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什么时候会用假动作?
在试探别人的时候?
在想达到目的的时候。
1
现在回想起来,大概一切皆有预兆。
我家住在北京西郊的一个石化区。李鸳的爸和我爸都在区里的化工厂上班,她妈是干什么的我也说不上来,只知道她妈是个特别能折腾的女人,同时还是个很凶悍的女人。凶悍到什么程度,凶悍到我曾对我妈说李鸳她妈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倒不是她妈长得多美,而是她妈的氣场强大到可以让我分分钟对我亲妈变节。我那时也没有健全的审美观,只是崇拜强大,谁强大我就仰望谁。李鸳她妈就是楼前楼后最让我仰望的女人。几年后,我仰望的对象变成了李鸳。
李鸳是那种很早熟的女孩,她的成熟没有一丝一毫的侵略感,她的成熟是花露水、肉色的高筒袜,还有一双巧手,指节宽大,指肚敦厚,衬得她有点像半个妈妈。她家住在板楼的一层,小院被砌上了,墙壁上露出几个不大的窟窿眼透气,墙角架着冬储白菜和两坛子泡菜,发出腐沤的冰凉气味,晾衣绳上搭着内衣内裤,大红的是她妈的,藏蓝的是她爸的,被绞成了蛇的身子,抽筋剔骨地悬在头顶,地面上结出纤弱的冰痕,像是从混乱芜杂的成人世界提炼出的晶体。她爸妈总在屋子里吵架,每每如此,李鸳便认命了似的拉着我去她家尽头的这间小屋做客,掩上门,我俩在稠密的暗处安静地听着屋里的动静,她妈摔摔打打,她爸嘴巴没把门儿地问候各种亲戚,与破碎之声一样可怕的是声响之后的寂静,明知道她爸妈还在屋里,就是听不见声音,李鸳也许真是见怪不怪,也许是故作老成,凉丝丝的空气里只能听到她在我耳边的嗫嚅,别怕,没事。那个光溜溜的成人世界就以这种泥泞的面目暴露在我俩眼中。当然,也有不太泥泞的时候。夏天的午后,整个小区都打着盹,静谧得有点虚幻,我和李鸳在树中间来回穿梭,李鸳亦步亦趋地踩着我的影子,影子叠着影子,像粘在一起的两块糖果,需要使了力气才能撕扯开,即使扯开了怕也会藕断丝连,地球上只有我俩知道,这溽热的空气里还掺杂着蠢蠢欲动的荷尔蒙以及两双窥探未知世界的瞳眸。李鸳拉着我去她家,烈日的阳光从她家墙壁上的那几个窟窿眼里射将进来,如金瓜碎裂一地汁液迸溅,我俩在那金黄的碎萍乱絮里嬉笑。李鸳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自顾自地当气球吹,我说你给我一个,她把头扭过去,用粗壮的麻花辫对着我,之后鬼魅地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说知道。然后我俩开始怯生生地笑。我问李鸳从哪儿找到的,李鸳伸了下脑袋,说床头柜。
李鸳成绩特好,这是命。她上课不怎么听讲,精力都放在吸引前桌男生的注意力上,乐此不疲地用笔尖扎前桌的屁股,前桌回头用眼睛剜她,她就讪讪地笑,然后黏着地说你看什么看。后来李鸳被前桌告发,调到了我身边。课间,我俩被八卦的女班长追问各自暗恋的男生。李鸳拽着我躲进音乐教室,我蛊惑地笑,问李鸳,你喜欢谁,我能和你说同样的人吗?李鸳在我耳畔说了个名字,然后拉着我的手一起打开了那扇门。有天傍晚,李鸳拉着我去小区里一个荒废已久的草坪,她在前面带路,没说啥,就让我跟着,别大惊小怪,潮湿的空气里掺着黏稠的暖风,泥土的腥气让人心惊肉跳,蛐蛐在目及之处跳动,灰扑扑的影子起起落落,草丛里的未知和泥泞恰好填补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对于神秘一词的认知。李鸳走得飞快,停靠在远处,她蹲了下去,我跟上前,站在一旁,腿肚子没进了草丛,一张光盘——《慈禧的秘密生活》。李鸳露出洁白的牙,悍勇无畏地把这张光盘裹进了裙裾里。我俩第一时间挤在她妈给她买的那台电脑前,李鸳很专业地检查了光盘,磨损了不少,在我近乎绝望时,她神乎其神地掏出了荧光笔,画在了光盘的磨损处。李鸳说这样就能看了,她总走在我的前面,包括拯救破损的不明来路的光盘。之后几天,李鸳就开始神神道道地学着电影里咸丰唤慈禧的样子,热烫烫地喊我“小冬瓜”。
李鸳从不让李叔参加家长会,我问她为啥,她躲开我的眼神,说他那身工作服不适合出现在学校,我说工作服怎么了,只有我爸和你爸他们才能爬上高耸云霄的火炬,与火光为伴,你不觉得很酷吗?李鸳泄气地笑了一下。我知道相比长年一件灰蓝工作服不下身儿的李叔,李婶显然更拿得出手。那几年,李婶还知道捯饬自己,身上总水汪汪地带着一股摄人的潮气,李鸳是好学生的代表,一向好大喜功的李婶骨子里深爱这种难得的抛头露脸的时刻。
后来李鸳考上了市重点,我进了区里一所普通高中,她就成了我口中的“远房富贵亲戚”,我总和身边的人说“我有个发小,学习巨牛,她只跟我玩”,说得我也一身绝学深藏不露似的,再加上李鸳隔三岔五给我寄封信或明信片的加持,我就成了荒芜之地上的巨人,身边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爱和我玩。她总讲城里的热闹生活,偶尔夹带着惶恐与困惑,她说她肯定要留在北京上大学,最好能考上他们大学。她读的是一所名校的附属高中,那种对名校的亲缘感和归属感是我们那所高中的学生体会不到的。后来李鸳的信里出现了一个叫张旋的名字,每次提到张旋,李鸳都沉湎于那种有点自虐式的苦心孤诣中,和每一个不知疲累的单恋者一样。
也是在这一年,化工厂开始提倡申请一次性买断工龄,区里的工人纷纷响应。李鸳她爸和他那个爱主事的老婆劝我爸说,谁不买谁是傻子,这笔钱就跟白给的一样。李叔自觉有一身手艺,拿了这笔钱下海做小买卖绰绰有余,再不济凭他的电焊技术,给厂子打零工都是稳赚不赔。软磨硬泡,我爸没听,挺住了。其实李叔心里也不把稳,看他劝我爸的那个劲头,就知道他想多拉一个人,那些山呼海啸,多半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李叔在申请截止前往往复复跑了三回车间,交上去又拿回来,拿回来又被他老婆催着交上去,最后大概是跑累了。听我爸说厂里给了李叔十几万块钱,和遣散费没啥区别,买断后的李叔从此再也没有正经工作过。李鸳她妈闹着喝过一次敌敌畏,幸得发现及时,被救回了一条命。李鸳她妈后来又抑郁了两次,康复没康复难说,但偶尔也和邻居说说话了,没人敢跟她提买断的事,只是有一次,她主动提起这档子事,说以后干什么事,都得跟领导一个步调,那些领导没一个买断的,狠骂了两句,忽然想起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遇见哪个领导了,就不再说了。这些事李鸳大概没我知道得多,她在城里读书,偶尔回家一次,只知道有一阵子她家突然富裕了起来,她爸和她妈计划着把家里里外外重新装点一番,东西都开始往老家盘了,后来又不了了之。李鸳以为她爸炒股赚了点小钱,眨眼工夫又赔了进去。在李叔买断后的第二年,李鸳才知道原来他们家已经没了经济来源。
李鸳高考失利大概和他们家的这场变故有关。高考我考了一所“双非”院校,什么专业不重要,因为每当我报出大学的名字,就不会再有人追究具体修读的专业,而我略作抱歉状的表情也让对方意识到问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李鸳去了一所“重本”,是她第一志愿兜底的学校,不到三个月就卷铺盖回家了。后来我听我妈说,揭榜那天,李鸳的教材和练习题被她妈一把火烧了,她妈说考哪儿都得去,不能搁家再耗一年,家里没你复读的钱。但她妈拧不过李鸳,她回到我读的那所高中复读。我问李鸳需要我帮什么忙,李鴛说你书扔了没有,没扔给我。我让她跟我去家里,装了半麻袋教材和练习册,李鸳啥都没说,扛着麻袋走了,麻利极了。李鸳闭关了一年,我给她送了一次填报志愿的参考指南,问她怎么样,她说分出来了,考上了。
开学之前,李鸳跟我说,聚一聚。
她失恋了,那个叫张旋的人耍了她。我问她,你俩好过吗?她说高中时候好过。我说,是那种男女之间的好吗?她没出声。她问我大学生活怎么样,我说挺好,我现在特迷我们学校一个玩摇滚的小青年,虽然他满脸青春痘。她说咱俩大学离得不远,你可以去我们食堂蹭饭,我带着你玩,我说好。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无知无畏的高中生了,名校、重本、双非,这些名词就像阶级之间细分出的亚层,她还是我“远房的富贵亲戚”,只是我已经不再把她挂在嘴边。
李鸳她爸和她妈在我们区的商业街租了个门脸,“李鸳体育用品”,不大不小,小本买卖。开张的头一夜李鸳和她爸妈忙前忙后,她也叫上了我,我和她一起在里间泵气球,我泵她扎口,李叔和他老婆在外间搞卫生。李鸳突然埋着头笑起来,她说,你还记得咱俩小时候吹气球那次吗?我说记得,我还记得你腮帮子都肿了。她乐。我问她,你在大学里有男朋友了吧?她说哪能,我不能晚节不保。她问我,我说我特迷恋的那个摇滚青年,还记得吗?我和他在一块儿了。我从兜里掏出白色小帽,她说,这是什么?我说是咱们女人用的避孕套。李鸳睃了眼她爸妈,把白色小帽按住,冲我说,你知道男人都是迷恋女人肉体的吗?谁给他们,他们都要。我说你太扫兴了。李鸳说,你有那人照片吗?我掏出手机给她看,像素极低,照片是糊的。李鸳说一看就不是好人。我说你把手抬起来,我把白色小帽装回了裤兜。
我和摇滚青年的故事挺浪漫的,还充满了李鸳喜欢的恶趣味。有次从水房出来,我拎了放在门口的壶要走,被身后的摇滚青年叫住,他说咱俩的壶乱了,你手里那个是我的。我觉得就一个壶乱了也没多大点事,摇滚青年急于认领,挺让人费解。后来听他解释,他们宿舍的水壶晚上作尿壶,怕我喝了闹肚子。本来这个故事我还想单拎出来跟李鸳讲,但我觉得她现在跟我不太同步了。
第二天,这个世界上就多了一家以李鸳冠名的体育用品店。店开张时,李鸳爸妈在门口分发广告,李婶特意穿了身大红裙子,她告诉我,这是她结婚时候的,续了两拃布,凑合能装下。我伸手把卡在李婶头发上的彩色纸屑择了下来,后又有点后悔,觉得不如让那份快乐多停留在她身上片刻。李婶乐着拉我进屋喝茶,我问她李鸳呢,她说李鸳一早就回学校了。我没进屋,她爸她妈又沉浸在久违的忙碌中。
我和那个摇滚青年在毕业时分了手,我一直不知道他家里有矿等着他回去继承,他爸当年是开煤窑的,赚了不少钱,后来金盆洗手做起了汽油买卖,周边的加油站全是他家的。摇滚青年大学四年没少用我的饭卡,挂网吧也管我要了不少钱,考试前去麦当劳刷夜的伙食费十有八九也是我出,现在想想,李鸳说得对,他压根就不是个好人。我因为本科学历不过硬,自觉地回了炉,在本校读了两年研究生,拿到了一个虚头巴脑的硕士学位,勉强挤进了高学历人群,但经不起细打听。
李鸳学法律和经济的双学士,还保研,毕业后去了金融街的一家律所做律师助理,主要负责经济诉讼类案件。我听李鸳说,他们老板叫陈茉,这家律所的合伙人之一,是位高挑绰约、精明强悍的中年女人,又爱打扮自己,性情中人。陈茉早年在东南大学学建筑,半路出家修读了法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通过了美国律师资格考试,在法律圈很有号召力。我说这不挺好,说明女强人在你们单位吃得开。李鸳说,陈茉说话总让她摸不着脉,她试用期一过,人事部的头头问陈茉关于李鸳的去留问题,陈茉停了会儿,轻描淡写地吐出一句“这小丫头挺会穿衣服的”,李鸳听着不像是在夸她,但她就这么留在了律所。也许陈茉拿李鸳当个摆设,她就坐在一进门的位置,谁进来都第一时间瞥见她,真要是这样,陈茉也太阴险了吧。
李鸳上班不到半年,拉着我没少聊陈茉身上的故事。后来我知道,陈茉离异,无儿无女,一心搞事业,活得相当滋润。只是所里一直疯传陈茉的爱情故事,独身女强人的私事往往被人浇上浓油赤酱,有人说她养着一个小鲜肉男友,有人说她一直给一大佬做红颜知己,说得都有鼻子有眼的。李鸳说,情人节那天,她果然远远看见陈茉手捧一大束白月季,衣裙摇曳地从电梯间里出来,步伐轻盈,脚尖点着地,那束白月季就在她的怀里恣意妄为地撒着娇,这个画面全所上下都看见了,陈茉好像也无所谓,白月季和每个人都打了招呼,又华丽地消失在了走廊尽头那间偌大的办公室门前。李鸳说这话时,脸上乔张做致,继而说道,你不觉得能被人说来说去也挺好的吗?最起码说明是个人物,说明这人多少有点价值吧。说完,李鸳回身拿包,从里面掏化妆镜,一边对着镜子挤下巴上的粉刺,一边说,这个包,陈茉有个一模一样的。我说,那不便宜吧?李鸳下巴紧绷,像拉满的弓,我这是从二手店买的B级货,手柄和下面的包口都磨出了白色,不过没事,不细看也看不出来。她说这些时眼神自始至终都停留在镜子上,警惕又有几分放肆,但又回避着不想被我撞上。
李鸳放下镜子,转而做温柔妈妈状,问我在忙些什么。我当时在一所名头高大上的报社做编外记者,报纸一周三期,我运气好,没多久就做了二审,外面跑会的同时也有了自己负责的版面,领导许诺我,编制很快就能解决。我一个人在单位附近租房,房东是一家杂志社的高层,房子是他们单位分的,房租一个月七千多。合租的女孩没住两个月就结了婚,违约退租,因为家里资助她买了房。我没问过她,但她把她爸送过来的三百万的支票摊在了我们合用的饭桌上。我没想到这事跟我也能扯上关系,某天房东一通电话打来,要我也退租,原因是他不愿再承受这种不稳定的分租模式,我苦苦央求无果。合租的女孩人不赖,后来决定继续承担着合租的租金,这样我也不用再挪地儿了。我妈每两个星期给我送一回饺子,我俩就坐在这套空旷开阔的大两居里,吃饺子唠家常,宛如主人,宛如这房子的一部分。我妈有时候也会说些“如果、假如”的傻话,这年头还有分房这种好事?你们单位给你解决了编制,是不是也给分房?说完我俩就咯咯地乐。直到半年后,我才知道,我所在的岗位根本就不会有编制,就是连新出站的博士也没有解决编制的可能。
有天,我正和主任谈选题,李鸳打来电话,叫我去他们单位楼下的咖啡馆见个面。彼时的李鸳已经脱胎换骨,高亢、明丽,拇指上戴着一个银白色的戒指,大写的R,大张旗鼓地暗有所指。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他们领导叫Robert,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我说,你们领导不是陈茉吗?她说陈茉走了,带着她手里的几百个客户另起炉灶了,自己当大老板多爽,什么时候我能有那天啊!李鸳说完冲我挑了挑眉毛。我指着那枚戒指问,你俩好了?她意犹未尽说,什么叫“好了”?我說男女之间的好。我以为她会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暧昧答案打发我,但她的脸上露出了灰扑扑的挫败感,没接话茬,双手捧杯做告饶状,厚重的睫毛垂了下来。我感到冒犯了她,在这之前的十几年里,我一直以为我永远不会冒犯到李鸳,而她也同样不会做出让我尴尬的事情。我不知道别人,但我觉得女人和女人的友情会因为聊男人而很快熟络起来,催生火花,但聊得太开,问得过细,又容易擦枪走火,太甜太酸都不太对口味。我没再问她,她说一是一。
喝完咖啡,李鸳说能陪我溜达到车站。我俩穿过楼下的街心花园,云块压得很低,齐整地铺在头顶上,稀薄的光从云层缝隙里流泻而下,李鸳像是为了给停滞的对话疏通出一个出口,很突然地问起我,知道人在什么时候会做假动作吗?我想了想说,在试探别人的时候?她眉头微锁,似假还真地摇了摇头,然后恻然地说,在想达到目的的时候。我恍惚,心惊肉跳了一下,内心直觉她有城府,但又感慨她的坦白,我问她,是不是在单位受迫害了?她转而笑道,我还能受害?我不害人就不错。再看她,不见了脸上的凝重。云片散开,露出了更多的金光,投射到李鸳的脸上,泛出金属的光泽。我说那你干吗问我这么邪乎的问题,她含糊了一下,然后如梦境呓语般说道,你知道鲣鱼吗?世人称其最坚硬的鱼。据说风干后的鲣鱼锋利如刀,坚硬如石,可用其砍伐木头,但那是鲣鱼死了以后的形貌,好像没有人关心它活着的样子。
又过了小半年,有一天李鸳打电话告诉我,她要出国了。我心头一震,觉得身边的朋友都各奔东西,如今连那个被我藏在心底,跟我最贴心贴肺的人也要走了,心中不免难过。走之前,我和李鸳吃了顿饭。她说行李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我说你确实是块做学问搞研究的好材料,读博听说很辛苦。李鸳纠正我,说她去读硕士。我很不能理解,以她的学术背景,为什么还要再去读个硕士?她跟我说是出于经济上的考虑。我没再多问。李鸳问我爸妈身体如何,是不是快退休了,让我代她问好,说了很多关怀熨帖的话。我才想起来,已经好久没有见过李鸳的爸妈了,我想向他们问好,但苦水一般滞在喉咙里,相比我爸妈的安稳日子,李鸳爸妈漂泊辛苦的后半生显然经不起发问。临了,我问李鸳,什么时候回来?李鸳悻悻然,说机票太贵,能不回来尽量不回来。像是个逃难者。
2
认识张旋是在两年后。我俩是在一次相亲时见到的。
那时候我每周日都踏着一双白色尖头凉鞋去东大桥的一家婚介所,有时候我妈陪着做参谋,但大多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凉鞋是小羊皮的,小猫跟,有两条纤细的带子绕着不算秀气的脚踝。鞋尖已经磨损得露出斑斑灰色的肚囊,在寻觅真爱的道路上,这双羸弱的小猫跟成了我唯一的见证。
婚介所藏匿于一家经营不善的写字楼,楼里零星几家散户,每家门口都开着小音箱,铆足了劲头制造着人声鼎沸的假象。最红火的一家店是位于写字楼二层的素食餐厅,门口供奉着一尊石雕佛像,盘坐于五颜六色的供果后面,食客十之八九都是善男信女。我因为来得勤,老板免费赠了我一份水晶菩提锅,我一直存在卡里,等待某个重要的日子再吃。和素食餐厅一样红火的是七层的那家婚介所。看得出来,老板一心想为适婚男女制造浪漫氛围,但对于浪漫的理解和主流有些偏差。店铺被经营得如一间濒临关门的夜总会,大厅主打色是死亡芭比粉,水晶灯昏暗的灯光在被踩踏得已经飞起毛边的麻布地毯上溅起了一摊涟漪,光圈外是一个覆盖了织锦丝绒的路易十五风格的沙发,隐约能感觉到老板想要捕捉的是凡尔赛宫里恋人椅的影子,沙发旁密集地簇拥着几座假山,水流稀疏,哗啦啦地顺着岩石流淌着,听得我尿急。
去婚介所相亲是我妈拍板定的,两万元见十个,包能觅得如意郎君。
我赶到时,相亲对象已经到了。男方叫张旋,滚圆的脑袋格外大,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灯光照在上面,依稀可见镜片上挂着油腻腻的手指印,镜片后面是棕色的眸子,双眼皮,近视的缘故有点变形,鼻眼都挺俊秀的,可惜被厚重的眼镜压着,只有有心人才能看得见。唯一醒目的嘴巴大且宽厚,唾沫沾在上面是滑溜溜的鱼肚,抹去了唾沫又如厚重的赭石,醒目但不太好看。见了我,张旋从布艺单人沙发上站了起来,比我高一头,一件水蓝色衬衫皱皱巴巴地塞在裤腰里,领口的扣子散落在外面,领子就蔫头耷脑地耷拉着,不拘小节。张旋声音很好听,语速略快,时不时抖两句包袱,都是市井间的小机灵,拽着人跟着他前呼后应地笑。
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至少也是听说过他。后来想起李鸳。
相亲完,我俩饥肠辘辘。楼下那家素餐馆还欠我一份水晶菩提锅。张旋和我隔着腾腾雾气大快朵颐。吃完火锅,两个人又去地铁站旁边的煎饼摊买了个煎饼,老板一分为二,我俩站在地铁口边聊边啃着煎饼。我觉得是时候问问张旋了,认不认识李鸳。张旋吐着哈气,说知道李鸳,你也认识她?我点头,他说那时候已经快高三了,为了学业,只能舍了李鸳。我骂他冷血,他说李鸳当年和他考上了同一所大学,结果没去,又复读了,大概是在记恨他。我才知道,原来李鸳玩命复读,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张旋。
第二天下午,我接到张旋的微信,我在你们楼下呢。他穿的还是昨天那身儿,褶皱的衬衫一头塞进裤腰,另一头在空中支棱着,脚上的鞋土里土气。我看见他这身装扮,朝他挥了挥手,那个当年活在李鸳笔下的张旋就这样出现在了我的生活里。
李鸳在伦敦还算顺利,拿到了荣誉硕士学位,受签证政策的限制,她在努力地找工作,房子刚找好,房东是对热心肠的老夫妇,在吃穿用度上偶尔会接济下她,还时常给她做一种叫perogies的加拿大食物,其实就是水饺。李鸳身在异乡的日子过得自律且精简,看书、织毛衣、研发菜谱、上女子防身术的课程。因为有朋友圈,李鸳的生活离我并不遥远,在我想她的时候,她会体面地出现,之后再自洽地从我和张旋的小日子里隐遁消失。
张旋学的专业是人工智能,读的是他们学校本硕博连读的项目“4 2 3”,比其他人压力都大,要是博士攻不下来,连本科学位也没有,不过我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压力,整天无所事事,也不搞科研,也不写论文,半个盲流似的。他每天都开着一辆破旧的桑塔纳,有时候白色,有时候红色,那是他从车行租的,赶上什么颜色就什么颜色。那辆桑塔纳挤在我单位楼下十几辆出租车之间,一趴趴上一天,分外醒目。张旋每天都在车里等着我下班,然后把我接回我们在新街口租的一间老旧的开间,出发前他总会拽着脖子从后座上掏出个食品袋,里面放着铅笔盒大小的塑料饭盒,是他做的焖带鱼,正好够我一个人吃的。我说,张旋你可以啊,还会做饭。张旋颇为得意。晚上我会窝在沙发里看着电视,厨房是张旋的天下,铲子撞击着铁锅叮当作响,油锅刺刺啦啦的,张旋甩开膀子炒菜的身影时不时在窗口晃两下,热火朝天的。有时候张旋还煞有介事地跑到我面前,给我展示他切的土豆丝、胡萝卜丝,一切能切成丝状的蔬菜都被他不知疲累地拿去练了刀功,那件褶皱的水蓝色衬衫仿佛长在了他的身上,前胸后背被汗水浸湿,粘在了他汗津津的皮肤上,衬衫外面歪歪扭扭地套着一件嫩绿色的围裙,像马戏团的小丑,一副让人窝心的滑稽样。我从沙发上滚了起来,从身后给张旋整理着衣衫,衬衫被铺展成一汪被风吹皱的湖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副贤妻良母做派地给张旋整理衣衫,但柔软总需要个地方安放,这个动作仿佛是恋爱关系的标配,必须在这个时间这个情节出现这样一个动作,方显爱情的圆满。张旋怕是被我感动到了,身子有点僵硬,也有点不自在,单是从他发红的脖颈子就能看出来,我受到张旋的激发,又从后面拥住了他的腰,鼻头贴着他温热的背,有股绵软的肥皂味,被汗味遮蔽着,香味埋在衬衫的纹理间,如一支饱含深情的歌。
周末张旋就开着那辆桑塔纳带着我满世界溜达,我俩没有目的,就一条道开到头,听着车里的广播,有时候听我手机里的歌,歌的高潮部分往往被我俩的大合唱淹没,我唱歌跑调,张旋听不出来。我说要看海,张旋调头上了高速,往渤海湾的方向开。我掏出手机找导航,张旋拦了下来,咱俩能不能罗曼蒂克点。我问他怎么个罗曼蒂克法,张旋说咱俩就漫无目的地开,开着开着海就出现在眼前了,就像佛罗伦蒂诺和费尔米娜一样,在一艘挂着霍乱之旗的船上一直航行下去。我激动地拧绞着张旋的右臂,他缄默不语,但乐得有点得意。我俩就依着高速路的指示牌,一路杀到了天津。我的腿有点木,车里热气蒸腾,有日光熏灼的气味,还有头天的焖带鱼味,还有这辆公里数十四万的桑塔纳的每个经手人的气息,不过我要感谢这满目疮痍、困厄斑驳,因为它们是我们爱情的唯一见证。
我把音响关了,问张旋海在哪儿呢,怎么还没看见,张旋说马上。路上的车越来越少,窗外多了一些厢式货车,我知道码头快到了。我把车窗打开,风裹着热气卷了进来,好像闻见海水的味道了,张旋脸上多了胜利者的喜悦,我一边扒着车窗一边说,怎么还看不见,张旋说再往前开开试试,车子继续全速前进,我没再言语,路上又变得荒无人烟,张旋依然重复着再往前开开试试,但话说得没底,语调轻飘,仿佛硬菜没出锅前先被端上桌的小凉菜,没什么存在感。
那天夜里,车子最终开进了一片泥地,漆黑的泥巴胶着地咬着轮胎,我和张旋无言地坐在车子里,像是彼此都已经猜透对方在想些什么,破碎白骨一般的星月在无穷尽的黑夜中沉浮,我俩相继认命,片刻后张旋重新发动了车子。车子在碎石铺陈的回程路上受了伤,底盘被剐蹭,一路上张旋都在扯记着赔款的事儿。爱情的巨轮,算了吧。
海水最终也没有看见。
倒不是扫兴的事儿,这件事此后一直萦绕在我心头,宿命一般,冥冥之中自有不可言说的因果。我找了一个铁皮罐子,在罐子里放置了张写着字的小纸条,再投进去五角硬币。之所以选择五角硬币,是因为上面有荷花,看上去似有善缘,一想起李鸳就往罐子里投一枚进去,沉甸甸的,恰好压着我那颗不安的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做出如此诡异的行为,但这个行为在当时的我看来充满了雄辩和道理,雷打不动。
我和张旋在一起的日子里,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个是德国队夺得了二○一四年世界杯冠军,一个是李鸳结婚了,不得不说,第二件事让我获得了解脱。
我是在微信里知道的消息,李鸳跟我说喜讯的时候,连带着还问了我的近况,有没有男朋友,老大不小的要抓紧了。我不知道怎么跟她提张旋,我只是在微信里一个劲儿地祝福她,旁的话无法说出来。李鸳的婚礼是在英国办的,我没有到场,给她选购了一张明信片,上面画着数不清的小鸟,还有一棵粗壮的树,硕大无朋,足够那些数不清的小鸟栖息。
李鸳的老公沙晓硕和她一样是个学霸,在一家中国公司的海外部做市场主管,和李鸳在一次品牌活动上认识的,李鸳给我看过他的照片,有一双温柔的眼睛,笑起来会露出洁白的牙齿和淡粉色的牙肉,给人很安心可靠的感觉,典型的青年才俊,和李鸳是人人称好的天作之合。婚礼那天,李鸳给我打了一通越洋电话,说她一切都好。李鸳的爸妈也被接去了英国,她妈哭着给她系背后的丝带,虽说做梦都盼着李鸳出嫁,但真要嫁女儿了又受不了。李鸳扭过脸,拿手背蹭着她妈的脸,她妈脸上扑了厚厚的粉,现在多了两条泪痕,仿佛弯弯曲曲的脚印穿过荒原。李鸳说妈妈不哭,说罢扭过头去拎脚底的裙摆,蕾丝白纱的褶皱里多出了一团红,衬出她脸颊上的两簇酡红,她妈惊慌失措,怎么来例假了,脸上的泪痕逐渐消退,李鸳知道这不是个好兆头,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掏出了一把剪刀,揪起那团红咔嚓剪了去,冲着惊诧的妈妈仓皇地笑了下。说到此处,李鸳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她问我,你说我的婚姻会不会被诅咒?我说那都是迷信,为什么要这么吓自己,她重复道,要是你能在场就好了。
后来我在李鸳的朋友圈上看见了婚礼现场的照片,李鸳穿着洁白的婚纱,裙裾上面映出波光粼粼的湖面,发梢齐肩,头顶一个小小的发髻,宛如稚嫩的藕带。李鴛手持酒杯,手指雪白,指尖火红,仿佛点到哪里,哪里就是烛影摇红。然而,只有我知道,也只有我能在细微处看见,其实李鸳有一双劳作之手,骨节宽大如浑圆的花苞,像是饱经尘世洗练过的样子。我记得她说过,那双手能泄露出她所有的秘密,我听了进去,一直记着,每每会多一两分精力用在看她的手上,久而久之,那双巧手就成了我心中隐秘的挂碍和系怀。像是母亲靠着胎记找到失散多年的孩子,多年后,那双手有着同样的功能。这个,李鸳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
婚后,李鸳第一时间更换了通讯地址,她搬进了沙晓硕位于剑桥的独幢别墅,有宽敞的庭院,两棵甜樱桃树下系着一张蓝白相间的吊床,院子被女主人精心打理过,种了很多花,李鸳的微信名也随之改了又改,从Lily改成了Rose,Rose又改成了Dahlia。她做起了代购,都是一些高端奢侈品,以我的经济实力,能从中购买的东西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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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张旋在冬天领了证。我终于跳槽进了一家有编制的单位,日子基本有了定数,这是婚前张旋的爸妈对我提出的要求,希望女方工作稳定。结婚后我俩在回龙观安家,房子不大,是婚前他爸妈购置的商住两用房。后来我才知道,张旋的爸妈都是山西运城人,他爸在当地读博,他妈赚钱养家,日子过得清贫节制,后来他爸来北京工作,她妈才随着搬了过来。我问张旋,当年你妈是怎么熬过来的?张旋说,有情饮水饱嘛。
第二年夏天,张旋毕业留校任教,不出一个月儿子出生。我坐月子时,婆婆从城里提着大包小包风尘仆仆赶来,系着围裙亲自掌勺,每日三餐一顿不落,喂养了我一个月的黄豆猪蹄汤,上面浮着一层白花花的油膜,我脑袋埋进碗里,一鼓作气喝到底。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直到我奶涨得厉害,婆婆和张旋递眼色,是猪骨汤的功劳,当婆婆眼看着孙子倒靠在我怀里鼓着腮帮子大快朵颐时,她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使命完成了。婆婆又提着鼓囊囊的两大箱子回了城,她不敢离开家太久,一是要看着家里的老头子,二是几日不摸牌,手有点儿痒痒了。我在月子里的话都吐给了婆婆,她走那天我有点儿不舍,都说婆媳之间是战争,其实哪有那么严重,没有硝烟,甚至连波澜都没有,那更像是一场沉默不言的耐力和意志的角力,看过放风筝吗?一根线绳牵着一张纸,如此简单的装置,乐趣在哪里?在牵扯,在纠缠,在借力使力,四两拨千斤。婆婆总用乡音和我说一些神鬼妖魔的乡野故事,细枝末节我哪里听得懂,但我挺喜欢有婆婆做伴,尤其是她说得恣意盎然、意兴阑珊之时,有一两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泛着光亮,那样子就仿佛是在难得地掏心窝子。
儿子百日宴那天,公公婆婆大操大办了几桌,饭桌上,婆婆掏出一只金手镯,套在了我的左手腕上,又用那双百炼成钢的手摩挲了我一下,宾客鼓掌,等待下文,之后没有任何预见性地,公公用经济学人的头脑开始分析我的生活,说投入与产出严重失衡,与其日后请保姆,地铁上下班,以求每月不足六千元的工资,索性还不如效仿孩子的奶奶,做个全职太太在家操持家庭。说罢,举杯和婆婆对饮了一口。张旋听后愣怔了下,似乎张嘴要为我辩护,但坐在我俩中间的孩子见缝插针地哭了起来,此时再掰扯我的生活成本就显得太失职了,他闭上嘴,低头安抚起了孩子。
挣扎了小半年,在孩子半岁的时候,我正式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变成无业中年,我的人事档案被退回了街道,我在劳动局上社会保险。这期间,为了缴保险我回过娘家几次。路上经过李鸳体育用品,看见李鸳她妈在店门口织毛衣,门脸缩了一半,“李鸳体育用品”六个字不得不写在了白纸板子上,垂挂一侧。我上去打了声招呼,她妈头发新烫了卷,涂着扎眼的红嘴唇,呼我小名,说我好久没回来了,我说是,就您一人?她说,你叔买了辆车,成天捣鼓那破玩意儿,接着啐了一串不入耳的话。我说,您这儿干吗呢,不嫌冷?她说,李鸳这不快生了吗,我给孩子织个小毛背心。我这才看见她手里的针线活儿,针脚细密,一小块成了形的藕粉色,散发着朦朦胧胧的生命感。一只小猫从李婶背后钻出,在阳光下绽放出紫蓝色的光,我问她这是哪的猫,她说是李鸳买的,搁家了,是一只幼小的英国短毛猫,安静的样子像极了画师用炭笔临摹出的静像,我问她这猫叫啥,她说叫黑子。
作为全职主妇的我,从此生活重心全放在了张旋和孩子身上,这样也好,我和小区里的大爷大妈成了点头之交,深谙楼前每辆私家车的型号和车牌,熟知哪两棵紫叶李之间藏着晾衣绳,可以随时从手机里调出油工的电话,精准把握楼上的遛狗时间,这种对生活深入肌理的认识与掌握让我不再飘飘然地度日,我就像个手持砍刀的劈柴夫,砍伐着手中的日子。吊诡且危险的是,我居然以家庭主妇的身份越活越接地气。只是,张旋在婚前练就的刀功再无用武之地,我开始包揽一切家务,名正言顺地辅佐他做学问。我俩可聊的话题越来越少,婚前他身上那些可歌可颂的非直男属性全都消亡殆尽,如今换上了一副冷厉陌生的钢铁直男的面孔。
在做了两年全职妈妈后,我的枕边人闹起了婚外情,这大概是每一段在外人眼中不相配的婚姻共同的归途。那天我拉着儿子从早教中心出来,在商场一隅撞见了孩子他爸和一个年轻女子,孩子他爸熊抱着那个女人,冬天,两人都穿着带毛的羽绒服,一团糨糊似的搂在一起,显露出一种穷凶极恶的原始感,我头一次发现原来张旋这么有爆发力。我第一时间想的是怎么跟儿子解释,但现在的小孩早熟,儿子问我,我爸是不是和那阿姨在亲嘴?我说是。他说,我爸现在都不跟你亲嘴了。我说是。回到家,张旋略感抱歉,说他忘了孩子在那家商场上早教。事情败露到这个地步,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让他做个取舍,这基本上就是自杀式了断,那女孩是他们学校的在读博士,张旋无奈地说他只是一只迷途羔羊,义无反顾地以救赎者的姿态和那个女学生站在了一起,并希望我可以体面地自动退出。这一次,他在欲望前,舍了我。
多年的感情就这么瞬间玩完,想想觉得荒诞。离婚前我和张旋还是世俗了一把,为了孩子和几十万块钱争得你死我活,跳着脚在楼道里掐架。我以为临了张旋会暴揍我一顿,但并没有,张旋显然比我更会按逻辑出牌,抱着孩子躲到他爸妈家了,并给我三天时间清理个人物品。直到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干瘪,钱几乎都是张旋赚的,我要着理亏,没有经济来源,我根本没法争取孩子的抚养权,我更是心虚,到了这个时候,我只有骂街的份儿。张旋当着他爸妈和儿子在电话里和我对骂,我問他,你爸妈不管管你吗?你还有人性吗?他说,他们不管。张旋说到最后,使出撒手锏,郑重地提起了李鸳。我一直天真地以为,在夫妻关系存续期间,他和我一样对李鸳饱含愧疚之心,至少最基本的默契是有的,无论任何时候都别撕开那块遮羞布,但显然我高估了他的人格。张旋阴阳怪气地说,你和李鸳都不是什么好鸟,难怪你俩是好姐妹,臭韭菜不打捆。气息压到了最低,最后一个字破了音,电话那头在大喘气,我开始怀疑当初被耍的或许不是李鸳,而是张旋。
我很遵守规定,用了两天半的时间从婚房搬了出来。临走前,我把那一罐子的硬币掏了出来,扯开那张纸条,“对不起”三个字像枝叶柔软的水草,仿佛能从白纸上沁出水来。我把那只铁皮罐子连带着婆婆赠的金手镯一起留给了张旋,里面的五角硬币到超市换了整票,那张纸条被我叠成了一个坚硬的三角放进了麻袋。我爸和我妈接的我,可拿走的东西不多,数量尴尬,搬家公司不给运,打车又装不下,我爸找了个收废品的师傅,拉着我的家当一路从回龙观往南开,快到马甸桥,车子突然停了下来,师傅蹲在马路牙子上把耳朵上的半截烟抠了下来,自顾自地抽了起来,我爸问怎么停了,师傅说就到这儿,说什么也不再走了,我们仨一人扛一麻袋,找了辆九字头的长途公交回了家。一路上,我爸我妈什么都没说,吐着寒气在冬日里行走,我们仨组成了一支孤独的搬运队伍,偶尔能听到我爸的咳嗽和我妈的喘息,我是盼望他们说些什么的,咳嗽或喘息都好,像是潮信,起落有时,给人定数,让我安心,好像我遇到的是避不开的天灾,只要人还在就是万幸。
4
闹离婚这段时间,唯一让我镇痛的事就是李鸳回国。此时的李鸳明媚丰盛,和周围环境都有点格格不入了。她穿着入时的衣服,戴着一块精巧的手表,看上去价格不菲,我犹豫了会儿,忍不住问是啥牌子,她说是卡地亚的蓝气球啊,我点了点头,尽量做到轻描淡写。
我问她中午想吃点什么,她说想吃猪肉了,国外的猪都是被电死的,肉有股臭味,怎么加工都留着臭味,她已经很久没吃猪肉了。我俩点了一盆排骨,脸对着脸啃,她扎起头发,露出额头,又见几分小时候的模样。她蹭了蹭手指头,从皮夹里掏出一张照片,我说,你闺女?她眯着眼点头,停顿了下,就把照片捧回自己眼前看,然后笑着说,长得像我。我问,有两岁了吧?她说,两岁零一个月二十天,她现在在一家全是外国小孩的幼儿园。那时候我才知道,在国外,种族纯度是衡量一个幼儿园好坏的标志。她兴致盎然,着重强调她女儿是那个幼儿园里唯一的外国人。我问她,全职是不是也是因为要照顾孩子?她说,没错,老公太忙,他能力强,问题不在你能做什么,而在于你能帮领导解决什么。对了,我这次回国前,我老公在机场还说特想见见你,他太忙了,下次吧。
我说这顿得我做东,李鸳没拦着。她说,你怎么样?我听我妈说之前看见你来着。我犹豫了下,其实是在措辞,后来发现也没啥可迂回的余地。我离婚了。李鸳身板直了起来,没听你说啊?我都不知道你结婚,你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我说,那人是个王八蛋。李鸳瞬间就和我站到了同一个战壕,也骂了两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然后说,你俩有孩子吗?我说有,孩子判给男方了。李鸳的背塌了下去,没再继续往下问。说是我请客,但李鸳还是抢着付了钱。吃完,她还坐在卡坐上,说一会儿来一个同学,你应该知道,她从我那儿买了一堆东西,我人肉给她带回来,省了邮费。我说叫啥,她说了一个我没听说过的人名,我表示没听过,她没接我茬,继续说,她应该嫁得不错,总买一些名包名表的,也很少因为价钱磨叽。临了我问李鸳,你能赚个差价?她说能,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更何况是同学了,多少得捞点。我知道她现在已经有商人头脑了。
吃完饭,李鸳带着我去了一家藏匿于街道尽头的二手包店,一看就是熟门熟路,长期生活在国外的她究竟是怎么知道这家店的,让人费解。我跟在她后面,她说给你看个包,你肯定喜欢。然后指着橱窗里的一只灰色皮包,它端坐在琥珀色的展示台上,李鸳说,怎么样?我买来送给你。我说为什么,安慰我吗?李鸳说,你不用我安慰,我就是想送给你。我说,这么贵,没必要。李鸳说这个很值了,你还记得我之前背的那个包吗?我问,就是跟陈茉一样的那个?她脸上多了点异样,如今用真金白银说话的李鸳好像有了更多的底气,她说那个其实是山寨的,我六百多淘宝淘的,说完哑笑。
出了二手包店,李鸳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点上火衔在嘴边,动作很娴熟,就像杀手掏枪,剑客拔剑出鞘。她说要是觉得呛,我就掐了。我说没事,说完有点后悔,不如直接说不觉得呛,或者干脆一点,说爱闻这味。那支烟在她嘴唇上没做过长停留,就被架在了拇指和食指间,两个浑圆的关节钳着,其他的手指头都本能地翘了起来,吃着劲头,迅即又收成了一团纸似的,簇紧了,又将烟送回嘴边。我在那一团烟雾面前突然失语,她也没说话,我俩就站在垃圾桶边上,我时不时笑一下,一心想打破沉默,我知道那沉默会让我俩突然生分起来,她跺了跺脚,把抽了一半的烟扔进了垃圾桶。
临回家前,我陪着李鸳还去了趟副食店,买了猪蹄、羊肝和牛腱子肉,她回头冲我无奈地笑,我妈特意嘱咐我让我买点,中午家里来亲戚,说要见见我。又朝着窗户里喊了一嗓子,给我来块瘦点的,我都不会挑,看着给我挑块儿吧。她讪讪地冲着玻璃挤了挤眼睛,扭头补充道,来的都是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好几年不回来了,想来见见我。说完扎了油腻腻的三个小塑料袋,掺在精巧的手提包和裙摆间,那千绕万转的铅华里终于多了一份烟火气。
二○一八年的春节,我们一大家子围坐在饭桌前,没人说话,还没动筷子,我爸就闷头喝了一两白酒,最后是二婶说了句话,不行就过完春节赶紧回城里租房,要不到了三月份房租又得涨不少,找工作还方便,省得跑长途。大年初六天还没亮,三叔拉着我的铺盖把我送回了城里,路上三叔问我,心里有没有谱,想在哪儿找房子?我说没有,我熟悉的地方现在恐怕住不起了。我俩就在三环上溜达,后来临时在街边找的中介,带我看了两间出租屋,我还想再看下去,三叔说时候不早了,先定下来,把东西安置了,以后不行再慢慢找。
我在金台夕照附近找了一間出租屋,木板和毛玻璃把我和另两对合租的小情侣分隔开,他们一整晚都在看综艺、嗑瓜子,声音喧嚣得很。我反锁着门,一个人和衣躺在房间里,月光照进屋里,仿佛灌进半屋的水,我所有的家当,不外乎两麻袋的东西,此刻也裹上了银霜,此情此景不禁令我大恸,好一个万物生琉璃。窗外偶尔出现的车灯把屋顶照得光影斑驳,那光团转而又流散成风,屋里又恢复成无波无澜的水底模样,我躺在乌黑的泥潭里,对着蒙蒙的月光发呆。
也就是这个时候,微信响起,是沉寂许久的初中群,李鸳的名字赫然出现。一个叫“吃亏是福啊呸”的同学说,李鸳收了钱不发货,再发微信时发现自己已经被李鸳删除了。三秒后又蹦出来了一个女同学,说也遇到了这事,买了手表和卸妆膏,给了钱,迟迟等不到东西,再找李鸳已经联系不上。群里登时热闹了起来,那五十多个号都诈尸还魂。
“最烦这种赚亲朋好友钱的人了,我就从来不买,结果今天抓着个现形吧。”
“怎么会这样啊,她初中时不是挺老实的吗?同学一场,不会那么坏的。也许是手机丢了,或者微信被盗。”
“弱弱地问一句,她老公不是很有钱?干吗还做代购……”
“要有钱,当然不做代购了,费心费力,有没有钱这不是明摆着嘛。”
“你们别整那些没用的了,先说说我们几个怎么办,要不要报警啊?”
我有点发蒙,腾地坐了起来,给李鸳发去微信,结果显示对方还不是好友。那一刻我觉得空气好像压在了身上。我开始怀疑李鸳的手机丢了或者被偷,否则她删谁也不能删我。
光影在我的小屋里流转飘荡,诡秘地暗合了我此刻的心绪。李鸳事件在微信群里开始发酵,匿名的人,无名的面孔,一字一句逐渐拼凑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李鸳。
“她丈夫二○一六年进了监狱,犯职务侵占罪,退赔了小一百万元,现在应该还没出来呢。我老早就听说了,碍于同学一场没说,一直忍到现在。李鸳好像一直都在国内,她丈夫出事以后据说她就回来了。”
…………
“她老公做市场主管,负责采买,购买礼品之类的,二○一五年伙同一个大学同学注册了一家礼品公司,以高于市场百分之二十的价格从自己的公司里购买礼品,吃回扣。”
“你怎么知道的?”
“這个不方便说,不过我是从来没从她那儿买过东西,看着就像假货。”
“应该不至于是假货,我觉得她可能是海淘的中转点。”
…………
“还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李鸳是二婚,她在这之前还结过一次婚,男方是一家日料店的寿司师傅,福建福兴人,高中没毕业就去了英国,说是偷渡,反正后来拿到了永居权。李鸳在伦敦读完硕士没多久就和他结婚了。”
“为啥嫁给日料师傅?为了签证?”
“废话,不为签证,为毛线,为爱情吗?消息可靠。伦敦的留学生圈不大。”
“哎,她家的店还开着吗?”
“什么店?”
“她爸妈不是卖体育用品吗?”
“我刚才加李鸳,她给我回了句fuckoff(滚开),然后又把我删了,什么情况?”
…………
李鸳的样子如一团火影明明灭灭,似假还真。我再一次向李鸳发去了信息,没有反应,如向幽潭深渊扔出去的一块石子,融进不可名状的未知里。一股透骨渗肉的寒凉盈灌心底,我想起李鸳和我若无其事地谈起她的女儿,她的老公,她在英国的生活,那些浅唱吟哦一般的悄悄话原来都掺进了缄默而深重的谎言。陡然间,那股强烈的深埋心间的宿命感升起,命运不会眷顾说谎者,这次也一样,我是最没底气谴责李鸳的,这么多年,我对她的隐瞒与欺骗又何尝不像一根尖刺嵌插在心里。
茫然无措又穷尽残勇,我冲着群大喊,“全他妈闭嘴!”
群里没人再说话,屋外也安静了下来。
一只鞋飞旋了过来,砸在了正对床头的木板上,接着门外传来一阵不堪入耳的咒骂。
群里也爆发了一串声讨。
“谁呀,是李鸳吗?”
“你换号了?”
“听着不像。”
“是不是王佳佳?”
“那傻×呀。”
…………
我被踢出了初中群。
5
截止到二○一九年的冬天,我一直寻找着李鸳,期间多次回到石化区。厂子搬到了河北和鄂尔多斯,年轻的工人也都随之迁徙,厂里招工困难,大学生都是奔着户口来,解决了户口就走,一天都不多待。街上人很少,马路似雨水洗刷过的河床,反射出冰凉的光,没有人关心这个石化区的命运。李鸳爸妈住的那个小板楼快搬空了,听邻居说,有阵子没见过她爸妈了,听说是回老家了,店在一年前就盘了出去,现在是一家母婴店。没找到李鸳父母,但我看见了黑子。它趴在隔壁金店的门口,绒毛发乌,少了光泽,但琥珀色的眸子很好认。隔壁是家金店,以前我常找李鸳来玩,所以和金店老板也混了个脸熟,我知道黑子现在成了他的负担,于是跟他要走了黑子,在柜台上放了三百块钱。
我和我爸妈提到李鸳家好像没人了,我妈在厨房包着饺子,一手捧着面皮一手填进去白菜粒和猪肉馅,然后漫不经心地说,你李叔李婶终于熬出头来了,那准是人家李鸳给她爸妈置了大房子……我爸在一旁擀皮,裹着面粉的手指头捅了一下我妈后腰,我妈没再言语,完事双手的虎口用力往里一掐,鼓囊囊的馅就藏进了面皮里,仿佛她刚才不经意吐出的话又被重新包裹了起来。他们不知道李鸳的事,单纯地认为生活必然会越过越好,就像所有热闹的喜剧都会有个圆满的结局一样。
我每周六都能陪儿子玩一天,傍晚再送到张旋家,基本上都是张旋他妈和我交接,偶尔是张旋开门,我俩基本上零交流,各自对儿子说话,然后对方从中择出来跟自己有关的信息,但我俩都清楚,有件事情好像早晚都得说。后来是我先开的口,我问他,李鸳后来是不是又去找过你?张旋说,她就是个骗子。当时她在律所做代理人,有天突然联系我,让我帮着看看两个专利的技术,我以为那是她代理的,也没多想,我也是傻,李鸳没有工科背景,怎么可能做专利代理人,她一直做商标代理,后来才知道,那几个专利都是一个叫陈茉的代理人负责。李鸳把陈茉代理的两个实用新型专利泄露给了另一个所,从权利要求书、说明到附图全卖给了另一个所。那会儿李鸳总找我,我觉得事情闹大了,而且自己手里也有专利要申请,知道这事多严重,这是诈骗,这种事是要被投诉的,甚至吃官司。我说,你是怕受到牵连。张旋换了一副“说了你也不懂”的表情,你怎么听不懂好赖话呀,离这种人远点没什么不好。说到这节骨眼儿,儿子被张旋他妈抱进里屋,我杵在原地没动,张旋说,我自始至终都是被她利用的。我摇了下头,想起高中时的李鸳曾在信里对张旋大书特书,那抑制不住的感情流露如果不是出于喜爱和崇拜,就解释不通了,但我没跟张旋说起这些,和前夫谈感情,尽显荒诞。
一个星期后,我去了一趟李鸳原来工作的律所,听张旋说,为了防止所里的其他专利遭受报复性攻击,也为了给申请人一个合理的解释,陈茉出走成了及时止损的唯一方案,当年陈茉带着一大批客户走了。这个李鸳也说过,陈茉是另立了门户。不过,我现在开始怀疑,摊上这种事情,还能立起来门户吗?当我推开那间律所的大门时,一眼看到了门口那个工位,李鸳原来就坐在那里,如今被一个有着红润的圆脸蛋的女孩子占据,她正忙着把一摞商标注册证分装进一个个牛皮纸信封,我谎称之前通过朋友约了Robert做点咨询,她极有眼力见儿地起身,带着我穿过一个个格子间,抵达最尽头的办公室,“喏,这是我们老板的办公室。他现在好像在和陈总说事情,要不您先等等。”我看到里面有个略微发福的中年男人,还有个身形舒展的中年女子,案头摆着一捧伊芙伯爵,那个男人说了些什么,中年女子眼睛落在了那束花团锦簇的月季上,花冠高耸,花瓣上有零星的露珠,像散落尘间的碎钻,两人酣然大笑。我问身边的女孩,那是陈茉吗?她纠正,那是我们陈总,她和Robert都是合伙人。我说,那你知道一个叫李鸳的代理人吗?女孩脸色愠红,嘘,你不要提这个人,领导忌讳。听了李鸳的名字,女孩急于离开。临了,我拉着她胳膊问了句,陈茉怎么又回来了?女孩嚅嗫道,公司怎么离得开陈总。所以牺牲了李鸳?女孩诧然,牺牲?她是害群之马,她也配。
隔着玻璃八卦上司,这对这个初入社会的女孩来说是种考验,她犯不上为我冒这么大风险。我把手从她胳膊上拿了下来。Robert和中年女人显然没有注意到暗处的我,他们交谈甚欢,看不出嫌隙或裂痕,那捧月季让偌大的办公室看上去和和美美,事情突然冒出了诸多可能,李鸳有那么大本事挑撥两个合伙人吗?也许是资源抢夺中的一颗棋子吧。陈茉看见了我,她靡丽而矜傲的形貌是每个职场女性的终极向往,她用那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凝视着我,然后冲我颔首,我知道她大概在期待着我进去和她说明来意,或者已经准备好给我一个答案,但我没有进去,我冲她友好地招了招手,然后留给她了一个力所能及的美好的微笑。我觉得如果李鸳再次出现在这间办公室里,她也会这么做。
我还去了那家二手包店,店员很快认出了我,她说,你的朋友把那个包买走了。我说,真的假的?她说,不会有错,我记得她,这么多年,那个女孩来是来了不少次,但买包就那一次。我问她,什么时候?她说,就是那次你们来没多久。
黑子在我的怀里假寐,瘦小的身体散着余烬般的温暖,绒毛下面是柔软的肉和脆弱的骨骼,我伸出手指,指尖触在那层羊脂般的皮肉上,甚至能感受到在皮肉包裹下那颗幼小温厚的心脏。我眼前出现了一片温暖的海域,那里生活着一种数量庞大的鱼群,腹部的暗色条纹如柔软的海藻覆在修长的身上,它们在湍流之中那个震荡的世界里潜行,含光藏晖,灭迹匿端,为捕捉生命的拐点伺机而动,让人略感到意外的是,它们善与鲸鲨为伴,是饵料,是盟友,为鲸鲨采集食物,故受其荫庇,形成特殊的共生关系。
十二岁的暑假,我和李鸳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去超市闻货架上的肥皂香。李鸳抠出一块橘黄色的拉芳蹭到鼻尖上,煞有介事地说,这块里面有橙花。我不知道什么是橙花,显得怯生生的,我效仿她的样子,抓起了一旁的舒肤佳,这里面有黄瓜。李鸳接了过来,表示同意,露出了一对浅浅的梨涡,坦荡又实在,甚至有点儿委屈了她漂亮的皮囊。后来她带着我闻遍了货架上所有的香皂,我们直接探出脑袋,不再麻烦双手,鼻尖停在了四方纸盒上,像充气气球似的把那些甜蜜的气味分子盈灌进鼻腔,我只记得闻到最后头晕晕的,脑仁疼,但我和李鸳不谋而合地认为拉芳比力士好闻,但二者都不及舒肤佳。这是我俩自创的游戏,“你喜欢哪个”,在这个问题的框架之下,我俩给出的答案必须是真实的本能反应,这在成年人眼中是个无聊透顶的游戏,但这个游戏我俩玩了一整个暑假,从喜欢的香味喜欢的歌手到喜欢的老师喜欢的男生,问题越来越尖锐,我俩对这个游戏就越来越着迷。
我和那个小女孩就这样在人世间走散了,我在心底涌上来一阵锥心刺骨的疼。年少的我一直以为成年人是不屑玩这种无聊游戏的,长大后才发现,是成年人玩不起。
圣诞节那天,我接到了一份面试通知,在我抛出了无数份石沉大海的简历后,这是我收获的唯一的声响,我紧紧抓住了它。是个私人翻译公司,办公地点在五道口的一幢家属楼里,老板是个发福的中年男子,拉着两个大学毕业生一起拼搏在创业的最前线,我不想把他和油腻扯上关系,因为他的啤酒肚和油光水亮的头发多半是蹭酒局拉生意的结果,同是天涯沦落人。我身穿着大一码的藏蓝西服,坐在一张二手皮沙发上和老板聊了很多,但没聊婚史,也不能聊孩子,这家小门脸对我的要求不多,我要的他们勉强也能给,解决三险,工资不薄,我答应996,两人大有惺惺相惜之感,老板说得嘴角泛起白沫,最后用一句话提振,看到你就是看到了星星之火,我俩恭敬且体面地握了握手,至此他的麾下又多了一员。他不知道我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善意和美好都是为了赚些钱争取儿子的抚养权,我终于有了份能糊口的工作,待社会经验积攒成熟,我肯定会离开这里的。我觉得十有八九他也懂,我能给出的那些善意没有多少是经得住推敲和摇撼的,也许他亦如此。
回程的车上,和我一起拼车的女人怀抱着一个小男孩,手机里循环播放着《上学歌》,稚嫩的童音搅拌着魔性的旋律,但车上的人都没有阻止那个女人,都在剥剥的律动里发呆,那段单纯又稚拙的旋律大概把车上的人都带离了现实,透明的天幕下,我们又回到了梦境一般的童年。我望着窗外已经挂上霜的树,忍不住淌下了眼泪。
车子停靠在街角,女人抱着小男孩下了车。我在人海之中恍惚见到了李鸳,她裹着厚厚的羽绒服一个人站在站台。我知道那不可能是李鸳,我不可能就这么撞大运一样找到她,但如果此刻我下车,我依然很想上去抱一抱她,让她听我讲起我的故事。
那鱼背脊优美,柔软无骨,和所有的鱼类一样,也是翻滚在大洋里的水状的精灵。它离开了鲸鲨,离自己的鱼群越来越远,向着相反的方向隐遁,逐渐融化成海水的一部分。鲣鱼游累了,它在身后犁出了一道波痕。
责任编辑张烁刘升盈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张哲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