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后的第一天,我来到郊区那个叫“江城花都”的父母家。
父母郊区的房子是我买的。买那个房子时,周边还是菜地,菜地南边是一条叫汊河的滹沱河支流。河南岸是市区,河北岸是菜地和零零散散的村落,临近快速路是规划中的江城花都小区。那天在审贷会上看到这个项目,我的心莫名地动了一下。当信贷员讲到汊河,讲到那座石桥,讲到北岸的江城花都时,我的眼角湿润了。对面的老行长盯着我涨红的脸颊,问我是不是生病了,审贷委们的目光也都齐刷刷投向我。我说我没病,我是被项目的描述惊着了。
一年后,江城花都开盘时,我为父母认购了一套带小院的大三居。所有的朋友都说我应该买市区好位置、大开发商的房子,我家老陈也建议,还是离我们近一些方便。母亲更是一百个不愿意,她说,住在郊区我们买菜都不方便,房前有条河,夏天还不被蚊子咬死?母亲的反对直接促成了江城花都小区的家。我一直想,母亲只是知道蚊子多,如果知道江城是武汉的别称呢?搬家那天,我挤眉弄眼逗父亲,父亲嗯嗯点着头,就是死活不接招,但我知道,父亲肯定明白我心里那点“弯弯绕”。
江城花都所有的一切还是三年前的样子,父亲的回忆录还在书桌上,全家福上的父亲也正在慈爱地看着我。我掸掉灰尘,翻开厚厚的回忆录,蓝黑墨水流出的欧体如水般流淌在红条信笺纸上,淙淙潺潺。父亲的生命之水,流过大别山,流过黄河,流过鸭绿江,流过华北平原,在奶声奶气的“太爷”声中戛然而止。父亲的回忆录里怎么可能沒有那个她呢?我有些遗憾、有些怨气地把回忆录重重放到桌子上,半截照片从牛皮纸包装的封底里甩出来。这是一张被拦腰撕掉的半截照片,腰间的蝴蝶结、微喇的长裙,丁字形的黑皮鞋稳固地托起轻灵的细腿。瞬间我心里就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一对深情的眸子,两条乌黑垂肩的发辫,左手轻托肩膀上的小提琴,右手的弓划过琴弦,琴声穿越长江,穿越时空,从六十五年前向我走来。
一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父亲说他是唱着这首歌来到朝鲜战场的,每逢谈到这段经历,他就会不自觉地唱起来,五音不全的父亲唱这首歌时绝对不跑调。我问父亲,你当时不怕死吗?父亲说那时能去前线是荣耀,即便牺牲也是光荣的。父亲说起战争年代,说起战友,从来不用“死”字,“死”在他嘴里是“牺牲”。我常常揶揄父亲,死就是死,杨伯伯说你命大,死里逃生,能改成牺牲里逃生吗?父亲想了想倔强地说,关键是我没有牺牲。
父亲是1950年12月入朝的。入朝二十天后的一个下午,父亲刚在战地为一个陈姓志愿军叔叔锯掉半截腿,还没有完全做好包扎,美国鬼子的炸弹就从天而降,后方医院瞬间成了一片火海,父亲和志愿军叔叔们被埋在坍塌的医院里。父亲说他应该是被原木砸晕的,等他醒来,发现那位陈叔叔竟然压在他身上,他轻轻一推,陈叔叔背上就哗哗抖落一层黑灰,陈叔叔的后脑被烧成焦炭,但鼻息上却挂着细长的冰溜子,嘴角的冰霜里还镶嵌着半截红辣椒。父亲不知道起火的那一刻,断腿的陈叔叔是怎样翻跃到他身上的。我问,陈叔叔应该还在麻药苏醒过程中,怎么可能呢?父亲说,那时麻药用完了,就是清醒状态下做的手术。
父亲当时顾不上悲伤,只是拼命地一点点往外钻,扒拉开烧焦的原木、烧焦的尸体,躺在一尺厚的雪地里,喊着战友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远方的炮声、耳边的风声。父亲说他是幸运的,那次轰炸,野战医院的医生和伤员一多半都牺牲了,是陈叔叔救了他一命。手术前他没有问陈叔叔的情况,后来父亲只是凭借几句有限的对话,猜想陈叔叔可能是湘粤一带人,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陈叔叔手术前要了一把红辣椒。
你只不过傻人有傻福罢了。母亲常常在父亲谈兴颇高时泼一瓢冷水。母亲说我的大伯和叔叔都会哄后娘开心,就父亲一根筋,不招待见。我们家是中医世家,当时大伯和叔叔的《汤头歌》都比父亲背得好,处方也讨巧。刘邓大军驻扎在我家乡时,需要医护人员,后奶奶避开大伯和叔叔举荐了我的父亲。说起这些旧事母亲就为父亲鸣不平,怎么也不该你去吧?每次说完还要求证似的盯着父亲。父亲就会呵呵一笑,说当兵好呀,不当兵能有今天的好生活?本来这就应该是对话结束了,可母亲总会再追上一句,当然好啦,不然一个土包子怎么能遇到资本家小姐。
这场面是我小时候司空见惯的,我们家所有的战争都会和这个资本家小姐挂上钩,只要母亲把资本家小姐搬出来,父亲的枪膛里就倏地失去激情,黯然成一枚哑弹。
母亲不依不饶地说,是不是觉得她就是祖国,她就是你最亲爱的人?
我常想父亲怎么那么傻呢,他就和母亲叮叮当当吵一架呗,谁输谁赢真是说不定呢。父亲的沉默往往激起母亲更大的怒火,父亲一味后退,战火愈加迅速蔓延。
母亲的连珠炮一阵比一阵猛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一直想着她,你敢说给儿子起名军青,给大女儿起名民平,不是为了纪念她?你就是想每天青平、青平地唤着她。
我那叫军青的哥哥和民平的姐姐就像我的大伯和叔叔一样聪明,只要父母战事一开,就一溜烟似的躲出去了。只有我傻乎乎地靠在父亲怀里,瞪着乌黑的眼睛和父亲一同接受枪林弹雨的洗礼。往往母亲手中贴着资本家小姐标签的弹药用光时,就会冲着我说,你瞪什么瞪,看看你那黑洞似的眼睛,你那冰冷的眼神,简直就是资本家小姐派来的。
也只有这时,父亲才会挺身而出,他会闷闷地说一句,你过分了,没事也让你说出影来了。
母亲确实说出了影子。在以后的日子里,那个叫洪清萍的资本家小姐的影子就像一滴墨落到我心里,一点一点慢慢洇开,一点一点在我心里丰满立体起来。
1951年春节,父亲在后方医院养伤,医院里收到了许多学生写给志愿军叔叔的信件,那些信件的收件人都是志愿军叔叔。父亲拆开了一封来自江城师范的信件。
亲爱的志愿军叔叔:
在美丽的长江边,在明亮的教室里,我脑海里想象着战斗中叔叔们的样子。
我知道我们的平安是志愿军迎着敌人的炮火换来的。我通过老师和报纸、广播看到了听到了您们的战斗故事和英雄事迹。
志愿军叔叔,我要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随时响应祖国号召。我坚信只要我们前方后方团结一致,万众一心,就能打败美国鬼子。
志愿军叔叔,您收到信后,一定要给我写信,给我讲讲战场上那些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
向您致崇高的敬礼!
祝您勇敢杀敌,保家卫国!
江城师范一年级学生:洪清萍
1951年2月16日
当时父亲是抱着诀别的信念回的信,他给洪清萍讲那个嚼着辣椒做手术,在最后一刻为他遮挡炮火的陈叔叔的英雄事迹。父亲说即使在后方,也能听到敌人飞机大炮的轰鸣声,他很快就要重返前线,要为陈叔叔报仇,坚决打倒美帝国主义!他鼓励洪清萍同学努力学习,将来参加到祖国建设中去。
半年后,父亲再次收到洪清萍辗转多地的信,不同的是这封信的收件人在志愿军叔叔后面多了父亲的名字。那封信的开头不再是“亲爱的志愿军叔叔”,而变成了“亲爱的志愿”,并随信寄来一张长江江堤的明信片。应该能想到,父亲再次收到洪清萍的信是多么高兴,父亲回信说,看到祖国的秀美风景,他仿佛沐浴着阳光,有着使不完的力气,有着必胜的信心。他期待胜利后与祖国亲人团聚,共同建设美好家园。再后来随着联合国军发动夏季攻势、秋季攻势,伤员人数剧增,父亲奔波在各战地医院,忙得饭都顾不上吃,当然更顾不上与洪清萍通信了。父亲说战士们是杀红了眼,他是急红了眼。直到1953年10月,父亲再次收到洪清萍的信。
亲爱的志愿:
您还好吗?一年零四个月我没收到您的信了。我知道前方战事紧张,您正在英勇杀敌,我知道您为了祖国和人民的平安,正一口雪一口炒面,甚至有时炒面也没有。我今天捐出了自己的零花钱,我的钱不多,无法购买飞机大炮,但可以购买武器,购买医疗用品,支援前线。想到那些物资能运到朝鲜战场,能运到您的身边,我就心潮澎湃。
志愿军是最可爱的人,您又是和我联系最紧密的最可爱的人。我被您讲的志愿军的英雄事迹深深感动着,您说您的心时时和祖国人民连在一起,那么我的心也和朝鲜战场连在一起,和志愿军连在一起。
我相信您一定会读到这封信,那么请您尽快介绍您最近的情况给我听吧,并请您寄一张照片给我。
向您致崇高的敬礼!
并祝您身体健康!
父亲这次很快就回了信,也随信寄去了在战地医院前站得笔挺、腰间挎着勃朗宁手枪的照片。再后来父亲就和洪清萍保持了正常的通信,父亲也收到了洪清萍站在长江石桥布景前拉小提琴的照片。那张照片的背面用一手漂亮的欧体写着:
亲爱的志愿——文杰留念
五四.十.二汉生
汉生是洪清萍的乳名,以这样的署名赠给父亲一张照片,给所有的事情和交往增添了无限的想象空间。父亲与洪清萍三年八个月通信后,爱的情愫在单身俊朗的志愿军军医和清秀美丽的师范女学生之间弥散开来,尽管这种爱没有说出口,但心已经连在一起了。
二
都说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但我和母亲就是亲近不起来,尽管母亲像天下的母亲一样养育了我,我也像天下的女儿一样从经济上、生活上照顾母亲,然而在心中,我和母亲隔着长江。翻卷的浪花拍打着我们的生活,一圈圈的波纹在岁月里荡漾开来。母亲说我的脾气不好都怪她,怪她当年带着不到一周岁的我参加批斗会。母亲说的当年是1967年。
“年轻时我好傻呀。”这是退休后母亲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每次她看到军青哥哥或者民平姐姐在娇惯他们的第三代,母亲就会感慨,母亲说那会儿我怎么就不会疼孩子呢。母亲唠叨,当年她把六岁的军青哥哥扔在家里一周,自己带着我去参加批斗会。她说六岁的孩子自己到食堂打饭,自己在家睡觉,如今想都不敢想。民平姐姐若是在场就假装埋怨母亲,你总不去幼儿园接我,小朋友们都回家了,就我一人留在幼儿园,最長一次是一个月没接我回家吧?母亲会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没那么长吧。往往说这话时母亲和哥哥姐姐之间都是一脸的幸福。我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埋怨,那是他们对那段美好时光的幸福回忆。每到这时,我都是冷冷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他们说的那时我刚刚半岁,什么记忆也没有,母亲怎么说,我就怎么听。我知道母亲说这些还是想讨好我的。从我上大学时,母亲就开始对我和风细雨。出嫁后,母亲的爱就像阳光一样一缕缕照拂在我身上。我也努力地让自己接近那些温暖,但心里有那条长江横亘着,我总是无法抵达。老陈几次批评我,要我对母亲和蔼一些,亲切一些,给女儿陈璐做个榜样。我说我知道。我强迫自己改正态度,费劲地憋出平和的腔调,可是别说母亲,就连自己也觉得别扭。我也一再叮嘱自己注意语气,可一遇到事情,我的火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嗖”的一下就会蹿出来。对谁我都能理智,唯独对母亲,我控制不住。
母亲总是抱歉地说我的性格和从小出入那些批斗会有关。一个不满周岁的小女孩,被母亲带到各种学习班、各种批斗会,眼睛里看到的是一张张斗志昂扬的画面,耳朵里听到的是义愤填膺的话语,被塞进脑海和心灵的净是挥舞的拳头、铿锵的口号,甚至还有那动作夸张的“忠字舞”。母亲每次都是把我往桌子上一放,然后就汇入革命洪流中去。如今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挺爱笑,话也挺多的,但是他们不知道我三岁前就没有说过一句话。
父母带我到医院做过各种检查。虽然那时的医疗设备还没有现在精良,但所有的结论都是我的听力正常,医生建议父母多引导我开口。如今我想,自己说话迟和家庭氛围有直接关系。哥哥姐姐两个人岁数相差小,能玩到一起。我跑也跑不动,说又不会说,自然就被他俩嫌弃。父亲本不爱说话,再加上一句说不对,就受母亲挤对,所以就更是沉默。母亲虽然说个不停,但每一句都带着火药味,幼小的我应该是自动选择了屏蔽功能。我是三岁半开口的,我的第一声不是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而是开口说了三个字:布拉吉。
当时家里应该是阴云密布,父亲因为受家庭问题牵连被清除出革命队伍,强行复员回家,母亲没有想到会这样,她不顾一切站在革命队伍里,和“封资修”斗争,为表忠心还把我们兄妹三人的名字改为红、卫、兵。当时哥哥说“红”是女孩名字,他要和姐姐的“卫”换一换。母亲说“红卫兵”变成“卫红兵”是篡改革命,一句话武断地掐灭了哥哥的念头。母亲从宣讲毛著小分队回家时,还特意多领了一本毛主席语录,她想着回家后教哥哥姐姐背诵,培养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但现实迎接她的却是跟随父亲一起回老家改造。
母亲埋怨道,你为什么不去找李副司令员?他应该知道你是和家庭划清了界限的。
父亲说,李副司令员不久前刚被管制了,争取到复员还是部队首长照顾呢,不然也许情况会更糟。母亲问,说好了不唯成分、不唯出身的,是不是你又偷着和资本家小姐联系了?父亲想说这和资本家小姐有啥关系,但他知道母亲的脾气,自从母亲看了父亲和洪清萍的那些信件,就再也没有道理可言。父亲为了避免正面交火,绕开资本家小姐的话题直接说,部队首长说了,你如果不想回原籍,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为了孩子们,我也不建议你跟我回老家去。
这是我在父亲回忆录里看到的情景,如今探讨父亲当时是为母亲着想还是想趁机结束这场婚姻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了,但父亲的描述还是触动了我遥远而又稚嫩的记忆,我试着还原当时的情景。
母亲应当是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的。当时母亲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宣讲员,虽然是随军,但在春城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再加上良好的出身,母亲留在春城应该有光明的前途,我想那一天母亲应该是想留下来。
说话总像机关枪嘟嘟嘟嘟不停的母亲那天熄火了,她帮父亲默默收拾着行装。父亲把被子和大衣打成方块,母亲把父亲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放在印有天安门的大手提包里。我当时像个小大人一样,看着母亲那件依然挂在衣橱里的碎花连衣裙突然就开口说:布拉吉。
我一只手拽着父亲,一只手指向衣橱。我想那一刻父母一定被我的样子、我的话语惊呆了。母亲说这孩子不会被什么附体了吧。父亲说你每次吵架都提“该死的布拉吉”,孩子嘴里不说,心里肯定记下了。母亲气鼓鼓地把衣橱里的碎花连衣裙一把扯下来扔到地上,狠狠地踩了两脚。母亲一边踩一边说:布拉吉,都是该死的布拉吉。
也许是布拉吉腰间的蝴蝶结太漂亮了,也许是我把它当成我头上的那个蝴蝶结了,反正我就在那时踉踉跄跄去捡蝴蝶结,然后“哇”的一声,我大哭起来,正在蹍那漂亮蝴蝶结的母亲一边抬起脚,一边大喊:小冤家,你捣什么乱?
父亲气鼓鼓地推开母亲抱起我,轻轻抚摸着我的手指,给我抹红药水,然后父亲把我的手用白纱布包裹起来。
母亲上前要看我的手,我吓得像老鼠见猫一样“吱哇”大叫,一边叫一边往父亲怀里躲。父亲说,你不能拿孩子出气。
母亲把我从父亲怀里抢过来抱怨道,她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是故意踩她的行了吧。
我在母亲怀里挣扎着,不小心碰到了裹着纱布的手,疼得惨叫一声,再次大哭起来。父亲气恼地训斥母亲:你干什么,非要她的手残废了你才高兴?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子?
母亲气鼓鼓地盯着父亲和我,我不是她亲妈,你带着她去找她亲妈吧!说完流着眼泪就摔门出去了。
父亲坐在床边发呆,我在父亲怀里抽噎着睡着了。等我醒来时看到母亲正弯着腰把地上的布拉吉捡起来。父亲说,你还是和孩子们留下吧。
母亲说:我留下,你好自己去找那个资本家小姐。
父亲说,你就不能好好说话,明明你是为了我,为了这个家。我也知道你心里委屈。
再后来,母亲和父亲带着我们兄妹三人回了老家,我们住到了生产队放饲料的一间土坯盖的小南屋里。北面三间是土坯里子、红砖挂面的大队部,西面是院墙和栅栏门,东面是牛棚。三头瞪着大眼睛的黄牛,在我们进来时正哞哞叫着。大队的人和父亲一起抱来一些土坯,码了离地尺高的土炕,又在土炕上放了些许稻草麦秸。母亲把我们带来的松木箱子排在炕边,我们在那上面吃饭、看书、读《毛主席语录》。回家第二天,一向乖巧的民平也哭着说不喝这水,这水咸,有小孑孓。母亲摸着民平的头说,乖,咱不喝生水,水烧开了就干净了。
我也学着民平的样子闹着不让点煤油灯,我说我要电灯。母亲瞪着我说,你以为这是春城呀,有煤油灯点就不错了。那天晚上母亲盛饭时,我想把油灯推倒,电灯就回来了,想着想着就一把打翻了油灯。军青大喊,是小妹故意推的。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母亲的大巴掌就抡了过来,同时飘过来的还有母亲愤怒的声音,你就知道搞破坏,要不是因为你,我们也许就不回来了。
父亲咳了两声说,跟孩子有什么关系,是我牵连了你。
每当回忆起童年,我心里就有一个绕不过去的坎。母亲陪父亲一起下放是她自己的选择,可她却总是赖在我身上,说是布拉吉惹的祸。若不是布拉吉,她就不会嫁给父亲;若不是布拉吉,她就不会踩坏我的手;若不是怕我的手残了,她就不会选择和父亲回家。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布拉吉和小提琴的受害者呢?如今闭着眼都能想到母亲带着孕育了七个月的我发现那些信件时的心情,她在一顿雷霆暴怒后生下了我。据说当时因为大出血,母亲一度生命垂危,我也差一点就夭折了。我不像哥哥姐姐一样有奶水喝,有母亲温暖的怀抱。母亲没有了奶水,我就只能沦落成一个喝米汤的可怜孩子。
自从母亲发现了父亲和洪清萍的通信,就像着了魔似的反复问父亲,你一定特别喜欢那个资本家小姐吧,你若心里没鬼,为什么不主动告诉我这些?你还在孩子的名字里用上青平,是不是以为这样她就在你身边,在你的生活里呢?
我不知道父亲到底是怎么想的,但确实如母亲所说,1957年父亲从朝鲜回国时,是买了去武汉的火车票的,当时开药铺的爷爷已经被打成了“反革命”。临行前,李政委也就是后来的李副司令员知道了父亲和洪清萍的事情,他提醒父親不要盲目确定关系,并很快了解到洪清萍资本家小姐的身份。此时,洪清萍刚刚因为演出中自作主张演奏反动曲目正在接受组织调查。李政委说部队要派父亲去白求恩医科大学学习,父亲自己的家庭问题就已经很麻烦了,绝不能再找一个心怀反攻倒算之心的资本家小姐。父亲被李政委从去武汉的站台上拉回来后,给洪清萍写了一封信。父亲想问问洪清萍,为什么那么多曲目,非要拉一首叫什么帕格尼尼的反动曲子呢?但父亲再也没等来回信。
李政委把赴朝慰问演出的母亲介绍给父亲。李政委说这个跳舞的比那个拉小提琴的出身好。你看她对地主的恨,眼里冒着火;她对解放军的爱,眼里含着水。这才是我们革命队伍需要的人。舞台上母亲演的是贫农的女儿,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裤,一头营养不良的黄发和一张口就露出的两颗大门牙丝毫没有打动父亲。尽管母亲长得并不难看,但曾经沧海的父亲心里想的还是那片巫山的云。父亲以病号需要看护为由躲开了。可父亲哪里能逃出李政委的手心,李政委让当文工团团长的夫人找来一条布拉吉送给了母亲。那条布拉吉是纯正的苏联版,宽松的袖子,圆润的领口,褶皱的裙摆,腰间一条布带系成蝴蝶结,别说走动,身子只要一颤便落在万花丛中。母亲就这样再次出现在父亲的世界里,阳光下母亲在后方医院的山坡上,像花朵般摇曳着,绽放着,走到了父亲的生活里。
三
大四那年暑期返校时,老陈以换乘为名来到我们县城,其实他就是找个借口来找我,来见我的家人。我埋怨他不应该莽撞造访,我觉得自己和家人还没有做好准备。
返程的路上,我突兀地问老陈,你觉得我是亲生的吗?任凭那个理科生在脑袋里如何快速计算,也算不准答案。老陈说不管你是不是亲生的,我肯定把你当成最亲的人。说完老陈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说你们文科学生就是爱胡思乱想。我一本正经地说,我是要来的孩子。老陈吃惊地“啊”了一声,我看见他的嘴角一直拉到了腮帮上。过了好一会儿老陈才缓过劲儿来说,你长得和你爸简直一模一样,而且你上面还有哥哥姐姐,怎么证也证不出你是要来的呀。我说你的公式是对的,已知条件也是对的,但1加1有时就是不等于2,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明白。
老陈是农村出来的孩子,他常说如果不是改革开放,他就是一个修地球的,怎么敢奢望高攀吃商品粮的。我说我也感谢改革开放,如果沒有改革开放,我也是一个修地球的。我们那会儿把回农村劳动戏谑为“修地球”。老陈这次没有“啊”,他以为我在编故事。我说我从三岁半到十二岁半在老家农村度过了九年的时光,我捡过麦穗,打过猪草,当过公社的小社员。四年级学习珠算时,母亲担心我将来干农活累,硬是让我留了一级,她对我说你算盘打好了,将来在生产队可以当个会计。老陈的嘴角又开始上翘,这是他每次吃惊时的表情。我知道他入戏了,我也入戏了。
我以为老陈要问我是怎么变成吃商品粮的,谁知老陈却说天下母亲没有不疼自己孩子的。我一猜就知道母亲跟老陈私下谈过话了,我问老陈,她跟你说什么了?老陈先是顿了一下,然后面红耳赤地说,没有,没有。我说,她那个人就那样,总想掌控别人的生活,其实我哥哥姐姐搞对象时,她都是把了关的。老陈一直嗯嗯着,任凭我怎么点拨就是不肯说母亲和他的谈话内容。他总是急于表白一个主题,母亲是关心我的,是疼爱我的。我说这些不用你说,我和母亲生活了二十多年,比你有发言权。我觉得该说说我和母亲的关系了,但看到老陈一直在那里说着母亲的各种好,雨丝般滴答滴答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便没了诉说的欲望。但尘封的往事经过淅淅沥沥的冲刷,已经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家乡是黑龙港流域的振堂县凤凰村,发源于太行山的滏阳河从我们村南流过,只要下大雨就会洪水泛滥。1963年更是遭遇了历史上罕见的洪水。在伟大领袖“一定要根治海河”的号召下,我的家乡也开展了大规模根治海河运动。我们回家后的第一个秋季,秋收刚刚忙完,父亲便和生产队的其他社员一起出河工。临行前的晚上,母亲帮父亲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叮嘱父亲,这是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机会,到了工地好好干。已经改名叫章红的哥哥不服气地说,爸爸本来是革命军人,编入民兵连应当当个连长,最不济也得是排长。母亲冲着哥哥喊,可不敢胡说,若不是杨支书和你们父亲是光着屁股一块长大的,这好事能轮到咱们?从春城回到凤凰村,一家人要吃要喝,挖河虽然很苦很累,早出晚归,但是管吃管住,还能挣双倍的工分。有了工分,也就有了我们的口粮,更重要的是父亲当了河工,被编入民兵连,我们的政治地位也就有所改观了。
父亲出工的前一天,正巧是哥哥的生日。为了给父亲送行,也为了给哥哥过生日,母亲拿着从春城带回的全国粮票从县城买来五根油条。哥哥对一人一根很有意见,他说小妹那么小,吃不完一根,应该把她的一半分给父亲和我。母亲笑着摸了摸哥哥的头说,臭小子,馋了吧。说完就把自己的半根递给了哥哥,父亲也把手中的油条递给了哥哥。哥哥三口两口吃完后,就盯着我手中的油条。我不由自主地躲闪着哥哥的目光,把剩下的半根油条紧紧攥在手里。饭后从不带我玩的哥哥要跟我玩捉迷藏,条件是我把半根油条给他吃。我摇摇头说不。哥哥又说今天肚子疼,若不吃油条就会死的。我说你都吃了那么多了,肯定死不了。这时哥哥突然神秘地说,你若给我,我就给你说个秘密。我问啥秘密,哥哥说关于你亲妈的秘密。我闻了闻手上的油条,然后递给了哥哥。哥哥一边吃一边说,你是要来的孩子,你亲妈是个拉小提琴的“反革命”。
其实哥哥说的正是我心里一直猜测的,但从哥哥嘴里说出来,我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哭着说,你胡说,你骗人。
已经吃完油条的哥哥不再理我,他抹了抹嘴要走,我拼命拽住他让他再说一遍。哥哥不耐烦地甩甩手说,我咋胡说了,你没听妈妈说吗?妈妈怎么不说我和民平呢,是你妈妈害得我们从春城来到乡下的。说完哥哥一溜烟跑走了。我回屋问父亲,我是不是要来的孩子,父亲说,你不是要来的,你是爸爸妈妈的宝贝。有人担着三个瘸腿的两个癞头的要换,我们都舍不得呢。我问父亲,那个拉小提琴的是谁呢?父亲怔了一下说,你还小,等你长大了爸爸再讲给你听。
工地虽然就在离我家八里地的三汊坝口,但父亲却很少回家。他们在河套里没有水的地方挖地窖,搭窝棚,铺上麦秸,手巧的还用芦苇、麦秸捆一圈炕沿。吃住都在工地上。
有一天,父亲回家取银针。他说工地上好多民工因为潮湿寒冷,劳累过度,都得了关节炎,他要给他们针灸。母亲的脸一下就阴沉起来,她快速夺过父亲手中的针盒后喊道,你不要没事找事了,如果治聋不成再治哑了,革命群众能答应你?你想过我和孩子们吗?唉,父亲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道,我之前用梅花针治好了那么多病人,如今不能眼睁睁看着河工兄弟们不管吧?母亲说,你目前的身份是河工,不是医生。你忘了洪清萍自作主张补台的事情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洪清萍的名字,尽管母亲没有再说那个资本家小姐,也没有提小提琴,但我觉得洪清萍就是那个人,那个哥哥说是我母亲的人。那个名字就像刚刚挖掘出来的煤炭,从神秘又幽远的地层下面走到眼前的炉膛里,火苗在我心头一蹿,亮亮的,暖暖的。透过那一丝光亮我看到父亲夺过母亲手中的银针盒,毅然决然地走出了小屋。
父亲走后的一天,当我在胡同口玩耍时,一个老爷爷轻轻喊着我的名字向我招手。我本能地躲着他,谁知他竟然上前蹲在我面前,轻轻抚摸我的头顶。老爷爷说孩子别怕,我是你的爷爷。我说妈妈说我没有爷爷。老爷爷又摸了一下我的头顶说,怎么能没有爷爷呢,爷爷就是你爸爸的爸爸。然后他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小黄本,叮嘱我把小黄本交给爸爸。
我看着小黄本上的画和父亲的银针一模一样,就快步跑回家,把小黄本交给母亲。可母亲只看了一眼,就一巴掌飞过来,把我的鼻涕打到小黄本上,随后就拽着大哭的我向北屋大队部走去。
杨支书看了看母亲手中的小黄本,表扬了母亲。杨支书说,这个我给老章送到工地去,老章的梅花针在工地立了大功呢!杨支书告诉母亲前几天筑坝会战中,县武装部的郑部长亲自带领尖刀连跳到没膝的水中挡堰。郑部长的腿在战斗中受过伤,这次会战中胫腓骨骨折,若不是梅花针控制了病情,阻止了并发症,郑部长的腿就要锯掉呢。母亲问是老章行的梅花针?杨支书说老章的梅花针名不虚传呀!
父亲的梅花针是家传的,只是父亲刚学了个皮毛就当兵走了,后来在战地医院缺医少药,父亲就一边摸索一边行针,竟然也解除了不少战士的病痛。如今想来那个小黄本应该是爷爷留给父亲的秘诀。梅花针不仅治好了许多乡亲们的病,也改善了我们家的生活状况。父亲在郑部长的推荐下成了公社卫生院的一名大夫。
一年后,母亲当上了我们凤凰村的妇女队长,我们家也搬进了大队部旁边新盖的三间红砖北屋里,我和母亲的关系有了缓和,我几乎忘掉之前母亲的暴怒和她嘴里的那个资本家小姐了。然而八岁那年,母亲再次不经意把资本家小姐植入我的心里,母亲不知道,是她的一句话、她的一个冰冷眼神再次把我推了出去,使我们之间的隔阂如江河里的暗礁,经过了五十年的光阴流转,依然盘踞在我心中的某个地方。
那天我和章红、章卫背着书包回家,未进院门,母亲愤怒的喊声就穿过门缝钻到我们耳朵里。章红、章卫把书包放在院里,背起竹筐就去村外打草了。我推开门,只见母亲把一张细长的照片举到眼前,然后两手狠狠地一扯,扔了出去。母亲歇斯底里地喊,这个家刚刚好一点,你就又找那个资本家小姐。然后又对着落在她脚底下的半截照片狠狠踩了上去,一边踩一边喊,我让你去找,我让你去找。
我呆呆地看着母亲撕照片,呆呆地看着那半截照片像一片云朵上下翻转着,飘落到我脚下。那明亮的大眼睛,幽黑的眸子,辫梢的蝴蝶结,还有肩上的小提琴,就那样印在我的心里。母亲看着愣在门口的我,突然就把枪口对准我,让开,让你爸给你找你那资本家小姐的妈妈去。
母亲的训斥没有让我难过,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幸福极了,我的眼神闪着亮光,母亲嘴里那个资本家小姐妈妈就像冬天的太阳,尽管遥远,但不失温暖与明亮。我便如向日葵般把脑袋把身子把我所有的精力都聚焦在那张照片上。我的神情更加激怒了母亲,她飞起一脚,踢飞了照片,但那半截照片似乎不愿离开我的视线,贴着地面从左面挪到右面。我生怕母亲的脚踩到她身上,不由自主地向照片走去,匆忙间被母亲伸出的脚绊了一下,来了一个着实的嘴啃地。母亲急忙拽起我,一边用手划拉我脸上的土一边说,你就不能消停点,简直就是资本家小姐派来的。
父亲终于愤怒地吼了一声,你有完没完?我就是觉得对不住她!再说如今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吃的哪门子干醋?
我们家的战争往往是母亲挑起,母亲总是顺着自己性子一味地让战火蔓延。但无论战火如何激烈,只要父亲一还击,母亲便被水淋一般,即使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是坐在一旁嘤嘤啜泣。父亲过去拍拍母亲的肩膀,声音也柔和了许多,郑部长转业回湖北时,我托他打问一下洪清萍的下落,我是想万一郑部长能帮她一下呢。她有着那样的出身,又犯了那样的错误。
母亲抬起头,我是怕你和她再有瓜葛,我也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呀!
父亲叹口气说,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连郑部长都找不到她,我就是想找也找不到了。
母亲捡起郑部长的信递给父亲后问,她都敢刺杀农场领导?看来就是对新世界充满仇恨。如果她没投江,抓住了也应该是死刑吧?
父亲说,事情肯定另有隐情,只是没有当事人,所有的一切都是猜测……
当时我什么也没听懂,但我认定了我的母亲是资本家小姐,我把那半截照片捡起来放到我的手心里,我凝视着她的眼睛,亲吻着她的额头,轻轻触摸她肩上的小提琴。我和母亲的感情再次疏远起来。每当母亲训斥我时,我不会像章红、章卫一样撒娇,而是直勾勾瞪着眼前这个母亲,心里暗暗地想,如果是亲生的一定不会是这样。那个心里的母亲便一日日亲切起来,亲抚我,给我擦眼泪,听我说话,仿佛我一入梦就能触及她的眉眼、她的发丝,看见她对我微笑,听到那悠悠的琴声。我盼着自己快快长大,盼着长大后找到我的母亲。
我十二岁那年父亲落实政策,我们家搬到县城,章红把名字改回了章军青,章卫改回了章民平,红卫兵里唯独留下了我。不久章红当上了工农兵学员,章卫也当上了女兵。转到了县城中学读书的我,在音乐课上第一次见到了小提琴,下课后我摸着老师的琴看了又看,仿佛日思夜想的亲人一下就站到了眼前。音乐老师是上海的知青,梳着几乎拖地的长辫子,她被我不错眼珠的样子逗乐了,就问我愿不愿意跟她学拉琴。我怔了半天,嗓子发涩,眼睛发湿,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有忙不迭地点头。于是每天自习后,我便到老师的宿舍学拉小提琴。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跟老师学琴时的情景,那天老师把琴放在我的左肩上,左手从后面帮我托起琴,右手让我像拿铅笔一样握住琴弓,她轻轻牵着我的手腕向上鼓起推弓,向下鼓起拉弓。随着一推一拉,我的头就不时蹭到老师的前胸,老师身上香甜的气息让我一阵阵眩晕,恍惚中音乐老师就像那个梦中的妈妈一般。我以为世界上的手都是和母亲的手一样粗糙,都是和母亲给我穿衣,拉我上街时一样的硬邦邦。那天我才知道世上的手还可以这样绵软,世上的举动还可以这样温柔。靠着这种美妙的感觉我开始了我的学琴生活,寒假前学校文艺演出时,我已经能拉出简单的曲子了。那天我刚把小提琴放在肩上,准备在同学家长面前露一手时,母亲猛然间从台下向我走来,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琴,真是不务正业,我说你成绩怎么这么差呢。
音乐老师对母亲说,你先听听她的琴声,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见这么有天赋的学生。
老师的话并没有打动母亲,反而让母亲更加冲动,母亲硬邦邦怼了老师一句,我们是要考大学的,请你不要误人子弟。说完把小提琴扔到老师怀里,緊紧拽着我回了家。
母亲把我关在家里,不允许我出去玩,更不允许去学琴。我求父亲帮忙,父亲竟然也和母亲一个腔调劝我不要学琴。父亲说,女孩子,还是别往文艺圈里钻,咱们学医,学点真本事,回头爸爸把梅花针传给你。
我说,我不学梅花针,我就喜欢学琴。
母亲对父亲说,你看看,学什么不好,非要学琴,简直就是洪清萍的翻版。
父亲不接母亲的话茬儿,但父亲也不帮我。等寒假后开学时,音乐老师就回上海了,别说学琴就是再摸摸琴的机会也都没有了。
世上最慢的是光阴,最快的也是光阴。我就像屋檐下的那只小鸟,昨天还黄着小嘴,今天就钻出一双翅膀,扑棱棱飞到金城大学,再振翅落到金城银行。岁月流转中,我以为我忘了那个叫洪清萍的母亲,但只要听到见到和长江、武汉、小提琴关联的文字、声音、图片,我的心就会微微震颤。我知道,那个连父亲面都没见过的资本家小姐不是我的母亲,但她像音乐老师一样甜香的气息,像音乐老师一样的琴声,已经长在我心里了,她藏在我心底的某个角落,瞪着那双黑亮的眼睛看着我,看着我的生活。
四
女儿说她的托福成绩出来了,导师也给她写了推荐信,她已经把学校申请书发出去了。我知道女儿的心愿是去美国读书,就像我当年的心愿是学小提琴一样。老陈说孩子大了,就让她自己闯一闯吧。闯吧,我就是想拦也拦不住呀。如今的孩子们太幸福了,不只是物质上的丰裕,更多的是精神的自由。
那天我带着初中二年级的女儿去上小提琴课,从来不多上一分钟的米老师竟然拖堂十分钟,我惶恐地看着她,以为女儿哪里出了问题。老师微微一笑,那笑容就像春风,吹过山坡,树就绿了;吹过小河,水就暖了;轻拂我脸颊,我的心就安宁下来。然后她轻轻解释道,后面那个学生去美国读书了,这堂课空下来她可以给陈璐加餐。米老师说陈璐天赋好,也可以考虑到国外学习。
我连忙摇头说,这可不行,如果陈璐是男孩子还可以考虑,女孩还是图个安稳留在我身边吧。我说这话时女儿拉的那个“发”音突然高了八度,她那幽幽的眼神像闪电穿透琴声和尘埃,砸落在我身上。我没有理会陈璐的情绪变化,继续和米老师聊天。我说陈璐是艺術特长生,实验中学又是金城重点中学,都知道只要踏进实验中学的门,就等于一只脚跨进大学校园,没必要到国外去读大学。
回家的路上女儿说,我不想拉琴了。我说这怎么能行,从四岁就开始学琴,如今学了十年,扔了太可惜啦。女儿说你当时说拉琴就是培养个爱好,我为你坚持学下来了,但你不能让我一辈子为圆你的梦拉琴吧?我白了她一眼说,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当年想学还没条件呢。女儿说你现在学也不晚,你跟米老师那么说得来,不如就拜她为师吧。哈哈,那样你就得叫我师姐啦。
我们的小提琴老师是乐音琴行老板的母亲,乐音琴行是我们金城规模最大的琴行,小提琴演奏世家出身的老板为了让母亲开心,特意为母亲办了这家琴行。说是琴行,其实早期就是三间专卖小提琴的门脸,老太太除了卖琴,还负责为买琴的孩子们上课。没想到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慢慢就增加了大提琴、钢琴、吉他等等。铺面越做越大,从一家开到三家,乐音琴行变成乐音艺术学校,犹如早春的一抹新绿,几个大晴天后就满眼满坡的郁郁葱葱。
女儿陈璐一出生,我就为她规划好了未来。我想给予她更多的爱与幸福,把女儿培养成洪清萍妈妈那样的人,不能像母亲一样粗粗拉拉、风风火火。我想象着陈璐在舞台上、在镁光灯下拉小提琴的样子。
我到乐音琴行买琴时,店员给我介绍说她家的琴都是手工琴,说完拿起一把低价位琴让我看。她说即便是我家低价位的琴也能陪孩子练过十级,你看这琴头、琴身多么周正匀称,左右的弧度就像机器刻出来的,你再听这音色,纯净、清晰,高音明亮,低音浑厚……我笑着说卖瓜的当然说瓜甜了。女店员愣了一下,旋即说我们家真不是这样,我们店的每一把琴都是米老师亲自选的。见我没有回应,又说今天米老师正在试琴呢,不信你去看看。女店员把我引到二楼的琴房,一位像是从民国走出的女人一手托琴,一手拉弓,一根夹杂银发的麻花长辫垂落在右肩,辫梢系着黑色蝴蝶结。琴声时而像微风拂面,时而像瀑布奔泻,恍惚间我觉得那琴声很远,遥不可及,又似乎很近,就缭绕耳际……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仿佛是从梦中走来。我说就是它了。店员好意相劝,她笑着说米老师的这把琴价位有些高,初学者买个普通琴就可以了。我说我就要那把琴,只是我要请米老师亲自授课。店员说米老师授课费比别人高出许多,让我们先上大课,等有了基础再上一对一。我固执地说,万丈高楼平地起,基础最重要。店员为难地说米老师年岁大了,不加课,只有等艺考结束后,她的学生走一个才能加一个。我依然坚持说,我等。事实上我是等对了,我想如果不是米老师,陈璐也许早就放弃了。
半年后,陈璐排上了米老师的课。我想象中的琴声是婉转的,是优美的,是从长江里流淌出的最晶莹的浪花,带着清风的欢快,带着回声的高亢,哗啦啦,轻潺潺,如云烟浩渺,似雷雨铿锵。可那最初吱吱嘎嘎锯木头的声音让我失望,陈璐更是把拉琴当成上刑。米老师耐心地引导陈璐,不逼陈璐学琴,而是用上海普通话问,你喜欢花吗?陈璐眉毛一扬,小嘴一努,当然喜欢了。米老师慈爱的目光落在陈璐脸上,她指了指窗前的一株山茶花说,学琴就像种花,你不仅要埋下种子,更要给她浇水施肥,你每天浇呀,浇呀,就能等到她开花的那一天。陈璐每坚持拉完整一支曲子,米老师就鼓励她说,看,咱们的小花发芽了,咱们的小花长高了一点,咱们的小花含苞了,噢,陈璐坚持,坚持,我们的小花就要开放了……对我来说陪着陈璐上课是一种享受和放松,不管单位和家里有多少烦心事,只要坐在琴房,我的心就会出奇的宁静、舒缓。那琴声,那优雅的一举一动,那亲切的一颦一笑,常常让我产生幻觉,如果不是上海口音,我几乎就把她当成清萍妈妈了。我知道我又想清萍妈妈了,我的清萍妈妈还在吗?我想等陈璐脱开手了,我一定要去找找梦里的清萍妈妈。
陈璐考完业余十级后,坚决不再学琴了。女儿说,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拉琴是为了你的梦想。我的童年给了小提琴,我的业余时间给了小提琴,我都考完十级了,总可以学自己喜欢的了吧?姥姥说了,你不能把你的喜爱强加在我身上。
我一直小心呵护我和女儿的感情,我想着给她最好的教育、最幸福的童年,为此我的业余时间都用在带她学琴、练琴上了。就连她几次放弃学琴我都没有像那些琴童妈妈一样打她,我给她反复讲琴声之美,讲学琴的种种益处,讲她将来可以用琴声抚平生活的波折,讲练琴背谱子可以锻炼她的记忆力……我想陈璐说不学琴也就是使使小性子,没想到她来真格的,而且还用“我拉琴是为了你的梦想”的炮弹砸我。我垂死般挣扎着,拿起机关枪噼里啪啦一阵扫射。陈璐被我的狂轰滥炸吓呆了,我自己也呆了。刚才的我像极了年轻时的母亲,原来那言辞、那语气甚至那表情都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再次想起了我那个资本家小姐妈妈,想象着那一汪清水的淡然,那风和日丽的静好。
那场争吵拉开了我和女儿之间战争的序幕。我让女儿读文科,女儿非要读理科;我让女儿选择上海的学校,女儿偏偏选了北京的大学;我让女儿毕业留京城,女儿再次选择了出国。每次我被女儿气个半死时,母亲就劝我,孩子大了,你就别操心了,你越说她越逆反。每到这时,母亲就成了我的出气筒,我把火撒到母亲身上,我说那你为啥当时老拧着我呢?
母亲说当时家里那么多事,政治環境、经济环境、生活环境怎么能和现在比?一天到晚多少烦心事,能让你们吃饱穿暖就行了。说完母亲叹口气,我们那代人都傻,心里怎么能不疼孩子,只是不会疼罢了。
我说之前没条件,我不怪你,可落实政策后,我们有条件了,你明知道我喜欢学琴,可你就是不让我学。如今陈璐学,你不帮我,还背后拉后腿。母亲嘟囔一句,不愿学琴,还有书、画、外语、奥数,孩子不学琴就不学呗。
我说,看看看,不打自招了吧?我说我有个同事的妈妈怎么怎么教育她,引导她儿子,我那个同事的妈妈怎么替女儿着想,你看隔壁的琪琪姥姥整天带着琪琪学钢琴,你去过一次吗?
母亲低下头不再吭声,我却愈加咄咄逼人,每天陈璐练琴时你就鼓动爸爸出去遛弯,你以为我不知道,从你心里就不支持陈璐学琴。当我还在义愤填膺地滔滔不绝时,父亲从书房出来叫停。他有些生气地说,我们不是不支持陈璐,我们老了,老师讲的也记不住,回来也没法纠正孩子。再说小提琴有什么好?不当吃!不当喝!孩子喜欢学工就学工,喜欢学文就学文,也不一定非要拉一辈子琴呀。
我说父亲是维持会会长。我小时挨母亲训斥时总是父亲出面袒护,如今一旦战火燃起,父亲依然挺身而出,只不过如今袒护的对象变成了母亲。
老陈劝我,一个人情商高低首先看他对家人的态度,你看看你对一个小提琴老师都那么温和、尊敬,对你自己的母亲怎么就总发脾气呢?我知道你心里是爱你的母亲的,就算为了父亲,为了给陈璐做个榜样,你也不能这样。
我委屈地说,陈璐学了十年琴,你们只知道她换了三把琴,知道松香买过多少块?拉坏了多少弓?想过我像打了鸡血般带她上课,在旁边做笔记,陪她拉琴的辛苦吗?我是喜欢米老师,尊敬米老师,人家比母亲小不了几岁,可你看人家的风度气质。琴声养人,十年间我就没见过米老师着一次急,她脸上永远是浅浅的微笑,说出的话永远是和风细雨,我是想让陈璐成为米老师一样的人。
那一段时间,任凭我说破嘴,陈璐就是不肯摸琴。米老师也批评我不能强制,越强制越会引起孩子的逆反。她说先放一放,说不准哪天她自己就拾起来了呢。还真是让米老师说准了,高考结束后,我们家中又有了琴声,尽管陈璐没有选择我的文科,也没有选老陈的理科,而是选了我们认为一个女孩子最不应该学的软件工程。父亲问软件工程是什么?是修战壕?还是修沟渠、大坝?陈璐笑着说,姥爷您说得太对了,是修战壕、修沟渠、修大坝,更是修风口,未来风口修好了,就是猪都能飞起来。
父亲知道陈璐在逗他,但依然开心地说,风口好,风口好,诸葛亮就借过东风。我们把风口修好,就不怕美国鬼子了。
陈璐上大学那年是2008年,父亲八十岁高龄,因为奥运会陈璐开学比往年晚了十天。陈璐盯着电视看奥运会,父亲坐在陈璐身边讲在渡江战斗中,腰间水壶被打穿救他一命的往事;讲在朝鲜,美国鬼子的飞机像苍蝇一样整天嗡嗡嗡;讲他当局长时把拿着大哥大的病人当成特务抓起来……陈璐有一搭无一搭地搭着腔,当看到奥运会上那个美国的埃蒙斯打脱了靶,父亲正讲到美国鬼子刚到朝鲜战场时身下铺着军用地毯。父亲说,真的,美国人就是那么笨,那么轴。刚到朝鲜时,他们打仗先挪挪地毯,再匍匐前进。我说你俩都不在一个频道上,一个东,一个西。母亲悄悄扯了扯我的胳膊轻声说,你爸鬼着呢,他知道你不愿让陈璐出国,这是旁敲侧击帮你做工作呢。
那天我眼睛一热,我知道父亲一直是最宠爱我的。但如果知道陈璐后来的选择,他还会帮我吗?
五
母亲常常说父亲最疼我,其实不用母亲说,我自己也感觉得到。小时候我有什么事情都是跟父亲说,我不敢也不愿跟母亲说。九岁那年冬天,我玩雪把棉鞋弄湿了,一回家就挨了母亲一巴掌。母亲说这是过年要穿的新鞋,你就这么不爱惜,这点倒不像资本家小姐了。母亲让我把鞋子放在炉边上烤,谁知一不小心,红条绒鞋帮烤煳了。我怕母亲再训我,就一个人跑出去找父亲。公社卫生院离我家五里地,虽然那条路我跟着父亲走过几次,但那天房屋、树木、田野白茫茫一片,我找不到标志物小桥,也看不到沙土岗,出村口没多久就迷路了。我“哇”地哭了起来,我想学民平一样,用哭声引起别人的注意。可四周别说人影就是麻雀也没有一只,只有太阳公公在云朵里时隐时现。我想起父亲说的中午太阳在南边,想起清萍妈妈的长江也在南边。一个火苗在心头一闪,向南、向南,去长江,去武汉找亲爱的清萍妈妈,我迎着太阳走呀走,走呀走。等父母找到我时已是傍晚,母亲上来就给了我一巴掌,她一边打一边哭着说,我的小祖宗,你这是要急死我呀。父亲一把推开母亲,把我揽进怀里,他那硬硬的胡须让我感觉又扎又痒。我附在他耳朵上问,这是咱家的南边不?父亲点头说是,然后问我到南边干啥。我嘘了一声,把嘴放在他耳朵上说,帮你找清萍妈妈呀!父亲的泪水落在我手上,他使劲抱了抱我说,好孩子,咱们谁也不找,咱们回家。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我用小手抹着父亲的泪水哄父亲,爸爸不哭,妈妈不在,还有我呢。
当时小啥也不懂,如今想问问父亲流眼泪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想起了清萍妈妈。但已经没有机会了。
父亲是三年前的正月初五去世的。年三十那天,军青哥哥在朋友圈发了组照片:八十八岁的老父亲擀了一家人的饺子皮,三岁的重孙子把饺子皮运到太奶手中,幸福祥和弥漫在除夕夜,丝毫没有父亲要离去的征兆。每年哥哥都邀请我们一家共同守岁,但我坚持不去。我们老家有个习俗,嫁出去的姑娘在娘家过年会穷娘家的。其实这也只是个托词,更多的是我不愿和母亲在一起,小时候不愿看母亲犀利的目光,如今不愿看母亲身上的小心翼翼。初二早晨回娘家时,哥哥说父亲有些咳嗽,我们带父亲去医院看了看。医生诊断为肺炎,开了三天门诊输液。我当时就诘问母亲,是不是又和父亲去公园了?是不是出门又没戴口罩,是不是做饭盐又放多了?如今的我就像是母亲年轻时的翻版,只是母亲当年一不如意就说资本家小姐,我如今是所有的问题都要跟母亲的失误牵扯在一起。
母亲怯怯地说,大前天他非要去公园看老战友,老杨把从他战友那里得来的最新消息告诉你爸,你郑伯伯一个月前去世了。你爸他们几个就伤感了半天,估计是心情不好,又着了凉吧。
父亲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引起的红涨还未从脸上退去,父亲就吭吭哧哧急着说话,你妈妈照顾得好着呢,咳咳、咳咳、咳咳,父亲脸又憋得涨红起来。我说你别说话,好好休息。父亲并未理会我,咳出一口痰后继续说,我自己就是大夫,一个小咳嗽,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父亲说话时眼睛一直温柔地盯着母亲。父亲说完看了看我,我当时正紧绷着脸瞪着他。父亲说都多大了,还跟小时候一样,一不高兴就不错眼珠地瞪着一双黑眼睛。我想制止他,但父亲跟小时候对我一样,投来温暖的微笑,只是如今的笑在咳嗽中颤抖着,刹那间就在我脸上勾出了一串泪水。我一边拍打父亲的后背一边说,不许再说话了,你个不听话的臭老头。
父亲却人来疯般逞能,我觉着他就像个孩子般顽皮地没话找话,兵儿穿布拉吉真好看,和你当年一个样呢。
一抹红晕从母亲眼角的沟壑里爬出来,母亲有些羞涩有些嗔怪地说,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兵儿穿的是裙子,不叫布拉吉。
我真后悔那天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我拉着脸对母亲说,父亲都病成这个样子了,就别再和他较真了,让他少说话,利于康复。我说我出去买点水果,你想吃什么?父亲微笑着说,我什么也不吃,你去给你妈妈买个你那样的布拉吉吧。我一边把手搭在父亲额头上,一边生气地说,老同志烧糊涂了吧?
初五早上,我被一夜的梦叨扰得昏昏沉沉,仔细回味梦里的景象,却想不起一丝一毫,莫名的烦躁使我再也无法安然入睡。我翻身起来拉开窗帘的一角,天空幽暗,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就连楼前路灯也因罩上了红灯笼朦胧了许多。整个楼在静谧的帷幕里微醺着,只有客厅那座爷爷留给我的老座钟在按部就班“嗒、嗒、嗒”地响着。我的心一阵紧似一阵,以至于我的呼吸都紧促起来。我推醒身边睡得正香的老陈,我对他说我要早点起去父母家。这时哥哥打电话来说父亲咳得厉害,他要带父亲去医院。我觉得秒针就是那一刻咯噔一下和时针、分针一起停止转动,凝固在早上7点钟。老陈说你等我洗一把脸,我没搭理他,慌乱中转身就往外走。车还没发动起来,老陈就追了上来,快速开车往医院方向赶。我们到医院时,父亲正在急诊室抢救,哥哥说父亲在快到医院的路上咳了一声,然后就昏迷过去。
都说父亲是被一口痰卡住的。我后来想,如果从父亲刚开始咳嗽我们就重视起来,如果父亲娇气一些,如果母亲,最重要的是母亲细心一点,父亲就不会走得这么早。尽管父亲已經到了八十八岁高龄,但他的器官还健康得很,他的各项机能还正常得很。后来父亲的主治大夫说,父亲毕竟年岁大了,看似健康,其实所有零件都老化了。我想父亲平常的健康是一个假象,抑或是在小他十二岁妻子面前挣扎出来的年轻?老年的父亲从吃饭到穿衣到旅游等等一切都随着母亲的性子。母亲上老年大学,他就在学校外的石凳上等,母亲去买菜,他就在旁边大包小包拎着。当然父亲去公园,去看花,母亲也会陪着。只是好多活动是应该取消了的,比如冬天不再去雾霾里聊天,而是在装了净化器的房间里看电视。总之,我觉得父亲的离去多多少少跟母亲又有了关系。当医生宣布父亲心跳是一条直线时,我心里是怨恨母亲的,我忍不住要埋怨母亲没有照顾好父亲。但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民平姐姐大声呼叫,妈、妈,大夫,快救我妈!
母亲晕倒在民平怀中。母亲把众人吸引过去,看着母亲紧闭的双眼和嘴唇,我的心突然像针扎般,我推开母亲身边的民平和军青,跪在地上紧紧握住了母亲的一只手。那只手有些僵硬,有些粗糙,变形的骨节硌着我绵软的手,刺痛着我的神经。我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好好握过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就像门前那棵冬天的紫槐,光秃秃的、苍凉的枝杈把我的心扎出了血。
大夫在一边掐人中,做心肺复苏,我在心里声嘶力竭地喊着,妈妈、妈妈。那一刻身边的母亲和我心里的母亲重叠在一起,我在心里说,妈妈,你一定要醒过来,我再也不和你较劲了,给我一个好好照顾你的机会。
母亲的嘴唇由青转紫,刚慢慢泛起一丝浅红,泪水就哗哗地从眼角顺着太阳穴流到花白的头发里,不一会儿雪白的枕头就被泪水洇湿了两片。母亲苏醒的那一刻,我长嘘了一口气,我想轻声安慰母亲,但我的声音里就是发不出和父亲说话时的娇嗔,我心里说,妈妈,爸爸走了,还有我呢。可话一出口就变成:你不要这样,父亲不希望你这样。母亲期期艾艾地说,都怪我,都怪我没有照顾好老头子。
父亲去世后,母亲就像祥林嫂一般天天唠叨没有照顾好父亲,后悔没有陪着父亲去台湾。其实后悔的岂止母亲一人。看到新闻里播放两岸通航的新闻时,父亲说当年就差那么一丁点台湾就……我顺口说哪天我带你们去,如今两岸都通航了,不用打枪,咱们照样轰轰烈烈地飞过去。我说完就忘了,母亲说父亲却当了真,他曾经几次翻出宝岛地图,拿着放大镜研究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总是说等明年春天,明年春天。
春天的脚步一声紧似一声,春节马上就要到了。我有时间了,可却永远失去了带父亲去台湾的机会。我放下手中的回忆录,把自己三十年前的日记本翻出来,从红色内皮里取出洪清萍的半截照片,小心翼翼地把它和从父亲回忆录里掉出来的半截合在一起。我好像看见那眸子动了一下,和我儿时梦中的一样,那眼神如月光下的湖水,闪着碎银子的光亮,那眼神更像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拍打着我的脊背,让我沉醉在梦想的港湾里。我把照片放在胸前,一股热流从心底泛起,回声在身体里荡漾着,妈妈!亲爱的妈妈!
那个心底的妈妈如果还在人世,她应该也是八十岁的人了,眼睛还会那么黑,眼神还会那么亮吗?她还记得那个“亲爱的志愿”文杰吗?她一定不会知道还有一个女儿在心里装了她五十年吧?
六
我从江城花都回家后,陈璐从美国回来了。她说她准备和华兴技术有限公司签三方协议,她要回国发展。我知道陈璐从小就爱恶作剧,这次肯定又有什么歪点子。当年都左右不了她,如今更是翅膀硬了。我想只有刺激一下她,才能探个虚实,我半讥讽、半调侃她,不嫌弃家乡这落后、那污染了?
陈璐用揶揄的表情看着我说,谁让我出生在这里,嫌弃也没办法呀。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何况你也一天天往好处变呢。
她揶揄的表情一闪而过,黑黑的眸子里透着光亮,藏着我期待的深邃。我满心欢喜地点头,迫不及待地询问,是去北上,还是广深?陈璐拍拍我的肩膀,一脸坏笑,你这个老同志刚退休就这么“out(落伍)”。
我一边拨拉开她的手,一边嘴里嘟囔着去去去,不要给我拽洋文,更不要拿你老妈寻开心。看着她觍着脸皮得意的样子,我说也没让你非要回来。陈璐哈哈一笑,你就别推脱责任了,你和姥爷早就串通一气,姥爷天天说让我把美国鬼子的技术学回来。然后陈璐一本正经地说,一方面我们自己的“核芯”产品正需要研发人员,一方面在国外的研发机构根本就不让我们进入“核芯”领域。无论是从发展前途还是自我价值实现,国内都更适合我。再说哪个国家能有中国这么大的市场?嘻嘻哈哈的陈璐竟然把我说呆了,我认真地看着陈璐,这是那个叛逆、那个气得我肝疼的小丫头吗?我还未回过神,怎么就一眨眼长大了。面前的陈璐不再是那个委委屈屈拉小提琴的小女孩了,她是斯坦福大学软件专业的硕士。
那天她告诉我接到录用通知时,我着实吃了一惊。在我心里陈璐是愿意留在美国的,再说也没听说她报名应聘什么的,更没见她回国考试、面试,怎么就把工作都搞定了?我有些生气地说你又逗你老妈呢。陈璐说:怪不得让你退休,如今可是互联网时代呀。我在网上就可以直接投递应聘简历,哈哈哈,你女儿厉害吧?
我问,就这么简单?陈璐说就这么简单。然后陈璐又补充一句,还是跟你有关系的,因为“华兴技术”研发中心在米老师的家乡,我休息时还可以到米老师家蹭饭,还可以和米老师切磋琴艺,所以我准备签了这家公司,始作俑者就是你呢。说完她哈哈大笑起来。
我装作生气的样子狠狠瞪她,可黑眼仁里射出的都是爱意,陈璐越发笑得酣畅淋漓,我瞪着瞪着也就笑了起来,笑得泪花模糊了双眼。陈璐又放肆地拍我的肩膀,这次我没有推开她,反而很受用她的拍打,恍惚间我觉得帕格尼尼的《随想曲》从她的指尖流出来,一点点渗透在我的心里。陈璐说过完年就准备签约,趁着春节咱们去旅游如何?我说好呀,你选地儿吧。陈璐一边划拉手机一边说,过年三亚和台湾都是热线,阳光、沙滩、海浪,还有一个仙人掌,老同志你选一个吧。我说都不去,提起台湾你姥姥又要唠叨没带你姥爷去,去了三亚,更是处处有你姥爷的回忆。陈璐“嗯嗯”地点着头,我知道我俩都想起了那一幕。前年春节我把父亲在三亚清水湾沙滩上的脚印拍下来逗父亲,我说你猜一猜这像什么,猜对了有奖。我话音刚落,父亲想都没想就说,小提琴。当时陈璐哇的一声喊道,姥爷,你太有艺术范儿了。本来我想说像雁阵,可看着父亲的样子,我笑着说,抢答正确,不过您踩得更正确,您是无意中就踩出了一把小提琴呀。父亲不好意思地看看我,然后羞涩地低下頭。
我说,咱们去上海如何?提前到你公司看看,有合适的再帮你租套房子。
陈璐疑惑地看着我说,我公司不在上海,在武汉呀。
我感觉自己被雷电击中一样,瞬间就呆在椅子上。陈璐用手把我惊到了天上的嘴角扒拉下来说,你不会中风了吧?
我顾不上和她瞎贫,急切地问,米老师不是上海人吗?怎么变成武汉的了?如果米老师是武汉人,那她会不会就是……那个念头在心里一闪,又自言自语道,不会吧!
陈璐眉头一锁,是不是和你期待的北上广深有距离呀?她停顿了一下,见我不吭声继续说:米老师丈夫是上海人,她是武汉的,你们关系那么好,你居然不知道?
我掐了掐自己的手指,疼,生疼,我确认不是做梦,但仍不放心地盯着陈璐问,你确定不留国外?不去北上广深?
陈璐嘟囔着说,我就知道你不同意,伤着你的面子啦?这家华兴虽然是民营,但研发能力和发展潜力都很强,再加上中心城市和长江经济带发展……
我知道陈璐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打断她说,我当然希望你回国发展了,也支持你去武汉。陈璐用长长的胳膊把我环绕起来,猝不及防地亲了我一口,然后像只小鸟跳了起来。
我对陈璐说,你赶快订高铁票,我们仨,带上姥姥,咱们过年就去武汉。
我把自己的决定告诉母亲时是费了一番思量的,我甚至有些后悔让陈璐给母亲订了票。
我来到母亲的房间时,母亲正对着父亲的照片发呆。我把刚温好的牛奶递给母亲,然后装作不在意地说,过了年我带着您去散散心吧。母亲说行。我说你喜欢去哪儿呢?母亲说没你爸爸了,我哪儿也不想去。如若以前我会转身走开,可如今看着母亲呆滞的目光,想着父亲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给你妈妈买条你那样的布拉吉吧”,我便狠不下心了。我耐着性子说,您别这样,不然父亲也不安心呀。母亲说,我真后悔……
我急忙打断母亲的话,有点不耐烦地说,人都这样,活着时不知谦让,失去后总是后悔、遗憾。母亲的神色更是木然,我眼睛一闭,咬咬牙说,陈璐的那个小提琴老师,米老师回武汉了,我和陈璐想去看看她。
我已经做好了接受枪林弹雨的准备,一刹那我竟然有些幸灾乐祸,母亲手里那颗资本家小姐的炮弹如今已经失去威力,即便能爆炸,也伤不着我了。但此刻除了墙角的那座钟“嗒、嗒、嗒”一秒一秒迈着脚步,呼吸止住了,空气都凝固了,如同窗外玻璃上的冰花,任内心千娇百媚,外表依旧静若处子。我深深地吸一口气,把目光向母亲投去。我和母亲的眼光交会在一起,母亲的眼神闪着我从未见过的亮光,她直直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我不敢告诉母亲陈璐上班的事情,而是拐着弯解释武汉之行。我说米老师教了陈璐十年琴,米老师今年都八十岁了……母亲打断我,我也想去,你们一定要带着我去。
母亲望着我惊恐的表情说,你爸有个朋友,你们小时候我经常说她是资本家的女儿,她是武汉人。你爸最爱的人是她,你爸一生最大的遗憾是错过了她。我说,爸爸对我说过,爸爸最爱的人是你,不然爸爸也不可能这么多年都没有再去找她,但是爸爸最大的遗憾应该是没见过她,不知道她后来的状况。我第一次一口气和母亲说了那么多话。见母亲的脸上有了血色,我问母亲您去武汉是想看看那个她生活的城市,还是想找找她?母亲答非所问,现在电视都能寻人,中央台有个《等着你》的栏目,咱们能让倪萍帮着找找吗?我想帮着你爸爸找找她。
“妈妈!”那声无比深情的“妈妈”是从我心里流淌出来的,那一声在我心里发酵了五十多年,窖藏了五十多年。只一声就浓烈地逼出了母亲眼里的亮光,瞬间把我心里的堤坝撕裂了一个口子,我看见长江之水滚滚而来。我说不用倪萍,让陈璐发个帖子就行。
正月初一,我们坐上了从金城开往武汉的高铁。母亲问陈璐,有没有洪清萍的信息?陈璐说还没有。火车一路南行,跨过黄河大桥后,母亲说父亲在这个叫尧山的地方一天急行军走了八十里,父亲在桥南岸的敌占区农户家里讨了一挎包羊粪蛋,也就是羊粪,父亲用那些羊粪治好了两个发疟疾的战士。陈璐说这个方子有些偏,估计就是姥爷整理出来也没人敢用了,说完就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完还不忘耍贫嘴说,也不对呀,应该贡献给药物研究所,没准还能成就几个科学家呢。母亲说当时缺医少药,只能用土药方,如今都有对症的药物……老的在那里自顾自忆旧抒怀,小的一边看手机一边应和着。我把目光投向窗外,看着一闪一闪的阳光,看着沉寂的土地,看着树木由灰褐变成浅绿。我问陈璐你当年考小提琴十级拉的是帕格尼尼的《随想曲》吗?陈璐骄傲地说,是呀,是第二十四首a小调《主题与变奏》,你忘了?我是以优秀的成绩拿的十级证书。
母亲问,是那个意大利纳粹分子写的那首曲子?我说是意大利人写的,但人家不是纳粹分子,人家是著名的小提琴大师。陈璐的目光从手机移到我的脸上。我说姥姥要寻找的洪清萍当年就是因为这首曲子被打成“反革命”的。陈璐惊奇地说这怎么可能,姥姥快给我讲讲。母亲眼睛眯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眼神仿佛刚从遥远的地平线走来,她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开始了讲述。
洪清萍是武汉一个资本家的女儿,在一次志愿军回国慰问演出时,前面的演员崴了脚,她去救场,没有经过组织审查就擅自演奏了帕格尼尼的《随想曲》。有懂音乐的人说放着《义勇军进行曲》《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等那么多的革命歌曲不演奏,偏偏拉一个纳粹分子的曲子,分明就是要蛊惑人心,反攻倒算。恰巧,在组织审查她的问题时,又截获了她父亲的海外来信,信上说他父亲已托了人接她和她母亲出国,就这样洪清萍被定为“反革命”下放到江城劳改农场。母亲说到这里就像水库合上了闸门,闸门内汹涌澎湃,闸门外风平浪静。母亲自顾自把头转向窗外,不再言语,任凭陈璐急切地问,后来呢?后来呢?
我说后来她用琴弓戳伤了农场副场长,然后就失踪了。有人说她逃到了国外,有人说她投了江,五十年来没有她一点消息。母亲随着我的讲述转回头看着我,我也看着母亲,我们的对望是凝视,更是对峙。慢慢地我的眼又潮湿起来,母亲的眼神越来越暗淡,阳光打在母亲脸上,她混浊的目光里竟然闪出晶莹的泪光。我把水杯递到母亲手里,母亲轻轻抿了一口,然后就把目光又投向了窗外,母亲说当年来一趟也就一天一夜,我真应该陪你爸来一趟的。我安慰母亲,来一趟又能怎么样?杨伯伯不是也找了这么多年?陈璐娇嗔地问,后来的事情呢?你们给我讲讲,给我讲讲呀。
母亲问我,你什么都知道,是吗?我瞪大眼睛望着母亲,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母亲平静地说,你和军青、民平都是在208医院出生的,还都是一个接生大夫,你一出生大夫就说你们老幺眼仁真黑呀,黑得见不到底,这样的孩子长大了聪明。陈璐撇撇嘴说,我妈若是聪明,这世界上就没有笨人了。母亲没有接陈璐的话茬儿,她说你买江城花都的房子是不是因为江城是你心里的“武汉”。我像个被抓了正在偷嘴吃的孩子,一时脸红脖子粗,嘴里呜哝呜哝说不出话。母亲表情松弛了一下,像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话题。也许是天意,你长得真是和她太像了。人家说怀孕时心里想着谁孩子就像谁,你说你们的父亲该多么爱她,多么想她呀,有时我自己都怀疑你是她生的。
陈璐哇的一声,姥姥,你都学会穿越了,不要太酷太炫耶,快说说是咋回事?
这时广播里传来武汉三镇的介绍,我说武汉快要到了。陈璐说这么快。母亲说人这一生可不就也这么快,都是一眨眼的工夫。
老陈接到一个电话,起身走到过道上,对方似乎是问他春节到哪里玩,老陈说陪岳母到武汉看父亲的老战友。陈璐耳朵尖,揶揄老陈,就说陪我看我的老师也不丢份儿呀。老陈说,你们来不是为了找姥爷那个叫洪清萍的战友吗?刹那间,母亲、我和陈璐都惊奇地望着老陈,老陈正不急不慌地把陈璐的小提琴从行李架上取下来。
我们沿着洪清萍当年描述的场景,从江北坐轮渡到中华码头,沿着大禹雕塑群走到桥头,再沿台阶上桥,仿佛置身于彩虹上。眺望四周,武汉三镇连成一体,俯瞰桥下,江滩江水热烈相拥。大江随时光东去,黄鹤楼在夕阳里一层层亮起灯光。桥头的风清冽地吹拂脸颊,有一丝寒意,有一丝清新,还有一丝丝温情。陈璐喊妈妈别动,她把我定格在我魂牵梦萦的江边上。夕阳的火红和远处高楼的灯光辉映在早春的江水上,微波里荡漾出一圈一圈金子般的光芒,渡轮在江面缓缓行驶。长发在肩上飞舞,我吸吮着母亲的气息,任凭江水打湿了我的眼眶。
母亲问陈璐有没有洪清萍的消息。陈璐说我又进了几个群,一个网友说前些日子也有人找过洪清萍。但據他了解的情况,洪清萍应该是投江了,五十年前那个黑夜她逃出劳改农场就杳无音信了。母亲的眼神暗淡起来,陈璐拍了拍姥姥的肩膀说,再有几个月,我毕业后就来武汉了,我再启用高级引擎,一定能找到的。老陈说杨伯伯找不到,之前也有人找,那么个大活人如果在早就出现了。我们还是好好旅游,心尽到了,也就没有遗憾了。他带我们先去了陈璐准备签约的华兴公司所在的东湖新技术开发区,又去了户部巷、古琴台。漫步在三镇的街道,我想象着清萍妈妈当年走在这里的样子,想象着女儿未来在这里的样子……
我们是返程的最后一天拜访的米老师。那天是正月初五,也是父亲的忌日。几年不见,米老师的头发已经花白,但那条长长的辫子还是从脑后编到右肩上,只不过发梢的蝴蝶结变成镶金线的黑丝绒发圈。瞬间洪清萍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起来,一个念头在我大脑里窜来窜去,米老师会不会就是洪清萍呢?
母亲问米老师有七十岁吗?米老师微微一笑说哪儿还有那个岁数,今年八十周岁啦。这人呀不服岁数不行,老了就越发想念自己的家乡,所以就回来了。母亲说音乐养人养心,她夸米老师精神好、气质好,然后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如果洪清萍活着也是米老师这个年纪。
米老师惊奇地问,你认识洪清萍?
母亲反问,你认识洪清萍?
我说,米老师就是洪清萍吧。话一出口,母亲、老陈、陈璐都齐刷刷看着米老师。那一刻,我几乎认定米老师就是洪清萍了。
米老师微微一笑,我不是洪清萍,但我和洪清萍是当年江城师范乐团的一对小提琴姐妹花。当年在学校乐团她坐小提琴第一把交椅,我坐小提琴第二把交椅。我看到一抹红晕爬上米老师的脸颊,米老师的话像个休止符那样停顿了。陈璐迫不及待地问,后来呢?
米老师的眼神暗淡下来,然后咬了一下嘴唇,缓了口气后平静地说,在慰问志愿军演出时,我不小心从台阶上滑下来,她临时救场。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屏住呼吸盯着她,从她气若游丝的声音里印证着我所知道的洪清萍被打成“反革命”的版本。说完她缓了一口气问我,你们怎么认识洪清萍?
我说,您知道章文杰吗?
米老师惊喜地问,那个志愿军文杰?
我点了点头说,是,我是文杰的女儿,我们想替父亲再找找她。
米老师欣喜地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遍,她说我怎么一见你就觉得眼熟呢,我见过你父亲的照片。当时同学们都是又羡慕又嫉妒。
母亲忍不住问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她还在不在人世。
米老师说,若不是滑那一脚,被下放到农场的就是我。我内疚了一辈子,儿子学成后我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替洪清萍看看那個志愿军的家乡。陈璐“啊”了一声。母亲说,没想到在金城我们离得那么近,差一点就能接上茬儿。
米老师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当年那个农场场长欺负她,趁天黑要占她便宜,她拿琴弓戳伤了场长,就逃了出来,有人说她隐姓埋名逃到了武陵山里。
母亲焦急地问,再后来呢?
米老师叹了口气说,我也一直在找她,但就是没有她的消息。
母亲看看我,又看看陈璐,仿佛我们脸上有答案一样。
陈璐正在摆弄米老师的小提琴,她一边把小提琴放在肩上,一边笑着说:放心吧,我一定帮你们找到她。说话间,她得意地扬了扬头,轻轻拉动了琴弓,《随想曲》春风般飞舞。那琴声像极了天使的翅膀,亲吻着我们的脸颊,亲吻着武汉三镇,亲吻着过去和未来。
刹那间,我的泪水潸然而下……
责任编辑张烁刘升盈
【作者简介】云舒,女,原名张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经济学硕士,高级经济师。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金融学院和河北大学作家班。出版长篇小说《女行长》,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原创版》《长江文艺》等。中篇小说《朋友圈的硝烟》被翻译成蒙、藏、维吾尔、朝鲜、哈萨克等五种语言。中篇小说《凌乱年》获中国作家第七届鄂尔多斯文学奖。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云舒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