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梅家楼村里纵横错落的屋舍好像是从泥土里冒出来的野蘑菇,村子东侧卧着一座沙岗,像头老黄牛俯卧在梅家楼村嘴边嚼着青草,据村里老人说,这沙岗是有来头有历史有故事的,可具体是什么来头,谁也说不上来,但这丝毫不影响梅家楼村人提起这沙岗时的自豪口吻。得胜中学歪斜着身子依偎着沙岗,几所破旧的校舍遮不住梅家楼村孩子们生机勃勃的打闹声。
梅子在学校校舍前跟人打架时,她哥金轮正穿着一件绿色军大衣,围着一条白色长围巾,表情严肃,嘴里唱着《上海滩》的主题曲“浪奔,浪流……”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昂着头一脸陶醉地来回踱步。梅子听见谁在逗她哥,就冲到谁的面前,揪他的头发,吐他口水。可逗她哥的人实在太多,她打也打不过来,偶尔还遇上几个跟她还手的,她的辫子都被扯乱了。
“好!金轮,你穿这身衣服真帅!”
“金轮,你这围巾围着,简直跟周润发一模一样!”
“金轮,你把围巾拖到膝盖下,比许文强还帅!”
……
金轮有点害羞地抬头看看众人,把脖子上的围巾松开,让它长长地搭到自己的膝盖处。梅子黑红的鹅蛋脸上挂着泪,金轮困惑地打量着梅子,他拉住妹妹,说:“你回家去!”
梅子恨恨地冲他喊道:“哥,他们都在逗你玩呢,你怎么好坏话不分啊!”说完,她又冲上去指着这帮逗她哥哥的同学们,骂道:“我哥原本好好的,他就是被你们逗傻的!你们要是再逗他,你们都会掉进永安河里淹死……”
永安河从梅家楼村的东侧淙淙流过,清澈宽阔的永安河像条臂膀将村子温柔地揽抱住,温顺的永安河每年都会淹死几位梅家楼人,掉进永安河淹死是村里人最恶毒的话语。梅子骂人的话刚落音,旁人还未反应过来,她哥金轮却使劲推了她一把,说:“你脑子坏掉了?”被推倒在地的梅子,泪水涌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滑,拖出早上擦的雪花膏油迹,弯弯曲曲。
大家见梅子稀里哗啦地哭,兴致全无,恰好上课铃声响起,便作鸟兽散。
一节课上到一半,金轮妈气贯长虹的骂街声便在校园里响起。金轮妈的骂街范围很大,没有明确针对对象,谁整天逗她儿子金轮的,都在被骂范围。骂的话语还是千篇一律,什么她儿子原本聪明伶俐精神正常,就是被某些牲口弄得给逗成这样……骂街很耗体力,需要较大的肺活量,金轮妈硬是用洪亮的嗓门在学校里流动作战,骂了整整两小时,一直骂到校园里连条狗都不剩才离开。
金轮妈这么骂了几次,却无法阻止大家拿金轮取乐,毕竟,像金轮这么天真有趣你说什么他都信以为真的人越来越少了。但金轮妈的骂街还是有点效果的,学校决定修个大院子,将得胜中学和梅家楼村严格隔开,让闲杂人等以及猪狗鸭鸡鹅不能轻易进入校园。
镇上举行运动会,得胜中学报了短跑。大家对金轮说,你跑起来就像一道闪电,又快又帅,脖子上的白围巾在身后飘,简直比《上海滩》中的发哥还酷。金轮便报了短跑,围着白围巾,在学校的跑道上一圈又一圈地跑着。老师们很为难地看着他,金轮跑起来既快又投入,一人如万马奔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众人面前掠过,身后带起一团灰……几圈跑下来,其他人便被他甩得远远的。金轮瞪着充血的双眼,死盯着几位老师,说:“我跑得快吗?”问完,并不等老师们回答,便展示似的再一次撒开脚开始跑,直跑得口吐白沫,脸白如纸。老师们面面相觑,心想,这么个人,能带到镇上去参加比赛吗?
比赛学生名单出来后,老师们用工工整整的毛笔字写好贴在墙上,金轮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站在名单前念念有词。一阵冷风吹来,他耸了耸肩膀,盯着破旧墙面上的一条灰色爬藤看,直到天黑才晃悠着脑袋朝家走去。
不一会儿,金轮妈的骂街声突兀地响起,她长句骂,短句骂,节奏感极强,不但换气快,而且间歇把握恰到好处。她边走边骂,当走到得胜中学的教师宿舍前便停下来,对着教师宿舍用尽所有污秽的字眼咒骂着,骂到校长出来劝阻。她一口唾沫吐到校长的脸上,戳着校长的脸说:“你们这帮狗儿子欺负人,不让我儿子去比赛为啥又让他在操场上跑给你们看?你们吊我儿子胃口,要是我金轮受你们刺激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跟你们没完……”
校长满头冷汗,和一位村妇完全没有道理可讲。
金轮妈在学校骂街时,金轮正蹲在自家院前不远处的那棵百年老杨树前,就着月光怔怔地打量着树身底部一个碗口大的洞。那树洞里,塞满了他妈做饭剩下的炉渣和各种垃圾。金轮突然站起来,对着树洞撒了泡尿,他忧心忡忡地提起裤子瞅了眼挂在天边的月亮,嘴里唠叨着悄悄话,又抬起手使劲拍了脑门一把。梅子端着一盆热水出来,她刚用抹布将几个房间床头柜大衣橱上的灰尘擦干净,看见金轮的动作,便气呼呼地将盆往地面上一放,用大眼睛将哥哥狠狠剜了一眼,继而叹了口气,神情里流露出几分愁绪,对金轮说:“哥,你以前跟我石头剪刀布抢吃食,就没见你输过,怎么现在你越大脑子越不好使了?”
金轮鼓着嘴巴看着梅子,半天才回:“就你脑子好使!”
梅子听见这话,一下高兴起来,端起那盆脏水往院子前一泼,笑着说:“哎呀,我哥会还嘴呢……”
金轮没理梅子,他走到院子中间的井边,用系着长绳子的铁桶吊上一桶水,轻轻放在地面上,蹲下盯着桶里的水面,月亮在水桶里晃悠着,一会儿像只带尾巴的亮球,一会儿又像村西头走起路来如大鹅的肥婶……金轮不由自主地咧嘴呵呵笑,好不容易等那月亮消停下来,金轮探头看去,黑漆漆的水面清晰地照出自己的脸,他陶醉地欣赏着,又用手指伸进桶里沾沾水,将额前的头发往两边抓,想弄出个五五分,他喜欢郭富城刚出道时的五五分头。金轮对着镜子仔细瞧过自己,觉得自己和郭富城长得很像很像。水面的平静被打破,水面上的脸东扭西歪,可金轮照样觉得这脸帅,心里那些说不出来的苦闷全没了。
梅子在院里的小菜园掐了两根嫩蔥秧,弯腰在吊桶里摆了摆清洗干净。金轮盯着稀碎的水面愣怔着,突然问梅子:“阿妹,我脑子拎不清,是个傻子,对吗?”
梅子掐着葱的指头颤了一下,厉声说:“谁说你是傻子?谁说的?我撕破他的嘴!我哥才不傻呢,你割稻插秧样样行,怎么会是傻子!”
金轮战战兢兢地望着梅子,像一只刚破壳的雏鸟,渴望获得羽翼的庇佑。梅子的斩钉截铁,令金轮迷惑,这瞬间,一种莫名的无助像金箍一样,卡住脑袋,让他头痛欲裂。
看来,我确实是个傻子。金轮悲哀地想,不然阿妹不会这么凶。
金轮妈回来时,看见梅子正在锅灶上用大铁勺热菜油,便走进厨房帮忙。菜油冒出几丝油烟,金轮妈将梅子切碎的葱花搁到热油里,扑鼻的葱香味立刻飘到金轮的鼻子里,金轮寻着香气过来。金轮妈心疼地瞅了眼金轮,问:“饿坏了吧?别等你爸了,先给你盛碗面吃。”金轮妈盛了一大碗漂着葱油花和辣子油的挂面端到金轮面前,金轮将有点烫的面碗搁到一个半高的木凳上,捉着筷子就吃起来。金轮妈赶紧拍了拍金轮的脑袋,说:“小心烫你的嘴。”
金轮吸溜一口面,烫得龇牙咧嘴,面在他嘴里打几个滚儿便下了肚。金轮伸了伸烫疼的舌头,问他妈:“妈,你去骂赢了吗?老师们答应让我去跑吗?”
金轮妈愣了一下,说:“人家选好人了,不能答应让你去。”
金轮嗓子眼里支吾着说:“那……你还去……骂啥哩……”
金轮妈看着狼吞虎咽的金轮,沉默着,许久才叹口气,说:“我就是出口气。心里憋得慌。”
金轮笑着端起面碗走近母亲,伸长胳膊搛了一筷子面递到她面前,说:“妈,面香得很,你吃!”
金轮妈冲儿子摆摆手,金轮也不坚持,端着大碗出去蹲在院里吃。金轮妈忧心地看着已经人高马大的儿子,低声对正在锅灶旁忙活的梅子说:“梅子呀,将来,你有口面吃,就不能少你哥一口啊。”
梅子没有吭声,灶膛里火红的光亮映在她那张端正娇好的脸上,额前齐眉的刘海被细细的汗珠浸湿,她将垂在微微隆起的胸脯前的大辫子往身后一甩,突然对母亲说:“妈,开年我不读了。”
“嗯?”金轮妈一愣,诧异地看着女儿。
梅子抹了一把额前的汗珠,说:“年后我就跟村里人一起出去打工寻钱。我哥都十九了还在读初二,我寻思着,这书,也别让他读下去了,地里的农活该让他干干。我出门挣几个活钱,过几年也好给哥找个媳妇。”
金轮妈沉默了会儿,掐着点约莫金轮爸该回来了,又揭开锅盖丢下七八两的面,叹了口气,轻声说:“你哥小时候可聪明了,乘法口诀难吧?他一个下午就背会了……你上小学那会儿,还因为乘法口诀不会背,被老师留到天黑呢。”金轮妈说到这里停了片刻,咬牙恨恨地说:“你哥是有点傻,都是村里那帮龟孙子们害的。他们戏弄他,拿他取乐。晓得你哥爱美,故意说他怎么打扮就像谁谁谁,你哥又善良,别人说什么他都当真……”
母女俩正说着话,金轮爸挑着大箩筐回来了。金轮爸进门抹了把汗,冲梅子咧嘴笑着问:“今天我姑娘给我做什么好吃的?”金轮爸把箩筐里的农具往外收拾,梅子已经将热乎乎的面盛了上来。金轮爸肚子早就饿了,顾不得去洗把手,沾满泥巴的手在身上擦了擦抓起筷子吸溜着吃起来。吃了几口,用手擤了把鼻涕,鼻头上立刻留下两个泥印,他捧着碗朝身后望了望,问梅子:“你哥呢?咋没见到你哥?”
梅子看着父亲鼻头上的泥印,忍不住抿嘴笑起来。金轮妈用葫芦瓢搅着猪食,拎着猪食槽子去猪圈喂猪,看见金轮的面碗搁在院子中间的地上,低声骂了句“尿豆子……”
吃饱的金轮,已经跑到村东头的沙岗上,寻了块大石头坐着,抬头望着天。这天上的月亮,亮堂堂的,满天都是星星。金轮环顾四周,看见花花草草摇头晃脑,顿时兴奋起来,他猛地站起来握拳攒劲,让胳膊上的肌肉都鼓起来,然后“呀”的一声怪叫,朝山下冲去。待冲到山下,他立刻调转身子又冲往山坡。金轮跑得飞快,竖起的头发唰唰舞动,这种速度令金轮浑身舒畅。闭眼飞奔,风在耳边唱歌,枝头停歇的鸟儿被惊得掠起,虫子在草丛里吓得瑟瑟发抖,还有不远处的永安河潺潺流动……这声音实在是太美妙。
我跑得最快!金轮得意地想。
回去的路上,一只大狗领着两只小狗颠颠地跟在金轮身后,望着它们,金轮乐不可支,他对它们说:“我跑得这么快,你们刚才看到了吧?”
三狗陡然止步,歪着头望望他,然后調转身子跑了。
金轮怅怅地看着它们消失,不远处,隐隐传来母亲唤他的声音,他叹口气,慢慢朝家晃去。
2
年后,金轮家从梅子离家打工那天起,就被阴云笼罩住。
梅子跨出家门那刻,金轮妈就忧心忡忡絮絮叨叨,金轮爸也茶饭不思。无论金轮和他们说什么,他们都没个好脸色,好像梅子是金轮赶出去似的。金轮对着夜空中的一轮弯月抱怨,那月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白白的,浅浅的,朦朦胧胧的。
阳春二月,春耕繁忙。金轮每日吃完早饭,饭碗一丢便朝学校方向跑去。无论看门大爷如何谨慎,金轮都有办法溜进去。待到学生们出操时,金轮便一甩头发,精神十足地在操场上一圈又一圈地奔跑。他跑得实在是快,风从耳边吹过,撩起他的头发,所有人都兴奋地喊起口号:一二三,一二三……
也有人夹在中间大声嚷:金轮,你真帅!
金轮无比欣喜,说不出的快乐溢于言表。直到上课铃响起,操场上空无一人,金轮这才扭扭脖子扭扭腰,耸耸肩膀抖抖腿,心满意足地离开。
每日金轮的到来,成为校园里一道奇特的风景线,校长老师们都睁一眼闭一眼,随他去。一个傻子,又有个泼辣厉害的妈,能不惹,还是不要惹吧。
金轮往学校跑,金轮妈骂了几次后,便不再管他。回到家,金轮妈一如既往地冷着脸忙碌,瞧也不瞧金轮一眼。金轮瞅了瞅母亲的脸色,转身去看父亲修补房屋。父亲从梯子上下来,穿着黑色胶鞋,蓝色棉袄和宽大的黑色裤子,他抓起屋檐下的巨大背篓,对金轮说:“我去地里了。在家帮你妈干点活,别乱跑。”
背着背篓的父亲脚步飞快,脖子上挂着一条颜色不明的毛巾。金轮目送父亲离开,习惯性地跑进厨房,揭开锅盖,抓起一块红薯啃起来。金轮妈停下手头的活儿,怔怔地望着金轮,急切的吞咽令他的喉结在粗壮的脖子上蠕动,长眼毛在棱角分明的脸上格外醒目……金轮妈吸了口气,她仿佛第一次发现儿子的好看,她瞪大眼睛又将金轮细细打量一番,金轮的眉毛真好看啊,还有高挺的鼻梁。
金轮感觉到母亲的目光,抬起眼皮睃了母亲一眼,金轮妈惊奇地发现,原来金轮还长着一双细长的桃花眼啊!金轮妈的心情忽然好起来,她将狼吞虎咽啃着红薯的金轮拉到身边来,说:“我家金轮长得真好看,标准的男子汉!”说完,她瞅见金轮的吃相,还有他日渐粗壮的臂膀,又开始失落,自言自语地说:“头脑简单就四肢发达……”
金轮啃完红薯,将手掌心的红薯皮“啪嗒”一声掷在院墙上,喘了口粗气,走了。
不知不觉,梅子离家已经有五六个月了,秧苗都变成沉甸甸的金色稻穗。一望无际的稻田,镶嵌在大地中,像油彩画布里上色不均匀的色块。金轮爸妈顾不得擔忧思念梅子,开始干抢收季节的各种农活。
金轮家的田地离自家房子很远,天不亮,金轮便被爸妈叫醒,哭丧着脸跟在爸妈身后。金轮爸熟练地把打谷机立起来,半蹲着身子,双手在打谷机的两侧摸索找寻半天,才找到支撑点,颤颤巍巍地背着它起身。
金轮妈挑起两个大箩筐,箩筐里面装着镰刀、撮箕等农具和喝水的杯子水瓶,刚往前走了两步,金轮一把抓住箩筐,金轮妈脚步一顿,扭过头呵斥金轮:“你干吗?动作快点,不然活儿干不完。”
金轮梗着脖子,一字一句地说:“我挑。我是男的。”
金轮妈一愣,眼眶顿时红了,她顺从地将肩上的箩筐让给金轮担,自己垂着头跟在他身后,一路抽泣,擤着鼻涕。
他们到达田地时,金轮爸已经将打谷机在田埂摆放好,见金轮妈在哭,心里顿时烦躁起来,瓮声瓮气地说:“赶紧下田干活,哭啥丧!”
金轮抹了一把汗,看着母亲,很聪明地对父亲解释:“她又想我妹妹了。”
金轮妈干脆“哇”的一声哭起来:“梅子呀……我的心肝肺哎……”
金轮爸急得直跺脚:“你小点声,被人听见……”
金轮妈哭着说:“听见就听见,我姑娘不见了,我连哭都不能哭吗?”
金轮爸拿手指直戳她的头:“你傻啊,梅子也许只是忙,来不及给家里写信打电话……你要是哭给村里人听见,人家会以为我们姑娘怎么着了,以后我们梅子还怎么找婆家?”
金轮突然说:“我妹妹是不是被卖掉了?”
金轮妈的哭泣声戛然而止,她惊跳起来,瞪着金轮问:“你说啥?”
金轮吓得直往后退,说:“我听见村里人说……我妹子让人贩子卖掉了……”
金轮妈倒吸一口冷气,她哆嗦着嘴唇,这是哪个嚼舌根的在背后乱说?金轮妈咬了咬嘴唇,硬生生把到嗓门眼的恶气咽下去,她将裤脚高高地挽起,拿着镰刀赤脚跳进泥泞的水田里,弯着腰,左手抓住一丛水稻,锋利的镰刀从它们的根部一割,仿佛是在将村里的流言蜚语割断似的。
终于,一块田的水稻割完了,金轮帮父亲将打谷机推下田,金轮爸上了打谷机,用一只脚踩着踏板,手迅速地推动着打谷机轮子上的铁丝齿,轮子立即转动起来,发出轰隆隆的响声。金轮妈和金轮抱着一兜兜的水稻递过来,金轮爸将稻穗放在高速转动的轮子上,金黄色的稻子立刻从稻穗上分离,飞溅到打谷机后面的箱体里。
三个人都不吭声,闷声干活,身上的衣服早变得黑不溜秋,金轮瞧见母亲脸上一团黑,再用手抠了抠自己的鼻孔,抠出好大一块污渍。金轮忍不住跑去水塘洗脸。
待他洗好脸回来,金轮妈已经回家做饭去了,爸正在打谷机后面清理打断的秸秆,将秸秆拖到田埂边摞成堆晒着。
中饭是油饼条和南瓜疙瘩汤。金轮妈揉的面有劲道,用擀面杖擀成面皮,涂上菜油和葱花,卷起来捏成油饼条。南瓜是用菜油炒好再配上疙瘩面,扒点院子前草垛上的秸秆烧大锅,烘出来的油饼条又脆又香,南瓜疙瘩汤又稠又黏,撒上一把香菜和辣椒面,金轮吃得肚皮滚圆。
吃饱的金轮像呆鹅,眼珠子都无法转动,瞌睡如山倒。
金轮妈说:“金轮,你好好干活,明天早晨不急带着你来地里,让你去学校跑完再下地。”
金轮狭长的桃花眼一亮,跳起来去帮金轮爸往晒谷场挑稻子。金轮妈眼眶又红了,她赶紧低头,悄悄拭去眼泪。金轮是傻子,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她不承认不行。可金轮不是一落地就傻的,金轮如同一个正常的孩子似的,骗了她十多年!而如今,为了给傻金轮攒钱娶媳妇,她唯一的女儿也没有音信。怎么丢失的人,不是金轮啊?换成金轮该多好啊……金轮妈打了个寒战,她使劲掐了大腿一把,暗暗骂自己真不是人,难道金轮不是她十月怀胎生的吗?还记得金轮生下来时,全家人欣喜若狂,她公婆给整个村子都散发了喜蛋喜糖,梅家楼村里,谁家舍得这么干啊?
金轮妈沉默地收拾好碗筷,去晒谷场扒稻子,脱了粒的稻子,带着很多水分,潮湿沉重,要将它们细细扒开,摊匀晾晒。抬头看见金轮咬着牙挑着沉沉一担稻子,歪歪斜斜地走过来,金轮妈心里一疼,站起来冲上前要接过他的担子:“哎哟我的儿,压坏我儿了,快给妈!”金轮没理她,他加快脚步将稻子挑到晒谷场倒在地上,咧嘴一笑,对母亲说:“我有力气!”这时,村西头五娘家的女儿翠霞穿着一条紫色绵绸裙经过,二十几岁的翠霞身条儿真好,紫色绵绸裙衬得她挺拔直立。金轮放下扁担冲出来,一把拉住翠霞,痴笑着喊:“你今儿个真好看!”
翠霞愣住了,立刻下意识地挣扎,想要甩开金轮的手,哪里能甩得脱。她将脸一板,怒斥他:“傻金轮,你放不放?”
金轮妈赶紧跑过来拉开金轮,她脸色不大好看,硬邦邦地对翠霞赔礼说:“对不住了。我们金轮不傻。乡里乡亲的,不要说那么难听。”
翠霞红着脸,恨恨地走了。
金轮妈扬巴掌朝金轮的胳膊使劲扇去,金轮粗壮的胳膊立刻出现一个清晰的指印,金轮摸着胳膊瞪大眼睛瞅着母亲,嗫嚅着嘴唇说:“那衣服好看……”
“衣服好看你拉人家姑娘干吗?”金轮妈怒气冲冲地说。金轮吓得一缩脖子,低低地说:“她也好看……”金轮妈气急败坏,警告他:“今后,你再敢随便拉扯哪个姑娘,我就拿镰刀割了你的手!”说完,她将扁担箩筐往金轮脚下一扔,蹲下身体流着眼泪扒稻子。
3
农忙后,田间只剩下短短的稻桩齐齐整整地排列着,天也一天比一天冷了起来。
金轮妈忧心忡忡地看着坐在院子门槛上的金轮,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每一个从自家门口经过的女人们,时而轻轻痴笑,时而悄声自语。金轮是个“花疯子”,他看见漂亮女人就上前搂抱的消息早已传遍整个梅家楼村,从那天翠霞哭哭啼啼回家,五娘来到金轮家和金轮妈对骂开始,金轮是个花疯子的事实便已经不容置疑。
若论骂街的本领,金轮妈自忖能在村里排上号,可那天在和五娘的对骂中,却败得一塌糊涂。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金轮这个傻儿子,她的腰板硬不起来。现在,大姑娘小媳妇的,打金轮家门前过,都战战兢兢,生怕被金轮冲出来侵犯。就连金轮妈自己,一看见年轻姑娘从门前经过,就提心吊胆地防着金轮,怕他有异常的举动。事实上,这种担忧似乎是多余的,金轮妈暗中观察了金轮,他每次见到年轻漂亮的姑娘,眼里确实含着痴痴的笑,抿嘴认真打量着人家,但那种目光,跟他自个儿照镜子欣赏自己没啥区别。她的儿子金轮,只是喜爱一切漂亮的东西,并非像村里人所说的那样,是个“花疯子”。可是,这个话,她说出来谁相信呢?她能跟人家说,他们家金轮以前天天照镜子,越照越觉得自己好看,现在觉得姑娘比自己好看,所以就不照镜子,改看姑娘去了?谁信哪!
金轮在院子里来回转悠,嘴里唠叨着说不完的悄悄话。有人从门前经过,他那双毛眼睛一亮,当看清经过的人是个老汉时,长睫毛一闪目光移到别处,自言自语地说:“我家门前好没劲……”金轮妈带有怒气地择着菜,冲他大声说:“你再看人家姑娘媳妇,连母狗都不打我们家门前过啦!”金轮困惑地瞅了母亲一眼,站起来拍拍屁股说:“我去看菜园子,也好看。”
虽然金轮家院落周围一片荒寂冷清,鲜有旁人经过,但院落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小院在金轮妈的经营下勃勃生机,富有色彩。小院里有兩棵桃树,院墙边,金轮妈开辟出一块小菜园子,菜园里有番茄、瓠子、辣子、南瓜,它们已陆陆续续开花结果了。金轮在菜园边上蹲下来,那里栽了一行绿莹莹的嫩葱秧,青翠欲滴,金轮摸了摸细长的葱叶,满心欢喜。他俯下身体凑近它们,说:“是我给你们盖土的,你们才能长这么好……”金轮妈不知道,金轮在葱苗刚刚长出时,偷偷用土盖住它们,只让葱露出一个头。每日都来盖层土,原本他是想藏起它们,不让虫蚁爬过,他怕虫蚁会咬坏它们好看的脸。不想,土盖得越来越多,葱居然越长越好。金轮对着葱说了会儿话,又跑去看后院的向日葵,向日葵们挺拔着腰杆伸着蒲扇大的叶片,弯着脑袋呆呆地看着后院墙头。
金轮陶醉地看着自家小院里画儿般的美景,爱不释手,百看不厌。
金轮妈捧着一个大瓷缸出来,对金轮说:“去地里给你爸送饭。”
金轮这才回过魂来,依依不舍地看着那些植物,接过母亲手里的瓷缸抱在怀里出了门。
金轮抄近路,转两三个拐弯处到了五娘家,五娘家的堂屋大厅正中间摆着的大电视正播放着新闻联播,五娘在喝茶吃花生,看见金轮,白了他一眼,站起身进房去了。
五娘家的三问平房旁边,镶着一间低矮的瓦房,住着五娘瘫痪的老婆婆。金轮抱着瓷缸经过,老婆婆见有人过来,激动得一把扑倒在地往门口爬,扯着沙哑的嗓子冲金轮喊:“好孩子,给我倒点水喝,我死后保佑你考大学……”
金轮吓了一大跳,抱着瓷缸后退两步,嗫嚅着嘴唇说:“我……我不考大学……我不念书……”金轮定了定神,他看见她常年不洗的头发已经结成棍状,瘦骨嶙峋的手背上全是红疮,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嫌恶地别过头去。
“儿哇,给我口水喝,我死后保佑你平平安安……你是哪家的儿?”老婆婆瞪着混浊的眼球瞅着金轮,金轮那颗爱美的心汩汩冒着酸水,一阵恶心,他抬脚就走。走出去几步,忍不住又回过头看了眼扑在地上的婆婆,见她枯老黑瘦的脸上流着两道清亮的泪,金轮的心头不由得一颤,便回转过身朝她走去,他蹲下来将怀里的瓷缸递给她:“给,你吃。”
老婆婆怔了怔,用一只手撑地将身体翻转过来,上半身靠在墙上。她接过那个缸子打开看了一眼,又看了金轮几眼,狼吞虎咽吃起来。她明显是饿坏了,吃了几口,又央求金轮:“给我去舀口水喝吧。”金轮看了看她那黑漆漆的屋子,找了半天,才从一张破损的三脚桌子底下找到一只脏兮兮的碗,五娘家不远处有口水井,金轮跑过去打了桶井水上来,洗干净脏碗,又接了一碗水端回来。老婆婆迫不及待地接过碗喝起来,金轮刚松口气准备退出几步,离她远点,她的身上实在太臭了,头发却被人一把揪住,五娘杀猪般的叫骂声在耳边响起:“你这个断根的挡炮子的傻子,上回你祸害我家翠霞老娘还没跟你算账呢,这回你倒管起我们家的事来……”
金轮疼得直咧嘴,他嚷道:“五娘你快放手,不然我打你啦!”
“你打!你打!你打呀!你今天敢打我一下,我就睡到你家吃喝,让你家杀鸡宰鸭伺候我三个月……”五娘揪住金轮头发的手更带劲了,金轮“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五娘的老婆婆老泪纵横,用脑袋撞着地面喊:“我怎么还不死啊?我死了就好了!你别这么打人家孩子,他是看我可怜才给我吃喝的……”
五娘见状,揪住金轮头发的手松开,点着老婆婆的额头骂:“你就该死,你躺床上这么多年让人给你端屎尿,祸害我们……”
金轮揉着被揪疼的头皮,他一转头,看见老婆婆的儿子五爷正站在门口吸着烟,他瞅着金轮不吭声,然后轻轻地吐出一口烟,那烟雾像股水蒸气般不淡不浓,绕在他的脸前。金轮呆愣片刻,撒丫子就跑,将五娘恶鬼般的叫骂声抛到身后。
金轮抱着头逃回家,看着母亲,心里害怕,却仍然战战兢兢地告诉母亲:“爸的饭给老奶奶……五娘打我……”
金轮妈什么都明白了,五娘一心盼望婆婆早日死掉,平时不但虐待婆婆不给吃喝,连村里谁家好心送点吃喝给她婆婆,她都要站在门口指桑骂槐扯嗓门骂。可金轮不同,他是个傻子,五娘这么对待金轮,分明就是欺负他们家。金轮妈火冒三丈,站起身准备去和五娘理论。可金轮妈抬脚走到门口,又顿住了,她家金轮是个傻子,这是她的短处和痛处,她能去说什么?说自己儿子是个傻子,五娘不应该和一个傻子计较吗?金轮妈用手撑着腰,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些疼痛。
金轮妈抹了一把眼泪,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内心深处已经接受金轮是个傻子的事实,是从女儿梅子跟家里失去音讯以后吗?
金轮妈对金轮说:“你去,把瓷缸讨回来。”
金轮的眼睛湿湿的,快要哭出来了。金轮妈叹了口气,算了,等金轮爸回来让他去五娘家讨瓷缸吧。
金轮妈正想着瓷缸的事情,自家的瓷缸突然从院子外飞进来,“咣当”一声落在面前,金轮妈吓了一跳,正准备出去看个究竟,五娘破锣似的女高音已经在她家院门外响起,那声音,过于激昂变了调子,无穷无尽的粗俗淫秽的字眼从她嘴里进出来。金轮妈气得直发抖,她用手扶着院门,指着五娘说:“你……你这个死了下地狱的恶婆娘,我儿子见你婆婆快被你饿死了,好心将原本送给他爸的饭菜,给了你婆婆吃,你不说一个‘谢’字,还打我家金轮,现在居然还有脸跑我家来骂……”
“我骂你怎么样?你们家傻儿子是个花疯子,想祸害我们家翠霞,我见乡里乡亲的就算了,没想到你们还跑我家来往我脸上抹黑。我家没饭吃啊?要你家来送饭?你跑我家来打我脸……”五娘一蹦三尺高,用手拍着屁股,骂完金轮又开始骂梅子,说梅子在外不干好事卖着身,至今都不敢回……
梅家楼村人都关闭了电视或收音机,闲聊乱逛的人也都静下来,侧耳倾听五娘起伏跌宕似唱若吼的骂街声,背地里指指点点,却无人上来劝架。寂寞的梅家楼村,好不容易起点浪点缀下生活,谁愿意这浪一下子就平息呢。人们失望的是,一向吵架毫不含糊的金轮妈,居然在五娘的叫骂下毫无还手之力,胜负既分,战争想必很快就会结束。正当众人扫兴之际,金轮妈却如同一只暴怒的猎豹,身手敏捷地扑向五娘,揪住五娘的头发一把按倒在地,五娘底气十足的叫骂声戛然而止,她没想到金轮妈会动手,待反应过来已被打得只有招架之力,毫无还手的余地。梅家楼村人站在自家门口、窗口偷眼瞧着,几个看热闹的孩子围着她们捂着嘴巴笑。众人惊奇地发现,金轮妈干瘪瘦弱的身子骨,居然将五娘肥硕的身体压得丝毫不能动弹,金轮妈将五娘一大绺头发揪住绕在手指间,五娘像杀猪似的大声叫唤起来。
一直躲在家里的金轮冲了出来,拉开母亲,害怕地说:“妈,不打。妈,不打。”
金轮妈松开手,站到一边,铁青着脸整理着自己的衣服,煞白的嘴唇依旧哆嗦着。
五娘重新获得自由,她哪能咽下这口恶气,猛地朝金轮妈扑过去,她料定自己刚才输了是因为没能取得先机,不然光凭自己这身躯也能压死那臭婆娘。却没料到金轮妈人瘦,力气却奇大,双手不知道怎么一绕,五娘又躺在她的身下“唉唉”直叫唤。
金轮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望着天喊:“坏东西……都不来拉架……你们都是坏东西!”
梅家楼村人脸上讪讪的,一个个装出才知晓的样子陆陆续续过来劝架。
鼻青脸肿的五娘从地上爬起,裤腰那里也被撕破了,只好用双手提着裤腰,颠着肥硕的屁股,丢下几句狠话扬长而去。
梅家楼村人打架,从来都是个对个,输了就是输了,以后在赢家面前,只能低头小心行事,再无扳本的机会。
劝完架看完热闹的梅家楼人,暗暗将金轮妈的实力重新估计一番,悬在心头的好奇心落下,一个个都像刚卸下重负的牛,身心俱自在轻松。
就连做饭的娘们也把刀在砧板上斩得干脆脆地响。
梅家楼村的夜很静,白白的月亮照得整个村庄幽静安详。
梅家楼村人睡得很香,紧张的神经一旦得以松弛,便放任得无边无沿。
夜里,不知道谁先醒来,打了个激灵,想起:金轮不是个傻子吗?
一个傻子,居然晓得他们在暗暗看热闹不劝架。
金轮到底傻不傻呢?醒来的人来不及琢磨便嗅到晨曦的味道,赶紧逼自己合眼睡觉,天明地里还有农活要干。
4
一晃又到年底,梅家楼村人忙忙碌碌、闲闲散散、浑浑噩噩地活着,既无心也无暇管别人家的愁苦。金轮妈将煤炭炉子拎到卧房,用瓦片压住炭火,每年冬天,夜里取暖都靠煤炭炉子。煤烟将坐在床边看电视的金轮爸呛得猛咳嗽,金轮爸一边咳嗽一边提醒她:“压太狠了,小心炉火灭了。”
金轮妈冷着脸不搭话,金轮爸又叹息着说:“我家梅丫头不知道到底跑哪儿了,以前炉火灭了都是梅子夹着煤去别家引火回来……”提到女儿梅子,金轮妈愁苦的脸怔住,眼眶一红泪水便涌出来,金轮妈的泪水像冷不丁冒出来的一根刺,将金轮爸的坚强隐忍戳破了,他张大嘴巴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
金轮正在村西头看人家杀猪,年底到了,猪们一大早就开始号叫。
金轮既好奇又害怕,每年杀猪他都来挤热闹,可真要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时候,他又吓得用手捂住双眼直哆嗦。这时候,村里人就会拿他打趣,逗他的人往往先四顾周围,没有金轮妈的身影才好肆无忌惮地逗金轮开心。众人指着死猪逗他:“金轮,这滚烫的开水烫下去,这猪还疼不疼?”
金轮白了他们一眼,懒得回答。猪都死了还会疼吗?
他又跑去看负责烧开水的女人们,众人又起哄笑道:“金轮,这些娘儿们跟猪哪个好看?”
金轮老实地回答他们:“娘们儿好看!”
“要死啦!”女人们冲打趣的人啐了一口,提着开水作势要过来烫他们的嘴。金轮见状,知道又不是什么好话,大家在寻自己开心哩,便缩了缩脑袋准备回家。刚走出两步,镇上邮递员骑着自行车过来叫住他,从绿色邮包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叮嘱:“你爸的信,赶紧回家去给你爸,別丢了啊。”几个识字的孩子跑来探头一看,看到“云南”两个字,大喊起来:“傻子轮,你云南媳妇给你写信喽……”众人也好奇地围过来问:“金轮,你家云南还有亲戚啊?”金轮不搭理他们,将信死死护在怀里。邮递员骑上自行车,跑出老远想想还是不放心,又停下来冲金轮喊:“金轮,你这就回家啊,把信给你爸妈,弄丢了我可不负责。”金轮点点头,撒开腿一阵风似的从众人眼前消失。
不一会儿,金轮家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地的哭号,烧水的、剖膛的、闲谈的、洗衣服的、换被褥的,通通停下手里的活儿,侧耳倾听,可那哭号只有一声便戛然而止,众人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待有好事的人儿装作路过的样子打金轮家过,看见金轮正站在院前的麦秸垛边,望着挂在上面的长长短短的冰溜发呆。好事的人低声问他发生了什么,金轮却连眼皮都不抬,踮着脚够了根莹透的冰溜,折下来吧嗒吧嗒吮吸起来。
好事的人在心底骂了声“傻子”,便悻悻地走了。
冬天,太阳的出没对梅家楼村的冷暖影响十分大,趴在西山头的太阳一点点地蔫吧,女人们都回家做饭去了,一会儿就该冷了,连鸡鸭都瑟缩着颈脖往家跑,但还是有细心的人发现,金轮爸踩着夕阳下自己的长影子往镇上派出所方向去了。
所幸的是,梅家楼村人的好奇心并没有被吊太久,答案便揭晓,全村人皆知:梅子被人贩子拐卖到云南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梅子是被一个和她同龄的姑娘骗卖的,从上车起,那姑娘就和她搭讪,两人一见如故。姑娘约梅子去她工作的工厂打工,工资条件诱人,梅子便打破原先去亲戚那里帮工的计划,和那姑娘一同走了……
梅子是趁那家人不注意,想办法偷偷往家里寄了封信,父母这才知道女儿被拐卖。派出所报案后,纸里包不住火,想瞒都瞒不住。解救是困难的,派出所带着金轮爸妈一起跑了两趟云南,在当地派出所的陪同下,却连梅子的面都没能见着。
村子很偏僻,车无法进入,他们把车停在当地的汽车站,其实也就是一个停靠点,让一户农家帮忙照看车,走了将近两个小时到了村口,却是全村人扛着锄头拿着扁担来迎接他们。村子里的人,在这方面,齐心协力得惊人,当地警方表示很无奈,营救的难度很大。去了两次云南,没能救出梅子,却连家里存的老底都花光了,金轮妈天天以泪洗面,嘴里不停念叨梅子。这个年过得很寡味,愁云惨淡。
初一,一大早,金轮妈将金轮拖起来,带着他去庙里烧香。回来后,金轮妈沉着脸宣布一个决定:她决定带着金轮去接梅子回来。
金轮妈在说这个决定时,金轮爸正在补墙,他和好水泥,认真仔细地修补着剥落的墙壁,听见金轮妈的话,手一顿,不解地看着她。金轮妈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我看他们能把一个傻子怎么样!不放我女儿回来,就让他们养着我的傻儿子!有金轮一辈子守在梅子身边,我死也放心。”
金轮看着院子前草垛上的冰溜,它们光亮油滑,金轮的心也变得和它们一样透明——啊,他果然是个傻子!连母亲都这么认为,那他必定确实是个傻子了。金轮认清自己是个傻子后,傻气便如同乱纷纷的藤蔓挤进心底,又朝着四面八方蔓延。
当金轮往那户人家堂屋一站,浑身傻气疯狂四溢,一双直愣愣的眼睛勾勾地盯着男人,男人被看得脊梁发凉。吃饭的时候,他端起碗一口气吃掉男人家半锅粮食,吃完就寸步不离地跟着男人身后直勾勾地盯着他,嘴里翻来覆去就两个字——我妹。
金轮妈剧烈地咳嗽着,冷笑说:“女儿你们不放,可以。但她有个傻哥,她得一辈子养着他!”
金轮妈说完后,抬腿就走,走到门口,她捂住嘴咳嗽半天,又回过头,轻飘飘地说:“傻子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哦。”
男人和八十多岁的老娘惊恐地对视一眼,堂屋里,他死去的大哥丢下的一双儿女正在扔石子玩。膀大腰圆的金轮用手揪了一把头发,蹲下身体张开大手一把捂住那些石子,冲两个孩子咧着嘴笑,露出森森大牙。
5
梅子回村的这天,有点战战兢兢的。他们趁着天黑悄悄进村,梅家楼村里家家都亮着灯火,梅子的心里却像拉着块黑幕布,找不到一点光亮。她看了眼哥哥金轮,心底有丝委屈的恨意涌现,若不是因为他这个傻子,她又怎么会早早辍学挣钱?赔了自己的清白身子,只为了能给傻哥哥娶回一房媳妇。可谁又会嫁给一个傻子呢?梅子茫然地看着远方的灯火。
梅子的失而复得令金轮一家既欢喜又忧心,二十岁的梅子曾被卖给人当了一年多媳妇的事实,怎么也捂不住的。金轮妈不停地咳嗽着,吐出带血的浓痰,她摸了摸发闷的胸口,女儿依旧美丽,但那美丽是蒙了层灰的,那灰任你想尽办法都擦不净,这让金轮妈的胸口压上万斤巨石,喘不过气来。金轮爸虽不如金轮妈那般整日叹气,却也闷头抽着烟,咳嗽不断。连老天爷也跟着发愁,雨下得又长又闷,金轮一家的心思被满世界的雨淋得湿答答,终日只在家中默坐寡欢。金轮仿佛也意识到什么,从见到梅子时,他翘首盼望,梅子却始终不肯冲他抛出一个笑脸。饭吃在嘴里也不香,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穿得再艳也不能吸引金轮的目光,他终日围着院子踟蹰不定,不敢迈出门外。金轮不明白,梅子回来了,这是一件大好事,为什么爸妈还是一脸焦虑呢?
晚上,金轮妈照旧把炭炉拎到自己屋里,天太冷了。门半掩着,爸妈的咳嗽从缝隙里钻出来,金轮瞧见爸妈坐在被窝里,两个人要把肝咳出来的模样。母亲用青筋暴露的手捂住嘴,又抓过一张卫生纸,把痰吐在上面扔到地上。金轮爸咳过后,紧蹙的眉头舒展了许多,说:“明儿让梅子去镇上的裁缝店打帮手吧,总是躲在家里也不成事儿。”
金轮妈点点头:“我也寻思着,去镇上,认识的人多点,好找婆家。”
金轮推开爸妈房门,一字一句地說:“你们要去医院,看咳嗽。”
金轮妈愣了会儿,笑出声来,她冲金轮招招手,抱住金轮的头轻声说:“谁说我金轮傻,我金轮心里明白着呢。知道关心爸妈了。”
金轮突然掉下泪来,委屈地说:“妈,我真是个傻子吗?”
金轮妈眼圈一红,和金轮爸对视一眼,又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那咳声令金轮的心山崩地裂惶恐不安。
梅子去了镇上的裁缝店,一晃大半年过去了,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金轮和母亲一道赶集时去看梅子,裁缝店里有四五个女孩,金轮很自觉地留在店外。他踮起双脚透过店外的窗户,看见梅子弓着背,额头爬满细密的汗珠,她握着剪刀盯着手上的布料,对母亲的问话爱搭不理。回去的路上,夕阳洒落在母亲身上,映出一张灰白干枯的脸,母亲头上的白发仿佛隆冬季节落在草垛上的白霜,金轮的心被什么击中似的,生疼。天边的彩霞,路边的野花,擦肩而过的姑娘……这些都吸引不了金轮的目光,金轮的目光只落在母亲的白发上。到家时,饭桌上的气氛沉重,金轮妈叹气说:“男方嫌弃梅子负担重,有个傻……”她顿了一下,瞥了眼正在夹一根豆角的金轮,把话咽了下去。金轮爸“哦”了一声,声音拉得很长。半晌,他低声说:“不过就是一个剃头匠,三教九流的下等手艺人,我也看不上他。”梅子妈又叹气,她总是有叹不完的气:“好人家不是嫌弃咱闺女出过事,就是嫌弃她负担重……”
金轮突然把筷子一放,说:“妈,我想去窑厂挣钱。”
金轮不等爸妈回话,起身,端坐到一旁的小板凳上,捧着碗默默咀嚼。
金轮爸妈沉默不语,久久地盯着坐在小板凳上带着委屈吃饭的金轮,陷入恍惚之中。
窑厂建立在村中心山坳下的一大块空地上,远远望去只有几根高大的烟囱和低矮的房屋。房屋里住的都是偏远地区过来的外地人。窑厂工资低,活儿重,除了外地人,没人愿意干。金轮的任务是拎小灰桶,装着满满的砂浆。一天下来,胳膊酸痛疲倦至极。累怕什么,金轮有的是力气。他喜欢待在窑厂,窑厂的劳工们都沉默寡言头脑简单,他们像负重的牤牛,每日吭吭哧哧地劳作,没有一个人叫金轮傻子。金轮甚至觉得他们比自己还要傻,他们领了工资就去镇上买鸡鸭鱼肉大吃大喝,几天不到就把一个月的工资折腾得干干净净,后面日子便啃馒头吃烂萝卜头,这不是傻子是什么?他还知道钱存起来慢慢用,将来干大事用得上。金轮得意地想,什么算大事呢?梅子结婚吧。
梅子总算有人要了。那男人是西边村开拖拉机的王猛,比梅子大11岁。大点不怕,只要人好就行,毕竟梅子算是结过婚的人,还能嫁什么样的清白人家呢。金轮爸妈都这么想。村里明事理的人也都这么想,可金轮却不。他看见黑不溜秋龅着牙的王猛进自家门就抓起棍子撵他,嘴里胡乱喊:“你这么丑,不能娶我妹子。就连村里的翠霞都有镇上人要她,我梅子比翠霞好看……”旁边看热闹的人立马大笑起来,咬着耳朵窃窃私语,梅子翠霞,一对烂宝,是村里两个烂名声的女子。翠霞在镇上饭店打工,据说勾搭上饭馆老板,饭馆老板娘对村里赶集的人扬言哪天一定要撕碎这个骚蹄子。这个是人人皆知的事情,但哪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说啊,翠霞的妈那么泼。
果然,不一会儿,五娘的骂声远远地追过来。她一蹦三丈高,拍着屁股站在金轮家门口骂。金轮妈铁青着脸从屋里走出来,大概是慑于金轮妈的武力,五娘的骂声低了许多。金轮妈淡淡地说:“都是养闺女的人,莫闹了,让别人看笑话。”五娘的嘴角动了动,嗫嚅半天,最终还是转身讪讪地走了。梅子站在堂屋中央,静静地看着金轮,眼里那丝隐隐的恨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惶恐不安的金轮被网个正着。
梅子出嫁那天,金轮躲在窑厂默默堆砌着一排排黄土水坯,无论他爸妈怎么拖拽责骂,就是不肯回去吃酒席。金轮妈一份彩礼钱都没要王猛的,她把金轮积攒的两千块钱购买的玉镯当王猛的面替梅子套上,只提出一个要求:等他们去世后,梅子和王猛要替他们照顾金轮。梅子低着头哭,王猛拍胸口跟红着眼的金轮爸妈保证:将来有他口吃的,绝对不会少金轮半口。
接亲的队伍走后,望着空荡荡的家,金轮爸的胸口像一下子被冻结了,呼吸困难,他痛苦地捂着胸口往后倒下。
金轮爸住进镇医院没几天便陷入昏迷,转入县医院被确诊肺癌晚期。
医生叹气说:“居然能把病拖到这个地步……”
梅子和王猛一下想起金轮妈没完没了的咳嗽,以及双手发麻的症状,命金轮将母亲拽至检查科做检查。金轮虽然不太懂,但医生指着影片上照出的肺部左边时,金轮立刻咧嘴哭出声来。那肺部雪白一片,模糊不清。
医生看着哭得很大声的金轮,同情地对他们说:“这是肺癌晚期,最多活两个月。”
梅子不敢把检查结果告诉母亲,她对着金轮的胳膊使劲拧了一把,警告他:“别号!”
金轮妈心如明镜,她拉着金轮的手,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平静地说:“别哭,我们带你爸回吧。”
办理完出院手续,金轮爸在回去的路上就断了气。临去时,他瞪着深凹的双眼,紧握着金轮的手,满脸不舍。金轮妈帮他合上眼睛,轻声说:“你放心去吧,我会安排好金轮的。”
金轮爸的丧事办理得很隆重,全村人都来为他磕头送行,五娘也来了,她拉着金轮妈的手,红着眼眶,什么话也没说。
王猛给金轮妈买来抗癌药,可金轮妈的病情恶化得非常快,那些抗癌药没有任何作用。
金轮妈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所剩的日子已不多,照旧将金轮赶去窑厂做工,不让他陪伴自己。晚上,只要金轮在家,再怎么疼她都一声不吭。而白天金轮去做工时,她便沉浸在痛苦中,痛得厉害时,发出的呻吟声令来往过路的邻居们心惊肉跳。有几次,实在忍受不了的她,冲梅子喊:“你给我买瓶农药吧!”
梅子的泪水也哭干了,她冷冷地说:“你就是偏心!你怎么不让我哥给你买农药啊?他是个傻子,你让他买他会听的。你从小就偏心,你不舍得我哥,就忍心这么对我?”
金轮妈一动不动地倚靠在床上,怔怔地望着窗外烈焰般的云朵,她冲梅子招了招手,俯身轻声对她说:“梅子,过来点,妈有话要对你说。”梅子抗拒地别过头去。金轮妈半眯着眼,缓缓地说:“梅子,我死后,这屋留给你哥。妈有五万块钱存款,也留给你哥。你有意见吗?”
梅子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她沉默片刻,说:“我没意见。”
金轮妈凑身上前,握住梅子的手,盯着梅子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梅子,你哥脑子不好,我把你哥交给你了。今后,你若待他不好,我做鬼也要缠着你!”
梅子泪如泉涌,试图抽开母亲紧握的手,却被母亲抓得更紧了。金轮妈喘着气:“莫怪妈,妈不是偏心,都是我身上掉的肉。我是实在不放心你哥!从你回来这几年,你待你哥不好,我都看在眼里。你跟他一个奶头咂下来的,你不管他,他一个傻子该怎么活啊!”
金轮妈紧握着梅子的手缓缓入睡了,梅子坐在母亲床前,陷入长久的寂静中。
6
梅家楼村发生了几件大事。
金轮爸妈患了肺癌双双去世。
五娘家的翠霞未婚先孕,本想鸠占鹊巢生下孩子挤走前妻,却被那男人的老婆在镇上堵住打得当场流产,连子宫也被切掉,差点命都搭上。五娘的骂街本领在镇上一点作用都不起,就連打官司都没门路,男人关键时刻护着老婆,把和翠霞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扬言那流掉的孩子不知道是哪个的野种。翠霞灰头土脸地回到梅家楼村,处境比当初的梅子更不堪。
黄昏,梅家楼的炊烟升起又消散,金轮才拖着沉重的身体往家走去。进了院子,他钻进厨房打开锅盖,端出梅子给他留的饭菜狼吞虎咽。梅子在母亲去世后没多久,就带着丈夫王猛搬回来住——王猛家弟兄二人挤在四间平房里,嘈杂矛盾多,哪有娘家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好住呢。王猛有点不情愿,支支吾吾地说:“那是你妈留给你哥的房子。”梅子淡淡地说:“我哥脑子不清楚,照顾自己成问题。我也是听我妈的话,为了方便照顾他才回来住的。他一个人,回来连口热水都没有,难不成还去你家那边吃饭?看你兄弟的脸色?”
王猛笑笑:“也是。”顿了顿,他又补充一句:“你哥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也浪费。”
梅子翻了他一眼,没理他。王猛觍着脸笑了,伸手在梅子胸前抓了一把,惹来梅子一个闪电般快速的耳光,王猛冷哼一声,悻悻地走了。梅子恨恨地看着王猛的背影,内心一片黑暗。
梅子知道自己的心理出了问题,被拐卖的那段日子里,她受尽了恐惧刺激,对男人的身体深深厌恶。嫁给王猛后,每个夜晚都是煎熬。开始,王猛还很有耐心,时间久了,再好的男人也恼了,哪有老婆不让男人碰的?王猛来硬的,两个人在被窝里打太极拳似的,拳脚相向,最终还是王猛胜。完事后,梅子觉得自己重获新生,死刑被执行完毕的感觉。可到了第二天黄昏,她便开始惧怕夜晚。夫妻生活折磨着梅子,令每个夜晚都充满着煎熬。
有一个晚上,王猛喘着粗气使尽力气好不容易将梅子剥个精光压在身下时,无以复加的痛苦和绝望令梅子失声尖叫。王猛吓得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喘息着恳求:“别叫,我是你丈夫!我们生个孩子吧,生个孩子我再不碰你……”
梅子的叫声令刚刚躺下几乎进入梦乡的金轮一跃而起,他冲到房门口,抬脚一踹,门框都飞了出去,这动静令床上正在厮打的两个人惊跳着蹦下床。赤身裸体的梅子那身白晃晃的肉和胸前两个鼓包子般的奶子让金轮中了魔咒般定住了。梅子仓皇失措地抓起被子挡在胸前,冲金轮疯狂地挥着手尖叫:“滚!滚!滚!你这个傻子!”
金轮苍白着脸后退,回到自己房间后,他用指甲把大腿掐得血肉模糊。梅子一絲不挂的身体令金轮受到惊吓,他简单的大脑久久无法吞噬消化那一幕。渐渐地,他只要一闭眼,梅子的裸体便在他眼前出现,她的头发像树叶一样索索脱落,她的嘴唇长出苔藓,她的额头有落日沉降,四肢腐烂,脸上盖着厚厚的霜……
梅子的内心深处对金轮原本就有着隐隐的恨意,这恨在夜晚来临之际,在王猛剥光她衣服的时候,甚至在看到热恋的姑娘小伙子时,它们便奋力涌起,怎么也压制不住。而现在,它们几乎是喷薄而出。金轮不用和梅子对视便能感觉到梅子眼里的不善,他也压根不敢和梅子对视,裸体的梅子在时时敲打着他的神经,令他莫名恐慌。
所幸窑厂还有问破房供他休息,叫二蛋的外地人经常让老婆喊他过来吃饭,金轮干脆连晚饭也在二蛋家吃,吃完一抹嘴就回自己那间破房睡觉,也不知道给二蛋家交个伙食费。二蛋老婆也不恼,乐呵呵地捡了金轮的碗去洗。恼什么呢,除了金轮,换成任何一个本地人,才不会光顾二蛋家的饭桌呢。就是金轮吧,换成以前爹娘还在时,打死他他也不会去二蛋家吃饭的。二蛋老婆只会拿鸡肠子煮粥,用洗得不太干净的猪心肺炖白菜……这些玩意儿金轮妈才不会弄给人吃呢,她会拿来喂猪。可二蛋和他那五岁的儿子吃得津津有味,现在,金轮也能和他们一起吃得津津有味。人嘛,就是一个心理。金轮想起母亲说窑厂的外地人,都不太精,傻不愣几的,还脏,就是傻子。金轮也是傻子,傻子当然要和傻子打成一片。
金轮吃喝住都在窑厂,梅子也松了口气,对金轮的恨意和嫌弃,已经扎根心底越发蓬勃生长,金轮的身影像条毒蛇时常袭击着她,他若总是在她面前出现,梅子觉得自己迟早会崩溃。
金轮在窑厂一住就是半年,梅子已经习惯家中没有金轮的身影,当金轮扛着被子走进堂屋的刹那,梅子如同进入梦魇又猛然惊醒,屋外传来几声老鸹的叫声。
窑厂被查封了。二蛋的儿子在窑厂玩耍时,坠入砖窑的散热天井,金轮看到二蛋“嗷”的一声怪叫冲过去,试图抓住儿子,却随同儿子一起掉了下去……只见青烟一冒,再次见到二蛋和他儿子时,他们已经是一堆遗骨。
回来后的金轮,似乎更加呆滞,他沉默寡言,有时亦会自言自语。更多时候,毫无征兆,他便蹲下来,双手捂脸,失声痛哭起来,哭得梅子烦躁不堪,王猛也面红耳赤团团转,嘴里直念叨日子没法过。半夜三更,金轮会悄悄起身去村东头的沙岗,撒开脚丫子跑得满头大汗才停止。他走时也不知道关门,半夜起身小解的梅子,看见大门敞开,月亮清冷地照进来,四周死一般的沉寂,浑身汗毛都耸立起来。梅子回过神打了个哆嗦跑回房问钻进被窝,她用手揪着头发,内心所有的恨喷薄而出,梅子低声抽泣着。
许久,梅子停止了哭泣,她瞪大眼睛怔怔地望着窗外苍茫的夜色,慢慢咀嚼着内心的痛苦,一直到天亮。内心经历了漫长的疼痛折磨,梅子忽然滋生出一种莫名的无畏感,她再也不想煎熬了。邪恶的念头一闪现,梅子不再挣扎,她平静地下床穿好衣服收拾准备,她对王猛说:“我带我哥去省城看病。”
王猛点点头:“是该看看,估计是吓到了。大哥号起来真疹得慌。”
一阵风裹挟着凉意吹进屋来,金轮的嘴唇不时翕动着,像是在轻声自言自语。
梅子做好决定后,早饭都不吃,喊上金轮便动身。梅家楼村中弥漫着微凉的气息,田间泥土的清新在风中绵延。农田里,一根划分天空的电线上,两只鸟儿在叽叽喳喳地跳着舞。这一瞬间,梅子什么都不想看,也不说话,只带着金轮低头朝前赶路,邪恶的思绪已经如破堤的山洪,从她心灵深处涌出来。一片汪洋,汇聚成另一片大海。
到了镇上的汽车站,梅子买好票,同金轮坐下来,汽车很快便呼啸着朝省城方向驶去。
下了车,梅子茫然地注视着钢筋水泥筑就的林立楼房,据说城市有一环二环三环四环五环……似乎还不够,还得加上内环外环中环西环北环南环……该往什么方向走?梅子站在马路边,金轮也出奇的安静,只默默地望着前方巨大的广告牌。亮丽的太阳仿佛一个巨大的淋浴头,对着大地洒下充满香气的阳光。梅子的汗水突然往下流,她漠然地看着金轮,用手抚摩着自己冰凉的皮肤。然后招手,梅子带着金轮钻进一辆出租车。下出租车后,不知道走了多远,途中他们吃了两碗陕西面皮。当梅子悄悄撇下金轮钻进一个巷子里时,金轮正砸吧着嘴里残余的面皮,想着二蛋老婆的鸡肠粥。死去的二蛋不知道吃过陕西面皮没有?比他家的鸡肠粥好吃多了。
金轮发现梅子不见时,不安的感觉一掠而过便恢复平静。金轮在路边的台阶上坐下来,脱下脚上破旧的运动鞋磕掉鞋子帮上的泥巴,不远处的施工工地传出一阵阵轰鸣声,路边来往的车辆如织,马路对面的小吃店里热火朝天……而此刻的金轮什么都听不见,他的心中一片空明,内心的伤痕仿佛消音器一般,遮蔽了眼前的嘈杂。金轮忧伤地发现,自己竟然不傻,该明白的,他心里都明白。可他宁愿自己真是个傻子,那么他就不会为父母病逝、二蛋和他儿子死去、梅子抛弃自己而感到彻骨的疼痛和心寒。
路边,两位穿着时尚的美女走了过来,金轮只淡淡瞥了她们一眼,便看出她们毛孔粗大,厚重粉底下的色斑,其中有个女子,她的下巴有点歪。看吧,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美好的事物,以前他的眼中只能看到美好,所以他便是别人眼中的傻子。那是他的“错”和“罪”,而世界的真实是混乱、怀疑、陌生、伤害、颠覆、破坏……
一抬头,金轮看到一小片蔚蓝的天空,從前,那蔚蓝的颜色最能够令他心醉,而现在,他发现那份蔚蓝里夹杂着许多白色和半透明的异色。
世界没有纯粹的美。
金轮站起来,眼底有光流过,清澈明亮,他朝不远处的工地走去……
7
梅家楼村里的苞谷苗已有半人高,风贴着永安河滑过来,玉米叶子沙沙作响。翠霞站在村东头的沙岗上注视着梅家楼村,凄凉地笑了笑,她死了能睡在这里,吹着永安河过来的风,听见蛙鸣虫叫,还看得见村里袅袅上升的炊烟,挺美的事儿。瘫痪多年的奶奶终于走了,死去的奶奶脸上,只有解脱的喜悦和安详,翠霞忽然想开了,与其这么窝窝囊囊地活着,不如干干脆脆地去了。想开后的翠霞,无论母亲用什么样难听恶毒的语言咒骂她,她的内心再也不会盛满难以遏抑的愤怒,有的只是平静。
翠霞寻了棵歪脖树,将绳索搭上系好,只要把脑袋伸进去,双脚一伸,这个世界跟自己便再无任何瓜葛。绯红的晚霞罩住整个沙岗,葱茏的树林显得那么朦胧,耳边隐约传来几声黄牛晚归的哞叫……真美呀!翠霞把头伸进绳索中,待会儿她一定得忍住不要伸出舌头,这样死相才好看。翠霞正准备踢开脚底下的石块,突然发现离自己不远处的灌木丛里蹲坐着什么,她吓了一跳,感觉头皮发奓,定了定神,她大喝一声:“去——”那东西受惊,一跃而起,原来是只大黑猫。翠霞苦笑,都不想活的人了,还怕什么呢。可她刚放松下来,身后又传来“簌簌”声,她心里直冒凉风,猛地回头,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壮年男子,长而乱的头发像山坡上的秋草,衣服脏兮兮的,狭长的眼睛却明亮异常,瞳孔里放出让人捉摸不透的光。翠霞仔细打量了他半天,才发现居然是金轮。金轮冲她咧嘴一笑,露出牙齿,脏兮兮的脸竟然很好看。
金轮说:“你要死?”
翠霞板着脸:“要你管!”
金轮扔下手中的蛇皮袋,朝翠霞一步步走过来,翠霞吓得直往后退,怒斥他:“金轮,你想干什么?”
金轮一把将翠霞扑倒在地,呵呵地笑:“睡完你再死。”
翠霞大惊,拼命挣扎,威胁道:“金轮,你松手!你不松手我喊人了。”
“你喊。”金轮喘着粗气说。
到嘴的叫声又被翠霞咽了下去,她是村里的烂货,而金轮是村里出名的傻子。一个傻子睡了一个烂货,有谁会在意?
翠霞还在犹豫着喊不喊,金轮已经一把撕开翠霞的衣服,翠霞肥硕的乳房兔子般跳跃出来,金轮埋下头去,翠霞打了个激灵,停止了挣扎。翠霞看着头顶上晃荡的树叶,冷笑。她是身败名裂的烂货,连父母都希望她从来没活过,所有人都抛弃了她,漠视她,她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翠霞任由金轮折腾,慢慢地,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并不讨厌金轮的侵犯,甚至开始有所回应地抚摸着金轮。金轮有张棱角分明的脸,浓眉下一双狭长的桃花眼里有锐气隐现,这令翠霞很惊奇。
金轮不是个傻子吗?身上的这个男人真是金轮吗?翠霞扭着清瘦的腰条,娇笑着说:“让我到上面去。”
不远处,激起几只鸟儿,丢下一阵啼鸣。
金轮穿好衣服,拍打了两下灰尘,问她:“还死?”
翠霞一动不动地怔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金轮。金轮捡起地上的蛇皮袋,冲她挥挥手:“回家去。”
翠霞一脸苦笑:“金轮,你他妈为什么是个傻子呢!”
已经走出好几米远的金轮顿住脚步,回过头冲她认真地纠正:“我不是傻子!”
翠霞摇摇头:“你这一年多时间都去哪儿了?”
金轮冲她摇了摇蛇皮袋:“挣钱。”
翠霞嘲笑地看着他:“你能挣什么钱?”
金轮歪头想了想,又转过身走到翠霞面前,说:“别死。你跟了我吧。”
翠霞咬了咬嘴唇,没有吱声。金轮注视了她一会儿,认真地说:“不要死。我俩当夫妻。”说完,他凑过去在翠霞的嘴边“吧嗒”亲了一口。
翠霞突然“扑哧”笑了,应下声来:“好!我跟你过。今天若不是你这个傻子,我都已经死了,我还怕什么呢!”翠霞神秘地笑了笑,用手捏住金轮的耳朵:“你这个傻子,你以前碰过女人吗?”
金轮瞪大眼睛,沉默地看着她,然后老实地回答:“碰过。花钱的。”
翠霞哈哈大笑,这个傻子,居然还嫖过娼。
金轮无奈地捶捶脑袋,他恨自己一不小心又说了真话。其实,当个正常人多么简单啊。他只要把真实的内心隐藏起来,不要遵从内心,不要说真话,也不要信任任何人,别人的话三分当成真,七分当成屁,他就和别人一样成了正常人。可他刚才在翠霞面前又当了回傻子。
金轮知道在翠霞眼里,他还是那个傻子金轮。他很想告诉她,他真的不傻,至少没有她认为的那么傻。
金轮站到梅子面前时,梅子似乎受到极大的惊吓,嘴张得能塞下个鸡蛋。金轮平静地看着她,目光纯澈,如同遥远幽静的湖水,一尘不染却洞彻一切。
金轮说:“我要娶媳妇了。”
金轮又说:“梅子,你该和妹夫回家去了。”
金轮一低头,径直朝屋里走去,梅子冷冷地说:“你一个傻子,谁肯嫁你?”
金轮顿住脚步,半天才回头,一字一句地强调着说:“我不傻!”
金轮看着梅子由于激动而变得通红的脸,补充着说:“这是爸妈留给我的屋。你走,爸妈留给我的钱,归你!”
梅子吃了一惊,惊恐地望着金轮的眼睛,他居然知道。他居然什么都知道。
风吹起院子里的蒲公英种子,砸落在梅子发红的鼻头上,梅子的泪水恶狠狠涌了出来,她仿佛是一株站在灰色天空下失去颜色的松树。
早晨,一轮嫩黄黄的太阳从东边山峁升起,群山苏醒,披着云蒸霞蔚的薄纱,梅家楼村人都闻到了暖烘烘的太阳香,金轮踏着朝阳朝镇政府走去,他金轮是个傻子,一个傻子应该吃上低保。作为傻子的老婆翠霞,也应该跟他一起吃上低保。可村支书凭什么不报他?金轮打定主意,镇政府要是不解决,他就在镇政府打地铺,吃喝拉撒全部就地解决。
穿着脏兮兮的金輪,顶着明晃晃的太阳却穿着高筒防水套鞋,站在镇政府办公室里抠着裤子上斑斑点点的泥浆,镇领导们得知金轮的来意,气得猛地一拍桌子。金轮吓了一跳,正准备摆出更加痴呆的模样,领导们却已经抓起电话打去梅家楼村,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骂完以后,他们用和蔼可亲的口吻哄着他:“回去吧。回去让村书记帮你填好表格盖章交上来就能吃上低保了。”
金轮呆愣地看着领导,一动不动。
领导们无奈,只好再次拨通村支书的电话,示意让金轮接听。金轮双手捧着电话,装作不懂的样子,领导干脆把电话放到他耳边,电话那头,传来村支书哀求的声音:“金轮哇,你狗日的怎么跑镇上告状了?你快回来,我们村上原本研究后也打算要报你家两个人……”
金轮咕哝着说:“你说话要算数,不然我下次去县政府了……”
镇领导吓了一跳,一把抓过电话,对着电话吼道:“不是说了,智力低下身体残疾的优先享受低保吗?你们梅家楼村怎么做事的……”
金轮在镇领导拍着胸口的保证下满意地离开,此时,太阳刚被群山托举到头顶,不远处的永安河闪着粼粼金光,有的河段处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晨雾。金轮停下脚步,看着美景如痴如醉。但他只沉浸片刻,内心打了个激灵,痴醉感荡然无存。再细看那永安河河面上漂浮着的塑料袋垃圾,永安河流动的水声便成了阵阵哀号,金轮心一硬,扭过头不再看它。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发狠似的在地上捡起一块砖头,用力砸进永安河中。
金轮刚进家门,翠霞就迎了出来,说:“刚才村支书来了,带了两张表格,说是给我们办理低保……”金轮点点头,没接话,低头钻进厨房揭开锅盖找吃的。翠霞跟在他身后,继续叨唠:“你爸妈留下的几亩田地,要回来,我们种上吧?”
金轮低头往嘴里扒着饭,蘸着翠霞做的腐乳,含糊不清地说:“不能够……我妹子他们养着螃蟹……”
翠霞眼一红,低声说:“那我们也要吃饭呀!那田地是你爸妈留给你的,你妹子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
金轮猛地把筷子一放,瞪着翠霞,翠霞一惊,吓得连退两步。
金轮一抹嘴巴,用手摸了摸她的脸:“莫急,有饭吃。饿不着你。”
金轮把碗一丢,又出门去了。
翠霞在他身后扯高嗓门喊:“你妹夫来过,你妹子生娃娃了,是个男孩……你当舅舅了……”
翠霞的声音轻飘飘地撩拨着金轮的耳朵,又顺着耳朵钻进他的心里,金轮走到梅家楼村口的大樟树下顿住脚步,盯着落在地面的黑色樟树籽愣了半天,又转身悠悠地朝村里晃荡去。翠霞倚在院门口,望着远方田地与群山间的云雾,它们如同挂起的戏幕,浓浓淡淡,丝丝缕缕,翠霞叹了口气,内心感觉很复杂,既轻松又苦闷,有安逸又有沉重。
夜幕降临,半弦月深深嵌在空中。金轮抬头看了看天,没有雾气的天空很透明,围绕在弯月身边的繁星清晰可见,冲他眨巴着眼睛。金轮悄悄弄开养鸡大户家的鸡舍,从鸡腹部轻轻抱起,塞进带来的大口袋里。金轮一口气抱了七八只鸡,这才把口袋扎紧,背起口袋大摇大摆地离开。狗日的养鸡大户没少欺负他,经常取笑他是傻子。他这个傻子知道凌晨一点到三点之间,是他家鸡睡得最熟的时候,这时偷他家鸡,只要轻轻抱起它们,它们绝对不会惊醒,也不会发出叫声,他知道吗?还是个养鸡大户呢!
金轮背着一口袋的鸡健步如飞,经过窑厂时,金轮望着那熟悉的屋舍和堆垒一起的砖块,心不由得一颤,他擤了擤鼻涕继续走。窑厂后面一垛高高的砖块后传出几声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啼哭声,金轮吓了一跳,莫非是二蛋那早死的儿子来寻他?金轮哆哆嗦嗦念叨着:“娃娃,我白吃了你家鸡肠粥,我回家给你烧纸……”一阵风吹过,那微弱的啼哭声更清晰了,金轮有些吃惊,四处张望了一圈,他放下肩上扎好的口袋,绕到那垛砖块后,就着月光,他看见砖块旁边放着一堆破布团,他蹲下身体用手拨弄开那团布,里面居然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金轮只呆愣片刻,脑中突然电光石火,如醍醐灌顶,他迅速脱下身上的衣服把婴儿紧紧包裹起,用一只手紧紧抱住,另一只手抓起地上的大口袋搭在肩膀上,朝家的方向飞速奔去。金轮的脑中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楚,一个计划浮现出来。
路,坑洼不平。金轮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家中,院门被翠霞从里拴住,金轮等不及叫翠霞,抬起脚直接踹开。翠霞惊得爬起来,披了衣服跑出来,瞅见金轮怀里的娃娃,立刻傻住了。金轮简短有力地说:“捡的。快,烧火。”翠霞这才醒过神来,手忙脚乱地生火熬米汤。金轮翻箱倒柜地找出一条毯子,换下包裹婴儿的衣物。翠霞很快便端着熬好的米汤进来,喂婴儿喝下,婴儿这才缓过气来,原本冰凉的身体开始有了温度,啼哭几声后睡去。
翠霞捧着婴儿,上下左右地打量,最后在婴儿的脸上亲了几口,紧紧地搂在怀里。金轮看了看天,指挥翠霞:“快,收拾东西。我们走。趁天还没亮。”翠霞不解地看着他,一动不动。金轮急得扇了她肩膀一巴掌:“快!”翠霞一惊,猛然反应过来,不走的话,村里人很快都会知道他们捡了个娃娃。万一,丢弃的人家后悔,又想上门要回去呢?翠霞搂住婴儿的胳膊不由得抖了抖。再看金轮,他已经到院子后放杂物的棚屋里取出父亲留下的三轮车,简单擦拭几把。他解开带回来的大口袋,从中抓出两只鸡,又扎紧口袋丢进三轮车里。
金轮说:“我出去一下,回来就走。”
翠霞看他拎着捆好的两只鸡冲进夜色中,心知他是去梅子家,送鸡给梅子吃,不由得感叹,金轮还拿梅子当妹妹呢!梅子呢?未必拿他当亲哥。唉,这个傻子!
8
梅家楼村的知了没完没了地叫嚷着,长一声短一声,催得村里人纷纷走出屋外。就连早已和翠霞断绝关系的五娘也忍不住捧着饭碗夹在人群中,抻长脖子朝金轮家的破院子里张望。消失两年多的金轮,抱着一个大木盆,把烧好的热水倒入木盆,又用手试了试水温。紧接着,翠霞抱着一个胖嘟嘟的娃娃出来,放入木盆中,娃娃在盆里扑腾着,咯咯地笑。梅家楼村人交头接耳,面面相觑,压低声音谈论着孩子的来历。有人瞧见五娘,故意问她:“你家翠霞不是不能生孩子吗?怎么出去几年,居然抱了个胖娃娃回家?”
五娘悻悻地说:“你自己问她去。”
那人哧哧地笑着,提高嗓门冲金轮喊:“大金轮,厉害啊,出门在哪儿捡了个粉嘟嘟的胖娃娃?你养得活吗?”
光着膀子的金轮肌肉发达,他用直愣愣的眼神注视着那人,认真地说:“城里大医院神着呢,我婆娘生的女娃多好看,比你们家黑不溜秋的娃强多了。”
梅家楼村人哈哈笑起来,基本信了金轮,只有那多事的人不甘,继续挑逗着金轮:“听说你婆娘肚子里的玩意儿都没了,跟被阉的狗一样,我就不信医院还能在她肚里造个房子……”
那人话未说完,被金轮浇了一头污水,很是恼羞成怒,他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水,刚想破口大骂,又瞧见金轮瞪圆的大眼睛和他虬结的肌肉,到嘴的骂声都咽了下去。五娘低声骂了句:“狗日的活该!泼你一脸滚水才好。”众人不好再待下去,也没人敢再就这个话题寻金轮开心,都劝了几句,便各自回家。
梅子的汗水在后背流淌着,她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直起腰歇息片刻。王猛的拖拉机翻了,废了一条腿。拖拉机自然开不成了,收入一下少了大半,家里地里的活渐渐全落到了梅子的身上。梅子想着家里满地跑的儿子,咬咬牙,又弯下腰锄地,地里的蔬菜瓜果娇贵着呢,你稍微偷点懒,它们就给你尥蹶子,开个谎花,或者结个弃瓜。西边的太阳慢慢暗淡下来,天边的云被染得血红,蜻蜓围绕着菜园地旋转,梅子觉得晕乎乎的,她扔下锄头,坐到菜园子旁边晒干的杂草上。晚风拂过她的脸,驱赶着满身的热气,一群群蚊子也来绕着她飞来飞去,梅子不停地用手拍打着。
原本拍打蚊子的梅子,忽然发狠地甩了自己一个耳光,她真的用了全力,耳朵里发出“嗡嗡”的鸣声。梅子頭一低,眼里的泪掉了出来。
金轮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女娃娃。这女娃娃真的是翠霞和金轮亲生的吗?梅子想过去看看,亲口问问他们。可自从那年带着金轮去省城,抛弃了他,梅子便再也没办法面对金轮,哪怕远远看见一个极像金轮的身影,她也吓得直打哆嗦。她知道自家屋后门槛上经常丢放的一两只鸡,是金轮送过来的。她不知道他哪儿弄来的鸡,莫不是翠霞喂养的?可他们没有田地,哪儿来的稻谷喂鸡呢?爹娘留下的几亩田地,现在被王猛请挖掘机挖成大塘,养着螃蟹呢。
梅子又发了会儿呆,站起身拖着锄头往家走。远处传来大人呼唤孩子吃饭的声音,几声狗吠,还有母鸡下蛋和公鸡打鸣的声音,它们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一般,虚无又空寂。
梅子刚到家,两个大盖帽便迎了上来,梅子诧异地看着他们。其中一个胖子掏出一支笔,说:“我们是镇派出所的,想问几个关于你哥哥金轮的问题。”
梅子心一惊,不解地望着他们。
“你哥金轮,我们调查访问了几个村民,他们对你哥的评价不一,有说他是傻子,也有说他似乎不太傻。你哥哥金轮,智商有没有问题?”
梅子放下锄头,缓缓地说:“他是个傻子!千真万确。这个你们可以去访问调查梅家楼里教过他的老师们,也可以去问问村里的干部。”
胖子点点头,用笔飞快地记录着。梅子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问:“他犯了什么事?”
胖子说:“他拿刀砍伤了梅家楼村里的村支书,只因为村支书在替他女儿上户口时,调侃了一句孩子是捡来的,他便抄起支书家的菜刀砍了下去……”
梅子倒吸一口气:“他杀人了?”
胖子摇摇头:“没有。村支书没死,被砍伤了。我们来调查一下具体情况。”
两位民警走后,梅子依偎在门框上,望着天边的云彩,心里空空的,惶惶不安。
从来不去自家蟹塘的梅子,最近亲自来蟹塘喂食,遇见梅家楼村的熟人便主动抬头迎着对方笑,想从别人那里得知一点金轮的消息。忙碌的梅家楼村人哪里知道梅子的想法,很干脆地给她回了个笑,便急匆匆而去。梅子的心紧紧揪着,真想伸手抓住那人衣领好好审问一番。
又过了段时间,梅子终于从梅家楼人那里得知,金轮已经被放出来了。司法认定金轮智力残疾,免于一切刑事民事处罚。梅家楼人冲地吐了口痰,又恨又羡慕地说:“这下好了,金轮杀人都不用偿命,以后老子还是离他远点。”
梅子冲梅家楼人讪讪地笑笑,转身回家。蟹塘这边,也再不过来了。
金轮一家三口都吃上了低保。
被砍伤的支书原本很不情愿替金轮将他女儿上报低保,金轮翻了翻眼皮说:“我一个傻子,老婆也有病,我们养不活女儿。不让我女儿吃低保,我就把女儿送乡政府养去。”
支书轻蔑地冷笑一声,说:“金轮你个傻鳖别跟老子装,你根本就不傻,你只是一条泼皮死狗。你不是会砍人吗?有本事你再去取刀,看你能把老子的尿砍下来。”
金轮的眼神立刻变得愣愣地,旁边其他村干部顿时胆怯,上前劝支书:“支书,你别激他,傻子杀人不偿命……”
得知消息的支书老婆远远唱着号过来:“你狗日的不想活,我们娘儿俩可没活够,你干啥跟一傻子较劲啊。”
支书看见老婆,一下蔫巴了,只好叹了口气,取出一张表格重新填上金轮一家三口的名字。
金轮见支书填好表格盖了章,脱下自己脚上的脏运动鞋擎在手里,把新剃的光头杵到支书胸前,说:“支书,我砍了你,你打我,下死力打,打得我流血为止。”
支书还在犹豫打不打,支书老婆蹿上前拉金轮:“莫要闹了,金轮,你回家去,莫要再跟我们闹。”
金轮不肯,站在那里用鞋底子在自己光头上打得啪啪响,支书老婆的心也跟着啪啪跳,慌忙去拦。两人撕扯了半天,支书老婆的脑袋也挨了几下。支书气得大吼一声:“够了!你个傻儿子,滚回去等着吧,全村少了谁也少不了你一家三口的低保。”
金轮摸了摸红肿发胀的头皮,冲支书嘿嘿傻笑。
金轮一家三口每月的低保钱,令金轮全家衣食无忧。翠霞甚至穿上村里其他妇人眼热的羊绒大衣和真丝裙,女娃娃的零嘴儿,低于二十块钱一斤的饼干翠霞看都不会看。自打金轮他们过上了滋润日子,乡亲们的眼神便渐渐有些古怪,村里走过,也觉得他们在背后指指戳戳。可是,指指戳戳有用吗?金轮懒得瞧他们,白天无事在家睡饱后,便去本村和周边村游荡,谁都认识他傻子金轮。开始,大家还拿他取笑逗乐寻开心,金轮咧着嘴笑,也不生气。可过不了几天,那人家的鸡鸭鹅准会丢失几只。渐渐地,村民们都明白这偷鸡摸狗的事准是金轮干的,再见到金轮心下便有些胆怯和厌恶,不敢再多言,调头就走。
金轮的日子越过越好,他又发现新商机,贩卖假土鸡。城里人生活好了,吃喝越发讲究,纯天然无污染的食品最受欢迎。金轮从镇上买回体型较小的饲料鸡,第二天用三轮车运到县城的自由市场。金轮穿着一身邋遢的粗布衣,露出一脸憨相,有人来问便揉揉鼻子,愣愣地说是家里养的土鸡,买家深信不疑,鸡价格翻倍,很快一抢而空。偶尔,金輪也会带上偷来的真土鸡混在里面真假参半地卖,生意居然越做越大。手头存了钱,翠霞想把家中的院子翻翻新,金轮不许,让翠霞偷偷去县城买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不料几年下来价格竟然翻了八九倍。直到翠霞带着孩子去了县城,将孩子送进县城最好的幼儿园,梅家楼村人还蒙在鼓里,以为翠霞带着孩子外出打工挣钱去了。
翠霞跟金轮哭闹,要金轮跟他一起住进城里,一家人团聚。金轮不肯,翠霞闹得厉害,他便把脖子一梗,硬邦邦地说:“你懂什么!我在家里。折腾几个钱。保你们过日子。”
见翠霞依旧是哭,金轮烦躁地说:“我不在村里,低保吃不上咋办……”
翠霞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抹了把眼泪,她知道金轮放心不下梅子,他三天两头趁着半夜将鸡鸭送到梅子家门口,以为自己不知道呢。翠霞是装作不知道,知道又怎么样?金轮还能听她的?翠霞刚开始嫁给金轮,是万般无奈,可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已在情感上完完全全地依赖着金轮,金轮能左右她的想法,她却永远无法把握金轮的主意。金轮到底傻不傻呢?翠霞有时候也很迷惑,夜里咬着金轮的耳朵问他,金轮呵呵笑:“傻不傻,一念之间。”翠霞不懂金轮的意思,傻子的话总是很难理解。但话说回来,金轮傻不傻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变成了她的天,她和孩子的依靠。
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的工夫,年末到了。金轮蹲在院子里,望着早已荒废的小院,忆起母亲在世时小院的花草瓜果热闹挨挤,心里有些堵。但他很快便疏通内心,打定主意弄点年货就把门锁上,去县城新房里和翠霞她们过年。梅家楼村在金轮的胡思乱想中很快沉入夜色,村里的灯光亮起,又灭了。金轮不疾不徐地踩着三轮车在黑夜中穿行,尖着耳,能听到一阵阵细微的鼾声:有老人的,小孩的,姑娘小伙的;有猪牛狗的;有蚯蚓蚂蚁树木枯草的……
望着许多人家厨房里挂的腊肉香肠,金轮本不想动,可那些腊肉看着太诱人,翠霞要是将它们切成薄片蒸熟,肯定特别好吃。金轮伸出带钩的竹竿一勾,香肠腊肉便乖乖地到了他带来的大口袋中。有户人家夜起,和金轮撞上,金轮正好将他家的香肠拎在手中。两人四眼相对,站在窗户外面的金轮咧嘴一笑,那人一缩脖子,居然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揉着眼睛钻进房中,任由金轮将香肠咸肉全部弄走。
金轮将沉重的大口袋拖到三轮车上,抖了下肩,用力蹬着三轮车。万籁俱寂,大地仿佛被一块黑重的巨布笼罩着。星星寥寥,只有点点若隐若现的微微光芒。行至村里通往镇上的大路口时,隐隐有个人影朝这边移动。金轮定了定神,继续踩着三轮车。那人影也发现了他,顿住脚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金轮暗暗好笑,原来自己害怕,那人也在害怕。三轮车快接近那人影时,人影突然说话了,声音颤抖:“哥……是你吗?”
金轮吃了一惊,竟然是梅子。他加快速度,提高嗓门说:“是我,莫怕。我是你哥。”
梅子“哇”一声哭出来,上前几步,金轮看见她怀里抱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梅子哭着说:“娃娃高烧到40摄氏度,抽筋。吓死我了,这半夜又叫不到车,他爸瘸着条腿……我只好抱着他去镇卫生院……”
金轮二话不说,拖着梅子就往三轮车上塞,奋力朝镇卫生院蹬去。
梅子搂着怀里发着高烧的孩子,焦急万分,当她看见镇卫生院走廊亮着的灯光时,心终于定下来。金轮把三轮车停在卫生院门口,梅子借着微弱的灯光,瞧见金轮满头大汗。金轮使劲地拍着卫生院值班室的门,值班医生睡眼惺忪一脸不耐烦,金轮瞪着一双大眼,言语不善地说:“治。治不好,我砍了你。”值班医生认出是金轮,睡意顿无,打起精神替孩子诊治。梅子怕医生不高兴,恼火地揪了金轮一把,金轮揉揉被揪疼的胳膊,低着头出去了。梅子又怕金轮生气,丢下自己离开,心神不宁地打开卫生院大门探出头,看见金轮坐在三轮车上抱着胳膊打盹,这才心安。
孩子吃了药,又挂了瓶点滴,烧很快退了。回去的路上,看着金轮宽厚的背,有股暖流在梅子的心底荡漾。黑暗不再是可怖的森森面目,变得柔和温情。梅子忆起小时候,和哥哥一起游戏、夺食、劳动……还有逝去的父母,那些远去的记忆,就像一幕幕电影,在梅子的脑中播放。梅子的心堵堵的,她把脸紧紧贴在熟睡的孩子身上。
“快到了。”金轮突然开口。
梅子没接话,她朝家的方向望去,远远地,她看见自家大门敞开,门檐下的灯亮着,一个拄着拐杖的身影靠在门口抻长脖子往大路上张望,是王猛。望着家中的灯光,梅子觉得脚下的路一下亮了,心中的幽暗也消失了。抱着孩子跳下三轮车,梅子低声说:“哥,进来喝口水。”
金轮没有说话,他把三轮车上的口袋打开,捡出一半的香肠咸肉,又从里面摸出两只母鸡一只鹅……梅子惊奇地看着那个大口袋,那里面好像装着无穷无尽的鸡鸭鱼肉。金轮把它们一股脑丢进梅子家堂屋,用手掌抹了把脸,出门骑上车就要走。王猛大声招呼他:“大哥,天快亮了,吃了早饭再回。”金轮不理他,朝前蹬起三轮车。望着金轮的背影,梅子一下感到痛彻心扉的难过,她哽咽着说:“哥……等蟹塘起了螃蟹后,爸妈的几亩田地,还给你。”
金轮头也不回,说:“不要。我一个傻子,哪会种田。”
梅子“哇”地哭出声,喊:“你不傻!你不是傻子!”
金轮停了下来,他骑在三轮车上转过身,认真地看着梅子。许久,他才重新蹬起车。
王猛拎起一只鸡,说:“这些估计都是大哥偷的……”
梅子怒视他一眼。
王猛缩了缩脖子,羡慕地说:“傻子好。大哥若不是傻子,能全家享受低保吗?他不傻,砍伤人能不坐牢吗?他不傻,能这么偷人家鸡鸭鱼肉吗?傻子好哇!”
梅子流着泪失控地冲王猛骂:“你才是傻子!你全家都是傻子!”骂完,她又冲远去的金轮大声喊:“哥——你别再偷人家东西了,你不傻!我知道你不傻,你不能让村里人指着咱们的脊梁骨骂,你不要脸面了,死去的爸妈要脸,我要脸,还有你那闺女也要脸啊……”
金轮的三轮车戛然而止,他挺了挺背,回过头默默注视着梅子。
梅子泪眼蒙眬中,似乎看到金轮冲她点了点头,她又怀疑自己看错了,赶紧揉揉眼睛,待她擦干眼泪,却见金轮已朝前走了老远。
此时,东方天边亮起火红的朝霞,踩着三轮车的金轮,和远处枝叶黑沉的树木,仿佛一起植根金灿灿的朝霞上。昂头,一顆大大的启明星,清冷地挂在夜空。梅子只一恍惚,再去寻金轮的身影,金轮已融入黑暗中,再也看不清。
这一刻,梅子的心像被针轻轻刺中的气球,瞬间裂成碎屑。
责任编辑张烁
【作者简介】张尘舞,女,1983年生。原名张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安徽省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第八届青创会代表。出版《流年错》《因为痛,所以叫婚姻》等7部长篇小说,获得安徽文学奖。在《山花》《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清明》《文艺报》《广州文艺》《啄木鸟》《青年作家》等杂志上发表中篇小说、散文若干。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张尘舞 期刊:《小说月报》2019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