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半夜里,起了一场风,又落下一场雨,雨中传来闷雷几声,轰响在夜空深处。移时,噼啪骤雨渐转绵柔。至破晓,雨住,风停。旋至辰时,天光不明。
米颖一夜未睡踏实。起身后拉开窗帘,是个阴天。走至阳台,但见空中低垂的阴云,淡一抹,浓一团,似还有一场雨,正在赶来的途中。
像平常一样,她打发女儿吃了早餐,拿上书包,带了雨伞,下楼坐小安的车上学去后,自己才不紧不慢,如厕,收拾头脸,整理床铺。早餐吃罢,喝杯咖啡,按习惯,下楼到院外绿道上走一圈。
一场雨后,住宅院里,绿道两旁,落英缤纷。
三月的帛州平原一带,最是花事盛大,即便是楼宇重重的城里,各类花树也开得灼灼其华。此时,红的桃花,白的梨花、李花、樱花,粉白的垂丝海棠,还有那白与紫的玉兰花,被昨夜的雨打落不少,在树下铺得一团团的,仿佛地面上,开了好些个锦绣铺子。
行走中,忽又起风,来势刚猛,摔打在脸上,呼吸吃紧。米颖折返回家。刚走进书房,手机铃响。一看,小安。按了接听,小安声音异样:“米姐,消息出来了!”
米颖太阳穴一跳,心有灵犀地猜到小安指的是啥消息,即问:“怎么样?”
“是真的,千真万确!今年大变了!”
米颖手机贴在耳边,走到窗前。天空低垂到地面,天不像个天,地呢,被高低楼群捂得严严实实。住宅院里的楼房之间,树在风中摇头晃脑,树木连片处,绿浪轻微滚涌,仿佛有说不尽的心事。
小安的声音也连绵不绝,说她今早到了公司,拿到报纸,怎样一眼看到报上头版的这条消息,怎样头皮一紧,赶紧去找其他报纸来对照。同样的消息,今天本地的各大报纸都刊登了:今年小升初的新政出台了!
米颖听着电话,没作声。
小安是米颖邻居。
她们两家同一个住宅院住着,两家的独生女,就读同一所小学,同一个年级,只是不同班。米颖跟小安,是在女孩们小学二年级结束的暑假,开始走动交往起来的。不久,她俩结成了一个组合,接送小孩的组合,小安负责早晨送,送完直接去上班,米颖呢,负责下午接。
米颖是全职主妇,在女儿欧阳采采上小学一年级那年,她辞了职。
眼下,她们两家的孩子,欧阳采采和金妮,已进入六年级下学期。眼看着,女孩們的小学时代即将收尾,而小升初的战役,实实的近在眼前了。
今年元旦节刚过,小安来米颖家告诉米颖,说听到一个传言,本年度小升初的招考可能要取消。什么意思呢?就是不考试了。不考试了小孩们如何升初中?小安说,听说是按摇号来录取。小安说,已经有一些城市那么做了,有说法是,摇号升学乃大势所趋。
这传言是真是假?可信度多高?小安说不清。
为这难辨真假的传言,米颖很是惴惴了好些天。所谓摇号,相当于抽签,全靠运气说话,运气好不说了,可是好运气哪是你心诚则灵的,要是很不走运地摇到一个下下签,那就有得家长烦心了。
内心里,米颖也反对纯粹以考试论英雄。不过话说回来,优质教育资源就那么些,好中学屈指可数,人多粥少,想敲开理想中学的大门,米颖觉得,也只有考试,算得上目前最公平的方式了。
对于女儿的考试,米颖是不太担心的。欧阳采采成绩好,从一年级到现在,常年稳居班上前三位置。女儿小升初,按米颖的设想,首选自然是去报考“三五六”。熟悉本地教育资源的家长谁不知道,“三五六”即三中、五中、六中,这三所中学,为全市公办中学里最拔尖的,相当于大学里的北大清华,是每一个小升初学生家长心目中的最高理想。
凭女儿的实力,考进“三五六”不说稳操胜券,也是很有几分把握的。哪怕万一失利,还有十八中和实验外国语学校,这两所学校排名稍后,但也是响当当的市直属重点中学。此外,洗墨池中学也不错,近几年,洗中的名气上升得快,如一匹黑马,令人刮目,能考进洗中,也是相当好的。
若是摇号呢,你只能指望压根不可指望的运气了。
从小安说这话的一月初,直到此时的三月中,一点确切消息都没有,米颖以为,可能就是个传言而已。
谁知道,传言并非无根无据,变化说来就来。
电话里,小安说,最新政策是,计算机摇号,摇到哪儿是哪儿。“‘三五六和十八中、实外这五所学校,包括它们的直属分校,实行大摇号。”
小安说:“大摇号就是按大片区来摇号,比如六中和六中熙和分校,是我们濯锦区的学校,户口在濯锦区的孩子都可报名参加摇号。除这五所学校和其直属分校,其他学校都按小片区摇号,就是说,孩子户口在哪个街道,只能参加这个街道对应的学校的摇号,不能跨街道报名,这叫小摇号。”
小安继续说,大摇号在先,大摇号摇不中的孩子,自动归入小摇号。
米颖又看了一眼垂得低低的天空,耳畔还是小安的声音,小安感叹着说:“天啊,我感觉麻烦事来了!”
小安说:“其实不考试了也好,小孩子肯定开心死了,我也不愿意小朋友考得苦哈哈的。问题是,万一摇号的结果很糟糕呢?”
米颖一时也没个主意,只对小安说:“你先上班吧,晚上来商议。”
挂掉小安电话,她赶紧上网查看消息,正查着,又一个电话打进来。是杨尊的妈妈宋丽华。
杨尊跟采采,也是同年级但不同班。米颖与宋丽华呢,是各自孩子班上的家委会成员,曾一块儿在学校门口义务疏导过拥堵的交通,平时接小孩放学,也遇到过好几次。宋丽华是个匆匆忙忙的妈妈,走路急,说话急,随时随地像踩着一只风火轮,倒也爱笑,一笑,细眼睛皱缩起来,细鼻子也皱缩起来。
米颖一句“你好杨尊妈妈”没说完,宋丽华的声音飙了进来:“采采妈妈,你知道消息了吧?这个事你怎么看?你觉得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不等米颖回答,她紧接着说:“不管咋说得应对啊,采采妈妈,我知道你是有主意的,你是怎么打算的?你家采采是等着摇号呢,还是去考私立?你的方案是什么?备选方案有没有?有几套?”
这宋丽华,这急脾气!米颖正要说话,宋丽华却要挂电话了:“不好意思我这里有电话打进来了,我先接个电话啊!我回头再打给你,我们再联系,要互通信息啊!”
家长们有个QQ群,临近中午时分,QQ群里已然群情沸腾,有人欢喜有人愁。成绩好的学生家长,无遮无拦表示不满。在这一片嘈嘈切切的议论中,米颖反倒镇静了下来,也没心急火燎给欧阳卫东打电话报告这个惊人的消息。此时欧阳卫东人在外地出差,还得过几天才返回,即刻告诉他,不过让他加入干着急的行列,有啥意义呢。
到了下午,米颖又改了主意,还是把这消息跟欧阳卫东说了。得说。这是大事。果然,欧阳卫东一听便焦虑起来,他问:“‘培行嘉也摇号吗?”
“培行嘉”,即培英中学、行知中学、嘉禾试验中学,皆私立中学。跟“三五六”一样,这三所私立也是名气响当当的,师资力量雄厚,学生升重点高中和重点大学的比例,不输于“三五六”。只不过它们收费高昂,而且众所周知,“培行嘉”最重要的撒手锏,是让学生大量做题,以高强度、大批量的刷题训练,来博成绩、赢高分。“培行嘉”的孩子都过得很辛苦。
米颖从未考虑过“培行嘉”。不是她舍不得孩子吃苦,该吃的苦,迟早得吃;可读“培行嘉”何止是吃苦,从早到晚地上课、做题、测试,循环往复,好像这学校的孩子只要睁着眼睛,脑子就不能闲着。时间长了,孩子脑袋不给塞成死疙瘩了?
按今年的升学新政,私立中学不参加摇号,依然是考试招生。
欧阳卫东的意见是:“实在不行,让采采考‘培行嘉。”
采采考“培行嘉”是有问题的。米颖忍了忍,没在电话里跟丈夫说那个问题,只说:“先想想其他的路子。”
“培行嘉”招生考试中数学这一门,奥数题占的比重很大。家长们的经验之谈是,如果孩子先前没有读过奥数辅导班,想要通过“培行嘉”的考试基本是天方夜谭。
而米颖,恰恰从没给欧阳采采报过奥数班。
2
中午草草咽下半碗饭,米颖回到书房,想了想,硬着头皮拿起手机,拨打十一中负责招考工作的王老师的电话。
上午她就给王老师打过电话,打了七八次,一直占线。十一中是一所二类公办重点中学,去年年尾,王老师给米颖打来过电话,动员她给采采报名十一中,无须考试,到时直接派给学位。
每年开春前后,众学校便纷纷启动抢挖优质生源的工作。顶尖学校争抢顶尖学生,其他重点学校同样不甘落后。采采在班上成绩好,却还够不上全年级最顶尖的,所以来挖她的,是十一中这种级别的学校。除了十一中,米颖还接到过另一所二類重点中学的电话,她都没做表示。此时又回头去找人家,有点自己打脸的意思。可是为了女儿,不得不豁出去。
按说,中午不该给老师打电话的,人家老师也要休息,米颖也想等到下午再说,却是没忍住。
这一回,打了两次,通了。
通是通了,王老师说话却不再有三个月前的热情耐心,语速很快地告诉米颖,今年政策大变,情况特殊,学校先前定下的名额都得废掉一大半。“学校也难办哪。”米颖硬着头皮再问一句:“我们孩子有没有可能争取一下机动名额?”王老师电话已挂掉。
这个电话让米颖情绪很受打击,好半天平复不下来。
平复不下来也得平复,这事必须好好想对策。
等着大摇号,米颖预测,摇不中的概率很大。想嘛,一个濯锦区,多少小学校,多少小学毕业生,而六中和它的分校,满打满算,能招进多少学生?摇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下一步,小摇号。她家所在街道对应的中学有三所,一个十一中,一个华耀中学,一个炳南中学。十一中和华耀都是二类重点,但炳南就是个三流学校了,整个学校可能连个厉害点的老师都没有,说不定,校风也不太好。如果能够摇进十一中或华耀,米颖觉得,也可以接受。只要小孩自己争气,三年之后升高中的考试,未必不能打个漂亮仗,考进一流高中。退一步说,就算考不上,又有啥不得了的呢?当然,这是另一个话头了。
怕就怕,摇到的是炳南。
今年这个升学新政,民办即私立学校的招考,在公办学校摇号之前。最叫家长左右为难的是,若孩子考上了私立,流水号将被锁定,不再有资格参加公办学校的摇号。如果放弃私立招考,只等着公办摇号呢,果真摇到一张下下签,相当于死翘翘,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了。
完全可以推想,从保险起见的角度,今年送孩子报考“培行嘉”的家长一准更多,竞争更残酷。这种形势下,她女儿采采考上“培行嘉”的可能性,只会更加渺茫。
想到这里,米颖不再犹豫,拿起手机,拨打堂姐电话。
这个城市里,堂姐是米颖唯一的亲戚。近几年,米颖有点畏惧跟堂姐通电话。以前堂姐说话不说多么简洁,也不算啰唆,不知从何时起,堂姐画风大变,一是啰唆无比,二是抱怨连天,三句两句,总要说到桃桃。桃桃是堂姐的独生女,比采采大十七岁,不折不扣的大姑娘了。桃桃小时候,堂姐不操心,堂姐就那种性格,自己家的事,不来劲儿,对别人和别人家的事情,倒是来劲儿得很。到了桃桃长大,堂姐以前没操过的心,全补了回来。越是操心,越是烦恼;越是烦恼,越是抱怨:桃桃工作干不安稳是一桩,懒惰邋遢是一桩,自私是一桩,说话尖酸刻薄是一桩,桩桩件件,堂姐一说,总说个山环水绕。去年初冬的一天,堂姐一个电话打来,说了小一百分钟,米颖耳朵都听疼了。
堂姐有个老同学,在紧挨本市的清溪县竹石中学当校长。竹中虽地处小县城,却是省级重点中学,建校历史近百年,同样名声赫赫,同样是被人踏破门槛的。而像竹中这些周边的名校,是不参与摇号招生的。
拨通电话,一寒暄,堂姐果然又唉声叹气起来:“那个死女子,活活要把人气死呀!”
还是为桃桃相亲的事。
再过两个月,桃桃满二十八岁。二十七八岁的桃桃,男朋友连个影子都没有。凭她自己守株待兔,按堂姐的说法,只怕守到树根枯死,兔子也不来。打去年下半年起,堂姐便力主桃桃去相亲,令堂姐恼火的是,她嘴皮磨破,桃桃只当耳边风。母女两个为此事,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完,桃桃依然该上网上网,该玩手机玩手机。堂姐气得只好亲自上阵,遍求亲戚朋友熟人,帮桃桃介绍对象,又亲访人民公园相亲角。那是啥地方呢?本市著名的爹妈相亲队的集聚地。那些大妈大爷,不是替自己找伴儿,是替他们的成年熟龄子女相亲:有“摆摊”的,把自己子女的基本信息,用白纸写了,挂在树枝上广而告之;有逛的,看到入眼的、合适的,便跟对方攀谈交流。堂姐去了两次,不白跑。不白跑不等于有成效,她千辛万苦,又费马达又费电地选中的人选、带回的资料,桃桃斜着眼睛从她手机上扫一眼,奉上一声冷笑:“别让我去丢人现眼啊!”
堂姐是连哄带逼,软硬兼施,好歹把桃桃逼上了相亲征途。情况如何呢?上个月,堂姐到米颖家来了一趟,跟米颖说,愁人哪。桃桃去相亲,人是去了,却是人去心不去,或者心也去了,去的却是杀心,见一个,毙一个,回来丢给她妈一句:“不行。”堂姐追问,是谁没看上谁?桃桃回的是:“彼此看不上。”堂姐哪能信。下一次,尾随桃桃而去,躲在咖啡馆窗外,观察桃桃的相亲。不看不知道,一看气得跳脚。桃桃怎么相亲的呢?冷着一张脸走过去,啪嗒落座,爱搭不理地跟对方说不到两句话,掏出手机,自己玩起来。她玩手机,对方也玩,玩到咖啡冷透,两人站起来,拜拜。
堂姐能不气吗!跟米颖说,当时恨不能追上桃桃,揪住骂一顿。
这一锅粥的事,堂姐是当面说,电话说,说了一遍又一遍。堂姐自己意识不到,有些话她是翻来覆去在说。饶是如此,米颖也只得听着。此时,米颖肚里急得着火,却还得耐着性子听她讲,堂姐说,这一个月,她又是连哄带逼,不是逼,是求,几乎是低声下气地求,才让桃桃又去见了两个相亲对象。咋样呢?一样,没戏。
电话里,堂姐一会儿感叹,一会儿咂舌,米颖脑袋嗡嗡的,这要说到猴年马月?心里想着怎么打断堂姐,这一句就打断她?下一句吧。可是,堂姐的诉说一句连一句,好几个下一句之后,米颖还在听着。
总算堂姐自己收住了话头,这才轮到了米颖说话。她把事情一说,堂姐一口应下:“这没问题,这都不算求他们!采采成绩好,啥都好,竹中也需要好学生,哪个学校不想要好学生!我这就跟我同学打电话——就算非要走一个考试的过场,那就去考一考,只要分数不是太难看——凭我们家采采,怎么可能分数难看!反正,没大问题!”
堂姐这一番话,好似雪中送炭,米颖满肚子的不安和紧张,一下子退了潮。她喊一声姐,说:“如果采采考上了竹中,到时候又不去读的话,会不会让你觉得不好办?”
初级中学招生考试大多安排在四月下旬到五月中旬之间,而今年的摇号,要等到七月初,米颖想的是,如果摇到了市区内的好学校,竹中就不在考虑之列了。
堂姐拖长了声:“嘿!这算个啥事!啥不好办呀,好办!双向选择嘛,是吧!”
米颖吃了定心丸,真心对堂姐说了一番感谢的话。
如果通过堂姐的关系,采采上竹中没啥问题的话,就等于是有了保底了。即便到时候真是不走运,摇号摇到炳南,也不至于走投无路。
挂了电话,米颖把采采以往每个学年的成绩单和得到的奖状一一拍到手机里,发给堂姐。发完,不知为何,心里竟有点没着没落,说是空呢,又有点堵,说是堵呢,又有点虚飘,总归落不到实处。不是有了竹中做保底,刚才还觉得吃了定心丸嘛,咋一会儿工夫,又心神不宁了?
是不是,有点后悔当初没让采采去上奥数班?
采采三年级下学期,同班的小朋友好多都被父母塞进了学奥数大军,小安也特意过来跟米颖商量,要不要给丫头们报个奥数班?米颖的想法是,除非采采自己乐意学,否则她绝不霸王硬上弓,硬给采采加这个餐。
打这个主意,不是她糊涂不明白奥数的重要性,但这个重要性说白了,就是为了小升初冲关考试。也不是她自信到了昏头的程度,看不到竞争的激烈,但她确实不认为女儿的冲关考试非得倚重那张可获加分的奥数证书。还有就是,她不想跟风,为啥别的家长给孩子报了奥数班,她就得给自己孩子报?所以,上不上奥数补习班这个事,她真是以采采的意愿为主。当时,采采最感兴趣的是科普类书籍,海洋探秘啦,自然奇观啦,昆虫与岩石啦,让米颖给她买了《科学的发现》《植物知道生命的答案》《BBC科普三部曲》等好多书,还不断开列新书单,忙得不亦乐乎。对于上奥数班,采采没表现出太大兴趣,既如此,米颖就不多犹豫,把学奥数这个事,干干脆脆从脑子里注销了。
到女孩们升入四年级,小安到底没扛住压力,还是给金妮报了班,押着金妮每周去上奥数课。小安跟米颖说,她家金妮不像采采,采采是个靠谱的孩子,学习是让人放心的;金妮呢,成绩忽上忽下,电压从来不稳,还得给她报一个班,相当于上一个保险。又问米颖:“你真不给采采报个班啊?”
米颖的回答是:“是啊,不报。”
彼时她哪里想得到,到了眼下这个节点,这个城市的小升初政策会呼啦一变,变得让人措手不及。
3
下午稍晚,欧阳卫东又打来电话,说准备提前返回:“这两天我把事情安排一下,后天一早回去。”
回来也好。
欧阳卫东是一家规划设计事务所的总经理,也是事务所两个合伙人之一,两位首席设计师之一。近几年,他们事务所接的单子,多有外地的、外省的,远则几千公里,近也有几百公里。欧阳卫东经常一走三五天、七八天,做前期考察啦,跟甲方开会啦,签合同啦,经常是甲方一个电话,他马上飞过去,或是开车过去,再次开会演示设计方案,讲解设计理念,抑或磋商方案的修改意见。
出差和驻外,是欧阳卫东的日常状态。
对于丈夫年复一年常态性地缺席家庭日常生活,米颖即使不快,也没奈何。且不说欧阳卫东工作狂一个,人生哲学是累并快乐着,天生乐意忙忙碌碌;就是从居家过日子的角度,挣钱也是首屈一指的要务,是怠慢不得、耽误不得的,否则,孩子都养不起。
他们家,挣钱养家靠欧阳卫东,家里的大小事务,包括管教孩子,则是米颖担当。夫妻俩虽分工明确,一旦家里遇到了要紧的事,尤其事关宝贝女儿,欧阳卫东再忙,也肯花时间。他自己的家呀!
骨子里,欧阳卫东特别看重家庭。他自己亲生父母早亡,他是跟着养父母长大的。养父母是他亲戚,再是亲戚,到底不是亲爹亲妈。欧阳卫东从来不曾在米颖面前说过一句养父母的不好,他念叨的,牢记的,唯有他们的养育之恩。而且,自打工作之后,他对养父母是只讲回报,不添一丝麻烦,连米颖生孩子,他也不向当时已是半退休状态的养母张嘴,请求來帮个忙。
恰恰因为这样,米颖反而能揣摩到丈夫从小寄人篱下的滋味。
以往,他们夫妻发生争吵时,米颖总是想到这一点,才原谅丈夫暴露在她面前的冷硬与狠心。
话不扯远,欧阳卫东要提前回来,米颖感到,心里又踏实了些。
此时节,天是明显地长了,白天欲下未下的雨,不知是被风吹散了,还是飘去了他乡,全没了踪影。到了黄昏,天边竟绽放出万丈霞光,将一座城市笼在似烟似霭的余晖中,有种亦真亦幻的安详。
米颖和采采以及保姆汪姐,按正常的饭点吃了晚饭。吃完没多久,小安来了。
小安熟门熟路,进到米颖书房,一屁股坐进休闲椅,不等米颖张罗茶水,便咂舌叹气,倒了一通苦水。小安说,今天一整天,她脑袋都快想烂了,她焦虑得皱纹都出来了,这事咋办才好?小安是想让金妮去试试“培行嘉”的,碰运气而已,考上的把握,三成都够呛;报考次一级的私立呢,这就叫小安拿不起放不下了,考不上,瞎折腾,白费劲,还打击小孩积极性;考得上也不能叫人开心,费九牛二虎之力,考进一个很一般的私立,交高学费不说,更把公立摇号的机会给浪费了。万一红运当头,摇号能摇中头奖呢?
“关键是,”小安咬嘴唇,鼓眼睛,“没法知道中奖的可能性究竟多大,是百分之百呢,还是百分之几呢?!”
米颖已决定让采采放弃报考“培行嘉”。
小安问:“那你就干等着摇号啊?不是我乌鸦嘴啊,万一,我是说万一,运气偏偏就很霉呢?”
米颖说,一个办法是,到时候去争取机动名额。
小安说,她也想到了这一步,问题是,这也是一步险棋啊。
很多学校都会留几个名额到最后,今年公立学校会不会留机动名额得两说,或者人家留了,你争取不到;可私立学校的机动名额还是可以争取的。当然了,机动名额也得考,本来,就算没考到分数线以上,分数差得不多的话,给学校交一笔建校费,也能拿到入门券。怕就怕,今年大家都打这个主意。常言道,水涨船高,大家一窝蜂,事情就悬了。到最后,很可能就是拼背景,拼来头,拼谁的关系过硬了,你能拼得过那些手眼通天的人?
小安感叹:“有的学生学习很一般,就因为关系硬,照样进好学校,还进得轻松得很。所以呀,人比人,气死人。”
米颖微微一笑。小安叫苦连天的这个过程中,她显得挺平静的,其实她就是这种性格,小安却好像琢磨到了什么,忽地坐直身子,脸上的表情也郑重了,对米颖说:“米姐,你是不是有了什么办法了呀?给我讲讲嘛,帮帮我嘛!”
竹石中学的事,米颖有点犹豫要不要讲给小安。不是她有意留一手,而是,讲了的话,小安十有八九会求她把金妮“带”上。可竹中那边,并非她的直接关系,加一个金妮,给堂姐添更大麻烦不说,堂姐乐不乐意呢?再一层,从内心讲,米颖不太希望两个女孩上中学仍在一起。
金妮这女孩,脾气有点喜怒无常,不是有点,说相当古怪也不为过。米颖曾十分疑惑,为何小安这么个娇滴滴少女气的妈妈,养出的女儿脾气如此另类,母女两个,十足的南辕北辙。米颖问过小安,小安呢,竟比她这个外人还迷茫,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呀?搞得米颖啼笑皆非。直到前年初冬的一天晚上,小安来米颖家闲聊,说起她丈夫金峰的一些事情,不期然透露出金峰的另一面,米颖这才知晓,金妮的怪脾气,果然是有来历的;也才明白过来,金妮爱发脾气,根本上是一种发泄。而这份脾气,金妮从不敢在她性情狂暴的父亲面前展露。天可怜见。
跟小安结成接送孩子的组合以来,米颖一直暗暗观察金妮,总有些担心,担心金妮的坏脾气传染采采。采采倒是挺洒脱的,也可以说,颇有几分宽以待人的憨劲儿,无论金妮是乱吼乱叫乱发脾气,还是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抑或是前一秒乖乖女后一秒凶巴巴,采采基本不会以牙还牙,更不会跟金妮争个高下输赢。米颖愉快地留意到,采采对金妮,也不是一味息事宁人地退让,金妮脾气发个沸反盈天的时候,采采会说:“受不了你。”金妮闹得更凶,采采说:“拜托!我已经被你吓到了,你可以了吧!”过一时,金妮又讨好采采,说甜蜜的话,搂采采的肩,跟采采亲热,采采说:“你正常点行不?”
米颖在一旁,一头发笑,一头心里暗赞。她不曾向采采传授过具体的应对之法,采采竟应对得很自然,很得体。不能小看小孩子啊。
慢慢地,金妮在采采面前,懂得了收敛脾气,不是不发,但发得少了,程度不那么强烈了,让米颖内心挺感慨的。不过怎么讲呢,能保持一定距离更好。
米颖万万没想到,小安站了起来,向她深深一个躬鞠下去,说:“米姐求你了!真的求你了!”
米颖忙去拉小安。小安直起身,眼圈都红了。米颖不忍,想了想,还是把竹中这条路子说了。
小安一听,眉眼舒展开来,竹中不锁学生流水号,太好了!
米颖说:“如果考上了,会很快让小孩报名,缴学费。假如到时候又不去读了,学费可以退,不过要到九月份去了。”
“这倒没问题,晚点退就晚点退。”小安说,“只是,肯定也不好考啊。”
米颖说,自己的堂姐会帮着弄几套往年的考试题,等堂姐把题发来,她就转给小安。
小安千恩万谢。不多坐,告辞走了。
小安为金妮的事如此费心,如此着急上火,不像她平常的样子。以往,米颖总觉得小安对金妮不太用心,因为小安太迷恋自己身上的少女气了。一个少女当什么妈呢,少女只需要洋娃娃。小安对待金妮的方式,在米颖看来,还真是有几分娃娃气。小安不希望金妮长大,为了让金妮慢点长,她会给金妮“施法”,闭起眼睛对着金妮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王母娘娘快显灵,让我金妮别长大,永远做个小娃娃。”每當金妮发脾气,小安的反应无非是花容失色、惊讶瞪眼,要么呢,长声叹气,甚至跟金妮撒娇:“你怎么这么爱尖叫啊,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你温柔天真的妈妈!”
送走小安,米颖收拾了茶具,心想,可见当妈的终归是当妈的,关键时候,哪怕如小安这样不像妈妈的妈妈,也是拼了命地要维护自己的孩子。
4
从米颖家出来,小安发现,天早已黑透。
时节已是仲春,天气不冷不热的,倒是舒爽。风呢,像怀着心事,试试探探的,在脸上一啄一啄。不期然间,一缕花香入鼻,幽幽的,有一丝甜,又似有一丁点苦,是什么花?再一嗅,又没了。
向自家楼栋走过去的途中,遇到一对年轻小夫妇,手牵着手,你恩我爱说说笑笑的,在院子里散步。借着院里路灯的光,小安看出那年轻妻子的腹部已显山露水,大概四五个月身孕吧,没来由得她叹了一声。
掏钥匙打开门,客厅里留着一盏暖黄的落地灯,家里悄无声息的。这个點,外婆和金妮都睡了,金峰呢,还没回呗。小安也不打电话,手机往茶几上一丢,走进洗手间洗漱。
她家这套房子,户型是整个住宅院里最小的,九十平方米。米颖家的房子,二百多平方米。小安也想住大房子,想归想,人各有命啊。
简单冲洗了,换上睡裙,轻轻推开金妮房间的门,看了一眼。外婆房间的门虚掩着,高一声低一声的鼾声从门缝里传出。
外婆是小安的外婆,金妮的祖祖,今年满八十一岁了。外婆老而弥坚,一口牙齿结结实实,比小安的牙都好,腿脚也灵便,精神头儿也健旺,看样子,外婆是要往百岁以上奔哩。
小安生金妮的时候,在医院那几天,是她妈贴身伺候,从医院出来,就由外婆接手了。直到金妮三岁,全靠外婆帮她。金妮刚满三岁,外婆口口声声的,要走,不肯在小安家待着了。小安无奈,只好把外婆送回她妈那里。去年夏天,才又把外婆接了过来。
当年外婆执意要走,不是跟小安不对付。小安是外婆一手带大的,祖孙两个,虽彼此不像,长得不像,气性不像,样样都不像,但感情深;偶闹小摩擦,也是毛毛雨。外婆是看不惯金峰,跟金峰不对付。金峰也不喜欢外婆。
金峰这人,叫小安怎么说!这些年,她不是没起过离婚的念头,念头闪一闪,也就罢了。她是个爱往好处想的人,还有点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小孩脾性,哪怕旧伤未愈新伤又来。
她和金峰,也有过美好的日子,那是生金妮之前。生下了金妮,小安发现,金峰态度就变了,不只是态度,气性也变了,说甩脸子就甩脸子,说发脾气就发脾气,还不爱照管金妮,金妮哭破嗓子,也不耐烦抱一抱。小安这才明白,金峰一心想要的,只是儿子。可这事由不得她呀,再说金妮生都生出来了,又不是一张图纸,拿橡皮擦一擦,还能改的。
金峰态度不好,小安能忍,外婆却不。外婆看不惯就要说,说了没用就要骂。外婆骂人,挺狠的,早先,外婆是闪烁其词、嘀嘀咕咕、指桑骂槐,后来就当面锣对面鼓了,对着金峰骂:“流脓生疮的短命鬼!”“有人生没人教的讨口子娃娃!”“把自己当大爷了!个鬼大爷!”
金峰气得额上青筋暴突,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小安也觉得外婆骂得难听,忙两头劝,劝到金峰那儿,被金峰凶巴巴一掌推了个踉跄。外婆不依了,拍着腿吼骂:“挨千刀的!烂肠子的!……”
送走外婆不到两个月,金峰把干了好几年的稳定工作辞了,跟朋友合作开了个小公司。小安哪能未卜先知地看出金峰这人眼高手低。很快,那公司开到了穷途末路。金峰不甘心,收拾了残局,又找另一个朋友联手,另开了一家公司。命运捉弄人地,上演了相似一幕,第二个摊子扯起来没多久,又是个风萧萧兮易水寒,同样迅速地气绝而亡。掐指算算,前前后后,统共两年多吧。
钱挣不到,事业发展不起来,金峰的心境和脾气,顺流而下地变得更坏,早晚黑着一张脸,弄得小安忐忑不安。不过那两年,小安尚不觉得事情有多严重。主要是,当时他们不缺钱花。小安外婆名下有套旧房,动迁时得到一笔赔偿款,外婆将这笔款子的一部分,赠送给了小安。拿着这笔钱,小安颇觉日子轻松。
金峰在家闲待了半年,几个散钱,炒炒股票。小安不肯把外婆给的钱掏给金峰摆弄,虽然她盼着金峰发财,可是跟发财比起来,安全还是第一位的。每当金峰问她要钱,她就推说要跟外婆商量,把金峰挡回去。金峰闲了半年,闲得怨声连天,没奈何,只得低下头再去求职,回到朝九晚五的上班族行列。
接下来,就是咆哮事件和掌掴事件。
其实咆哮事件之前,金峰也没少咆哮,可好歹那是关着门在吼,小安即使伤心,也没觉得有啥过不去的,至少没把脸丢到外人面前去。
金妮六岁那年的一个周末,金峰一早出了门,小安的一个女友,如约带了孩子,到小安家来玩。两个妈妈带着两个小孩,玩到做午饭的时候,小安正和女友商议做些什么菜,不期然,大门轰然洞开,金峰一脸煞气伫立门口。不等小安开口,金峰的咆哮即如连发炮弹,如霹雳惊雷,排山倒海砸了过来。小安被吼蒙了,两个小孩吓得脸色煞白,哑口无声,小安女友给惊得手足无措,赶紧低着头,拉上自己的孩子,溜了。
什么事令他如此大发雷霆呢?就因为他打手机她没听见。就为一个电话啊,小安能不伤心吗?而且,丢人哪。
事情却还在恶化。小安喜欢社交,喜欢出去跟朋友聚会,金峰对此相当不高兴。小安却舍不得割弃这点娱乐,有朋友打电话来邀约,她总要一口答应。跟金峰编个借口,把金妮扔给保姆,漂漂亮亮打扮起来,出门赴约会。那晚,她和几个朋友在一家酒吧娱乐,说笑话讲段子,掷色子喝啤酒,金峰不知怎的找来了,空降在小安面前,二话不说,“啪”地给了她一嘴巴。饶是小安性子软,也不由得大怒,提起粉拳挥向金峰,没打着,竟又吃了金峰第二个巴掌。
这件事,真叫小安心灰意冷。不仅动手打她,还当着她朋友的面打!小安哭得花枝乱颤。要不是回到家后,金峰红着眼睛再三赔礼,再三道歉,她肯定跟他分道扬镳。
气头一过,她自己又想开了,觉得金峰也不易,一个大男人,做事始终不顺,运气不尽人意,办公司办垮,想东山再起,找不到起点;去应聘,遇不到伯乐。按金峰的自我评估,他去求职,至少做部门经理以上的高管,可别说做高管,一个低阶管理职位,都不能痛快得到,还要进行试用。挣几个稀饭钱,受一肚皮窝囊气,她不同情他,谁同情他?这么一想,反去宽慰他。
掌掴事件之后,他们家算是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两人各退了一步,小安收敛了些爱玩的心性,金峰则多少有了克制的表现,发脾气不再动辄发个昏天黑地。可是,也就小两年吧,又不好了。
金峰坏脾气的复辟,跟几件事有关:先是炒股被套,越想解套,越被套牢;套牢不说,还赔钱,虽本金不多,也赔得他火冒三丈。紧接着,他那在另一城市过生活的母亲脑卒中,落下个半身不遂,话都说不清楚了;金峰去了一趟母亲那边,待了十天,他母亲的状况毫无起色。回到公司里,他跟上司、跟同事的关系依旧紧张。突然有一天,他又开始对小安、对金妮大吼大骂了。小安能怎么办?躲,躲不了;承受,太痛苦太委屈了。尽管这个粗暴的人事后时常忏悔,但小安感到,她自己,她这个家,就好似坐在活火山口上,随时可能灰飞烟灭。一次她脾气也上来了,跟金峰针尖对麦芒地吵了几句,马上就再一次吃了他的巴掌。
为这个事,小安去到米颖那儿,向米颖诉苦。还没说到金峰打她的事,米颖的表情就很严肃了。见状,小安竟鬼使神差地又为金峰辩护起来。金峰也有好的时候,也会知冷知热地疼人,也是有雄心壮志的,只不过眼高手低运气差。另一点她没跟米颖说,金峰依然是帅的,体形保持得不错,不像小安的一些大学男同学和男性朋友,不知吃啥喝啥了,人未衰老,体形先崩了盘。
时间走到前年年尾,金峰运气逆转。他小时候的一个邻居大哥,从部队退伍,跟他联系上了。两人喝了两顿酒,一喝喝得情投意合,再喝喝得肝胆相照,决定联袂做餐饮。去年“五一”,他们合伙做的烧烤店开张。这一回,店子顺利开张,不仅一开张就生意红火,而且运营至今金峰也没跟老大哥闹分裂。
小安偷着乐。金峰赚钱多了还在其次,最让小安高兴的,是金峰忙起来后,状态好了,脾气也大有改善,还同意小安把外婆接来。
外婆过来后,小安不用再请保姆或钟点工,外婆也不让她再请,说:“花那个钱!”外婆老骥伏枥,买菜、下厨、洗刷、打扫,样样能干。外婆一来,小安彻底解放。晚上她出门去见个朋友,或到米颖家坐坐,有外婆在家守着金妮,她多晚回家,都是放心的。
金妮这孩子,小安真心不愿意她长大,小孩长大了,就显着她老了呀。可再不愿意,金妮也在一年一变地长大。越长大,越叫她不省心。不说别的,小孩的学习、考试、升学,哪样不叫当家长的淘神!说来是小孩读书,可做家长的得搭进半条命。小安是个心思简单的人,饶是心思简单,孩子读书升学这样的事,她也知利害。可恨的是,这些事情,金峰是不肯操心的。
金峰这人哪,说他不爱女儿吧,金妮的事他也并非样样不管,只不过,不要让他觉着麻烦,否则他不是骂骂咧咧,就是狠发脾气。小安背地里落过多少泪。又如何呢,难道她还真跟他离婚?
就说今天吧,小升初新政出台,多大的事啊!她看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即打电话给金峰。金峰还在睡觉,接起电话,她话没说完,他居然“啪”地把电话挂了。小安恨得咬牙。到中午,再给他拨电话,金峰咋反应的呢?不痛不痒说一句“知道了”,就完了,小安气得尖了嗓子问他:“金妮是不是你女儿?”金峰“哧”一声:“惊抓抓的,多大的事嘛!”
这么大的事还说多大的事!小安想着,不由得鼻子又酸了。有时候,她情不自禁地羡慕米颖的福气,找个老公,又能挣钱,又爱家护家,就算那欧阳卫东在家时间少,可是人家是怎么当丈夫的,是怎么当爹的!不过谁知道呢,谁知道那欧阳卫东背着米颖,会做些什么呢。米颖倒是挺笃定的样子,她那自信哪儿来的?米颖那人,不好打扮,衣着总是平平常常的路数,又不化妆,也没啥社交,看着一般,实则人尖子一个。那米颖不过比她大了几岁,竟好像多活过一辈子似的,啥事都胸有成竹。
人太胸有成竹了也可厌。偶尔的,小安对米颖,会陡然生出一丝说不清的恼火。
5
晚十一点,古称亥时,又名人定。
小安靠在床头,浑身疲乏。这一整天好似打了一场仗,累死她了,想睡呢,脑子却兴奋着。
想想自己做学生的时候,做父母的哪有这般操心,重视孩子学习的爹妈当然有,但何尝像现在这样,一个两个打了鸡血似的,擦掌撸袖,猛踩油门,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叫小安想想就紧张。
人家在拼,她也得拼哪。
她记得清楚,怀着金妮那会儿,她一个大学女同学,怀孕比她晚几个月,肚里刚坐上胎,人家整套教育规划就出笼了。人家那孩子刚四岁,古诗就会背十好几首,小嘴一张,“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一串串的。不仅会背古诗,还装着满腹成语,不仅满腹成语,还能麻溜说cool、beautiful、happy之類。叫小安羡慕得很。她打算学习同学好榜样,回到家,把金妮抓到跟前,要给她上发条,按下早教启动键。金妮哪里肯服从,金峰也不帮忙,闹一阵,也就作罢。
到金妮上学,为金妮做作业的拖沓,为要不要送金妮上补习班,小安可没少耗神。她倒不曾好高骛远地期望培养出一个多么不得了的人才,但起码,得让女儿考上大学吧,还不能是太差劲的大学。
说来这并非一个宏伟目标,哪需要呕心沥血,孜孜求索。以小安的心愿,她该悠悠闲闲的,风轻云淡的,陪伴女儿长大,含笑看着女儿从小学到高中,然后,目送女儿走进大学。跟女儿挥挥手,完成任务。收工。
可能吗?做做梦可以。
窗外,远的近的车流声,和着卧室门外传来的外婆的鼾声,奇怪地让人心安。
小安眼皮犯沉,倒在枕头上,刚要跨入梦乡,听见大门咔嗒一声。她心里一恨,伸手把床头灯按灭,翻个身,脊背向外。听见金峰在门口换了鞋,放了包,啪嗒啪嗒向卧室走来。
跟着金峰进来的,是一股酒气。小安霎时恼火,却一动不动。金峰把卧室的灯按开,问:“睡了?”
小安不答。
金峰的脸凑过来,小安忍不住了,一把推开金峰,说:“一边去,难闻死了。”
金峰倒笑了:“哟,吃枪子儿啦?”打了个大大的嗝儿。
小安翻身坐起,怒视金峰。金峰往床上一倒,胳膊一拽,把她拽到他身上。
小安狠狠一甩手,挣脱他,侧身躺到一边。金峰扳她的肩,扳不动,便抬起身,下巴搁到她肩上,“欸,欸”两下。小安听着,眼泪就上来了。
金峰半闭着眼睛,那样子叫小安气不打一处来,正掂量着要不要跟他理论,金峰笑了:“不就是个升学的事嘛!”
“啥叫……”话未说完,小安见金峰笑得诡异,心里一动,“你有啥好办法啦?”
金峰依然只闭眼而笑,小安急了,往他胳膊上打了两下:“说话!”
金峰哼哼一声:“你老公是白吃闲饭的吗?”
外婆的鼾声,一阵紧一阵慢,逶逶迤迤传过来。小安头靠在金峰肩窝,心里一会儿喜,一会儿叹。金峰当真没叫她彻底失望。这家伙就是这样的,把人气得要死的当儿,又鬼笑着打出张牌,叫人转悲为喜。
金妮的事,他没有撒手叉脚地不管,他到底是金妮的爹呀,他去求人了,找关系了,问题是,他找的关系靠谱吗?
小安把从米颖那儿寻获的竹中的关系说给金峰,说了一阵,不见应答,正想抬头看他咋回事,便听见重重的呼噜声拍进耳朵。
6
一早,出了会儿太阳,万丈金光如刀子,把厚厚云层割开几道口子,从缝隙间挥洒而下。云层不急不缓的,蠕动蠕动,又把口子合上了。太阳再接再厉,再挣开两三道口子,可没多会儿,还是被云层锁了个严实。
午饭时,米颖接到宋丽华电话,宋丽华说,想来拜访一下。
约莫半小时,宋丽华来了。
宋丽华穿一身藏蓝色薄呢职业套裙,跨进门来,眼珠子一转,张口就向米颖赞道:“采采妈妈,你家好漂亮啊,又宽敞,又气派,还雅致!”
米颖请宋丽华客厅沙发上落座,找杯子给她泡茶,叫汪姐把新买的草莓洗一盘。宋丽华眼睛仍在左看右看,嘴上说不用忙,不客气。汪姐端来草莓,宋丽华看着草莓道:“今年这草莓贵得离谱!”
米颖笑笑,用水果叉子叉一枚草莓,递给宋丽华,自己也叉一颗。宋丽华捏着水果叉,脸向米颖凑过来,像是要避开什么偷听的人,压低声调快速问:“采采妈妈,你家采采有没有被哪个重点中学预定?是不是已经跟哪个学校签约了?”
“没有。”米颖说。
“不会吧,你家采采成绩好,没有学校来挖?”
“她成绩也不是最拔尖的。”米颖说,“前些时候有过二类重点学校的老师给我打电话,我没有答应,当时哪知道今年会是这个政策。”
“是啊是啊。”宋丽华说,“谁都想不到啊。那你们现在是怎么打算的?”
米颖踌躇的当儿,宋丽华把手里的水果叉往果盘上一放,快速翻动嘴皮道:“嗨,我知道眼下这个关键节点,大家都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啥‘秘密武器都藏得严严的,我当然理解了!可是我心里急呀,小孩升学的事,不就是天大的事嘛!像我们这种家庭,夫妻两口都是外来的,虽说在这里打拼了十几年,买了房子上了户口,但是一没根基,二没靠山啊,遇到这种关头,都不知道往哪儿使劲儿才好。”
米颖没想到宋丽华会说出这么一通话。宋丽华这人,她不仅不太熟,没交情,坦率地说,还有点不喜欢。这个妈妈,看着直率,给米颖的感觉却是,好像肚里总在打什么算盘。但宋丽华方才的话,说得掏心掏肺,米颖当然理解这份心情。当爹当妈的,哪个容易?当真如宋丽华所说,他们两口子都是外来的,在这里一无根基二无人脉的,遇到这样的事情,咋不心急火燎?
可她又能为她做什么呢,最多不过是把自己粗略的筹划说给她。所谓筹划,也就是等着摇号,摇号之前,报考竹中。
宋丽华听罢,开口道:“这就是说,你们还是打算参加摇号?‘培行嘉这些私立不考虑吗?”
米颖刚要说话,宋丽华又说开了:“摇号这个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我们家杨尊有你家采采那样的好成绩,我二话不说,让他去考‘培行嘉!没上过奥数辅导班有啥呀,学校里多少教过一点的,凭你家采采的聪明和实力,十有八九过关斩将!万一运气欠了点,还有成曦、进德这几所也不错的私立……对了!”她双手一拍,又说:“你们还有竹中这条路呢!竹中多好,又是公办,你们又有关系,更保险了!距离远一点,小问题,学校好最重要。反正啊,只要考上了,报名缴费锁定学位,一了百了。摇号总归冒险的,你想啊,本来学习好好的小孩,要是偏就给摇到垫底的差校去了,谁能受得了!那时候私立的招生也结束了,最怕的不就是两头落空吗!”
听宋丽华这话,米颖觉得她好像是来给自己出主意的。本来说竹中的时候,米颖还担着心,怕宋丽华像小安一样,百般恳求把她家孩子也带上。不是米颖不想带,带不动啊。谁承想,宋丽华压根没有求她的意思。看来宋丽华一准是有方案了,有主意了。
果不其然,宋丽华接着说:“我是要让我们家杨尊去考私立的,‘培行嘉我們高攀不了,就选排名靠后的去考。我只求这事早落地,早了结,早安心。”
又说:“私立学费高些,我们咬牙供呗,但愿他争点气!实在运气臭,就把他送回老家去读书。只是……”
只是什么?宋丽华没往下说,她拿起手机看一眼时间,腰一挺,做起身状道:“好了我不多打搅了,你肯定有事要忙,我走了。”
起身,拿包,换鞋,自己打开门,说:“走了,再聊再聊!”
7
米颖有点发怔,这宋丽华急冲冲来一趟,到底图个啥?
欧阳卫东从里屋走了出来,问:“人走了?”
欧阳卫东是前天下午回来的。一到家,旅行箱一放,就问女儿升学的事。
对于米颖不曾给采采报奥数班,欧阳卫东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只一门心思跟米颖商议对策。倒弄得米颖兀自好一阵感动。夫妻俩一番商量推敲,定下一个方案,这方案,除了米颖说给宋丽华的之外,还有一条,即参加摇号之前,尽力敲定本市一所二类重点以上的学校。这个“敲定”,也就是争取到学校留出来的机动名额。
方才米颖没跟宋丽华透露他们夫妻商定的第三条,原因是这条路子能否走通,是否有戏,八字尚无一撇。
这两天来,欧阳卫东是拧紧了发条,打电话,找关系,请吃饭。即使欧阳卫东出马,米颖也不敢完全地放心。想想吧,你能扑腾着托人找关系,别人也一样,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你就算使尽浑身解数,到头来仍可能是别人棋高一着。不是有这么句话吗,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没遇到事的时候,大家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腿,一到关键时刻,你就看吧,能上九天揽月,能下五洋捉鳖的,大有人在。越想,心里越是没底。
所以这两天,欧阳卫东是够伤脑筋的了。宋丽华登门的时候,欧阳卫东正在他书房里接打电话。此时欧阳卫东走出来,米颖看他一眼,即看出并无人给他送来好消息,包括刘启明。
刘启明是欧阳卫东的一个朋友。米颖对这人印象不太好,咋咋呼呼的,又好提虚劲,又爱喝酒,有事没事的,总给欧阳卫东打电话,一口一个大哥,邀欧阳卫东去吃饭,去喝酒。米颖哪能不知,刘启明邀约吃饭喝酒,哪回不是欧阳卫东埋单,却也不多说什么,说多了,白惹欧阳卫东烦。
这一回,好像真用上刘启明了。刘启明人脉广,他有朋友认得洗墨池中学管教学的副校长。欧阳卫东回来当天,即给刘启明打了电话,打电话时,刘启明满口说没问题,说尽快安排一个饭局,把他那朋友和洗中副校长都叫上。刘启明的话,米颖本能地觉得不靠谱,欧阳卫东却说,不要小看了刘启明的活动能量。好嘛,她当然希望刘启明不是吹牛,若真能为他们搭上这条线,那是再好不过。情况如何呢?这都第三天了,一点消息不见。
米颖正想问欧阳卫东刘启明是不是还没回话,欧阳卫东手机就响了,他看一眼手机,对米颖点点头,说:“刘启明。”
米颖看着欧阳卫东举着手机笑着说“欸欸,启明哪”,隔着几尺远,只听得刘启明哇啦哇啦的声音从听筒往外冒,却听不清他在说个啥。正心急,欧阳卫东按下手机免提键,刘启明的声音忽地清晰冒出:“朱校长这么说的,不是不给面子,不是不肯帮忙,今年实在是没办法,找的人太多了。就算现在他做了承诺,那也是虚的,等到七月初再看。”
米颖淡淡一笑。那个副校长无疑是回绝了饭局。只听得刘启明又急冲冲说,他还认识某某中学的老师,他再去联系联系。不等欧阳卫东说个谢,就争分夺秒挂了电话。
欧阳卫东挂掉手机,看着米颖,米颖也看着他,两人同时笑了一下。
米颖心里,已对刘启明这条线不抱希望。看得出,欧阳卫东也觉出了事情不是一般的棘手,只是嘴上不说而已。很可能他找的关系终将全军覆没。米颖说:“尽人力,听天命吧。”
正如米颖所料,往后两三天,欧阳卫东接二连三收到的,几乎全是坏消息的反馈。他托的人,纷纷表示爱莫能助,唯有一个人说,可争取在一所二级重点中学为采采保留一个机动名额,但仍是要等,等到七月初才能敲定。
这样的承诺相当于没承诺,话是活的,事还悬着,并没有板上钉钉。却也没奈何,还得认认真真表示感谢。
到了这一步,只能指着竹中作为女儿的升学保底了。
米颖堂姐把竹中过去三年的入学考试题都传到了米颖邮箱,邮件里只一句话:“给我打电话。”米颖又是感谢,又有点哭笑不得,这堂姐,帮个忙,口气一下大了。堂姐不端出这样的架势,米颖一样是感激的,甚至更感激。却也顾不得计较,给堂姐拨去电话,发自肺腑地说感谢话。堂姐听得舒心,喜悦又得意地告诉米颖,还有一套资料,是竹中旁边一所培训学校里专做升学辅导的老师对竹中升学考试的详尽解析,属于画重点的,很管用。堂姐说,她已经打着校长同学的旗号,跟那培训学校的负责人对接上了,对方今天把资料传给她。“资料一给我,我就转给你啊。”
米颖再说谢谢,太谢谢姐了。
堂姐笑:“今年的试题呢,要不要我去下点功夫,帮你弄出来?”
这个,米颖一个愣怔,然后说:“不用了,算了吧,这已经很麻烦姐了,谢谢姐考虑得这么周到。”
挂了电话,米颖说不好自己这是做对了,还是不对。把这事说给欧阳卫东,欧阳卫东问:“你不是怕花钱吧?”
“不是。”米颖说,“我就是觉得,那么做是逆天了,逆了天,谁知道要遭什么报应呢。”
欧阳卫东笑起来,点头说:“我老婆这么想是对的。”
米颖说:“我听堂姐的口气,她也未必能弄到今年的试题,竹中好歹也是名校,基本的原则肯定有的。”
欧阳卫东笑笑,点支烟,说:“我们女儿考竹中不会有问题的。”
8
米颖猜得不错,宋丽华确实是有了主意,却不是对米颖说的那个主意,那不过是她放的烟幕弹。
公办重点中学的摇号招生,她怎么可能放弃,事实上,甫一听到摇号消息,宋丽华是惊喜大过烦恼。之前她是没把“三五六”这类顶尖中学纳入考虑范围的,够不着嘛,突然间,摇号了,有希望了!
她当然不会傻到只看到事情好的一面,这个事,好运霉运半对半。但转弊为利,知難而上,素来是她宋丽华的长项。
即刻行动起来,电话打出一连串,一边打电话抓信息找路子,一边开动脑子里的小马达,构想出整套应对方案,那就是:让儿子参加摇号,大摇号不中,等小摇号;她自己,迅速着手为儿子寻找保底的学校。
私立学校,宋丽华快刀斩乱麻地排除,根本不纠结。私立若能考上,流水号被锁定,没了摇号机会;考不上,白辛苦,何必。关键在于保底。
宋丽华大学读的是师范,按说,同学中该有不少人进入教育战线,只可惜,她的同班同学恰恰没几个任教中学。有的吃过几年粉笔灰,后来转了行;还当着中学老师的呢,多不在这座城市教书。
这些年,宋丽华跟同学联系不多。那帮子同学,混得比她好的没几个。再说她成天忙得风驰电掣,哪有心思联系没用的人。但眼下形势陡变,为了儿子升学保底事宜,她当即紧锣密鼓联系老同学。
当日就挖出一个老同学,这同学在不远的麟江县第一中学当教务处主任,那也是省级重点。这就好了,打通老同学的路子,给儿子的升学保底!
只是这天下班前,她尚未跟那同学联系上。电话是打通了的,对方未接,宋丽华又发送信息,对方倒是回复了,说空了给她回电话。
她命令老公也行动起来,火速联系一切可能帮得上忙的关系,在他老家那边寻觅一所好学校,敲定必要关系,为儿子的升学上双保险。
做了这般周密安排,宋丽华内心最期待的,还是儿子能摇进本市的好学校,在自己身边上学,享受大城市优质的教育资源和一应配套资源。不然,当初她何必甩掉铁饭碗,跑来这里背水一战?
想当年,大学毕业时她没捞着好运气,无缘大都市。小城市里待了一年半,跟老公把婚一结,她就决定辞公职,闯省城。老公拦不住她,却也不敢舍命陪君子,把自己的铁饭碗扔了。她这老公,人是个好人,脾气好,会持家,心细如发,过日子十分勤俭,却是个最前怕狼后怕虎的。宋丽华发狠,丢下老公,单枪匹马杀进省城。
来省城的头两年,她吃了多少苦,租住城郊接合部的便宜房子,骑一辆丁零当啷的二手自行车,风里雨里地奔波,白天上班,下了班去推销保险,恨不能做梦都挣钱。那些年,保险推销被视为不入流的行当,跑断腿,磨破嘴,还受气,有时披头散发跑四五天,颗粒无收。
宋丽华知难不退,退了,也就没有她的今天了。对于大都市的无情,她照单全收。在她看来,这就好比冬寒暑酷,你再怨,它都是那个样子。反过来说,恰是有了这无情和惊险,才有披荆斩棘的快感、收获成功的辉煌,也才有让她攀上食物链高端的机缘与空间。
她专职干起了保险,一个电话打给老公,叫他过来加盟。老公犹犹豫豫,一心想留守原地,护着鸡肋饭碗,被宋丽华电话里一通训斥,乖乖就范。
夫妻两个联手,走街串巷,爬楼登门,摇唇鼓舌。每到周末,黄昏,别人都在消停地享受家庭生活,她和老公呢,推一辆自行车,车上驮一张折叠桌,两把折叠凳,一个展架,一大摞资料,到人家小区门口、社区广场摆摊设点,热情招呼,反复游说。一碗泡面,打发肚子;一瓶矿泉水,安慰冒烟的喉咙。时常披星戴月收工回家。不,哪有什么星和月啊,这座城市夜晚的天空,总是黑乎乎的,也不全黑,地面辉煌的灯火映射上去,把天空映得斑驳陆离,半灰半黑。他俩披着路灯之光,穿过寒冬酷暑,把一个又一个疲惫的夜晚,结束在倒头就睡的枕头上。
刚来省城时,宋丽华给自己定下目标,五年内买房。来到省城不到三年,她便豪迈果断地出手买房了。钱不够,她和老公各自向家里借,买下便宜楼盘的最小户型。
又不到三年,筹划买第二套房。那是因为她怀孕了。
他们夫妻的第一套房,面积小不说,还不是学区房,当时只图尽快买到房,尽可能不背债,不曾考虑到未来的宝宝以及他上学的事。到了宝宝在她肚子里日新月异一拱一动,宋丽华就反应过来了,骂老公,骂自己,鼠目寸光,不思長远,她的宝宝生下来,没几年就要读书的呀,读书当然要进好学校,咋进?拥有学区房最把稳。
第二次买房,瞄准学区房。首付的钱不够,还是老办法——借。不够的,按揭。
二十九岁那年,宋丽华手握两套房产,完成生子大业,昂然转型辣妈。房债背在身上,她不觉得烦恼,她只会把挣钱的风火轮踩得更欢。
生下儿子之前,宋丽华一直是为自己活的,只有她自己才是她矢志不渝的恋人、忠心耿耿的对象。儿子改变了她,使她超越了自己。她记得第一次给儿子喂奶,当儿子花苞般柔嫩的小嘴,含住她奶头,吮吸她奶水的时候,那惊心动魄的感受,那浑身酥麻、爱如泉涌的感觉,刻骨铭心啊。
她第一次和男生牵手,她的初吻与初夜,带给她的震撼,都远不及儿子的这一含一吮。她心里对儿子说:“我要把能给你的最好的一切,都给你。”
儿子杨尊长得乖巧。细长眼睛,嫩白皮肤,像她;挺直的鼻子,软软的头发,像爸爸。小帅哥呀。而且聪明。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记性又好,大人说的话,电视剧里的台词,听一遍,他能重复得一字不差!
只不过儿子的性情,随他父亲,这是让宋丽华有点遗憾的。儿子小时候,不管跟什么样的小朋友玩,总是受欺负的那个,连小女孩都能压他一头。有一次,他们两口子带儿子到小区附近的小广场乘凉,杨尊居然被一个小女孩打哭了。也不是打,是推,那壮得跟肉球似的小女孩一把推过来,杨尊就“哇”地哭了。
宋丽华又是疼,又是气。小绵羊般的儿子固然可爱,但可爱能当吃呢还是能当穿!她绝不能让儿子永远做小绵羊,她教导儿子,你弱对手就强,你强对手就弱;她提点儿子,你凶一点嘛!吃那么多好吃的,长点本事嘛,别人打你,你给我打回去!儿子呢,禀性难移。任她说千道万,儿子还是那个儿子,眉清目秀的,柔柔顺顺的,见人就笑,遇强就弱,长着一个聪明额头和一双清秀眼睛,全不知趋利避害。
儿子有这点不足,宋丽华并不看低儿子,正如她不会嫌弃老公。老公嘛,她骂是要骂,训也要训的,但也是要维护的。老公和儿子,都是她的人啊!她的亲人,她得护卫,得罩着。
杨尊上学前那般聪明,念起书来,成绩只是中等,宋丽华也没觉得多么失望。她是个现实的人,现实意味着实事求是,儿子是聪明的,但没聪明到独步天下的地步,独步天下反倒不好了,高处不胜寒嘛。儿子的这种聪明程度,正合适。何况,儿子小学阶段,宋丽华并没有狠抓儿子的学习,她预备到儿子进了中学,再来发力。
儿子上中学的事情,她照样是提早筹谋。要让杨尊上所好中学,最简便省心的方法,还是拥有学区房,重点中学的学区房。小学的学区房只管小学,管不了中学,明摆着,她得再接再厉。
宋丽华没觉得这事烦人,压力是有的,有压力才有动力,再说了,买进学区房,等于做了最理想的投资。把第一套房卖了,物色更值钱、增值空间更大的新学区房!
也是她心急了,或者说,心大了,又或者说,失算了,失策了,她把第一套房出手后,拿到钱就该直奔目标学区房,好歹付几成首付,贷的款,往后逐月还。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听熟人鼓动,一大笔钱哪,砸进一项投资里。原想吃个快钱,用赚到的钱,一举付清相中的新房房款,料不到肉没吃着,自己反给套住。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精明一世,阴沟翻船。
总之,走错一步棋,计划全乱套。那笔投资,至今仍给套着,一笔糊涂官司,再使劲儿,也捞不出个痛快结果。想起来,气得人肝儿疼。钱,一年年地收不回来,房,眼睁睁看着成了镜花水月,里外里,她损失了多少!宋丽华也捶胸,也顿足,也骂人,可她究竟不是吃了亏只会干坐着抹眼泪的人,新的学区房没戏了,儿子读书的事却不能耽搁,此路不通走彼路,忙忙安排儿子学奥数,补语文,攻英语,备战备荒,准备迎考。
她从未奢望过儿子考进“三五六”,她瞄准的是二类重点。一觉醒来,升学新政横空出世,让她精神为之一振,摩拳擦掌起来。
真是巴不得其他孩子都去考私立,少一人参加摇号,她儿子摇进重点的希望就多一分。她明知其他家长不可能都把孩子送去考私立,却还是忍不住要去鼓动。鼓动一番,心里好像总要踏实一点。再者说,这样跑来跑去,内心的焦急多少要冲淡些。
从米颖家出来,到了楼下,宋丽华下意识地呸了一下,装模作样的!等着摇号,等你摇到个下九流末等烂学校,看你还装不装得出气定神闲!
兀自又笑了,人家有竹中做保底呢,自然是有恃无恐的了。心里又一哼,你们有保底,未必我没有!
9
周六是个大晴天。三月下旬的阳光,怡人得很,亮亮的,柔柔的,千丝万缕,金色纱帐一般笼下来。站在阳台上望出去,铺天盖地的阳光,好似一支悠长绵软的思乡曲。云呢,一片片,一层层,闲闲地浮着,一会儿拉细了,一会儿卷缩了,一会儿又拉断了。
宋丽华对天气一般没啥意见,天气好,她当然开心,天气不好,她照样斗志昂扬。往常的周末,她经常自愿去公司加班,眼下呢,儿子升学之事乃当务之急。
今天,她和老公要出一趟门,去拜访她那位在麟江县一中担任教务处主任的老同学。明天跑一趟老公老家,去见见那边一所中学的总务处主任。
拜访,不能空手。先前夫妻俩商议时,老公的意思是,各送两条烟。宋丽华说,两条烟算啥,送了等于白送,白送不如不送。要送就送管用的,送钱。
钱送多少合适?老公表情凝重,宋丽华一眼看清他肠肠肚肚的纠结,她才不纠结,脑子里小马达转两下,方案即出。给她的同学封个厚实红包,请吃顿饭;老公老家那边的总务处主任呢,在宋丽华的方案里是个备胎,红包可以先压一压,送两条烟,请吃顿饭,把关系搭上,把该铺垫的话垫上。万不得已非要走他这条路子的时候,再集中火力攻关,该给钱给钱,该出血出血。
一早起来,吃了婆母做的早餐,宋丽华丢下碗筷,作速梳洗完,穿戴好,先跑了趟菜市场。不是买菜,是买水果。送礼的水果,得挑时鲜漂亮的买。到水果摊点上巡视一番后,她选了红提、帝王蕉、草莓。买好拎回家,又一番捯飭,把它们装进水果篮,盖上玻璃纸,扎上绸带,做成一只像模像样的礼品果篮。这水果篮、玻璃纸、绸带,都是旧物利用,老公啧啧赞叹。
夫妻俩拿上东西,开车出城。
高速路上车流顺畅,明媚阳光下,锃亮的路面反着微光。道路两旁,一块块的油菜花田,棋盘似的,菜花已半谢,棋盘的颜色,黄中带绿;田垄间,有仪态万方的树,稀稀落落的农舍,好似一幅风景画。宋丽华老公开着车,不多久,进入麟江县地界。
这几年,小县城的面貌也突飞猛进了,道路拓宽,高楼并起,商业繁华,看着赏心悦目,宋丽华感到满意。
他们先去到县一中,围着学校兜了一圈,才赶到约定餐馆。宋丽华约请的是老同学一家。老同学的妻女,她是第一次见,虽是第一次见,挡不住她自来熟,三言两语,化不熟为亲热;一鼓作气,掀起欢声笑语的热潮;又变换节奏,掏心掏肺,与老同学妻子说得惺惺相惜。惺惺相惜中,宋丽华从手袋里摸出鼓鼓的红包,拉过老同学独生女的手,声势浩大地把红包按到她手里,说:“阿姨的见面礼,拿着拿着。”
饭毕,宋丽华夫妇请老同学到隔壁茶馆喝茶叙旧。名为叙旧,实为谈事。老同学到底是老同学,老同学说,他们学校招生也是要考的,不过对于宋丽华聪明优秀的儿子来说,这不成问题。老同学说,回去他就把以往的考试题发几份到宋丽华邮箱里。
宋丽华连声感谢。
事情办完,夫妻俩打道回府。路上,老公不踏实地问:“以往的考试题,管不管用啊?要是今年的题面变化大呢?”
宋丽华“哧”一声,说:“说你是个棒槌,你还真是个棒槌,脑筋能不能拐拐弯?”
“你的意思是……”老公拿不准地问道,“他会把今年的试题给我们?”
宋丽华右手脱开方向盘,手指敲敲太阳穴:“用脑子想一想嘛!这话人家能明说吗?”
但是,万一呢,万一老同学闪她一下呢?宋丽华心里也打起鼓来,如今的人哪,几个是靠谱的!想到无人靠谱,宋丽华的不安又增加了两分。这种七上八下的感觉真烦人。车开进城,她把老公放在离家不远的路口,让他先回家帮他妈做饭,她自己则开车到家乐福超市,逛超市买东西,当散心。
买好东西结完账出来,习惯性地四下里一打望,巧了,还真看到一个熟人,前同事唐钰。
这些年,宋丽华跟唐钰一直保持着松散联系,平时打打电话,偶尔约着见个面。宋丽华原想跟唐钰打个招呼就得,却发现唐钰气色相当不好,面皮明显浮肿,黑眼圈出来了,头发毛毛糙糙的,仿佛一下老了好几岁。
唐钰叹气说:“宋姐,我这段时间天天失眠,能有啥好气色?”
敢情唐钰跟老公闹了什么别扭?唐钰老公开了个小公司,公司再小,人家也是老板一个,出有车食有肉,社交生活十分丰富。
宋丽华忙拉着唐钰到楼下一间水吧,抢着付钱买了两杯果汁端到座位上。坐下来听唐钰一番说道,才知道她是为儿子上学的事着急上火。
唐钰儿子今年刚到小学入学年龄。唐钰夫妇原本的打算,是送儿子进附近的英华实验小学。那英小前身是一所公办小学,后改制转为私立,依托原有师资和成熟管理,加上雄厚资本,办得红红火火。好比“培行嘉”是私立中学里的翘楚,英小就是私立小学里的魁首。
宋丽华的意识里,进私立学校,只要缴得起高学费即可搞定,有钱还进不去?唐钰说:“有门槛的,这两年门槛越来越高了,僧多粥少呀。想要进英小,得同时满足两个条件:一是面试过关,二是有关系,能给校方打招呼,递条子,让他们关照你小孩,否则就很悬。哪怕小孩面试的时候表现很好,如果没人打招呼,得不到学位的可能性非常大;反过来一样,有人打招呼,但孩子面试成绩不好,也很难拿到入门券,除非你家特别有手段。”
唐钰拧着眉头,又说,为孩子入学之事,前年年底她老公通过熟人,跟区教育局的一个科长搭上了线,对方一口答应帮忙。就因得了这句话,她老公便以为大功告成,只需静候佳音了。到了去年下半年,唐鈺到底放心不下,频催老公再联系一下那科长,问问情况,老公嫌她啰唆,说她沉不住气,三催四问的,白讨人嫌。到了今年元旦节,她老公才借着过节的名义,打了个电话去邀人家吃饭,谁想这一打,整出个晴天霹雳。那科长出了状况,从区教育局给调走了。人走了,不在其位,他说话打招呼还管什么用?他们夫妇以前做的功课,全打了水漂。把唐钰急得,只差没有急死。
唐钰说:“宋姐你知道的,我和我儿子的户口都不在这儿,今年我们想进公办小学都进不了。今年要求特别严,进公办小学得有户口本、房产证之类的证件,缺一不可。就是说,如果我们进不了英小,进公办也是没戏的,就很可能失学了,你说我能睡得着觉吗!”
唐钰和儿子的户口都在新疆。唐钰曾说过,之所以不把户口迁过来,是考虑到以后儿子的高考,回到原籍去考,有地区优惠政策,录取线相对低,考进一流大学的把握更大。
“那现在的情况呢?”宋丽华问。
“还在到处求人呢。”唐钰眼圈红了,“到处托人找关系,钱花了不少,事情仍没个谱。对了宋姐,你那里有没有什么关系呀?”
宋丽华忙摇头:“小唐,我也是外来户啊,同学亲戚熟人都不在这里,这一阵子我也在为我儿子升学的事情焦头烂额呢!”
顺便向唐钰倒自己的苦水,添油加醋地倒,表明自己同样在水深火热之中,营造与对方同病相怜之感。这是不肯为对方出力,又不致落得埋怨的最好方式。话说回来,她也实在帮不了什么忙。
宋丽华毕竟是个爽利人,说完自己的水深火热,又给唐钰出主意:私立学校不止一个英小,还有别的啊,不至于到没书读的地步。
唐钰仍是一叹:“离我们家不太远的私立,还有一个见山外国语小学是好的,一样的挤破头!那见小的收费比英小更吓人,高得离谱,还是有那么多人去排队报名抢学位!我是经历了这回的事情才发现,这城里有钱人真多,人比人,气死人,这话一点没错。我们也是横了心,两个学校都想办法给小孩报上名,拿个号。”
至于其他的私立小学,唐钰说,要么太远,要么呢,教学质量差,送小孩子进去,没准耽误了孩子。
唐钰这一番话,听得宋丽华直咋舌,进一个学费高得吓人的私立小学都这般困难,残酷啊。万分庆幸自己儿子过了这个阶段,小学快毕业了。
与唐钰告辞,开车回家的路上,宋丽华又不同情唐钰了。自找的嘛!谁叫你们不把户口迁过来。既想占将来高考减分的便宜,又想得眼下入读名校的好处,天底下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情。
又想,谁叫你们有钱呢,受点折腾也是该的。马上呸自己一下,自己不也想当个有钱人嘛,有钱有什么罪?一转念,想到儿子。
人家的事,她才没空去操那八竿子打不着的闲心。她还得加紧为自己儿子的事跑动。下个周末,烧香去。一会儿就上网查查,周边哪个寺庙最灵验。
10
小安心里,又是忐忐忑忑的。金峰找的关系,一开始给了她希望,一转眼,如风中之烛,唰唰都灭了。金峰也不再拍胸脯子说大话,只管嘟嘟囔囔骂娘。小安一边听着,他不是骂自己,也不是骂他找的关系不给力,而是骂这件事情,骂了事情骂世道,骂了世道又骂事情。
小安怕他无名火发到自己头上,赶紧躲了。心里的委屈不知向谁诉。金峰这么一通骂,就等于宣布,他尽力了,尽责了,这事他不管了,别没眼色地再去烦他。
不烦他,就得烦自己呀,小安忍不住,又想落泪。她要真是个不负责任的妈就好了,管金妮进个什么学校,管她读书读成什么样子,只要不把她饿着冻着,囫囵把她带大了事。可她做不到嘛,没法那么超脱。
晚上上床后,金峰竟又主动说起了金妮的事。金峰说:“不是还有竹中那条线吗?”
小安闷闷地说:“那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金峰点根烟,分析说,米颖很可能留了一手。“她有那么铁的关系,今年的试题肯定是拿到了的,藏着掖着,不肯给你而已。”
小安刚说一句“不会的”,金峰马上不耐烦:“凭你那二两脑子,你玩得过人家?甩给你两套旧试题,你就以为人家对你掏心窝子了,还感恩戴德的!”
小安本就不开心,闻言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忍着气道:“那你要我怎么办?给她下跪?我就只差给她下跪了!我问过了,人家也说得很肯定,真没有。那你要我怎么办?!”
说罢,眼泪就下来了,拿抽纸擦,越擦越多。金峰说:“行了啊!”
她倒想行了,行得了吗!眼泪汩汩往外冒,好像她腔子里伏着一条河似的。好在她能克制着不出声,免得把外婆招来。过一会儿,金峰伸手把她的肩搂住。
“行了行了,不要多想了,我们做到这一步可以了,交代得过去了。”金峰一面说,一面捏她的手。
金峰这个动作,是示好的意思。他一示好,小安的眼泪就收了回去,却也没有应和他,没有扑哧笑出来,只一声不吭重新躺下,大张着眼睛,脑子里又开始寻思金妮的考试。
前两天,学校已完成学生信息的采集工作,下一步,市教育局统一编制流水号。流水号即学生升学的身份代码,流水号编定,各私立中学就将公布招考的具体时间,也就是说,转眼间,决定命运的招考大幕就要拉开了。
事到如今,小安也不再举棋不定了,恨不能让金妮参加所有的招考,包括排名在“培行嘉”之后的进德、成曦这些私立。考上哪所算哪所。可这种打算还是不能叫她十分定心,要是真的霉到家了,所有考试都滑铁卢呢?
鼻根又发酸时,金峰说:“你老公如今时来运转了,钱会越挣越多的,有了钱怕什么!将来我们把金妮送到国外去读书。读书的路子多得很,干吗非在一棵树上吊死?”
是呀,没错,天下的路千百条。金峰这话有道理的。
小安眨巴一下眼睛,破涕为笑。
不日,各私立学校包括竹中等周边县份的公立重点,接连公布了招考时间。小安决定,让金妮参加四场考试,分别是培英、行知、进德以及竹中的招考。没选其他学校的原因,是它们的考試时间跟她选定的学校冲突。
晚饭后,小安漱了口,略略打扮了,吩咐金妮在家好好做功课,跟外婆交代两句,就往米颖家去了。
欧阳卫东照例不在家。小安进了米颖书房,在米颖烧水泡茶时,小安把决定安排金妮参加四场考试的计划说给了米颖,米颖听罢,问道:“考那么多试,金妮乐不乐意?”
乐意?小安张开嘴,喉咙里“哈哈哈”三声,道:“她能乐意?巴不得一场不考,坐享其成,坐在那里,通知书唰唰唰从天上落下来了。这才想得美哩!我跟她说不可能。”
米颖笑起来。小安想知道,米颖是否计划不变,仍只让采采参加竹中那一场考试?米颖说,昨天她和欧阳卫东问过采采意见,采采有她的想法,她愿意试试“培行嘉”的招考。
小安心里没来由地一惊,嘴里却说:“太好了,这样两个丫头正好可以做伴去考试了!你给采采报名了吗?‘培行嘉都报了?”
米颖说,没有都报,只报了行知。“不过我们不抱什么希望,只是让她去感受感受。”
小安心说,什么感受感受,我要是不问,你会主动告诉我?当然了,这事终是瞒不住的,就算她不问,米颖也会说的。但不知怎的,小安只觉胸腔里好似被塞进了什么不明物,堵得慌,跟米颖另外闲扯了几句,告辞出来了。
她没直接回家,走出住宅院,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这么一走,胸腔里的那团不明物倒给走散了。欧阳采采若考得上行知,没啥不好,更好了,这样竹中那边的关系,她家金妮就可独享了。不错,竹中那边是米颖的关系,但只要不碍着米颖家采采的升学,该帮的忙,米颖应该会帮的,就是说,万一金妮没考上线,通过米颖的关系去说一说,交点赞助费,进竹中还是有把握的。
好了,她不要再多想了,她这辈子,何尝操过这么多的心!要有下辈子,坚决不要小孩了!
11
此时此刻,宋丽华也在夜色里转悠,转得怒气冲冲。
她那老同学李贤荣,电话竟然打不通了,发短信也不回,果真不讲情分了!还老同学呢!同学个脚丫子!前些日子这家伙发给她的,不过是旧年头的考试题和几套练习题,今年的呢?她宋丽华可不是碍口识羞的人,才不会不好意思问,当即发短信问李贤荣要今年的题,同时在短信里明确表示,她会报答的。她宋丽华向来是知恩图报的人。短信发出,石沉大海。宋丽华忍耐了一天,再发短信,这一回,她豁出去了,直接问李贤荣要账号。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谁让她是求人的一方呢。
这个短信,李贤荣回复了。听到叮咚的短信提示音,宋丽华心里呵呵一声,看吧,还是来真格的管用。点开短信,李贤荣回的竟是:让孩子好好做练习题,把该掌握的重点都掌握扎实,问题不大。”
宋丽华破口骂了声娘,骂完回过神来,李贤荣发来的练习题中,未必就没有今年的试题。忙回了短信表达感谢。
时间辗转到前天,她又感觉不对劲儿了。
这些日子,她听到了多少消息!听有的家长说,去年谁谁花了几万元都没把某重点中学的考试题弄到手,几万元白打了水漂。又听说,升学考试试题一般都捂得很紧,哪轻易拿得到!有本事拿到的,人家也不拿了,人那关系,直接就拿学位了。还听说,今年有那不缺钱的家长,已预备拿十万元去交某私立重点的建校费。
宋丽华心说不好,上次见面,她塞给李贤荣女儿的红包,里面装了两千元。两千元按说不算太寒碜,可看眼下的情形,这场争夺赛无疑是以万元为起步价展开的,她就是个猪脑子也想得到,想凭两千元获得老同学两肋插刀的鼎力相助,无异于痴人说梦。前天中午,她再次给李贤荣发短信,恳切而直率地说:我们就不要客套了,请把你夫人的账号给我,你这是帮我呀,让我少受罪呀,我感激不尽的呀!
盘算了一下,打一万元吧。等把钱打过去,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请对方更深入地帮忙了。谁知短信发出,又是个石沉大海。
宋丽华忍不住再一通骂。骂完了,换位思考。站在李贤荣的角度一想,这事可能是让人为难了。那好,她自动退一步,不强求今年的试题了,只求老同学给她个准话,万一她儿子没考上线,交多少建校费可获你那学校的入门券?
若需交的钱超出她的预期,她何必!你不过一所县中。
可气的是,从中午到此刻,她打李贤荣电话,居然一直打不通。宋丽华突然意识到,那家伙是把自己屏蔽了。好你个李贤荣!你做得出来!
是否赶紧启动第二套计划,去搞定老公老家那边的学校?宋丽华团团转了几个大圈,决定走步险棋:安心等着,迎接麟江县一中的招考。假如到时候儿子没考上线,也不急,按兵不动,再等七月初的摇号。摇号仍不如意的话,宋丽华心说:我就要好好“捉拿”你李贤荣了,你以为你屏蔽得了我?除非你能化作一股烟散去,我就不信拿不住你!心里的声音高亢起来:拿住了你,怎么都要让你帮我想办法!
他的确没办法呢?她总不能把他吃了吧。
那她还是交建校费吧,认了,多少钱都交。平时拼命挣钱,不就是为了应对这种关键时候吗?
老公老家那边的学校,还是远了些。就算能搞定,事情也麻烦,难道让儿子一个人回老公老家读书?老公得跟着回去陪着儿子吧!那老公的职业前途,他们一家的生活质量,都得受严重影响。代价太大。
所以她要走险棋,追求最合算的结果,追求最佳性价比。走险棋,说不定最终有惊无险捡个大便宜;不冒险,哪可能收获意外之喜?
这么一想,她又精神振作起来。
12
不管高兴不高兴,金妮终是被小安押着去参加了一场接一场的招生考试。
考过前面两场,金妮蔫耷耷的样子,让小安看得心头直发凉。接下来还有两场考试,金妮若持续这个状态,也不用学校公布考试分数,结果就明摆着了。小安急得每天早晨起床后,晚上睡觉前,反复向老天祈祷:天灵灵地灵灵,王母娘娘快显灵!
这天上午,送了两个女孩到学校,开车去公司的路上,一个主意像一道光,一下闪进了小安大脑。拿定主意,即打电话给米颖说,下午放学她自己去接金妮,带金妮去办点事。
下午她提前下了班,開车赶到学校。在校门口遇到了来接孩子的米颖,跟米颖说话间,金妮和几个同学走了出来。
金妮准是没料到她来接她,大大地“咦”了一声,又开心,又疑惑:“啥事啊?你要带我去哪儿啊?”这时候另一个班的采采走出了校门,小安牵着金妮,跟米颖母女道了再见。
刚走到停车点,金妮蓦地发了脾气。“去哪儿啊?”口气凶巴巴的,“我饿了!哪儿也不想去!”
小安打开车门:“上车。”上了车,把一块巧克力蛋糕递给金妮:“系安全带。”金妮不动,小安帮她系了。点火,端稳方向盘,轻踩油门,车子滑了出去。
她要带金妮去的地方,是她一个远房表兄家的住宅院。车到目的地,小安却不带金妮上楼,金妮问为啥,小安说:“你表舅家没人。”
小安的表兄和表嫂,此时各自在外地出差,他们夫妇俩上高中的女儿住校。
金妮瞪她一眼:“那你带我来干吗?”
“等着见个人。”
其实不是见,应该是看。也不是看,是为了给金妮讲一个故事,一个大男孩的故事。
就是表兄家楼上邻居的孩子。去年初冬,小安听表嫂讲到了那个男孩。说原本是个聪明孩子,小学阶段成绩不错,可惜初中进的学校不好,家长也掉以轻心了,男孩的学习习惯养坏,成绩唰唰下滑。多米诺骨牌第一张一倒,后面跟着就是一连串的倒塌,考高中考得差,进了高中,成绩更差。他爹妈亡羊补牢,送他上补习班,给他请家教,于事无补。去年参加高考,妥妥的名落孙山。落败之后,让他复读,他没那志气;让他去餐馆洗盘子,爹妈舍不得;由他一个人待在家里,怕他染上网瘾。最后,只好由他妈每天把他带着去上班。那么大个小伙子,每天跟在妈的屁股后进出,是一道什么样的风景?
今年春节前夕,小安给表嫂打电话时,顺嘴问了一下那小伙儿的情况,表嫂说,他爹妈头发都愁白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打算今年秋天把他送进职业学校,学个美发啥的,至少将来有个饭碗可捧。
小安想的就是,让金妮看一看那个跟着妈上班的大男生,前车之鉴哪。
哪知她把那大男生的事情刚说几句,还不及说出告诫的话,金妮“哧”一声,撇嘴道:“那个人笨得要死,去找工作挣钱呗。”
小安一个嘿嘿,问金妮,高中生能找到什么工作?刷一辈子盘子?金妮说那又怎样?金妮哼一声,说,刷盘子挣到钱后再去读书。小安道:“你以为刷盘子能挣多少钱?够不够吃饭付房租?还读书!”
金妮张张嘴,又闭上了。不知她想到了啥,反正,她没再嘴硬地对抗。
母女俩坐在院里的木条椅上。下班回家的人,陆陆续续走进院子,有拎着包的,有拎着菜的,也有拎着打包盒的。黄昏的气息仿佛潮湿的云团,慢慢沉下来。不知哪户人家的厨房窗口,忽地传出刺啦一声,惊爆爆的,接着是铲子跟锅壁欢快相碰的声响,又喧嚣,又孤单。其他人家都没啥响动,也不知是还没开始做饭呢,还是无心做饭。小安没来由地感到一股忧伤,说不出的忧伤,正要叹气,听见金妮说:“走啊,回家吧。”
小安将衣摆拉一拉平,说:“还没见着人呢。”
“你不就是想让我知道这个事吗?我知道了。”
小安也不想等了,却还犹豫着,金妮说:“我还有作业呢!”
下班高峰时段,路上总是堵的,小安的车子走走停停。啥时候,她才能像米颖那样,不上班了,也不用为金妮这丫头操心了,也不用为钱发愁了,啥时候她才能彻底当个闲人啊。其实她小安最擅长的,就是无所事事打发时间,保准打发得如诗如画。可惜生活的车轮一滚,她这天赋便被碾落成泥了。
她喊一声金妮,还没说下面的话,金妮就说:“后面两场考试,我会好好考的。”
这话来得太突然,幸福来得太突然,小安一时间大喜过望,向金妮连抛两个飞吻。不想,金妮跟着问了一句:“你为啥不跟我爸离婚?”
“啥?”由于毫无防备,小安大吃一惊。金妮倒坐得稳稳的,面无表情地重复一遍:“我问你为什么不跟我爸离婚。”
这丫头在想啥呀?小安说:“这是大人的事,你咋操起这份心来了?要操心,操心自己的学习呀!”
见金妮不回话,小安又说:“你愿意我和你爸离婚?离了婚,我们这个家不就散了吗?”
金妮不吭气。
小安说:“你爸爸脾气不好归不好,但你要相信,他是爱你的,也是爱我们这个家的。”
“你相信?”
小安心里一叹,现在的小孩,个个跟大人似的!此时此刻,感觉她不是妈,金妮才是。咋回答金妮这问题?到了前方路口,她缓缓踩下刹车,拉起手刹等红灯的当儿,方慢慢道:“你总有一天要长大的,长大了,总要飞走的,那时候你妈也需要伴儿啊。你爸脾气再不好,我们也过了这么多年了。再说你不也脾气不好吗?你和你爸,都是我上辈子的冤家,我欠了你们什么!你要心疼你妈妈,以后就少发脾气。”
金妮一下一下吸着嘴唇,不回应,也不看她,好半天,说一句:“随便你。”
小安把着方向盘,路面上,车辆挤挤挨挨,首尾相接地停滞着,也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一直以为,这丫头对她爸只有害怕的份儿,料不到她肚子里竟这般有主意。一时间,小安心里百味莫辨。
13
不知是不是那大男孩的故事起了作用,接下来进德和竹中的招生考试,金妮一改先前的疲萎,打起了精神。
各校招考结果公布前,小安如坐针毡,想去找米颖聊聊天排解压力,想想又作罢。
这几年,她是有事就去找米颖说,有时没啥事,也去米颖家坐坐。金峰不乐意她到外面社交,她去米颖家,金峰总不好拦着。只不过,虽然跟米颖走动得勤,她俩却不到闺密的程度。闺密是无话不谈的,一些很私密的事情也是要交流的,叽叽喳喳,小安喜欢的就是这个,私密共享,情感共振,可她跟米颖呢,除了小孩的事情,以及家里一些琐事,基本谈不到其他。偶尔谈到了,也是浅尝辄止。
是米颖比她大了几岁,相当于隔了代呢,还是两人性情不同,到不了亲密无间的份儿上?小安没想过。总之,总是同类话题说来说去,她也觉得单调,在米颖家里,哪怕坐一个晚上,耗几个小时,她也不觉得尽兴。有啥办法呢,这就是她目前的生活圈子,不把小孩带大,她解脱不了。
怕着,盼着,等来了各校招考结果的发布。如同小安预测的那样,培英和行知,金妮落榜,但进德和竹石两所中学,金妮都考上了。欧阳采采呢,参加的是行知和竹石中学的招考,考上的是竹中。
小安喜悦地回到家,拉着金妮,在客厅里又是转圈,又是摇摆。
金妮这两年长得快,一晃眼,蹿过了小安肩头。小安也不介意金妮长高了,长吧长吧赶快长,长大了,成人了,我就脱手了。唯愿金妮快速长大的同时,自己逆生长,今天是金妮的妈,明天是金妮的姐。想到此,小安顾自叽叽笑。她把手机套在自拍杆上,和金妮脸并脸,对着屏幕找角度,做表情,金妮的表情一点不活泼,小安搡搡她:“咋老气横秋的?笑一笑啊!酷一点哪!”
金妮真像个小大人了,竟问她:“玩够了没有?”
“再拍几张。”小安一边拍,一边问金妮想吃什么大餐,“我们好好去庆贺一下,一会儿我给你米阿姨打电话,我们两家一起。”
“你还没跟我商量选哪个学校呢。”
“这就跟你商量,”小安笑眯眯,“进德和竹中,你愿意选哪个?”
金妮毫不犹豫:“竹中。”
“那学校远哪,要住校呢!”
“我愿意!”
其实小安也倾向于竹中,不用提交金妮的流水号,金妮仍可参加市属公办学校的摇号。却不免患得患失,放弃了进德,若是摇号摇得不好,最后真的只能去竹中了。竹中虽是好学校,还是公办,无须交高学费,可毕竟远了些,她不太放心金妮住校。
谁想金妮说:“就算摇到了六中、洗中,我也要去读竹中。”
小安哭笑不得:“你跟竹中有啥解不开的因缘,就盯着竹中不放呀!”
“我要住校!”金妮尖声说,“不然我那么卖力地考它干什么!”
“你愿意住校?”
这丫头是一时兴起呢,还是主意大?
金妮说:“是啊!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愿意!”
为啥呢?还没等小安问出来,金妮直撅撅地走开,走到客厅那头,忽一转身:“别把我照片弄得花里胡哨地挂你朋友圈,我不同意!”
“嘿!”小安瞠目结舌。金妮说的花里胡哨,是指小安用美图贴,在她们母女的头像上贴上兔子耳朵、小猪鼻子之类,这不就是个玩吗!小安恨恨一句:“没上没下的东西,对我发号施令起来了!”跟着又笑了。
14
六月,炎热已稳坐江山,行道树的树叶转向深绿,空调机的嗡嗡声遮盖了清晨窗外的零星鸟鸣;生活俭省的老人们,又开始殷勤地往大商场大超市挪动脚步,不是去购物,而是去享受免费空调,省下自家电费。菜市场里,水果摊上,杧果、葡萄、菠萝、西瓜早已登场,荔枝、杨梅、黄桃跟着鲜亮上市。倒回去几年,人们对蔬菜水果上过量的农药、对食品和饮用水的不安全还物议沸腾,忧虑深深,近几年,大家似见惯不怪习以为常了,该买照买,该吃照吃。担忧也是有的,却化作了笑谈,反正有毒大家中,有病大家得,只要大众步调一致,何必先天下之忧而忧地自寻烦恼?随遇而安才是正理。
当月中下旬,本年度毕业的小学生们,依照各自学校的时间表,考完了毕业考试,举行了毕业典礼。
摇号尚未开盘,生死未卜的压力下,参加典礼的妈妈们,尽管好些人仍精心打扮了,穿了礼服裙,做了头发,化了靓妆,花枝招展的,言笑晏晏的,但多少有些心神不宁。
小安问米颖,要不要找个寺庙烧炷香。小安诚心诚意地想去拜拜佛,她不是信徒,平时一不烧香,二不礼佛,但平时不烧香不礼佛的人多了去,不耽误大家临时抱佛脚。小安以为,就算临时抱佛脚,我佛慈悲,不会见怪的。米颖笑说:“寺庙肯定要盛况空前了。”
米颖没答应小安一块儿去烧香。并非她不知敬畏,也并非她內心强大,她只是觉得,不如老老实实的,平时怎样,现在还怎样。她不是不信佛,只是没想过该信还是不信,既如此,还是老老实实的吧。
旋即,迎来摇号见分晓的七月。
这天是个半阴天。学生们已放假,开启了假期模式。大人们呢,上班的依然匆匆早起赶时间,无须上班的,仍是该干吗干吗。米颖坐在电脑前,等着当日大摇号结果的公布。
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小安总是羡慕她当妈当得省心,常说采采懂事、争气、学习自觉,言下之意,她这个妈当得便宜。天下哪有便宜得来的好事!采采的学习自觉,哪是凭空掉下来的呢。回头想来,米颖以为,这跟她很早就注意培养女儿的良好习惯有直接关系。她不曾对女儿实施流行的早教,怕的是透支孩子的学习兴趣,但是,行为习惯、生活习惯方面,则有严格要求。采采两岁,让她自己归置玩具;三四岁,让她自己洗脸、穿衣、系鞋带;再大些,叠衣服、扫地、洗碗。刚满六岁,增添新项目,把收拾她自己房间的活儿派给她。这些事,不是安排了、吩咐了就完事的,也不是告知女儿:这是你的分内之事,爱做也得做,不爱做也得做,就功德圆满了。米颖是想了多少对策,花了多少精力,才把这套习惯给女儿建立起来。
到了采采上学,无论是做作业,还是学习复习,抑或是考试,米颖的确无须太操心。这方面不太操心,不等于全盘不操心。培养小孩这个事情上,她做的功课,不比任何家长少,不同的是,她能够稳住自己不跟风,不会见到别的家长怎样,自己就忙忙地效仿跟进;也不由着虚荣心作怪,对小孩抱过高期望。期望是有的,谁不希望自己孩子出息呢,问题是,小孩未来能出息到什么份儿上,真不是父母凭期望可以拍板的,还得把期望摆正位置。
她从未把小孩的考试分数看得比天大。另一头说,她也一定要在可能的范围内,为女儿助力。
初中很重要。摇号一事,她即便想淡定以对,也做不到心如止水。
直到上午十点,名单才挂出来。
她顺着名单逐一往下看,手心里汗津津的。突然间,她停住了,不敢相信似的,看一遍,再看一遍,一连看了三遍,没错,没错!欧阳采采的8位数流水号,欧阳采采的名字,一丝都不错,欧阳采采摇到了六中的直属分校熙和学校!
她低下头,心里喊一声老天保佑,又盯着屏幕上采采的流水号和名字看了一阵。再顺着名单往下看,没看到金妮的名字。
离开电脑椅,她竟像长途跋涉了一场,浑身虚脱得几乎要打战,自骂一句没出息。
一般说来,分校总要比主校弱一点,可不管怎么说,熙和学校也是一等一的好学校。她知足了,相当知足,相当感激。感激啥呢?说不清。
正想给欧阳卫东打电话报告好消息,手机响了,是宋丽华。宋丽华的声音像一串炸开的鞭炮:“采采妈妈你看到名单了吗?恭喜恭喜!我家杨尊和你家采采都摇到了六中熙和!全年级进熙和的总共两个,就是我们两家的小孩!哎呀我们运气太好了!太高兴了太高兴了!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米颖也恭喜宋丽华,宋丽华接着说:“我们两家有缘分哪,我家杨尊和你家采采,小学做同学,中学还做同学!几多好!以后更要相互照应哈!”
米颖应和一声,宋丽华又说开了,谢了天,谢了地,谢了菩萨和上帝,又感叹“不容易啊”,又谈及谁谁摇进了六中本校,接着问米颖对熙和学校的教学、管理情况有多少了解,再问她是否知道今年带初一年级的,有几个高级教师、优秀教师……一句跟着一句,一段跟着一段。宋丽华只是一张嘴在说,米颖听起来,却好像有个戏班子在耳边鼓噪。忽听见宋丽华说:“采采妈妈,要不我们两家一块儿庆贺一下,一起吃个饭?我请客,时间你定!”
“这个……”米颖略一踌躇后,找个借口婉拒了,说以后另找时间吧。
宋丽华情绪毫不受影响,语气热烈依旧:“可以可以,我知道采采爸爸很忙的,大老板嘛,以后找机会,来日方长!”
米颖心说,欧阳卫东算啥大老板,不过这一点不值得刻意去校正。就算欧阳卫东不太忙,她也不愿叫上丈夫带着孩子,跟宋丽华一家去下馆子“弹冠相庆”,不想跟这个妈妈走得太近。
15
金妮大摇号没中,随后的小摇号,恰恰摇到炳南中学。
米颖觉得不好办了,这种情况下,她该跟小安说些什么?总不能不说话,不理会这件事情。打电话给小安,问她晚上有没有空过来坐坐?小安说行啊。米颖干脆直接问:“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吧。”电话里,小安说话的声调语气倒是跟平常一样,她说,“看来这就是命哪。金妮先就说了,要去上竹中,哪怕摇中了六中她都不去,只选竹中。这下她如愿了。”
“为啥金妮只认竹中?”
“她说愿意住校,这丫头……”小安顿一顿,道,“也好,这丫头比我想象的有主意。只是我没法放心她呀……”
说了一大通的不放心,不等米颖安慰,小安又愉悦起来:“这个坎儿总算过了,就这样吧!我再不要想它了!我得好好放松放松!”
晚饭后,小安过来了,脸上笑嘻嘻的,一来就跟米颖商议上哪儿去度假。去年暑假,她们两个妈妈带着两个女孩,去广西游玩了十来天,今年去哪儿,米颖还没想。小安说:“要不这次我们把两个爸爸也叫上,两家一块儿出去?”
米颖第一反应是,免了。她对金峰没啥好印象,可不想跟他组团出游,再说欧阳卫东跟金峰接触更少,谁知道处不处得来。忙拿欧阳卫东做借口推挡,说:“你们就别管我们了,你们自己出动吧。”
小安转转眼珠,说:“或者我们把那两个丫头送进一个夏令营,我们两个去玩一趟,暂时不当妈妈了,给自己放个假。”
米颖哈哈笑:“好主意,真会想!”
米颖告诉小安,她得去看房子,准备搬家。
小安一脸惊讶:“啥?”
这两天,米颖特地于上班早高峰时段,开车往熙和学校跑了两趟,精确计算路上所用时间。不很堵车的情况下,半小时左右。这个时间说来不算长,但遇到堵车就难说了,一旦吃上堵車大餐,一个多小时都是可能的。
“我跟我们家那个商量了,”米颖说,“干脆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免得每天跑,也不用担心堵车了。”
小安像是没回过神来,半晌说:“你搬走了,我找谁说话去啊!”
“我们可以约啊。”
小安问:“你刚才说租房子?不买啊?当然我不希望你买,以后还搬回来住。”
以后搬不搬回来,再说。
不管怎么说,买房是个大事,何时买,买到哪里,这些问题尚未提上议事日程,米颖也就没跟小安说。
小安把茶杯捧到唇边,牙齿轻叩杯壁,咕咕哝哝:“你走了,我怎么办哪?”
小安说:“人都说,小孩上了初中,真刀真枪的血拼才开始,小学阶段只是热身赛。我一听脑袋就大了,我都使了吃奶的力了,还只是热身赛!本来就指着你给我打气撑腰当靠山,你要搬家了!真是当头给我一棒啊!”
米颖呵呵笑着,心里有些感动,嘴里说:“我算什么人哪,给你当靠山?”
小安说:“我会想你的。”
米颖做受惊吓状:“莫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吓我啊!”
要找房子,要搬家,这个暑假,米颖估计很可能没空带采采去旅行。“采采要失望了吧?”小安一片好意,“如果你放心的话,等我跟金峰商量好到哪儿去玩,我们把采采带上,你看怎么样?”
米颖没多想,谢了小安:“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小安说不麻烦,小安的意思,金妮和采采彼此做伴,能玩得开心点。米颖犹豫一下,再次谢谢小安好意,还是没同意。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米颖暗自庆幸,幸好没让采采跟着他们去。
16
小暑之后,大暑跟来。大暑一过,眼看就要立秋。
米颖紧锣密鼓地跟着中介去看房选房。总算在立秋之前搞定此事,签了租约,拿到钥匙,只等着搬家了。
接连下了几场夹着雷击电闪的暴雨,暴雨之后,炎热挥之不去,天空云翳绵厚,地面热气如蒸。早饭吃过,米颖换了身衣裳,和汪姐出门去超市买纸箱子,用来打包东西。
途经小安家住的那幢楼,在单元门外,碰到小安一家。
小安家红色马自达的后备厢张着嘴,金峰正把两个拉杆箱和一个提包放进去,小安站在一旁看着,金妮大概在车里,看不见人。他们一家这是要到云南去度假。
米颖跟小安和金峰招呼了一声,金峰马马虎虎向她点个头,关上后备厢盖,坐进驾驶室。小安上车后落下车窗,对米颖扬扬手,说走了啊,拜拜。发动机突突一响,车子一溜烟开了出去。
上次米颖跟金峰打照面,约莫一个多月前。当时是上灯时分,暮色笼罩,万物朦胧,她没留意金峰的模样。此刻在白昼天光下,米颖倏然发觉金峰变化很大,肚子鼓了起来,脸上泛着油光,眼角也耷拉下来了,似乎不久前还驻足在他身上的英俊,刹那间灰飞烟灭。不知怎的米颖猛地觉得,岁月已让金峰本相毕露,他就是个一目了然的恶俗之人。
打包东西是个力气活儿,是个大工程,即使不搬动家具,工程量也够大。米颖、汪姐加上采采,大干三天,也没收拾清楚。这天晚饭后,欧阳卫东也上了阵,一家人搬的搬,捆的捆,一面干活儿,一面说笑,正一团热闹时,门铃响了,汪姐去应门,门打开,门外竟然站着小安。
米颖意外道:“咋回来了?这么快?”
小安没精打采地笑笑,说:“欧阳大哥也在啊。”
欧阳卫东直起腰,笑着叫小安坐。米颖见小安脸色黯淡,眉未描,甲未涂,不复平时的精致妥帖,感觉出了什么事,跟小安说:“我们去书房吧。”
欧阳卫东说:“我带采采出去再买些塑料绳,你们聊。”
进了书房,米颖用电水壶烧上水,拿了一颗小青柑普洱,剥开外衣,投进茶壶。还好这套茶具尚未打包。小安看看空了一半的书橱,说:“哎呀,我心里咋空落落的呢。”
米颖等水烧开,先烫茶碗,嘴上问着小安度假的事情,小安懒懒地答着,心不在焉的。楼下院子里,小孩子呼呼喝喝的声音一阵阵升腾上来,夹杂着奔跑蹦跳之声,听着怪热闹的。
小安蓦地一叹,问米颖,一个人的脾气定了型,是不是就改不了了?
米颖心想,是金妮老毛病又犯了?把泡好的茶倒进茶碗,递给小安,小安就说开了。
小安说,昨天中午他们一家在饭馆吃饭时,金峰接到他那烧烤店大堂经理打来的电话,说店里出了个事情,具体啥事,小安不清楚,反正金峰接完电话就说要马上返回。“本来我想让他自己先回,我和金妮再待几天,再一想,算了,一起回吧。”
楼下不知哪个小孩的一声尖叫飞上来,小安无动于衷。小安说:“早知道,不跟他一起回来就好了。”
为抢时间,开车出发前,金峰拿了两张光盘卡在小车前脸和屁股的车牌上,遮挡住号牌,上了高速路,一路踩着油门狂奔。奔了两三个小时,去服务站加油上厕所。就在那服务站,小安母女上完厕所回来,发现金峰叉腰站在车边破口骂着,原来,车屁股上的光盘没了。金峰一头骂,一头自言自语:“光盘啥时候掉的?咋会掉的?老子一路都在超速,这下惨了!”
小安没想到,这时金妮说话了,金妮说,是她拿掉的。金峰登时像条眼镜蛇,厉声喝问光盘在哪儿?金妮说扔了。小安深深吐口气,说,金峰那样子,就跟要跳起来吃人似的,咆哮着问金妮,啥时候把光盘拿掉扔了的?金妮吓得直往后缩,金峰不依不饶逼向金妮,从金妮喉咙里压出答案:出发之前。怯怯说出那几个字之后,金妮又奋勇给出理由:“遮挡号牌是不对的。”
小安没来得及阻挡,金峰将一个耳光重重地甩到了金妮脸上。小安说,金妮吃了那个耳光后,从昨天到现在,没说一句话。
米颖沉默好一阵,只觉怒火中烧。她问小安:“这个事你怎么处理的?”
小安呆着脸,而后低低一叹,说:“金峰那么做当然是不对的,但昨天情况特殊,一般他也不做那种事,昨天他要赶时间,又不想被罚款扣分,你知道我们开到那个服务站之前跑了多少公里,他要被罚惨了!”
米颖问的是小安如何处理金妮挨耳光的事,小安回的却是替金峰辩解的辩护词。米颖心说,活该!罚他是轻的!对小安有點说不出的气恼,忍了忍,问她:“你跟金妮谈过了吗?”
小安说:“谈啊,昨晚上我哄了她一晚上,给她解释了好半天。我能怎么办呢?还不是只有哄着金妮,让她把这事忘了,让她原谅爸爸。”
原谅个屁!
米颖忍不住在心里爆了粗口,这样的人哪配做父亲!要命的是,他偏偏就是金妮的爹。小安轻轻一抖,她手机响了。等小安接完电话,米颖给小安续上茶,说:“小安,我想说几句你可能不爱听的。”
“不会不爱听。”小安恳切道,“你说。”
米颖说:“我知道你对金峰是有依恋的,你们夫妻相处,你是当事人,你愿意忍耐、付出,那是你的气量,换个角度,或许那也是你们夫妻比较特别的相处方式;可是对于金妮来讲,金峰的……”暗吸一口气,把“德行”二字压下,换了一个词,“金峰的做法对她影响太不好了,你能让金峰给金妮道歉吗?”
就算多管闲事吧,这些话她非说不可。
小安瞪大眼睛:“怎么可能?”
“试一试呢?”
小安摇头:“试不了。”
米颖简直没话说了,还能说啥?!
隔了好一会儿,小安闷闷地问:“米姐,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跟金峰离婚?”
“这个我不好给你什么建议,”米颖说,“这得你自己拿主意。”
“这话听起来,你是倾向于我离婚的?”
换了是米颖自己,她不会迟疑,离。但小安不是她。如果离了婚,小安不但没有过得好些反而是过得更不好,对金妮能有什么好?小安这女子,是喜欢依赖人的,只要有所依赖,哪怕依赖的是金峰这种可恶东西,她也觉得比把她落了单强。对金峰,小安也表示过不满,也吐过怨言,可她长年累月与金峰相伴,竟能笑口常开,还能保持少女心态,可见她有常人不及的本事,亦可见,男人女人之间,好些事情是外人看不清摸不透的。莫说外人,说不定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爱恨情仇这东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缠缠绕绕,有时候真的是分剥不开。
她对小安说:“我的倾向只是我的倾向,关键看你自己。”
小安便不再纠缠这个话题,闲扯了几句别的,告辞了。
院子里已然静了下来,从窗口望出去,一派万家灯火的祥和。采采已睡下了,汪姐在客厅里看电视,声音拧得低低的。欧阳卫东在他书房里,穿着家居服,对着电脑在看什么东西。他们家这套房子,夫妻各自一间书房,等到搬了家,不会有这条件了。米颖租的房子三室一厅,房间只够做卧室用,就这三室一厅的公寓,租金已够昂贵。米颖跟欧阳卫东谈好,也跟采采和汪姐说了,搬家过去后,客厅就是书房了。
欧阳卫东问,搬走之前,要不要跟小安一家一块儿吃个饭?
米颖不假思索:“算了,到时候我带着采采,跟小安金妮两个吃个饭就好,不想跟那个金峰一块儿吃。”
欧阳卫东笑起来:“怎么了?金峰得罪你了?”
“他跟我有什么关系!”米颖说,“那种人!算了,不说了。”
搬完家,女儿的中学时代,就要拉开序幕。初中三年,高中三年,还有实打实的六年辛苦。其实,就算六年后小孩顺利考上大学,做父母的,距离这场辛苦陪跑的“全剧终”,还远着呢。
第二章
17
这座城市地处西南内陆,海拔低,地势平,城内有河,远处有山,山如遥遥安插的围屏,河似弯弯曲曲的飘带。人都说此地气候温润,物产丰饶,调子呢,尤为舒缓悠闲,是过日子的好地方。
可在任静看来,哪种日子是容易的?哪有什么风水宝地?什么悠闲,什么舒缓,说得好听罢了。除非你天生好命,啥事都不操心不费劲,包括养孩子。这可能吗?
六中熙和学校新生报到注册的时间在七月底。接到报到通知之后,任静隔三岔五地要敲打一下儿子陆枕涛:“上中学了哈,以后主要精力得放在学习上了,涂涂画画的事,少花时间。”
陆枕涛说:“还没开学呢。”
任静说,没开学,也得赶紧进入以学习为中心的状态。她提醒儿子:中学可不比小学,小学么,功课再重也重不到哪儿去;中学就不同了,中学的课业,是一年比一年重,尤其初中二年级是一道分水岭,学习好的与学习差的,必定截然分开。即便今年小升初是摇号,搭着这班幸运号,一些本来考不起重点的孩子也进了重点的门,可任静认为,那也不会使一流学校滑坡到三流阵营。学校会想办法的,老师会有措施的。重点就是重点,优秀学生必将成群结队冒出来,到最后,还是个优生荟萃的格局。
她的儿子陆枕涛,绝不可以掉入差生的行列。按任静所想,从报到这天开始,新的征程就开启了,儿子必须改变习惯,不能再把大把的时间耗费在画架前。
陆枕涛在画画上是有些天赋的。幼儿园时期,就有老师极力建议任静给陆枕涛报个绘画班:“这孩子画画很有灵性的,培养培养吧,说不定他在这方面会有大出息呢。”
任静一笑而已,画个画,能有什么大出息?对艺术这一块,任静不甚了解,饶是不很了解,她也知道多少人在艺术这条路上走得个不上不下,两头望不到边。任静一熟人亲戚的孩子,为了学画,花了父母压箱底的钱,他自己也搭进了大把的时间和精力,如何呢?到了二十六七岁,那小子莫说有啥成就、画出了个啥名堂,连份正经工作都抓不稳,脾气还越变越坏。让他干别的,他干不来也不乐意,任凭他这么走下去,其结局可想而知,就是个山穷水尽。
那小子任静见到过一次,走路双肩佝偻,看人脸色阴沉,眼神还恹恹的,哪有一丝朝气,哪像一个小伙子!任静只一个感受:这小子,讨债鬼一个啊。
不过当年,任静终究没有拗过儿子的缠磨央求,给他报了个绘画班。报班归报班,任静心里,那只是让儿子学着玩,她可不允许儿子将来靠这个吃饭。能是个什么好饭碗!就算画画也能成名成家,进而名利双收,可纵观天下,那样的人有几个?
领着陆枕涛到熙和学校报到完,离正式开学还有小一个月,任静专门跑了趟书店,买回一摞练习题册和初一各科的辅导书丢给儿子。陆枕涛一看,眉头大皱。任静知道他要皱眉,她买的练习题册,全是小学阶段的。陆枕涛的表情是:搞错没有?
“没搞错。”任静说,“我敢保证这些题你不全会做,你小学阶段的基础不算扎实,趁着现在假期,赶紧补。”
给儿子下达死命令:即日起,每天至少上午下午各两小时,做题,预习功课,看她指定的辅导书。
次日早晨出门上班前,又敲打一句:“我昨天跟你说的话不是开玩笑啊,今天回来我要查你的功课!”
下班后匆匆赶回家,陆枕涛跟以往大多数时候一样,待在房间里,坐在画架前。任静喉咙里一“嗯”,陆枕涛瞟她一眼,先发制人地说,今天的练习题都做完了。任静问啥时候做完的,辅导书看了吗,看了多少?陆枕涛头不回眼不移:“看了看了。”语气相当敷衍,意思是让她走开。
任静在儿子身边站了会儿,忍住没发作,走去厨房。厨房里,她妈挥舞着锅铲正忙乎着,见她不高兴的样子,劝她说:“哎呀这是假期嘛,你不要把他拘得太紧了。”
第二天她回家的时候,陆枕涛不在家,到同学家去了。第三天,陆枕涛又像平常那样,坐在他的画架前。
任靜真有点恼了。
她知道,儿子是真喜欢画画,对画画,是又舍得花时间,又肯动脑筋,琢磨配色啦,自制颜料啦,半年前开始,还自制油画纸。又天生懂得观察,一株树,一个杯子,路边的一只狗,天边的一片云,甚至一条围巾,一碗樱桃,他都能看半天。画出的东西,可不是一个两个人说好。那又怎样!画得再好,他能画成优等生吗!
任静让陆枕涛丢开笔刷听她说话,陆枕涛说:“等会儿。”
你倒口气大!任静一把从儿子手里夺过笔刷,丢进颜料盘。陆枕涛一声不吭,伸手把笔刷又抓在手上,任静二话不说,再次夺过儿子的笔刷,狠狠掷进颜料盘。这下陆枕涛叫嚷起来了:“你要干吗!”
“你说我要干吗?”
任静声量猛升八度,她这么一吼,陆枕涛立刻蔫巴了。见把儿子的气焰压了下去,任静才悠悠吁口气,换了口吻,详问儿子这一天里做题和学习所花的时间,然后说:“看来这个量不饱和,还得给你加点量。”
陆枕涛一听,像被烫着了,一跳而起大声抗议:“不嘛!”
任静沉下脸,连名带姓喊着儿子名字:“陆枕涛,你别叫我后悔当初让你去学画,画画算什么?就是个闲情逸致,还能当饭吃?”
陆枕涛苦着脸低下头,任静说:“明天我就去给你报个暑期辅导班,早该给你报的!”
陆枕涛抬起头,眼神恨恨的。任静说:“恨我干吗?我是为你好!”
这话一出口,即引来陆枕涛吧啦吧啦一通争辩。任静心里一个呵呵,你吃过几斗米翻过几座山?跟我辩!不疾不徐对儿子说:“我跟你说过,你这次进入熙和,完全靠运气,要是硬考,你未必考得上,这样的机会你必须珍惜!必须从现在开始调整状态,把学习当作最重要的事,你不能拖了,拖到开学,就晚了!”
看看儿子的表情,继续说道:“你小学时期,我没有严格抓你的学习,我很后悔,现在亡羊补牢,由不得你自由自在了!”
这是肺腑之言。陆枕涛小学六年,任静对儿子的学习一直没太用心,不是她不肯用心,而是那些年里总发生事,弄得她做什么都不在状态。一个是前夫带给她的心理阴影挥之不去;后来,她离异大概三四年后,有熟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两人交往磨合到谈婚论嫁这一步了,天降厄运,那个酷爱钓鱼的人跑去郊外池塘钓鱼,一竿子甩出去,触到池塘边的高压线,顿时烧焦。过一年,任静父亲也走了。父亲是住院动手术时去世的,连遗言都没来得及留一句。那年她父亲刚六十岁,退休才几个月。
桩桩件件的事情,让任静很长时间心神恍惚,情绪低落。但说到底,这一切终究都不该是她对儿子学习之事懈怠的理由,如今回头想来,她对自己很不满意。
如果画画不影响儿子的学习,任静倒也不会太急切。问题是,用脚后跟想想都想得出,咋可能不影响?
她家是什么家庭?普通得近乎寒碜的家庭,这种家庭的孩子将来靠什么立足还用说吗!读书不出色的后果,任静自己是充分领略了的。多年前她读书时,就因成绩平平,高考只考上了个大专,她为此吃了多少亏,生了多少烦恼!她的中学同学,大多考上了本科,更有人考上了名校,同学聚会时,说起来,人家就比她堂皇;过个两三年,人家纷纷升职了,她原地踏步;再过两三年,人家又升职了,她依然小职员一个。她的同事,与她年龄相当的,多是本科学历;学历不如她的,来头就比她硬,遇到升迁机会,哪有她的份儿?而升迁,哪只是得到一个好听名头,更意味着薪金、补贴、福利、奖金的飞跃性提升。她熬够了资历,前程依然暗淡,这些年新入职的同事,不仅有名校本科毕业生,还有硕士生呢,人家不仅高学历在握,个个还人精似的,错眼不见之间,就升到她头上去了,就对她指手画脚起来了。
任静是不服气的。同学聚会早不参加了,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在单位里,她苦练万事不动气的内功,为自己筑起情绪防火墙。千说万说,她本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所以她一定要为儿子把好方向。更何况如今的情况还要不同些,不说名校毕业生,不说硕士毕业生,“海归”都是成群结队的,博士早已一抓一大把,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社会竞争愈加白热化。一个孩子不好好学习,不是将来出息不出息的问题,而是很可能连立锥之地都没有的问题。
她必须把儿子的习惯给板过来。
她苦口婆心地对儿子说:“儿子,你就算为妈妈着想,用点功吧!你要是不用功,将来找不到好工作,压力不都在你妈身上嘛!你妈就一个人,太不容易了……”
一下子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她不想在儿子面前流泪的,这个家没有男人,她素来既当妈又当爹,她何尝在儿子面前弹过泪!却不知咋的,“太不容易”几个字,竟像一枚催泪弹。她把脸别到一边。空气中,蝉声交织一片,如看不见的热浪般滚涌着,没个停歇,也不知有多少只蝉伏在哪里,要叫到啥时候,声嘶力竭的。
陆枕涛一只手拉住了她的手。“妈,你别伤心了,我听你的话。”
任静眼角的泪,唰地滚落下来。
18
暑期补习班,任静没给儿子报。不是因为离开学近了,时间短,而是,补习班要交钱哪!现如今,哪个补习班不吃钱,不刮当家长的一层皮。
儿子上补习班的钱,任静是攒出来了。平时过日子,她是省了又省,午饭顿顿从家里带,护肤品用最廉价的,进超市,打折商品是她的最爱。上班这么多年来,她的衣裳没有超过两百元的,内裤总要穿破了才扔,毛巾总要出了破洞才换;带儿子出门旅游时,给儿子买盖饭、套餐,她啃干面包,她对儿子说:“妈妈喜欢吃面包,喜欢喝白开水。”
再节省,对儿子,她都会尽量满足,哪怕她不赞成的画画,也从未短了儿子需要的画笔、颜料、画纸、画布,以及昂贵的画册。她不是一个狭隘的妈妈,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家长,她要求儿子好好学习,就是为了儿子将来不要过得像她一般。她苦一辈子、憋屈一辈子就算了,她的儿子怎么可以!
那次她落泪之后,陆枕涛确实有所转变。画,他还是要画,但他也自觉地把小学五六年级的语数课本翻了出来,从头过一遍,每天看几页,任静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开学前十天,熙和學校集中初一新生进行了摸底考试,而后公布了分班名单。初一年级总共十二个班,陆枕涛给分到了七班,全班四十八个学生。
熙和学校的初中阶段,是不分尖子班、普通班的,鉴于今年招生方式不一样,任静有个模糊预感,今年这批学生到了初二,很可能就要分班。她把这推测跟陆枕涛说了,陆枕涛只“哦”了一声,啥话也没有,任静又有点说不出的失望。她多希望儿子说点有志气的话啊。
开学之前,学校来了个通知,安排初一新生进行为期五天的军训。
军训这个事,让陆枕涛很兴奋,问任静军营啥样子的,军训都训些啥,自己该带些什么东西,催着外婆把家里的旅行箱找出来,兴冲冲地把衣物毛巾牙具之类的放进去,又取来画夹和画笔盒。任静一看,皱眉道:“你是去参加军训,不是去旅行!”
以前,只要出远门,不论去哪里,去干啥,陆枕涛总要带上他的绘画工具,绝无例外,任静一般也是由着他的。这回她不答应了。
“你是去军训!每天会给你们安排得满满的,你哪有时间画画?这些东西别带了。”
“要带!”陆枕涛犯倔。
任静问儿子:“你啥时间画?”
陆枕涛回:“总不可能从早到晚都让我们训练吧!”
对,是这个道理,任静问:“那你咋不想着带两本辅导书呢?”
陆枕涛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妈,我咋觉得你有点疯了呢?”
这没高没低的话,任静听了却没着恼,反而扑哧笑了出来。她一扑哧,陆枕涛顺竿爬,央求说,实在没时间他就不画,可万一有时间呢?就让他带吧,绝对不影响军训。叭叭说个不停。
不是儿子说的那些个道理打动了任静,道理可以这么说,也可以那么说,横竖都是道理;也不是她累了,懒得说,懒得管了。可能是因为儿子那一声一声的“妈、妈”,儿子那犯急的样子;也可能是因为儿子巴巴乞求的眼神让她心软了。她松了口:“算了,你爱带带吧。”
陆枕涛一下子蹦起来。
儿子外出军训第四天,任静吃罢晚饭,拿了抹布,打算把家里窗户的窗框都擦一遍。走进老妈卧室,刚要擦那窗框凹槽,手机在客厅里丁零零响,忙走过去接起手机,一个热情的女声扑进来:“你好你好!是陆枕涛妈妈吧?我姓宋,叫宋丽华,我是杨尊的妈妈,我儿子杨尊和你儿子陆枕涛分在一个班上。”
任静说了个你好,对方继续:“听说你儿子画画很好的,是有名的小画家,厉害啊!你儿子这么优秀,我要多向你学习!”
任静淡笑一声,这个妈妈,消息灵通啊,她从哪儿得知陆枕涛的情况的?正要客套一句,对方又说开了:“小孩分在一个班,是他们有缘分,我们做家长的也有缘分!以后多交流,多沟通,互相帮助啊。”
接着邀请她加入家长QQ群。
如今的家长,一般都有两个群,一是班主任老师组建的,一是家长自己组建的。在老师组建的群里,家长们个个恭顺、听话,堪比学生,随时接受老师的指示和通知,第一时间回应,认认真真表态;逢年过节,争先向老师送祝福,表心意。有疑惑,有问题,可以向老师提,也不叫提,叫请教;有意见,就要谨慎了,万一不小心得罪了老师呢。
而在家长自己的群里,就不同了,大家总归要轻松些,交流信息之外,会说说意见,说说不同看法,还可能集体发发牢骚;引起共鸣的问题,亦可结队组团向老师提。一组团,大家胆就比较壮了。总之,家长群是一定要加入的。
次日下午,军训结束的陆枕涛回来了,人晒黑了一圈。不等任静问他军训情况,他先向她通报了一个事情:下周五的下午五点,召开家长会。
“妈你能去吧?”
“肯定要去的呀!”
陆枕涛一笑:“我拿两幅画给你看。”转身跑回他房间。任静以为他去取军训期间画的画,心说好哇,正想说你,你倒自己把话柄递来了!不想陆枕涛拿出画来,铺到茶几上,却是两幅旧作,一幅风景,一幅人像。
“于老师让我带两幅画到班上,贴到教室的墙壁上,妈你看这两幅怎么样?”
于老师是儿子班上的班主任老师。
任静只觉得这两幅画都画得不像,也看不出多少好来,她问儿子:“把你的画贴墙上干吗?”
“因为要开家长会啊,我们要布置教室。”
儿子的画能发布在教室的墙上,这当然好了,任静却没说好,淡淡道:“你的画不过起个装点作用,有啥好得意的。”
陆枕涛满脸的欢欣得意潮水般“唰”地就退了。
任静语重心长:“儿子,我说过,画画只是个爱好,不能为爱好耽误正事。你马上开学了,要我说,你该立刻停止画画,以后考上了大学,你爱怎么画怎么画!”
她预备着儿子要跺脚,要闹,要百般乞求,还可能耍泼强求,儿子小时候是玩过这一出的,她为此打过他手心,打过他屁股。眼下,儿子大了,初中生了,但该打的话,她照样出手不误。
出乎意料,陆枕涛既没闹也没跳,也没央求,居然发自肺腑地深深一叹:“你不能这样!”
任静忍不住肚里笑,脸上却不动声色,她问:“我为啥不能?”
“就算开学了,就算作业多,我总有休息时间吧?”陆枕涛梗着脖子,“我用休息时间画画!”
任静点点头,就知道他要这么说。她说:“这样吧,我们订个君子协议。”
陆枕涛双唇紧闭,如临大敌般地看着她。任静说:“第一,开学后,每天的作业,包括复习、预习完成之前,不许摸画笔;第二,这是关键的,你考试要能考进你们班前十五名,你可以继续画,我们以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为限,期中考试考不进前十五,画画就免了。”
陆枕涛眨巴两下眼睛,当即讨价还价:“全班前二十八名。”
任静那份恼火!“你们全班四十八个学生,你的目标定在前二十八名?别让我看不起你啊!必须前十五名!第一学期,前十五名;第一学年结束时,进入前十名;初二之后,争取进前八名。”
陆枕涛想了一下:“前二十五。”
任静说:“你把我当卖菜的,一分一厘講价钱?”
陆枕涛不松口:“前二十五名!”央告道,“先不把目标定太高嘛,要是我们班上个个都是尖子生呢?”
“那你就更要努力,向尖子生学习,自己也成为尖子生!你是比别人少了些啥吗?少啥?啥都不少你为什么不能像别人一样优秀?”
“我咋不优秀了?”
“优秀你就做给我看!优秀你拿成绩说话!”
陆枕涛有话说不出的样子。任静心说,理屈词穷了吧!对陆枕涛说:“不跟你纠缠了,我也退一步,前二十名,不许再讲价!”
19
杨尊和欧阳采采都分进了七班。
宋丽华自然又给米颖打了电话,也打了其他家长的电话,号码是她想办法多方问询得到的,这怎么能难得倒她!
她活跃地做这些事,是因为她喜欢跟人联系,喜欢充分地掌握信息。为此,她还专门在小孩们军训的时候,跑去军训营地“探”过班。
探班不全是为看儿子,也是为主动接近老师,她殷勤地为老师跑腿,给老师当助手,帮着做这个做那个,一边做,一边关心老师:“喝口水吧,养养嗓子!”“坐一坐,歇口气,别累坏了。”班主任于老师是个年轻女老师,见她这般热情体贴,不好马上驱离她,一口一声谢谢。宋丽华呢,顺势跟老师聊天,一聊二聊,把儿子班上一些同学的情况,掌握得了然于胸。
这个班上成绩首屈一指的,是一个叫谷励的男生。谷励是直升进熙和的,小学他读的就是全市数一数二的重点小学,而在那样的名校,他也是一骑绝尘的尖子生。这样的学生分在儿子的班上,岂不是老天给这个班安排的榜样?
谷励之外,成绩拔尖的学生还有好几个。一个叫陈黛眉的女生,外语十分了得,宋丽华听于老师说,这陈黛眉不仅英语好得很,还懂日语和法语。宋丽华有点不信,一个刚小学毕业的学生,会三门外语?一个叫齐柏宇的男生,父母都是大学教授,综合成绩优异,围棋下得出类拔萃,言谈举止还相当有范儿,很有些自带霸气的样子。一个叫丁昕怡的女生,数学特优,心算能力超群。
至于有特长的学生就更多了,琴棋书画,几乎是普遍技能。当然强中更有强中手,一个叫陆枕涛的男生,是参加过什么绘画大赛拿过头奖的。一个叫苗知禾的瘦小女生,作文写得好,多次在报刊上发表过文章。厉害呀。
儿子班上有这么多厉害同学,宋丽华既喜且忧。也不是忧,是感到有点压力,高手云集的班上,她儿子如何才能站稳脚跟并逐渐显山露水,最终在中考时顺利胜出?
是的,从现在开始,宋丽华孜孜以求的目标就是助力儿子考进一所好高中。
重点高中的敲门砖,当然是成绩。也不光是成绩,特长也是有用的。照杨尊的实力,跻身尖子生的行列,难,能够维持成绩中上就不错了。特长方面,他哪有厉害得足以变成加分项的特长?所以得下别的功夫。一是想办法成为班干部,再一个,是争取被评为三好生。三好生意味着考高中时可以获得加分,班干部的头衔,关键时刻也是起作用的。
现今的中小学里,班干部通常靠选举产生。只是,像初一年级的新生,彼此不熟悉不了解,投票没法投。所以一般先由班主任老师指派临时班干部,过一段时间再进行公选。老师指定依据什么标准?不外乎成绩啦,以往是否当过班干部啦,再就是老师的主观印象。
小学时期,杨尊当过小组长、大组长、劳动委员、纪律委员。怎么当上的?是她这个妈的功劳嘛,是她为儿子助的一臂之力。要靠杨尊自己,永远别想上位。
这就是宋丽华特意往军营跑的另一目的:让老师加深印象。对她加深了印象,就相当于对她儿子杨尊加深了印象,指派班干部时,就容易考虑到杨尊。
班干部这个头衔,何止是头衔!跟奥数证书一样,那就是资格证;跟荣誉证书一样,那就是无形资产。当着班干部的学生,老师也要重视一些。而当班干部也像很多事情一样,有一种神秘惯性,当过班干部的,就容易再被选上,当过一届的,当第二届、第三届就不难;当不上的,就难免总是靠边站。
离开军营向于老師告辞时,宋丽华爽利地对老师说:“老师有什么需要出力、跑腿的事,使唤杨尊好了!杨尊以前当过班干部,虽然比起那些优秀的同学,他不算出色,但有一点,他做事认真、热心,也勤快,老师尽管使唤他!”
开学日头天晚上,宋丽华让老公猜一猜,杨尊能得到个什么职位。老公似笑非笑:“班长。”宋丽华知他有意胡说,瞪他一眼。
她预测儿子可能会得到劳动委员、纪律委员这两个职位中的一个。不管得到哪个,宋丽华都满意。老公嘿嘿笑,像不信她似的,又不好败她的兴。宋丽华心说,等着瞧!
次日下班回到家,杨尊已放学回来了。宋丽华一嗓子把儿子喊到跟前,看到杨尊笑呵呵的,宋丽华心里有底了。一问,果不其然,杨尊被指派为劳动委员。
宋丽华转脸看向老公,得意地抬抬下巴,老公向她竖拇指做佩服状。
杨尊说:“但这个只是临时的。”
“临时的也很重要,临时的当得好,到选举的时候,大家自然就会选你。很好很好,这叫开门红!”
杨尊奶奶端着一海碗莲藕排骨汤走出厨房,叫开饭。餐桌上,碗筷都摆好了,宋丽华叫老公开瓶饮料:“我们为儿子庆祝一下。”
喝着饮料,吃着杨尊奶奶做的可口饭菜,宋丽华心情大好,一句一句,问儿子谁当了班长,谁当了副班长。她宋丽华神机妙算,杨尊一一说出其他班干部的名字,跟她的预测基本吻合。班长齐柏宇,副班长陈黛眉,这女孩还兼任英语课代表,学习委员谷励,文体委员陆枕涛。
宋丽华哈哈笑得畅快,差点被一片菜叶呛住,猛一阵咳嗽。老公让她喝口饮料,说:“咋笑成这样?”
要不是饭桌上坐着她的婆婆,她肯定对老公说:“连我都佩服我自己!”
只是宣传委员这一职务被派给了苗知禾,让宋丽华有些意外。近几天,她又了解到更多信息,那苗知禾虽说作文好,可是偏科厉害,数学不是一般的差,英语也不咋的,语文呢,也就是个作文好,语文成绩并不突出。
“你们于老师咋选了她呢?”宋丽华嘴里一块排骨“噗”地吐到渣盘上。
杨尊先说了个“不知道”,跟着又说,苗知禾会写小说呢。
“写小说?”宋丽华不以为然地一笑,即便那是真的,也没啥大用,考试又不考写小说,也不会给加分。
那么欧阳采采呢?
杨尊说:“她当了小组长。”
小组长都算不得班干部,不过是给老师和班干部打下手的。宋丽华又哈哈笑了。
晚饭毕,收拾餐桌,洗碗刷锅,这些活儿宋丽华是不沾手的,她也从不装模作样去抢着做。干吗抢?这历来是她婆婆的活儿,她有啥可抢的?一个家,总归要有分工,分了工,各人的活儿各人扛。至于她丈夫要帮着他老娘做,她不管;至于她婆婆肚子里是否有意见,她也不管,她可没空去操那份没价值的闲心。
她只管去拿了两根香蕉,给儿子一根,自己一根,一边同儿子吃着,一边向儿子面授机宜:当了班干部,要把老师交代的工作做好,要跟同学搞好关系,重点则是抓自己的学习。“我不要求你当第一第二,我们实实在在,不做非分之想,但你得给你妈争点气,成绩要比小学时候有进步,不然你这班干部的身份长久不了!学习上我和你爸全力支持你,要买什么辅导书,买!以后要报什么辅导班,报!”
20
搬家以来,米颖忙得没歇过气。先是彻底打扫卫生。保洁公司做的清洁,总归偏于粗放,还得自己动手做一遍。接着是归置物品,大大小小七七八八的东西,一样样归位,耗时间得很。另要添置一些东西,书架、书桌、置物架、台灯之类;还要做居室的细节装饰,挂画,安置花盆什么的。
忙忙碌碌的过程中,采采开了学。开学第一天,回来告诉米颖,她当上了小组长。
米颖觉得有意思,采采好像跟小组长有缘似的,小学时期当小组长,进了中学,还当小组长。
采采读小学的年头里,米颖不止一次鼓励过女儿争取当班干部。她倒不是在乎班干部的头衔、看重那头衔的“含金量”,她本人做学生时,就对当班干部没兴趣,老师指派她当她都不愿意。成年后回想那一段经历,分析自己当年的心理,她觉得跟她父母都是“当官的”大有关系。当年,她父母即使是在家里,也是官气十足,官威十足,多少事情让她感到憋屈、烦恼,有时候,甚至鄙夷和反感。很长时间里,她都觉得自己的父母不像父母,只是换了个场地的官。她哪能喜欢“当官”呢。
到了她女儿上学,她对当班干部的看法变了。原因呢,如今绝大多数家庭,都是独生子女家庭。在中国式家庭里,哪怕当家长的十分注意,孩子终归是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容易被养得娇,容易被惯得自私。有时米颖也奇怪,她自己小时候,情形完全不同,那些年头,孩子不受宠才是普遍现象,许多家长对孩子,说打便打,说罚即罚。有些家庭里,仿佛一只碗、一件衣服,都比小孩子贵重。到了独生子女家庭普遍之时,风气登时翻新,做父母的谁不把孩子捧在手心,看得比天大,打骂孩子的现象虽非从此绝迹,到底少之又少。不仅这些父母自己宠爱孩子,他们的父母,那些以前打孩子打得手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摇身一变,对孙辈格外慈爱起来。
米颖家里没有老人同住。她自己带孩子这些年,一直有意识地不对孩子滥施溺爱。这其实是很困难的,尤其采采小的时候,娇娇嫩嫩,憨态可掬,又可爱,又伶俐,做妈妈的,一头扎进溺爱的旋涡里太容易。有时候米颖非得狠着心,才能做到不纵容小孩的坏毛病,不由着她想怎样就怎样。
鼓励女儿当班干部,从米颖的角度,是为了锻炼女儿与同龄人相处的能力,培养她的责任感,让她学着考虑别人,关心别人。
但也只是鼓励。
班干部女儿当得上当不上,当到什么级别,米颖的态度是顺其自然。
采采这孩子,不是她这个当妈的自夸,从成绩,从能力,从性格和教养来说,当个班长、副班长,都是够格的,但整个小学六年,采采只当过小组长和大组长。
小学时期,采采参与竞选班长,落选;竞选副班长,落选;竞选学习委员,还是落选。二、三年级时采采落选,米颖没当回事,到了四、五年级,采采一如既往落选,米颖就有些纳闷了。采采班上有个叫王亦倩的女孩,每次竞选班长皆稳操胜券,米颖有一次问采采,王亦倩为何有那么高的威望啊?采采的回答出乎她意料,采采說:“她会来事呗,谁投她的票,她就请谁吃冰激凌。”米颖惊讶了,有一套啊!采采后面的话让她更为愕然,采采说:“今年她是发钱,谁投她的票,她就发给谁五元钱。”
米颖不多想,当即对采采说:“那以后我们不参加竞选了,没啥可遗憾的。”然后表扬采采:“你没有像王亦倩那样去讨好同学,票数不过比她低几票而已,我觉得已经相当不错了,妈妈给你点赞!”
话是这么说,这件事多少让米颖心里有些犯堵。未几她了解到,王亦倩这样的小孩,既非个例,亦不是刚涌现出来的早熟先锋,这些“聪明”小孩,玩这一套已薪火相传好几茬儿了,简直玩得溜溜熟,这让米颖更觉讶异。也不全是讶异,准确地说,是心绪复杂。轻松点看,这也可以说算不得什么大事,买冰激凌啦,发钱啦,总归带着些游戏成分,好比是小孩对成人世界的戏仿。但深究起来,这游戏的背后毕竟透露着令人不安的信息,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她该不该提点自己的孩子向人家看齐,跟着学聪明点,学灵活点?至少将来到了社会上,处在这么一群浑身是心眼儿的人中间,不至于活不出来。适者生存啊。
问题在于,她能够这么教孩子吗?
她也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算不上什么道德家,遇到事情,她本能地也会做盘算,也知趋利避害,她也曾做过一些所谓“苟且”的事情。她是凡人一个,可她这个凡人又实在不认为蝇营狗苟、两面三刀、精于算计是个什么好做派,哪怕能为自己谋点利,赢得些好处,又值几斤几两?
可是,反过来想呢,这是不是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像不识生活艰辛的人不知羞耻地说漂亮话。是不是漂亮话这问题暂可放置一边,不管怎么说,就算她家的条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算欧阳卫东很自信凭他的能力,凭他的勤劳,完全可以在创造财富的道路上更上一层楼,保证他们的女儿将来有一份优渥生活,却总不能把女儿一辈子养在深闺,不让她跟社会接触吧。她走进社会,你能时时刻刻跟在她身边,为她保驾护航一辈子吗?
她跟欧阳卫东探讨这问题,欧阳卫东也一副不好决断的样子。太过算计的人招人嫌,一点心眼儿没有呢,谁知道将来会吃什么大亏。
最后欧阳卫东说:“你看着办吧。”
这人可真英明。
让她看着办,她就决定了,不向女儿灌输那些自作聪明的东西。
她就不信自己的女儿将来活不出来。
采采小学五年级之后,米颖再不提当班干部的事。
眼下,采采升入初中,换了学校,又当上了小组长。
实话说,即使女儿连小组长都没当上,米颖也不会觉得有多么不痛快。
21
陆枕涛被老师指派为文体委员,任静并无特别的惊喜,只对儿子说:“那你更要抓好你的学习了。”
陆枕涛条件反射般眉头即刻皱紧,说:“学习学习,你能不能不要老说学习!”
“不能!”任静断然一喝。
陆枕涛眉头拧得更紧,跺一下脚,转身离开。
你还跺脚!任静张口想把儿子喊转来,训他一顿,再一想,算了。她知道唠叨多了儿子烦,可她忍不住啊,她心里没底啊。谁愿意没事唠叨?可儿子没给她不唠叨的理由啊。
第一次家长会开完,任静对谷励妈妈投以了最大关注。谷励妈妈姓李,叫李姝,身材微胖,打扮老派,脸色有点偏暗黄,看着其貌不扬,可人家儿子成绩那样优秀,任静认定,这李姝在家庭教育上定有过人之处。
那天家长会结束的时候,任静就想去跟李姝聊一聊,向她讨教一番。谁知一错眼,李姝不见了,走人了。走得好快。而其他家长,大多滞留在教室里,要么围着班主任老师问问题,要么在三三两两地相互交流。
她是从宋丽华嘴里听说李姝是离了婚的,婚还离得挺早。宋丽华这个家长,好像无所不知似的。任静心里犯疑,这宋丽华是有什么来头?还是跟某位老师有什么私人关系?总之,李姝是单亲妈妈这个消息,让任静莫名地觉得欣慰,也不是莫名,她和李姝都是单亲妈妈啊,就算凭着同病相怜,也可能成为朋友吧。哪怕成不了朋友,李姝的存在,怎么都让她感到几分宽慰,几分踏实,人家能把儿子带得那样出色,她为啥不能?
她一直想给李姝打个电话,一次次拿起手机,又一次次放下。实在不了解人家的作息习惯、脾气性格,电话贸然打过去,万一人家正有事呢,不耐烦呢。于是就对陆枕涛说:“你多跟谷励接近接近,跟他做朋友呗。”
陆枕涛白她一眼:“谁跟他接近得了啊,他都不理人的。”
任静笑了,说:“真的?他谁都不理吗?”
“反正他不怎么跟大家说话。”
“正常,人家成绩好,是尖子生嘛,比你们都高一截呢。”
这本来是句再平常不过的话,陈述的也是一个铁打的事实。万没料到,陆枕涛竟然反应十分激烈:“成绩成绩!学习学习!你可不可以不要天天说这个!一天不说行不行?”
当时,他们正坐在餐桌边吃晚饭,任静把手里的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千言万语全涌到喉咙。她用力把千言万语压下去,冷冷地硬邦邦地说:“陆枕涛,你这是第几次这么跟我说话了?你把你妈当什么了?你马上给我道歉!”
陆枕涛惊了一下,一惊之后,脸别向一边。任静越发来气,声音冷硬如铁:“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她母亲在一旁和稀泥:“哎呀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说!”
任静差点对自己的妈也吼一通。她眼睛盯牢儿子,陆枕涛依然别着脸,跟她较劲。她狠狠一拍餐桌:“道歉!跟我道歉!”
声音尖厉如刺。
她母亲看一眼她,看一眼外孙,伸手摩挲陆枕涛胳膊,劝他认错。任静说:“妈你吃你的饭。陆枕涛,你站起来!”
陆枕涛站了起来,任静调整坐姿,正待好好训诫他一番,陆枕涛向她低下头:“对不起妈妈。”
一转身,离开餐桌,回了房间。
任静愣怔在原地。
她母亲深深叹口气,把餐桌拾弄了一下,说:“一会儿再吃吧,气头上吃饭不好。”
窗外,渐浓夜色抹去了黄昏的暗灰色调,周遭似靜非静,好像死气沉沉,又仿佛有一种模糊低微的嘤嗡之声,弥漫着,拥塞着。任静忽地发觉,聒噪了一整个夏天并持续到初秋的蝉鸣,没了。凝神再听,真的没了。再一听,又有了,却是衰微的,孤单的,断断续续,欲言又止的,不复夏季蝉鸣的高亢洪大。
她走到阳台,发现外面起了风,不但起了风,还飘起了雨,绒毛般、飞絮般的,细微得看不见听不到的雨。隔一会儿,就有了沙沙声,沙沙沙,沙沙沙,秋风秋雨愁煞人哪。
陆枕涛在房间里,伏在书桌上写作业。任静默默走近,伸出手,轻抚儿子的后颈。
儿子小时候,她是多么喜欢抚摸儿子的脸、儿子的脚、儿子的后颈后背、儿子的胳膊腿儿。儿子从小,就不太黏人,反倒是她更黏他一些。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也不拦着自己黏儿子,她能黏他多少年?不知不觉间,儿子一点点长大了,就在她的注视下,在与她朝朝暮暮的相处中,在她暗暗的惊叹中,长大了。她怎能不知道,长大的孩子有自己的想法、意志、好恶,可他毕竟只是个半大孩子,而她呢,是过来人。过来人意味着,她知道这个世界、这份现实是什么样的,她清楚对付这份现实有多么不容易。如果她本人事业有成,挣下了一份可观家业,将来可移交给儿子,她也不会这么焦虑了。她没有嘛。她所有的,无非一团斩不断驱不散的失意。还是那句话,她不能让儿子的人生重复她的悲催。
她说:“妈妈给你道歉,妈妈不该那么凶你,以后……”
“没事的,”陆枕涛耷拉下眼皮,“我不生你的气。”
任静差点又要落泪。“只要你理解妈妈的苦心……”
陆枕涛不再搭腔。
任静退出了儿子的房间。
22
是夜,任静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知道自己操之过急了。欲速不达,不都这么说吗。激灵一下,她翻身坐起,从枕边拿起手机急冲冲翻看。翻了好一阵,没找到想找的文章。其实不用找,她记得的,几个月前,本市一个中学生跳了楼。去年也有个中学生跳楼,外地的。都因为跟家长发生了冲突。现在这些孩子!多大的冲突就值得去死?这么不惜命,这么不知轻重,这么让人痛心!太让人痛心了!她的儿子可千万不要这样。赶紧呸呸两下,把不吉利的念头呸掉。她的儿子不会的,不会那么极端、那么把她往死里逼的。她相信儿子,凭着这些年与儿子的相依为命、相濡以沫,她相信儿子。
翻身下床,摸黑走到儿子房门边,额头抵住门框。门里面,是儿子平稳的呼吸声,一呼一吸,一呼一吸,让她的心也平静下来。其实,只要儿子平平安安的,只要有这么一份岁月静好,她还求什么呢。人的一辈子,说到底,能够安稳到头,不就是福吗?
不到一个礼拜,她的想法却又变了。
她一个女同事过生日,中午几个同事凑了份子去吃火锅。边吃边聊,就聊到如今的大学毕业生。说起来,都是寒窗十年,头悬梁锥刺股考进大学的,都曾花了父母大把的心血、大把的钱,可大学四年之后,命运天差地别。有的一脚迈进实力雄厚的大公司,年薪十多万二十万元起步;其余大多数呢,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抓到一个鸡肋饭碗,转了正,月薪两三千元。
“差距一下就拉开了啊。”一个女同事感慨。
那是,月薪两三千元的能跟人年薪二十万元的比吗?那年薪二十万元,也不是单靠运气来的,还有个硬前提:一流大学,硬核专业。否则大学毕了业,照样流落底层,还不说有的大学毕业生,毕业好几年了,仍在求职的汪洋大海里漂着,迟迟找不到落脚点。
你想岁月静好,你得有静好的资格啊。
任静给李姝打去了电话。
电话里,李姝说话客客气气,不亲不疏。李姝这口吻,倒也没啥可挑剔的,只不过说到如何抓小孩的学习,李姝的话就让任静有些不了然。李姝说,她没有怎么抓过她儿子的学习:“相反我经常跟他说,多出去玩玩,不要老捧着书。他可能是自己性格比較好强吧。”
性格好强的孩子并非谷励一人,为何谷励就能把这个心劲儿用在学习上?任静虚心请教:“他的学习兴趣是怎么来的呢?”
“这个,”李姝唉了一下,像无奈的叹气,“我真没去想过,说不好。”
挂掉电话,任静心里很有些不舒服,一点家教窍门,捂那样紧,何必嘛。她也是有脾气的,求教不成,心底反而生出一股豪勇,都是人,你会教孩子未必我就不能,谁比谁差到哪儿去?
时间过着过着,来到九月下旬。秋分这天,陆枕涛迎来第一次月考,两天之内考完所有科目。
这是儿子初中学习生涯的第一次考试,任静当然关心分数,关心排名。出成绩这天,她一下班就径直往家奔,出了地铁站,还要步行四五百米,这一路她走得快要跑起来。一进家门就要喊儿子,却听得她妈在厨房里传出“哎哟”一声。任静赶紧跨进厨房,老太太一手捂胸口,一手撑着案台边缘。任静忙问妈怎么了,老太太抚两下胸口说:“没事没事。”
老太太有心律不齐的毛病,动辄犯心慌。任静把妈扶到客厅坐下,自己穿了围裙,炒尚未下锅的豆芽菜。晚餐两个菜,另一个菜是土豆烧排骨,老太太已做好了。任静炒好豆芽菜端到餐桌上,老太太将她的饭盒取出,递一双筷子给她,让她带第二天的午餐,又提起嗓子,喊陆枕涛出来吃饭。
任静把炒豆芽拨了一部分到饭盒里,筷子正要去夹土豆,陆枕涛从里屋走了出来。任静停下动作,喊一声儿子,说:“今天成绩出来了吧?”
她母亲拿起筷子,夹了两块排骨放进她饭盒,任静忙摆手:“别别,我不爱吃,要几块土豆就行。”
老太太说:“你肉吃得太少了。”
陆枕涛坐下,抓起筷子,不由分说连夹几块排骨到她饭盒里。任静心里一暖,嘴上却没说什么,只是动筷子把排骨又夹出来,剩了最后一块,说:“这就行了!”看向儿子,又说:“问你呢,月考主科的成绩都出来了吧?”
陆枕涛说:“出来了,一会儿我拿卷子给你签字。”
“排名呢?”任静把饭盒扣上。
“没有排名。”
任静站着不动,盯着儿子。陆枕涛夹了一块排骨到碗里,自顾啃着,没事人似的。
任静不由得生气:“怎么可能没有排名?”
“干吗要排名啊?”陆枕涛把嘴里的肉咽下去,抬起脸,一副桀骜不驯跟她顶的架势,“非要排个名你才高兴啊?”
任静话不多说,放下饭盒,拿起手机登录家长QQ群。一问询,方知确实没有排名。初一年级的月考通常不排名。
这难不倒任静。她一头吃饭,一头盘问陆枕涛各科第一名的分数。陆枕涛回答得很不情愿。再不情愿你也得回答!任静拿便笺纸记下各科第一名的分数,以五分为一个“段位”,又详问儿子全班考上九十五分、九十分和八十五分的各有多少人,八十分以下的有多少人。陆枕涛被问得烦躁:“还让不让人吃饭?”
行,先吃饭。吃罢,任静坐到沙发上,喊来陆枕涛,再问刚才的问题。陆枕涛说:“我怎么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你们老师肯定要在班上公布整个班级的考试情况,肯定要说些什么的,不可能把卷子发给你们了事。”
陆枕涛看着她。
任静道:“你不说的话,我就去问你们老师,一个个问。”
说着按开手机就要上QQ。陆枕涛被逼到了墙角,喊一句:“行了!我告诉你!”
根据陆枕涛说的情况,任静心里一默,他在班上的大致排名即出。
语数英三科,他的成绩皆在中游位置,倒是挺均衡的。任静克制住没说责备的话,只说:“你得更加努力啊!”
陆枕涛回的是:“我已经‘更加了。”
这话也不能被斥责为瞎说。开学以来,不,打开学之前,陆枕涛就是加了劲儿的,画画啦,玩啦,时间都是压缩了的。这些,任静都看在眼里的。
她点拨儿子,学习上,光用功还不行,更要注意总结方法诀窍,平时多跟尖子生交流,向他们学两招嘛。她好意一片,得到的回复是:烦人!
“不要这么对抗,不要惹我冒火。”她警告。
陆枕涛的不吱声、不应答,让她意识到自己跟儿子的关系,正无可奈何地出现隔膜。可她能如何?她还得给他施压,她不得不这么做。她问儿子,开学之前他们母子谈好的“君子协定”还记得不?
“你跟我讨价还价,我是退了一步的,就按你说的,第一学期,排名在班上前二十名,只有这样你才可以继续画画。现在呢?别跟我说不排名,貌似不排名,其实排名是存在的!眼看期中考试、期末考试跟着来了,那就正经八百要排名了,到时候能不能考进前二十名,你心里有谱没谱?”
陆枕涛低头沉默,抬起头来,眼神里竟然满是恼恨:“你可不可以不要逼我!”
任静心里一叹:不知好歹的儿子啊!
23
十月中旬的周六,七班搞了一次亲子活动,地点在近郊一个湿地公园。
按说进入十月,天气该不折不扣地高爽起来,秋高气爽嘛。不过近几年雾霾深重,哪怕出了太阳,是个晴天,往往也晴得不清不楚,混混沌沌。
周六这天就是这样。一早太阳露了个脸,穿云破雾洒下的几道阳光,在刚刚吻到地面连绵楼厦的房顶时,即被漫天雾霭吞没。阳光奋力厮杀,终归无力扎破掺和着灰霾的雾霭层,只显着天色比阴天亮了几分。
任静没有私车,也没有去求有车的家长跟人家拼车。他们母子坐的是公交车。倒了一次车,到站下车后,母子二人即甩开双脚,往目的地走去。
如今的近郊完全没了郊区的样子,道路两边,各色住宅楼盘和商用建筑已连绵成片。任静常感疑惑,一年年地修这么多楼盘,哪来的人住啊。可每一处新起的楼盘,总会很快住进人,继而住满,入夜,幢幢楼宅灯火璀璨。这就是大城市,谁不想往大城市奔呢,大城市机会多,资源多,有小地方没有的好,然而反过来说,人多,竞争也大啊。
任静经常想到的就是竞争。不是她偏执,不是她犯神经,不是她愿意没事给自己添堵,这不就是摆在眼前的现实嘛。
一辆白色小车经过他们身边,在前方往路邊一靠,停了下来。
他们母子走近小车时,车窗已摇下,陈黛眉的妈妈赵纯,探出一张笑吟吟的脸,说道:“枕涛妈妈!枕涛!走路啊?兴致这么好!要不要搭个车?”
车里只有赵纯和陈黛眉。任静再三感谢,和陆枕涛上了车。赵纯问一句“都坐好了吧”,一打方向盘,重新上路。坐在副驾位上的陈黛眉转过身来,跟陆枕涛说话。任静问陈黛眉她父亲为何没来,回说出差了。任静说:“黛眉啊,听说你不仅英语特别好,还会法语和日语,这么厉害,怎么学的呀?”
陈黛眉调皮地伸伸舌头:“也不叫会,法语和日语,只是能说几句而已。”
任静极口赞叹,向赵纯道:“这孩子真好!黛眉妈妈,你是怎么教的呀?”
赵纯开着车,哧哧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我教?我能教她啥呀?我啥都不懂,我老跟这丫头说,你妈笨得很,唯一能做的,就是巴心巴肝地爱你,给你喂饱、穿暖,至于你的学习啦考试啦兴趣爱好啦,全靠你自己了。”
任静心里一笑。她知道,这赵纯在一家文化事业单位工作,据说还是一个部门的负责人,有文化有见识的,咋可能不重视小孩学习?真会打马虎眼。她说:“黛眉妈妈太谦虚了,黛眉这么优秀,肯定不是白来的。”
“是。”这回,赵纯不谦虚了,“我女儿是挺不错的,那都是她自己的努力。我呢,只要她身体好,能吃能睡,每天开开心心的,我就心满意足。”
任静感觉到坐在身边的儿子瞟了自己一眼,她没看儿子,前趋身子,轻轻一拍陈黛眉的胳膊说:“黛眉,你太给你妈妈争气了,你有空的时候,给我家陆枕涛传授点学习经验呗。”
陈黛眉再次转过身来,仍是一副调皮表情:“陆枕涛的学习也不错的呀,而且画画那么好,多才多艺!”
任静不愿提画画,什么多才多艺!她说:“他不错个什么!赶你差得远!黛眉,上次月考,你各科都考得特别好吧?”
陆枕涛把脸别向了窗外。
陈黛眉说:“还行吧。”
任静说:“真谦虚,我知道你考得好,我们陆枕涛跟你比,差好大一截。”
陆枕涛一言不发。
湿地公园到了,赵纯把车开到停车场。车子停好,陈黛眉和陆枕涛跳下车去,撒腿跑开。远远近近的,全是小孩们的大呼小叫,四处一片吱吱哇哇。任静等着赵纯挎上包,锁好车,两人一块儿向前走去。
赵纯的五官不难看,可搭配在一起,却显不出漂亮。她也不太会打扮,一条不适合她的半截窄裙绷在腰间,小腹鼓凸如轮胎;唇上的口红呢,大红色,跟她并不白皙的肤色不搭,嘴角处也没有涂抹得很仔细,有点溢出来了。但她仿佛浑然不觉,兴致勃勃评点当日天气、周遭景观。任静对公园没啥兴趣,湿地公园也不过那么回事,她满脑子想的是得抓住这个机会,跟赵纯好好交流一下。正琢磨着如何把话头引到自己想谈的话题上,就听见赵纯问:“枕涛妈妈,你是不是对枕涛要求太高了?”
我要求高吗?她诚心请教赵纯:“你是怎么要求你女儿的?”
赵纯嘻然一笑:“就是刚才我说的,我的要求很简单,健康、开心、能吃能睡,足矣。对了还有一点:做一个独立思考的人。”
任静不乐。看来这些会教小孩的,都不肯轻易把心经透露给别人。算了吧。就听见赵纯一笑,赵纯说:“话说回来,当家长呢,也是有诀窍的。”
任静全没想到赵纯会有这一说,停下脚步,竖起耳朵。
赵纯轻碰一下她的手臂,示意她继续向前走。赵纯说:“我的诀窍就是,适当地无为,适当地示弱,让小孩自己对自己负责。刚才在车上我说的那些话,不是玩笑话,我真的总是跟我女儿说,你妈笨得很,你妈上班也累,不要指望你妈,不要依赖你妈,自己的事自己管,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
任静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无为?示弱?这就是这个妈妈的家教秘诀、《葵花宝典》?可能吗?有这么简单?她问:“假如小孩冥顽不灵呢?”
小孩子有几个是天生愿意学习的?爱玩才是天性,任性才是天性。赵纯的回答,在任静听来,十足就是空话、大话。赵纯说,要给小孩时间,不要太心急。
给时间?任静心说,说得轻巧,给一年少一年,初中只有三个一年,一眨眼,中考就逼到面前了,你有多少时间好给?赵纯却还顺着方才的思路,慢慢悠悠道,只要给小孩时间,再辅以恰当的引导,小孩会找到自己的兴趣方向的。
任静觉得话不投机,啥都不想说了,可是嘴巴却没闭住,她说:“像我儿子,兴趣方向就是画画,要是由着他,一天大部分时间他都可以用在画画上,功课怎么办?”
“刚才在车上我听我女儿说,枕涛功课也是不错的啊。”
说话间,她们已走到目的地,一块绿茵茵的大草坪,学生和家长三五成群地站着,一些活泼的学生相互打闹着。任静对眼前的景象视若无睹,对赵纯说:“上次月考,我家枕涛考得很一般,他要是不狠狠加把劲儿,到考高中的时候,不可能有什么奇迹出现的。”
赵纯无话。
任静说:“要是考高中考不好,还能指望他考上好大学?要是大学都考不上一个过得去的,他这辈子能有个什么好?”
赵纯说:“别这么说……”
话未说完,宋丽华满面春风,一路招呼着走了过来:“黛眉妈妈!枕涛妈妈!你们好啊!”
赵纯转过脸,跟宋丽华寒暄起来。这时候,班长齐柏宇叫全班同学集合了,家长们也遵从老师吩咐,在一旁站着。班主任老师宣布当天的活动内容、注意事项等事宜,任静左右看看,家长们有的是夫妻二人都来了,有的只来了爸爸或妈妈,有的是爷爷奶奶来了。
任静看到了李姝,要不要去跟李姝说说话?活动开始了,任静很快发觉了李姝母子的古怪。
拿做游戏来说吧,第一个“二人三足”游戏,即孩子和家长各出一条腿绑在一起,一同向前奔跑。李姝和谷励完全配合不起来,全程踉跄。赵纯在旁边喊:“谷励妈妈!谷励!你们要配合啊!先求稳,再求快!”那谷励却是面无表情,置若罔闻,越发把他妈拖得踉跄,那李姝差点跌倒时,谷励一脸冰霜,扶他妈一把,都扶得很不情愿。
接下来的游戏是“心有灵犀”,仍是孩子跟家长组合参赛,一人看图比画、描述,另一个背对图画,从对方的手势言语中猜图上所画之物。这游戏,李姝母子的配合更不默契,莫说什么心有灵犀,倒像彼此不通电的两个绝缘体。从头至尾,谷励都绷着脸,勉强比画两下,要么潦草说出几个字,他妈猜不出,他手一挥,“过”,进入下一图。相当不耐烦,相当居高临下,好像做个游戏,屈了他的尊一般。
是他们母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可是出来玩嘛,做做游戏,热闹热闹,不愉快总该消散的。任静看到的却是,一整天下来,那谷励始终没露个笑脸,小小年纪,眉眼间竟有一种冰冻三尺的冷淡矜持。
冷眼看去,李姝对她儿子,似有点没奈何。
任静凭第六感咂摸到,这对母子间的别扭,不是突发的、临时的,相反,有点年深日久的况味,这是咋回事呢?
24
李姝心情很是低落。
活动结束回到家里,她屁股一挨沙发,眼泪滴答成线。
她这儿子,性子怪得无法无天了!
他是故意的吗?!
人人都看到她儿子成绩好,学习拔尖,都羡慕她有这么个厉害儿子,谁了解她内心的苦楚!就说今天,全班做活动,本来是个开心事,大家都兴高采烈的,她这儿子就算心傲性孤脾气独,多少该收敛些,哪怕做做样子呢!可他的表现呢?打她的脸哪。别的孩子主动跟同学父母打招呼、问候,她儿子呢,眼里无人,嘴里无声;别的孩子大多闹喳喳的,烂漫活泼的,她的儿子呢,自始至终冷冷冰冰;做游戏、打比赛前后的那些杂事,其他孩子一个个奋勇当先,积极帮忙,唯她儿子,袖手一旁,一副高高在上之态。
整整一天,他都在不管不顾地上演他的冷漠、古怪、无礼、不合群。
他的那些同学,礼尚往来地都不来亲近他。
李姝不用观察,无须判断,就知道别的家长对她儿子,定是另眼相看了:没礼貌没家教啊,成绩好又怎的?
李姝说不出的沮丧,说不出的惭愧。
儿子这样一副古怪脾气,她是有责任的。回头看,是她错误的婚姻,是她当年跟儿子父亲长期的冷战热战,还有她坚决离婚带给儿子的伤害,把儿子改变了。多少年来,他躲进孤独的壳里,只管用学习、做题、看书,把自己填得满满的,把一切烦恼挡在那层壳之外。所以他成绩好呢。
她对儿子是感到歉疚的,可她能怎么办?儿子父亲带给她的浓烟滚滚的恶劣情绪,她压不住啊。她曾开诚布公对儿子说过:“你爸爸不是个坏人,问题是你爸爸这个人,太没有自尊了,他做的很多事情我接纳不了,让我觉得作呕,我没法跟他相处。”
说这话,是希望儿子理解她。当时儿子七岁。儿子拉着她的手,哀求说:“让爸爸改!让爸爸回来吧!”
李姝只扑簌簌落泪。
那个人,他怎么可能改!
她和他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错误,只怪她自己当时没稳住。她挨边三十岁那年想结婚了,四下里一望才发现,身边几无可选择的人。最后选择了谷家骏,算不算饥不择食呢?其实他俩认识的时间不短,但她对他从来没兴趣,不是因为他年龄比她小两岁,也不是因为他挣钱不多,个头不高、长得不帅,那都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她根本看不上他,一个热衷饭局、爱凑热闹、举止轻浮的家伙,没一点男人的庄重。等到结了婚,她才发现这些根本不是无关大局的小毛病,这男人的精神重心全在各种吃喝聚会上,三天两头往外跑,以在别人饭局上混把椅子为人生至境,还扬扬自得跟她炫耀。他不顾家不做家务不上进倒也罢了,那种厚皮没脸恬不知耻的德行,太让她觉得屈辱了。
跟他生气,对他责骂,同他吵架,全没用。要不是怀了孕,要不是后来孩子落地,再后来则是孩子太小,李姝早就一次次手起刀落,把那段婚姻斩除了。没离婚的那几年,日子过得疙疙瘩瘩。只要看到他拿起手机摇头晃脑替别人张罗饭局,她气就不打一处来。更气人的是,他竟把饭局上的残羹剩菜打包回来,献宝似的招呼儿子:“来儿子,看爸爸给你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若是李姝撞见,没的说,两步抢上前,只管一把抓过饭盒,狠狠往地上一掷。
谷家骏那人倒是脾气好,她发火,他嬉皮笑脸;她痛骂,他不对骂,还有心情挤眉弄眼,越发把她气得手脚发抖。早先她是多么温文尔雅的人,说话低声细语,也不会吵架,也不会骂人。结个婚,面目全非,骂人水平突飞猛进。
即便气到极点,李姝也不会当着儿子的面跟他吵,对他骂。这方面,她是有自制力的。饶是如此,她仍发觉谷励越来越不爱说话了。
她心里难受啊。
埋葬了婚姻,驱逐了前夫,李姝把母亲从老家接了过来,却跟母亲也处不顺当,各种不顺当,尤其是她看不惯母亲对外孙的娇惯。她母亲当年哪是娇惯孩子的人,对李姝姐弟,不打不骂就是好的,而今年纪一大,作风巨变。把谷励当婴儿一般,照料得那叫一个精细,比精细还过头,吃饭的时候,老太太不吃,坐在外孙旁边,专事给他搛菜;搛菜还不够,鱼刺帮他剔了,虾子帮他去皮,连早晨吃个煮鸡蛋,也要帮他剥壳。李姝心说,你咋不帮他嚼呢!从她的角度,老妈的爱简直是糊涂的爱,根本上是自私的爱,从不考虑滥施宠爱的害处。她提醒母亲,反对母亲,渐渐地,母女俩由彼此忍耐到相互怄气,由相互怄气到相对抱怨。两人都嘴碎,一个赶一个地絮叨,絮叨来絮叨去,火星四溅。有一次老太太惱了起来:“你把我接过来,不就是伺候他的吗?伺候他也伺候你,不然你接我来干什么?”
跟老太太龃龉过后,李姝时常会独自在阳台上枯坐很久。以前跟儿子他爸吵架后,她也常这么枯坐,把自己坐成一尊灰暗的雕像。
从什么时候起,她发觉谷励的寡言少语愈加严重了呢?仔细想来,似乎每一年,谷励都比上一年沉默些。一些时候,李姝觉得这也没啥,儿子的爹那么个德行,儿子反着来,沉稳些,冷峻些,挺好。另一些时候,她又意识到不妙,儿子才多大点,心事重重得像头顶上压着一盘石磨。
“你开朗点嘛,跟我多说说话嘛。”李姝鼓励儿子,她肚子里找得出来的,也就是这些话。谷励的反应,要么不置一词,要么硬邦邦甩给她一句:“没啥可说的。”
儿子不爱跟她说话,跟外婆的话也少,外婆倒是很理解外孫的样子,也不是理解,是迁就,是娇惯,是百依百顺。有了外婆撑腰,谷励在古怪的道路上越发得了意。李姝是能说的都说了,好也说了,歹也说了,气也气过。她极少骂儿子,儿子自尊心强啊,又是个闷葫芦,骂了他,不知他怎么记仇呢。可是有一次,李姝是真的气到了,那次李姝生病,发烧、咳嗽、骨头疼,让谷励去给她买点药,谷励爱搭不理。尽管他终究出门去把药买了回来,却不是李姝要的药。李姝刚说一句,谷励把装药的小塑料袋往桌上一摔,转身走人。李姝那个气!嗓门一抬,吼了起来,没吼完,她妈冲过来:“你吼什么啊!有话好好说嘛!”
李姝更生气,跟老太太也吼开了。那是她们母女冲突得最厉害的一次,气头上,两人都说了伤人的话,都气得发抖,都唰唰落泪。最后各自向壁,家里一片死寂。
家里出了这么个状况,谷励竟然只顾窝在自己房间,压根不出来做点什么,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她们是跟他朝夕相处的两个人哪。不错,他是小孩子,可他又不是两岁三岁,又不是傻子呆子,他咋就这般冷漠?
为这事,李姝前思后想,最后痛下决心,把母亲送回了老家。她不能再任由儿子在老太太的宠护之下一味自私下去,古怪下去,冷漠下去了。
那年,谷励十岁。
自打老太太离开,不等李姝按原定设想跟儿子做一次长谈,谷励自己就有了转变。原先,他是油瓶在面前倒了,都不伸手扶一下的,等到家里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他不声不响,更改了画风。李姝炒菜做饭,他有时会走来帮着盛饭,端菜;李姝打扫卫生,他会把拖布从她手里拿过去,把拖地的活儿做了;李姝洗了床单被罩,喊他一声,他也肯过来搭个手,协助她晾晒。尽管还是话少,然而,他真是有变化啊。
李姝兀自百感交集。
每年寒暑两假,她再不好安排也要安排出时间,带儿子出去做个旅行,让他散散心,让他高兴高兴。旅行时,谷励情绪状态总归要跟平时不一样些,话多了,别扭闹得少了,也爱笑了。前年暑假,她带他去了一个海滨小城,记忆中,那一次是谷励上学以来,他们母子处得最和谐的一段时光。李姝忘不了,有天早晨在海边,谷励突然跟她开了句玩笑,她一时以为听错了,等确定没听错,简直有点反应不过来,又是诧异,又是高兴,还有那么点受宠若惊。
然而,每次都是从度假地回来不出两天,谷励又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李姝长叹之下,也只能听之任之。
她不是神仙,她还能做什么?实话说,她自己的满腔愁怨,还不知往何处倒呢。
25
当晚李姝心里发一个狠,是对儿子发的狠:你冷,你独,你目中无人,我也叫你尝尝冷漠的滋味。
她非得做点什么,没办法也得强找办法。儿子这么下去,越是成绩好,越不可能有朋友缘,越可能成为一个孤家寡人。她替他愁啊,最最担心,将来他落得个连女朋友都交不到的田地。
像过去跟前夫冷战一样,李姝开始跟谷励冷战。你不是尊口难开吗?我也不说话,谁不会不说话?次日礼拜天,她一整天没对谷励说一个字,早中晚三餐,她都是把饭菜做好,自己坐下就开吃,也不喊儿子,也不催儿子。饭点之间,她待在自己房间,看手机,看视频,给朋友打电话。这三餐,谷励都是在她吃过之后,静悄悄出来吃的,吃完还把锅碗洗了。
周一早晨,谷励去上学,李姝不像往常那样,叮嘱他“路上小心”。傍晚她下班回到家,做好晚餐的钟点工大姐正要离开。这钟点工大姐,是李姝送老妈回老家后请的,除了周末,每天来给她家做顿晚餐。她跟大姐道了别,像昨日一样,自己独自开吃。晚上睡觉前,她也不跟谷励说“早点睡”。
相持到周二傍晚,谷励安之若素,李姝却绷不住了。毕竟,儿子不是前夫,她如何将冷漠进行到底?
这三天,她基本跟儿子没话,谷励既不问一句,也毫无不安的表示,李姝真有些奇了怪了,她这儿子也许有点人际交往障碍?她落座餐椅时,叫了谷励一声,谷励过来了,坐下,拿筷,端碗,默默开吃。
“这几天你是什么感受?”李姝看着儿子问。
谷励不答。
“你不觉得气氛有点奇怪?”
“挺好。”
挺好?这是什么话?李姝问:“你觉得这样下去挺好?我们一直不说话挺好?你……”
“有那么多话好说吗?”
有!
李姝说,人是社会性动物,是需要交流的;人是情感动物,是需要情感支撑的。“你又不是自闭症,我就不信,你不需要朋友,不需要跟人交流。你这么绷着,跟所有人对抗着,觉得很带劲儿是不是?你现在是还没成年,等你成年了,你就知道好歹了!”
谷励如常吃着饭。
李姝哪有心思吃饭,把筷子放下。她知道,自己呢,是个话多的;更知道,絮叨多了,谷励烦。可是她得说啊,她说了东,说了西,说了这几天她的感受,说了他们是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又说到亲情,说到友情,说到这个残酷又复杂的人世,说到后来,她都不知道说到哪儿去了,到底要说个什么,可还在说。只要儿子没有站起来走掉,她就要继续说。
谷励碗里的饭吃光,开始喝汤。李姝打住前面的话头,趁他没离开餐桌,抓紧向他问道:“你这脾气能不能改一改?”
谷励仍不搭腔。
他不回应,她就说第二遍。
谷励冷冷开了腔:“你要我改成啥样?我就是我。”
李姝气一个噎,半晌,道:“你咋这么独呢!”
谷励推开碗就要起身,李姝垂下泪来,叫一声儿子:“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对你产生了这么消极的影响?你要我怎么办?你跟我说,你要我怎么做!”
这句话,让谷励椅子上坐着,沉默好一阵,然后说:“我知道了。”
问题是,谷励依然没一点改变的迹象。照样不跟同学往来,不交朋友,跟她这个妈也没什么话。她要是多说两句,他可以当着她的面,把房门一关。
李姝真是黔驴技穷了,又给女同学打电话。
有段时间,她给老同学打电话打得很勤。满腹的话,满腹的愁绪,她得找个出口啊,不说,她得憋出病来。那阵,她电话粥一煲三两个钟点。她的一个女同学话也多,李姝和她聊得最长的一次,一气说了四五个小时,手机发烫了,打开免提,手机放在桌上聊;手机没电了,一边充电一边聊。
什么事都不能过头。不久李姝感觉到,她这些女同学,包括那个话最多的,都开始敷衍她,不太想听她反复倒苦水了。她也克制自己,可是总有克制不住的时候。
几个女同学照例对她一番安抚,都安抚得浮皮潦草。一个女同学给她出了个主意,建议她带谷励去看看心理医生。
带儿子去看看心理医生,李姝不是没起过念。人嘛,多少有点心理问题,现今这世道,正常的有几个何况她家这么个家庭状况。谷励这孩子,不说真有啥心理疾患,接受一下疏导也确有必要。但以李姝对儿子的了解,他怎么肯去!这不,她拐弯抹角,都没说看心理医生,说的是带他去跟心理专家聊聊,谷励当即冷脸驳回:“要去你自己去。”
“是看專家,”李姝说,“去跟专家聊聊天而已,有啥不好?”
“不去,没兴趣。”
“那你跟我聊?”
原以为,谷励会用他惯用的一招,给她一个无言的背影,把她撂下,自己走开。谁知这一回,谷励却慢悠悠说了几个字:“不聊也罢。”
这话老成得!李姝憋不住笑了。谷励的十二岁生日在一个月之后,他十足的还是个少年郎,可听听他的口气!她这儿子呀,智商高,心也深哪。她问儿子:“为啥?”
“我有我的世界,你有你的世界。”
李姝好不意外,尚未找到回应的话,谷励又说话了,说:“妈,你找人结婚吧,结了婚,你就有说话的人了。”
李姝一个“我”字之后,再说不出下面的话。
谷励再开口:“你找人,不用考虑我,你觉得好就行。”
“我怎么能不考虑你!”李姝声音打战,多少委屈,多少辛酸,轰然涌上。
“你不用考虑我!”谷励忽地不耐烦,“去找吧!”
一转身,走了。
李姝又一次百感交集。
“去找吧”,这话说得带着说不出的生硬,但就是这么几个字,让李姝咂摸到,谷励心里不是一点没她。他还知道她有自己的事,有自己的难事,看来,他不算自私到水泼不进。李姝暗叹着,深深吸了口气。
窗外,夜晚慢慢沉寂下来。这寻常得不值一提的夜晚,有多少人无眠?多少人在辗转?多少人仍在为生计忙碌、烦忧?还有多少人,企盼着一夜之后,太阳升起,天地一新?
李姝熄了灯,躺下,被子拉到下巴,闭眼。只望睡着了,万事不忧。
26
秋冬之交,雾气越发地重了,雾中夹霾,霾里掺雾。早晨起来,窗外常常是灰不灰、黄不黄的一片朦胧,仿佛黑夜没做完的混沌之梦,变了个形态释放出来。有时到了傍晚,那阻隔着天光、更改着天色的雾霾也不散去。
米颖家的保姆汪姐向米颖辞了工,因为汪姐的大女儿要生孩子了。生孩子事大,汪姐得去给自己的女儿当保姆,只好辞了米颖家的这份做了十多年的工。米颖没再请保姆,自己把家务活儿揽了下来。
采采进初中后,上学放学无须接送,米颖时间上更富裕了。汪姐辞工之前,米颖正起念,要不要出去应聘个工作。原先上班奔波的那些年,她也常盼着,哪天不上班就好了。这一天真的降临,才发现不上班有不上班的苦楚。天天守家镇宅,就算她性格是个好静的,也不免觉得时间难熬。她一不打麻将,二不爱逛街,有那么几个同学朋友,人家都要上班。后来她开始学画画,学刺绣,但铺满日常的那份单调,那份寂寥,服用起来并不轻松。
当然,她也不喜欢太过奔忙,谁愿意成天打仗似的呢,她又不是欧阳卫东。
没想好要不要去求职,汪姐说要辞工,米颖便把这个心思打消了。
汪姐辞工前夕,采采班上进行了第二次月考,相当于过去的期中考试。考试完毕,出了一个排名,采采综合成绩名列全班第六。
米颖挺满意。尽管采采没进前三,但是名次这个东西,在她看来,也重要,也不重要。她也鼓励女儿争取好名次,这主要是为了让女儿保持学习的积极性。小学到高中,十二年的学习生涯,对小孩来说可谓漫长,好的名次,对孩子是有激励作用的,会让孩子觉得有劲头。至于能到什么名次,真不必强求,女儿已够努力,她还强求个什么?
这个事情上,她是犯过错的。从采采上学第一天起,她经常对采采说的是,努力比分数重要,比名次重要,只要努力了,妈妈就满意。但很长一段时间,她完全没意识到,每次采采考完试,她总会不自觉地问一句,谁考第一啊?最高分是多少?根本没想过这顺口一问,会给女儿造成什么暗示。直到采采四年级,一次数学考试考得不太好,竟不敢把卷子拿回家让她签字,还对她说谎,导致她狂暴地打了采采一顿。那是她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打孩子。打,为的是女儿说谎;但事后,了解到采采为何说谎,米颖十分自责,女儿是害怕那个分数让她不高兴,才谎称卷子丢了的。她难受得一整夜没睡好觉。
那个事情之后,不管什么考试,她再不问询最高分多少,第一名是谁。除非采采自己愿意说。
这一次,她也不问。她不问,采采倒要说,第一名,当然是谷励啦,主科单科成绩全部第一,综合成绩没啥可说的,也是第一,妥妥的学霸,用苗知禾的话说,霸得“日月无光”。
苗知禾呢,这次却考得不好,很不好,连她的最强项语文,排名都很靠后,综合成绩更是悲催。苗知禾的数学是个老大难。采采说,苗知禾情绪很低落,低落不是因为名次低,采采说苗知禾才不在乎什么名次,她烦恼的是她妈不会放过她。米颖问,怎么个“不会放过”?采采说,训她呗,骂她呗,不让她上网,不许她写小说呗。
苗知禾是采采的好朋友。因两家住得近,放学时,两个女孩总是结伴回家。苗知禾也来米颖家里玩过,第一次来,她就对采采家满厅的书表示出极大惊喜。米颖把租住的这套房子的客厅,布置成了客厅书房两用的房间,从宜家买回几个书架,自己组装起来,靠墙置放,又在厅的中央横置了一排低矮的活动书架,兼做隔断,隔开客厅与餐厅。
米颖看得出,苗知禾是真心喜欢书。每次来她家,这女孩都会贴着书架,看过来,看过去。好些书,苗知禾说她自己也有,是用零花钱买的,有文学名著,有文人传记;好些书,都是大部头,她都看过吗?苗知禾说,看过啊。米颖为之刮目。又听采采说,苗知禾不仅作文好,还写小说呢,写的玄幻小说,贴到网上,有很多粉丝追着看哩。
这样的孩子,先不说是不是偏门的天才,可以断定的是,她跟应试教育这套体系,不太可能擦出火花,擦不出火花不说,十有八九互不兼容。这就得看家长的了。可是苗知禾的妈妈刘梅玉呢,米颖通过她在家长QQ群里说的话感觉得到,那不是个敢于“离经叛道”的家长,而且把成绩看得很重。刘梅玉不止一次在家长群里说,她女儿数学差,做个数学作业,好似爬陡坡;她女儿在数学上就是不肯用功,所有该用功的都不用功,不该用功的倒肯花时间,等等。说得忧心忡忡,又再三向众家长请教:怎么办啊!
米颖心说,那可难办了。
送走汪姐沒两天,采采放学回来告诉米颖,班上举行了班干部选举,她被选为了副班长。
这可叫米颖没想到。那原来担任副班长的陈黛眉呢?改任学习委员。原先担任学习委员的谷励呢?谷励落选了。另一个落选的是苗知禾。
苗知禾落选,谷励落选,米颖都不太意外。意外的是,采采被同学们选为了副班长。从小组长到副班长,这升幅可够大的了。
米颖说:“可喜可贺,但不要觉得自己就高人一等了啊。”
“我能那么浅薄吗!”
现在的小孩子说话!米颖大笑。
她当然替女儿高兴,高兴的不是女儿加官晋爵,而是她被同学认可。采采当选副班长,平心而论,这不就是回归正常的一个选举结果吗?不能说采采现在的这个班上,就一定没有当年王亦倩那样的同学,但随着小孩们一年年长大,小恩小惠的诱惑,就不那么管用了。可见小孩的心里也是有一杆秤的。
立冬日到,天短了,气温并未大幅跌落。此地从立冬到小雪这段时间,向来不会太冷,好似秋日余情未了,不肯退场;又仿佛气温迟疑着,下不了决心,跌不下去。总要进了十二月份,寒意才锋利起来。因天气不寒,此地不像北方那样,立冬要吃饺子,或者像别的地方那样,要吃羊肉。虽不吃饺子羊肉,米颖还是准备做两道好菜。
下午,她搜寻做菜短视频,打算学两手新鲜的。正看着视频,手机响了,接起手机,一个有些喑哑的声音传来,问她是不是欧阳采采的妈妈。
米颖说是。
对方说:“我是苗知禾的妈妈刘梅玉。”
米颖忙跟对方说你好。刘梅玉客套几句后,说有点事情想向她请教,问米颖什么时候方便。
“不客气啊。”米颖说,“我随时都方便的。”
刘梅玉说:“那我请你喝个咖啡?你看,在哪个咖啡馆?”
“咖啡”两个字,刘梅玉说得很是犹疑。米颖估计刘梅玉平时不坐咖啡馆的,也未必爱喝咖啡,就说:“知禾妈妈,不用客气的,我们住得近,你愿意的话,到我家来吧。”
27
晚八点不到,刘梅玉登门。
刘梅玉很瘦,肩膀窄窄,肤色偏黑,穿一件中长的旧牛仔上衣,脸上堆着用力又拘谨的笑。她没带包,却拎了一袋砂糖橘。米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进得屋来,刘梅玉落座,目不斜视。
米颖将泡好的茶放到她面前,刘梅玉忙欠身称谢,客套着寒暄,吃了吗?打扰了啊!又问米颖:“米老师每天都在家专职辅导小孩功课啊?”米颖说哪里,没那个能力的。刘梅玉扯开嘴角笑笑:“米老师,你家采采这次选上了副班长,恭喜呀,你是教子有方呢。”
米颖少不得谦逊一番,请刘梅玉喝茶。刘梅玉不端茶杯,说:“我们家苗知禾没被选上,那是她该!我跟她说,你学习那么差,好意思当什么班干部!”刘梅玉吁口气,接着说,“米老师,我从来就不求她当什么官,我只有一个愿望:她把学习搞好。我也不怕你笑话,米老师,我和她爸爸都是没啥文化的,她爸爸比我好点,也只是个技校毕业,我们这种家庭,小孩唯一的出路,就是考大学。我们能为她做的,拼了命地都为她做了;该给她讲的道理,好的歹的,都给她讲了,她哪怕听得进一句半句!我就只差没拿大棒子打她了!米老师,你说我该怎么办?请你给我出出主意,我谢谢你了!”
说话间,刘梅玉双手合十,直向米颖啄叩。米颖连忙摆手,说:“知禾妈妈,你不要急呀。”
“我能不急吗!”刘梅玉的脸色神情,真是急得火烧眉毛的样子。米颖说:“这才开学两个多月……”她话没说完,刘梅玉把话头接了过去:“刨去暑假寒假,一年满打满算也就九个月,一转眼就没了呀!做大人的吧,混混时间无所谓,做学生的,怎么敢!”
刘梅玉说:“我们文化低,以前吧,不懂得抓小孩的学习,现在想抓呢,不知道从哪里入手!”刘梅玉双手互拧,又说:“米老师,我看着别的小孩都在进步,都在往上走,再看看我们家那个,我真是苦胆都急出来了!我该做些什么?我真的不知道,请你教教我!”
米颖还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清楚好多家长在小孩跨进中学校门时,便一脚踏响了助攻的马达,也不是助攻,是施压。如火如荼地施压。此刻,她是近距离切身感受到了这种压力的风暴。她一个大人、一个旁人都感受到了压力,可想而知苗知禾的处境。
有心劝劝刘梅玉,太急了不好。可是凭直感,这个妈妈是不好劝的,虽说刘梅玉一口一句“请你给我出出主意”“请你教教我”,听起来,是极其渴望智力外援,但如果你说的话不符合她的预期,她是听不进去的。米颖想,若跟她说,不要太在意分数、名次,应顺着苗知禾的兴趣、特点来引导,说不定会被刘梅玉认为是不怀好意。刘梅玉的心情,米颖也理解,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做家长的只能是尽量说服、帮助小孩去适应现有的教育体系。只不过太性急了只会适得其反啊。
米颖尚未想好说什么,刘梅玉又道:“米老师,你说我们家那个孩子到底是什么问题?要说智商,她不是智商不够,为什么就学不进去?特别是数学,同样的老师教,同样的听课学习,为什么她做题就那样困难,考试就那么瘟?”
见刘梅玉一味地急,米颖便不走过场,尽己所能,做了一番分析。说,很可能从一开始,苗知禾对数学这门学科就没产生兴趣,并且也一直没被激发出兴趣,打头起她就不愿学,导致基础差,这份差一年年累积起来,就是个积重难返。
“那怎么才能激发她的兴趣?”刘梅玉咬住关键问题问,“比如你家采采,她学数学的兴趣怎么来的?”
这怎么回答?米颖愣一下,说:“兴趣来自于好奇心吧。但是人跟人不同,每个人好奇心的落点是不一样的,苗知禾的好奇心肯定是偏于文字方面的。”
“我就恨她这个偏!她为啥不能正常一点?”
米颖跟刘梅玉说,苗知禾的这个偏,也不能说不正常,看从什么角度看吧。刘梅玉细微的神情变化表明,她不爱听这种话。米颖笑笑,说:“我个人的意见是,要想有效帮助苗知禾,还得想办法帮她把数学基础补一补。最简单的比喻,好比搭房子,基础不好,楼房肯定搭不高,还随时可能倒塌。”
劉梅玉点头:“对的,对的,我也想过给她报个补习班,看来是必须给她报了,对不对?”
大门咔嗒一声,欧阳卫东推门进来。
刘梅玉即刻站起身,米颖也站起来。一番介绍,几句寒暄之后,刘梅玉便告辞要走。米颖也不虚留,将刘梅玉送到楼下,送出院子,一路上,又跟刘梅玉说了些话。说那些话,是为了引出最后几句,她说:“总之吧,天是塌不下来的。我们做父母的,要为小孩使劲儿,不过也别太急,太急了,只会让小孩感到无所适从,父母跟小孩之间,也会搞得过分紧张。我个人觉得啊,过分的紧张不能成为一种驱动力,反而会弄成一种内耗,对谁都不好。”
刘梅玉还想说什么的样子,迟疑一下,道:“米老师,谢谢啊,你回吧,太谢谢你了!”
28
刘梅玉一路往家走,街上灯火辉煌,人影憧憧,路上车流不断,街头小店飞出的乐曲声,此起彼伏的。跟乡下寂静得寥落的夜晚相比,城市的夜晚,好像人造梦工厂。一家中餐馆门外,一帮酒足饭饱的人站在人行道上相互告别,人人嗓门提得高,又笑又说的,也不知哪儿来的兴致,也不知吃个啥饭吃得这么晚。
气温虽不算很低,但夜晚的风,毕竟有了细碎寒意,麦芒似的直往皮肤上扎。刘梅玉把身上宽松漏风的牛仔衣裹了裹,回想米颖说的话,“天是塌不下来的”,刘梅玉心说,那是你们,你们条件好,当然可以说那样的轻巧话,我们是什么条件!
她和她丈夫两人都不是捧铁饭碗的,他们从乡下走出来,哪够得着什么铁饭碗!刘梅玉在一个百货商场做内勤,也就是做些杂事。她丈夫是一个维修技师,在一家电器公司做售后。他们家在苗知禾上小学一年级那年才贷款买的房,老小区,二手房,紧巴巴小户型,图的就是便宜,却也贷了十年的款。
刘梅玉工资本就不高,近些年,实体商场日益萧条,以前多少有的几个奖金,早不见了踪影。说来,她丈夫的收入不算低,可那钱怎么挣来的?熬骨血熬出来的,拼身体拼出来的,一年到头,丈夫没有正常周末和节假日不说,还经常一忙忙到天黑,忙到天黑不算,吃饭也没个正点,甚至一连几小时,水都捞不着喝一口。这样消耗身体,能撑多少年?
她时常劝丈夫悠着点,也只是一劝。有出工的单子,她丈夫再累再忙也要接。她呢,就算心疼老公,也愿老公多有进项。
他们要还房贷,要过生活,还必须千方百计攒点钱,以备看病等不时之需。此外,将来女儿上大学,老人年纪再大些身体七病八痛,哪样不要钱!更不要说未来他们夫妻的养老了。
眼看着手里的钱变得不禁使,刘梅玉肉痛得很,心里叫苦不迭。叫苦不是办法,直接有效的办法是省,节约。
精打细算,勤俭持家,刘梅玉的办法,那叫个多,有些办法,她丈夫都觉得叹为观止,每次看到她拿剪刀把挤不出牙膏的牙膏管剪开,刮地皮般把管内和管颈膏体搜刮得干干净净,她丈夫就要笑,她也笑。
她唯一使不上劲儿的,是女儿的学习。
原先使不上劲儿就算了。苗知禾上到小学六年级,她才如梦初醒般发觉,别的家长都在为小孩的学习抡圆了膀子使劲儿呢。搞得她一下子就有些紧张了。但那时的紧张,还是有限度的,也就是说,得闲的时候,心里紧一紧,忙起来了,哪顾得上那些。苗知禾升初中,摇号摇进六中熙和学校,一开始,刘梅玉还有意放弃这名额。从她家当时住的地方到熙和学校没有直达公交车,得换乘,若是骑自行车,少说半小时。让小孩自己来去,怕不安全;接送呢,跟他们同住的公婆,公公做着一份看大门的工作,不得闲,婆婆一把年纪了,早高峰时段陪着孙女挤公交车,万一挤出个什么意外来,更多的事情都出来了。
那天,她娘家二哥来她家。二哥在一偏远小城给单位领导当司机,是送领导过来开会的。刘梅玉向二哥说起这个事,二哥断然道:“莫做傻事!端端落到头上的好运气,千金万金买不到,你们不要?”二哥说,你们以为扔的就是个名额?你们扔的是娃娃的前程!二哥说,娃娃将来考上个好大学,跟读个草绳拴豆腐样提不起的技校、职校,能比吗?二哥举例,谁谁家的小子,读书争气,考上了上海复旦,如今都出国了;谁谁家的丫头,也是读书厉害,敲开了浙大的门,如今在广州当白领,爹妈说起来,那叫一个昂扬!而这俩小孩的其他小学中学同学呢,有跑销售的,有做保安的,有在餐馆端盘子的,还有在娱乐会所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当服务生的,一个天一个地,蚂蚁能跟大象比吗!
要进一流大学,中学相当关键。为啥大家打破头都要送娃娃进个好中学?二哥说,天底下的争抢,都不是无缘无故的。
二哥一番话,给刘梅玉来了个醍醐灌顶。其实那些道理,她都是明白的,认可的,只是以前有些东西没浮出水面。而今一被点醒,她便抓牢了方向。
有了方向,也就有了气魄。
她刘梅玉是个底层草民,再底层,她也是有气魄的。和丈夫一番商议之后,发个狠,到熙和学校附近租了套房子。
以他们家的条件,这实打实地出了血本了。他们租的是这一带楼盘中,最老旧寒酸小区的最小户型,租金却不便宜,学区房哪。他们家自己那套房子租给了别人,但收入的租金抵不了付出的房钱,每个月他们还得贴进几百元。
为这个,她当然要不断敲打女儿,她必须让她发奋。她说:“你爸妈起早贪黑,挣的都是血汗钱,为你读个好学校,我们才租房子搬的家,你不好好学习你对得起谁!”“你将来是靠不了我们的,我们顶了天,也就是挣个温饱钱,我们还指望你呢,你争点气吧!”
一遍遍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刘梅玉也一遍遍地坚定了自己的意志,她非逼着女儿好好把书念出来。她这女儿,人是聪慧的,从小爱读书,作文写得好,成绩咋不能搞上去!女儿有一个稳妥的未来,他们夫妻就算不指着她享福吧,起码会有一份踏实感。
现在却头痛地发现,她女儿跟别的同学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最可恼的是,她完全没啥手段鞭策女儿加油。
刘梅玉是吼也吼了,骂也骂了,也向其他家长讨教过。那些家长呢,不痛不痒说的全是“不要太急了”“一步步来”这样不着天不着地的话。要是她家条件好,孩子读书好不好无所谓,她吃饱了撑的去犯急?
一路上,刘梅玉盘算着补习班的事。给苗知禾报班呢,那可是一大笔支出。刘梅玉没给小孩报过班,却不是不知补习班的收费那叫个烫人,她家能有多少钱往那窟窿里扔!再说了,今年报了班,明年报不报?后年呢?再往后,高中还有三年。这么一年年的,他们夫妻两口,不得把骨头榨干喽?
29
刘梅玉心里盘算不定地打开房门,客厅里,她公婆在看电视,她丈夫歪在沙发里看手机。
刘梅玉换了鞋,径直走去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洗手。一抬头,从镜子里看到丈夫的人影,吓了一跳。她丈夫挠挠耳根,说:“有个事跟你商量一下。”
肯定没好事。这话在她心里一冒出,她丈夫的话就出来佐证了,她丈夫说:“下午我哥来了个电话,想借两万块钱。”
“没有。”
她丈夫嘿嘿两下,嘿得有些无奈,又有点讨好。
刘梅玉把湿手抖一抖,在毛巾上擦干,说:“没有就是没有。”
两人都压低着嗓门说话,怕惊动了客厅里看电视的老人。她丈夫说:“我哥也不轻易开口,这是遇到事情了。”
把事情简略讲了一下。
她丈夫哥哥一家,在此去一百多公里的一个县城居家,原本日子也堪堪过得,料不到,嫂子患上一种查不出病根的怪毛病,脑勺疼,耳根疼,头顶心也疼,疼得浑身冒汗,寝食难安,到后来脖子也疼,咽东西都困难。这样那样的药,吃了一年多,都不见好。嫂子也舍不得花钱看病吃药了,可她的班也上不了了。为此,嫂子的老爹重出江湖,弄了辆三轮车,挣苦力钱,贴补女儿一家的家用。三个月前,老爹走背运,稀里糊涂中与一辆小车相撞,把腿给撞断了。小车的主人心善,把本该双方各付一半的责任全揽了过去。老爹住院养伤,自己没花钱,可是出了院的老爹,一时半会儿没法再蹬三轮。他们全家一合计,打算盘个卖早餐的小摊点,家里做些馒头包子卤鸡蛋,让老爹守着卖,好歹是个生计。就为这事,向刘梅玉丈夫开了口。
刘梅玉说:“在那小地方,盘个小摊点,要两万块?”
她丈夫又是嘿嘿两下,说:“兴宇不是明年要高考了嘛,我哥他们准备给他报个补习班。”
兴宇是哥嫂的儿子,念高二,成绩不错。刘梅玉没好气道:“我自己女儿还没钱报补习班呢。”
一把推开丈夫,昂昂跨出洗手间,走进卧室,也不开灯,摸黑坐在床沿,心头像开了一口锅,苦辣酸麻的滋味,咕嘟嘟,咕嘟嘟,一股股冒上来。
坐一阵,呆一阵,无声叹口气,按开床头灯,打开衣橱,拉开最下方的一个小抽屉。抽屉里有个马口铁饼干盒,取出饼干盒,揭开盒盖,里面躺着一本存折,一张银行卡,一枚细细的金戒指,一对小小的金耳钉。这存折和卡上是她家的全部存款,拢共六七万元。
攒钱的时候一分一厘,用钱的时候大江东去。真真是,攒钱如爬坡,花钱似滑坡。可是她嘴硬归嘴硬,忙,终归还是要帮的。
她把卡取出,放在床头柜上,饼干盒放归原位。银行卡上正好有两万元。
她家租住的这套房只有两室一厅,小卧室他们夫妻住,大卧室用一道布帘子隔作两半,苗知禾睡里面,爷爷奶奶睡外面。刘梅玉推开大卧室虚掩的门,贴着公婆那张小型双人床的床尾走过去,伸手撩开垂挡的布帘子。苗知禾坐在电脑前,正噼噼啪啪急敲键盘。刘梅玉喝一声:“你在干吗?”
苗知禾头也不转,话也不回,像没听见。刘梅玉再喝一声,苗知禾才说:“马上,马上就写完了,别打断我呀。”
嘿!刘梅玉气得,这鬼女子一看就不是在写作业。她说:“马上!把电脑给我关了!”
“再给我十分钟!”
“一分钟都不行!半分钟都不行!”说话间,她两步走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手指对着主机按钮一戳,呜一声,电脑屏幕黑了。
苗知禾瞪圆了眼睛,大喊:“你是暴君哪!我还没存盘哪!你……”
伸手就要去開电脑,刘梅玉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女儿的手。“你要跟我造反哪?我是不是再三跟你说过,功课第一!少写那些没用的东西!”把女儿的手一丢,“我看你敢给我开电脑!”
苗知禾要张嘴争辩,刘梅玉岂容她辩,怒道:“明天一早,我就去把这个网给断了!你休想再挂在网上磨时间!”
“我又不是你的敌人,你对我釜底抽薪!”苗知禾瞪眼大叹,“给人留条活路行不行?”
刘梅玉丈夫蹿了过来,立在门口。刘梅玉没理会丈夫,看着女儿:“少跟我油嘴滑舌!好菜好饭喂饱了你,你学习不使劲儿,歪理一串一串的!不让你上网就是不给你留活路啊?明天我肯定去把网关了,我看你是不是活不下去!”
次日早上,到公司打了卡,刘梅玉抽空跑了趟电信营业厅,果真把家里的网络关停了。苗知禾说她釜底抽薪,她也只能来这一手。
刘梅玉当晚向苗知禾昭告此事,心想她要闹的话,铁定赠送她一巴掌。苗知禾却没闹,只说了一句:“我服了你了!”
刘梅玉追着女儿进她房间:“好好学习呀!”
苗知禾大翻白眼:“你干点正事好不好!”
刘梅玉张嘴就要开训,苗知禾比她快一拍,一下拿起桌上的书竖在眼前,后脑勺丢给她:“我要学习了!”
刘梅玉退出女儿房间。女儿自觉学习就好,她哪愿没事训她、管她?她还想省点口水呢。要不要给女儿报补习班,她仍在犹豫,本来钱就紧,她丈夫的哥哥一个电话打来,又要走两万元。虽说去了两万元之后,并非一分不剩,但操持一个家,总不能没点压箱底的钱。报补习班的事往后拖一拖?拖到啥时候合适?会不会耽误了自家女儿?
心里举棋不定,晚上睡觉也睡不踏实。夜里,窗外像是起风了,又像是下雨了,窸窸窣窣的。丈夫早已呼声震天,刘梅玉翻个身,又翻个身,她养的这女儿,到底能不能读书啊?说不能吧,小学时期,语文老师每每说起那丫头的作文,把她夸得跟朵花儿似的;偏偏学个数学跟登天一般。那丫头口口声声咬定说对数学没感觉,想着这话,刘梅玉就来气,啥叫感觉?一个小孩子,人都没长成形,乳臭未退的,啥感觉不感觉!说破了,还是没把这丫头箍到位。得让她做题,给她搞题海战术。
对!这两天她就去给女儿买一批练习册。问题是,该买些什么样的题册?她向谁去做个咨询呢?
屋里黑黢黢的,刘梅玉坐起来,深呼吸一下,再深呼吸一下。窗外,窸窸窣窣的声音密起来,急起来,俄而,有了吧嗒声,重重地响起来。
30
十二月上旬,一场冷风刮过,通身金黄的银杏叶子,开始了华丽的告别演出,接连脱离枝头,好似黄蝶只只,在风中翻飞着,盘旋着,流连着,最后落到树根处,堆积起来,就给一株株的树,围上了蓬松靓丽的裙。婆娑的黄葛树和朴树的叶子也黄了,黄中带着隐隐的绿,仿佛叶脉里还驻留着一抹青葱记忆。尖塔形的水杉,染了浓浓锈色。身形纤秀的红枫,平时不显山不露水,此时叶子一红,竟红得昂扬激烈,像静静地举着一束束火把。
采采第三次月考之后,米颖接到好几个家长的电话。这是因为此次月考,采采成绩相当出色。月考无排名,但老师在班上通报,采采的数学成绩一下冲到了全班第二,仅次于谷励。其他科目采采同样考得好。好几位科任老师都表扬了采采。
家长们打来电话,多为讨教。采采小学时期,就时不时有家长打电话或登门向米颖讨教。这个事情,米颖常感费力不讨好。要说教育心得,她不是没有,最大心得就是让女儿从小养成了好习惯。然而她如实这么说呢,大多家长都不以为然,米颖看得出,有些家长肚子里,还可能认为她有意避重就轻,故意打空拳。这可怎么说!当然她的心得还有一点:你是怎么打发时间的,你的孩子就很可能怎么打发时间。只不过,这个话不好说。
不好说不仅是因为很难说得恰当,让听者不多心;还因为这涉及了人生态度的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杀时间的方式,哪怕混时间,只要人畜无害,别人就说不着什么。问题在于你若成天无所事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偏要孩子用功,这就不好办了,除非你能说通孩子,让孩子不要跟你比。
米颖记忆里,堂姐跟桃桃就为这个发生过激烈冲突。桃桃大学毕业后找工作不顺,宣称要考研,在家里闲待了大半年。号称复习的桃桃,早晚黏在电脑椅上,跟网络如胶似漆,堂姐看得心焦,一张嘴不免碎碎念,桃桃顿时一跳八丈高,厉声指责自己的妈一贯不读书不看报:“现在你连本《读者文摘》都看不进去,好意思说我!闭嘴吧!”把米颖堂姐气得,母女俩好一顿吵。
可从另一个角度,父母以身作则,勤学不倦,孩子就一定好学吗?父母不读书,不学习,孩子就一定不爱学习吗?这还真是说不准。人的个体差异,实在太大,所以教育这个问题,须因人而异。就说苗知禾这孩子,米颖听苗知禾说过,她爹妈多少年都不读一本书的,但苗知禾却是个特别爱读书的小孩,无非是她爱读的书,不是教科书,不是应考的书。
米颖有时挺记挂苗知禾的。苗知禾家离米颖家不远,但苗知禾来米颖家的次数并不多,近一个月尤其少。米颖问采采,苗知禾怎么不来玩了?采采说,她妈不让。“她妈要她一放学马上回家做作业,让她奶奶每天给她考勤。”
“考什么勤?”
“记录她每天到家时间,晚了她就有麻烦了。”
米颖夸张地颤抖一下,采采以同样的夸张,也抖了一下,这是她们母女俩的小游戏。采采说:“苗知禾天天跟我喊,说她流年不利,说她妈要把她管成僵尸了。今天她跟我说,她妈肯定是更年期综合征。”
刘梅玉多大?有没有四十岁?就更年期综合征了?米颖笑笑。问采采,苗知禾的小说还写不写?
“写啊。”采采说,“苗知禾跟我说,她就像地下党一样,每天跟她妈斗智斗勇。她妈为了不让她上网,把她家网给断了。苗知禾说,断了网,她就用手机写,她说她在跟她妈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
米颖忍不住大笑,一面笑,一面心里暗叹。跟采采说:“你在数学上帮帮她吧,给她传授些经验,让她日子好过点。”
“帮啊,传授啊。”采采说,“可她就是觉得数学讨厌,她学不进去。苗知禾说,数学是她的天敌,她玩不转的。”
“你跟她说,不要有这种心理嘛,数学没那么讨厌,没那么吓人的。”
“我跟她说过的。”采采说,“苗知禾说的是:你的菜不是我的菜。喜欢啥不喜欢啥,都是老天爷定的。”
唉唉,這一代小孩,啥不懂啊?从小接纳的信息量大,智商又高,有主见得很呢。
隔数日,采采下午放学回家时,苗知禾也跟来了。米颖正做着晚饭,只顾得招呼一声。炖菜间歇,毛巾擦了手,到采采房间一看,两个小孩正头碰头看电脑。米颖对苗知禾说,待会儿就在我们家吃饭吧?苗知禾摇头,礼貌地谢谢阿姨,说不吃了。米颖闲话两句,回到厨房熄了火,却不把菜盛出,让它在锅里温着;另有一盘炒菜一锅汤没做,食材是备好了的,她歇了手,从冰箱取出两个火龙果,切开去皮,再切成小块,插上水果叉,端到客厅,叫两个女孩出来吃水果。
两个女孩说说笑笑走出來,刚坐下,苗知禾手机响了。一听见铃声,苗知禾眉头紧锁,接手机的当儿,神情愈加沮丧,嘴里嘟囔着说,好吧。
米颖在一旁听出,打电话的,准是苗知禾的妈。苗知禾放下手机,看一眼采采,看一眼米颖,说要回去了。低着头,拿上书包,走了。
欧阳卫东加班,他只要不打电话回家,一般都是晚八九点以后才回。米颖把他的饭菜留出来,如常和采采按点吃饭,边吃边说苗知禾。采采说,苗知禾现在顶烦她妈,烦得吐血,烦得痛心疾首,复述苗知禾的话: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采采叽叽咕咕说着苗知禾的烦,米颖听得直笑,说:“苗知禾的烦好欢乐啊。”
采采说:“她是苦中作乐。”又说:“陆枕涛也烦他妈。”
米颖问,为啥?
“他妈不许他画画,逼着他天天学习,时时刻刻都学习,他头痛死了。”
陆枕涛的妈妈任静,前些时候也给米颖打电话。电话里,任静语气十分谦恭十分客气。一般来讨教的家长,言语态度无不谦恭客气。米颖当时听出任静也是满心焦虑,只是不像刘梅玉那样,把焦虑表达得那么直白。任静认为她儿子画画是耽误时间,这个问题上,任静表现得很固执,听不进别的看法。其实陆枕涛的成绩并不差,米颖听任静说了近两次月考陆枕涛语数英的分数,不错的呀!但任静仍很不满意。
米颖对采采说:“做家长的有做家长的苦衷,只不过呢……”
后面的话她没说,三言两语的,哪说得清楚。
31
时间这个东西,既快又慢。慢的时候,千篇一律的日子仿佛永无尽头;快呢,弹指一挥间。
弹指一挥间,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就来了。考完后公布成绩排名,陆枕涛排全班第二十三位。
得知这个名次的当天晚上,任静即给陆枕涛下了命令:从现在开始,不许再画画。
陆枕涛没说什么,他的情绪状态表明他也是受了打击的。任静心说,知道受打击就好!就怕你吃一堑不长一智!心想,若这个排名能促使儿子警醒,把画笔丢开,就不全是坏事。
她未曾料到,自己是一厢情愿了。
熙和这样的重点中学,对学生抓得紧,考完试并未立刻放假,学校加了一周的课。
任静当然欢迎!巴不得加课时间更长些。
跟着到来的周六,陆枕涛上午做完作业,下午又坐到了画架前。
任静一看恼火了,拉过一把椅子,重重蹾在画架旁,一屁股坐下,盯着面对画板挥舞笔刷的陆枕涛。
陆枕涛却像是故意要激怒她,笔刷挥舞不停,瞟都不瞟她一眼。
任静没法忍耐了,清清嗓子:“你什么意思?”
“我作业做完了。”
“我没说你作业!”任静喉咙紧绷,“你要不要考大学了?你这个样子,不要说211、985,更不要说北大清华,一般的重点大学你都考不起!你、你,你是拿你的未来开玩笑啊陆枕涛!”
陆枕涛面无表情。
任静紧盯儿子的脸:“你今天给我个准话,你还想不想考大学了?”
陆枕涛昂起脑袋:“要考!我要考美术学院!”
任静冷笑一声:“我送你两个字,休想。”
“为什么?!”陆枕涛头发都要竖起来的样子,“美术学院不是大学?”
“你别跟我犟,没用的,今天我把话再次跟你说明白,你记好了:不要想什么美术学院,不可能!没有一点可能性!”
陆枕涛高喊着发问:“为什么?”喊得脸红筋涨。任静母亲急趋过来:“哎呀呀这是干什么?”
任静不理会老妈,眼睛持续盯住儿子。“我说过的,我是为你好。要是由着你,对你放任不管,你以后准保恨我!那时候你恨我也晚了!与其让你将来恨我,我宁愿你现在恨我!这些东西,”她指指画架、调色盘、画笔之类,“今天通通给我收起来,考上大学之前,不许拿出来!现在动手!”
陆枕涛耷拉着脑袋,根本没有动手的意思。任静再不多说,一冲而起,把画架上的画一把扯下,扔到地上,双手把画架一提,要搬进她的卧室。陆枕涛开口了,竟是十分镇定的语气,说:“你把画架搬走,我也要画。”
任静一口气噎在嗓子眼,掷掉画架:“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陆枕涛说:“你把画架搬走,我也要画!”
任静立在地上,好一阵才缓过气来:“你是铁了心要跟我作对是不是?”
她咬着牙:“你以为你是跟我作对?你是在跟你自己作对!跟你的未来作对!你将来怎么办?靠什么生活?我问你!”
“我画画!”
“你光画画不吃饭了?长大后你不过日子了?你画得穷困潦倒就高兴了?!”
“我愿意!”
就是这三个字,就是陆枕涛说这三个字的语气,让任静脑袋嗡了一下。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恶气,她一弯腰,从地上捡起陆枕涛的画作,哗一下,撕成两半,跟着哗哗几下,撕成碎片。撕罢,从书架上,箱子里,筐子里,把陆枕涛的其他画作通通扯出来,下狠劲地撕,撕不动的,揉做一团。她母亲早扑到她面前,拦她拦不住,喊她喊不停,急得顿足:“你在做啥?你在做啥呀!”
“我在做啥?我在管教这个油盐不进的东西!”任静脸色煞白,胸口起伏得厉害,见陆枕涛站在那里,不动,不喊,不说,心里越发恶气汹涌。“我说过,与其让他将来恨我,不如让他现在恨我!”继续发着狠,撕着画,冲着陆枕涛,“你恨吧!随你怎么恨!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不能再画这些狗屁画了!这些让你鬼迷心窍的玩意儿,”她抓过一把笔刷,掷到地上,用脚踩,“你以后休想再碰!”
陆枕涛腮帮子紧咬:“你不让我画画,我就去死!”
任静母亲一把搂住了外孙,叫着陆枕涛的小名,颤颤流下泪来:“胡说!胡说!你胡说什么呀!莫吓我呀!”
“去死”这种可怕的话,陆枕涛竟然嘴巴一张说了出来。任静只觉一股凉意电走全身,她点着头,说:“我养你这么大,为你操碎了心,不让你画画,是为你好,你用死来威胁我!可以!很好!你要这么自私,这么绝情,我不拦着你,去吧!你死我也死!我们大家都死了,你就痛快了!说!你想怎么死?你先把我弄死了你再自我了断!”
最后几句话,她是哑着嗓子,声嘶力竭喊出来的。
她母亲大喝一声:“任静!你是要逼死我呀!”
她母亲脸都变了形,嘴唇抖抖地说:“他是小孩,你是他妈!死呀死的这种狗屁混账倒霉糊涂话,他说你也说?!”
任静悲愤:“我是他妈!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一片苦心为了谁!我希望他将来有出息,不是为了我!要是他将来过得不好,我能好吗!”转向陆枕涛:“你以为我不想看你高兴?不想由着你爱干什么干什么?我没办法呀!”
陆枕涛红着眼圈,一动不动,他外婆一面摩挲他的肩背,一面哄劝着他服软。好半天,陆枕涛才怔怔地说了一句:“不画画,我觉得活着没意思。”
任静母亲一个“哎呀”没说全乎,电话铃乍然响起。任静惊了一下,任静母亲也惊了一下。电话铃声又脆,又尖锐,震得整个客厅像是死了一般。任静忽而悲从中来,她和自己儿子,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按她的本心,她哪里舍得这么强迫儿子?可是现在不是舍不舍得的问题了,陆枕涛如此之倔,如此执迷不悟超出她意料。若现在拿他都没办法,等他再大两三岁,进了高中,她再想板他这毛病,更不可能了。
她母亲往电话机走去,还没走到,电话铃声戛然而止。
任静对着儿子:“啥叫活着没意思?你才多大,说得起这个话?你想吓唬谁?你别以为说这种没轻没重的话,你就吓唬得了我!你还没这本事!”
陆枕涛眼眶兜了许久的泪,“唰”地落了下来。那泪珠子又大,又重,一颗连一颗,滚滚不绝。任静忍着心痛一挥手:“我就一句话,不许再画画!你给我痛快点!有什么拿不起放不下的?等你考上大学,我再不管你,你爱咋样咋样!”
陆枕涛拿衣袖抹泪,老太太一见,忙去找抽纸。陆枕涛哭着说:“那我平时不画,只是周末画。”
任静怒喝:“不可能!不可能!我还要说多少遍!”
“我晚上不睡觉,我用睡觉的时间画,可不可以!可不可……”
“不可以!”这三个字,任静是狂喊出来的。
老太太将着抽纸过来,一脸的急乱:“哎呀!哎呀!这是怎么了呀!”陆枕涛没接外婆递来的抽纸,身子一晃,人到了书桌前。错眼不见间,他手里握了一把美工小刀。错眼不见间,那刀片按在了他右手虎口上。
任静头皮一炸,魂飞魄散,浑身抖得像通了电,欲上前夺下儿子手里的刀,哪有力气,双腿已不是腿了,舌头也不是舌头了,她只是本能地尖声狂叫:“你不要啊!你不要……”
她母亲也在尖叫。
就听见咕咚一声,老太太栽倒在了地上。任静眼前冒出一片金星,不是金星,仿佛是看到通红的岩浆喷薄而出。
心脏狠狠一抽,感觉身体像一个开了口的沙袋,知觉如同袋里的沙子一样,哗哗一泻而尽。
她也栽倒在地。
32
任静睁开眼,第一感觉是身子硌得不舒服,想坐起来,浑身的筋脉仿佛碎掉了。忽听见陆枕涛的声音,陆枕涛半跪在她身边,喊她妈、妈,问她没事吧。她一下想起什么来,一把抓过儿子的手,看这只手腕,看那只手腕。两只手腕好好的。确实好好的。她闭上眼睛长吐一口气,老天哪!
老太太仍在地上躺着,任静忙蹭到老妈身边。老太太眼皮子动动,眼睛微微隙开一道缝,嘴里哎哟哎哟的。陆枕涛拉起外婆的手说:“婆你坚持一下,我打了120,叫了救护车了。”
任静鼻根一酸,压不住地抽泣,迅转号啕大哭。陆枕涛跟着哭。母子二人相向而哭,又抱头大哭。
任静自己没啥大碍,看过医生,没开药,也没做检查。但老太太得住院。老太太原有心律不齐和眩晕的毛病,一住院,又查出了冠心病。冠心病不是小毛病,严重的话可能引发猝死。任静心里焦躁,老妈咋就患上这么个病!马上恨自己:真不是东西!狼心狗肺啊,这些年不是老妈帮衬你,你如何顶得下来!想对老妈说几句体己话,却是说不出,心里像压着铅块,恨不能躲到哪里去痛哭一场。
老太太不肯多住院。她是周六下午入的院,到了周二就嚷着要出院:“开点药回家吃,我要回去给你们做饭。”
“病没好,想那些事!”
“你明天不要陪我了,上班去。”
任靜犯踌躇。她今年的年假是用完了的,请假不是请不到,但要扣工资,扣奖金。踌躇不已间,她妈又说:“算了,还是明天办出院吧。”
“不行。”任静一口否决了老妈。老太太还想说什么,嘴唇略动动,到底没说,闭上了眼睛。
任静坐在老妈病床旁,四肢沉,脑袋沉,又沉,又痛,似有簇簇针尖扎着头皮,忽而针扎变为撕扯,痛得她倒吸冷气。这两天晚上,她老是做噩梦,梦见陆枕涛那一刀,狠狠在手腕上切了下去。她眼前一片血雾,发狂似的找那刀子,要切自己的腕。紧找找不到,浑身大汗地醒来。
下午五点半,任静去医院食堂买回三份盒饭,移时,放了学的陆枕涛来了。
那天下午的事情之后,陆枕涛如同变了个人,变得异常沉默。任静一直想跟他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母子二人好像都尚未从惊魂未定的旋涡中爬出,都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各自躲在沉默的幕后。老太太让外孙把书包放床脚,问他外面冷不冷,公交车上挤不挤,陆枕涛只是点个头,再摇下头。
祖孙三人默默开饭。老太太每吃几口,即微微一叹,不是叹,是鼻腔里吁一口重气。任静心里着恼,却啥也不说,当没听见。陆枕涛也没话。老太太开口了,是对陆枕涛说的,还是那一句,她想明天出院。
老太太这话,其实是说给任静听的。任静慢嚼嘴里饭菜,正待开口,陆枕涛放下饭盒,拉过外婆的手,垂下眼皮道:“婆你安心住院,家里没事的,我——不会跟我妈顶撞了,以后都听我妈的,你好好养病。”
这是这些天来他说的最长的一个句子。
老太太手指牢牢扣着外孙的手,嘴唇颤颤:“這就好,这就好,你妈身体也不好,你多体谅她吧。”
任静一旁听着,眼眶就潮了。
当晚他们母子回到家,陆枕涛把画画的那套东西,全收了起来。那天任静扯碎的那些画作,她早已扫拢装进了一个塑料袋,放在了阳台一角。扫的时候,她心里一阵阵犯晕,当时她是怎么了!怎么了啊!哪儿来的那股狠劲!陆枕涛收拾完毕,把装了颜料、画笔、画纸和画夹的纸盒子,还有那个画架,都搬到了阳台,塞进角落,然后拎上那只塑料袋下楼去了。返回后,他问任静要一块旧布。要来干吗呢?把画架蒙上。
看着儿子用布蒙上画架,任静内心五味杂陈,有难受,有宽慰,有愧疚,有松快,还有说不出的感动。她为难她儿子了。某种意义上,她是她儿子的恶人。
她深深吸气,把一言难尽的苦楚往肚子里咽。
从今往后,她和儿子好好过吧。
天晓得,第二天一早,毫无征兆地,她被一阵凶猛的眩晕击倒。眩晕是她母亲多次犯过的毛病,每次犯病,老太太都硬扛,不肯去医院,不肯花钱,任静也不曾为老娘的这个毛病犯过紧张,眩晕嘛,多大的事?
这回,同样的毛病找上了她,她才知道厉害,也站不得,也走不得,坐着、躺着也不行,一个劲儿干呕,难受得死的心都有了。她惦记着上班,挣命地扶着墙壁挪进洗手间,想勉强梳洗了出门去,却是蹲在洗手间里再也起不来。陆枕涛吓坏了,又要打120。任静忙阻止,摆着手,强忍着叫他快去上学。
陆枕涛拖延着不去,任静恼了:“快去快去!上学去!自己在外面买早点吃。我死不了!”
谁知陆枕涛却站在门外没走,过了一会儿,打开门又进来了。任静见了,叹着气:“上学去吧,你这都快耽搁一节课了,我已经好些了。”又说:“中午你去医院看外婆的时候,别跟她说这个事。”
“你真好些了?”
“真好些了。”
事实上,直到下午,她才略微好受些。但身子虚得很,脑门仍在冒虚汗,手脚冰凉。从窗口望出去,铅灰色天空被四面高楼的屋顶框住,那铅灰之色,灰得又冷,又沉,又肃杀。三九天了,雪倒没下。此地下雪的时候稀少,雪花自抬身价,不绷足了架子,不肯光临一次。虽无下雪,亦无强风,但寒意笼天罩地,空气都被冻得硬脆了一般,连树叶也给冻得卷缩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任静发现,陆枕涛不仅一直没再碰绘画那套东西,也没在她面前表现出对那套东西无奈的怀念。她默默祈祷的同时,又不免心疼,心疼的同时,又不免纳罕,一个十二岁少年,有这么大毅力,说不画就不画了?他心里咋想的呢?以她的本心,要是儿子不沉迷于画画,学习看书之余,画几笔画,放松放松,有啥不好?问题是,她儿子做不到啊,一拿起画笔就五迷三道了,不管多少时间都能砸进去。所以她必须抑制住心疼,哪怕看他没事可做,无聊,也绝不松口允许他再摸画笔。
大年初一,多年未去烧过香的任静,特地去了趟文殊院。单独去的。当日敬香祈福者众,寺庙内青烟腾腾,烛火点点,烟火气里香客络绎不绝;一只只硕大香炉被香灰填得满满。任静请了一把香,一把红烛,念祷着祈了福。
回到家才发现,羽绒服的左后腰,被烧出了一个洞。
准是香客的香头烧的。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张烁饶霁琳
【作者简介】袁远,女,现居成都,巴金文学院、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有中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多部发表、出版,作品被多家选刊转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出版作品有中篇小说集《一墙之隔》《单身汉董进步》《纯属巧合》,长篇小说《亲仇》。获第六届、第九届四川文学奖小说奖。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袁远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