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在出远门之前一定会把许多准备工作做好、做细,特别是开车跑长途。跑长途不比那些拽着行李箱说走就走的主儿,人家是绅士、淑女,还有只背着一个小挎包就走的,玩儿的是一种风度。老王出远门儿是纯粹的劳动。当然,这还要看跑多远的路。如果是在省内,就可以准备得简单一点儿,毕竟老王在本省有熟悉的朋友,常来常往的,车一旦出了毛病,可以去找那些散居在龙江大地的朋友帮忙,还管他饭吃,然后,长亭外,古道边,把老王送到公路上,挥手告别,看着他开车离去。如果要跨越几个省,跑那种纯粹的长途——当然,不能说其他省份老王没朋友,但天南海北分布的,多是一些客气的朋友,途中有了麻烦找这样的朋友帮忙,不太明智。
这不是老王的错,而是寻常百姓的生活太丰富多彩了。
当然,在跑长途之前,还要把该准备的东西再一次认真地审核一下,最好事先写在一个单子上,以免走的时候慌慌张张地忘掉了——这种事是经常发生的。与此同时,还要根据个人的基础病情,有所准备——假如你的胃不太好,经常返酸水(老王从年轻时胃就不太好。卡车司机的职业就是经常饥一顿饱一顿,不得胃病才怪),胃药必须要带。这样,在旅途中才能保持一个愉悦的精神状态。
介绍一下老王。
少年时代的老王是交通技校毕业的,学开汽车和修车。老王读了三年,肯定是科班出身。这也是老王引以为骄傲的资本。无论在理论上还是技术上,老王都是货真价实的前辈。有趣的是,老王虽然是交通技校毕业,但本文的作者并没有把老王的人生局限在开车上。作者笔下的老王除了开车之外还有多种爱好——可能是老王的前生在投胎之前,尚有一些没有被删除干净的技能与爱好,比如对旅行的爱好,等等。
老王每年都组织几位老朋友开车出去旅行。他们从不去那些俗不可耐的旅游景点,通常选择那些游人极少去的地方,在那里租一间民宅,然后,哥儿几个在一起野炊、野钓、爬山,等等,红轮西沉,几位老朋友在院子里一起做饭、喝茶、聊天儿。完全是自由的,放松的,想说什么说什么,想骂谁骂谁,想涮谁涮谁,非常开心,非常愉快(原则是不带女人)。
除旅游之外,老王还爱好医学。这有点儿不可思议,一个司机爱好哪门子医学呢?这一点连老王自己也不理解。比如说,他在少年时代就喜欢读《濒湖脉学》《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温病条辨》等等,知道自古以来中医的“六不治”。比如“骄恣不论于理,不治”(意思是人非常傲慢、骄横,不治)。比如“重财轻身,不治”(意思是自己病得很重,也不肯花钱医治,不治)。再比如,“信巫不信医,不治”。等等。包括医科大学、中医药大学的那些教科书,老王都是当小说读的。由于有这方面的资本,老王常常在朋友聊天时感慨地说,古代教育,医学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门课程。现在的学生除了简单的生理卫生课(老王记得上初中时候有这门课,课堂上,教生理卫生的老师提着一只活蛤蟆的腿,出其不意地将蛤蟆的头部冲讲台猛地一摔,蛤蟆立刻就晕过去了,随后老师用一根针反复地刺蛤蟆的脊椎,针刺下的蛤蟆会不断地抽搐。啥意思呢?说明脊椎神经也在发生作用,并不是所有的反应都靠大脑支配),再就没别的了,如防疫知识。老王说学生的授课内容当中没有防疫知识,是教育界的大失误。朋友们听了就随声附和地点头。也不是乱点头,他们还是认为老王说得有一定的道理。
本来老王的这种爱好不过是一种爱好而已,俗话说得好,“爱牛,爱马,爱胡不拉(一种鸟)”,人各有各的爱好嘛,况且老王的爱好并不离谱。但是老王并没想到,自己这种爱好会在他未来的生活中发挥积极作用。
像闪电一样,老王的岁数呼啦一下子就大了,家里人,包括老王的姐姐都不希望他继续开车了,认为这么大岁数没必要再扛这个风险。还好,在这个阶段老王自己也厌倦了开车的活儿,一天围着卡车跳上跳下,忙来忙去,东跑西颠的,他突然觉得有点荒唐。
人这一生,有些事情就是鬼使神差,不打算开车的老王居然开了一家药店——老王的夫人在一家医院的药房工作。开这家药店也是闪电般,老王一拍脑门子决定的。如果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儿,那么,老王开药店自然也有他的缘由。
话说那一年,全国爆发了SARS。老王开卡车从黑龙江的“建三江”农场往北京拉运大米,为了稳定北京的粮食供应。这活儿很高尚也很牛×。但是出问题了,老王的妻子就在这个时段感染上了传染病,对,SARS,就是它,它是杀害老王妻子的凶手。老王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妻子会染上SARS,而且很严重,仅仅几天,这个和老王相濡以沫多年的女人就撒手人世,丢下了他和他们的儿子。老王非常伤心。
那个年代,政府提倡一对夫妇一个孩儿。老王夫妇只要了一个,而且要得很晚。自老伴儿去世以后,老王没再找新伴儿,一直是自己带着儿子生活。又当爹又当妈,毫无疑问,那是一种手忙脚乱的生活。斗转星移,现在儿子已经是大四的学生了。
坦率地说,老王也是一个健康的男人,若说健康的男人不想女人那是假话。近来,老王有了一个临时的情人,只是双方亲爱得比较纠结。这主要是源自于老王的态度和立场。老王绝不找那种会把他赖上的女人,即死打烂缠非要跟他结婚的那种。那他担心什么呢?他担心儿子受委屈。
再说老王和他儿子之间的关系。近年来,老王的儿子正处在叛逆期,他们爷儿俩经常产生矛盾。他们爷儿俩的矛盾还不是那种尖锐、激烈、冷漠的对抗。简单说,就是爷儿俩无论什么事情都谈不拢。那种状态我也说不太好,就是彼此不仅很客气,还很幽默,但骨子里就是聊不顺当,感觉在他们父子俩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泡沫板。平时他们父子之间的谈话绝不会超过一分钟,超过一分钟儿子就说,老爸,您先歇一歇,不好意思,我还有点儿急事要办。您最爱您的儿子了,是不?说完就走了。气得老王连想发火的理由都没有。
再介绍一下老王和他的妻子。
老王和他的妻子感情非常好——读者已经猜到了,他们上小学的时候就是同学,一直同学到初中。后来他心仪的这位女同学上了高中,老王去了交通技校。從此就断了联系——这是后话,先不提。单说老王的婚后生活。老王婚后的生活比较艰苦,那个时代寻常百姓家的生活都不富裕,但他们过得非常愉快,非常和谐,就是那种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状态。
前面介绍了,老王作为职业司机,常年跑外,一直在忙,总是在忙,白天忙,黑天忙,过年过节也忙。丈夫开车出远门了,老王的媳妇除了去医院的药房上班,就在家里守着,等着,盼着,唠叨着,心疼着,为他做饭,为他做好所有的后勤服务。但在老王看来这一切很自然,两口子不就是这样吗?怎么说呢,那时候老王完全没有料到媳妇还会死。
老王的媳妇对他们的儿子特别好。老王的儿子最后能够上大学,起地根儿上说,应该是他媳妇的功劳。儿子上学的时候她负责接送,陪着儿子做作业,陪着儿子考试。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被SARS拽走了。老伴儿活着的时候经常对儿子说,儿子,你要好好念书啊,你要是不好好念书老妈就没办法活啦。老王在旁边听了皱着眉头说,不上大学你就不活了?那些没考上大学孩子的家长不都活得好好的吗?我就没上大学,连中专都不是,不活得也挺好吗?媳妇真诚地说,我就是希望我儿子念大学,当初我上高中就是为了考大学,后来因为家里没钱,爹妈不让我念了,还是一个黄毛丫头呢,就早早地参加工作了。老王说不然早就是主治医生了,是吧?老王说这样,我负责挣钱供他上大学,上不去就给我挣钱去,挣了钱买房子,娶媳妇,生孙子。这总行了吧?老王的媳妇儿笑眯眯地说,听上去也挺不错,哈?
小有遗憾的是,老伴儿活着的时候是希望儿子考沈阳药学院,离家又近,回家也方便。但儿子还是报考了武汉大学。武汉大学在全国是很有名的大学,我有几个朋友都以自己是武大人为骄傲,为自豪,为牛×。他们经常挂在嘴边上的一个话题就是,武大到了三四月份樱花开了的时候,哇,特别美,如何如何。好像武汉大学是一个旅游景区。
儿子考上大学了,老王特地到老伴儿的墓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老王说,老婆子,这回你高兴了吧?你儿子争气呀,如果没有你这么多年对他的照顾,他上哪儿考大学去?也就跟我一样是个“车豁子”(司机)。现在想啊,我觉得当初你说得也对,我以前在外面开车你就担心,要是咱儿子也是个司机,那你就更担心了。这回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踏踏实实地休息吧。
儿子去大学报到是老王陪着他一块儿去的。路上,老王对儿子说要是你妈活着就不用我陪你去了。儿子听了一声没吱,看得出儿子心里很难受,而且对父亲也很冷。老王不知道自己哪个地方出了问题。其实哪个地方也没出问题,简洁些说,就是青年人的叛逆期。
书归正传。
临近大学放寒假的时候,儿子从武汉给老王打来了电话。说实话,老王懒得接儿子的电话。儿子通常是假惺惺地问一下老爹好不好啊,身体怎么样啊,然后就直奔主题——钱。
老王拉着长调说,说吧,要多少钱?儿子笑嘻嘻地说,亲爱的老爸,不要这么赤裸裸的好不好?您给儿子留一点儿面子。老王乐了,在这方面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怎么,这次不要钱了?儿子说钱肯定是要的,恐怕还得多要一点儿。他还告诉老爸今年放寒假他打算不回家了……老王哼了一声,还说钱吧,要多少,给我一个数。儿子说不好意思呀仁慈的老爸,五千吧。老王说,少不少啊?儿子说那就四千。接下来儿子的话就有点人情味儿了,老爸,我倒是有一个建议,我觉得您应该考虑去我大姑家和他们一块儿过年,这样您就不会感觉到孤单了。老王告诉儿子大姑去世了。儿子听了大吃一惊,啥时候的事儿?老爸说走两个月了。儿子沉思了一会儿,老爸,我还有一个建议……老王一听就要撂电话。儿子说等等,等等,不要耍老人脾气,听我把话说完。我建议过年期间您去一趟欧洲,或者美洲旅游。有很多人都是利用春节的假期出去旅游。这不仅解决了老宅男的孤单问题,而且春节期间旅游费也便宜。对了,据说有一种游轮,哇,吃得非常非常好,简直好得不要不要的。您又那么爱好旅游。您觉得我的建议怎么样?挺好是吧?老王没有吱声,儿子沉吟了一会儿,生气了?沉默就是反对呗。得了,我还是争取回去吧。老王一愣,心想这变化也太快了。但嘴上却说,我从来不强迫别人听我的意见。这是像开药店,你想买的药,我卖给你,你不想买的药我也不推荐给你。儿子说又是“六不治”。老同志,注意一下分寸。老王说我们共勉吧。说完老王就把电话挂了。老王刚挂了电话,儿子的电话又打了过来,老爸,差点忘了,我想告诉您,我有女朋友了,湖北黄冈的,挺好的,长得也很好,像小灯笼果似的,酸酸的,甜甜的,人不错,家庭条件也挺好。就是……老王问就是什么。儿子多少有些纠结地说,就是她说话的语速太快,听得我有点缺氧的感覺……
爷儿俩正说着呢,儿子说,老爸我先接一个电话,回头我再打给您。
一个小时后,儿子打来了电话,告诉老爸他决定回家陪他一块儿过年,机票已经订完了。老王说知道了。说完挂断了电话。
虽然老王在电话里是这样一副德行,但是他听到儿子真要回来陪自己,特高兴,甚至还有一点儿小激动。万一儿子再把那个“酸酸的,甜甜的”,未来的儿媳妇一块儿带回来,那就是双喜临门啦。不过他的儿子他了解,总是变来变去的,常常是眨眼工夫又改变主意了。老王心想,唉,姑妄说之,姑且听之吧。
让老王惊喜的是,儿子真的回来了。
儿子进门把双肩背一扔,说,老爸,我回来了。
老王问,你那个“酸酸的,甜甜的”女朋友没跟你一块儿来呀?黄啦?老王一边说一边向门外张望着。
儿子说,老王同志,您就不能想儿子点好吗?您应该祝福儿子才对。
老王问,黄没黄吧?
儿子说,黄了。
老王一听愣住了。
儿子说,您不想知道为什么黄的吗?
老王故作不屑地说,你爱怎么黄就怎么黄,想怎么黄就怎么黄。
儿子无奈地说,您这爹当得挺奇葩呀。
自从老妈走了以后,儿子每次回来都看到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厨房,锅碗瓢盆光可鉴人,摆放得有条不紊。在客厅里,儿子还发现老爹收藏的碟片越来越多了,老的旧的存了整整一柜子。看到这些儿子就了解老爸一个人在家里是怎样一个生活状态了,心里不免有点酸酸的,但嘴上却说,老爸,您一个人在家过得挺滋润哪。哟,这还有笔记哪,我看看您都记些什么呀,电影台词?“你认真对待生活,生活就会更美好。”“所有的答案都在大自然中。”“每一个人都有他童年时的梦想。”上帝呀,老爸,您简直就是个青葱少年啊。有时候我在学校还抽冷子挂念您一下,看来完全没必要啊。老王感慨地说,不是有那么一句古话吗?“儿行千里母担忧,父行千里儿不愁”嘛。
平时这条通往关里的高速公路车来车往的,非常繁忙。现在空空荡荡的,一条路一直延续到天边,绝少见车辆行驶的影子,空旷、单调,有一种无形的压抑。老王打开收音机听疫情报道,又新增了多少病例,又康复出院了多少,又死了几个。听过了,老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打开音响听音乐,缓解一下。平时老王就很喜欢听那些老歌,可以说正是这些老歌,在他一个人孤独和寂寞的时候陪伴着他,抚慰着他。儿子则戴着蓝牙耳机听他喜欢的那些流行音乐。老王看到儿子听音乐那副痴迷的样子,小声说,唉,鸡鸭不同圈哪。没想到这话居然被儿子听到了。儿子摘掉了蓝牙耳机,老爸,您说的话我听到了。怎么说呢,摊上我这样的儿子您就认命吧,您认为我没出息,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对呀,没错,就这样了,您讲话了,您就是把我绑在一根铁柱子上我也往下出溜。老同志,认了吧。老王不屑地说,我才不想改变你的命运呢,我只是在想怎么改变我的做法和想法。儿子问,想明白了吗?老王看了看前方空旷的路,长长的路,说,想明白了,我的家产真不能留给你小子去糟蹋,说到底,这些财产也是我多年来辛辛苦苦的血汗。儿子说您可以把它捐了嘛,省得让我糟蹋了。老王突然咆哮起来,你以为我不敢吗?我说做就做,现在我就可以留遗嘱。儿子笑嘻嘻地说,这我信,没问题。我可以替您执笔。嘻。老王说用不着,兔崽子,你现在就给我滚下去!儿子见老爷子真的发火了就说,老同志,您的脾气咋这么不好呢?两句话合不来火冒三丈。这不行,您得允许别人说话,过去您就是不让我说话,所以咱们爷儿俩才越处越生。对不对?老王听了扑哧一声乐了,觉得这小子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儿子看老爸樂了说,这就对了。用商人的话说,叫作“和气生财”。再说咱事先都说好了,咱爷儿俩这一路走,我除了帮您开开车,更重要的是照顾您。虽然您是江湖郎中,但是天下郎中是看不了自己的病的,万一您有个头疼脑热的,老胃病犯了,还得我给您跑跑腿,端个热水,整点热粥啥的,是不?所以呀,老郎中,不要撵我。现在儿子脸皮厚着呢,您怎么撵我都不下去。我不上这个当。对了,老爸,您是不是有点累了?累了就换换手啊,您毕竟岁数大了,身体不行了,不服老不行啊。老王说累了的时候我会让你开的。儿子说你们这些老人啊,对我们年轻人就是不放心。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将来这个国家,包括咱家的大药房,还得由我们这代人来治理,你们放心不放心的有用吗?这是历史潮流,而且,我们会比你们干得更好。老王说得了得了,我靠边停下你来开。
老王将车靠边停下来,父子俩换了位置。儿子的个子比父亲要高,他把座位稍微调低了些,又调了调倒视镜,然后放下手刹,打左转向灯,驶上主道。老王看到儿子这一系列的动作心里还是挺美的,心里想,作为一名司机,有些动作就应当是下意识的。儿子一边开车一边说,我妈不让我学开车是怕出危险,而您呢,就告诉我一定要学会开车,我还记得您说过的话,开车就像骑自行车一样,必须得会,将来它会是你们这一代人重要的交通工具。您还说,一个年轻人要学会三样东西,开车、英语还有旅游。这三样今天都凑齐了,上帝呀,太幸福啦。凭这个我还真得谢谢您哪,老爸。老王哼了一声,叮嘱儿子,着急别忘了消停(稳当)。慢慢开。车速保持在一百公里左右就可以了。儿子说限速是一百二十,我不超过一百二十就行呗。老王说虽然限速一百二十公里,但是一百公里还是相对安全的。一百公里的刹车距离和一百二十公里的刹车距离,包括八十公里的刹车距离是不同的,哪个制动距离最短?那就是车开得最慢的时候。儿子小声地嘟囔,儿童。老王问,你说什么?儿子说我没说什么,我是说您这话有点像儿童说的。老王生气了,有这么跟你老爹说话的吗?儿子解释说我没想这样跟您说话,而您却是以一个儿童的智商跟我说话。速度慢,刹车距离短,这点常识人人都知道。太弱智了。而且这话您不止说过一次了。老王火了,重复在于强调!懂吗?儿子说好好好,您尽情地说,痛快地说。我现在是被您绑架了,您不撕票就烧高香了。好,时速不超过一百公里,这总行了吧。唠唠叨叨的。
就这样,儿子一边开车一边不断地侧头跟老爸说话。
看到儿子这种样子,老王觉得非常有必要提醒一下他,儿子,开车瞅前方,不要瞅我。开车说话没问题,但要看着前面。总扭过头来看我,前面突然有情况怎么办?儿子说我就是看您也不会把车开下道去。老王说我当教练的时候……儿子一听竟笑出了声,老爸,您还当过教练哪?老王说当然了,我是交校毕业的,受的是正规教育。儿子觉得老爸的话特别有趣,嘻,一个开车的,还受过正统教育,搞笑啊?老王问,有意思吗?儿子说我看挺有意思的。老王严肃地说,你的意思是老子不如儿子呗?儿子说没有没有没有,我的意思是,一代应当更比一代强,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么说没错吧?老王没再搭理儿子的这个话茬儿,继续他刚才的话题,记得我当教练的时候有一个学员叫孙营昌,我给他的名字倒过来念叫“苍蝇孙”。儿子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老爸,您还会起外号!老王说这是生活的智慧。儿子戏弄地问,老爸,我倒有一个问题想问问您,除了教练,您就没想过当官儿吗?老王睨了儿子一眼,小子,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想当官。我就喜欢开车,喜欢开车这份自由。儿子听了也觉得老爸说得有道理,也是啊,开辆车到处跑,“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自由自在,挺好的。您这话我信。接着说您的那个学员“苍蝇孙”怎么样了?老王说我们都管他叫“小苍蝇”。儿子笑着说,那,亲爱的“小苍蝇”后来怎么样了?老王立刻冷了脸,他现在是你大叔,已经年过半百了。儿子说那是,对不起,苍蝇大叔。
前面就是高速公路收费站,但是他们没想到的是,现在高速公路不收费了。所以他们直接顺利通过。
老王继续讲,我们那个时候,不少铁路专用线没人把守,小苍蝇开车的时候有一个毛病,每当卡车的前轮轧到铁轨上的时候才开始左右瞭望。过了铁道线我让他停车,问他,你看什么?小苍蝇说,我看看两边有没有火车过来呀。我说,你的车前轮都轧到铁轨上了,再往左右看,啥意思?你是不是想看看自己是怎么被轧死的?滚下去!儿子听老爸居然这样说不免有点吃惊,太粗暴了吧?老王告诉儿子,过去,师傅就像父亲一样。现在的师傅是儿子还是孙子我就不知道了,但肯定不是父亲。我之所以把他撵下去,就是想让他记住,以后就不会再犯这种致命的错误了。现在再来说说你,有几次你开车我看着不对劲儿的时候就想把你撵下去,但我都忍住了。儿子说老爸您对我还挺仁慈啊。老王没有理他,跟我学开车的还有一个学员,开车的时候身子倒是挺得笔直,像僵尸一样往后仰着,跟被执行的死刑犯一样。这样开车不得累死呀?所以,开车就要学会放松,身子不要发僵,开车要放松,就像考试要放松,只有掌握了放松才有可能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儿子奇怪起来,我开车身体发僵吗?老王说有一点儿。儿子小有点儿困惑地说,哦,我放松,我放松。然后,儿子转过话题问,老爸,我发现所有的老年人都喜欢顾念旧情,喜欢回忆。老王说没错,回忆,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老情人哪。
说着,老王抬头看了看天,自言自语地说,这天儿看样子要下大雪呀,下大雪这路就得封啊,那可就麻烦了。儿子有点儿不满地说,老爸,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怎么,您是老天爷呀?您还管风雨雷电下大雪呀?老王讲,我开车这么多年了,学会了看天气,我说下大雪就一定会下。儿子应付地说Yeah,好好好,下大雪,下大暴雪。
老王的话不幸言中,很快就开始下雪了。而且是那种鹅毛大雪,漫天皆白,有点像杨白劳大年三十儿躲债回来的那种大雪。老王不禁轻轻地哼起了杨白劳那个唱段:漫天风雪一片白,躲债七天回家来……儿子说,气自己的儿子好玩儿呗?
这天夜里,在服务站休息的时候,老王躺在放倒的驾驶座上睡得并不踏实。他一边看着车外面漫天的大雪一边听交通广播,心想,下这么大的雪,万一明天早晨高速封路就麻烦了。老王看了看表,已是凌晨四点,按照老一代司机赶早不赶晚的做法,这个时候就应该起来赶路了,但眼下的情况不一样,在这个特殊时段无论是几点钟,高速上都没有几辆车。老王又看了看在后边窄床熟睡的儿子,心想,真是无忧无虑的一代呀。
老王非常疼爱自己的儿子,但是面儿上他必须摆出一个做父亲的样子。不过说实话,他也不知道当父亲的应该是一个什么样子,他只是不由自主地按照自己父亲对待自己的样子在做,严肃、认真,话不多,时时刻刻教育儿子怎么样做人、做事。只是这么多年下来,他总觉得儿子离自己的要求和期望还差很多,而且这小子无论是大事小事都跟自己对着干,丁点儿听不进去自己说的话。有时候老王会觉得自己挺失败的,但是,看到现在的年轻人差不多都是这副德行,他也就不觉得怎样难受了。
睡不着觉的老王思绪满天飞了。他觉得欧洲的有些做法非常好,每一个年轻人都必须服兵役。军队那可真是锻炼人。军队培养的士兵、教育的士兵、鍛炼的士兵的效果,是士兵的父母们不可替代的。可是我们国家在这方面还做得远远不够啊。
老王发现外面的雪似乎停了,静悄悄的。老王心想,好在儿子并不是跟他真刀真枪地对抗,而是像打太极拳一样用软招子来对付他。有时候老王也很困惑,面对儿子这种招数他有些不知怎么样应对才好。虽然老王说不清他们爷儿俩之间究竟出了什么毛病,症结在哪里,但他清楚的是,儿子并没有体谅自己作为一个单身父亲的苦衷。自己含辛茹苦地既当爸又当妈,难道儿子就不想一想这些事吗?想到这儿,老王流泪了,不是伤心,是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失落和伤感。之后,老王把眼泪擦干,对自己轻轻地说,认命吧——这小子毕竟还是一个好孩子啊。
早晨,爷儿俩继续开车前行。看来这一夜高速公路上的清雪工作做得挺好啊。高速公路上的车辆照例很少。在这清静的高速公路上,能沉下心来欣赏一下公路两旁的雪景。看着远山近水的皑皑白雪、村庄,真是像毛泽东同志的诗词描绘的那样,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老王不由得轻轻地哼起《沁园春·雪》那首歌。
儿子摘下蓝牙耳机问,老爸,您怎么这么愿意唱这些老歌啊?儿子的问话一下子触发了老王的许多想法,他说老歌才是真正的歌,你们年轻人唱的那些东西我听着就不像歌,像醉鬼发疯,像人神经了。你看看那些年轻歌手唱歌的样子,一个个的,好像肠子被老醋浇了似的,难受得那个扭啊,痛苦得像得了急性胃肠炎似的。儿子哈哈大笑起来,老同志,那叫范儿,懂不懂啊?老王说你看过去的那些老歌唱家唱歌,人家往那儿一站,大大方方的,那才叫范儿。说着,老王唱了起来,“雪皑皑,夜茫茫,高原寒,炊断粮。红军都是钢铁汉,千锤百炼不怕难。雪山低头迎远客,草毯泥毡扎营盘……”老王说,多好听,多有气氛,多有感情。儿子诚恳地说,老爸,我实话实说行吗?这是伟人的词,当然很好。就说你们喜欢唱的那些老歌,什么《看秧歌》啊、《丢戒指》啊、《大顶子山高又高》啊,我们年轻人听了真是觉得没啥意思,太土了,什么“向前看,永向前,我们是人民公社社员……改造那旧世界的决心,谁也不能阻拦……”干吗呀,至于吗?唱歌目的是为了享受。老王立刻反问道,《黄河大合唱》《长征组歌》,还有那些民间小调《兰花花》《绣金匾》《刘海砍樵》《芦笙恋歌》,还有《夫妻双双把家还》,听这些歌不是享受吗?儿子笑嘻嘻地说还有“你挑水来,‘你浇园”是不是?老王说对,你们年轻人不爱听,可我们老年人愿意听啊。老王突然想起了什么,狡黠地说,你不是也常看抖音吗?儿子说我当然看了,挺好玩的。老王说你注意到一个现象没有?抖音里的老百姓表演的歌,选的全都是老歌。为什么?人民群众还是喜欢老歌。儿子想了想,别说,您说得也对啊,我怎么没注意呢。老王又说,不是说中国进入老龄化社会了吗?电台电视台考虑过我们这些老年人的感受了吗?天天玩青春,有意思吗?连抖音都觉得没意思了。
前面是高速公路的服务区。爷儿俩开了差不多大半天,该休息一下了。于是,父子俩将车开进服务区。先给车加油,这是必须的,因为毕竟前面的路况不熟,不知道下一个服务区有没有加油站。然后补充热水,主要是老王喝茶用,儿子基本上是喝饮料、咖啡。回到车上,正是晌午,开饭。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父子俩尽量避免在公路服务站的食堂吃饭。车上还有两箱方便面呢。
老王告诉儿子,方便面这东西总吃也不行,对肝的压力大。儿子应付说知识啊。老王说你要是不愿意吃方便面,可以到便利店买点心吃,我看里面有面包鸡翅什么的。儿子倒是挺看事儿的,说有啥吃点儿啥得了。现在这种形势有方便面、火腿肠、榨菜,还有茶鸡蛋吃就不错了。老同志,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跟他们一比,我们现在过的就是天堂般的日子了。儿子突然想到了什么,老爸,说正经的,您喝点啤酒呗,我看服务站里头有卖啤酒的,还有二锅头,咱这儿有火腿肠、咸鸭蛋,整两口吧。老王说,混账话!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你不懂啊?儿子说我知道。我是说吃完了饭我开车,您该喝就喝点儿,这么大岁数了。如果连酒也不喝……对了,老爸,您女人也不想吗?肌肤之亲哪。老爸认真地看了一下儿子,叹了口气,唉,什么都敢问,没大没小。儿子说您不愿意说就拉倒,个人隐私嘛。老王想了想说,老爸也是男人,只是一个人单着这么长时间,老爸这方面的武功都废了。儿子立刻说烟幕弹,烟幕弹,烟幕弹。老同志,我是您儿子,知父莫如子。别看我不吱声,但我知道您有一个情人,而且时间挺长了,那个女人长得跟包菜似的。不过呢,我看她的眼神有点像我妈,您说对不对老爸?老王没吱声。儿子说我想写一首歌,歌名就叫《那深情的眼神掳去了我老爸的心》。老王说你胡说些什么。儿子说老同志,承认了吧。这样的事对我们年轻人来说,只要不结婚那都不算个事儿。老王说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隐瞒,是有一个。儿子问,你们在一起处多少年了?老爸反问道你不是知道嘛。儿子说,我当然知道,我上大学的时候你们就开始了,对不对?可是,你们为什么不搬到一起呢?正大光明地做一对多好呀。您在犹豫是吗?所以才瞒着您最应当信赖的儿子,对不对?老王想了想说,我觉得有两条。第一,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你说的那个包菜,总觉得我们过的是一种不真实的生活。儿子问,为什么?老王略有愁色地说,也许是我缺乏对她的信任吧。估计包菜也缺乏对我的信任。儿子问,您指的是哪方面?担心对自己的孩子不好?老王叹了一口气,儿子,你已经长大成人了,就是有个后妈也驾驭不了你,这没有一点儿问题。儿子等待着父亲的回答。老王若有所思地说,希望双方能够真心真意在一起一直到终老。儿子问,那么第二呢?老王想了想,这是我猜的,恐怕她的子女也不会同意吧。老王转过头来问儿子,儿子,老爸找一个新老伴儿你就会同意吗?儿子问,想听实话吗?老王没吱声。儿子说您说得对。冥冥之中,我总觉得我有责任维护妈妈的尊严。但是,我不希望老爸就这么一直单下去。我不在您身边,总得有人照顾您,和您说说话什么的。老王说快吃面吧,泡好了。
高速公路上照例是空空荡荡的,只有一辆辆支援疫区的卡车驶过,车上挂着大标语:武汉加油!中国加油!会车的时候“卡友们”(卡车司机)会连续地闪大灯,或者摁一下喇叭表示问候,会车的那一瞬间,卡友还会挥挥手打个招呼。这种情况在平时是没有的。感觉很亲切,老王的儿子很快就学会了这种打招呼的方式。
儿子回忆着老爸刚才的话说,药店,下雨,然后您又开药店,老爸,这都是您生命中的几个关键词呀……老王说,可能吧。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爷儿俩将车停在公路边的临时停靠点上。取出野炊炉,点着火,开始做饭。看着老王一样一样地往外掏这些做饭的炊具,儿子没有想到老爸会带得这么齐全,锅碗瓢盆几乎应有尽有,还有一塑料桶的水。老王在做的大米饭里还放了胡萝卜块儿、豌豆和土豆块儿,还放了一点儿腊肠。老王跟儿子说,这样饭和菜都有了,味道也更好吃。又说,我不知道你跟着来,要知道你跟着来我就带点咖喱了。儿子由衷地说,老师傅,我太佩服您了,您的生活能力这么强啊。老王一边做饭一边说,小子,我是一个卡车司机,常年在荒野上跑,这点事儿都是必须会的。那时候开车不像现在有服务站,多少里地也见不到一个村子,所以你必须要带这些东西。儿子说,那时候就有野炊炉了?老王笑着说想得美,所谓的野炊炉也都是自己做的。有时候赶上下大暴雨没法点炉子,就躲在驾驶室里吃生土豆、生茄子、生辣椒、生苞米、咸菜疙瘩,当时觉得也挺好的。儿子说再喝点小酒。老王想了想,冬天在大荒野上车开起来常常是零下四五十度,实在冷得受不了,就得喝一点儿酒来取暖。那时候“酒驾”没有现在管得这么严,不过,司机们都很自律,喝酒纯粹是为了取暖,所以绝对不会喝醉的。说完,老王感慨起来,是啊,这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真挺怀念那样的生活呀。老王接着说,我看过一部纪录片,叫《快乐的人们》,其中有一个西伯利亚的老猎人,他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别人可以拿走你的金钱和财富,但拿不走你的手艺。”儿子吃惊地说,老爸,您太让我无语了。老王话里有话地对儿子说,所以呀,人还是要有点真本事,本事不压人,不能光爱好音乐。
第二天,爷儿俩开车继续前行。车上的交通广播正连续地播报今天的新闻:新增了多少新冠肺炎新感染的病例,有多少重症患者,有多少疑似患者,又死了几个人。老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天天增加新的患者,唉。儿子问老王,哈尔滨在历史上有没有类似今天这样的瘟疫?老王说有。一九一○年。在一百一十年前,哈尔滨暴发的肺鼠疫。作家阿成曾经写过一篇中篇小说《黑色的紫貂》,里面说的就是那场肺鼠疫,他说那场肺鼠疫好像是从外国传来的……
原文:一九一○年,秋。一列“死神”乘坐的火車由满洲里出发,沿着中东铁路来到了哈尔滨这座新兴的小城市。乘坐在这趟列车的旅客大部分为欧洲人。虽然他们表面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但是,在他们当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一种可怕瘟疫的携带者。这一点与电影《卡桑德拉大桥》所讲述的故事十分相似,发病的特征也相似:先是发高烧,不断地咳嗽,然后开始吐血,再后,便痛苦地死掉了。于是,乘警和列车员把他们的尸体抬到后面的那节邮政车厢里。火车继续着它的旅程。那节邮政车厢里已经摆放了三具这样的尸体了,他们当中有两个犹太皮货商,另一个是来自伊尔库斯克的俄国女人。这个伊尔库斯克的俄国女人,嘴角上沾着血迹。她是带着极大的困惑离开人世的。当火车停靠在珠河站又增加了一具尸体。天可怜见,这位居然是一个年轻的神父。他曾经为前三位死者在这节车厢里主持过最后的忏悔。现在加上他,一共是四具尸体。
火车继续向它的终点站哈尔滨行驶。起动时,蒸汽机车喷出大团大团的水蒸气,几乎把站台上的信号员给融化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得的是什么病,没人在意这件事,行驶中的火车是降低旅客智商的最有效工具。当然,更没有人制止他们登上这列火车。于是,这列死神乘坐的火车伴随着铁路两边绚烂的落叶和晚秋的飞雪,终于来到了这座当时只有两万四千人的小城市——哈尔滨。
…………
这列载着“死神”的火车到达了哈尔滨站之后,旅客们提着大大小小的皮箱,纷纷下了火车,然后鱼贯似的走出车站。与此同时,当地的邮差们打开车尾部的那节邮政车厢,绕过那四具蜡像一样的尸体,开始往下卸那些邮政包裹。邮差们干完了之后,等在那里的另外几个工人登上了这节车厢,将这四具尸体分别罩上白色的水笼布,抬下了车,抬到在货场的另一个存放器材的仓库里。没错,暂时存放。
哈尔滨的气温要相对暖和一些。这是所有下车旅客的共同感受。出了火车站,他们分别乘马车,或者的士回到了自己的家。大家的心情还不错,眼看就要到欧洲人的圣诞节和中国人的春节了。不过,魔鬼总是选择人们放松警惕的日子出来游逛的。
总而言之,情况有点不妙。在这些下车的乘客当中,有几人回到家中后不久,很快就出现了我上面所介绍的那种症状:先是发高烧,不断地咳嗽,然后开始吐血。很显然,他们并不清楚自己得的是一种什么病——在他们当中有一位医生。可是在火车上,这位小个子医生也没诊断出那四位旅客得的是什么病才死掉的。当然,人发烧了就要吃一点儿退烧的药——在火车上他也是这么给那四个不幸的人服的这种退烧药。但是,似乎是那四位死者的灵魂尾随而来,围成一圈儿就站在他的身边。医生开始不断地咳嗽,接着开始吐血了。他已明显地感到了死神的威胁,绝望地说,万能的上帝啊,请宽恕我……
老王脸色冷冷地说,那个瘟疫也是通过空气和人传人的方式传播的,非常厉害,哈尔滨天天要死上百号的人,全城笼罩在一片恐怖的气氛当中。这么说吧,那个时候哈尔滨都成了死神的乐园了,全城十几家棺材铺的棺材全部卖光,没办法了,人死了,好一点儿的,用席子一卷就下葬了,连席子也买不着的,直接用板车拉到荒郊野外一埋就完了。阿成在他的那篇小说中写了一个细节,说是发丧的响器班子都吹不过来了,死得太多了,最后就只能站在乱葬岗子旁边从早吹到晚。
原文:哈尔滨城里的情景让伍先生感到非常吃惊。一切比他预想的要严重多了。城里的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送葬的人们,教堂的丧钟不断地敲响着。时而有马车载着几具无名尸体从伍先生的身边辚辚驶过。他们是将这些尸体运往城外的坟地的。
听说,死的人太多了,每天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已经买不到棺材了,即便是买到了棺材也雇不到抬棺材的人,没人愿意帮忙给死者挖坑下葬。还有一些流亡者,他们只身到东北来打天下、闯天下,他们人人怀揣着迷人的梦想在这里打拼。不幸的是,死神仿佛喝醉了,居然让他们也染上了那种致命的病毒。这些梦幻者大都住在简陋且肮脏的工棚里,住在到处都是污泥浊水的中国人大街和新城大街那儿,也有人就住在马路边和铁路旁,夜晚的篝火是他们的母亲。尽管他们都是有梦想的人,死神也并没有放过他们,让他们一个跟一个痛苦地死在篝火旁,一个个美丽的梦想就像肥皂泡似的破灭了,化作一滴一滴的泪,叭的一声在篝火中破碎成烟了。是啊,好兄弟,咱们就像戏文里唱的那样,同是天涯沦落人哪……
燃烧这些尸体的时候,伍先生还请大员前来参观。同时,也请俄国的防疫人员前来参观中国的火葬仪式。这可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次集体火葬啊,那场景恐怖而壮观。所有的牧师、和尚、巫师,均在一旁为这些死魂灵祈祷。所有的家属围成一圈,往火堆里推纸钱和供果。
火葬完毕后,将所有的骨灰深埋在一个土坑中。那些陈列在城市街道上两千余具尸体的长龙,一日之间扫荡干净。
老王仿佛沉浸到了那个灾难的年代。他说这个伍连德,是受清朝政府的委派来主持哈尔滨剿灭鼠疫工作的。儿子问,他怎么弄呀?老王告诉儿子,就是这个伍连德发明了口罩和用石灰消毒的办法,也鼓励人们放鞭炮消除病毒。所以说古人在过春节的时候放鞭炮是有道理的,那个时候科学不发达嘛。儿子很惊讶,口罩是他发明的呀?老王说对呀,这很重要,不然会死更多的人,肺鼠疫跟今天的新冠肺炎一样,都是通过飞沫传染。儿子恍然大悟,哦,明白了,所以我们才不远千里开车往湖北疫区送口罩。儿子感慨起来,小小的口罩也能救人命,发明口罩这个人了不起呀。老王说你作为一个大学生应该了解这些历史知识。儿子立刻反问道,老同志,您知道世界音乐剧摇滚巨星是谁吗?老王说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儿子说,您肯定知道世界上第一台汽车是谁发明的?老王说那当然。儿子说您不可能把世界所有的知识、历史都了解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没什么可悲的。老王感慨地说,你看现在多好,公路、海运、空运,都特别发达,一个地方出现了疫情,全国支援,而且非常快速。儿子立刻说,迅雷不及掩耳。老王说要是在过去,你就是有心也办不到啊。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之前,从哈尔滨坐特快列车到北京得一天一夜,从哈尔滨开车至少也得是三天三夜。现在坐火车几个小时就到了,开车用不了二十四小时。儿子说老同志,也有一些批评的声音。老王说是,我也看到了,一旦发生疫情就是这样,该夸就得猛夸,该点赞就得猛点赞,该支持就得猛支持。这叫民族良心。但是,该批评就得狠批评,该揭露就得深揭露,该法办就得严法办。不然有些浑蛋王八犊子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儿子问道,老爸,这场瘟疫跟吃野生动物真的有关系吗?老王说谁知道啊,现在不都是在研究嘛。儿子问,老师傅,您年轻的时候开车到处跑,也没少吃野生动物吧?像野鸡野兔什么的。老王知道儿子的意思,哼了一声,这么说吧,黑龙江什么野生动物没有?像狍子肉、鹿肉、野猪肉、飞龙肉,基本上我都吃过。但是我告诉你没啥意思,没有猪肉、牛肉、羊肉、鸡肉好吃。儿子端详起老王来了。老王问,看我干什么?儿子说,老爸,我看着您有点恐怖,您是不是就差吃人了?老王说兔崽子,吃人那是你的事儿。儿子说,老同志,会不会聊天啊?您不就是想说,儿子吃老爸的肉喝老爸血吗?跟您说吧,普天下的父母都是这样做的,这是做父母的责任呀。不要有委屈感,不要为儿女做了一点儿事儿,就觉得有多大的功劳。老爸,心态要放平和一点儿。尽职尽责地当一个合格的老爸。
老王就不再言语了,他将自己带的U盘插到车上的音响上,很快,车载音响开始播放《歌声飘过七十年》的专辑。说实在话,这么多年一直单着的老王就是反反复复地听这些老歌。儿子依然听他的吉他曲和摇滚乐。
老王一边听歌一边想,虽然听儿子说话有时候会感到气闷,但是,多年来还绝少有这么长时间跟儿子在一起交流。老王心里说,得了,能忍还是忍着吧。儿子问,老爸,您想啥呢?老王瞥了一眼儿子,我在想过去的事儿。儿子摘下了耳机,说说呗,跟儿子分享一下。老王笑了起来,你是不是找不到第二个人说话有点儿憋得慌?儿子说完全正确。老同志,我正在飞驰的卡车上体验一个小宅男的感受呢。老王说,儿子,我开了差不多小半辈子的车了,一年四季在外面跑。春天的时候,柳树、杨树、榆树,都开始发芽了,是那种嫩嫩的新绿,很漂亮,很养眼。儿子疑惑地问,春天咱东北先开的不是报春花吗?老王说你说得没错。那时候咱们黑龙江的冰雪还没有完全融化,但是春风已经刮过来了,连空气里都有那种潮湿的春天的气息了,特别地醉人。鹅黄色的迎春花开放的时候,在它的周围还有一些尚未化尽的冰碴儿和雪呢。跟着,粉色的小桃红开了,满满的枝头,像假的似的,特别的漂亮。如果开车在野外,还能看到山丁子树开的那种乳白色的花,满树都是。儿子小有遗憾地说,我还真没看见过山丁子树开花。老王继续回忆道,山丁子树并不成片,常常是这一株那一株,你能想象到它们的种子是被秋风吹散在原野上的,冬天的大雪又把这些种子覆盖住了。大自然是优胜劣汰的大师,不是所有的种子都能生根发芽,所以山丁子树在原野上常常是孤零零的一株,特别地显眼,加上树冠上满满是白色的花,真的让人心旷神怡。儿子完全被老爸的一番话给迷住了,动情地说,有机会想跟您去走一走。老王说放暑假的时候吧,不要光看那些天南地北的山水名胜之地,先把黑龙江的风光欣赏一遍,也不愧是一个纯粹的黑龙江人。儿子说就这么定,您接着说。老王继续说着,夏天的时候,大地和山峦绿油油的,这时候,你能看到大雁和各种在南方过冬的候鸟从南方飞回来了,是,咱们黑龙江离南方远,春风刮到我们这里的时候差不多四五月份了。你仰头看着这些北归的大雁,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和舒坦,那种感觉非常棒。秋天是农民收获的季节,特别是北大荒,金黄的麦穗、玉米和稻子,还有火红的高粱,一直延伸到天边。紧接着秋风就起来了,树叶也开始渐渐地黄了,如果在山区,你会看到整个山坡上都变成五颜六色的了。我数过,有嫩黄色的、老黄色的、金黄色的,还有紫红色的、粉红色的、褐色的,加上不愿意变颜色的老绿,它们掺杂在一起,就是老百姓所说的“五花山”。这时候大雁开始往南飞了,在高高的天空上有的排成“一”字形,有的排成“人”字形,一队接着一队,无论你是不是文人、诗人,你都会想到古人写的那些诗,“碧云天,黄花地,北雁南飞……总是离人泪。”那个情景真是有一种亲人离别的感受,惆怅、孤寂,加上一点儿说不出来的担心。儿子笑着问,老爸,您说心里话,看着这些南飞和北归的大雁,想没想过我?老王避开了儿子的问话继续说,到了冬天,原野上的草黄了,树叶也都落光了,只有四季常青的松树和柏树依然在冬天里浓浓地绿着,下雪的时候,还会托着白白的雪,很好看的。儿子说,青松傲雪。老王仍然沉浸在自己的讲述当中,那些鄂伦春的老猎手常常在这个季节,在村头惆怅地望着远山。没错,那里曾经是他们冬天打围的猎场。先前,他们整个冬天都会在山里生活,在他们的猎人小屋里准备好过冬的粮食、柴火、盐,还会在林子里设下了一个一个陷阱,捕捉紫貂、鹿和狍子。是啊,现在,这样的生活对他们来说太遥远了,既不可望也不可即了。儿子说,伤感。老王说道,老爸常年在外面跑,见证了狂风,见证了电闪雷鸣,也见证了大暴雨。在城市里,它们原有的野性美都被城市的高楼、街道和人流遮蔽掉了,但在原野上、林区里就完全不同了,风雪雷电非常的壮观、大气、伟岸、瑰丽,让人震撼。儿子问,有冰雹吗?老王说当然有了,那真是太可怕了,樱桃大的冰雹铺天盖地,像密集的机关枪子弹疯狂地扫射一样。记得有一次我就遇到了这样突如其来的天气,卡车在冰弹的密集射击之下没法开了,只好把车停在一棵老树的树冠下等着雹子过去。除此之外,在荒野上开卡车常常会遇到漫天的大雪、冰冻的山川、呼号的西北风和零下四十多度的严寒。这一切你能感受到人和大自然的关系是那样的密切。儿子完全被老爸这诗一样美的描述给迷住了,老爸,您说的这一切真的是充满诗意呀。您可以成为一个诗人了。老王跟儿子说,小子,这回你知道了吧,一定不要说老人的生活就是没有诗意的生活,像古诗里说的“莫道桑榆晚”“人间重晚晴”啊。你看,大自然陪着我们从生到死,我们每时每刻都在享受着大自然给我们的力量,给我们的幸福,给我们粮食、蔬菜、阳光和水,就像毛泽东说的那样,我们中国是世界上国土面积最大的国家之一,它的领土和整个欧洲的面积差不多相等。在这个广大的领土之上,有广阔的肥田沃土,给我们以衣食之源;有纵横全国的大小山脉,给我们生长了广大的森林,贮藏了丰富的矿产;有很多的江河湖泽,给我们以舟楫和灌溉之利;有很长的海岸线,给我们以交通海外各民族的方便。从很早的古代起,我们中华民族的祖先就劳动、生息、繁衍在这块广袤的土地之上。除此之外,这块土地还给了我们坚强的个性和智慧。老王的一番话说得儿子眼睛里浸满了泪水。
卡车满载着抗疫的医疗用品,正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前进着。当然,爷儿俩也不可能就直眉瞪眼一脑门子地开车,搂草打兔子,顺便也欣赏一下不同省份的风光、建筑。不过风俗人情现在是看不到了,无论是高速公路上,还是高速公路旁的那些城市、县城、乡村,绝少看到人影了。先前老王开车的时候,每经过一个乡村、一个县城,几十年来的热闹情景就没变过,赶集的、出早市儿的、搭着棚子卖当地风味小吃的,人头攒动,车来人往。那时候,老王每路过这样的地方都会停下车来,下去逛一逛,顺便品尝一下当地的风味小吃,或者买一点儿土特产,都很便宜的。虽然说各种商品已经是世界都趋同了,但是各地的风味小吃永远也不会趋同,南滋北味,那是天设地造。只是,天可怜见,这疫情一来,封城的封城,封镇的封镇,封村的封村,关门在家自我封闭的,随处可见,数不胜数。这一路上的冷冷清清,让人的心情也沉重啊。
一路上,父子俩就是这样咸一句淡一句,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导航的箭头上显示,离湖北越来越近了。尽管如此,老王,估计也有他的儿子,不会有往常那种快到终点时的小兴奋,相反,此时此刻,爷儿俩仿佛都嗅到了来自湖北的那种压抑的气氛。
每经过一个服务区,他们会根据车上的食物和汽油的情况,停下或继续驶去。有时,他们父子俩会选在服务区换换手。在高速公路服务区,无论是爹还是儿子,在服务区的小卖部都会捎一些对方喜欢的食品和饮料出来。儿子知道父亲的胃不好,下意识地会给父亲买几瓶弱碱水,心里想,老爸毕竟岁数大了,不是硬扛的年龄了,老树再硬也是桑榆晚了。再说,老妈临死的时候还告诉他“照顾好你爸”。而老王呢,只要去小卖部也会有意识地给儿子买两瓶猫屎咖啡。
儿子见老爸给他买的猫屎咖啡,笑着说,Thankyou,有时候老年人还是蛮可爱的。老王说喂狼就得用肉,喂羊就得用草。儿子开怀大笑起来,说得好,说得好。老爸,我也想明白了,不跟您争了,我觉得爷儿俩争来争去没有任何意义,我们还得加强合作,加强父子俩的合作。合作总比不合作好,亲爹总比领导好,儿子总比徒弟好。对不对?老同志。老王提醒儿子说,小子,你这些认识我看都是阶段性的,我都跟不上你的变化。儿子立刻正色说道,老同志,不要犯悲观主义者的毛病,既然您感恩大自然,既然你心存善念,还是做一个乐观主义者的好。老王听了哧哧笑了。
由于时下各个省、各个地区、各个城市,甚至各个县、各个村都在防新冠病毒,沿途的旅馆、饭店也都暂停了服务。每遇到这种情况老王总是一个劲儿地说,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可以理解。旅店的服务员会哈着腰非常推心置腹地说,这是对你们好,也是对我们好,是不是?封也好,宅也好,活着就好,对不对?如此一来,父子俩在高速公路上跑累了,就在车上轮流休息一下。他们通常都是选择在服务区休息、过夜。服务区不仅有自来水还有热水、卫生间,有的服务区还有按摩椅,十块二十块的就可以按摩一下,放松一下,挺好的。儿子坐在按摩椅上笑着说,老爸,咱们两个光棍都没有女人照顾,这按摩椅就权当是您的老伴儿、我的媳妇了。老王就用手点着儿子,调皮,调皮,调皮。
早餐他们就在服务区的空地上用自带的野炊炉做点粥,吃点饭。然后继续前进。儿子一时间觉得这种流动的生活挺好,特别是这一次既做了好事,又体验了野外生存的乐趣。他想,难怪老爹这么热爱他的开车职业。
继续前进。可能是离湖北越来越近的缘故,车上,儿子一边喝着猫屎咖啡提神一边问老王,老爸,您开车走南闯北的这么些年,您到没到过武汉?老王说到过。儿子立刻有了兴趣,那您对武汉人有什么样的印象?老王看了一眼儿子,你在武汉的大学念书应该比我了解。儿子说算了吧,老爸,大学的学生来自五湖四海,对武汉人了解的都是些皮毛。您是倒腾药的,跟武汉人应该有过业务接触,您肯定比我了解得多。再说了,做生意都是动脑筋耍心眼的事儿,最能了解人了。说完了,儿子有点儿后悔,立刻说,对不起,我纠正一下,您不是倒腾药的,您是做药品生意的,是个正派的、有良心的商人。老王并没有理会儿子的解释,他说,我觉得武汉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个个自尊心都很强。你只要了解湖北人这个做人的底线,了解了他们维护自己的自尊就像维护个人的生命一样,一切没有问题了。儿子揪着脸说,武汉人的脾气好像不太好吧?老王反问道,哪儿的人脾气好呢?哪儿的人都有脾气好和脾气不好的。是,南方人和北方人还是有一些差异,就像外国人和中国人,文化背景、文化胸怀不同,这需要一个慢慢适应的过程。儿子愉快地说,哟,真没想到老爸还这么有文化呢。老王说,小兔崽子你听着,你老爸知道的东西还有很多,你以为年轻人的知识一定要比老年人多吗?儿子觉得这还真是一个严肃的话题,他对老爸说,说实话,有时候老年人确实需要向年轻人请教。不过呢,我说了您可别骄傲自满啊,老同志。通过这一路上跟您一块儿走,我也体会到我们年轻人呢,间或地,也就是间或地,也应当了解一下老年人的想法,比如,跟老年人聊聊天儿呀,一块儿出去走一走啊,挺好的。老王说,有收获啦?儿子说开始的时候,彼此隔着这么大的年龄差距对话是有点儿别扭,真的。老王说,小子,你不要光以为年轻人觉得跟老年人说话别扭,老年人跟你們这些年轻人说话也别扭,一样的。儿子问,那现在呢?老王说现在还行。儿子说一比一。行了老爸,咱不说这些。除了武汉的人,您对武汉这座城市还有什么特别深的印象吗?老王想了想,有,我喜欢武汉的热干面。儿子乐了,嗨,我当是什么呢,那就是大众食品。好,既然您喜欢吃,回头让我女朋友给您寄一箱热干面快餐。老王古怪地问,你不是跟小灯笼果黄了吗?儿子说,这不又好了嘛。老王问,啥时候的事儿呀?儿子说,就在咱们车经过河北省境内的时候,我就是给她发了几张咱们沿途开车的照片,她说她现在的心情特别的矛盾,一方面呢特别想见我,但是另一方面,武汉的疫情这么严重,说,现在不见,才是最真挚的爱。老王摇了摇头说,我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了。儿子说用不着搞懂,说不定哪天我俩又黄了。老爸,看见过心电图吗?看见过吧?心电图显示着心脏跳动一上一下,一上一下,那就是人生轨迹图表,也是一个人的感情轨迹图表。行了,老同志,咱不说这个话题,这个世界上有很多难事,唯有一件事人人都可以做到,那就是恋爱、结婚,你想躲都躲不开。好啦,还说说您喜欢的热干面吧。老王觉得儿子他妈的挺聪明,心里不免有一种小甜蜜,不过他还是叮嘱儿子,儿子,你可千万别让你那个玄玄乎乎的小灯笼果给我寄热干面。那种快餐式热干面我吃过,味道完全不对。我还是喜欢当年在武汉街头吃那种挑担子卖的热干面。那种热干面是现煮的,担子这一头是炉子,有一口锅,另一头是热干面,有一条长板上放了十几种调料,挑担子的老先生把煮好的面捞出来之后,往面里头放那些调料,动作非常娴熟。那面吃起来真叫一个香。儿子说不卫生啊。老王说人不能太讲究了,太讲究人的免疫力就会下降,容易得病。儿子问,谁说的这话?老王说你娘。儿子说我娘说的那肯定是靠谱。老王转过头来问,老爸说的话就不靠谱了?儿子说老爸办事靠谱,说话也靠谱,都不错,你们都是非常优秀的老爸老妈。老王说,你小子嘴上是不是抹了杂花蜜了?儿子说,咱还没说完呢,除了热干面,老爸您是不是还喜欢毛泽东同志写的“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的武昌鱼呀?老王突然问,儿子,我有一个疑问,是不是要吃过武昌鱼之后才能下水游泳啊?儿子听了笑得不行了,您可真逗。老爸,有时候您也挺儿童的。老王深情地说,我总觉得还是咱们黑龙江的得莫利炖鱼好吃,一条活的两斤多沉的大鲤鱼,放上大块豆腐、粉条子、尖辣椒,搁在一块儿炖,那才叫香呢。武昌鱼也挺好,不过还是差点。还有咱们东北的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蒜泥白肉、酸菜大骨头棒血肠,好吃,多实惠啊。儿子咽了咽口水说,别说,老爸,这个观点咱爷儿俩倒是一致。武汉也有东北菜馆儿,但不是那个味儿,差不少。老王接着说,再就是当年我给你爷爷从武汉买的黄鹤楼牌香烟。你爷爷挺喜欢的。儿子说黄鹤楼牌香烟现在也有。老王立刻严肃起来,你小子抽烟了?儿子说我不喜欢抽烟。老王说,好。儿子说不仅我自己不喜欢抽烟,也不喜欢您抽烟。老爸,吸烟对身体没好处,这是全世界的共识。老王听了之后心里突然升上了一股暖流。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呀,我就剩下抽烟、喝酒、喝茶这么点爱好了。这些东西都戒了,那还像个男人吗?
湖北地界已经历历在目了。途中的时候,老王就跟湖北慈善总会方面的人联系了,双方约定好,他们就在湖北的省界那儿进行货物的交接。这种方式也是所有捐赠防疫用品的外省车辆的共同做法。这样的做法好处是,可以避免外省的车进入湖北疫区被感染。
到了湖北省地界,老王父子俩把卡车停了下来。湖北方面的人已经等在那儿了。那种感觉真的就像部队换防一样。一位穿着防护服的人开始给他们父子俩量体温,然后给他们的卡车消毒。之后,对方才开始把他们父子捐赠的防疫用品搬到另一辆卡车上去。装卸完毕,签了字,办了手续,对方再次给老王的这辆空车第二次消毒。
这时候老王对儿子说,儿子,咱们爷儿俩也就此别过吧,你就坐他们的车进城去吧。还有,如果你诚心诚意地喜欢那个女孩儿,就好好处。别听那个外国诗人拜伦的话,那都是瞎扯。记住,别耽误了学习。
儿子说,好的好的。老爸,您也一路保重。
老王说,放心吧,关键是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吧。
儿子说,没问题。
老王上了车,忍着让自己不回头。说心里话,老王确实舍不得父子俩就这样分开了。唉,俗话说得好啊,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形势就是这么个形势。毕竟是疫区嘛,也只能是这样了。说起来,老王很珍惜这一路上有儿子陪伴,如果是自己一个人开车走这么远的路肯定很疲劳,有儿子搭一把手那就轻松多了。没错,在老王心里,他认为更为重要的收获是,通过这一路上父子俩唠嗑、交流,父子俩的感情似乎更近更深了,对自己的儿子也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他也感到了儿子对自己也有更多的理解了。老王真的是从内心非常非常感谢这次机会,甚至感谢自己的儿子。老王仰天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行了,老同志,可以了。
就在老王准备发动车的时候,有人敲车门。老王一看,是儿子。
老王问,毛手毛脚的,落下什么东西了?
儿子一边上车一边说,没有。主要是这一路的风景我没看够,想跟您一块儿回家,顺便再仔细看看路上的风景。我女朋友的意思也是希望我跟您一块儿回东北……
老王甜蜜地笑了,使劲儿地弄乱了儿子的头发说,浑小子,是湖北不让你进吧?或者是一进去,害怕先把你隔离十四天?得了,上来吧。
上了车以后,兒子严肃地说,老爸,有两件事儿……
老王说,你又提什么幺蛾子?
儿子说,第一,我跟“包菜”联系上了,包括她儿子,我们还互相加了微信了,聊得挺好的,一切都没问题。老爸,事情也没您想象得那么复杂。简单说吧,如果您愿意,等疫情一过,您和“包菜”就可以搬到一块儿了。
或许是人真的老了,经不起亲情的袭击,一时间,老王的眼睛里竟充满了泪水。
第二呢?老王问。
儿子一脸青年人的慈祥说道,如果说万一,就是退一万步讲,您和“包菜”不成,崩盘了,劳燕分飞,各走各的了,那我出国留学的时候您就跟我一块儿走吧,这是必须的。咱又不差钱儿。是不是?亲爱的老爸,这事儿您得听儿子的。
老王沉吟了半晌,叹了一口气说,唉,有梦总比没梦好啊。
儿子说,不仅如此,有儿子总比没有儿子强。
老王说,有爹总比没爹强。
儿子立刻冲老王伸出了大拇指。
责任编辑刘升盈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阿成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