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紧贴年根的腊月二十七,太阳早已偏西,乔大炮才光荣地回到家中。
一进那个土坯院子,他的三个孩子从里屋里飞奔出来,将他包围:有摸兜的,有解怀的,还有捏他腰带的,一通搜摸无果,都委屈地嚷起来:我要鞭,我要吃肉,我要花。“去去去,一帮不懂事儿的东西,就知道要要要,老子快累死了。”
三个孩子瞪着大眼跟随在他身后,一直待他坐在东屋炕沿上,仍围着他。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年味儿就浓了。女孩要花,男孩要炮,老头儿要顶破毡帽,就盼着欢欢喜喜过大年了。乔大炮的三个孩子:大的十二岁,那俩,一个十岁,一个八岁。他们看到别的孩子有的东西,自然也要缠着自己的父母,要属于他们的东西。之前,他们向母亲淑梅要,淑梅说,等你爹回来,找他要。
现在爹回来了,却什么也拿不出,有的,只是大把的失望。
大炮才不管这些呢,撩起破棉袄,在后腰上拔出烟袋,装烟点火,不紧不慢,“咝咝咝”地抽起来,烟斗上的红火忽明忽暗,淡淡的烟雾迅速在屋子里旋转着弥漫开来。
“这年咋过?!”淑梅斜着眼,满是气恼地问大炮。见到大炮年根底下回来,竞两手空空,哪像个挑家过日子的主?她是真无奈了。“咋过?你问我,我问谁去!”大炮是个自己吃饱,全当一家人不饿的人,家里日子过得怎样,他的确很少操心,就好像他当初能把淑梅娶到家,一是验证了他口吐莲花的嘴皮子功夫,二是能在炕上那点儿事儿里销销魂,至于别的,与己无关。“废话,你是爷们儿当然你得管了。”淑梅这时提高了声调,表明她忍耐至极。俗话说,男怕人错行,女怕嫁错郎。此时的淑梅,是真真切切感到嫁错了人。平时能把死人说活的大炮,这时也感到事情严重,破天荒地一声不响闷在那里,只管低头抽他的老烟袋。三个孩子见此情景,又都围向淑梅身边:娘,我要鞭,我要吃肉,我要花。“要要要,要你娘那个腿,都出去玩去!”淑梅瞪起眼,大声训斥着三个孩子。三个孩子没词儿,各自噘着小嘴嘟嘟囔囔地出了屋子。
“赶紧想辙去。三十晚上的那顿饺子还没着落呢!”“我有啥辙呀?”“你不是天天出去,抖着机灵地吹日子过得像神仙吗,怎么就没辙了?”屋里就剩下两口子了,吵得不亦乐乎。好在大炮白知理亏,无论淑梅怎么说,大炮也不和她着急。淑梅一看大炮,无论自己怎么说,整个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所以甩出了戳他心窝子的话,“你没辙是吧,那我去邻居家借!”正可谓知夫莫如妻。大炮除了能说会道众所周知,另一点不见得人们都知道,那就是大炮好面子。他家日子不好过,却常常吹嘘自家过得很强。为应对别人的质疑,他开动脑筋想办法,把调羹勺那么大一块熟猪皮,常年放在盐罐子里,不管家里吃的是清汤还是寡菜,只要是他出门办事,或者就为跟人摆龙门侃大山,离家之前都要在灶台前,从盐罐子里拿出那块肉皮,上下左有地在嘴唇狂抹,你别说,这样抹过,让人一看,真像家中刚开完荤。大炮就以这种方式,维护着他可怜的面子。对此,淑梅早就看不过,但既然嫁过来则能将就就将就了,戳破自家男人的面皮,自己又能有多少光彩?淑梅不干这事儿。可现在不同了,眼看大年将至,这要吗没吗的日子怎么过?还别说,淑梅这招真管用。大炮一听这话,就急眼了,“你敢!”拿出了平日所少有的不容商量的口氣和威风。
大炮是枣园村的贫协主席,总得出去做报告,见过大场面,县上领导还接见过他呢。忆苦思甜运动以来,他做过大小五六十场的报告,光擦泪用坏的羊肚子毛巾就有三截呢。县上的工厂、学校、机关他都去过,对,还在公安局做过一场!这次离家五天,一气在县上做了八场报告。说实在的,他也着实解了解馋,吃了好几天机关上的大馒头就白菜猪肉炖粉条。印象最深的当属在公安局了,全县公安战线一百五十来号人,个个着装整齐,威风凛凛,都认真地听他大炮在讲。大炮讲得好呀:说他爹死得早,自己八岁就给地主家扛活,冬天里放猪滴水成冰连鞋子都没有,光脚踩在雪地上,冻得直哆嗦,在地主眼里他都不如一头猪;十岁就给地主家挑水,一早上挑三大皮缸,个子矮挑不起来,得把扁担钩子挽几挽,他用手比画着,这么大的木桶呀,现在我的腰不直就是那时候累的。讲到这,他马上站起来,撩起破棉袄让警察们看看他的腰,腰并看不出什么,但他的肩膀倒确实不是一般高。再说到吃,他马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吃的是猪狗食呀,大家知道吗,枣糠,枣糠吃了拉不出屎呀!马上掏出皱皱巴巴的一截羊肚子毛巾,随之配合着擦拭眼泪。
台下警察也个个面容悲戚,尤其和大炮一个公社的张所长,三十多岁,天生人善心软,刚从部队转业回来,听到别人述说难处,或涕泪双流地道委屈,总会情不白禁跟着人家流泪,真是感同身受得不一般。
说到新社会,他便喜笑颜开:咱人民当家做主了,贫下中农过上了神仙一样的日子。拿我家来说,想吃白面馒头,蒸!想吃肉菜,熬!——如今过个年,都是肥年,流油呀!肉、面有的是,孩子们吃饺子都吃腻了。警察们听到这儿,自然是开心快意,尤其那个曾陪着大炮落泪的张所长,更是带头鼓起掌来,一时间掌声雷动,经久不息。这天,公安局机关食堂正好吃饺子,让大炮给赶上了,猪肉白菜馅,一咬一口油,那个香,像过肥年,至今他都忘不了。
特别难以忘怀的还有一件事,局里领导可能考虑到“名人效应”,居然安排他参观了警犬。狗,随处可见,但是警犬,不是一般人得见的。大炮愣是靠他的那张嘴,争取到了普通百姓不可能有的待遇,能不开心吗?在参观过程中他真是开眼了,你说村子里人家养的狗是狗,这里养的狗也是狗,咋狗跟狗就这么不一样呢!
总之,各单位都乐意请乔大炮做报告。因为他讲得绘声绘色、声情并茂,主题突出,感人至深。他自然也就成了当地的“名人”。而今,老婆说要出去借东西过年,这当然不行。这要传出去,不仅自己以后做不成报告了,也给各级领导丢了大人现了大眼呀。所以,他当机立断,斩钉截铁,必须要老婆识大体、顾大局。
“这年总得过吧,不去借拿吗过年,你说,你说?”淑梅步步紧逼。“我说啥呀!”大炮真没有办法,只能这么应付着。“哎,真后悔当年我没听娘的话,怎么就嫁你啦!”淑梅很懊恼。“活人不会让尿憋死。”大炮扔下这句话,闷着头走了,心里着实烦这个老婆总这么絮叨。
烦归烦,这也是脱不掉的事实呀。年关难过!大炮找谁去说,能和谁去说呀!自己走出家门,朝村北的柴河去了。
二
柴河里半槽水早就冰封了,白花花一片。两岸上一点儿柴草也没有,光秃秃的,都被勤快的村里人搂去烧火了,只有那些柳树像光着腚的顽童,随风舞动着枝条。大炮紧抱着怀,嘴里叼着未燃尽的烟袋,缩成一团,冷呀。
本来他身上就没有什么肉,这些天做报告,虽然吃了几天好饭,但他演讲时真见职业道德,不仅话到表情到,调动起声泪俱下的演技,也确实消耗他的体力,所以,此时的大炮,还如先前一样的瘦。当然,他也有令人过目不忘的地方,那就是他生了张方唇大口,让人一看,就知道是靠嘴吃饭的主儿。此时,西北风很硬,刮得他这小身板儿,都有些趔趄。他自觉难敌恶风,便下了河,心想河面上兴许背点儿风。没承想,哐当!摔了一跤。烟袋在冰面上滑出很远。他站立起来,弯腰捡起烟袋,提起左腿在鞋底上狠狠地磕了磕烟锅,确定没有余火了,又将整个烟袋插回了后腰。刚移动了几步,哐当!又倒了。真他娘倒霉!他小心翼翼地爬起来,猫腰慢慢朝北岸走去,寻了个深些的狼窝一屁股坐了下来。真暖和!
大炮来这里做什么?他是来想辙的,准确地说是寻思解决三十晚上这顿饺子的问题。这点事儿,还用得着到这里来吗?还就真用得着,因为这事太难了!只有在这种无人打扰,无人掺和的环境里他才能全面细致深入地思考这个问题。这也是他的一个习惯,不就是冷点吗,他扛得住。他用两只手把棉袄往贴身处裹了裹,两臂在胸前交叉着紧紧地抱住。没过十秒钟,他欠了身拔出了烟袋,装满烟丝,划火点了,接着又重复了刚才裹棉袄的动作,烟袋就自己插在了大炮的嘴上。
一袋烟之后,屁股早就被土块冰透了,他马上又蹲起来,就这么佝偻着身子连抽了三袋烟。眼下,只有借!钱还倒其次,至于孩子缠闹所要的东西也可以不考虑,主要是这白面,得解决饺子的问题。本村是不行了,传得太快,刚才已经制止了淑梅。去亲戚家借相对保险些。可丈母娘家、二表舅家、大表姨家和三表姑家这些亲戚也都是土里刨食的,平日里借遍了,還没还上呢,再去借实在不好张口呀!再说,这亲戚一加个“表”字,就觉得不那么瓷实,去丈母娘那里,打心日艮儿里又有点怵。去偷去抢去劫?咱大小也是个人物,天天给人家做报告,这点基本觉悟还是有的,这行不通!唉,年关难过。为这顿饺子难住了这位五十来岁的汉子。
太阳快落山了,天更显冷了。他把棉帽的两个帽耳放下来系在了下巴上。生点儿火吧,把狼窝里平日刮风积存下的一点儿柴草集在一起。划了三根火柴终于点着了。有了火似乎温暖多了。他仍在装烟,点烟,抽烟,大半荷包烟丝都要抽尽了,还没有个准主意。
大炮成家晚,挨肩的三个孩子都小,年年缺粮,年年拉饥荒,唉!
最后,他的烟锅在一块小砖头上,口邦口邦口邦地磕了磕,把玉石烟嘴送到嘴里又吹了吹。这烟嘴真不错,挺漂亮的,是那年批斗地主顺来的。
“得,只有这一招了——找丈母娘去!”
哦!去找丈母娘还用费这么大劲吗?是呀,刚才说到,总去借不好意思。其实,还有更深层的意思,淑梅这么多年一直和母亲赌气不肯舍脸儿,这种事儿只有大炮去。特别是丈母娘那张不饶人的嘴,没有加厚的脸皮受不了呀。不过,有脸没脸也得凑合着过年。淑梅毕竟是她亲闺女,我就不信她能看着亲闺女三十晚上吃不上饺子!这么想着,大炮定了主意。
天马上要黑下来了。一不做二不休,晚饭也去她家蹭。他站起身,用手打了打身上的土星和烟灰末儿,出了狼窝,朝丈母娘家方向走去。
丈母娘家在柴河北面的康庄,距枣园八里,大炮没有沿河岸奔大路,而是直接在蛮地走了一段。这样能省几步。上了大路,再看那大炮,竞小跑起来。他为啥要跑,自然有他的道理:一则他饿了,到得太晚,丈母娘家吃完饭,锅都刷了,不可能再给他另做,早到会儿,兴许还有碗粥喝;二则,天太冷,不快走冻得难受,有一种光着腚的感觉,跑起来身上热乎些。
个把小时的工夫大炮就来到了丈母娘家。挑起西屋门帘,丈母娘和老岳父已经吃完饭了,但炕上的桌子还没有收拾,老两口坐在那里正闲聊呢。“爹、娘你们吃了?”“哦,大炮来了,吃了没?”岳父问。“还没呢,刚做报告回来。”大炮脸上的表情有些得意。“别提你那报告了,天天去做那玩意儿,能当吃还是能当喝呀?是,你混了口饭吃,你想过他们娘儿几个吗?”丈母娘一针见血。“娘说得对,不过这是政治任务呢!”“屁,一家子吃不上穿不上,谁管你啦?”丈母娘早就对此有看法。“是是是,过了年我就不去了!”大炮赶紧赔着小心说。抽着烟袋的老岳父对着刚进门就挨数落的大炮来了句,“凑合着吃口吧,锅里还有黏粥。”“好好好,我去盛。”大炮依旧赔着小心,来到外屋灶台前找了只空碗,收拾起锅底上剩了不多的粥。“行,还挺热呢!”大炮自嘲道。“这儿还有两块饼子,都吃了吧!”岳父说。“好!”大炮没敢抬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其实,丈母娘在见到他的那刻就生气了,心里直骂,“不争气的东西!”如今又见他贪婪的吃相,便用眼睛狠狠地剜着大炮。
岳父家有三个儿子俩姑娘,淑梅是老小。在这个家里,丈母娘当家,什么大事小情,她不拍板,就是岳父说了也不顶用。刚才,准许他喝粥吃饼子这等小事丈母娘给足了岳父的面子。“他们娘儿几个怎么样呀?”“总的说还行,就是那丫头老闹病,一冬天花了二十多块呢!有口好的得紧着她吃!”大炮听到丈母娘问话,不敢再吃便抬头回话,这工夫他脑子一转,就开始铺垫上了,“娘,你不用太担心,问题不大。”“唉,我这五个孩子,最叫人操心的就是你们啦。”丈母娘说这话的时候是带着气的,语气比较生硬,她甚至在想,大炮这个时候两手攥空拳进来,要干什么?等着他,看看怎么说。
丈母娘果然不再说话。她不说话,大炮心里倒有些毛了,下面借东西的事不好说出口呀,虽然刚才做了铺垫。大炮拿饼子边吃边想,哦,百密一疏,刚说做报告回来,做报告一般是在大点的地方,从大点的地方空手来了,失礼呀!他赶紧吃完饼子又快速地扒拉了几口粥,就打发了这顿饭。每次他吃完饭,总有抽袋烟的习惯,那是在他家里。不过,想到抽烟,他便联想到了自己的烟嘴。但,还是先收拾桌子。于是,麻利地动起手,把锅碗筷洗刷了出来。其实,大炮如此做,就是想讨好丈母娘,按当地风俗,姑爷上门是高戚,用不着这么低三下四。可如今,自己连过年的饺子都吃不上了,哪还敢摆那谱儿呢!
这一切做完,把湿手在自己棉裤后腰上抹了抹,便挨着岳父这面坐下了。他并没有脱鞋上炕,而是屁股跨在了炕沿上。转头对着岳父说,“爸,你看看我这个烟嘴!”迅速在后腰上拔出了他的烟袋,递给岳父。岳父七十岁的人了,眼早就花了,所以,在油灯下,把烟袋送出有二尺远,细瞄看,“好东西,还有翠呢!哪得的?”“嗨,我捡的!你留下吧!”大炮说瞎话来得特别快,就像刚才说他家丫头得了病一样。“我不要,你白个儿留着吧!”老实巴交的岳父一点儿也不贪心,把烟袋交还了大炮。“你看看,咱谁跟谁呀,再说我也不懂,使唤不出个好来,咱换了!”大炮近乎是抢过了岳父的烟袋,把自己这支塞给了岳父。这一切全被暂时没说话的丈母娘看在眼里。其实,丈母娘是个急性子,看到大炮又是刷锅洗碗,又是送烟嘴,就觉得他是有事而来,便憋不住了,板着脸说,“大炮,你有事就说,用不着这么玄玄乎乎的。”机会来了。于是,他不好意思地说,“娘,我都不好意思了。”“有屁快放吧!”丈母娘毫不客气。“娘,是这样,、r头这一闹病呀,家里白面都给她吃了,三十晚上的饺子——”“我就知道,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丈母娘说话依旧这么不好听。为什么这丈母娘如此这般?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当年,在公社一次群众大会上,上台发言的有七八个小伙子,就数大炮讲得好,他口若悬河,激情四溢,非常鼓舞人心,让淑梅偷偷地爱上了。母亲坚决不同意。也是,当年虽说越穷越光荣,但也不能靠光荣过日子。娘是死说活说,淑梅执意要嫁,娘最后对淑梅说了句,“嫁过去你喝西北风,也别来找我!”娘本是一句气话,但倔强的淑梅,日子再难也没有回去求娘。要借,也是大炮去。近五六年,大炮家年年不是借钱就是借粮,借了,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对此,丈母娘的几个儿媳非常有意见,说娘有偏有向,把他们孝敬的东西都做了人情。着实让她挺不好解释。
“这怎么弄呀?我家也不是粮库!”大炮深知丈母娘的脾气,刀子嘴豆腐心,“娘帮我们想想办法呗!”“你们年轻力壮的,让我来想办法,我去哪想!”大炮被闷住了。他用岳父的烟袋给自己装了一袋烟,正要往嘴上送,突然觉得不对,“爹,你抽!”“我有,我有!”岳父用大炮换过的烟袋自己也装了一锅。大炮及时地划火给岳父点了。这些动作算是打破了一点儿僵局。“爹,我明年在白留地里想种点儿关东烟,那挺贵,兴许能赚点儿钱!”大炮没话找话。他种什么呀,只是说说罢了,大炮是嘴把式,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属于典型的嘴勤屁股懒。“好呀,种吧!”岳父随便答了一句。
“我说大炮,我也就是还有三斤面,给你了我怎么办?!”丈母娘虽这么说,她在心里却是这样想的,直接把面给大炮自然好,但他会觉得来得容易,说不定过两天又来要了,不如设点坎儿,让他明明白白,日子都不容易,长点儿志气。“娘,不行就算了,不吃饺子也能把年过了。唉,就是这两天淑梅总哭,孩子们老闹!”大炮就是大炮,他马上把淑梅搬了出来,想让老太太动心,其实他错了,此前老太太就有了打算,只是还没有说。“你少说那个,挺大的爷们儿连年都过不起,还有脸说媳妇哭孩子闹呢!”“不是不是……”大炮想解释点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丈母娘说得也没错呀!
“这样吧,我出去给你们借借去!”老太太说着这就下炕。“唉,叫娘费心了!”大炮说这话的时候其实也很不是滋味!堂堂的男人让人这么数落不说,还得让老人摸黑去求人。
“我哪辈子欠你们的!”老太太这么说着,拿了个面袋,拄上棍子,进入了黑幕之中。农家人不娇贵,身子骨也硬朗,老太太一点儿也不畏惧晚上出门去。她心里是有主意的,家里本来有十多斤面,不能让大炮知道,晚上先借下,明天她再还人家。两三袋烟的工夫老太太摸黑回来了。借着油灯看去,她额头上沁着细汗,头巾和后背上蹭了许多白,扔掉拄棍说,“这是七碗面,天一碗地一碗每个人一碗,也就够了。我借了三家子。唉,谁家也没有多少呀!”“娘!谢谢了。”大炮眼睛里噙着泪,声音有点儿颤,似乎他真的受到了震动。哦,若是真能达到如此效果,也不枉老太太的一片苦心了!
得到白面,大炮又坐了一会儿。决定回去。岳父说,“道上小心呀!”“是!”他一边点头,一边扎好面袋嘴子,将白面铺松开来,撩起棉袄缠在腰上。此刻,大炮倒显得像大胖子了。
三
黑夜中,大炮一个人走在路上。心情很复杂,可以说有喜有悲,喜的是终于有白面了,能过年了。悲的是活得太失败了,正如丈母娘所说,连年都过不起,哪里还像个爷们儿!这么想着,脚下步子在加快。过了一会儿,这一段不想了,又想起当年娘活着时讲过的鬼故事: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狂吠乱叫。不想则已,这一想,他自己吓得都心惊肉跳,恨不得拔腿开跑,但天太黑,怕跑起来摔跤,只能大步向前走,可他总觉得身后有声音。这时他身上冒起汗来,倒好,不觉得冷了。继续不回头地走着,风呜呜地响,就好似鬼哭狼嚎。心里越怕步子越大。不觉走出了一半多路。
也应验了怕啥来啥的话。在经过一个废弃的破砖窑时,突然,一个黑影蹿到他的面前,且手里握着一把铁叉。这让本来就怕鬼的大炮吓了一大跳,不由得喊了声,“娘唉!”但眼前不是鬼。只听面前的黑影说,“叫爹也不好使唤,把身上的东西留下,我不要你命!”还没有缓过神来的大炮马上说,“大哥,饶命,我身上没钱呀!”“少他娘废话,有吗都掏出来,快!”黑影说着横过铁叉,打了一下大炮的屁股。还真疼,看着面前这个高大魁梧的黑影,大炮怵了,直求饶,“大哥大哥,你听我说……”“少他娘的哕唆,我没那么多闲工夫!”黑影又一次把铁叉抡在大炮的屁股上。“我真没有!”大炮提起双臂说。“哐,哐!”铁叉打在了大炮的后腰上。看来是脱不了啦,大炮只好实话实说了,“大哥,我身上只有刚借的几碗白面,还等着过年呢……”“去你娘的,拿出来,你还有处借,老子借都没处借!”接着又抡了一叉。这劫匪看来也是穷鬼!大炮只好把面袋从腰上解下,带着体溫,放在了冰冷的地上。“滚!”黑影并没有去翻他身上,还有没有钱之类的东西,可能看到大炮这个样子,断定也不会有,所以待大炮把白面拿出后,就对他放行了。
大炮如丧家之犬,逃也似的直奔家去,心里再没有鬼的青面獠牙和狂吠乱叫,脚像没沾地似的来到家门口。通身是汗。大门、屋门都没有插着,一推就进去了,一屁股坐在炕上,失魂落魄地喘起粗气来。此时,屋子里孩子们都睡了,只有老婆淑梅还醒着,“怎么了,有辙了吗?”“他娘的,命苦,让人家又给劫了!”“人没事吧?快躺下吧!”淑梅这刻,在黑灯瞎火中,马上掂m饺子和男人的轻重,边说边要点灯。“甭点灯了,人没事,面没了!”面对这样的结果,听着男人这样的喘息,淑梅没再多说,“先睡吧,明天再说。”她说完这话,自己悄声地流出泪来,心里不知道在恨什么,不知道去骂谁。有一条比较明确,男人去想辙并争取了,自己还有吗话可说?
大炮没有听到老婆埋怨自己,心里更难受,只恨自己太没用,太不争气,丈母娘费了那么大的劲儿给借来的面,却没能保住。他受了惊吓,又出了一身的汗,身子乏得厉害,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尽管盖了棉被,待汗落了他还是被冻醒了。醒了,就再也睡不着,“得想辙吃这顿过年饺子呀!”这个题目在他心里特别清晰。于是,在炕上烙起了“饼”,一会儿一翻身,一会儿一翻身,后来干脆起身,摸出岳父的那个烟袋抽了起来。他趴在被窝里,烟锅中的红火,在黑洞洞的屋子里时明时暗。大炮一袋接着一袋地抽。他想到,再借是没有地方了,也不忍心让丈母娘再帮着凑了。可一想到被劫的粮食,白是气愤不过,想:别人能劫我,我也去劫人。但马上又否定了,自己这身板太弱呀,真要遇上个硬茬儿,别把命搭上吧,不行!
那么既然劫不得,只能去偷了。偷什么呢?脑子里把一切可偷的东西似乎都闪了一遍,并确立下一个基本原则:不偷个人的,偷就偷集体的。偷个人的家家户户都不富裕,偷了缺大德;偷集体的又不多偷,谁也不会关心。对!就朝集体的下手。后来,大炮安慰自己道,“也真是没法子!”有了这个思路,大炮心里宽敞些了,并暗定明晚就行动!此时的淑梅也没睡着,看着男人在抽闷烟,知道他也在难,也在想办法,就没有说话刺激他什么。唉,多好的媳妇呀,真是通情达理!
第二天,淑梅见大炮上午下午,都是扛着铁锨去生产队里干活儿,有点儿沉不住气了:“我说,咱到底怎么过年呀,有辙不?”“你甭管!”大炮这么说,淑梅心里没有一点儿底,“你先说说,我听听!”“说也没用,有你饺子吃就得了呗!”这话倒让淑梅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了,“你就吹吧!我告诉你,如果不行,我放下孩子白个儿找地方过年去!”大炮并没有理会淑梅最后通牒式的警告。
到了晚上。孩子们又围上了大炮,爹,我要鞭,我要吃肉,我要花。三个孩子乱哄哄地嚷起来,他们绝对不知道昨夜里的惊险和爹娘的辛苦。“去去去,一边待着去,得容我想想法呀!”大炮对孩子的围攻烦不胜烦。这次老婆没有插话。娘,我饿!一个孩子这么喊,其他两个也跟着叫。“饿饿饿,睡着了就不饿了,快睡觉去!”淑梅训斥道。孩子们的希望和梦想,就这样天天在训斥中被挫败。他们一个比一个瘦,一个比一个眼珠子大,身上的衣裳更是破烂不整,十岁女儿的花棉袄,是淑梅当年出嫁时穿旧了改成的,如今,有七八块多彩的补丁就摆在表面。
鸡叫头遍,大炮起身了。他没有点灯,蹑手蹑脚地出了他们睡觉的东屋。自己把白天备好的破麻袋夹在腋下,又在院子里摸到铁锨一并带上,便出门了。
恰逢四九,屋外冷得刺骨。大炮走在黑夜里,抱着铁锨,步履慌张地直插村北生产队的红薯窖。这些红薯叫麦茬,是当年割了麦子才种下的,块头不会太大,主要是春天用来育秧。大炮到了窖边,细心看去,我的天哪:两口大窖,都被扒开了,盖窖口的玉米秸横七竖八,一片狼藉。分明是有人,还不是一个人,抢先行动了。两口窖,得三四千斤红薯呀,这要多少人,费多大T夫?那么多红薯需一袋袋提上来,再一袋袋扛走,竟不怕被发现,也太大胆了!他害怕了,也不想下窖去检查一下是否还有漏下的红薯。大炮心里明白,人家牵了牛,咱不能去拔橛儿,这事得不偿失。
于是,他想弄两袋红薯白天卖掉,然后换点白面的计划也随之泡汤了。他没敢多想,立马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他想到了回家,可回家两手空空,三十晚上怎么吃上那顿饺子?
他没有回家。而是走出了几百米,借了个背风的破猪圈墙,蹲了下来。不觉摸出烟袋,装了一锅,抽起来。抽烟的空里,他由背靠的猪圈墙联想到了生产队上的那头老母猪。两百多斤呀!这要弄回家,不仅能过个肥年,四季也有肉吃了。觉得这个主意很好,所以他就接着想:是直接赶回去,还是就地杀掉呢?唉,我不会杀呀。当然,就是杀,它会叫呀。对,娘当年说过,偷猪贼都是用酒馒头,猪吃了就醉了,任你处置,这酒去哪弄呀,家里镚子没有呀。那就先把它赶回家再说。可这时,他突然想到,在县公安局里做报告之后,让他参观的警犬。他娘的,也太厉害了,那狗比人都能,當时十来个人都脱了鞋子,堆在一起,当把它牵出来,它嗅了嗅每个人,又嗅了嗅每只鞋,马上就叼着鞋子一一对应地交给了人们。如今一头猪,一头大种猪,一旦丢了,准会立案的,警犬一到,马上会水落石出。不能干。这要查出来,人还怎么活呀!想到这儿,大炮不觉打了个冷战。也庆幸刚才没有下那红薯窖。
四
这天也是太冷了,他起身准备回家。
回家的路上,就像赴刑场,回去又怎么办呢?走得很慢,但一会儿还是到了家门口。推门人院,放下铁锨,不敢进屋。老婆要问,我怎么说呢!于是,在院子里“推磨”,一圈一圈地转着,不觉又抽出烟袋装了一锅。好像主意都在烟袋里。抽!一连抽了两袋。可能刚才他想到了警犬,想到警犬他就想到自己的身份,更想到自己在公安局做报告时警察们动情场面,同时,也想到小偷与破案,“好!”我让他们给我破一把。他走到门洞,摸到了镐头,朝放杂物的西屋窗台走出,“哐,哐,哐!”陈旧的木窗棂很快被砸碎了,足能钻进一个人去。“谁呀?”淑梅被刚才的动静惊醒了,并准备穿衣登裤一看究竟。“别嚷!是我。”放下镐头,大炮直奔东屋告诉老婆。“你得疯病了?”“没有,我告诉你……”淑梅听了吓了一跳,心想这不是老鼠枕着猫蛋睡,作死吗?可还有什么好招能吃上三十晚上的那顿饺子呢?于是话到嘴边她只说,“这行吗?”“行不行就看明天咱们的表现了!”大炮说。
第二天一早,按照分工,淑梅上房骂大街,大炮去公社派出所。
到了关乎能否吃上三十晚上饺子的裉节上,淑梅也只能这样了,上了房带着哭腔大骂起来,“狠心的贼唉,你真他娘的没人心眼子呀,俺是贫农,家里没啥东西,连俺过年的面和肉都给偷了,你缺了八辈子德啦,不得好死呀,三十晚上你一定会栽到饺子锅里烫死呀!狠心的贼唉……”
邻里们听到这样的哭骂声,善良的人们,都过来看看被撬的窗子和已经扒倒且见底的两个面斗子,连连摇头,唏嘘不断,深表同情惋惜。但也有聪明过人者心里直骂,你家有个屁,有吗偷的?
大炮来到公社所在地的派出所。一进门就哭诉上了,“哎呀,我的天哪,我的阶级斗争弦儿,没有绷紧呀,家里被盗了,同志们呀,可得给我做主呀!”
张所长一眼就认出了他,做报告的老乔。自然不敢怠慢,马上抽派人手,骑上自行车,并驮着乔大炮,直奔枣园村。
一进门,只见淑梅还是呼天抢地。警察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勘察吧,糟糕,现场早被破坏了!刚才,邻里们听到淑梅哭骂都进来过了,没法再找蛛丝马迹。
两个警察安抚了大炮几句,便收警了。
两个警察回到所里,向张所长报告情况,描述了大炮家的处境,军人出身的张所长立即甩帽,“这还得了,他得过年呀!”
于是,张所长白掏腰包,驮上一袋五十斤装的洋面,带了一大块猪肉,少说也有五斤,白膘有三指厚呢,骑车亲自来到了大炮家表示慰問,临走又拍在大炮手里一张“大团结”,十块钱呢!
五
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大炮起了个大早,腋下夹着一个布袋,大步流星朝十里外的集市奔去。天空阴沉沉的,像要下雪。然而,大炮的心情却很晴朗,他有了十块钱,要抓紧时间把过年用的东西置办齐.特别是孩子们吵闹着要的那些东西,这样肥年才能锦上添花,不觉步子加快了。大炮到了集上,按照昨晚想好的方案很快就办齐了,还为自己专门打了一斤散装的薯干酒。背上这些东西,心里更是踏实,早早地在午饭前赶回了家。
面对向往的肥年全家人万分高兴自不必说。“给我弄俩菜,我要喝点!”大炮有点趾高气扬。淑梅对此能怎样,没作声地按他的吩咐不仅熬了肉菜,还外加了炒花生米和炝豆皮。炕桌上,孩子们围坐在一起埋头大口吃着雪白的大馒头,就着难得一见的猪肉白菜,都顾不上说话了,只有咀嚼和吞咽声。淑梅跨在炕沿上也不管大炮,和孩子们一样就着肉菜吃馒头。大炮白斟白酌,看到眼前的景象很是开心,不由得酒盅与嘴唇接触的频次高了起来,二三两酒下肚,或许应了那句酒后吐真言的话,他突然高兴不起来了,心里总在翻腾昨天自己和老婆上演的那一出。他当着孩子们不想说什么,只是闷头喝酒,可越喝心里越别扭,比吃了苍蝇还难受。这种别扭他从未有过,特别是在过年的当口。
窗外开始下雪了。那雪洋洋洒洒,片如鹅毛,很快把大炮破旧的土坯院和他所在的村落银装素裹起来。大炮的酒量按说是没有问题的,天生能喝个斤八酒。可今天他顶多喝了半斤,怎么也喝不下去了,他心里绞扯得厉害,甚至到了不能坚持的地步。他主意已定,转身在被摞上把那件穿了多年的大棉袄拉下来,蹓炕出了屋儿,径直向大门外走去。
淑梅沉不住气了,“下这么大雪你去哪呀?”大炮闷闷地说,“你甭管!”
责任编辑张烁刘升盈
【作者简介】李林河,1965年生,河北盐山人。1981年入伍,大学文化,2014年转入地方工作。现为天津市作协会员,天津市书协会员,天津市美协会员,孙其峰先生之入室弟子。著有散文集《季节的符号》《心约》等。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李林河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