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毛子面包房
开埠以来,列强在天津跑马圈地,信手一指,当地居民就被赶出家园,随之掘地三尺,大兴土木,八国租界毗邻而起。从此大批洋人拥进天津,天津成为列强掠夺瓜分的一块肥肉。没多少时间,天津表面上日渐繁荣,百姓们的日子却早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大光明码头列强的轮船挤得渔民小船无法通行,失去土地的百姓挤到码头讨生活,颤巍巍跳板上成排成队的中国苦力,一个个扛着大包大箱走上走下,干一天装卸能挣下二斤棒子面已属万幸。
就是在天津各国租界大兴土木的时候,列强更在天津创立种种实业,抢占天津市场。法国人创办电报局,意国人创办电车公司,多国合资建筑了万国大桥,英国人更将许多公司引进中国,抢占了烟草、石油、海运诸多领域。几年时间,中国穷了,列强富了,弱肉强食的悲剧开始了。
就在各国租界飞速扩张的同时,俄国租界却一片死气沉沉,一不见高楼群起,二不见俄人投资实业。只见成千上万的俄国人拥进天津,带着马车,带着乐队,建筑公园、花园,每晚举办盛大舞会,时时举办酒会、餐会,于纸醉金迷中享受声色犬马的人生。
未及几时,俄租界日显败落,每晚的舞会不见了,盛大的酒会、餐会不见了,当日的王公富豪一个个走上街头,卖肥皂的卖肥皂,卖毛毯的卖毛毯,这倒给天津人留下句俏皮话:大老俄卖胰子,大鼻子卖毯子——尽兴享乐的爷们儿,一夜之间沦为乞丐了。
这里就说到一处老毛子面包房。
老毛子面包房的创始人是俄国人。老毛子,或者说是大鼻子,本名伊万诺夫·伊凡诺维奇·沙里巴耶夫,天津人叫他,一碗豆腐·一碗茄子皮·傻里八爷夫,全名太麻烦,只叫傻里八爷夫,后来再简化,这位俄国人有了中国名字,傻八爷。
傻八爷原来是俄国皇帝尼古拉二世的面包师,专门侍候皇帝一家,有时候皇宫有盛大舞会、酒会,傻八爷也会烤些精致的面包,请皇族成员享用。傻八爷烤出的面包味道超众,在宫城里很有名气,皇族成员都以尝过傻八爷烤制的面包为荣。
傻八爷不是资产阶级,不是俄国革命的敌人,他何以也随着那些贵族老爷们儿一起跑到中国来了呢?他参加了“匪帮”,也不知道是什么匪帮,糊里糊涂跟着“匪首”跑到中国来了,而且跑到天津俄租界来了。
住进俄租界,他没有资格进入俄租界的上层社会,谁家的舞会、酒会也不邀请他参加,他不会说法语,也不穿燕尾服,更不会背诵普希金的诗篇,他就是一粗人。俄国粗人和中国粗人不一样,中国粗人怕被人瞧不起,个个装得比细人还彬彬有礼,好歹识得几个字,再能舞文弄墨,摇身一变,就是大师。俄国粗人不想改变自己的命运,粗人就粗人,粗人不欠你,不求你,你敢瞧不起粗人,粗人敢和你玩胳膊根儿。
何况,傻八爷会烤面包,再细的细人,你也得吃我烤的面包。
傻八爷住进俄租界,一没有家底尽享荣华富贵,二没有本钱开办实业,为养家活命,傻八爷在俄租界和德租界交口的地方开了一家面包房。开张头一天,生意就火了。不光是俄租界的住民跑来买傻八爷的面包,德租界的老爷太太也跑来买傻八爷烤的面包。傻八爷烤的面包,品种多,味道正。他烤的大蒜口味黑面包,德租界的人最爱吃,他烤的酸列巴,俄国人早早就在门外排成长队,大列巴才出炉,立即被抢购一空,一人怀里抱一个冒热气的大列巴,活像抱个大枕头,跑着回家去了。
傻八爷先生有四大特点:
一是个头儿大,身高两米二。他在俄租界租房,房东特意把门楣筑高三尺,邻居家无论如何请他,他绝对不去,一不小心,脑袋瓜子准撞在门楣上。
第二个特点,劲大。傻八爷抡起胳膊,一巴掌能扇死一头牛。
第三个特点,胃口大。他吃烤猪排,一顿饭,吃两只猪后座。
第四个特点,酒量大。到底傻八爷能喝多少,他自己也不知道,就是大直沽、二锅头,他从天明喝到半夜,你问他喝到第几瓶了,你到门外数酒瓶子去吧,头几筐瓶子已经被捡破烂的收走了,这一筐可能是第四筐了。
傻八爷先生还有一个偶尔露峥嵘的特点,浑。不是浑不讲理,他没有资格,天津卫比他浑不讲理的爷们儿多着呢,他哪个也不敢惹,他跟自己浑,怎么跟自己浑,这里有一宗记载。
这一天晚上,傻八爷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又喝高了,晃晃悠悠地往家走,走着走着傻八爷先生想起了一件窝心事。他住在彼得公寓十五号院,十七号院的一个小白脸画家,时常请傻八爷太太娜沙去做模特,傻八爷太太比傻八爷小二十岁,典型的俄罗斯美女,而且出身高贵,原来是公爵小姐,后来倒霉了,就嫁给他们家的面包师了。
傻八爷太太娜沙女士,多才多艺,活泼风流,傻八爷烤面包的时候,她自己弹钢琴,自己唱,那歌声可迷人了,唱到高兴时,就一个人转着圈跳舞,还踮着脚尖跳芭蕾。若不,十七号院的小白脸画家怎么就请娜沙女士去给他做模特呢。
小白脸画家和傻八爷老婆娜沙勾勾搭搭,傻八爷先生能不吃醋吗?今天趁着酒劲傻八爷要教训教训这个小王八蛋,对,就是这个主意,今天酒勁足,全身有劲,非把他十七号院砸个稀巴烂不可。于是,傻八爷想好了怎样动手,先踢开大门再踹住房,砸玻璃窗,把他家桌椅板凳全砸个粉粉碎,他小子敢出来,连他一起砸。
想着想着就走到了俄租界,又看见了彼得公寓。走进彼得公寓,靠西一排院子,单号,一号,三号,五号……到了到了快到了,狠狠地运足了气,攥得拳头咯咯响,小子,你爷爷来了!当的一下就把大门踹开了,院里没动静,这小子睡着了?好也,一个大步蹿过去,只一下,就把房门踢散了,哗啦啦一阵巨大声音,傻八爷做好小白脸画家迎出来招架的准备。没想到,屋里没有反应。好小子,你也有害怕的时候,你也有害怕的人。一不做,二不休,趁着酒劲,今天就让你认识傻八爷爷爷的厉害。
好利索,傻八爷爷爷在房里砸得好生痛快,小白脸画家一直没敢露面。玻璃窗全砸碎了,桌椅板凳全砸散了,吊灯碎在地上了,连餐具都没有一件完好的了。砸着砸着傻八爷先生发现小白脸画家的窗帘和自己家的窗帘一个样,再一看,窗帘旁边挂着他老婆娜沙的艺术照片。好小子,当着我的面,你们两个眉来眼去,背地里你还把我老婆的相片挂在你家墙上,砸!一把将老婆照片扯下来,一脚就踹碎了,再看看,越看越觉着有点不对劲,咦,怎么我昨天喝过的酒瓶子,也在这儿了呢?这小子,勾搭我老婆,还顺手牵羊偷我家的东西,一只空酒瓶子,偷个什么劲呀。
不管他了,人若是坏,什么不是人的事都干得出来,反正我是砸完了,转着身子看看,没什么好砸的了。走!
傻八爷走出院来,回头一看,全身的酒劲顿时消了,背后的大门,十五号院。用力想想,小白脸画家住的十七号院。十五号院,那不是咱傻八爷爷们儿自己的家吗?
可是可是,就算我砸的是自己家,那,我老婆怎么不出来阻拦呢?
正琢磨自己老婆何以不出来阻拦,旁边的十七号院门拉开,娜沙从院里扭扭地走了出来,那个小白脸画家还搂着她的小细腰送她出来呢。
你你你……
咕咚一下,傻八爷先生倒在地上呼噜呼噜睡着了。
傻八爷太太娜沙和小白脸画家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傻八爷先生抬回到刚刚被砸得稀巴烂的十五号大院。进得门来,傻八爷太太吓得大声喊叫,昨夜你回来,看我不在家,生气,就把家砸了?你招呼我一声呀,我就和小白脸画家先生打牌呢,你个老东西!
小白脸画家也过来劝说,傻八爷先生,昨晚你太太为我背诵普希金的诗篇,还自己弹琴唱了一支柴可夫斯基的罗曼斯,阁下夫人真是有艺术天才呀。
我操。
傻八爷先生信口说出了两个他唯一发音准确的中国字。
这两个中国字,傻八爷是跟他徒弟赫拉绍学的。
说起傻八爷收徒弟的事,也是一桩笑谈了。
老毛子面包房生意火了,傻八爷一个人忙不过来,自然就要收一个徒弟。消息传开,谁不想跟傻八爷学手艺呀,每天前来拜师的人络绎不绝。但傻八爷收徒弟,条件非常苛刻,一不看本事,二不看人品,进门先问姓名。
你叫什么名字?
王全有。
汪汪汪,切切切,滚蛋,不要。
第二个进来。你叫什么名字?
刘玉成。
驴驴驴,呀呀呀,滚蛋,不要。
光问一声名字,怎么就将人轰走呢?
傻八爷舌头根儿硬,打不过弯儿。而且,傻八爷记性不好,能够记住自己的名字,傻八爷就觉得很聪明的了,别人的名字,又这么绕舌头,回去吧,您哪,我这儿不用你。
后来,吴伟才、张常有、孙树森、赵早立,全他妈滚蛋了。
一天,来了一个年轻人,进门先自报姓名,我叫贺来绍。
贺来绍,赫拉绍,好好好,就是你了。
贺来绍为什么就被傻八爷收认徒弟了呢?
贺来绍,赫拉绍,俄语,好,赫拉绍。
从此,傻八爷收的徒弟,外面人叫来绍,或者是小贺,傻八爷叫他赫拉绍。
赫拉绍!
来啦,八爷!
赫拉绍答应得就是如此响亮。
他没敢叫傻八爷。
大徒弟赫拉绍,二十岁,能文能武,精明强干,傻八爷对他非常满意。
先说干粗活儿,自从收了大徒弟,老毛子面包房就不用煤厂送煤了,每天都由大徒弟赫拉绍去煤厂拉煤。煤厂送煤,多少掺点次煤,说的是开滦煤,里面一半是煤矿石,炉火不旺,大列巴熟不透,时时有人找上门来换。顾客来换面包,本来小事,但傻八爷心里不爽,觉得丢面子。现在大徒弟赫拉绍去煤厂拉煤,一锨一锨地捡,一块煤石没有,炉火特旺,大列巴烤得透,卖得特快。
大徒弟不光自己去煤厂拉煤,还会做木匠活儿。他重新打制的面包柜,大方漂亮,连前脸的玻璃都是自己量尺寸、画线,自己切玻璃安装的。
烤面包的大木铲,坏得最快。一把大木铲,最多用一个月,换一个,也要不少钱。大徒弟赫拉绍买了一批硬木,画线,自己锯,一连锯成几十个大木铲,傻八爷乐得请大徒弟赫拉绍喝酒。
赫拉绍自然不会当着师傅的面喝酒,不光不喝酒,他还侍候师傅喝酒。每天早晨给法租界、日租界送面包,回来总给师傅带一瓶酒,不是一般的瓶子,是四斤容量的大玻璃罐子,还从俄国小市场买来一大盆酸黄瓜,傻八爷一手抱着大酒罐,一手抓着酸黄瓜,咕咚咕咚喝酒,咔嚓咔嚓嚼酸黄瓜。他太太娜沙叫他去洗澡,他装作听不见,还扯着破锣嗓子唱,“我在闹市里没有喝酒,只是喝了一桶甜水,干亲家我的好亲家,哈哈哈哈,赫拉绍,赫拉绍……”徒弟赫拉绍以为师傅叫自己,飞快跑过去。傻八爷看见徒弟跑过来,抱着徒弟赫拉绍脑袋瓜子使劲地啃,啃得赫拉绍直叫喊,我操我操。气得他太太跑到十七号院给小白脸画家做模特去了。
在老毛子面包房,赫拉绍用心学艺,没有多久,他基本上把烤面包的技术掌握了,就连傻八爷不外传的看家本领,都被赫拉绍偷过来了。
老毛子面包房的草莓慕司黑面包,英租界工部局、法租界的公议局,以及租界地各大公司,按日子分包,今天下午德士古提货,明天下午美孚油行提货,至于花旗銀行、汇丰银行,每个月都有,一天一出炉立即买走,外面人根本买不到。而且傻八爷制作草莓慕司黑面包,从来不喊一声赫拉绍。赫拉绍也规矩,知道师傅正在密室配方,一定站在门外照应,别说有人往里闯,连娜沙太太喊傻八爷,赫拉绍也把她拦在门外。
偷艺偷艺,傻八爷不告诉你的秘密,你要自己去琢磨。
看着傻八爷烤制出来的草莓慕司黑面包,赫拉绍看了又看,还偷偷地捡起一点儿面包渣品尝,只是无论如何琢磨,赫拉绍也琢磨不透傻八爷是如何将慕司做成面包的。慕司类的甜点不可能有面包那样的硬度,傻八爷烤制的草莓慕司黑面包,明明就是黑列巴,有嚼头,赫拉绍偷着做了许多次试验,都不成功,烤出来黏黏糊糊,还没伸手去拿,就堆乎了。
有一天赫拉绍在门外侍候傻八爷在密室里干活儿,无意间把一瓶山西老汾酒摔在了地上,一下子,酒瓶子摔碎了,一股清香的酒气飘了起来,立即,密室里的傻八爷推开房门走了出来,冲着赫拉绍问,什么酒?什么酒?
正好,那天赫拉绍买了两瓶老汾酒,摔碎了一瓶,旁边还有一瓶,立即打开瓶子盖给傻八爷送过去。傻八爷接过酒瓶,一扬脖,半瓶老汾酒下肚。赫拉绍抢过酒瓶告诉师傅,里面炉子上火苗喷出来了,傻八爷抱着酒瓶不松手,把赫拉绍推进房里,你去看看,你去看看。
此妙计只用了两次,草莓慕司黑面包的配方就被赫拉绍记下来了。
嗐,糊弄人吧,什么秘方呀,就是把饼干碾碎了,掺在慕司里,就烤出列巴效果来了。
至此,傻八爷烤面包的秘密,赫拉绍已经全部掌握了,可以自己开个面包房了,把傻八爷挤对死,租界地的面包生意,就全是赫拉绍小哥一个人的了。
自己开面包房,没那么容易。租门脸,多少钱?烤箱是意大利的,材料,也要从法国、德国进,再有,打点各路地头蛇,这个捐那个税,没有雄厚资金,你打发得过来吗?
嘿嘿,没过二年,傻八爷的面包房真就落到赫拉绍手里了,而且改了名号,老毛子面包房改名叫赫拉绍面包房了。
莫非徒弟赫拉绍给师傅傻八爷在面条里下了砒霜,傻八爷吞了毒药一命呜呼,愣把面包房留给了徒弟赫拉绍?
非也。
一件谁也想不到的小事,傻八爷就把面包房交给了徒弟赫拉绍,自己走得没有影儿了。
事出有因。
一天,傻八爷吩咐徒弟赫拉绍找一家大饭店去订一桌酒席,要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土里藏的,反正这么说吧,凡是人间好吃的东西都要吃到。
傻八爷要宴请高朋贵友。
傻八爷要宴请的高朋贵友何许人也?说出来吓你一大跳,他太太娜沙的姑表姨姐的堂叔伯干表妹,俄国皇帝尼古拉二世的亲表姨侄女,伊里沙小姐。
听说师傅家来了一位俄国皇帝家的格格,赫拉绍不敢怠慢,立即跑到天津第一大饭店登瀛楼定了一桌酒席。什么规格?满汉全席,除了天鹅肉,燕窝鱼翅、鸡鸭鱼肉,无所不包。多少钱?傻八爷一摆手,小意思。
到了这一天,贵宾驾到,傻八爷和他的太太娜沙女士在饭店恭候,伊里沙小姐驾到。我的天,七十多岁的人,涂着红嘴巴子,描着眼影,搽着口红,贴着假睫毛,怎么看怎么是个活妖精。
妖精不妖精,不关赫拉绍的事,他就是在餐厅里侍候着。他们嘀里嘟噜地说了些什么话,赫拉绍也没听懂,反正就是看见傻八爷太太娜沙女士一个劲地抹眼泪,好像很是委屈,那个七十多岁的伊里沙小姐还搂着娜沙女士一个劲地亲她,傻八爷倒是不说话,他只闷头喝酒。
第二天,伊里沙小姐要走了,傻八爷让他的徒弟陪他太太去大光明码头送伊里沙小姐登船。赫拉绍叫了一辆胶皮车,娜沙女士坐在车上,赫拉绍蹬着自行车追在胶皮车后面,到了大光明码头。老妖精伊里沙小姐早在码头上等着了,两位女士见面倒也没难过,傻八爷太太娜沙女士扶着伊里沙小姐缓缓地走上輪船。轮船好大,上船的人也多,有的哭,有的叫,有的抱着不撒手,不一会儿时间,轮船响起长长的大笛,天津人说是拉大鼻儿,立即送行的人从船上走下来,又是哭的哭、叫的叫。赫拉绍在下边等娜沙女士下船。只是这位娜沙女士和那位伊里沙小姐太舍不得分手了,左等不见影,右等不见影,已经没有人从船上往下走了,还是不见娜沙的身影。赫拉绍有点着急了,在码头上大声喊着娜沙女士,太太,喊着喊着轮船又响了一声长笛,似是晃了晃,一点一点轮船开始移动了。哎呀,我的娜沙女士,你怎么还不下船呀,船一启动,你就下不来了呀!这趟轮船头一站印度德里,你就回不来了呀!
轮船跳板缓缓收起来了,船锚也提起来了,一声声鸣笛,岸上送行的人开始散去,赫拉绍苦苦在码头上张望,左看右看也不见娜沙太太的身影。
轮船已经离开码头很远很远了,码头上已经很少人影了,赫拉绍无奈地摇了摇头,唉,娜沙太太一定是跟着那个小姐走了。
赫拉绍无精打采地回到面包房,老毛子傻八爷迎出来,没看见太太的身影,气得一跺脚,又骂了一句发音最准确的天津粗话。
我早猜出那个到天津来的什么亲戚没安好意,我也早知道娜沙不想和我过了,滚你的蛋,跑到哪里我也要把你揪回来,咱们走着瞧,等我把你抓回来,我把你一条腿锁在墙角里,你休想再给小白脸画家当模特去。
傻八爷倒也想得开,媳妇跑了,面包房还要继续经营,面包还是照卖,酒还是照喝,呼噜呼噜还是照常睡他的大觉。
没过多少日子,彼得公寓十七号院外面停下了好几辆大车,一大群苦力从车上搬下家具、箱子,往十七号院里运。咦,十七号院搬来新住户了。
赫拉绍发现十七号院搬进来新住户,回去告诉他师傅。傻八爷闻讯跑出来,急着向人们问,小白脸画家搬到什么地方去了?来人说,小白脸画家早已不知去向,很早就将房子退了租,如此房东才另招新住户。新住房户搬来之前打扫房子,发现几封英国来信,信中一位叫娜沙的女子,约画家去英国私会。云云云云。
哎呀,这小子去英国找傻八爷老婆去了。
我操。
又来了一句他发音最准确的粗话,一跺脚,我饶不了你们,你们跑到哪儿我也要把你们追回来,到了英国,我一个一个地收拾,先抽小白脸画家一嘴巴,把他扇死,再拿根绳儿拴在娜沙脖子上,把她牵回来。
走!
只是,去英国要用钱呀,莫看他经营面包房这么多年,赚的钱,都喝酒、给娜沙花了,手头最多就是明天的酒钱。
赫拉绍,帮帮忙。
给我借点钱。
赫拉绍再有本事,这宗事,谁也不肯借钱给你呀,你到了英国,一巴掌把小白脸画家扇死,英国政府能不管吗?抓进去,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放出来呀?如果英国政府也执行中国政策,杀人偿命,借给你的钱不就泡汤了吗?
在外面跑了十多天,赫拉绍对师傅说,八爷,我是没能耐了,十块八块的您老急着用,我可以拆兑,去英国船票好几百,一路上的挑费,最少上千块,可着天津卫,谁肯把这么多钱借给一个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老毛子呀。
我把面包房卖了。就一千块。
哟,八爷,您说的话可是真的?
真的,谁能拍出一千块钱,我立马把面包房卖给谁。
立字据。
啪,一张纸就铺下了。傻八爷写下:本人出让老毛子面包房,包括一切动产不动产,出让金一千元。
赫拉绍看了看傻八爷立下的文书,说还得再写清楚些。
傻八爷问,还写什么?
赫拉绍说,还得写上,老毛子面包房的地址、店面面积、店内装置,再写上现存所有面粉、糖、奶油和一切面包原料。
还有什么?
赫拉绍说,自出让之日开始,原面包房主人傻八爷立即离开面包房,今后傻八爷在外一切行为,与新主人无关。
行,行,行,怎么写都行,我就要一千块钱。
赫拉绍又看了看文书,觉得没什么漏洞了。
签字画押。
好,一切照办。
老毛子面包主人,傻八爷。签字画押。
某年某月某日,赫拉绍扳着傻八爷的大拇指,重重地按下了一个大手印。
赫拉绍领着傻八爷来到区公所,找到一处地方,交上一些钱,盖了一个大章,回到面包房,“啪”的一声,赫拉绍将一千块钱拍在了桌子上。
扫地出门。
第二天,傻八爷来到面包房,买了兩个面包,向赫拉绍面包房老板赫拉绍先生说了一声再见,从此走得没有影儿了。
赫拉绍面包房的生意自然很好,每天不到开门,买面包的人就排成了队,而且赫拉绍还发明许多新品种,什么法式面包、德式面包、豆沙面包、水果面包,等等,很得洋人、华人欢迎,不到两年时间,赫拉绍就在英租界买了一幢小洋楼,还娶了媳妇,雇了好几个伙计。赫拉绍面包房已经成了天津知名大企业了。
不过,赫拉绍面包房蒸蒸日上的日子没有多久,一位记者就写了一篇文章,弄得赫拉绍名声扫地,在天津混不下去,收拾收拾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赫拉绍干了什么不光彩的事,让他名声扫地,在天津混不下去了呢?
详细情况咱也说不清,大概其,娜沙太太和小白脸画家私奔的事和赫拉绍先生有牵连。
谣言小报狗仔记者写道:
某月某日,大光明码头,一华人男子和一俄国美女为其亲人送行。俄国美女夫人陪其亲友登船后,于轮船鸣笛催促送行客人离船时,匆匆走出船舱,此时码头上送行华人男子向俄国美女夫人大喊,你还舍不得那个老酒鬼呀?俄国美女夫人悄声回答说,我舍不得小白脸画家也。此时华人男子突然将俄国美女推回船上,并大声喊叫,你放心,我让他去找你!彼时轮船收起跳板,鸣笛启动,俄国美女只能随船而去了,云云云云。
如此,赫拉绍毁了一家天作的老姻缘,成全了一对偷情的野鸳鸯,更得手了一家生意红火、日进斗金的面包房。
德欤?孽欤?
只得随人评说去了。
二壶居小酒馆
老天津卫,小酒馆和米面铺一样多。米面铺卖米卖面,平民百姓一天也离不开;小酒馆,顾名思义,只卖酒,更是家家户户当家人一天也离不开的地方。
一片地方,米面铺不开张,家家户户断炊,不揭锅,全天津卫的人日子不平安了,没饭吃的百姓,没有别的本事,就是看谁家烟筒冒烟,就往那家去抢,有饭大家吃嘛。
若是有一片地方的小酒馆几天不开张,比米面铺不开张还严重,不喝酒,汉子们干什么呢?聚众闹事,天津卫大难临头了。
这里写到的二壶居小酒馆,地处天津河东李公楼老地道外的一片居民区里,酒馆掌柜,是一位五十来岁的于大爷。于大爷年轻时一条好汉,不知道谁跟于大爷过不去,废了于大爷一条腿,于大爷没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道路,一抹脸,罢了,冤有头,债有主,自己欠下的半条人命债,一条腿还清,两不该(欠)了。重新本分做人,再不干那种“有你没我,有我没你”的傻事了。
于大爷中年黑道赎身,身无一技之长,就在家门口开了一家小酒馆。
带住,这里有一个关子,什么叫黑道赎身?
黑道赎身,就是金盆洗手,离开黑道,自食其力去了。
没那么容易。进黑道,带着投名状,一定有你的贪图。或报私仇,或吃人份儿,反正你有个贪图。私仇报了,人份儿拿了,回头就走,没那么便宜,得让你交一份赎金。多少钱?不是拿钱能了的事。就是那次赎身,于大爷欠下了半条人命债,舍了一条大腿,离开黑社会,净身出门,过太平日子去了。
糊口谋生,于大爷在家门口,开了一家小酒馆,没名没号,就是小酒馆。街坊邻里的男人们,只要今天买二斤棒子面之后还有点富余钱,一定来酒馆喝一壶。出门遇见熟人,哪儿去?上于大爷那儿坐坐。“于大爷”三个字,代替了小酒馆。于大爷就是小酒馆,喝酒事小,见于大爷事大,于大爷是这一片地方的核心人物。
于大爷小酒馆地处李公楼老地道外四大庄子中间。
老地道外四大庄子,郭庄子、凹庄子、来庄子、何庄子,住的都是劳苦人。凹庄子居民百分之八十是脚行、起重工、拉小绊儿(几十人拉一辆“地牛”)。冬天冷,一趟活儿从大光明码头拉到东局子,七八个小时不歇脚,拉到地方,汗珠子湿透大棉袄,汗水把大棉袄结成硬邦邦冰疙瘩,要让人拿大棒子把冰疙瘩敲碎了才能脱下来。夏天无论多热,出工不许光膀子,有碍观瞻,影响市容。
来庄子住户以黑旗队成员为主。黑旗队是干什么的?扒火车。天津南站发出来的货车,穿过来庄子。来庄子小孩,生在铁道边,长在铁道边,火车经过咕咚咕咚的声音哄着他们入睡。才会走路,爹妈就派孩子到铁道边上捡煤渣,捡煤核。最先学会的语言是吃火车。最先看见的风景是爸爸从房顶上纵身向行进的火车上蹿。他们学会的第一种活动,就是把爸爸从行进的火车上扒下来的煤捡起来,装在小车上拉回家。他们最先学会的交易,是把从铁道边捡来的煤渣送到一家小铺面,换来两个枣饽饽。长到十五六岁,大小伙子了,开始学习扒火车。早早地在自己家房顶蹲着,听见火车开过来了,火车司机鸣笛,传给你暗号,车上装的什么货,煤或者木柴,能扒的不能扒的,准备好,火车头过去了,纵身一跳,跳到车上,立即往下扔东西,招呼下面的孩子,麻利点,火车缓缓开出来庄子,汉子们再纵身从火车上跳下来,拍拍身上的灰,今天赚了,洗洗脸,上小酒馆喝酒去了。
郭庄子,干什么的都有,卖野药的、变戏法的、职业乞丐,职业乞丐最高管理机构——锅伙,就在郭庄子。
这里要偏离主题,做点小小的说明。
什么是锅伙?
锅伙就是乞丐团伙。许多人读过小说《巴黎圣母院》,那部小说里就有一个篇章专门描写法国乞丐。一般人认为,乞丐生活一定非常苦,其实,你看《巴黎圣母院》的那些乞丐活得多么快乐呀,他们白天行乞,晚上喝酒作乐,几百个乞丐一起大吃大喝,大喊大叫,玩得爽极了。
中国乞丐比不得《巴黎圣母院》的乞丐,中国乞丐大多是失地的农民、逃荒的灾民,大爷大娘给点吃的吧,这些乞丐才是真正的乞丐。
此外,更有一个专业乞丐群体,这些人以做乞丐为生,不事劳动,就是社会寄生虫,不只是寄生虫,还是社会祸害,骚扰百姓,聚众闹事,成了一座城市的毒瘤。
如是就出现了一个管理部门。政府自然不会设立乞丐管理局,真有了乞丐管理局,领导一定会派我去做局长,管他什么局,要的就是正局级待遇。
政府不设乞丐管理局,这些职业乞丐岂不就要大乱天下了吗?天津卫,凡事都有人管,于是就出现了丐帮组织——锅伙,职业乞丐必须在锅伙注册,先要有一个名号,至少有口头协定,每月交多少人头费,得到锅伙批准,你可以上街行乞了,行乞的方法,自己选择,有打竹板的,有唱连花落的,有拍砖的,有耍花棍的,各有千秋。
锅伙按片管理职业乞丐。你吃河东前街,不得进入后街行乞,你早晨出来,过午再出来,别的乞丐就要管教你,不听管教,废你一条腿。
锅伙有锅伙的规矩。职业乞丐只能乞讨,不许偷,不许欺侮老幼,不许调戏妇女,违规者,严惩不贷。其他还有许多细节,再详细的,作家就不知道了。
我对锅伙有点研究,已经写过博士论文,此处就省略过去了。
只说郭庄子的事。天津卫锅伙的头儿,住在郭庄子。锅伙的最高领导,叫团头儿,就是花子头儿。有一出戏叫《红鸾禧》,唱的就是团头儿的事。一个花子头儿,家里的女儿嫁不出去,只能嫁给一个职业乞丐,阴错阳差,后来这个职业乞丐居然考中了状元,或者被评为国家一级作家,妻以夫贵,天下扬名了。
周边环境说清楚了,就说于大爷的二壶居小酒馆。什么人敢在这四大庄子中间开一家小酒馆?
非于大爷莫属也。
四大庄子中间的二壶居小酒馆开了二十年,没有出现过一次打斗事件。四大庄子的汉子,进了二壶居小酒馆相互拱手施礼,不爆粗口,比当今作家们聚会还要斯文。什么原因?有于大爷坐镇。
于大爷酒馆起的名号,有讲究,二壶居。
什么意思?
居者,居室也;居室者,家也。进了家门有打架的吗?先给你一个温馨的提示。
而且,进了二壶居小酒馆,无论你酒量多大,也无论你有多少钱,于大爷只卖给你两壶小酒。你有钱,把钱拍在桌子上,类如景阳冈好汉,“酒家,拿酒来!”于大爷不听那一套,再喊,你给我滚蛋,就是两壶小酒。没看见二壶居的名号吗?两壶酒喝足了,“居”和“足”近音,喝“居”了,就是喝足了。没有别的事,你坐在小酒馆里,于大爷陪你说话;有事,你忙你的去,想喝酒,明天早来;你想出门绕一圈回来再喝一壶,于大爷把你女人叫来,拉你回家。四大庄子女人,有美丽的,很少温柔的。温柔美丽的姑娘,在达坂城,清华北大毕业之后,自己去找。
来二壶居小酒馆喝酒的,都是四大庄子的老邻居,有的已经到了第三辈,他爷爷在二壶居喝酒,他老爸又在二壶居喝酒,喝到他这辈,第三代。喝酒的汉子,进门先喊爷爷。爷爷,我想来一壶。好说,宝贝,自己带咸萝卜来了吗?
二壶居的酒,分高低两个品位。一般酒,一毛三一壶;高级品位,一毛七一壶。酒壶放在热水盆里,自己取。一毛三的酒,白酒壶;一毛七,白酒壶上面画着两条蓝花叶,就是两道蓝色。从热水盆里取出一个白酒壶的人,属于一毛三人群;拿出一个画着蓝花叶的酒壶,属于一毛七阵营。二壶居小酒馆的酒客也拿自己开涮,提着一毛三白酒壶的靠东边坐,西边小桌子自然就坐着一毛七酒客了。
两张桌子,几条板凳,中间一条小道。于大爷坐北朝南,眼睛两边扫。一毛三这边,不许说痒痒话;一毛七那边,画着蓝条蓝花叶酒壶的那边,蓝花叶不许朝外,更不许赞叹,哈,好酒好酒。都是家门口子,多几分不算阔,少几分不算穷,有酒喝,就是好日月。也有的人大大咧咧,提起一酒壶,一扬脖儿,小酒下肚,信手把酒壶放下,没出声,画着蓝花叶的一面,朝外了,正冲着一毛三群体,这时于大爷走过去,悄悄把酒壶转过去,孩子心里明白,第二天,自己就小心了。
小酒馆是晚上的生意,整整一个大白天,小酒馆冷冷清清。家里没有于大爷的事,没风没雨的日子,一过晌午,于大爷就来到小酒馆。小酒馆里没什么事情做,于大爷搬个板凳,坐在小酒馆外面。二壶居小酒馆坐北朝南,整天的好阳光。点着小烟袋,偶爾抽一口,无心地四周观望。
二壶居小酒馆位于四大庄子中心,四大庄子老少爷们儿人人每天都要从于大爷面前过,四大庄子老少爷们儿不会说早晨好、晚上好,一句通用问候语,吃了吗?于大爷向问候的人点点头,表示感激。如此这般,于大爷就成了四大庄子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地方”。
“地方”者,旧时代没有居民区管理系统,居民区里信息灵通,而又德高望重的老人,就成了一片居民区的精神领袖,邻里间有什么纠纷,都找到“地方”来评理,“地方”自然主持公道,无论如何评判,双方都必须服从,就像后来服从法院裁决一样。
这一天,张二梆子走进了小酒馆。二梆子二十来岁,人精明,心眼儿花哨,是四大庄子出色的人才。
这里还要介绍介绍四大庄子两位梆子的事情。
大梆子姓郭,祖祖辈辈郭庄子人,人称郭大梆子,不到三十岁,泥瓦匠,一把好手艺,为人公正,在四大庄子人缘好,谁家修房垒鸡窝呀什么的,都找郭大梆子帮忙,他也不要工钱,完活儿之后,请到二壶居来,两壶一毛七,够意思。
刚才说到张二梆子,住在凹庄子,单身一人。张二梆子,来历不明,他自己说原来住在城里,那可是有钱有地位的天津人住的地方,在天津,一说自己是城里人,立马高人一等。只是,你张二梆子一个城里人怎么落到四大庄子来了呢?还是他自己说的,“落北”了,换成规范语言,就是落魄了,没混好,或者碰上了什么缠身的事,在城里混不下去了,自己蔫溜地躲藏起来。在天津,想藏身,太容易了,进租界呀!在城里犯了事儿,一进租界连官府都找不着你了。只是他张二梆子进不了租界,就只能藏身到四大庄子来了。
郭大梆子和张二梆子都是二壶居一毛三酒友。平时两个人不过话,不是一条道上的人,郭大梆子正经手艺人,张二梆子“打八岔”,没有正经事由。住在凹庄子,邻居们免不了有什么事情找张二梆子帮忙,他是干嘛不是嘛。修房,他和的泥,疙疙瘩瘩,推不上墙;搬砖,跟不上趟,急得垒墙的师傅骂街。干脆,你一旁站着吧,看师傅累了,你递碗茶。递茶,他也递不上去,惹得师傅拿茶底儿往他脸上泼。
张二梆子没有正经事由,不做生意,不卖苦力,他靠什么活着呀?好在四大庄子不打听别人的事,你闷在房里一天不揭窗帘,邻居们看出你今天扛刀了,没揭锅,挨饿了,到了饭口,邻居们就在你窗沿上放两个窝头,你趁着院里没人,伸手把两个窝头拿进屋,悄悄吃了,明天早早出去找饭辙。第二天你还不揭窗帘,没人理你了。
张二梆子天天揭窗帘,偶尔出去逛逛,回来就有饭吃,天上掉馅饼啦?没人问,反正有饭吃。
于大爷也不问张二梆子靠什么能耐吃饭,但是,看了几次,于大爷心里明白,张二梆子吃“小货”。汗珠子掉地面挣的东西,是“大货”。来历不明的东西,自然就是“小货”,世上什么东西来历不明,自己知道。
这天,张二梆子在小酒馆闲坐,有心无意地和于大爷搭讪,什么羊上树呀,蛤蟆长毛呀,说着说着,小酒馆外面来了一个人。这个人看看小酒馆,一屁股就坐在了小酒馆对面马路牙子上。明白,等人。等谁?他往小酒馆里面望。不必细看,张二梆子出去了。张二梆子没和坐在马路牙子上的人打招呼,转身走进了凹庄子。不多时,张二梆子从凹庄子出来,坐在马路牙子上的人迎过去,两个人也没说话,只看见张二梆子往对面的人口袋里塞了两张票儿,对面的人,也没说话,转身走了。
然后,张二梆子就回家了。
张二梆子倒腾“小货”。
凹庄子有一个汉子,吃鬼市儿。鬼市儿,半夜两点开始,天亮前收场。顾名思义,鬼市儿专卖见不得阳光的东西,一切偷来的、拾来的、顺手牵羊“捋”来的,都算是见不得阳光的东西。手里有“小货”,不能自己摆摊。在鬼市兒摆摊的人,绝对不是下手窃“小货”的恶人。于是鬼市儿就形成了一种奇怪的交易方式。有“小货”要出手的人,来到鬼市儿,在一旁躲着,看见有人摆出摊来,无声地走过去,将“小货”放在摊位上,告诉摊主,多少钱出手,摊主扫一眼,觉得可赚点,不说话,那个放下“小货”的人立即躲开。一会儿时间,逛鬼市儿的人来了,捡点便宜东西,看上中意的东西,放几个钱,摆摊的人看着差不多,什么话也不说,交易完成。
摆摊的人卖了东西,如何交给那个送“小货”的人,这里面又是规矩。鬼市儿摆摊,是正经生意,他不和恶人打交道,天亮之前,收摊,谁想讨钱,一般找到摊主家里,不许进门,人家正经人不和小偷打交道,远远地躲在门外,这时候有人过来问你,放的什么东西,想讨多少钱,穿线人到摆摊人家里,刚才交给你什么什么东西的人讨钱来了,刚从鬼市儿回来的人,想了想,信手拿出几个钱,交给牵线人,牵线人拿出去,交给那个讨钱的人,给几个是几个,没有争执,拿了钱,起身就走,交易完成。
就是这个规矩。
也有规矩,无论值钱不值钱的东西,下货之后,三天不许出手,三天之内没人追问,东西就是你的了。
为什么要等三天,这里面又有规矩了。
一般人认为丢了东西,到警察局报案,警察局登记在案,有了下落,通知你来认领。骗你傻蛋了,莫说丢了东西,就是你丢了脑袋瓜子,警察局也没人管。也有时候,有权势的人丢了东西,电话打到警察局,明天给我把东西送回来,是是是,一会儿工夫东西就给你送回来了。
此中道理非常简单。丢东西,什么地方丢的?火车站?好办,火车站二狗子的片,把二狗子叫来,瞎了你的眼,什么什么爷的东西让你的人“下”了,活腻了,立马把东西送回去。是是是,副爷放心,都是新手干的,没长眼,回去教训教训。
立马,东西送回来了。
警察局有人吃黑钱,有人吃白钱。
警察局长小舅子,差事最肥,吃红案,人命官司。
这几天,张二梆子生意好,常常有人坐在小酒馆对面边道牙子上等张二梆子,张二梆子出来和那个人打个照面,走进凹庄子,再从凹庄子出来,塞给那个人几张票儿,回身走进小酒馆,从热水盆里提出一壶一毛七,得意扬扬地喝起酒来。
二梆子!小酒馆里只有张二梆子和于大爷,于大爷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起了话。年纪轻轻的,还得做正经营生,邪门歪道下钱快,不太平。想当年,你于大爷好汉一条,嘛事都不含糊,糊里糊涂跟着闹,最后惹上了地头蛇。你于大爷丢了一条腿之后才明白,人家有冤有仇的,自己不动手,怕冤冤相报,辈辈结仇,就是让你跟着闹事的出去顶好汉。人家你死我活,是明着打架,合伙分钱,到了结账的时候,拿咱傻小子大腿抵债。
说着说着,于大爷一抬头,屋里没有人影了。
张二梆子摔门走了,不爱听。
拉倒,我又没说你不走正道。听了,你未必念我的好处;不听,将来吃了亏,你也不能怪你于大爷没早劝你。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就是在张二梆子日子过得滋润的时候,种种迹象,于大爷觉得事情有点不对了。
出现什么情况?
每天过午三点多钟,张二梆子准时到小酒馆来闲坐,等着一个个灰头土脸的人在小酒馆外面等他。每天如此。看见外面有人来了,张二梆子走出小酒馆,转身走进凹庄子,不多时,从凹庄子出来,坐在边道牙子上的人迎过去,接过张二梆子递给他的几张小票儿,什么话也不说,转身走了,张二梆子再回到小酒馆等着下一个灰头土脸的人。
这一天,张二梆子打点完一个一个灰头土脸的不速之客,离开小酒馆。偏偏刚才和张二梆子打过交道的几个人,走进了小酒馆,一人要了一壶一毛三,一起坐下,小声地说着什么闲话。
于大爷无心知道这些人说什么,只是看见这些人有的似是怒气冲冲,也有人劝解,算了吧,能给你几个钱,就算了。
定个日子,给他拿拿龙。
这句话,于大爷听懂了。
江湖黑话,拿龙,自行车轱辘不圆了,骑着颠,拿工具把车轱辘整圆了,一个人不规矩,大家下手给他立规矩,也叫拿龙。
这些人要给谁拿龙呢?
第二天,于大爷看见张二梆子和灰头土脸的不速之客们打交道的时候,有人似乎和张二梆子发生了争执。为什么发生争执?钱呗!一定张二梆子从凹庄子拿出来的钱,抽了油水。
黑道上最忌讳的,就是抽油水。要多少钱,明说。我们把“小货”交到鬼市儿,再从摊主拿回钱,摊主给多给少,有他的小算盘,觉着这家不合适,你可以换个摊主,最忌讳,牵绕人从中抽油水。
开了大半辈子小酒馆,见多识广,什么人都见过,什么事情也经历过。只要你一走进小酒馆,一眼,于大爷就能看清你是哪路人,正儿八经买卖人,奸商,偷鸡摸狗,下九流。等你坐下,从热水盆里提出一个酒壶,于大爷就看明白,你是喝酒,还是等人。几个人凑一桌,叽叽咕咕,合计事情,设局琢磨人,喝完酒,一起站起来,明天再见,立马动手。什么人,什么事,也休想瞒过于大爷的眼。于大爷不管闲事,只要你不杀人放火,于大爷绝对不报官。
今天这桩事不能不给张二梆子报个信,大祸临头,不报个信,对不起孩子。张二梆子虽说在四大庄子名声不好,可真看着孩子被黑手毁了,自己心里也不会轻松。
今天张二梆子没到小酒馆来闲坐,显然他自己有了预感。入夜十二点,小酒馆关门,于大爷悄悄走进凹庄子,走到张二梆子房外。凹庄子民宅,窗子临街,于大爷在张二梆子窗外轻轻敲了两下,里面张二梆子传出了声音,谁?嘛事?
于大爷俯在窗户上,小声向里面说道,趁着半夜三更,麻利点,三十六计,找个僻静地方,躲几个月,别忘了,你欠我两壶一毛七酒钱。
没等张二梆子再说话,于大爷从凹庄子拐出来,回家去了。
张二梆子从凹庄子不辞而别,再没了消息。
张二梆子消失的第三天,来了一伙人,有的扛着铁镐,有的拿着大木棒,一阵风拥进凹庄子,二话没说,七手八脚就把张二梆子的房子给扒了。到底江湖爷们儿,扒了房,还将砖头瓦块拢成堆,再把凹庄子打扫干净,然后来到二壶居小酒馆,一人一壶一毛七,说着笑着,喊着叫着,尽兴而去了。
完了,嘛事也没有了。关于张二梆子,一直没有消息。凹庄子吃鬼市儿的人家,照常半夜三更往鬼市儿去摆摊,照旧有人往小摊上放东西,照常有人把东西买走,一切如常,天下太平。
一晃,一年时间过去了。第二年隆冬,一天入夜下着大雪。于大爷小酒馆酒客散去,于大爷抽了一袋烟,正打算关门回家,就听见身后吱呀一声,有人推门,回头一看,一个人灰头土脸,双目无神,一脑门儿倒霉德行,一副活不起的神色,走了进来。
于大爷!来人怪声叫了一声于大爷。于大爷一看,认出来了,梆子。
张二梆子回来了。
于大爷随手提了一壶一毛三,放在酒桌上,拉条板凳,示意张二梆子坐下。
于大爷看看张二梆子,张二梆子没抬头。
没混好。
先在小酒馆躺一宿,明天把郭大梆子请来,好在那堆磚头瓦块还在那儿堆着。四大庄子人厚道,火车开过来,汉子们蹿上去,七手八脚扒下半火车煤块。可无论谁家的东西,堆在庄子里,一根柴火棍儿也丢不了。
那那那……张二梆子嘴巴嘟囔一会儿,好像有话说不出。
这时候还提什么钱呀!郭大梆子现在拉着一伙泥瓦匠,一哈腰,一间房就起来了。一人两壶一毛七,记你的账上。
我我我……
你怎么着?凹庄子吃鬼市儿的那户人家早搬走了,你走正道吧。凑个小本儿,在我小酒馆窗户外边摆个小摊,别的生意你做不了,卖个香烟、火柴,一天挣二斤棒子面,不难吧?
于大爷话音未落,咕咚一声,张二梆子冲着于大爷跪下了,又咕咚咕咚一连磕了几个头,一条好汉,呜呜地哭出了声音。
于大爷,于大爷,我我我……
张二梆子捂着脸,哭得几乎断了呼吸。
行了行了,早知道尿炕,不睡觉了?起来起来,灶台上还有半个枣饽饽,炉子还有点火,烤烤吃了吧。我回家了。明天早早进凹庄子,跟伯伯、大爷们打个招呼。天一亮,我就去招呼郭大梆子。跟大娘大婶们先借床被子。
说着,于大爷就往外走,走出门口,于大爷又转回身来,对张二梆子说,若是还有别的道,你自己尽管去闯,你若是没有别的道走了,日后可得给我规规矩矩过日子。
说完,于大爷回家去了。
孝子亭鲤鱼
老天津人都知道,天津海河,从金钢桥到东浮桥之间,海河边上有一座孝子亭。说是亭,其实很不起眼,比起附近的望海楼来,就是一处小亭子,有石头台,不高,一抬腿就迈上去了,台上站不下几个人,几根柱子,支着顶子,算是一座亭子。
孝子亭是什么来历?
听说过二十四孝的故事吗?二十四孝中最为感人的故事,当属卧冰求鲤的故事了。
晋朝时期,有一个叫王祥的孝子,母亲早丧,一直和继母一起生活。中国故事,继母都是很恶毒的,王祥的继母更是恶毒过人,时不时出个邪点子刁难王祥。王祥是个孝子,无论继母如何刁难,他一定有办法满足继母的需要。
只是这位继母也没有多高的智商,最高的刁难,就是吃鱼,春夏秋冬都要吃鱼。可是,进了冬季,湖河结冰,鱼市上鱼的品种就没有那么多了呀。偏偏这位继母遮理(天津方言,也有说“褶列”“褶累”的,意为不通情达理、麻烦、难伺候),什么鱼少,她要吃什么鱼。一年隆冬,这位继母一定要吃鲤鱼,还要吃活鲤鱼,明明就是刁难王祥。
孝子嘛,顺者为孝,既然是孝子,老子无论多么遮理,你也要顺从,老子无论有什么要求,你也得满足老子的要求,老子要吃天鹅肉,你也得给他弄来吃。其实这很好办,老子吃过天鹅肉吗?没吃过,那就好办,你弄块狗肉来,上面沾些鸡毛,告诉他这就是天鹅肉,只要他说不是,你就让他弄一块天鹅肉来比试比试。
王祥继母要吃鲤鱼,你可糊弄不了她。鲤鱼谁没吃过呀,大嘴巴,两根须子,一看就认出来了。
鱼市里没有鲤鱼,看你王祥怎么办吧,弄不来鲤鱼,不孝。那年头时兴送儿“忤逆”,谁家的儿子不孝,父母可以把不孝的逆子送到官家,先打四十大板,弄不好可能杀头。
王祥不去想继母有没有加害自己的阴谋,责无旁贷,一定要给继母把鲤鱼弄来。王祥想到鱼市里没有鲤鱼,大河里不能没有鲤鱼吧?下河。
可是大河结冰了呀!没关系,把河冰凿开,跳进河里,不可能逮不着鲤鱼。
三九天河水多凉呀!没关系,人家不是还冬泳了吗?大不了得一场感冒,捂上棉被睡一觉就好了。
下定决心,王祥来到河边。哎呀,忘记把凿冰的家伙带来了。没有凿冰工具没关系,冰一遇到温度就能融化。立即,王祥脱下衣服,光着膀子,卧在了冰面上,冷呀,冷呀,冷得王祥上牙磕下牙。也是苍天不负孝子,就在王祥冻得打哆嗦的时候,突然河面上化开一个大窟窿,王祥刚觉着身子下边有点湿,再一看,一条大鲤鱼欢蹦乱跳地跳到自己身子底下来了,好像是说,孝子孝子快抱我回家孝敬你继母去吧。
感人不感人?反正我是掉眼泪了。
这只是故事,真有这事吗?三九寒天,光着膀子卧在冰面上,要知道三九天冰层至少也有三尺厚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嘛,凭你一个三十六七摄氏度体温的肉身,能把冰层融化吗?
故事就是故事,没有人跟故事抬杠,你不相信卧冰求鲤的故事,眼睁睁,就在我们天津卫,年年都有卧冰得鱼的事迹。
天津卫若是没有卧冰得鱼的孝子,怎么会有孝子亭?
可是,你们天津卫的孝子姓甚名谁?
王祥卧冰求鲤,为什么名扬天下?因为他们那地方就出了一个孝子。我们天津孝子太多,天津娃娃人人是孝子了,卧冰得鱼的事年年有,还有必要说出他们的名字吗?
海河东岸的孝子亭,就是为了表彰一个卧冰得鱼的孝子,才建起来的,明白了吧?
天津海河东岸的孝子亭不仅有来头,还有举世无双的迹象呢。
孝子亭下边河面是个什么景象?
孝子亭下边的河面从来不结冰。
老天津卫爷们儿都知道,从前,天津冬天很冷,一进九,海河就开始结冰,先是一层薄薄的冰面,站在河堤上往下看,可以看见冰层下面丛生的水草和水草间游动的鱼儿,再过几天,冰层厚了,挑担的人,过河不走大桥了,哧溜几下,就滑向对岸去了,再到了三九,冰层达到三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就是由海河印证的。
为什么孝子亭下边的河面不结冰?
说起来玄了,市井传言,说是老年间,天津一位孝子在这段河面卧冰得鱼,所以天津人才在这里建了一座孝子亭。从此,孝子亭下边的河面永远不结冰。
谁看见过?
我,敝人。
我家住在城里,一家亲戚住在河东,隔三岔五,我就去亲戚家一趟,每次都过东浮桥,三九寒冬,海河河面冰冻三尺,只有东浮桥下面一段河面流水荡漾。有一年,冬天特冷,海河的冰层达到五尺。据说连渤海都冻死了,天津海河孝子亭下面,只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有人在冰面上滑冰,一个冲劲没刹住,“扑通”一声,掉下去了,幸亏那时王大龙正在孝子亭练功,也是那位爷命大,这才没出大事。
孝子卧冰得鱼的事迹感天动地,河水有知,到了冬天就是不肯结冰。为什么?等候下一位孝子呀!天知道什么時候再出来一位孝子,来到孝子亭下卧冰得鱼,你河面上结着厚厚的冰层,你让孝子如何得鱼呀。
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孝子亭下面的河水冬天不结冰,没有什么秘密。
老天津人都知道,旧时意大利人开办了一个小型发电厂,那发电厂排水口,就在孝子亭底下。有一年,天津奇冷,整条海河都冻成大冰块,连鼓楼的楼顶都被冻裂了,孝子亭下面的河水,还是照样哗哗地流,有水性大的孩子光屁溜往下跳,跳到河里,直喊烫死我啦,烫死我啦,你就说说孝子亭下边的河水有多热了。
河水热,自然就会有孝子来表演卧冰得鱼。老娘、老爹得了什么病,大夫开出药方,要用冰下的鲤鱼煮汤做药引,于是孝子就来到孝子亭表演卧冰得鱼。
如是,天津河东孝子亭,就成了天津卫孝子们表演卧冰得鱼的大舞台。天津娃娃人人都要做孝子,为什么?混上了孝子美名,街面上就受人敬重,如果再登上小报,名扬天下,就成了社会明星。当上了社会明星,起码,好找事由,太高的职位也挨不上你,花旗银行、汇丰银行不会雇你当大写,你狗屁不会,卧冰得鱼算什么本事呀?一笔账算错了,就是千八百,你还是卧冰得鱼去吧。花旗银行不雇你,锅巴菜铺、小饭馆都愿意雇用你呀,什么地方卖锅巴菜的是天津有名的大孝子,谁不去看看热闹呀,这一下生意兴隆了。
于是,隔三岔五,总有人到孝子亭来表演卧冰得鱼的壮举,那表演也是颇为壮观的,必在海河边上引起围观。
呼啦啦一干人等就向河边拥过来了。人群当中,还有一位身着白衣白袍的孝子,后面跟着和尚、道士,走到孝子亭,先要做道场,和尚、道士们吹的吹,唱的唱,孝子则跪在香案下焚香燃烛一连磕四十个头,礼节完成,有人在孝子亭中央点起一堆柴火,请孝子过来暖暖身子,再来二两七十八度的老白干,二两小酒下肚,孝子亭四周已经围过来许多人,人们鼓掌喝彩向孝子致敬。
孝子发现孝子亭四周许多人向自己致敬,自然很是得意,于是向众人还礼致谢,准备开始表演卧冰得鱼。
卧冰得鱼的表演,内容各不相同,最全套的表演,孝子心诚志坚,那就要脱下上衣,光着膀子走下河岸,找一处最最结实的冰面,正儿八经地卧在冰面了,卧足一个小时,冰层未化,只在冰层上卧出一个坑,这时候,水性好的孝子就从孝子亭下面未结冰的河面上跳下去,一会儿时间一定能抱一条大鲤鱼上来。这时,众小报记者围上来,咔嚓咔嚓一照相,随后有人送过来一件正红的大棉袍,给孝子披在身上,和尚、道士礼乐大作。众人拥着孝子向他家走去,到了家门前,还有一番表演,有时候市政当局的官员还到场致意,为天津卫又出了一位孝子表示骄傲。
当然,不是每位孝子都有潜水的能耐,不会潜水,怎么办?河岸边早为孝子准备好了大鲤鱼。孝子在冰面上卧了一会儿,有人将孝子扶进孝子亭来,也是一件正红颜色的大棉袍披在身上,随后,自然有人将大鲤鱼送将过来。这时,孝子接过鲤鱼,随行人按卖鱼人说的价钱付了钱,帮助孝子穿上衣服,热热闹闹地护送孝子抱着鲤鱼回家,也给第二天天津大报小报贡献一条充满正能量的社会新闻。
唉,作假了!卧冰得鱼嘛,只在河面上卧了一会儿,再花钱买条鱼抱回家去,怎么算得上是卧冰得鱼呢?
嗐,天津卫的事嘛,凡事都有个本土化,别人怎样卧冰得鱼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到了我们天津,自有本地卧冰得鱼的规范。
这里要说明一个细节,寒冬时分,天津鱼市儿卖的鲤鱼,有两种:一种是从白洋淀运过来的鲤鱼;另一种就是天津海河孝子亭下面现捞上来的鲤鱼,天津人说是大拐子。白洋淀鲤鱼,到了冬天肉紧,还有股土腥味;天津大拐子,肉嫩,甜口。二者有天壤之别。
这里孝子买了抱回家的,都是白洋淀大鲤鱼。海河鲤鱼汆汤,鱼汤雪白,没有一星儿浮油,没有一点儿腥味;白洋淀鲤鱼汆汤,鱼汤颜色微微发暗,鱼汤上漂着一层浮油,为什么?白洋淀的鲤鱼肥呀。
孝子们用白洋淀鲤鱼骗老娘,难道老娘发现不了吗?被白洋淀鲤鱼骗过去的老娘,都不是天津卫老娘。
嘴刁的天津卫老娘,有了什么症候,一定用孝子亭下面的鲤鱼做药引,也有办法。孝子先下河去卧冰,卧冰之后,孝子亭里有一位能人代你潜水得鱼。
此人何方神圣。
就是天津卫有名的卧冰得鱼名家,王大龙。
我看见王大龙的时候,王大龙大约二十五六岁,身体壮,除了冬天,常年光膀子,一身的黑肉,胸前两块大疙瘩肉,后来叫作胸肌,力气大,没事就在河边上耍大刀。他那把大刀两百来斤重,我看见过,五六个小伙子愣抬不起来,到了王大龙手里,一哈腰,拾起来了,还举过头顶,再耍起来,兜起的风声,嗖嗖的,吓得人们都远远地躲着。
王大龙没爹没娘,没有尽孝的机会,但天津卫的孝子人人都知道有个王大龙,王大龙帮助天津卫的孝子完成卧冰得鱼的任务。
这里,让人不明白了,王大龙怎么代替别的孝子卧冰得鱼呢?
天津卫就是出这些让人闹不懂的蹊跷事,诸位看官,且听我慢慢道来。
天津卫孝子多,要儿子卧冰得鱼尽孝的老娘也多。老娘嘛,大多体弱多病,还都是治不好的老病,专治疑难杂症的名医,各有各的秘方,这些秘方大多要用药引服用。
药引,也是各有不同。一般的药引,常常是童便,不是一般儿童的尿,是三岁以下小男孩的尿。老朽童时,就经常被各位亲戚求到头上,请本人尿一泡尿,当然也有报酬,少说也是明天早晨一套煎饼馃子。
男孩长到五六岁,尿就臊了,再没有人用他们的童便做药引子了。
有些长年难医的老病,药引也难找。我见过最金贵药引,原配老鹰烧成灰。老鹰是在天上飞的,谁知道哪两只鹰是原配夫妻呀?疑难杂症嘛,总要有点疑难药才能医治。您猜怎么着,原配苍鹰夫妻真找到了,而且服下之后,药到病除,多年昏睡不醒的老太太,居然醒过来,向儿媳妇要水喝了。
水,水,水……
那声音像唱歌一样,抒情花腔女中音,吓得全家人四处逃散。老娘床头只剩下孝子一人,待孝子将水送过来的时候,老娘已经没有呼吸了。孝子放声大哭,那对原配老鹰要了一套大宅院呀。
娘,你可坑死我了!
不过天津人最信的還是卧冰得鱼的鲤鱼作药引。
在天津卫,卧冰得鱼还成了一种生意,专门有人在河边儿,等着卖孝子亭鲤鱼,自然比鱼市儿里卖的鲤鱼要贵。鱼市儿里一条鲤鱼,二斤,最多不过两元钱;孝子鲤鱼,欢蹦乱跳的,又是王大龙刚刚从孝子亭下面抱上来的,也是二斤,多少钱,至少五元,外加两瓶汾酒。在鱼市儿卖一天鱼,未必能挣到五元钱,遇见一个孝子,一会儿时间,五元钱就挣到手了,回家交给老妈,不也是孝子吗?
由此,卧冰得鱼引出的生意越做越大,渐渐,就形成了一个产业链,从送鱼,到敬香,最后到卧冰,都有了正规从业精英,此中生意最好、赚钱最多,最后竟然成为卧冰得鱼产业链龙头老大的,就是前面说到那位大哥王大龙。
王大龙会游泳,水性好。王大龙一猛子扎下去,可以在水下憋八分钟。一般人能憋八十秒就可以考体育学院了。王大龙若是活在如今,奥运会冠军,稳拿。
王大龙水性好和卧冰得鱼有什么关系呀?
太有关系了!王大龙父母双亡,没有资格做孝子,可是天津还有许多孝子要王大龙代替他们做孝子呀。
一天,河边上来了一位白面书生,身边还有几个人侍候,有的抱着毛毯,有的提着大围巾,还有人扶着这位书生。一看,就知道这是位少爷,还是一位体弱多病的公子哥。
这位公子哥来到河边,看了看冰封的河面,嘴嘟囔了什么话,立即一起来的仆人就过来安抚。
这时,正赶上王大龙在河边练功,一时好奇,王大龙凑过去看热闹。这时就听见随行的人劝说这位少爷。
少爷,您就好歹做个姿势吧!老太太病重,大夫开出药方一定要用冰下的鲤鱼煮汤做引,您是当家长子,您不卧冰得鱼让谁去呀!再说那几房的儿子巴不得得到这份差事呢,他们无论哪个出来,给老太太弄到冰下的鲤鱼,等到老太太归天,头份的遗产,那就是人家的了。
我明白,我明白,可是我身体不行呀!莫说是卧冰得鱼,要我脱去皮袍子,在河边站一会儿我就得感冒,回去说不定老娘没走,我先走了。
说着说着,这位少爷打了一个喷嚏,立即鼻涕眼泪就流出来了。
随行的人接着又说,大少爷大少爷,您老好歹下去摸摸冰面,就算您老卧冰了。鲤鱼的事好办,咱们买几条,回去禀告老祖宗,说是少爷卧冰感动上苍,一下子蹦上来四五条大鲤鱼。老祖宗听着孝子卧冰感动天地,一高兴,病好了,不不不,病好了分不到财产了,就是老祖宗的病好了,日后也得对您格外疼爱。
阿嚏,这位少爷又打了个喷嚏,眼看着可是真感冒了。
王大龙也是多管闲事,看着这位少爷可怜兮兮的样子,走过去向人们询问,鲤鱼准备好了吗?
早买好了,您看,欢蹦乱跳,二斤多重,多肥呀。
不行,买好了鲤鱼也没用,这位老娘是老天津卫老娘,吃鱼行家里手,你别想抱一条白洋淀鲤鱼回家骗她,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呸,一口唾沫吐在你的脸上,什么孝子,忤逆,到我百年之后,一分钱也没有你的份儿。
完了,完了,没戏了。
让我到孝子亭卧冰得鱼,明明就是害死我呀!明明我不会水,你们拿绳子系着我放到孝子亭下,一口河水呛过来,我就没命了,我不干,我媳妇才二十五岁,哪个王八蛋打她的主意呀!
听明白了。
这户人家,老娘有病,请来医生,儿子看着老娘没有几天活头了,买通医生开药方,写明一定要用孝子亭鲤鱼煮汤作药引。正中下怀,这位老娘也是继母,长子自然是前妻留下的,后面几个是亲生的。长子心想让我尽孝,由我去卧冰得鱼,拖上几天,没等我去孝子亭卧冰得鱼,您老人家就乘鹤西去了。凭着我敢答应为老娘卧冰得鱼,这份家当就得归我继承,至于我再分给你们多少,那就得看我的心善不善了。
没想到,这位老娘真能熬,昏迷之中居然熬了二十天,就是睁着眼,还问儿子们孝子亭鲤鱼抱回來了没有。可恨后面的几个儿子也起哄,大哥大哥这几天你要是太忙,我们就先去了,真把孝子亭鲤鱼抱回来,那可就没有你的事了。
来人向王大龙述说过来龙去脉,王大龙明白了,好办,包在我身上了。
不过,有个程序,你们得听我的安排,
第一,孝子要先脱光膀子在冰面上卧一会儿,自然会感冒,回家喝一服桑菊感冒灵,捂上厚棉被,发出汗来,第二天保证准好。孝子亭鲤鱼,我下去给你们摸,摸上来抱回家,千万不能说出是我代摸的,还得先把孝子亭周围的市民请走,有一个人走漏风声,这出戏就白唱了。
当然。要想把孝子亭四周要看热闹的人请走,没那么容易,孝子举头看看,至少五十几口,怎么把他们请走?到底有高人,不多时,拉来一帮鼓乐,吹吹打打,某某饭庄隆重开张,八人一桌,恭请品尝,分文不收。呼啦啦,孝子亭周围等着看热闹的市民,自动组合,八个人一组,风儿一般,一组一组全离开了孝子亭。
那些人去了哪里,与孝子亭无关。王大龙一看,孝子亭周围没有人了,立即动手。三下五除二,孝子脱下上衣,走下河堤,仆人扶着,弯腰在冰面上沾了一下冰。就在孝子穿上衣服,披上红袍子的时候,王大龙已经从冰窟窿里冒出头来,一条欢蹦乱跳的大鲤鱼抱上来了。
大孝子卧冰得鱼啦,大孝子卧冰得鱼啦,一下子天津卫传开了,各家报纸大小记者闻声赶来。戏法灵不灵,全靠毯子蒙,连历史都可以重现,重现孝子卧冰得鱼,小把戏了。
咔嚓咔嚓,现场照片就拍出来了,新闻稿也写好了,立即送到报社,晚上走街串巷卖报的老人小孩,吆喝卖报的新词就唱出来了。
快看报,快看报,卧冰得鱼为尽孝,孝子体弱不畏冷,跳进冰窟鲤鱼抱,孝子故事二十四,天津给你添一条!快看报,快看报,孝子回家得遗产,好人必定有好报。
哎呀哎呀,为了这一条新闻,天津卫大街小巷热闹了三四天。孝子家附近大街,三四天水泄不通,孝子的照片一连三天登在报纸头版,上百位目击者以个人名誉证明亲眼看见了孝子卧冰得鱼,更有儿子不孝的人家,举家老小来到孝子亭跪拜敬香对儿女进行教育。
本来需要以忠诚的孝心、无畏的勇敢和忘我的奉献精神为动力的卧冰得鱼壮举,到了天津竟然变得如此简易可行,充分表现了天津娃娃的聪明智慧。如此,天津卫卧冰得鱼的事迹就多得不可胜数了。王大龙在孝子亭的神秘生意,也就越来越火了,
这一阵,王大龙得了多少好处,特级机密。没过多长时间,王大龙买了一套房,虽然不是小洋楼,也是城里小四合院,够派了。王大龙日子过得很是不错。
一天早晨,王大龙出门买锅巴菜,才走出家门,突然后背被人狠狠地拍了一巴掌。
找死呀,有人敢在咱爷们儿头上动土!
王大龙转过身来,正要跟敢和自己奓翅的混账小子算账,却看见背后一个男子冲着自己抱拳致意,爷,小的给您请安。
什么人?
王大龙的火气消了点,放下架势,吊儿郎当地问了一句。
没事,跟哥哥拜个把子。
闹事,平白无故和我拜盟兄弟,结拜金兰,我认识你是谁呀?
王大龙不客气,迈步就要走开。
大哥留步,小弟既然求到大哥头上,好歹大哥得给兄弟一点儿面子。说着,后面的人先脱下上衣,光膀子露出了健壮的胸肌,胸肌上刺着一条青龙,七道弯的身子,六根爪,昂头瞪眼。
嗬,有来头。
青龙、白虎,老天津卫武林行的两大门派。
王大龙本事再大,单枪匹马,他也不敢惹青龙、白虎,立马,王大龙脸上绽出了笑容。
大哥有话?
三九寒天总跳冰窟窿,伤身子。
谢谢大哥关照。
王大龙客客气气地说着,若在平时,凭王大龙的脾气,早骂上了,管得着吗?
谁让你是青龙呢。
下边水暖和?青龙大哥笑了笑。
大哥知道?王大龙憋着一口气说着。
底下有发电厂排水口。
自己人了。
王大龙再没有一点儿气了。
就是,孝子亭下面,为什么河面不结冰?满天津卫只有几个人知道。
孝子亭下边,不光是水暖和,一到冬天,还是海河鲤鱼取暖的地方,从孝子亭那儿跳下去,抱上来一条大鲤鱼,并非什么难事。当年卧冰求鱼的王祥若是找到这么个好地方,他就能孝敬全天下的父母了。
既然知道了底细,自家人,有什么想法明说了吧。
我看你每天卧冰得鱼实在太累,兄弟我和你分担分担吧。
抢口来了。
天津脚行,各自占口,要想抢口,真刀真枪比画,不提几颗人头来,休想把口抢去。
好说好说,大哥看怎么个办法?
为人做事,凭良心,兄弟手足,一根线上的蚂蚱,凡事有个商量。
好说好说,兄弟怎么说,咱就怎么办。
我也忙,逢二逢七,我来。
兄弟够板。
就这样,王大龙每十天让出两天的生意。
王大龙和青龙兄弟谈过交易,两个人更结拜金兰,成了盟兄弟,相互约定,从今之后,这孝子亭就是咱兄弟两个的天下了,天南海北想做孝子的人,来孝子亭卧冰得鱼,都得由咱们小哥儿俩操办,就算你有再好的水性,也不允许从孝子亭下河得鱼。
发财了,发财了,靠卧冰得鱼的生意,这辈子有吃有喝了。王大龙的生意分给了青龙兄弟五分之一,不吃亏,有青龙兄弟做靠山,再没有人敢在王大龙身上打主意了。有青龙保着王大龙的生意,下一步,王大龙就可以娶媳妇成家,可着天津卫挑美女了。
第二天,吃过午饭,王大龙和青龙兄弟来到孝子亭交接生意。就看见呼啦啦五六十人向孝子亭走了过来,走到孝子亭,二话不说,七手八脚,就用布幔把孝子亭围上了。
干吗?干吗?青龙兄弟亮出胳膊根儿就要动手,一个管事的过来,伸开双臂拦住了青龙兄弟的拳头。
你们还不知道呀?孝子亭这片地段,卖出去了。
谁卖的?
当然是有本事卖地的人卖的,你能卖吗?你说我王大龙把东浮桥卖给王二爷了,有人信吗?王二爷敢买吗?
说着,管事的打开一卷文书。王大龙和青龙兄弟看不懂,只看见文书上盖的大红印章,实在吓人。有圆的,大大小小十几个;有小的,四四方方,也是十几个。无论大红图章还是小图章,反正告诉你,孝子亭卖出去了。
走吧,腾地方吧,以后来孝子亭练功行吗?
有胸牌就行,建筑公司发的出入证,就是紫禁城的腰牌。
没过多久,天津卫大小报纸登出了渔业公司的广告。
渔业公司最新奉献!风靡大江南北的天津卫孝子亭大鲤鱼,经某某渔业公司多年研究开发,已经培育成功,近日即可大量上市,欢迎各界美食家、广大市民品尝。云云云云。
王大龙和青龙兄弟听说市场上出现了孝子亭鲤鱼,自然感慨万千。怎么自己就没想到这笔生意呢?早想到把孝子亭鲤鱼抱到鱼市儿去卖,生意再不好,一天卖个百八十条也够赚的了。哎呀,到嘴的鸭子被人抢走了,只怪自己不懂生意经呀!
没过多久,孝子亭鲤鱼上市。孝子亭鲤鱼有专卖店,天津人说是门脸儿。开张的第一天,悬灯结彩,燃放鞭炮,更有高跷队、小车会助兴表演,成千上万的天津人赶来看热闹。
王大龙和青龙兄弟丢了饭碗心中自然怏怏不快,走,去。二人约定,一起去瞻仰孝子亭专卖店。
孝子亭鲤鱼专卖店就设在原来的孝子亭旧地上,原来的孝子亭早就拆了,在原地方,盖起了一座八层高楼,比天津第一高楼中原公司高三丈三,景致也好,楼前一片花圃,种着各种叫不出名儿来的奇花异草,一排的彩色电灯,照得大楼像是一座宫殿。王大龙和青龙兄弟,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进吗?
介(这)有嘛,进去就进去,还有掉脑袋瓜子的罪吗?
二人抬头看看正门,提起一口丹田气,狠狠地咳了一声,涂擦涂擦鞋底,甩开膀子,三级台阶迈一步,向孝子亭鲤鱼专卖店冲了上去,才闯进门来,一阵娇滴滴女子声音,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吓得两条好汉,打了个激灵,险些没从高台阶上滚下来,哪里来的一阵妖精娇声腔鬼调。抬头一看,只见大门左右两排美女正向两条好汉微笑鞠躬表示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呢。
呸!
两条好汉心中唾了一口,狲气!遇见妖精,倒霉不轻。天津人的生活格言,不可不信也。
王大龙和青龙兄弟不知道应该如何还礼,一个说不必欢迎,一个说不必热烈,囫囵吞枣,就闯过来了。
闯进门来,举首望去,好高的大厅,亮晶晶的水晶吊灯从屋顶垂下来,柔和的灯光把大厅照得格外亮堂。一位穿花裙子的美女飘然而至,用那种令人心醉的声音向他二人介绍:洽谈合作,请到第一会客厅;预订产品,请到第二会客厅。后面第三、第四会客厅没听清楚是谈什么的。
王大龙和青龙兄弟低头只管往里面走,我们就是瞅瞅。
展品厅?请随我来,followme。
我操,上洋屁了。
跟着神仙美女,王大龙和青龙兄弟走进了一间大厅。大厅中央一个展台,展台上一个玻璃长盒。两个人凑过去一看,我的天,玻璃盒里一条鲤鱼,卧在红缎子底衬上,底衬的红缎子有点潮气,鲤鱼不时地张张嘴,似向它的老朋友说,把我搁在这里面,介(这)不是找乐嘛。
再看这条鲤鱼,似乎不认识了,全身通体正黄。鲤鱼嘛,鱼鳞都有些黄色。只是这条鲤鱼全身是正黄,似皇帝龙袍。嘴巴微微发红,两根鱼须黑得发亮。王大龙和青龙兄弟看着玻璃盒里的鯉鱼,捯饬得这般模样,只是咧着嘴笑了笑,心里不是滋味。
咯噔咯噔,礼仪小姐的高跟鞋清脆动听的音响,引着二位贵宾继续往大厅深处走,没走多远,看到一间大房门前面立着一块牌子,标着孝子亭鲤鱼的价钱,而且商业使用更有优惠。三百尾,八点四折,每尾二百四十八元,五百尾还多少多少折。二位贵宾算不清如此复杂的账,二话没说,拉倒吧,一转身跑出来了。
一溜烟儿从高台阶跳下来,两个人四只脚落地,扑通扑通,两个人同时爆出一句粗口,那话难听,我就不转述了。
没多少时间,孝子亭鲤鱼专卖店关门大吉,孝子亭鲤鱼不见了踪影。王大龙和青龙兄弟兴高采烈地回到海河边,就在原来孝子亭的地方,一个猛子扎下去,几分钟后,河面上露出两个脑袋瓜子,一人抓上来一只泥鳅。
孝子亭下边鲤鱼没有了,就在原来的鱼窝子里乱钻着一群泥鳅,个个肥。
泥鳅烩豆腐,美味无比。后来河南路一家苍蝇馆,座无虚席,卖的就是这道菜。
责任编辑刘升盈
【作者简介】林希,1935年生于天津。师范学校毕业,做过老师、编辑,后为天津作协专业作家,曾获得中国作家协会诗集奖,小说《“小的儿”》获得第一届鲁迅文学奖。出版有长篇小说五部,小说集数十种,最近出版《林希自选集》八册。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法文、俄文。现居美国。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林希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