘴说,怎么这么庸俗,是不是又要我开价,那好吧,你的表现,就是我的价钱,满意吗?

说着,女孩上了床,接着一件一件地脱衣服。女孩很讲究,脱下的衣服也不乱扔,仔细地叠好,放在一侧的凳子上。女孩真舍得,只脱得白白的如一条鲢鱼,这才“刺溜”一下钻进了被窝,蒙上头,在被子深处喊,来吧来吧,快来。你不想占我便宜吗?来吧……

女孩如此主动和疯狂,既在沙特的意料之中,也在他的意料之外,一时间,他竟然犹豫起来。这时,女孩不断地拍着床沿,弄得声音很大,让沙特非常忌惮,他这才脱去了衣服。

沙特刚钻进被窝,女孩便像一条蛇,一下子就缠住了他。脱光吧。因为沙特还穿着短裤,女孩这么说。我可喜欢全裸了,像一条鱼,光滑、自由。我跟我第三任情人说了,我死了,你一定要把我的灵魂拿到水里放生,等我的灵魂长大了,就再跟着你。哈哈,妈的他吓死了,带着老婆就逃走了,哈哈哈……

不知为什么,沙特忽然觉着这个女孩很可怜。

女孩被沙特的这种目光温暖到了,她环抱着沙特的脖子,开始浓稠地亲吻起来。

吻着吻着,女孩忽然不动了。她下意识地抹了一下自己的脸,发现手上湿漉漉的,再一看,是沙特在流泪。女孩怔怔地看着沙特,忽然笑了,她捧着沙特的脸颊,颤抖着问,你哭了呀。被我感动了?是不是……

沙特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女孩鼻子一酸,一下子将沙特埋在了自己的怀里。

其实,沙特想到了周迟。

那曾是她的娇妻。当初,他们爱得昏天黑地,那时,青春而热情的沙特经常会拍着厚厚的《辞海》,大声地夸张地喊,都出来吧,你们这些软弱无力的词汇。请问,谁能描述我和周迟的爱情,谁?谁也不能。是的,那是一段甜蜜的爱情,就在这张床上,周迟也像这个叫丁丁的女孩一样,藤一般地缠绕着他,嘴里呢喃,我这一生都押给你了,你再也赖不掉了,你就是我的王,是我最后的城池……

后来,她还是走了,残酷地背叛了自己。为此,他嘲讽过她,用最脏最恶毒的语言描述过她,骂她恶俗、轻浮、低贱到不可思议、为钱而奢靡和淫荡。他更想报复她:公然地将一个女人带回家,然后和她拼肉,再将视频传给她。

真是心想事成,今晚,没费吹灰之力,就有人上了自己的床,而且颜值和风情都绝对在周迟之上……但是,恰恰是在这时,他忽然想到了他们曾经的爱,想到了周迟的无奈。

是啊!周迟又有什么错呢。在眼花缭乱的世界面前,有多少人能免俗,生活就是那个狼外婆……

这时,女孩突然将沙特压在身下。沙特一下子又把女孩压在了他的身下。沙特的动作幅度很大,像摔跤手突然发力。女孩先是被吓着了,很快又兴奋起来,她一边迭声浪气地笑着,一边大声地说,好,就是这样的。再疯狂些,再狠些,再剧烈些野蛮些狂放些霸道些……你这个小兽,我要看你有多大的本事,多少花样……

像塘里的两只激情的鸭子,在水里剧烈地扑腾了十几分钟后,一切便归于平静。

此时,大汗淋漓的沙特从女孩的肚皮上翻到了一边,然后疲倦地躺在那里。他对自己刚才的表现不是太满意:周迟让他分心了。他不安地充满歉意地看了女孩一眼。他发现,躺在他身边的女孩大睁着双眼,目光空洞地看着天花板,潮红的脸颊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这时,沙特想去抚摸女孩的胸。当他的手刚接触到女孩的耳畔,女孩就将他的手推到了一边。沙特不甘心,又把手伸了过来,女孩忽然坐了起来,并开始穿衣服。

怎么,要走?沙特茫然地问。女孩说,嗯。屋里的霉味太重。沙特扯住女孩的胳膊,笑着央求,再复习……一次吧?我有了新的想法……

女孩面无表情地说,不行。还有该死的酸菜味。沙特苦笑说,哪有啊,我一年都没开伙了。说着去抱女孩。女孩看着沙特裸露在外的半团屁股,认真地说,别闹。刚才算通奸,第二次就算强奸了,很昂贵的。沙特好像被吓倒了,他尴尬地笑了一下,松开了手。

女孩很快就穿好了衣服,向储藏室走过去,沙特看出来了,忙说,那不是。外面有,公共的,我……

女孩忙止步,表示不屑和无奈地摇了摇手,然后走到镜子前补妆。女孩对这件事很认真,每一个环节都处理得很仔细。过了几分钟后,她把口红和镜子放在手包里,点上一支烟。吸了几口后,转脸对有点低落且迷惘的沙特淡淡地说,送我走吧。

这时,沙特也套上了衣服,他走到女孩面前,把两百元钱递了过来。他在递钱时没敢看女孩的眼睛,他不知道这两百元钱能否打发掉这件事。他有不好的预感。他甚至怀疑刚才女孩表现出来的不悦,完全是一种计谋,是在做筹码。

女孩把钱接了过去,看了看,突然要撕,但是动作刚做出来,又改变了念头。她先是把钱扔进垃圾桶里,然后“啪”的一声将嘴里的大半截烟吐向沙特,说,在家吧,不要你送了,打的很贵的。说着撇下沙特,独自向外走了。女孩的话让沙特脸上红了,他想到了先前自己和出租车司机争论的那件事,现在看来,女孩是很在乎的,而且很不屑,但是,说什么也不能让一个女孩在这个时候独自回家,他连忙撵了上去。

两人出门时已经是夜里11点多了。外面有月亮,很大的一块,但是边缘不光滑,这会儿藏在楼宇的一角,鬼祟得很。

出门后,照样是一截黑暗的楼道。下楼时,女孩走在前面。楼道里很乱,每家都怕吃亏似的,在门口堆满了杂物。沙特怕女孩被棍子之类的东西绊倒,向前快走了几步,想去搀扶女孩,被女孩拒绝了。走到楼梯时,沙特又快走了几步,抢在了女孩前面,因为楼梯十分陡峭,灯又坏了,沙特怕女孩踩空,他想,如果女孩踩空了,是可以落在自己背上的。

就这样,两人在漆黑的楼梯上走了一段,女孩突然站住了,她说,喂。

沙特问,你说什么?

女孩靠在墻上,头往后仰着,目光掠过自己的下巴说,提示一下,以后无论在什么场合,无论和谁,都不许说跟我睡过。

沙特感到女孩的这种要求太傻,就笑了笑。

这时,女孩又自言自语地说,天下最可怕的叛徒就是眼睛。

沙特笑着问,什么意思?说着,去摸女孩的手,其实他想搀扶她,他实在不放心女孩脚上的高跟鞋,女孩还是拒绝了。这时,女孩走了一个台阶,又站住了,她叹了口气说,床上几分钟,我为你的人生找到了所有答案。现在,我非常欣赏您的老婆。

沙特感觉到女孩的话里有话,心里起了阴影,他知道自己今晚在那件事上确实心虚气短且焦渴了些。他真的有好久没和真实的肉体接触过了,最糟糕的是,他趴在这个女孩的身上时,他总觉得女孩的眸子里还有一双眼睛:分明是周迟的。这令他很不安,很别扭。关于这一点,刚完事的那会儿,他已经分析过,自责过……可是,现在女孩这么说,让他感受到了一种狭隘和不依不饶,心里很不舒服。他想说,自己过去从来就不是这个样子,他想说本来自己可以做得更好,但是,他没有说出来。他还想说,这件事与你欣赏我的老婆有什么关系,结果也没有说出来。这时,他听到女孩的脚下有了动静,便带头向前走了。没下几个台阶,女孩再次站住了,她嘴角明显带着一种讥诮说,说明白点吧。跟我做的也有几个了,你可能是最差的。你,嗯,像微雕……

沙特知道女孩说什么了。他没想到这个女孩能这么说,能厚颜无耻地跟他这个曾经的诗人公开地谈这种事。他惨笑了一下,脸色苍白起来,像是有人从后面扼住了他的脖子,令他窒息。

沙特的样子似乎让女孩很解气,又说,其实,你应该提前说明的。你妈我真的有一年没做了。我需要一个真正的男人,可是,你真是太侏儒了……

沙特猛地转过身来,然后向黑暗中狠狠地打了一拳。

3

一个星期后,沙特正在睡觉,有人敲门了。门是框架结构的,蒙了生铁皮,受到敲击时发出了一阵“砰砰”的刺耳的响声,沙特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到底了。沙特算了一下,这扇门大约有一年没人敲了。他连忙爬起来,问,谁?

敲门声还在继续。

沙特声音更大地充满厌烦地问,谁呀?

敲门声终止了,外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楼长。

沙特纳闷了,这个老女人长得跟一团酵母一样,平时,从来就不多看自己一眼。才五十多岁的人,就不戴胸罩了,两只硕大的奶子跟布袋一样,在胸前随意地悬挂着,走起来时,忽左忽右地晃,令人头晕。他不太想理她,裹着一条毛毯,趿拉着鞋子,啪嗒啪嗒地慢慢地去开门。

门一开,楼长一怔,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平时,沙特喜欢蒙头大睡,这会儿,头发乱七八糟的,头顶上有几撮毛发,尖溜溜地向天上冲去,加上披着毛毯,看上去像个一无所获的盗贼。也不知道你手机,只好敲你门了。楼长咽了下唾沫。

什么事呢?沙特问。

楼长看着门框子说,你去一下派出所,上午就去吧。

沙特很疑惑,但还是直接说,好。

听沙特答应下来了,楼长走了,但是沙特关门时,感觉楼长并没有走。于是沙特也不动,果然外面说话了,快点哦,黄所长等你呢。

沙特没有应答,慢慢地回到卧室。外面也传来了一阵越去越远的脚步声。

一个小时后,沙特来到了林东郭派出所。接待他的除了黄所长,还有两个男人。

黄所长对沙特很客气,待沙特坐下后,先是递上茶水,然后介绍了那两个男人。高而清瘦的叫席克,是剑守市刑警大队的队长,矮一点壮一点的叫杜子尚,小刑警,跟屁虫。两人是师徒关系。沙特尝试着和席克的目光做了一次对撞,结果相视了一下,沙特便低头喝水了。喝水时,他发现自己的鬓角处一阵阵地发热。他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故意喝了一口滚烫的水,这口水喝下去后,他的面部表情显得很难看,但是,人果然镇定了许多。

这时,黄所长說,小沙,没有多大的事,这次席队长和杜警官过来,只是想了解几个情况。

找我?沙特疑惑地问,显得很茫然。

嗯。这时,席克队长从屁股后面神奇地捏出一根烟来,他先是在烟的腰身上舔了一下,然后点上火,稳扎稳打地吸了一口后,冷冷地幽幽地说,11月3号晚上你在哪?

沙特明白了。他说,在石榴红小区的溜冰场。

几点离开的?

9点多。不,快到10点了。

然后去了哪里?

回家。

然后呢?

看电视,不断地看电视,直到瞌睡。我睡眠不好。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脸。沙特的脸很憔悴,眼圈是青的,是严重失眠的样子。

这时,杜子尚拿出一张照片来,扣在桌子上,问,在溜冰场上有朋友吗?

你是问老的还是新的?沙特问。

杜子尚不吭声,盯着沙特的眼睛看。沙特觉得这是个故作老成的家伙,但是绝对不可轻视,他说,在那个地方我年龄最大,没有朋友的。当晚,倒是认识一个。呵呵,其实也算不上朋友,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相互搭了几句。说到这儿,沙特摇了摇头,以示鄙视。

姓什么?席克问。

沙特说,她说她叫丁丁。这种鸟的话,鬼才相信,只有出事了,才会知道真名。

你怎么知道她会出事?杜子尚兴奋地问。

沙特一摊手,笑了一声说,这种人早晚的事。瞧她和我说话的那个勾搭劲儿。那天晚上,如果我想把她带走,一碗馄饨的事。

这时,杜子尚把照片翻过来。

照片上的女孩正是丁丁。是一张艺术照,显得要比真人更漂亮,沙特看了一眼,心里突然产生一种绞痛。

是她吗?杜子尚问。

沙特说,这照片明显是P的。

是她吗?席克追上来问。步步紧逼的味道像是骑着快马赶来。

沙特点头。又问,她怎么啦?犯事啦?

这时席克将身子向后仰了仰,看着手里的那截半死不活的烟头说,当晚,你是一个人离开的吗?

沙特说,不是,她跟我一起走的。

然后呢?杜子尚问。

沙特说,到了三孔桥就分开了。

杜子尚冷冷地说,这个地点真好,那里刚好没有摄像头。

沙特笑了笑,淡淡地说,你看哪里有摄像头,我重新说分手的时间。

沙特的话像是从散弹枪里打出的子弹,杜子尚和席克分明都中弹了。屋里静了下来。

沙特突然说话了,声音不大,但是显得很不耐烦很自信,他问,还有事吗?

杜子尚向席克看过去。席克魔怔地看着他指间的烟火说,再聊吧。

听席克这么说,沙特就向外走。走到门口时,黄所长在后面说,小沙,最近一段时间,不要外出哦。

沙特眉头皱了一下,走出门去。

这一个月里,沙特哪里都没去,专门等派出所找他,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任何人联系他。那天碰到楼长,见她躲得远远的,他心里想,派出所为什么要找自己,这个楼长必然是知道的,就说,你别怕,过几天我就被抓了。楼长尴尬地说,你看你,大白天的,说的什么话。说着,怕沙特挠她一把似的,捏着衣角,贴着墙根溜走了。

又过了两天,派出所终于打来电话了。

这一次,那个席克队长没来,来的是杜子尚,或许是缺少一个帮腔作势的,再见沙特时,杜子尚的态度略显温和。

没有过多的盘问,杜警官上来就说那天晚上丁丁帮沙特付账的事。

沙特说,这能说明什么呢?这并不能表明我们关系很铁吧?张老板跟你说了吗?她可是第一次帮我付账。

杜子尚说,实不相瞒,这次回来找你,是因为我们的许多线索都断了,现在,我们不得不回到事件的原点。我们非常需要一些重要的细节。杜子尚的语气更加温和了,像是和老朋友交心。

沙特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他想了一下问,杜警官,算我多嘴,能否透露一下,这个女孩到底怎么了?

杜子尚笑了笑说,家里报的是失踪案。你知道,现在这种案件太多,真忙不过来,但是,家属盯得太紧,不断上访,正赶上敏感时期,就这么个普通案件竟然挂牌了。必须立刻结案。我们头都大了。

沙特叹了口气。杜子尚说,为什么叹息?

沙特说,凭直觉,凶多吉少。那样的话,太可惜了。

沙特的话像是给了杜子尚一根接力棒,杜子尚马上把话题转到当晚的溜冰场,仔细问起当天在溜冰场上,丁丁和沙特说的每一句话,连沙特和丁丁分手时说的“拜拜”都做了笔录。

见沙特忽然沉默了,杜子尚问,在想什么?

沙特笑了笑,叹了口气,说,当时我真想把她带回家的,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如果……

杜子尚拍了一下沙特的肩膀说,“如果”不是杜绝犯罪的理由,也搭救不了一个不自爱的女孩。接着问,最近还去那个地方吗?去的话,帮我们多打听打听。

沙特叹了口气说,那是一种无聊。又说,我这个年龄在那个场子上已经显得很不搭了,完全是一种无聊。

谈话到这里就算结束了。这次,是杜子尚先走的。沙特在杜子尚的后面问,还要我在这里等多久,我再等你们两个星期吧,如果再不找我,我就不等了。

杜子尚站在那想了想,然后夹着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4

沙特果真又等了两个星期。在这两个星期里,他没少打黄所长的手机和座机、打林东郭派出所的电话,结果不仅弄得黄所长烦,整个派出所都烦。有几次,黄所长一看是沙特的手机,马上就挂了。

那天,沙特坚持不懈地打黄所长的手机,到了下午终于打通了,还没张口,黄所长就笑着说,说句话别生气啊。就你这个智商,配不上那件事的,哈哈哈……

听沙特不吭声了,黄所长马上又说,小沙,干自己事吧。都忙。好吧?说完就挂了电话。

结束通话后,沙特先是把臉仰起来,然后慢慢地闭上眼,深深地舒了口气。

但是,仅仅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打了个冷战。这个冷战像电流一样,从他的头顶一下子贯穿到脚底,令他特别不安,特别孤独,特别想沙笛。

是上午约好的。下午,沙特早早地在学校门口等着,然后带上沙笛向西走,他们要去大西洼水库看落日——这可是他们父子俩一年前的约定。

父子俩赶到大西洼时,大堤上的人不多。大堤很长,有一千多米,为防止游客游泳或者到水边散步,管理部门在大堤边砌了一条一米多高的防护墙。墙面上很脏,到处都是涂鸦,基本上都是中学生的,有骂人的,有偷情的,有发誓赌咒的,有炫耀书法的。沙笛拿出笔说,爸,我也要写。

沙特说,NO!这是不文明行为。又问,你要写什么?

沙笛说,沙特沙笛永久留念。

沙特心里一阵慌乱,忙收走了沙笛的笔。沙笛说,那我要坐上去。沙特就由着他,把他抱到了矮墙上。

大石洼水库有几千亩水面,一眼看去有浩渺无垠的感觉。此时,远方的田野和山村都浮在水汽里,颜色有厚有薄,如梦如幻,更像一幅水墨画。水面很平静,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对深水区的那些网箱有所觊觎,围绕着它们,不时地喋水和旋转,发出一阵阵语义丰饶的声音。

有一段时间,父子二人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水面,看着远方。过了一会儿,沙笛忽然说话了。

爸,我问你,你和妈妈是离婚、离异还是分居?

沙笛今年读四年级,在沙特的眼里委实还是个孩子,他万万没有想到沙笛能说出这般的话,用这样成熟的语气。

沙特愣了一下说,离婚和离异是一个词。

不,是近义词。我查过。

沙特笑了笑说,是近义词。我和你妈还没有离婚。

什么叫还没有?

你好好读书,这是大人的事。

是我们家的事。这件事有影响到我。

沙笛的这句话不可小觑,沙特看了一眼沙笛。这一眼他看得很认真,他至少有三个星期都没看到沙笛了。

沙笛留着蘑菇头,很瘦,脸上有雀斑。眼神不是太明亮,有一种明显的和他的年龄极不吻合的忧郁。

沙笛说,昨天我和姥姥吵架了。我很内疚。我的态度很不好。

沙特把手放在沙笛的肩上,忽然觉得儿子的肩膀太瘦弱,承受不住,就握住他的手,说,你要听姥姥和姥爷的话,他们很辛苦。

沙笛说,我都知道。然而他们不应该讽刺你,在背后说你坏话。

沙特对这个消息有些无奈,因为这些都是他预料之中的。

沙笛拉着父亲的手,仰着脸看着父亲胡楂儿很重的下巴说,他们骂你是一事无成的可怜虫,是混混,还说,早晚会犯罪……

他们心里有气,说的是气话。沙特打断儿子的话说,这些话很刺耳,也不想让儿子再说一遍。

不!沙笛倔强地说,他们不应该当着我面说,你是我的老豆。

沙特想流泪,出于感动和羞愧,也出于一种突然在心头升起来的莫名的恐惧和焦虑,但是他忍住了。这是一个父亲的尊严和面子,他不想放弃。

他笑着问,沙笛,爸爸如果真犯罪了怎么办?

不行!不可能。沙笛斩钉截铁地说,但是眼里明显有一种恐惧和几丝晶莹。他看着沙特,在沙特的脸上寻找着。

沙特忙笑着说,我是说假如。

沙笛说,那我就让你去——投案自首。

为什么?

沙笛说,他们就会原谅你了。

沙特笑了笑。沙特觉得自己的笑像一滴滴血从刀尖上向下滑落。而且这种笑转瞬即逝,沙特随即把脸转到了一侧。

其实,在沙特问“爸爸如果真犯罪了怎么办?”这句话后,沙笛的眼睛一直就没有离开过父亲的脸,这时,他紧紧地握住沙特的手说,爸爸,你要坚强,你知道吗?我常常写错作业,然而我还要写,因为总有写对的时候,只要不停地写。

沙特点了点头,他的心在颤抖,此时,他看见沙笛在说这些富有哲理和坚强无比的话时,眼泪却流了出来,他正要安慰,沙笛却抹了下眼泪,从书包里抽出一件东西来。他把这件东西递到沙特的手里,然后得意地看着沙特。

这是奖状。沙特笑了。他掏出五十元说,来,奖励只争朝夕的沙笛先生。沙笛忙抢过去,一边往书包深处藏,一边说,老师说,大人不能用钱奖励小孩,然而我觉得适当奖励也行,嘻嘻……

沙特也笑了。今天,沙特笑时显得非常母性,那张脸很慈祥很柔软。接着,他陷入了一片沉思。

5

晚上,沙特打了杜子尚的手机,他说,杜警官,我还在等你们做笔录哦,如果最近没事,我出一趟远门。需要行踪报告,我把订票信息给你。

杜子尚没有接电话,但是,不久就回了一条短信:自便。

短信中充满了戏谑,沙特笑了。

两天后,沙特是在网上订了票,是12月26日下午14:30的。12:10,手机上突然冒出一条信息:

速到刑警队。见信即复。

剑守市刑事案件侦查大队杜子尚。

沙特没有“见信即复”,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条信息看。看着看着,发现这条信息突然变成了一条蛇,在不断地扭动着粗糙丑陋且充满恶意的身体。这让他的心里有了一种恐慌,太阳穴那儿突突地跳着,并发出电流一般的声音。此时,他在想着各种搪塞的理由和逃脱的方式。但是十分钟后,他还是回了:好。

到了刑警队重案组办公室,沙特一眼就看到了席克和杜子尚。席克淋雨了,头发乱糟糟的,肩膀上洇了一大片水渍,此时,他蹲在椅子上,仔细地检查着烟盒子里的烟,从眼神看,俨然在数金条,沙特进来时,他好像没看见。杜子尚的脸上分明没有了前几次的那种温和,沙特刚坐下,他就冷着脸把门推上了。

尽管感觉到气氛不对,沙特还是极力保持着内心的平静,他先入为主地笑着说,领导,我所有的行踪都上报的哦,包括下午去苏州,我也跟杜队长说了。

杜子尚不搭沙特的话,他示意沙特坐下,然后问道:当天晚上,有人看见你带丁丁进了小区。

杜子尚的话像是有人吹了一下炉火,沙特的脸则像炉膛一样倏地红了,他不断地搓自己的手。

那边,席克改蹲为坐了。他捏出一支烟来,习惯性地在烟的腰身上舔了一下,再点上火,幽幽地问,视频科调取了小区外围几个路口的监控,如果有人在夜里9时40分24秒看到你和丁丁走进小区,那么随后这个女孩就再也没有走出这个小区。

席克说话的工夫让沙特有了一个完整的构思时间,他一摊手,笑着问,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席克冷冷地看了沙特一眼,说,那好,粮食是杂了点,不过我们可以一粒一粒地拣。你承认那个女孩是丁丁吗?

沙特没有说话,嗓子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

你把丁丁带进小区后,去了哪里?

沙特想,那个破烂的地方没有茶吧、酒馆、舞厅,甚至连大一点的超市都没有。于是只好说,我家。

然后呢?席克問。那张瘦削的脸在烟雾里像一把锋利的剃刀。

沙特的脸越来越红了,他有些嗫嚅地不好意思地说,她要卖……我买了。

交易还顺利吧?

嗯……

开价多少?

三百六。

这个价格……

三百块钱是行价。六十块钱是还她在溜冰场为我付的费。感到很奇怪吗?她就是个婊子。

然后呢?你只付了一半。

我说过了。我付了全价。

然后她得寸进尺,再次开口。这次她要了2000?不!3000。因为你说过,她就是个婊子。于是你们有了争执。她大喊大叫,声称要把所有的人都喊醒,当面出你的洋相。

沙特吃惊地看着席克。他没想到这个警察的想象力如此丰富。

沙特的反应显然让席克很满意,他冷冷地坐回了椅子上。

沉吟了一下,沙特笑着问席克,如果您把所有的结局都设计好了,干吗不抓人?

因为,我还想给你一个机会。

哦,是的。沙特说,你们想听的当然更精彩。我恼羞成怒,一下子掐住了她的脖子,她笑着说,想杀死我吗?你这个懦夫,你敢吗?我的伤口再次被撕裂,那种痛要比第一次受伤强烈十倍。她真是太可恶。她嘲讽失意者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恶。她不知道,在生活面前,我从来就不是懦夫,不管水有多深,我一直都在跋涉;像冬虫一样蛰伏着,一直都在等待别人发现他的价值,从未言败。所有的这些,难道不比一个只会享受一夜情的物质女强吗?怎么也轮不到你来羞辱我,审判我。我一点一点用力,直到她大小便失禁,最后,我怒不可遏地将她杀死,然后沉到大石洼水库。

杜子尚瞠目结舌地看着沙特,显然,他被沙特的描述震撼到了,恶心到了。

席克却有一种败下阵来的感觉,竟然又蹲在了椅子上,像一条弄脏了窝,不得不把身子挪到高处的狗狗。

这时,杜子尚看到了队长的疲软,他打起精神说,误导办案和阻挠公务,同样是要负责任的。

沙特觉得杜子尚的话非常可笑,便不吭声了。

交易结束后,你们都干了些什么?这时,杜子尚打破沉寂问。

沙特叹了口气说,她是婊子。她得赶下一场。我确实想留她过夜,可是,她早就迫不及待了。像战士听到军号那么敏感,想到钱,她们就会不顾一切。

你没送她?席克好像看到了什么希望,又从椅子上跳下,坐在那里问。

沙特摇了摇头,接着又咬牙切齿地说,她的热情只够保持到点完我的钞票。她就是个婊子。说完,他把目光转向了窗外……

后来,好像杜子尚和几个穿着短裤的男人把沙特拖进了审讯室……梦做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醒来的那一瞬间,沙特的脑子里出现了一种类似于电影胶片被慢慢烧焦、融化的景象,他一下子坐了起来。

6

这是去苏州的动车。上车后不久,沙特就发起了呆,他一帧一帧回想着梦中的画面。总的来说,他为自己在梦中表现出来的从容或者说犀利感到满意。不过,这些胜利只成立在假想中,如果真的发生在眼前呢?想到这点,沙特的内心一阵焦躁。窗外,风景被迅速摩擦成了一块块模糊的平面,在这些急驰而过的平面上,沙特反复地想,还有哪些遗漏呢?

那天,黑暗中的那一拳在愤怒的引导下准确地打在丁丁的太阳穴上,丁丁立刻像一只丧失灵魂的木偶,僵直而生硬地倒在楼梯上。沙特怒气未消,他蹲下来,靠近丁丁的脸,低声地吼道,滚!他的声音在楼道里阴森地穿过,如一支无情的箭矢,但是,几秒钟后,他分明地感到,他的声音没有碰到任何反射物,哪怕是风。他想,如果这个时候,丁丁再敢胡说八道,他就再补上几脚。

空气太安静了,沙特的心忽然往上一提。他颤抖着去试丁丁的鼻息。手一靠近,他头上的汗就下来了:丁丁没有呼吸了。他一把扶起丁丁,丁丁的胳膊向一边耷拉下去,头也歪到了一边,看上去就像一个巫师做蛊用的布偶。这时,楼道一侧忽然跑过一只猫。那猫是黑色的,黑暗中,它的眼睛发出一种阴险的光,如同惯于搬弄是非的好事者,这猛然提醒了沙特,他忙抱起丁丁,拼命地向楼上跑去。

一进屋,沙特就手忙脚乱地为丁丁做起了心脏复苏。摁了一阵,并不见反应。接着,又为她做人工呼吸。此时,丁丁的脸上全是血,沙特在为她做人工呼吸时,嘴上和脸上也全是血。看上去,像是互相撕咬了对方。

折腾了大半天,沙特的后背已经湿透了,头发像是水洗的一般,望着毫无生息的丁丁,他无力地瘫坐在一旁。不一会儿,他的脸部开始变形,呈现出了一种令人恐惧的哭相,却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又为丁丁做起了人工呼吸。

一切都无济于事,没有心跳,没有脉搏,没有新鲜的鱼腥味(此前,他们在接吻时,沙特清楚地记得,丁丁的嘴里有一种类似于鲫鱼的鱼腥味)。

沙特再一次瘫坐在一边,他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梦,因为他能听到自己的耳鸣,能听到远处的动车驶过原野的声音。他分明感到丁丁在渐渐地缩短,原先紧阖的眼睛也开始松散,并露出一道细窄的可怕的眼白来。他全身战栗起来。恐惧和自责像一把尖刀深深地扎在他的心里。

周迟走后的这些年,谁又看得起过自己,连正在吃屎的狗都不愿多看自己一眼。他再读《变形记》和《套中人》,既感到悲伤,又感到在自己糟糕的生活面前,格里高尔算什么,别里科夫又算什么?可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完全是为了一种喜欢,一种欣赏,宁愿向自己奉献身体。对于他来说,这是多么大的尊重,又是多么大的尊荣。因为有这个女孩,这个晚上,他才感到许多干瘪的种子开始在他的内心复活,才看到一棵濒死的枯萎已久的树,慢慢地直起了枝干。这难道不值得感激涕零吗?可是,自己竟然将她亲手杀死了……

不!他双手捂着脸,低声地哭泣和乞求,你醒来吧,你别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你不要再装了好不好,不要当着我这个可怜人的面表演。我下手没有那么重,我心里明白,你就算是一块玻璃,也仅仅会出现一道裂缝而已。你一定是在吓我。你玩够了吗?你只要醒来,我就向你求婚。我愿意为你献出生命,我说话算话……

屋里越发的阴冷,沙特的哭诉渐渐趋向喑哑,他像一只慢慢停摆的钟,一點一点地安静下来。现在,他必须考虑的是如何处理残局。他设计了几种方案:一、自首;二、送到医院抢救;三、喊来自己岳父母;四、叫来自己的铁哥们儿;五、将尸体扔在楼下或者路边,并加以伪装,如同遭遇了车祸;六、和周迟说,求她看在孩子的份儿上帮助自己销毁证据……

不不不……他揪扯着自己的头发,他觉得无论哪一种方案都行不通。

又过了十几分钟,他再次摸了摸丁丁。丁丁的额头还是热的。

他决定送丁丁去医院。他知道,那将完全暴露自己,随即是身败名裂,锒铛入狱。随即,周迟马上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和自己离婚,带着沙笛跟马玉强睡在一起……但是,丁丁或许能起死回生,这样就千般万般地好。

沙特发现,他为自己掘出的这道大口子突然间迸射出了万道霞光,于是,他将丁丁抱了起来。当他抱起丁丁时,自己的身子忽然倾斜,随即摔倒在地。在他摔倒时,丁丁也像只沙袋,被扔在了一边。

沙特大惊失色,忙冲过去将丁丁扶起来,让她倚靠着墙,坐在地上。就在这时,丁丁竟然睁开了眼睛。啊……哈……沙特的嘴里发出一种兴奋的不连贯的声音。此时,他热泪盈眶,脸颊潮红,接着,他突然跪了下来,不停地磕头,声泪俱下地哭着说,谢谢您,谢谢您……

这会儿,丁丁慢慢地苏醒过来,身体也开始可以活动。她目光呆滞地看着沙特,半天才问,你脸上……哪来的血?说着,她摸了下自己的额头。当她看到自己的手上全是血时,立刻焦躁起来,是我的血?她问,声音是颤抖的。你打了我?她圆睁着眼睛,显得惊愕、痛苦而又愤怒。

沙特再次磕头,并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

丁丁一下子就崩溃了,她用脚去踢沙特,一边哭着,一边大声地问,你为什么要破我的相?为什么要向我下毒手?你知道我多爱自己的脸,我他妈的除了这张脸什么都没有了……

对于丁丁的踢打,沙特一点都不躲避,只是不停地作揖。此时,他是无比喜悦的,人没死就好。活着比什么都好,比什么都重要。不一会儿,丁丁打累了,坐下来大口喘息着,恨恨地看着沙特。沙特则开始在一旁自言自语起来。他想以此转移丁丁的注意力,或者获得丁丁对自己的同情和宽宥。

请理解我吧,我也是个失意人。他说,口气极为卑微。

丁丁冷笑一声,将一颗纸团砸向沙特。

沙特没躲,即使那是一颗子弹他也不会躲。事业、家庭都是失败的,太失败了……他还是以原先的那种语气说。

生活是公平的。

不,我是有底线的。

算了吧你的底线。测过自己的情商吗?

我是个迷信秩序和尊重内心的人,可是我的前面总是有那么多人在加塞。换了别人或者忍耐,或者另辟蹊径,而我总喜欢指出来,喜欢谴责、揭露、抵抗,喜欢把他们拉到真理面前辩得一清二楚。

呵,你千万别说你就是那个臭名昭彰的唐吉诃德,已经恶心了几代人。

我曾经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总,是老总啊,那是一个规模、资质、专业水准都非常上乘的公司啊,可是,在一次夕阳红工程招标中,竟然败给了一个只会挖土方的民间工程队……

我相信,丁丁说,我全信了。

见丁丁老打断自己,沙特便加快了自己说话的语速,让自己的每一句话和每一句话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和间隙。他叙述了自己从大学毕业到现在经历的诸多倒霉事、目睹的各种怪现状。说到周迟对自己的不理解和背叛时,他流下了眼泪。那眼泪没有在脸上打滚,却让他的整个脸都潮湿了。

这期间,丁丁似乎被沙特的故事所打动,也似乎越来越平静了。但是,当沙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然后以期待的乞怜的眼神看着她时,她忽然冷笑了一声。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与我有毛关系?你他妈在这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时,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今晚我踩到了你的哪根底线,你怎么会对我下这么狠的毒手。

沙特痛苦地轻声地说,请饶恕我吧,我知错了,你不知道我多么羞愧和内疚。

丁丁根本就不吃沙特这一套,相反,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了。她抓了一把东西砸向沙特,其实什么也没抓到,但是她的动作表达了她的愤恨。哦,现在明白了。她说,声音异常地清晰。我骂你性无能了。是的,你不是吗?不够的,还是个穷鬼、烟鬼、酒鬼。对了,你的口臭和体臭真让人恶心,你的世界是没落和腐烂的,没有任何新鲜的东西……

丁丁极尽嘲讽时,沙特还直直地跪在那里,此时他低着头,像咀嚼玻璃碴一样咀嚼着丁丁的话。其实这个时候丁丁能看一眼沙特就好了——沙特的嘴角开始慢慢流血。他的姿态也发生了变化,由跪改成了坐。他的脖子和耳根全是红的。那些红看上去也是潮湿的,像是每一个毛孔都在向外渗血。

这时,丁丁吃力地站了起来,然后向坐在地上的沙特伸出手说,给钱。

沙特没有反应,脸色由先前的红转为了一种苍白。

哦!算了!丁丁冷笑一声说,看过谁向强奸犯要钱的吗?

今晚可是你勾引我的……沙特一字一顿地说,眼中有一种令人恐怖和辛酸的冷酷。

去你妈的!沙特还没说完,丁丁就竭尽全力地打来一记耳光,沙特没有避让,随着一记脆响,他的脸上出现了四枚暴凸的指印。

丁丁冷笑一声,我这个人就是那么好奇。去年,我看上了一瘸子,结果这个瘸子没有辜负我。真的比你强十倍,而他还是个残废……

说到这儿,丁丁忽然不说了。她不知沙特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此时,沙特的脸是扭曲的、狰狞的,手里提着一把吉他。丁丁蔑视地看着沙特的裤裆,冷笑了一声说,哼,怎么,我的话伤到它了?还想动手。来,杀了我。你他妈的敢吗……

沙特举起了他的吉他。他举起那把吉他时,刻意将包着铜皮的那面对准了丁丁的太阳穴,先前,那个令他忏悔的位置,现在,他要在那里寻找到一个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

7

下午3点半,G27停靠在苏州站。冬日的苏州,略显清癯和萧条,但太阳温和、清晰,天空朗阔净爽,明丽无缝不入。望着鳞次栉比的城市,嗅着陌生而清冷的气息,沙特的嘴角略略上扬了一些。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可以从这件事中从容地逃脱了,几乎没有成本。想到这,他的心一阵阵激动,这种激动还在于,他马上就能见到一个人,那就是周迟的老板马玉强。

有些事该了结了。

B卷

1

我就是马玉强。

那天晚上,我带几个菲律宾客商去心雨会所消费。穿越大厅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有面吗?煮烂些。到任何地方必点面,点面就嚷着“煮烂些”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庞家利。所以,尽管在大厅中餐区吃饭的人很多,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庞家利是我的好兄弟,原来在做销售,裕达开发房产项目时,我用高薪将他挖了过来,现为裕达房产公司房产销售部部长。此人冰雪聪明,精通“人鬼双语”,到裕达后,没有让我失望,一下子就帮我打开了局面,销售业绩惊人,是房产部的顶梁柱,我手上不可缺的干将。此时,他正在和一个女人就餐。女人身份不明。我看到他们时,那女的正在喝饮料。那是一杯类似于鸡尾酒的东西,花花绿绿的。杯口上端有一支弯曲的吸管。女的吸了一口后,便把杯子给了庞家利,庞家利接过杯子,一边用吸管嘬着饮料,一边翻着菜单。那女的则拿出一面小镜子,旁若无人地补着妆。

庞家利有妻室,如今也有钱。我笑了笑,带着客人,快步走进了电梯。

这是三天后的一个上午,我的太太陆娣给我发了一个定位并留了信息,说她新招了一个助理,很满意,想让我也见见。陆娣是一个既挑剔又不太相信别人的人,人事部从去年开始就为她物色助理,她一个都看不上,许多事儿她宁愿自己干,也不愿降低用人标准,今天,她说自己找到了人选,而且甚是中意,我倒是很感兴趣,中午我推掉了一个饭局,让司机把我直接送到了万雀楼。

推开包厢门的一刹那,我愣了一下。坐在陆娣对面的女人,正是那天在心雨会所和庞家利对坐的女人。

陆娣看到我,鸟似的扑棱到我的身边,向我介绍说,周迟,我的新任助理。给你两秒,欣赏一下。

我笑了一下,伸出手去。在我和周迟握手时,陆娣把手背在身后大声地问我,怎么脸红了?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美女吧?

我尴尬地笑了笑。陆娣怎么知道,我脸红肯定不是因为什么美女。

周迟确实很漂亮,也很小巧,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种小城市人的气息。妆化得太浓,口红太重,像是在喷火。手很粗糙,一看就是个经常浆洗的手。做了指甲,中指和无名指上,一个做了貔貅,一个做了聚财猫,看上去既怪异又不搭,更显俗。引起我注意的是放在她旁边的一只蓝灰相间的包包,从logo上看是普拉达,我在美国给陆娣买过,人民币两万三千多。但是仔细一看,是高仿的。

周迟显然意会到了我的眼神,在大家彼此落座时,她悄悄地将那只包划拉到了身后。

想起在心雨会所看到她和庞家利的那一幕,就我而言,那顿饭吃得还是很别扭的。吃饭时,多是陆娣在说话,她不停地给我和周迟搛菜,由于嗜辣,不停地吸溜嘴,不停地抽纸,不时喊服务员。出于礼貌,我也偶尔说几句,周迟则很少说话,大多时候是在矜持地笑,看上去非常谨慎和内敛。饭局快要结束时,周迟忽然站起来要向我和陆娣敬酒,我和陆娣看周迟那么认真,也只好站起来。我们都站起来后,我以为周迟会发表一番类似于答谢辞之类的话,从她的嘴形看,我觉得这个女人肯定很会表达,但是,周迟举杯子时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真羡慕你们。

这句话让陆娣很开心,但让我想了很久。

把周迟送回宾馆后,我问陆娣,她说很羡慕我们是什么意思?

陆娣扒着我的肩头说,夸你能呗。又说,上午我带她参观了集团办公大楼,还带她看了我们的几家工厂和海妖一号。

见我反应平淡,陆娣问,你对周迟怎么看?

我反问,周迟是谁介绍来的?

陆娣说,她在网上看到了人事部的招聘广告。

见我再一次沉默,陸娣说,周迟是一个有想法的人。今年春节前,在全公司总结大会上,我对集团的未来做了七大展望和部署,无独有偶,周迟在面试时,竟然也谈到了这个问题,想法和我的工作报告竟然非常接近。周迟也是一个对生活有准备的人,来应聘前肯定做了不少功课,谈及集团的历史和现状,非常熟悉,非常流畅,这一点恰恰是其他面试者所轻视和疏漏的。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陆娣以赞叹的口吻说,我对她来集团后的表现很有信心,很有期待。

反复渲染却未见我表态,陆娣终于有点不满了,怎么,你不满意?她看着我的眼睛问。

我想提到在心雨会所看到的那一幕,但是权衡了一下,还是缄口了。我说,试用一段时间再说吧。

听我这么说,陆娣转过脸去,她说,这些年,我俩的审美观不一样,但是,都能选到自己最满意的,不是吗?

我说,嗯。

2

万幸,周迟确实是一块好料子。到集团后,她先是做陆娣的助理,然后去海妖一号做大堂副理,不到两个月升为大堂经理,三个月后担任海妖一号总助,其实就是常务副总。

我的一颗心慢慢平静下来。

这是周迟在海妖一号大酒店做事的第七个月,我忽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打通后,对方却不吭声。我说,我的手机有定位、录音和音频分析功能。对方马上说,请问您是裕达集团的马玉强马总吗?

我迟疑了一下说,是的,你好。

对方说,请问贵单位有一个叫周迟的人吗?

我一时无法确定对方的身份,说,你可以打人事部的电话。

我是她的老公。我叫沙特。对方忽然这么说。

我一怔,我知道我一直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同时,我更为疑惑的是,我的手机号知道的人不多,这个从未和我联系过的沙特,是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的?哦,有什么事吗?我问,心里打着各种结。

沙特说,是这样,周迟正在和我闹离婚,想请你调解一下。

我从沙特冷静的口气里能听出一种挑衅和戏谑,火一下子就蹿了上来,我却以淡淡的口吻说,离婚可以去民政局。说完,我就摁掉了手机。

不到五秒,我的手机又响了,是沙特,他说,马总,这可是我们三人之间的事,我首先要征求你意见啊。

我怒不可遏,与我何干?我大声地问。

沙特说,要不先听我说个故事?

我再次将手机挂了。但是,不一会儿,一大串信息就像水泡一样,在我的手机屏幕上冒了出来,原来去年10月,沙特在大衣柜的深处无意中发现了一只金手镯,重量达33克之多。从成色上看是新买的,从发票上看是在苏州老马金店买的,时间是2016年10月5日。因为沙特从未为周迟买过这种手镯,便立刻对周迟进行了盘问。周迟说是自己用私房钱买的,沙特立刻予以了分析和戳穿,但是,周迟坚守于漏洞百出、誓死不退,最后,两人在长达一个星期的争吵后,沙特终因“死无对证”作罢了。

看完这则信息,我很快就拨通了沙特的电话,我问,你怀疑那只手镯是我买的?

不是怀疑,我坚信你用那只手镯套牢了周迟,并让她和我离婚。

你这是碰瓷吧?查过法律条文了吗?

你愿意这样理解也很好。老马,你听我说,作为身价过亿的集团老总,别说玩一个女人,就是一百个,一千个,也不过是像逛了一次超市。但是,我是说但是,作为一个公众人物,别说玩一个女人,就是摸了一次女人的手,就可以构成舆情。唉!政府太伟大了,“舆情”这个名词不就是我们小人物的一把匕首吗?

我愤怒地敲着桌面说,喂,在这件事上,你要讲良心。

沙特冷笑了几声说,我不跟一个道貌岸然的人说道德上的事了。现在,我就这个事做几点说明,您参考。第一,您就是造成我们家庭破裂的幕后黑手。很可耻。第二,从上个月起,周迟又换手机卡了。请您转告她,我绝对不会和她离婚。第三,请马上辞退周迟,这是万物之根。否则,我会提着汽油到苏州的明星企业裕达集团找你们。马玉强,提醒一下,我是小人物,对于你这种商业大鳄,就是小成本轰炸机哦。而且,我乐于同归于尽。说完,沙特就挂了电话。

我气得浑身颤抖。一气庞家利色胆包天,勾引周迟就是为我开门揖盗和扣屎盆子。二气我自己优柔寡断,思虑过多,当初没有坚持拒绝周迟。三气陆娣简单任性,自以为是,为我埋下了这么大一颗炸弹。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把陆娣喊来,立刻撵走周迟。

不一会儿陆娣来了。见到陆娣,我劈头就是一句话,你马上让周迟走人。

陆娣一怔,为什么?

我笃笃地敲着桌面说,都是你干的好事。马上让她走。

陆娣红着脸说,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我把沙特恐吓上门的事说了一遍。听完我的叙述,我以为陆娣会大骂沙特的,但是,陆娣却沉默了,其间,不时地斜视我。我看懂了她的眼神。陆娣是那种看上去大大咧咧,其实是一个心眼儿特别小的女人,如今沙特说我跟她老婆有染,又弄出这么大动静,她的第一反应绝对是认可的。于是我打开沙特发给我的那条信息,问,2016年10月5日,我俩在哪儿?

陆娣接过我的手机看了看,又想了想,不说话了。她心里有数,2016年的9月30日到10月8日,我俩在美国度假,根本就没有在苏州为周迟买手镯的机会。

见陆娣在那叹息,我说,就这么定了,通知人事部吧。

陆娣磨蹭了一下,便打通了人事部的电话。可是,当人事部把周迟几个月来所经手的工作捧到我手里时,我揪起了自己的下巴。

从报表上看,周迟担任海妖一号大酒店常务副总以来,海妖一号的电费和人员工资大幅度增加,这意味着,这个人在管理上见到效果了。再看看由周迟亲自做的台账,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台账分为人、财、物、流、管和企业文化六类,每一本都做得十分精细和专业,尤其是企业文化之CIS手册,周迟对企业的行为识别、理念识别以及VI识别都有一套自己的方案。这些方案详尽、接地气、有远见和创新意识,是我这个在业界打拼这么多年的人都绝对做不出来的……

我踌躇时,陆娣却坚定起来,她拍打着自己的袖子说,算我眼瞎,我发的牌,我收。我来跟她谈,走人。

我摆了摆手。我说,你先跟周迟谈谈,摸摸情况再说吧。

听我这么说,陆娣斜着眼睛看着我,怎么,舍不得了?她说。

一团无名火突然涌上了我的心头,我从桌子上抓过一本台历,狠狠地摔在地上。

3

周迟曾经和沙特同在剑守市海虹拖车厂工作,实习期间,沙特还做过她师傅。在一次联欢会上,周迟被师傅的一首吉他彈唱《白狐》所迷倒,随后,两人有了接触。在接触中,沙特在周迟心中的形象越来越高大。最让周迟着迷的是沙特的那种为人正直,敢讲敢做、眼里揉不得沙子、诚实到有点固执的品格。沙特的理想也让周迟兴奋得夜不能寐,那就是在中国组建一个集网络APP、建筑实体、股票、证券、诗歌城、健身为一体的大财团……

沙特的这个伟大的创想,让周迟幻觉频频,她一度觉得她的这个男人就是赫拉克勒斯,无论多么遥远,也一定会把他们的爱情之舟推到对岸,那里正值春季,莺歌燕舞,楼台亭阁。于是,周迟不顾家人的反对与沙特奉子成婚。但是,婚后的沙特在企业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挨,先是因为看不惯满嘴谎言的科长,在企业裁员中被拿下,下岗后,接连当了几次老板又都因亏本而关门。此时,周迟幡然悔悟,她尴尬地发现,自己过去崇拜沙特的那些东西,在生活中毫无用处,相反给她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烦恼:她眼见着沙特与社会越来越难以相处,整日酗酒、抽烟、睡懒觉、吹牛、莫名地发脾气和摔东西。人也越来越分裂:忽而自卑到烂泥不如,忽而又高傲到可缚云天。他们的生活之门越来越狭小,连一个平常的奢望都无法逾越,而过去的那些梦想都变成了一条条咸鱼。于是,在那间漏雨的出租房里,他们吵架了,他们冷战了,他们互相讽刺了、辱骂了、撕扯了……

周迟是和沙特打架后离开剑守的。那是一场恶仗,被伶牙俐齿的周迟讽刺到语无伦次的沙特,只是挥手一击,周迟的左耳便失聪了半个月。这伤透了周迟的心,她就这样带上一颗万般绝望的心离开了剑守市。

起初,沙特为了面子,并没有找周迟。失联一个月后,沙特慌了,这才联系周迟。周迟告诉沙特,她在外打工了,不回去了。当然,周迟没有说自己在裕达集团工作,只说是在一家材料公司当文员。得知周迟竟然背着自己在外打工,他愤怒地吼道,我的脸呢?周迟也大声地回他,我的脸呢?周迟不愿意辞职,沙特便开始辱骂周迟:不回去,钱路又不明,就是做鸡。沙特的这种叫骂真让他斯文扫地,周迟对沙特失望透顶,愤而换了手机卡。接下来的几个月,周迟和沙特父子的唯一联系就是每月定期寄钱。令周迟不可思议的是,过了一段时间,沙特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居然找到了她的手机号,打通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这个肮脏透顶的婊子,接着,一口报出了马玉强的名字,一口咬定周迟上了她的老板马玉强的床。要求周迟立刻停止向儿子汇钱,他认为那些钱太肮脏。随后,沙特赶到了苏州,他要和周迟面谈。周迟不愿意在公司和沙特见面,两人就从公园吵到大街,又从大街吵到过街天桥,接着两人厮打在一起,最后,周迟拼光了力气,瘫软在地,沙特便拖着她去车站,而待沙特叫来出租车时,周迟则像一只从昏死中醒来的小鹿,跳起来就跑了。

那天刮大风,躲在一角的周迟看到,沙特站在过街天桥上,面对着疯狂摇摆的树梢和在光怪陆离之中有些变形的街道,挥舞着两只瘦长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喊,摩天大厦、宽阔街道、别墅洋房、玛莎拉蒂,一个一个都是恶人,这个女人就是被你们掠跑的……沙特在大喊大叫时,没有人停下来看他,或者关心他。近年来,这种街头表演太多了,人们实在是看够了。而看到这一幕,周迟却失望透顶,内心深处那一层层薄薄的内疚和怀想转瞬间都飘走了,——这个男人让她羞于见人。

沙特回到剑守后不久,又多次打周迟的手机,辱骂、恐吓,声称还会到苏州要人,口气里完全没有了一个诗人的影子,俨然就是一个痞子、无赖。周迟痛哭了一夜,她从自己掉在地上的一层头发里看到了自己的绝望,同时,更怕沙特再来苏州会给集团带来不好的影响,就向沙特提出了离婚。沙特坚决拒绝,期间他多次要求和周迟面谈,周迟怕他故技重演,就这么一直躲着……

这就是陆娣和周迟交谈了近两个小时后得到的情况。

老公,我想了一夜,让她走吧。陆娣忧心忡忡地说,沙特说得对,她就是祸根,留不得。

我说,我也想了一夜。我改变主意了。周迟不能走。

听我这么说,陆娣一脸的意外,直直地看着我。我说出了几点理由。周迟进集团是自愿的,有面试,有试用期,有合约,有五险一金,我们为她办完了《合同法》上的所有事情,可谓大善用尽,何罪之有。第二,把周迟培养成集团的一名资深高管,我们是有成本的,而我们的最大成本是,管理链条可能因此而突然断裂。第三,我们向一个社会混混让步,向莫须有弯腰,就等于向谣言敞开了大门,也自降了身价。当然,我还考虑到了庞家利,这就不便和陆娣说了。

陆娣听我这么说,仍然是一脸的忧虑,她说,穷途末路就可能穷凶极恶,某一天,他真提着一桶汽油站到集团门口怎么办?

我笑了笑说,他不是诗人吗?他做不到。

见陆娣的眼里仍然充满了不安,我安慰她说,放心吧,他的那些東西都摆不上台面,他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接着,陆娣又向我爆了一个猛料,说庞家利不仅和沙特是老乡,还是非常好的朋友。

我×!我脱口而出。

陆娣马上来了精神,追着问,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我没回答她。

4

时令深秋,老叶落尽,说着就到了2018年的12月,这是集团最忙的一个月,也是集团最为重要的一个年份,一是要总结以往,规划未来。二是要收支并举,盘点库存。

12月24日,我参加了预备会,领取了参会代表证和相关资料,接着,我召开了集团骨干会议,对我参会期间的工作做了具体部署。散会后,我把几位干将一一送到门口,回来后,又破天荒地点上了一支烟,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看了一下,是沙特。

看到沙特手机号的那一刹那,我心里一怔,脑海里呼啦一声就起了大火,我想起了一年前沙特提到的那桶汽油。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沙特的那桶油要真的浇在了裕达的门口,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喂!手机接通后,我说,极力保持着平静,但是我能感到,我的声音是紊乱的,有一丝丝稍微注意能察觉到的战栗。

那边沉默了一下说,马总您好,是我。沙特。

我又一怔,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因为,沙特的这个声音能让我看到这样一种景象:一个人猥琐地站在那里,满脸带着一种卑微的笑,腰极力地弯曲着,手明显在抖……

我小心地说,哦,你好……

这时,沙特的语气更加温和诚恳起来,马总,对不起啊。您看上次……呵呵……

我知道沙特说的是什么意思,立刻就轻松了起来:这应该是沙特的诚意了,经过一年的反思,他如果不浑蛋,就应该感到无聊、荒唐和内疚,应该感谢我。于是,我释然了,笑了笑说,没什么。

谢谢。沙特说。

在我想找个借口,赶紧结束交谈时,沙特忽然问,她还好吗?

我知道沙特问的是周迟,我想了一下说,她在陆娣手下,一切正常。

沙特说,马总,我……我最近想到苏州去,和你见个面。听得出来,沙特说以上的话时,显得很艰难,很需要勇气。

我立刻敏感起来,有事吗?我问,并很快就想好了好几个搪塞的理由,当然都是关于回避的。

沙特嗫嚅着说,马总,你应该知道,周迟两年前就提出离婚了,我一直没同意,现在,我……我同意了。

我猜测着沙特要和我见面的真正动机,我说,这是你们夫妻的事,好好商量。

呵呵,沙特显然在苦笑,实在找不到她……她的那张卡早就停了……

我想到了庞家利,于是我说,没有……找找朋友?

沙特说,找过,传过话,就是不愿见面。

我觉得沙特的确站在了一堵墙前,我说,她可能没能理解你的动机。那就等等嘛。

沙特马上说,哦!我……我想马上解决这个事。本来,我是想到你们集团门口等她的,但是,我觉得这样不好,也会影响到你……你们……

沙特的这句话说得很在情理,但是,也能听到另外一种意味,这让我有点忌惮。我笑着说,要不,我来找她吧。

沙特说,那太好的,但是,她如果不想见我,问题仍然不能解决,所以,我想请你出面当回大哥,把她喊到一起,我们当面谈。

沙特的这句话就等于说明白了他的底线,也把我逼到了墙角。我想着对策,嘴上还要敷衍着他,你有什么要求吗?我问。

沙特不假思索地笑了笑说,就是要快。越快越好。还有……儿子判给她。

我没发表评论。大凡离婚者,儿子一般都会成为最重要的财产,尤其是父亲,在这方面的欲望会更强烈些,为此,我觉得沙特的这个要求还是暴露了他的自私、狭隘和对生活的怯弱,更显得没有担当。但是,这不正是许多人包括我都希望的结果吗?

那我考虑一下吧。我说,因为这件事,我不能插手过度,尽管她是我的员工。还有,我得先问问她,了解一下她是怎么想的,对不对?

沙特好像在帮着周迟回答我的问题,他说,她一直想着和我离婚。她的心情很迫切。她如果能知道我的诚意,一定会很高兴的。现在的问题是,她不相信我,所以,马总您一定要出面,只有您出面,她才能现身,才能坐下来和我谈。

好吧。我说。我从沙特密集而急迫的语言里,确实感到了一种焦虑和着急,而且这种焦虑和着急很快转化为了我的压力和同情心,于是,我答应了他。

谢谢谢谢。沙特在那边连声地说。马总,什么都不说了,这样您就算是我的恩人了。

我确实在“我的恩人”几个字上听到了一种男人的那种略显粗粝的哽咽,心里忽然一动,分明看到一块坚冰在融化了。

以后你是怎么打算的?我问。我的语气竟然平得如同一片在地面上飘移的树叶。

沙特笑了笑,呼吸很重地说,我可能会去外地……一个很远的地方。

沙特说完这句话后,我俩之间出现了一阵沉默,这时,我说,那就这样,欢迎到集团参观。

我的话有点冠冕堂皇,也有些许的真诚:我可怜起这个人来了,尤其是想到他曾经还是个诗人。

沙特听我这么说,显得更为激动,他说,谢谢谢谢。

我和沙特的谈话刚结束,陆娣就来了。因为会务组有着装要求,她是来为我送衬衫和领带的。待陆娣把衬衫和领带的事情说明白后,我就把刚才我和沙特的通话内容和陆娣说了。

陆娣愣愣地看着我,半天才说,这个做派不像是大名鼎鼎的马玉强吧?怎么姓沙的用这么低的成本就骗开了你的大门啊。你光顾着感动了,你有没有想过这是计谋呢?他强攻不下,肯定要换招呀。他要是在可怜里藏刀,你躲不及啊!不行,陆娣斩钉截铁地说,现在对你来说是非常时期,绝对不能见这个人。

陆娣说着说着,头上的汗都下来了,我的心也有些虚了,我说,我只是说了一下。到时候……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是沙特打来的,我立刻愣在那兒。陆娣见状,忙跑了过来,只在我的手机上瞄了一下,便哭丧着脸,不停地挥舞着手,低声地说,快快,点拒绝,不,点自动回复键,反骚扰的那个……

我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沙特在那边说,马总,我的票是26号的,再见。显然是怕我对这个事作出拒绝,沙特刚说完就挂了电话。

陆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把脸转到一边不再理我,由于生气,眼袋竟然出来了,整个人一下子就显老了不少。

我也感到了自己的不妥,加上对先前陆娣说的一番话很认可,心里纠结起来,点上一根烟抽着。

这时,陆娣用手狠狠地扇了扇已经飘到她面前的烟味儿说,你这不叫哄鬼上门,带火进厂吗?是不是?

见陆娣说这番话时,泪水在眼眶子里打转,我说,也不要想得那么严重吧。我坚信我的判断,又退一步说,他能把我吃了?

陆娣不想理我,她掏出手机,飞快地在上面点着,然后和对方交谈起来。

显然,接陆娣手机的是周迟。很快,周迟证明了刚才沙特跟我说的话。由于她早就把那部手机停了,沙特根本就找不到她,于是,沙特找到了庞家利,并由庞家利转达了自己同意和周迟离婚的意思。

这是一件好事啊!陆娣激动地说,你为什么不见他哪。

周迟半天才说,我……怕……我无法判断他的诚意……

陆娣好像打了胜仗,挂掉周迟的手机,她一拍手,对我说,听到了吧?

我沉吟了一下说,如果真是这样,我更要见他了。

陆娣不解,先是看着我,然后又气得把脸转到了一边。我走到陆娣身边,像是安抚一只受伤的小鹿似的抚弄着她的肩头说,第一,我不能和这种人爽约。第二,是人是鬼,都要面对,我见一面就死心了。他也死心了。

其实,我的真实想法是,正是因为存在风险,就必须尽快解决这个问题,万不可揣着一颗定时炸弹去开会。

5

在我面前,陆娣可以撒娇,可以使性子,甚至可以当着我的面将一套几千元的餐具摔个粉碎,但是,在大事上,她对我有天生的顺服。

明白了我的决定后,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认真地做她的部署去了。

陆娣把接待沙特的地点定在集团食堂。

陆娣的考虑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沙特会有忌惮。再者,如果出事了,也是“肉烂在锅里”。

这一点,我认可。

集团的食堂分为三层,第一层是职工食堂,第二层是中层干部食堂。第三层是集团领导就餐的地方。在第三层有三个包厢,一个豪包,两个普包,陆娣把接待沙特的地点定在一个叫凤羽的普包里。

当晚,我把沙特在苏州地盘上以及在我公司里做事的六个剑守籍的老乡也叫上了。

我的考虑是,在浓郁的乡情面前,人会返璞归真,心会柔软、放松,再说,当着众人的面,沙特一定会更为理性。

在座位的排序上,陆娣是这样安排的:让沙特坐在我的对面,这样,沙特和我就超过了一刀的距离。

庞家利坐在沙特的旁边。庞家利是那种眼明手快,反应迅速的人,让他坐在沙特身边,就等于把一只护主犬放在了我和沙特之间。

周迟和陆娣坐在我的左侧,其他几个老乡分别坐在陆娣和周迟的一侧以及我的右侧。旁边的普包叫龙鳞,在那里会有几个男人一直在打牌,他们都是陆娣从集团保安科亲自挑选的,有两个原来是省散打队的,拿过名次,他们壮实如牛,吼声如雷,凭影子就能把对手压倒。

在楼下的一片浓密的树丛里,停着一辆救护车。该车是集团医院的。车上坐着两女三男,他们会一直坐到我们晚宴结束。

26日晚6点,客人们陆续到齐了。沙特是和庞家利一起进来的,两人进来时拍拍打打的,显得很亲热。见到沙特的第一眼,我一愣神。在我的想象中,周迟爱上的人,一定是一个玉树临风、器宇軒昂,满脸傲气的人。但站在我面前的沙特,个头并不高,人显得非常憔悴和消瘦,胡子刮得不彻底,下巴上显得乱糟糟的。衣服很干净,但很旧。手指枯瘦,中指和食指上均有一块难看的发黄的老茧,显然是长期抽烟所致。穿得不多,尽管屋里有足够的暖气,但是,人还是显得有点哆嗦。见到我时,目光竟然像孩子一样羞怯起来。这时,他几步跑到我面前,主动向我伸出了手。那个样子,好像这种见面,他都渴望已久了。我去握他的手时,感到他的手在抖。

和我打过照面后,接下来,他开始和在座的每一个人打招呼,显得举止得体,文质彬彬的。待目光转到周迟那儿时,周迟把脸转到了一边。从表情上看,沙特对周迟的这种反应有心理准备,为此,也不计较,只是从带来的一个大包里往外拿东西。这是几瓶类似于拌酱的东西,沙特把它们分发给了在座的每个人,并强调了礼物的价值,他说,现在,老郭家的菇肉酱注册品牌了,稀罕得很,买这东西要排队,昨晚,我动用了我的关系才弄到,真是……

买一瓶酱也要动用关系,委实有点刻意了,或者说夸张了,但是,因为接受了馈赠,大家便在沙特的话后都敷衍地说了声谢谢。这时,见庞家利去拧菇肉酱的瓶盖,陆娣一把夺了过来,她一边向庞家利挤眼,一边说,这种酱太抢味蕾,吃了就不想吃大菜了,那我和马总岂不是白请你们了。大家都笑了。其实,我懂陆娣的意思,她真是太过小心了。这时,周迟忽然起身向外走去。周迟起身走时,庞家利就往周迟走去的那个方向瞟。我从庞家利的眼里能看出一种关爱和渴望,此时是很不妥的,至少当着沙特的面就显得有些放肆了,我说,家利,点菜。庞家利被我的话吓了一跳,他忙把菜单拿了过去,然后一口气点了许多菜。

不一会儿,周迟回来了,脸上有水迹,显然在盥洗室洗了脸,但是,我看到她的眼角是红的。

待桌子上有了六个菜,我便开始介绍在座的客人。

今天在座的几个人,除了陆娣、周迟和沙特,都是我带出来的,平时也都认我这个老大。经过大浪淘沙,如今留在苏州的,个个都是精英,身家均在几百万以上。我介绍到他们时,语气很夸张,用词很花哨,他们都很受用,连连合掌致谢。介绍到沙特时,我略微迟钝了一下,就在我迟钝间,大家便把目光一起转向了沙特。此时的沙特像是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不安地看了看我,那眼睛里有许多内容,我大多能看得懂,这时,我振作了一下说,这位就厉害了,在大学时,当过班长、文体委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对奥古斯丁、萨特、叔本华、培根这些哲学家们有研究,对汤姆逊、本茨和奥托等这些科学家们也有研究,对创新建筑师代表卡拉特拉瓦特别感兴趣,曾经是剑守市建筑行业的老总和翘楚,沙特沙总。

听我如此介绍,周迟显得很意外。其实,这点背景资料都是那天周迟和陆娣聊天时聊出来的。沙特则显得更加意外,不过,他的表情一下子就舒缓多了。他微笑着向大家摇了摇手。摇手时,两只手半起半落的,看上去一点都不自信。

酒走了几圈,场上的气氛渐渐活了许多。

虽然说大家都在一个地区做事,平时见面的机会还是不多的,所以,今日见面,大家便觉得难得,待熟悉了后,就互相交谈起来。他们先是客气地打听对方的事业,然后互相介绍自我。再有几杯,矜持彻底打破,介绍变成了自我夸耀,再有几杯,自我夸耀变成了一种自我夸耀比赛。有的还刻意暴露着自己的家底,从法拉利车谈到海景房,从子女出国留学说到对社会的投资与控制……

大家在乱纷纷地说,乱纷纷地鼓掌时,坐在一角的沙特则显得非常孤独,一时间,他像一个被人遗忘的多余人,可怜巴巴地坐在那里,情形有些难堪。期间,他想站起来,又坐下了,似乎想抽烟,刚摸出来,又窝在了手心。杯中的水早喝完了,似乎想喊服务员,只是看了一下,又不吭声了。

这期间,我看到周迟看了沙特几眼,那目光里有话语,那些话语是可以构成画面的:谁在打捞一个落水的人,用的是竹竿,但是,竹竿太短了,怎么也够不着……

我本以为在这种场合,庞家利一定会照顾一下沙特的,结果,庞家利也撇下了沙特,只顾和身边的老乡勾肩搭背,说得唾沫乱飞。这时,周迟突然将面前的菇肉酱打开了,她先是挖了一勺子放在自己的碗里,接着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今晚,周迟非常靓丽,从进门时,她就吸引了大家的眼睛,我从陆娣的目光中,能看出周迟今天打扮得是多么的用心,所以,她一站起来,大家立刻都不说话了。这时,她举起酒杯,看着沙特说,沙总,过去我很崇拜你,到了裕达后,我感受到了创业的艰辛,就更加崇拜你了。这杯酒,算是表达我的谢意,你随便,我干。说完,把酒喝下去了。我觉得周迟的这番话,语义丰富,便为她鼓掌。看我鼓掌,大家也就跟着鼓掌。这样,沙特立刻就被彰显了。此时,他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地端起杯子,一仰头喝了下去。他喝完后,我再次鼓掌,但是,这次没有多少人响应。

这边,沙特刚把酒杯放下,庞家利就把沙特的酒加上了,他说既然我们周总都敬你酒了,我们也不能落后。从我开始,来,干杯。说完喝了下去。庞家利把酒喝下去后,便鼓动大家一一和沙特喝。

不一会儿,三瓶五粮液下去了,沙特的眼神明显迷离了,但是,庞家利还在为他加酒,沙特也是来者不拒。这样,整个桌子,好像只有庞家利和沙特在喝酒了。接下来,庞家利的一番炫耀,让饭局出现了变化。

当时,一个人正在向周迟吹嘘他的网站是如何赚钱的,对此,周迟很专心,听时,眼睛睁得大大的。庞家利察觉了,他一下子就把那个人的话题抢了过来。他郑重其事地高声对我说,马总,不好意思,我要告诉您三个消息。第一,明年2月在日本举办的亚洲房产交流会暨日本建筑学院奖颁奖大会已经邀请我们了。第二,华北地区房市推介会给我们销售部发函了。第三,省房产协会审核通过了我们的经济年报,四年一届的会员大会也邀请我们了。马总您放心,借助这三个会,我一定会把裕达的影响再扩大一次,保证为您带几笔大单回来。说着,他瞄了周迟一眼。

这个消息确实让我开心,我点了点头,举起杯子并站起来说,好!先预祝。

我这一吆喝,大家都纷纷站起来祝贺庞家利。

沙特或许是喝多了,他没有站起来,而是斜倚在椅子上,慢慢地点上一支烟,然后醉醺醺地看着庞家利。待庞家利坐下后,沙特却站了起来,他端起酒杯,晃了一下对我说,马总,你……你站起来……还有陆总,周迟,我……我跟你们三个喝一杯……我有話要说。

正所谓心里话都写在酒里,沙特的这种组合用意深刻,我没站起来。这时,庞家利却说话了,他拦住沙特说,沙特,要敬就敬我们四人。但要一个一个敬。说着找来四只杯子,开始有粗有细地筛酒。

沙特对庞家利的突然插入很不满意,他重重地坐了下来,目光呆滞地看着庞家利。这时,庞家利把一大杯酒往沙特面前“啪”地一放说,沙特,知道马总是什么身份吗?别说是你,在这个码头上,就是区长在这,也得向马总敬酒,而且是他站着,我们家马总坐着。你还敢让马总站起来,真把茅屋当海景房了。

家利,家利……陆娣显然觉得庞家利张扬了,在那边喊。

庞家利却不依不饶,他问,还有,刚才别人向我敬酒,你为什么不站起来?你以为你是谁?

沙特看着庞家利不说话。

庞家利笑着说,嫉妒我了吧?

这时,沙特忽然用手点着庞家利说,问我是谁是不是?你先去剑守访……访去……

庞家利推开沙特的手,模仿着刚才沙特的样子,也晃了晃身子说,你让我去剑守访你,到底能不能访到你……能不能?哈哈哈……

来!这时,沙特端起一杯酒说,庞家利,你把这杯酒干掉,我跟你说。

庞家利看了一眼低头吃菜的周迟,一仰脖子,把一大杯酒喝了,这边,沙特也早就将一杯酒喝下了肚,然后突然抓住庞家利的胳膊,猛地一扯,庞家利就坐了下来,这时,沙特大声地问,老弟,你刚才有没有去剑守?

这句话说明沙特真喝多了,在座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有的人笑了。我则向陆娣看了一眼:我想收场了。陆娣却笑着向我摆了摆手。

这时,沙特瞟了我一眼,大声地对庞家利说,不用瞒你,在剑……剑守,你哥我和所有的大码头都有联系……

黑社会?庞家利笑着问,然后向众人挤了挤眼。你那个建筑队散伙后,你去了黑社会?

桌子上又有人笑了。

你叫我黑社会也……也可以嘛。沙特歪着头,竖着大拇指说,在那个码头……我说了算。黑白通吃。

想打谁就打谁?庞家利问,又向在座的挤了挤眼。

沙特瞄了我一眼,对庞家利说,别说是打人,就是杀了你,也就相当于从……从树上打下一颗青枣。

庞家利笑了,撇着嘴,看着沙特那细细的手腕说,呦呦呦,还杀了我,就你?敢杀人?

是的。沙特睁着血红的眼说,你以为我没杀过……

听沙特这么说,庞家利一愣,他刻意地看了眼沙特,只是看了半眼,便忙去搛菜,但是,搛了几次没搛住。我和陆娣也愣了。奇怪的是,其他的人则纷纷把脸转到了一边,好像根本就没听到沙特说的这句话,只有周迟直直地坐在那里,泥塑的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沙特的眼睛看,嘴半张着。

我忙说,家利,酒瓶给我,上主食。

沙特听我这么说,伸手把酒瓶抢了过去,又狠狠地瞪着庞家利。庞家利突然了,他哭丧着脸,告饶地说,沙哥,家利崇拜你,刚才都是闹着玩的,不喝了,也不说了。好不好?

沙特不依,他紧紧攥着庞家利的手腕,恶狠狠地看着庞家利的眼,压低声音说,有一个女孩,妈的,敢坏老子的规矩,干掉她!说到这,沙特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庞家利连忙摇手,说,沙哥沙哥,别乱说,别乱说,你喝多了……

真的,千真万确……沙特说。说到这,他的嘴角向两边伸展了一下,突然哭了起来。哭着哭着,他一把揪住自己的胸口,好像那里插了一把刀,他想把它极力地拔出来了,果然,他说,我心里非常……非常……

这句话显然很长,但是他没有说完,突然又换了个口气说,那又怎么样?他叫着,睁着眼看着庞家利,很嚣张的样子,又能把我沙总怎么样,连公安局都被我摆平了……

场面有点乱了,我非常生气,站起来呵斥庞家利,搞得什么玩意儿。说着,我就向外走了。我向外走时,听到陆娣在喊人,那边,沙特像一堆烂泥,已经从椅子上滑落到桌子下面去了……

6

这是沙特到苏州后的第二天凌晨,也就是2018年12月27日上午3时,沙特在海妖一号大酒店1409房间被捕了。

当时,参加抓捕的警察和武警很多,在乱哄哄的场景中,沙特认出了两个人,正是来自剑守的席克和杜子尚——早在五个小时前,剑守市公安局收到一份苏州警方的协查传真:接到举报,沙特,剑守籍,无业,男性,有杀人嫌疑,特通报,请核查此人身份等事宜。

接到苏州方面的协查函后,剑守刑警队直扑沙特的住地。搜查后得出结论:失踪多天的女孩丁丁可能已被杀害,沙特确有重大嫌疑。随即,法医在沙特的租住房里提取到了一枚烟蒂,上面有丁丁的DNA成分,二次搜查,发现属于受害人丁丁的血迹、衣物……

当两名便衣押着沙特从宾馆电梯走出来时,迎面碰上了席克和杜子尚。此时,杜子尚看沙特的眼神是好奇的,看了几眼后,他向沙特竖了一下大拇指。或许因为冷,沙特的身体一直在颤抖,这会儿,他刻意地挺直了身子,然后冷冷地看着杜子尚,眼中充满了愤怒,因为,他感到杜子尚是在嘲讽他。杜子尚说,不,我是真佩服。沙特不理杜子尚,慢慢地向前走了。走了几步,他忽然不走了。这时,他转过头来。先是把盖住眼睛的头发拨到一边,然后看着杜子尚问,请问……是谁告发了我?

杜子尚没有回答,只是揉了揉鼻子。这时,席克有了反应,他向天花板上指了指。

沙特惨然地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只是不知是表示否定还是表示无奈。

责任编辑张烁刘洁

【作者简介】李国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4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有小说入选《小说月报原创版2005年精品集》《小说月报·原创版》心理小说精品丛书、《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专号。其作品三次获安徽省社科奖。长篇小说《小岗村的年轻人》为中国作协重点扶持项目,入选第二十三期鲁院论坛作品,收入全国农家书屋推荐目录;小说《哥哥莫要过河来》被改编成大型泗州戏公演;小说《我要罗拉》被改编为同名舞台剧在北京等地公演。另创作影视作品有《徽州女人》(第一原创)《醉翁亭记》等。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李国彬 期刊:《小说月报》2019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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