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阳光在杨树拇指大小的嫩叶上懒懒地蹦跳着,经风一摇,跌到我们的黑粗布棉袄上,热辣辣地烫。人像饧散了的面团,虚泡泡的,二里半的放学路越走越长,呼哧呼哧喘,浑身上下冒了一层虚汗。三月天,娃娃脸,指不定说变就变呢,谁敢抽去袄里的棉胎?冷热就这一身皮,将就着穿吧!
麦苗早早返青了,油菜都抽出了嫩薹,赤白的太阳一烤,独特的青苗香钻进鼻窍就从嘴角淌出来了,变成了收不住的涎水。晌午那碗倒映了泪眼的菜糊糊和大半拉糠团,早变成一泡屎两泡尿腾空了,前心贴到后心,肚子里翻江倒海着,两腿就虚虚地直打飘。
这时候,牛铃很突然地叫了一声:“吃菜叶!”其实牛铃的声音并不大,甚至还有点微弱,他家人多嘴稠,哄嘴的东西更少得可怜,浑身的劲儿早被饥饿吮干净了,哪有一丝一毫的力气用来挥霍?可那一嗓子对我们却很嘹亮,军号一般,极具召唤力。七八个娃娃扑啦啦跌进油菜地,左右开弓,大把大把往嘴里填油菜叶子。腮帮子鼓突突的,太阳穴上像有两只蛙跳动,眼睁得比铜铃还大,似乎一动就能铮铮响。个个嘴角流淌着两道绿汪汪的汁,嘴占满没法儿吸,手掌一刮往里面送。
还没等我们尝出味道,炸雷一般的吼声就追过来了:“狗日的不想活了,秋收呢?”
我们立马像炸了窝的马蜂四散逃窜。不要说谁跑不快,腿软!着急了不都像狗撵的兔子,亡命地逃?已经冲进家门了,心还在扑通扑通狂跳,这要是被逮住了,那还得了?秋后扣粮扣钱倒在其次,要再背上个破坏生产的贼名,那就不单是抬不起头那么简单了!
可是人逃走了,惩罚却逃不脱,到家便被拎到了院当中,腿弯处一脚就扑通一下跪到地上,头上还要顶一块青砖。捅火棍在青砖上敲得咣咣响:“把苗吃了,秋后你喝风屙屁呀,啊?”
人这一辈子,啥事不是嘴给害的?要真能喝风屙屁,那该多么幸福!可这些理你敢辩吗?傻瓜才会火上浇油呢!这时候顶顶聪明的就是装也要装出一副认错相,反正大人不就那三招吗?说得过就说,说不过就骂,骂不过就打!其实那些高喉咙大嗓门的吆喝也不过是干打雷不下雨,当然是为了吓唬我们,但更多的是做样子给人看的。荒年饥岁的,肚子都哄不饱,命吊在线线上,哪个舍得再用棍棒摧残他们面黄肌瘦的小可怜?牛铃是个怪物,特淘,弟兄们多,所以就贱,经常招他爹打。那家伙,远远听上去非常吓人,声音嗵儿嗵儿的很惊悚,可到跟前一看,不过是翻转了鞋底用鞋帮子抽,鞋窝子灌了风,抡下去声音嘹亮,但效果还不如蚊子叮。你瞧牛铃,扯开了嗓子要死要活号,疼得撕心裂肺似的,可暗地里却冲你挤眉弄眼,还偷偷笑呢。
于是刚一顶完砖,委屈一下下的小心思都不敢耍,怕耽搁工夫,就又叽叽喳喳串联到一起,头挤头开始密谋。阴谋是心里头拱出的一粒坏虫子,痒酥酥爬,那种秘而不宣的兴奋是可以盖过一切的,包括了胃里面烧灼的饥饿。
我说:“王瞎子是夜盲眼,所以才叫他王瞎子,咱们就晚上突袭!”我很得意我用了“突袭”两个字,要是作文,保准会朱批为“准确、生动、形象”。这真得感谢那些个电影呢!
可牛铃却梗起脖子不同意:“你想撞鬼呀?我爹说刘瘸子就是走夜路撞了鬼,差点把命都丢掉!”牛铃是个响呱呱,话多,一撞当啷响,所以才叫他牛铃。
我腾地站了起来:“你敢宣传迷信?”
牛铃深知我对他当班长相当不满,总找碴儿拆台。他门门功课很难及格,一副傻大个儿,凭啥?就凭他爱打小报告爱整人,连老师也要让他三分?嘁,我才不怕他呢,他还得找我抄作业抄卷子呢!
牛铃果然很服软,涨红了脸想分辩。谁都知道他话一开头就收不住了,得吵起来!所以赶紧七手八脚地拦住,马上折中:“夜黑看不清,干脆咱就趁黄昏。”遇到两难,折中是最不花成本的,还能两面卖乖,是处世的不二神器。鬼才晓得我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怎会把它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
都等米下锅呢,再不决断明天就又要清汤寡水饿肚子了,谁还有心思继续纠缠?我和牛铃都默不作声了。
那么接下来,王瞎子就成了一道难题。
2
王瞎子在村上猪嫌狗不爱,是人们眼里的窝囊废,谁都敢欺负他。
为啥?
人不行!
怎么个不行法?
人家盖房子,王瞎子也颠儿颠儿赶去帮忙,一锨泥举过头顶,没倒在砌墙上却啪啦啪啦掉了一头一脸。那就去上砖吧,提块砖“嗨”一声往上一抛,离师傅的手差了岂止一丈远,眼睁睁砸了下来,要不是跑得快,非闯祸不可。只好骂骂咧咧去和泥,裤腿一挽蹚进泥凼,东倒西晃的,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个泥人。主家气不过将他一把揪出来,他倒好,一屁股蹲到人家的烟盘旁,一支接一支吸,受活得满脸阳光灿烂。可主家的脸却一片乌黑,還不好发作,怕打黑牛惊着了黄牛,搅散了人心不说,倒了还落个抠门的名声。这时候碰巧要有猪啊鸡啊不识趣,必定会挨女主人一脚踢的,尖了嗓子叫骂:“馋嘴懒身子,想挨刀呀?”人们就哧哧哧都笑:“王瞎子,说谁呢?”王瞎子才顾不上这些呢,只管蹲在那里享受他的纸烟:“说猪呢!”别人哈哈哈乐,他也嘿嘿嘿笑。
村上要一有丧事,王瞎子就跟撞了大运似的,跑得比谁都欢。挑水劈柴他偷奸耍滑,掌盘子端碗,他碍手碍脚还碍人眼。他其实最想去帮厨的,跟馍面肉菜打交道,那多带劲?可没一个厨子愿意要他,都斜了眼睛骂:“废物点心!”没法,只好讪讪地蹲到厨窑外头,一扭一扭朝里头瞄,一忽儿去向主家举报:厨子不节俭,好好的葱叶子菜帮子,随手就扔了?一忽儿又去向主家挑拨:谁谁谁从厨窑端走了一碗菜,下面藏的都是肉片子!乱事怕搅和,他其实哪一头都落不到好,空守了一天厨窑却没捞到一口好处,还遭了不少白眼。天一黑就钻进灵窑,拉张草帘往亡人板床旁一躺,说:“馋猫野老鼠,我得给咱看着!”其实谁都清楚他只是惦着祭桌上的那几样吃喝,可毕竟也是份心意,再说这事不就图个人多势众名声好吗,谁还能说啥?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由他。第二天一早,祭桌上的几个碗碟果然空了,人们只能摇头叹气骂:“跟死人抢食,你也不怕折寿?!”王瞎子却背着牛头死不认账,嘟嘟囔囔赌咒起誓:“谁吃了把谁一把火烧死!狗日的馋猫野老鼠,我只顾着亡人了,哪里管得上祭桌?”
一旦谁家娶新媳妇,王瞎子那几天就特别欢实,争着抢着给人家干活儿,干重活儿。担水、磨面,劈柴、烧锅,搭棚架、搬桌子,分外卖力。他这又是为嘴吗?不是。他那是给人晒他的勤快,好让人知道,只要有个奔头,他能舍得下一身蛮力过好日子!他那点小九九谁不晓得,摆明了想叫人再给他踅摸媳妇!有刻薄的便很尖酸地戏谑:“狗日的,不等能娥了?”王瞎子一下子就不着调了,吭哧吭哧把水挑进屋,不是洒出一地湿滑,就是哗地浇进了人家的醋瓮,惹起一片尖声尖气的叫骂。
主家气呼呼找到总管:“他瞎,你也瞎?”
总管一把扯过王瞎子,攥紧他的细脖子骂:“再添乱,狗头拧下来做尿壶!”
王瞎子缩成一个虾米,半天缓过神,便十分笃定地把守到烟盘旁,一口一口吐烟圈,一眼一眼看大大小小肥肥瘦瘦的女人,偶爾会莫名其妙发一声感叹:“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人家正过喜事呢,这家伙脑袋钻进尿虫了?嘴不饶人的女眷立马翻了脸,呸呸吐着咒骂:“你这号人,活着就是害,白糟蹋粮食!”了解王瞎子的人摇着头慨叹:“这懒(尸 从),又想他老婆能娥了,命!”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村里谁都不拿王瞎子当人看,除了队长。队长不知抽错了哪根筋,老偏向他,看苜蓿、看麦场、看大秋这些既轻松又实惠的工,谁都争不到手,求情也没用,都成王瞎子的专利了。
世上的人情是相互帮衬,做人的世故是投桃报李,队长的亲哥哥气得跳了双脚骂:“帮他你能得啥好处?有眼无珠,天都难容,不亏做个独眼龙!”
队长修水利时,点炮炸瞎了一只眼。
3
日头躲进村西那棵大槐树后头时,我们假借追剿穷寇,一路“缴枪不杀”地喊到了苜蓿地头的草庵子下,把王瞎子包围起来。这懒家伙,全部的家当一个人一张嘴,能按时按点刨进肚里就相当不错了,哪里顾得上洗啊涮的?那身臊臭熏得人只能捯气!牛铃说有一次他跟爹去找王瞎子讨獾油,王瞎子正趴在锅沿下面条,抬头招呼时一股鼻涕没收住,哧溜掉进了锅里,伸手去捞烫得一叫,抓双筷子半天找不到,哗哗一搅说:“正好省盐!”
要搁往常,谁愿闻他这身恶臭!这不没法子嘛,肚子正挠心呢,谁敢在乎鼻子的感受?都争着抢着你一言我一语地拼命巴结。
“王叔,哈!我爹说了:白村一个婆娘男人刚死,年轻轻就成寡妇了,我想给他王叔做个媒!哎呀妈啊,哈——哈——”牛铃憋了一口气,模仿他爹的声音瓮声瓮气说,说完长吐气,那表情、语气,逗得我们撑不住哈哈笑,被那身恶臭熏着了,又咔儿咔儿地大声咳嗽。牛铃这家伙揣着不少邪本事,他能学谁像谁,半点不差的,要不面对面,谁都能给他骗过。
可王瞎子却并不上当,蛤蟆眼骨碌骨碌两转,说:“毛都没长齐呢,就想诓人?”
牛铃装出一副委屈相,噘着嘴嘟囔:“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回去就跟我爹说,人家王叔不愿意!”
王瞎子不吭声了,眯起双眼看天边的落日。落日被几丝墨云半遮住了,显着忧郁,王瞎子的眼睛里也是两汪凄迷,半晌才说:“叔不是不愿意,叔不能做陈世美!”
这算什么狗屁套路?要哄高兴呢,你倒好,专门来勾他的伤心?我咬牙一瞪牛铃,赶紧掏出一本小人书,摇晃着把话岔开:“王叔,瞅瞅,里边的女人可好看了,全彩色的,都光胳膊光腿呢!”
王瞎子把手一挥,细脖子上的青筋绿汪汪的,像爬了几条弯弯曲曲的蚯蚓,骂:“去去去,小小年纪不学好,满脑子臭虫!”
眼瞅着日头卧到了塬畔上,牛铃急了,胡乱许愿:“王叔,明早给你送苜蓿疙瘩和苜蓿麦饭,纯麦面的!”
“纯麦面的,你哄猪呀?能有一把玉米面高粱面,就是财东了!”王瞎子站起身,活模活样一个稻草人,衣服在骨架上空空荡荡飘。他瞅了眼身后三寸来高的苜蓿,又瞅瞅眼前齐肩的几个娃娃,猛不丁问:“谁跟我下‘狼吃娃’?”
“狼吃娃”是乡间的一种土棋,田头画一方棋盘,石子作“狼”,树枝当“娃”,就可以谁不让谁地厮杀了,男女老幼都会。我们弄不明白王瞎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贸然接话,大眼瞪小眼地乱瞅。
王瞎子的蛤蟆眼在我们的脸上来回梭巡着,细脖子一扭,将了我们一军:“你们都是小小先生了,我倒要看谁能杀过我!”
牛铃眼一斜一斜给我们递眼色,大家心领神会,立马各自散开,画棋格的画棋格,找石子的找石子,折树枝的折树枝,忙得不亦乐乎。
王瞎子则一屁股坐到庵架下,跷了个二郎腿,两只鞋一只是平纹的,一只是条绒的,一看都是捡别人的。鞋尖上各有一个窟窿,大脚指头没羞没臊地探出头,趾甲扭曲成了树瘿,脏乎乎叫人想吐。
棋局当然由我和牛铃同王瞎子下。我们掩住嘴,强忍着那股熏人的气味,拉开架势,三头“狼”和十五个“娃”便展开了你死我活的围追堵截。
“娃先走,狼张口。”牛铃和我为了头一步棋就先争得不可开交,我故意走到“狼”面前,“狼”一跳便把“娃”吃了,树枝攥进了王瞎子手心。牛铃不答应,尖叫:“走错了走错了,悔棋悔棋!”双手抓住王瞎子的指头使劲掰。王瞎子哪里肯,大嘴一咧,显摆着满口东倒西歪的脏牙吼:“君子不悔棋,悔棋不君子,你屙出来还能吃进去?”牛铃才不管这些呢,干脆把王瞎子的胳膊抱进怀里,头抵住“王瞎子”的胸膛,大喊大叫着非要悔棋重走。一老一少为一小截干树枝扯成了一团。真真可怜了牛铃了,他的脸早憋得通红通红,直拿眼睛瞪我。
我赶紧使个眼色,小伙伴们马上蹑手蹑脚溜进了王瞎子背后的苜蓿地,猫起腰大把大把采揪。想着妈妈的锅里明天又能端出东西了,一家人的肚子又有着落了,我抿嘴一笑,捣了牛铃一下,牛铃这才松开手,嘟嘟囔囔抓起另一个“娃”走了一步。
王瞎子问:“走好了?”
牛铃答:“走好了!”
王瞎子再问:“不悔了?”
牛铃肯定地回答:“不悔了!”
王瞎子捏起石子轻轻一跳,“狼”又把“娃”吃了,嘿嘿嘿笑,蛤蟆眼里的狡黠一跳一跃,满脸得意。牛铃扑过去趴到王瞎子身上,像摇一棵干瘦的糙皮榆树,一边摇一边央求:“我下错了下错了,就悔这一次!”王瞎子咋会答应,扯着沧桑的老声喊:“落子无悔,愿赌服输,你这娃咋这么难缠?”牛铃确实够难缠的,蹙着鼻子皱着嘴,叔长叔短地把王瞎子纠缠得分不开身,腾不出眼,这给苜蓿地里的小伙伴带来了极大便利,他们甚至不再缩头缩脑了,大摇大摆仿佛是在自家田里拿东西。
就这样,我们输上一盘,死缠烂打要再杀一盘,满脸输急了眼的不服气。再杀,再输,我们抓耳挠腮,一个奉承:“王叔你太牛了!”一个求饶:“王叔你也让我们一盘嘛!”王瞎子在我们的唉声叹气里,享受到了他绝少遭遇的赞美,满脸闪耀着战胜者抑制不住的欢悦。我们自鸣得意地纠缠着王瞎子一盘一盘下,让他一场一场赢,他的心思便全放到了“狼吃娃”上,早把一切都抛到了脑后。
我和牛铃对把眼,偷嘴儿乐。
下到第十五盘时,暮霭笼住了远处的村子,苜蓿地里已经没有了人影,牛铃和我相视一笑,挤挤眼睛,三下五除二就把王瞎子的“狼”一个个活捉了。王瞎子满脸不悦,抬腿把棋局一脚踢散:“不玩了,滚!”牛铃嘴一撇:“输不起!”拉我站起来急匆匆便走,一心盤算着咋分战利品。
身后王瞎子的声音却追了上来:“娃娃,好好学!要学好!”
这老挨刀的,那一声大得惊魂,我们以为被他发觉了追上来,哇的一声撒开腿狂奔,只听得耳旁的风呼呼作响。
4
整个青黄不接的季节里,我们隔三岔五就去找王瞎子玩“狼吃娃”。王瞎子似乎很上瘾,有时路上碰着了也要一把拉住,声音痒痒地挑战:“来杀一盘?!”跟他下棋,那纯粹是羞辱智商,所以赶紧身子一拧挣脱了便逃。
王瞎子这号人,在村里活得比狗都贱,擦身路过时人们都要蹙眉皱眼地把头一扭嫌弃:“呀,你瞅瞅你都过成啥了?猪都比你好闻!”猪成天在屎尿堆里滚,能有王瞎子好闻?但猪很有用,能卖钱,能吃肉,还能攒粪。他王瞎子百无一用,能跟猪比?不多余他多余谁?王瞎子在成人世界得不到的乐子,在我们这里却找到了,偶尔有几天我们没去找他,他竟然会躁烘烘地骂:“咋,背过河就不认干爹了?都几天没来杀两盘了?”他倒很盼望我们呢!是啊,看庄稼虽然轻巧,不用出力,但也最寂寞,一天到晚守在远离村子的地头沟边,能不孤单?
看来这个二百五已经上我们的道了,这倒省去了许多麻烦,我们面上对他又奉承又恭维,把他哄得团团转,其实心里头在笑话他这头笨“狼”。
那些日子,村子里家家户户的茅厕绿汪汪的,散发着一股酸腐的草苜蓿味道。
世上哪有密不透风的墙啊,不知谁嘴不把门,终于让这个秘密变成了大人嘴里的讥笑,人前人后地损王瞎子。刚开始只三五个人嘻嘻哈哈传,后来整个村子都骂开了。连我们都能听出来,他们这是指桑骂槐,矛头对准的是队长:你派这号货去守庄稼,安的什么心?有啥不可告人的龌龊?
事情就这么败露了。工作队勒令队长必须彻查。
队长给一群人前呼后拥到苜蓿地转了一圈,脸铁青了,回来把老槐树上那口破钟敲得震耳响。队长敲钟的架势像极了《地道战》里的高老忠,很威风,很豪迈,以致那些年我人生的唯一梦想就是当上队长,关键时能够敲响那口响声凌厉的钟,谁都不敢不听指挥。
队长把王瞎子那个窝囊废骂得狗血淋头。队长骂人的水准绝对是一等一的,很溜,一套一套的,既有高度又有深度。他把头歪到王瞎子的脸面前,用他那只瞽目盯紧一动不动的王瞎子,而那只好眼睛却骨碌骨碌瞅满屋子的社员,嘴像机关枪一样,唾沫星子一梭子一梭子往王瞎子脸上喷射。
稍微爱惜点脸面的人,谁能受得了队长那张刀子嘴,不气死也得臊个半死。我听到有心软的妇女早受不了了,咕咕哝哝打抱不平:“柿子拣软的捏,算卵本事!”可男人们多持不同意见:“真是个窝囊废,难怪能娥再不回来!”
能娥是王瞎子的老婆,不,准确点讲,应该是前老婆。王瞎子早年父母双亡,剩下他光杆司令,差不多是讨百家饭穿百家衣混成人的。王瞎子虽然有很严重的夜盲症,天一黑就啥都看不清了;但白天还算比较能干的,耕种收割碾打并不见得样样拿手,混队里的工分还是绰绰有余的。只可惜他家底薄得只剩一层尘土,人又不活泛,毛三十六岁了,同龄人的娃娃都齐腰高了他还是孤家寡人,媒说了不老少,可没一个上道的,都嫌他穷,还是个夜盲子。假如王瞎子要真是个瞎子,那也好了,就看不见别人家出双入对,更看不见田野上驴啊马啊猪啊羊啊公开地耍流氓,眼不见心就静,心静了是非就少,也不至于整天像个发情的公狗到处乱汪汪。
其实村里的光棍并非他一个。可那一样吗?一个侏儒,顶多半人高;两个哑巴,光会哇里哇啦指手画脚;还有三个都是智障,不是脑袋很大,就是目光发直,可嘴唇却都无一例外的厚得吓人,活像马蜂给蜇了一家伙。剩下那四个,一个六指,一个罗锅,一个脖子上坠着茄子大一块瘿瘤子,最后一个就是夜盲眼王瞎子。这就让王瞎子觉得很屈辱!如果这十个老光棍都和王瞎子一样,只是夜黑才算半个废人,白天跟好人没啥两样,那王瞎子或许不但不会气恼,可能还会感到宽慰,毕竟有人垫背总是好事,强过一个人那么孤单。可是这些人能跟他比吗?王瞎子啥时光想起啥时光羞愤,简直生不如死。
好在天不绝人,王瞎子一次混嘴的经历,却让他讨得了一个媳妇。
那天王瞎子大清早起来吃了一个冷馍,心里还想:要谁家今天过事多好,就可以不用生火了。一个人的饭是最烦人的,程序上半样都不能少,可效率和心情却样样都不如意,何况还是个大男人呢?王瞎子不怕做活儿,单怕做饭,笨手笨脚、少盐缺醋、半生不熟的,很要命。
哪想刚一出门就遇上了好事,邻居单刀直入地问:“有钱挣去不去?”
王瞎子说:“这话问的,谁跟钱有仇?”
“邻村一个肺痨跳沟死了,敢不敢去背?说给十块!”
王瞎子想都没想:“敢!”
可一到跟前,王瞎子的腿就软了,人都散架了,咋背?
正打退堂鼓的当儿,有哭声从头顶淌下来:“十块不行,再加五块,大哥你行行好,可怜可怜这个苦命人!”
王瞎子抬头一看,是个浑身披孝的媳妇家,眼肿得像烂桃儿,眼泪挂在翘翘的嘴唇上,滴溜滴溜颤抖。王瞎子的眼睛像被太阳光照着了一样,赶紧眯起来,心一软,说:“我可以给你就地埋了,不收钱!”
邻居气哼哼瞪他一眼,喊:“要就地能埋,轮得到你个瞎眼?能背就背,背不了滚,(尸 从)货!”
王瞎子蹲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在愣神儿,也在发怵。那个媳妇以为他受呛生气了,呜呜哭着边赔不是边诉说。原来这是他男人,害痨症苦巴巴总也不好,不想再连累家人了,就寻了短见。人都劝她就地挖个坑一埋算了,就连她的公婆都同意,说命贱如蚁,哪里不都是一把黄土?可她就是不忍心,夫妻一场,她总不能把他撂到荒山野岭做个孤魂野鬼吧?活着没享一天福,死了,她好赖也得把他接回去葬进墓地吧?
王瞎子是那种眼软的,早湿润了眼眶,抬头朝那身孝衫说:“不说了,就冲你这情义,我背!分文不收!”
那媳妇扑通一声跪下,放哭声说:“恩人,能娥给你磕三个响头。”
邻居则一扭身走了,骂声在沟里洼里乱翻滚。
后来,这个叫能娥的女人就自作主张改嫁给了王瞎子。
可是她都给王瞎子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娃娃了,到了却借口带俩娃出门讨饭,一走,就再没回来。打那以后,王瞎子彻底变成一摊烂肉,拎都拎不起来了。
队长整整骂了王瞎子两个时辰,从天麻麻黑直骂到月亮高照。谁都以为王瞎子的好日子到头了,再也无缘看苜蓿、看麦场、看大秋,瞧队长的亲哥哥,都满脸的嘚瑟了,除过他,哪个还能摊上这份轻松和实惠?想都莫想!
出乎意料的是,临了,队长才一口唾沫一个钉地宣布:“扣这个烂人一月工分!不是喜好‘狼吃娃’吗?那就别吃饭了!罚他每天给牲口割一百斤青草,赎罪!”
队长的亲哥哥突然锐声大咳了一下,“啊咳——呸!”一口痰射出去挂到墙上,噔噔噔离开了会场。
队长一瞎一明两只眼眨巴了几下,手一扬说:“散会!”他手里管着粮草,等于提溜着全村人的嘴,谁敢抗命?
我们一帮看热闹的小屁孩呼啦啦站起来,手舞足蹈地跑出屋子,头扎成堆儿笑:“谢天谢地,继续!”
5
苜蓿长到齐腰高的时候,开出了一地胖嘟嘟的紫花,云霞一般,绚丽而又辉煌。这时节,家家缸里有了粮食,碗里有了稠饭,鸡儿狗儿都打起了精神。
队长恨不能把自个儿掰成两半,没黑没明吆喝着大家苦干,就差给天爷爷地奶奶磕头烧香了。大人们一脸黑红,两手老茧,三餐不饱却四季不闲,都巴望着能把日子过好,好让儿女们不再忍饥挨饿。
这是大秋作物最为迷人的当口。早个把月,它们还只是个庄稼,中看不中吃的。若晚个把月,收割到了麦场上,那就只能干瞪眼了,想吃都吃不到嘴里。要再等到晒干扬净人了仓,七七八八一扣,能分到个人头上的,挣挣巴巴咋也熬不到麦黄。
那些日子,胖乎乎的玉米棒子便夜夜潜入我们的梦乡,勾引得枕头湿漉漉。不,我们绝不为尝那口新鲜,虽然我们知道烤的、煮的、蒸的鲜玉米粒,咬到牙尖上会爆炸出无比勾魂的香甜。我们只为把它当作粮食垫巴肚子,借以节省缸里的米面,好让漫长的三百六十五天能撑到头。缺吃少穿是最好的老师呢,它教我们早早替父母分擔忧愁,掐尺等寸地打算日子。
于是,去偷玉米棒子的提议,立马得到小伙伴们的热烈响应。牛铃为此很是得意,扑闪扑闪瞟了我两眼,满脸的自命不凡。
我一撇嘴:“嘁!”
牛铃鼻子一蹙:“哼!”
小伙伴们马上挤过来将我俩隔开,几个冲我讨好,几个给牛铃献殷勤,我数了数,讨好我的比牛铃多出两个,便就不计较了,闭上嘴默认了,毕竟牛铃的提议也很合我意啊。
然而偷玉米和偷苜蓿有很大不同。苜蓿是牲口的草饲料,割一茬又长一茬,人偷吃了,大不了牲口少吃一把。牲口又不会说话,有意见能咋?可玉米就不一样了,它是人的口粮,你偷吃了别人就吃不上,谁会容你,不睁大斗鸡眼才怪!能娥为啥会一去不回?不就是偷玉米被逮住了,扣了口粮不说,从此背上了贼名,人人骂,回回整,所以才觉着没脸再待下去了。在我们村,大人多半把脸看得比命金贵,除了王瞎子。
可我们不是大人,我们脸小。再说了,比起肚子里没着落的那份抓心挠肺,脸算得了什么呢?大不了被指头戳着挨骂。骂又不疼,脸一抹装进口袋,随他们去喷唾沫吧,那也算一把力气,可得几口饭攒呢。我们只担心被王瞎子抓住了,那样指定会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可是牛铃不怕,他啥都缺,就是不缺胆。你瞧他那副神气样,快速地眨巴着他的小眼睛,连珠炮似的说:“到晚上,王瞎子就啥啥都看不见了,怕他?万一真给发现了,你们逃,我顶着!豁出去了,反正这个学我也不想上了,爱咋就咋!”
有牛铃这句话,谁还怕啥?他可是我们中间年龄最大的,都快跟他爹差不多高了,天地不怕的主儿。一丈长的菜花蛇他敢攥到手里当鞭甩,摔死了,捡堆柴草烧着吃。从小到大被他爹当狗一样放养着,见肉吃肉见屎吃屎,没肉没屎了,连草都吃,啥怪事没做过,怕谁?跟着他,就如同跟着一块盾牌,矛头都给挡住了,伤不到我们的。这也是我跟牛铃混的原因,其实我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他,除了一身臭膘,他还有啥?哼!我才不会让他把风头全给抢了呢,便斜起眼睛十分尖酸地质问:“这又不怕撞鬼了?”
牛铃贶着脸,两眼坏笑:“我说怕就怕,我说不怕就不怕!”
人一旦有点臭力气壮胆,就会这么骄纵。
6
天刚八成黑,我们就藏进了苜蓿地里。苜蓿差不多一人高,穗状的紫花连成一片花海。翠绿的蝈蝈和黑油油的蛐蛐,正躲在花丛里比赛歌喉,同远处水塘里的白肚皮青蛙你呼我应着。散工的聒噪和牛哞狗吠刚一消停,夜幕就严严实实合拢了。
“噢嗬嗬嗬一噢嗬嗬嗬——”
王瞎子的破锣嗓子扯得长长地大声吆喝,隔一阵喊那么几声。他那是在惊吓獾,防止它糟蹋玉米。前几年他逮住过一只瘸獾,熬了一大罐獾油,村上有谁烫伤、烧伤、冻伤了,就去找他。那是王瞎子最有用处的一段时光,人五人六的,很神奇,一抹就好。我就给他抹过,好几年里,他一见面就会问:“咋样,没留下疤吧?”唯恐别人忘掉他那点好似的,恼得我远远看就他就赶紧把目光先糙硬起来,直戳戳地瞪他。好在他也知趣,从此不再烦我。
我们一直等到他的喊声停歇了,知道他肯定躺进了草庵子,这才溜出苜蓿地,一头扎进旁边的玉米地里。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们虽然年龄小,却无师自通地懂得了事不做绝、常留后手的道理,散开来,相互嘱咐不能挨个儿扫荡,隔十个八个再下手,这样既不容易败露,还好给以后留些机会。
玉米叶把我们的光胳膊光腿划得火辣辣烧,汗水一渍,蜇得直钻心。谁还能顾得上这些疼呢?密密实实的玉米棵发出惊心动魄的哗啦声,咔嚓一下,咔嚓一下,好家伙,棒子掰断的声响竟然无异于一声声炸雷,惊得我太阳穴鼓胀,感觉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牛铃压低声骂:“×你妈轻一点,找死啊?”
“不行了我要拉屎,憋不住了!”
这个泪兮兮的声音七扭八歪挤出了嗓子眼,让夜风一下子变得很飘摇,我竟然也感觉到了一股尿急。
“拉裤子里,兜着!”牛铃显然气急败坏了,声音里满是牙印子。
同一股酸臭味儿一起飘过来的,是吭吭哧哧被喉咙卡住的抽泣声。我的头发都竖起来了,感觉后背嗖地一凉。
牛铃把兜一扔,哗啦啦正往外跑,王瞎子的吼叫声便猛然刺破夜幕,又尖又利地扑了过来:“狗日的把豹子胆吃了,啊,敢撞枪口?看我怎么收拾你,等着!”
我们的胆一下子就破了,变成尿点子往下淌,没头苍蝇般乱跑时,撞得玉米地嘎巴嘎巴一阵乱响。
同时响起来的,是远处咣咣的敲打声。
“跑你妈的卵,回来!”牛铃抢前一步,扑通放倒了一个身影,我知道他生大气了,变作刺猬,成了一个满身是刺的浑球。
谁都不敢再跑了。得罪了牛铃,不只是断了口福从此别想在大青田里弄到一口垫补那么简单。你顺着他,他宁肯自个儿饿着也会多分一口给你,你要胆敢惹毛了他,他想尽办法也要把你骨头缝里的油给榨出来。牛铃就有这么愣,着急了他会六亲不认!
牛铃两手叉在腰间,将军一样,恶狠狠地说:“他这是在使诈,敲庵子呢!都跟着我,去吓吓他!要吓唬不住,就来硬的,蒙住脸给我绑了!反正落了个偷的名声,那就偷他个扎实!”
谁敢不从?我们贴身跟在牛铃屁股后,呼吸着彼此的屎臭尿臊,趁着朦胧月色蹑手蹑脚摸到草庵子下。草庵子上斜挂出一根野艾搓成的火绳,萤火虫般亮着一豆红光。那股淡淡的苦艾香,一下子让鼻子松快了许多,能够欢畅地呼吸了。
草庵子里,王瞎子正在念念有词地咕哝:“儿,女,你们在哪,啊?爹想你们!能娥,我没本事,害苦你了……”
王瞎子果然是在使诈。你听,他居然像老娘儿们一样自说自话,还不时吸溜出几声抽泣。王瞎子要哭起来,那会是怎样一个滑稽相呢?他平日里被人耍笑、训斥、吼骂惯了,老一副讪讪的笑脸,似乎皮比城墙都厚,锥子也攮不透的,他怎么还会哭呢?这让我们十分稀奇!
听大人说,自从能娥改嫁给了王瞎子,他就脱胎换骨变了个人样。能娥指到哪儿他冲到哪儿,能娥怎么吩咐他便怎么干。能娥說:“瞎眼!”他便说:“哎!”能娥说:“跪下!”他便不会蹲着。这刺激得那些成天被男人吆来喝去的女人们眼睛红得能冒青烟,再遭到训斥或者打骂,便扯了嗓门喊:“狗日的,你还不如个瞎子!”
村里的男人都恨死了王瞎子,骂:“妈的你八辈子没见过女人,臊狗!”
王瞎子却一点不恼,头一扬响响亮亮说:“爱!”
那一年春旱夏雹,麦收不足二成,到秋里连阴雨沤得人都一股馊气,田里的棒子丑得像狗尿苔,愁得人两眼发绿。能娥被两个娃娃“饿呀,饿呀”喊得心酸,心想自家一个女人,奶头上还吊着半柞大个娃,人心都是肉长的,不会受多大刁难,就给王瞎子说都没说,去大秋田里给俩娃踅摸几个棒子。大半年糠皮麸子高粱米了,大人口都寡,茅厕吭哧老半天拉不下来,憋得满头虚汗,更不要说两股鼻涕的娃娃了。
能娥哪里知道,她不偏不倚就撞到结下梁子的邻居了,唤来了驻队干部。
能娥被拎来拎去做“典型”时,最受不了的不是她,而是王瞎子,动不动就拖着两个娃娃去搅场子,疯狗一样见谁咬谁,有一次竞把一个女学生的手咬破了,差点被乱拳打死。
能娥那些日子见人便流眼泪:“我咋就能碰上这么个二货?求你劝劝他吧,别再犯愣了!”
队长说也说了,骂也骂了,最后连手都动了也没能把王瞎子劝住,谁还能劝得了他呢?人们都摇头骂:“这二货,瞎实了,只认一条道!”
没法子,能娥认命了,只好一走了之。王瞎子一天一天寻找,一月一月打问,一年一年等待,心慢慢死了,人慢慢萎靡了。
从此过一天是两晌,吃一顿饱三天,再也打不起精神了!
这他能怪谁?自己把路走绝了,哭顶个卵用?除非他能买到后悔药!
我心里有点酸,捅捅牛铃,比画着要他返回。牛铃手一抡把我挥开,弓下腰奔了过去。
牛铃先偷偷把上下草庵的矮梯搬开,惊动了王瞎子,探头喊:“谁?人还是鬼?”
我们吓得躲进高高的庵架下,挤成了疙瘩,咬牙切齿恨牛铃。牛铃反应恁快的,白背心往头上一蒙,探出去半个脑袋,声音颤悠悠地拖长了,疹人地叫道:“王——瞎子,王瞎子哎,我冷,我肚子饿——”
我们都知道,这是牛铃他妈咽气前颤颤巍巍说的话,村里的老老少少为此摇头叹气了好几年。牛铃现在把他妈的声音学得比那时候更惨、更疹人,连我都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草庵子里好一会儿没了声息,萤火虫在蛐蛐嚯儿嚯儿的叫声里,划出一道又一道细细的闪亮。我的心里擂圆了一面鼓。
“哎呀妈呀,鬼呀!”王瞎子像被钝刀子锯着了肉,很突然地叫起来,足足吓了我们一大跳。
“我给你缝过衣服纳过鞋啊,你得还哪!今晚我来吃两个棒子,你给呀不给,啊?”牛铃这狗东西,把他妈的声音学得活灵活现,连我们都感觉好像他妈真活过来了,就在眼前说话。我的头发都倒竖起来了。
事后牛铃笑得前仰后合说,他看到王瞎子在庵棚里缩成了一团,头抵进角落,屁股撅起来老高老高,又磕头又作揖地求饶:“大嫂子你去吃吧,我不想死,我还要等我婆娘娃娃呢!”
可我心里却老有个疑惑:王瞎子死人身旁都敢去睡,乱坟堆里都敢耍横,他怎么就会怕鬼了呢?
然而事实却是,王瞎子那晚再也没敢爬出庵棚,我们每人搞了一大兜玉米棒,好些天连拉的屎都香喷喷的,惹得猪乱咬架鸡乱鵮仗。
第二天,王瞎子就把牛铃他妈闹鬼的事传得满村子叽叽喳喳议论。
没料到队长也信这个,说:“鬼要来吃,人能挡住?谁要不信,刨牛铃他妈坟去,少给我嚼舌头!”
队长手里提的是秤杆,关乎每一个人口粮的斤两。庄稼汉嘛,他不关心地畔畔的曲直、秤杆杆的高低,还能关心啥?关键时候一把粮食都能救命呢,谁敢掉以轻心!于是就没人再敢说啥了。
牛铃一下子成了村里孩子王,说话做事相当霸气,连大人都怵他三分,见了面笑脸相迎,讨好说:“牛铃,崽娃子,我同你爹捏尿泥耍大的,谁从不欺负谁!”我知道那是在以守为攻,让牛铃不要祸害他们的鸡啊狗啊,和自留地里的谷啊米啊!牛铃头高高地扬着,脚步停都不停,嘴里浮光掠影地随便嗯一声,傲气得一塌糊涂的。
7
牛铃果然就不上学了,成了劳力,队长三番五次劝都没用,他爹要骂,冲他爹喊:“我现在自己养活自己,你少管!”不出两年,腿变粗了,手变粗了,连声音都变粗了,说话老声老气的,见了我把嘴一撇,笑:“再念两年书,你回来连镢头都抡不动了!”兜里掏一个甜瓜或者两枚红枣,说:“给,润润嘴!”
他对我们不赖,但却跟王瞎子较上劲了。
据说他头一次跟王瞎子过不去,是因为工分。他先当着队长的面,不吭不哈走到一个粮袋前,抓住袋口,腰一猫,背一弯,腿一蹬,“嗨”的一声,一百来斤就上了肩,噔噔噔转一大圈,原地放下,指着王瞎子说:“你!来!”
王瞎子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要走,被牛铃一把攥住。
王瞎子说:“牛铃,松手。”
牛铃说:“你扛我就松!”
王瞎子說:“娃,我没得罪你!”
牛铃不依不饶,手上一使劲,问:“扛呀不扛?”
王瞎子的腰立马弯下,蛤蟆眼鼓得溜圆溜圆,龇牙咧嘴服软:“我扛不动。”
牛铃这才冲着队长说:“我七分工,他十分工,凭啥?”
队长冷眼瞪了牛铃一下,说:“你娃还太嫩,人事不懂,少给我张狂!”
牛铃便把对队长的不满都算到了王瞎子头上,处处刁难。
牛铃曾经多次跟踪王瞎子,想逮他一个现行,只有人赃俱获百口难辩,才能给队长一个回马枪,让他哑口无言。可王瞎子就好像知道牛铃这个苍蝇总跟着他,竞不露半点破缝,牛铃想叮一下都没地方下嘴。
王瞎子好几天才蒸一锅馍,那馍蒸的,不是穿上了黄军装,就是披上了绿袄袄,一个个歪头歪脑的,又丑又渣。他蒸一次馍,简直就像上了一回战场,身上手上脸上,不是锅墨子就是面沫子,有一次灶火轰一下吐出来,把眉毛头发舔焦了,光秃秃的怪,谁见了把谁笑死。蒸好馍了,肩上一搭,兜里揣一把青辣椒或几头蒜,他那几天差不多就不回家了,吃住都在庵棚里。饿了掏一个冷馍就着辣椒或蒜,咕叽咕叽嚼完,就算一顿饭了。
村里的女人见了,都叹气:“可怜!”
而男人们大都眼硬,骂:“该!”
牛铃有好多次拣根树枝,去检验王瞎子的“出产”,企图在里面找几粒消化不了的玉米豆谷做证据,可臭烘烘忙上一气,回回都跳了双脚骂:“狗日的你是善人吗?”我们村子把不杀生、不食肉的人叫作善人,可王瞎子是杀生吃肉的啊,他吃肉时的那副馋相,要多丑陋有多丑陋呢!
队长听到了,哼哼着鼻子说:“世上最难赚的是名声,最难认的是人。你娃要是个好苗苗,以后会明理的!”
牛铃才不管这些呢,抓不住短,他就去偷王瞎子看护的苜蓿、玉米、豌豆、红苕、洋芋、花生。这二年风调雨顺,不缺肚子了,牛铃不为嘴,只为撒气,便挨个儿往过扫荡,完了再串通了人骂骂咧咧去查产。
队长为此没少扣王瞎子的工分。王瞎子既短了口粮,又不会做饭,热一顿冷一顿地过得恓惶,遇到谁家婚丧嫁娶,跑得就比以前更加欢实,惹得全村人都厌嫌。我们村讲究“扑到怀里的雀儿都不能施虐”,那是一份对善念的善待,可他们却对奔上门的王瞎子横眉冷对,这让我们难辨对错。
可是队长自有队长的办法,他后来竟然用残疾人和无儿无女的名头,给王瞎子弄了个“五保户”,再也不用凭工分糊弄嘴了。谁料王瞎子那个二货却找到队长,脖子一拧一拧地吵:“你叫我干啥我都听,这个不成!让我当‘五保户’?我有儿有女!”
队长生气了,问:“你儿呢?女呢?”
王瞎子当下就蹲到了地上。
队长递给他一支烟,长叹一声说:“你要觉得憋屈,可以不当!连你都要撂挑子了,我还指望谁?”
王瞎子闷了半天,才吭哧吭哧地说:“我并不是觉着‘五保户’不好,不出力就有饭吃,谁傻了,还嫌?我就是觉着,只有你才把我当个人看,我咋能老叫你落不是?那还叫人吗?”士为知己者死,这家伙身上还有一些硬硬的骨头呢!
队长把手一挥,说:“唉,没办法,咱这双簧还得演呢,再苦再难,你都得替我背着,啊?”
王瞎子就啥也不说了。只是他没像其他“五保户”那样闲着,闷着头照旧跟人出工。人笑话他:“你闲得卵疼了,好好的福不享?”王瞎子的反应像被揭了短处,口气里一股火药味,呛人:“卵不疼,脸疼。坐吃闲饭,我臊得慌。”
牛铃的嘴角撇到了腮帮上,冷笑,一下子点燃了王瞎子心里的那些火药,炸了:“牛铃你狗日的,连饭香屁臭都分不清!”
两人便谁不让谁地吵成了一团。牛铃咒王瞎子妻离子散,活该过成了孤家寡人。王瞎子骂牛铃是个大克星,有人生没人管的鳖犊子。乡间那些刻薄恶毒的咒人骂语,句句如刀如斧,极具杀伤力,也很有娱乐性,着实让人看了一场热闹。大家看完、闹完、笑完就完了,谁也没把这当个事情。
可牛铃却没完,白天晚上都想着这个闹心,牙齿嚼得嘎巴嘎巴响。
牛铃后来说,对付谁他都有一肚子的妙招,可对付王瞎子,却让他的脑细胞一把一把死,作了大难!王瞎子不养鸡不养猪,偷没啥偷害没啥害,一年到头都住在庵棚,那孔烂窑破得不能再破,不在乎你再挖两镢头。柴草倒是不老少,堆满了一院,谁用他都懒得管,他如今已经“五保”了,你就一把火烧光烧净了,还得队里管着,那就等于要把你的一份匀出去一些,划算?
牛铃给王瞎子院里的水窖扔了几锨新鲜的牛粪,好多天不见动静,见面了故意问:“水好喝不?”
王瞎子探头看他一眼,说:“养人!”
牛铃瞬间泄气了,呼儿呼儿喘,面对低了他半个头的王瞎子,却忽然感觉矮出三分,便恨得牙根发软。那种恨硌在心上,像个糙硬的石头,棱棱角角时不时就会划一道热辣辣的疼痛。
8
苜蓿花盛开的季节,是要收割了晒干给牲口当越冬的干草料的。牛铃跟队长说,他想去割苜蓿。他空长了一副个头,其实连头带尾还不满十六岁,心智上还是个娃娃。他说他自请去割苜蓿,一是为了能采集种子换点钱花!二是能逮一些绿油油的大蚂蚱,等我们放学了能一起玩。可是队长没同意,冷着脸问:“你又打啥坏主意了?莫想!”
割苜蓿的差事,照例又落到王瞎子头上,他一边看麦田一边割苜蓿,两不耽搁。
牛铃便把两只眼睛恨得比铜铃还大。
终于,那天后半夜,难以入睡的牛铃一个打挺从土炕上跳下来,揣上一包火柴,噔噔噔出了门。
正收麦天,累了一天的村子跌进了沉沉梦乡,狗都懒得叫一声。半圆的月亮挂在天上,风把树摇得哗哗啦啦喊困。
牛铃蹚过那片馥郁的苜蓿地,深一脚浅一脚赶到王瞎子的草庵下,他听到庵子里传出来响亮的齁声,地动山摇的。王瞎子这个二货,白天抢着割麦,晚上还要守夜,狗日的,累死他!
牛铃悄悄摸过去,猫进草庵旁那摞干苜蓿垛里。王瞎子把苜蓿收割下来,晒干了摞起来,储备着牲口一冬的草料。牛铃捏了好几根火柴,蜷在懷里一划,扑哧跳起了一道焰,恶狠狠点燃了干苜蓿垛。
火趁风威,风助火势。好多年后牛铃还说,他对以前课文上学过的这句话有了刻骨铭心的理解。还没等他撤离,火就蹿起来半人多高,东倒西歪的烟焰被乱风一卷,擦着他的头顶呼地冲进了苜蓿地旁的麦田,燃起毕毕剥剥的炸响。
牛铃吓傻了。
他原本只想着把苜蓿垛烧了,赖到王瞎子头上,就说被他的火绳引燃了,弄成他的一大铁罪,看队长还怎么包庇他?!这下可好,竞把麦子烧着了,这还得了?他说他也想过逃跑的,跑了就脱掉干系了,无凭无据的,咋也算不到自己头上。可是他心疼那些麦子啊,一村人就凭它混嘴填肚子呢,他要是不管不顾,这么大一片地,得毁多少口粮,得让多少人挨饿?牛铃抓起一个干苜蓿捆奔过去,扑扑打打灭火。
可是火被风扯着,蛇芯子般往他身上扑。
牛铃急了、慌了,尖嗓门哭喊起来:“王瞎子!王叔!火!火!啊呀我的妈呀!”
王瞎子跳出草庵,鞋都没穿好,惊叫着冲过来。牛铃的裤子、褂子已经带着火了,头发冒出一股煳味,王瞎子一把扯过他:“你狗日的不想活了?快去叫人!快!”自个儿则冲进麦田去扑火。
牛铃一路向村子跑,一路扯着嗓门哭喊。男女老少纷纷跳下炕,慌慌张张赶到,吵吵嚷嚷把火扑灭后,追根究底时这才想起了王瞎子。
队长给烟熏火燎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面目狰狞地叫骂:“狗日的,人呢?给我捆起来,扭到公社去定罪!”
队长打着手电,寻来寻去,最后在垄沟里找到了王瞎子,满脸焦煳,一只眼睛还露着白,鼓突突地一眨一眨。队长伸手一拽,王瞎子发出杀猪一般的号叫,手电一照,原来鞋和衣服都烤焦了,粘到肉上,还冒着焦煳的烟。
队长脚下一绊,扑跌到地上,惨惨地喊:“瞎子,你狗日的不想活了?”
王瞎子眼睛里闪出泪花,一脸歉疚,气息弱弱地说:“我给咱把麦子……没守好!”
队长突然暴怒了,冲人群喊:“还愣着干啥?赶紧往卫生所送啊!”
人们这才清醒过来,七手八脚去抬,刚一搭手,王瞎子便撕心裂肺地叫。只好去草庵里抱出被子,把人往上面一滚,拽起四角跑回村,拖了一辆架子车。
牛铃一直跟在后边,边跑边抹眼泪,心揪成了一团。队长眉头锁着,疑疑惑惑问:“你狗日添啥乱?咦,大半夜的,你咋知道起火了,啊?”
牛铃头嗡的一声轰鸣,心怦怦直跳。可还没等他张嘴,王瞎子扯住队长衣角,说:“都怪我,不小心。火绳,火绳刮到,苜蓿上了……”
牛铃的眼泪就哗哗地往外涌。
公社卫生所草草查看了一下伤情,说他们治不了,得赶紧送县医院。爬高下低地往县医院送的路上,王瞎子就不行了,临死前抓着队长的手说:“在我坟上,撒上苜蓿籽,别荒!”
牛铃哭得比他妈死了还难过。
人们都很奇怪:“这崽子咋了?非亲非故的,你哭个卵?”
队长则过去摸了一把牛铃的头,长叹了一口气。队长是个冷面孔,眼硬,对人老凶巴巴的,连自家的娃娃都不正眼瞅,他这样的举动就显得极为异常。
埋了王瞎子后,人们在消费他的那些笑料时,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惊乍乍说:“还记得瞎子那句话不,谁吃了把谁一把火烧死?”一圈眼睛就扑闪扑闪跳跃出阴阴森森的惊惧:“狗日的,说了抢死人的饭要折寿的,他不听!”当然也有对一切都爱质疑的人,一副别人皆醉他独醒的嘴脸,摇着头纳闷地问:“由过火的场面看,火势并不是很大么,人咋就能烧成那样?”照例地,大家都挤眉弄眼地撇下他,另凑成一堆去闲话因果和善恶。
9
转眼我们都长大了。
那年征兵,我和牛铃都报了名。跳出农门,走出大山,是我们的共同愿望,都铆足了劲上蹿下跳,托人情走关系,志在必得。可我们村只分给了一个名额,这就非常微妙了,牛铃觉着我有文化,以后还会有许多机会,干吗跟他争?部队要的是能摔能打的士兵,又不是要白面书生!而我却认为牛铃才小学文化,弄了张假初中毕业证就想冒充有文化?你有的是身体和力气,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为啥非得跟我抢?我们俩就这么暗中较着劲。
正苜蓿开花的季节,这让我想起了许多事情。我总想找牛铃交交心,可牛铃忽然问跟我有仇似的,瞅都不瞅我一眼,这让我心里既气又堵,很不舒服。
一天黄昏,临放工前队长把我和牛铃叫到一起,让跟他走。我们一前一后跟着队长,别别扭扭的谁都不理谁,其实心里边都在打鼓:队长这是要干啥,摊牌吗?
谁知队长却把我们带到了王瞎子坟上。他靠一棵树坐下,看看我,又看看牛铃,一句话不说,吧嗒吧嗒只管抽旱烟,眯起两眼瞅对过落日下苍茫的群山。
我和牛铃都不知道队长葫芦里到底装了什么药,心慌慌的却不敢问,一左一右蹲到队长两旁。要想当上兵,队长这一关也相当重要,得格外小心。
队长连吸了两锅旱烟,把烟灰往地上一磕,用脚踩灭,慢吞吞把烟袋往烟锅杆上缠好,别到腰里,这才问:
“你俩都想出去?”
“想!”牛铃几乎算抢答。
我则留了一手。在弄不清队长心思的情形下,不吭声可能才是最好的吭声,何况这还是明知故问呢?
队长又看看我,看看牛铃,长叹了一口气,说:“可是只有一个指标啊,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俩说,该怎么办?”
牛铃腾地站了起来,不用看我都知道,他正气鼓鼓一眼一眼瞪我。我一下子紧张起来,埋下头在地上乱画圈圈。
气氛相当尴尬,也极不友好。唉,队长呀,你这到底想要干啥?让我俩撕破脸打起来?我的血全部冲上了头顶,眼睛涨得像要跳出眼眶。
谁知队长却猛不丁问:“知道那么些年,我为啥专挑王瞎子看苜蓿、看庄稼?”
一提到王瞎子,牛铃蹲下了,垂下头默不作声。我则扬起脸瞅向队长,期待着他的下文。
队长望着王瞎子坟头,那只瞎眼里一窝青白,那只好眼里一汪透亮,从怀里又掏出烟锅,一揉一揉装烟末子。装好,划一根火柴风吹灭了,又划一根火柴还灭了,牛铃身子一挪,见我已经抢先一步,便退了回去,我在怀里把火柴点着,队长凑过来吸上,烟雾便在他的面前缭绕成一片淡淡的白雾。这时候队长才幽幽地说:“只有他心软,能疼你们这些娃娃!”
我眨巴着眼睛,一时竟回不过神来。牛铃也抬头望着队长,一脸傻愣。
“日子苦,先顾谁?先顾娃们!都正长身子呢,缺油少肉的,要再吃不饱,能好?娃娃们好不了,那世事怎么往下走?”队长倒好像不是对着我们,而是冲着另外一个人,慢慢悠悠地道,“‘狼吃娃’也好,怕鬼魂也好,那都是演戏给人看的,得盖过眼!”
牛铃的嘴巴一下子张开了,是一个圆圆的空洞,最后慢慢把头垂到了胸前。我则扭脸望向王瞎子孤零零的坟,坟上苜蓿长势蓬勃,紫色的花朵一嘟噜一嘟噜的,随风招摇。
然后队长说:“人生在世,啥是好?啥是孬?有些人只对自家好,凡事只想着自个儿;有些人想着自个儿时,还能替别人想一想。王瞎子后半生没活自个儿,他都为别人活了!”
不知为啥,我忽然一阵难过,从前那些事一幕幕在脑子里闪回,过去了的那些苦涩,一下子竟泛出了酸酸甜甜的味道。我愣愣地望着队长,心里咯噔一下:王瞎子在前台唱的,原来都是队长的戏啊!我一下子从那张冷面孔和一明一瞎两只眼睛里,分明看到了队长的心,立马脑子一热,很冲动地说:“队长,让牛铃去,我退出!”说完却有点后悔,心里空空的,眼泪都漾了出来。
好在牛铃马上也瓮声瓮气说:“不,你去,我留下!”
队长在一片沉默里吸了好一会儿旱烟,才说:“牛铃你知道为啥我没让你去采苜蓿籽?王瞎子卖了钱,都交给我,给那些家里穷的娃娃垫学费了。你要卖几个钱,就胡花了!”
牛铃的脸红了,埋下头揪地上的一棵草,半天把頭抬起来,一脸眼泪,说:“队长,我把王叔……害了,我把王叔……害死了……”
队长脸还是那么又冷又硬,可他那只亮闪闪的眼睛里却跳跃着笑,伸手拍拍牛铃的肩膀:“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叔等你这句话,可是等了好几年了!”
他忽然变得很轻松似的,一手拉住我,一手拉住牛铃,声音欢畅地说:“你们俩,都是好苗子,一个有知识,一个点子稠,我没有看错!我的意思,一个出去给咱闯闯,一个留下来接替我。我老了,有心无力跟不上趟了,咱们这个村,不能没人领头啊!”
牛铃和我彼此深深地对望了一眼,感觉到一下子都老成了不少,手一伸也攥到了一起,紧紧握着。
队长用他一明一瞎两只眼深深地看一眼我,又看一眼牛铃,说:“娃,你俩记牢了,要当好领头人,一要舍得吃亏,二要舍得挨骂,三要喝得下恶水,四要忘得了自己,件件都是难事,有一样你做不到,这个头就领不好。”
队长松开我俩,走过去理着王瞎子坟头茂盛的紫花苜蓿,又说:“我这辈子就剩两个心愿了,一个是能把王瞎子后人找到,对得起王瞎子,一个是盼你们都有出息,让咱村能过上好日子。哪一天我死了,也埋在王瞎子旁边,坟上也撒上苜蓿籽,人能食,牲口能吃,还能安神清热、利胆除湿,是百善草。”
我和牛铃面对那片苜蓿,苜蓿花一地姹紫,在落日的血色余晖里,朴素而又辉煌,旗一样在我们的眼前招展。
责任编辑刘洁
【作者简介】张宗涛,男,陕西彬县人。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省写作学会常务理事。在《小说月报·原创版》《长城》《四川文学》《中国报告文学》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百余篇。现供职于陕西某高校。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张宗涛 期刊:《小说月报》2019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