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津帅气在他那身军装。通信一年后,高晓津站在胡秀君面前时,1964年秋天的空气里弥漫着香甜。他向她伸出手说:“你好,胡秀君同志。”胡秀君僵在那里,身体被激动冻结。他固执地伸着手,直到她在家人提醒下飞快握了他一下才收回来。
现实中的高晓津跟照片不完全一致,现实中的他栗黑而健康,举止成熟。高晓津和胡秀君坐在同一个长板凳上,她的心疯狂跳跃,像铃铛那只小锤猛烈击打着铁片。“不,这不是我的心跳,是他的。”她安慰自己说。
今日高晓津跟胡秀君订婚,堂屋里挤满了前来祝贺的亲友。按这里的说法叫“看家”,就是女方父母带着大舅二舅等重要人物上男方家商议孩子的婚事。这“家”不能随便“看”,前提是大事定下来之后。举行这个“看家”仪式前,双方长辈已经有过多次接触,经过了许多次的商议,基本同意儿女的婚嫁。“看家”仪式是做给别人看的,但却是正式婚礼前极其重要的活动。每来一位亲友,高晓津就要站起来上前招呼。胡秀君跟着站起来,随高晓津称叔叫婶。亲友们大都没见过胡秀君,她是三友大队的,跟本村相隔好几公里,难得有机会见到。亲友们夸胡秀君长得漂亮懂事,夸高晓津聪明能干。高晓津当兵三年多,第一次回家探亲,三年过后,他有了很大变化。他长大了,他当排长了。这对年轻人,天造地设,亲友们齐夸介绍人有眼光。
高家的“看家”宴办得丰盛热闹,快开席时,介绍人许支声终于赶到。他骑着自行车,后面搭着他公社卫生院的护士老婆,稻草捆绑的那块猪肉在车头上晃荡。许支声是公社武装部部长,高晓津是从他手上当的兵,是他过手新兵中最满意的一个。高晓津的身体素质、心理素质、应变能力都是许支声见过的士兵中最棒的一位。许支声从营长职位转到地方武装部,带过兵打过硬仗,阅兵无数。送兵那天,许支声把已经上了火车的高晓津叫下来,再次叮嘱说:“好好干,你前途无量。”前天高晓津回家探亲经过公社,特意去武装部看望许支声,没看着,许支声到县武装部开会去了。高晓津在许支声家窗台上留下一条经济牌香烟。今天,许支声把香烟也带来了,他向亲友们炫耀,一支支散给大伙。
婚事初定在冬天。农村人喜欢冬天办喜事,农闲时节办喜事理由更充分。双方家长征求胡秀君意见,她双手赞成。高晓津不同意,他秋天刚回来,冬天又回,不便请假,冬天他们部队有一场军事比武,他不能缺席。大家就依了高晓津。“这只煮熟的鸭子不能飞了。”胡秀君大舅咬着她爸的耳朵说。婚事最后商定在来年五月,春节前后再选定出具体办喜事的好日子。
刨去来回时间,高晓津可以在家里待上五天。他要利用这些时间走亲访友,去胡秀君家里看看。第二天父母为他准备好礼物,即将出发去未来岳父家时,许支声的凤凰牌自行车又到村里了。许支声带来一封加急电报,部队命令高晓津火速赶回。闲话少说,许支声驮上高晓津去了公社,公社革委会书记派吉普车送去县城,搭乘南下列车。
胡秀君一家为高晓津的上门拜访做了充分准备,叔伯、三个舅舅会聚一起杀鸡剁肉。胡秀君将自己的房间尽量收拾得整齐干净,泥墙四周糊上了新报纸,妹妹被父母安排到别的房间。昨晚,在昏暗的电灯下她把高晓津写给她的信件找出来,一封封重读。她回忆写给高晓津的每一封信每一句话时的情景。因为当兵,高晓津写信不用邮票,他在信中给她夹了十几张八分钱的邮票,她不用到公社就可以将信通过邮递员发出去。午宴准备工作,她插不上手,她又回到房间看信。她发现妹妹正在偷看她的信,忍不住打了妹妹一巴掌。妹妹捂着疼痛的脸跑出去,胡秀君追上妹妹,想抚摸妹妹的脸,妹妹不让,妹妹的委屈还没过去。打了妹妹,自己的脸和心也特别痛。胡秀君过去告诉母亲,以求原谅。
“你怎么能打妹妹呢?你怎么下得了手?”母亲埋怨说。
“我当时疯了一样,伸手就打了。”
“妹妹干什么了?”
“她偷看高晓津给我写的信。”
“该打。妹妹在哪里?”母亲说,“我补两巴掌。”
胡秀君拦不住母亲,就大声叫妹妹的名字,提醒她快点躲开。母亲在房前屋后寻了一圈,没寻着妹妹,怒火随着体力的消耗逐渐熄灭。胡秀君回到房间,她改变了主意,她想现在写封信,等下亲手交给高晓津。她想象,高晓津接信后将会立即回信,明天就送过来。突然到来的设想让她甜蜜地笑出声来。
昨天见到真人,胡秀君有许多感触及感想,有像河水一样绵绵的话语想对他说。她摊开信纸,写下第一句话:亲爱的晓津。昨天亲友们见证订婚之后,我已然是你的妻子了。写信的称呼从原来的“亲爱的高晓津同志”去掉了三个字。夫妻间叫同志,没有错。但她更愿意去掉同志这个尾巴。她想说的话太多了,它们拥挤到她的脑中,相互干扰抵消,谁也冲不到最前面。十几分钟内,她一个字没写出来。
胡家没等来高晓津,只等来他的父母。胡家父亲看到跨进门槛开口叫亲家的高家父亲时,以为高晓津跟在后面,当确信没有高晓津的身影后,心突然收紧。
“回部队了,电报上两个字:火速。”高家父亲说。
像遭遇大雪,气氛骤然冷却。胡秀君得了消息,她说:“不,不可能。”胡秀君蹬上家里唯一的那辆自行车往县城赶。谁都劝不住。她要去追赶不可能发生的奇迹。火车站在县城西边,相距还有五六公里。赶到火车站她花费了许多时间,当她站在候车室里看到一列列火车经过时,心像搁在车轮之下,一遍接一遍被碾压。高晓津身上的味道都还没记住呢,他这就离开了。最后一趟列车开走后,候车室只剩她一个人。工作人员过来关心她说:“你准备上哪儿去呀?明天第一趟列车要早上八点呢。相隔时间太长。你到旅馆睡去吧。”胡秀君有气无力地回答:“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里等他。今天那个人民解放军排长几点上的车?”工作人员笑笑,认为她問得幼稚无理而懒得回答。
高晓津这次执行的任务特别重大特别耗时吧,她给他寄去的长信,两个月才收到回复。回信内容字数不多,与她去信字数相比,不到五分之一。字迹潦草,行文匆忙,但情感倒还浓烈。他说了明年五月一定能赶回来结婚。她看信的时候,家里人默默陪着她。看完信,父母看她,期望得到些许内容。胡秀君将信递给身边的妹妹看,妹妹不敢接。她递给母亲,母亲不识字,递给父亲。父亲推回来说:“你的信我们不能看,你想让我们知道就念念吧。”她没念,告诉家里人来信的大致意思。父亲当即说,很好,五月回来结婚就好。
胡秀君来到高晓津家,高家还没收到来信。胡秀君当场念了她的信。高家人听了高兴不已。说着,邮递员进家,送来了高晓津给家里的来信。受高家委托,胡秀君给大家念信。信短得令大家喘不过气,他说:“我一切好,请家人不要挂念。明年五月一定回来结婚。”他给父母来信晚,字数少,胡秀君心里好受了些。她回家立即给他再写信,提到了去他家给家人念信的场景。写了她对他家里每一个人的印象。边写信边想着嫁给他后如何快速融入他家人的生活,如何当好一个媳妇,如何做一个优秀的军人家属。她的去信迟迟没有得到回复,她打听了,他家里去的信也还没回复。时间仿佛弯曲变形,每一秒都过得无比缓慢。待时间突破思念的屏障,走到春天时,终于等到了来信。
这是封噩耗之信。
部队以信函的形式通知到公社武装部,许支声第一个接到。另一封是写给家属的,也请武装部转交。高晓津牺牲了。许支声和妻子太悲伤,信函第二天才送给高家。与高晓津噩耗同时到达的是有关他的喜讯,他荣立一等功,部队给了一张大奖状,一份嘉奖令,一笔抚恤金。县里公社主要领导分批次来慰问,各单位分批次来慰问,家里像永远也不散场的集市。
部队已将高晓津的遗体火化就地安葬,家属可以去一两个人哀悼。高家人悲痛,身子像紧钉在大地上,移不动步子。胡秀君还能动,她去。县领导同意,他俩已订婚,胡秀君以妻子身份,代表全家,代表全县前往部队看望英雄。
县武装部领导送她上车,她第一次坐火车,还坐上了硬卧。公社武装部秦干事陪她前往。秦干事坐硬座,两人车厢正好相邻。胡秀君过意不去,要跟秦干事换座。秦干事说:“你是英雄妻子,必须享受这个待遇。”
列车“哐当”近三十个小时后,到达一个偏远小站,然后部队派来的吉普车将胡秀君接走。秦干事紧接着又坐下一趟回程列车。军营在山区里,不远就是大海。高晓津的坟茔周边有另外一些烈士墓。高晓津化作骨灰被掩埋在泥土里,以最残酷的方式接待胡秀君。简易墓碑上写着“高晓津同志之墓”。在两个战士的陪同下,她长跪在地上。她干哭,眼泪像被封闭在容器里,半滴也流不出来。随后,部队一位首长接待了她,首长做报告一样给她讲述高晓津的英雄事迹。他具体是怎么牺牲的?她没问出口,因为部队将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问也没用。“你是幸运的,嫁了一个为祖国献身的伟大战士。”首长说,“我代表部队感谢你!”
各种场合,胡秀君都以高晓津妻子的身份出现。县里召开英雄报告大会,胡秀君坐在主席台上被介绍给全体参会人员。县大礼堂挤得满满的,高音喇叭接到大礼堂外,满足不能入场的群众。这个报告会材料是县武装部从高晓津生前所在部队搞到的,比胡秀君那天从首长口中听到的更详细。县里的子弟兵不少,能立一等功的很少,特别是进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高晓津还是第一个。县里重视程度可想而知。
五月里一个好日子,家族为高晓津胡秀君举行婚礼,这是一场没有笑脸的婚礼,所有人表情严肃。前来祝贺的亲友一拨接一拨,县里公社领导都到场了。没有酒席,只有简单的茶水。高家父母不愿办这场婚礼,但舆论迫使他们办。舆论也不是主要的,胡秀君父母才是最大的倡导者。胡炳志专程找高晓津父亲,强烈要求高家举办婚礼,将胡秀君娶进门。不娶,全县的口水都淹死人呢。胡秀君是个好媳妇,高家愿意,可高晓津已经牺牲,举办婚礼已经没有意义。高家父亲向公社汇报,公社领导不敢做主,建议向县领导请示汇报。县领导没有明确表示,给予模棱两可的回话。举办婚礼,没问题,他俩都订婚了,已成为名义上的夫妻。不办,理由也充足。高家禁不住胡炳志软磨硬泡,就答应了。想通了,觉得办有办的好,至少可以安慰高晓津的在天之灵。客人散尽,高家人围坐在一起。高家人开明,胡秀君可以随时解除“婚约”。胡秀君眼泪哗哗流,曾经流不出的眼泪,突然决堤,一泻千里。
胡秀君躺在新房彻夜难眠,在乡村死一般的寂静里翻看所有来信。一个人的新房布置得简陋。高家要按当地正常新房布置,胡家不同意,胡家不在乎物质在乎形式。第二天清早,胡秀君执行新媳妇的规矩,为每个家庭成员打洗脸水、做早餐。1965年5月的早餐跟去年和前年一样,仍是那么穷困潦倒。中午,许支声带着老婆过来,带上猪肉才有了点新婚的气氛。许支声带来两块肉,其中一块将当作胡秀君回娘家的礼物。高晓津立功,许支声脸上有光,上级多次表扬了他。第三天胡秀君带着这块猪肉回娘家时,猪肉微微有些发臭。但有的人就喜欢这种略微变质的味道。胡炳志为她的回门做了些准备,割了肉,叔伯大舅二舅都来迎接。胡炳志家成分不好,是地主,受够了人们的白眼和欺凌。自从胡秀君跟高晓津通信恋爱,人们对胡家态度就变了。胡家可以大口呼吸,大声说话。许支声当的介绍人,是胡家的恩人。许支声当初也不认识胡家人。那天胡秀君的奶奶到公社卫生院住院,胡秀君护理奶奶,许支声的爱人姚杏仁看中了胡秀君。她回到家跟许支声提起胡秀君,许支声灵感忽现,介绍给高晓津。高家有顾虑,怕沾惹地主家庭。许支声说:“这么好的姑娘就不要犹豫了,谁敢拿地主说事,老子一枪崩了他。”许支声带着两名干事携带手枪穿梭在两家之间,一来二去,高家就打消了顾虑。胡家求之不得,对许支声感恩戴德连磕响头。许支声趁着兴头,拔出手枪,朝天空连放三枪:“今后谁还敢欺负军人家属,我送他上西天!”枪未响,围观群众已后退几步;枪一响,围观群众再次后退几步。从娘家离开,胡秀君陪父亲去公社武装部看望许支声,他们把家里唯一那只母鸡送给许支声,许支声拒绝不了,叫姚杏仁到食品店割来两斤肉回送。许支声家里墙上镜框里搁着许多照片,最大那张是儿子许卫军的,黑白的照片人工涂上了色彩。许卫军早高晓津两年当兵,在东北的部队里,刚升为排长。许支声指着许卫军照片说:“比高晓津差远了。”姚杏仁拿出许卫军写给家里的信,胡秀君看了,里面錯别字多病句多,表达也没高晓津流畅。都是初中毕业的人,水平相差大。胡秀君读到初中毕业,公社不让读高中了。她家是地主,地主最多只能读到初中毕业。她的两个弟弟也只读到初中,成绩再好也没用。关于胡家,原本初中就不让上了,大队支书力挺,才进了大队办的初中。大队支书小时候被胡家收留,当过两年看牛娃,胡家对他好,现在终于有了机会报答。大队支书个人力量有限,他再也帮不了他们上高中。多年以后,恢复高考,两个弟弟都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大学。看过许卫军给家里的信,胡秀君嘴上说:“卫军哥哥信写得很不错。”
不到八月,县里下达红头文件,破格录用胡秀君到公社革委会工作,具体从事妇联团委工作。通知下达到公社,革委会书记带领几个人,坐着武装部的吉普车敲锣打鼓去村里。胡秀君生活在婆家,高家人心里有愧,希望胡秀君尽早离开,重新恋爱嫁人。胡秀君两周左右回娘家一次,胡炳志不高兴,不让她回。“回来这么勤,别人还以为你给退回来了。”他说。胡炳志希望她一年只回来一次。敲锣打鼓到高家村,胡秀君正好回了娘家。高家父亲给报喜领导上了茶,拿出办喜事节余的糖果招待。革委会书记高兴,像家里遇上大喜事似的,恨不得立即把好消息告诉胡秀君。高晓津的弟弟骑着自行车打前站。许支声认为这个小伙子也是个当兵的好苗子,准备冬天送他去部队。胡炳志获得喜讯,蹿跳起来,叫着喊着,足有两分钟。冷静下来后,胡炳志叫胡秀君快点赶回婆家,不要让公社领导进入村里的地盘。“你是高家村人,不能在娘家接喜报。”他叫高晓津弟弟驮上她,到半路堵截。
胡秀君成为吃国家粮的人,高家松一口气,生活在公社,她渐渐就会与高家失去关系。但胡秀君每个星期都回高家村,肉票攒着,周末割了肉带回婆家全家享用。她还帮婆家干力所能及的活,早上早早来,晚上晚饭后才披星戴月回公社。每周为婆家买回生活用品和生产资料。家里有个工作干部,一家人生活质量大大提高。胡秀君顾娘家不多,胡炳志不嫉妒。高家能让胡家地主的帽子虚戴,已是天大的好事。自从女儿到公社上班,胡炳志来公社也少了,圩日子卖点土货也不去看她,能卖掉土货的那天,他会买点小礼物送给许支声。许支声这人客气,你送他小礼,他必回大礼。胡炳志就不好意思再去了。
许支声两口子对胡秀君好,隔三岔五叫她来家里吃饭。周末晚上两口子总要等着胡秀君从婆家回来,请到家里喝茶吃糖果聊天。许支声有一儿一女,女儿在县电影院上班,放电影很忙,一两个月才能回来看父母一次。公社干部每天都在篮球场打球,在乒乓球台上比赛。胡秀君不会打球,上小学初中时,同学不给她摸球,她是地主崽,没资格碰球。许支声拉她加入自己的篮球联队,公社革委会书记也要拉她入自己的联队。公社机关是一个大联队,而镇上各职能部门组成一个联队,其中包括武装部、卫生院。为了争夺胡秀君,公社革委会书记与武装部部长起了冲突,话赶话的时候暴了粗,冲突到最后双方都抄起了枪。武装部是部队,所有人员都行伍出身,但公社革委会书记不怕,他领导的公社机关有武装力量。他还有十二个大队,每个大队有一个民兵营,他甚至想,民兵归他管,武装部的话民兵不会听。双方还算冷静,只是朝天开枪,枪口没有对准任何人。直到打光所有子弹,这才安静下来。
“实弹演习到此结束。”胡秀君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她无意中说出的话竟然化解了两方的矛盾和尴尬。公社革委会书记说:“我们的子弹陪你们打光了,你们得赔。”许支声说:“胡秀君归我们联队,我就赔,加倍赔。”
胡秀君篮球水平不是一般的臭,她时常帮倒忙,联队人宁可少一个队员。许支声不这么看,他安排秦干事训练她打篮球。秦干事嘴上老大不情愿,说这么差的基础,手脚那么笨,只有给他出洋相。心里却鲜花朵朵开。每个不下雨的晚上,秦干事在许支声监督下训练胡秀君。胡秀君无运动天分,技艺提高缓慢。公社革委会书记输了嘴巴仗,却赢了球。像传染似的,胡秀君能把差技传给场上的同伴,只要胡秀君上场,许支声队必输无疑。许支声固执,不听队员意见,坚持每场都用胡秀君。围观群众乐意胡秀君上场,不上不答应,胡秀君难看的打球动作能给大家带来欢娱。
姚杏仁喜欢打乒乓球,当年读卫校,还是校队队员。她教胡秀君打乒乓球,胡秀君学不会,姚杏仁乐意教。
工作上,胡秀君进步快,她理解能力强,捕捉信息能力强。公社办公区对面是学校,一所初中,一所高中。两所学校都有图书馆,她常借书看。有一次被高中校长逮着给学生做报告。胡秀君不知道怎么做,她跟高曉津只见过一面,没在一起生活过,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关于高晓津的事迹,县里编有资料,学校图书馆里能借阅。胡秀君征求公社革委会书记意见,公社革委会书记支持她去做报告,他要亲自陪同。她想征求许支声意见,后来作罢,怕两人观点相左,又得动枪。胡秀君向公社革委会书记讨教如何给学生做报告。书记口头给出一个框架,胡秀君心里觉得书记的这个框架比较空洞,思考了两三夜,高中校长追得紧,她来了灵感。对,从他两人的通信说起。高晓津在信中说了不少精彩的革命话语、革命道理。从来信看出他的灵魂。她花一个通宵写成文稿,第二天清早交给公社革委会书记修改。做报告那天,书记让全体干部职工去学校听,在学校操场上,一场盛大的英雄事迹报告会诞生了。台上台下泪水涟涟,哭声一片。当晚睡前,胡秀君回忆讲稿内容时,脸红如朝霞,心狂蹦乱跳。她报告中的事件细节都是自己推测想象的,几乎没有在现实中发生过,至少不是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但是,第二天,她的脸红心跳很快被革命狂潮抚平。渐渐地,她对自己的报告内容深信不疑。公社别的大队初中相继请她去做报告,公社革委会书记次次陪同,最后做重要讲话。书记的讲话跟她的报告稿基本重复,但充满了斗志。做完报告的当晚,她会想念高晓津,想那个烟雾一般飘过,却又像刀子一般扎心的遥远的再也不可能相见的男人。
一群乌云被北风吹散,入冬以后即将到来的第一场雨没有下成。胡秀君跳过那个积水的小坑时,左肩被人拍了一下。胡秀君回头一看,借助院子里映照的微弱灯光,她花了两秒钟才想起他是谁。他对她亲切微笑,整齐的衣服给人好感。他是高晓津部队的,她见过他,那两天他天天跟在首长身后。对了,还是他到那个偏远小站接她去的部队。今天他一身便衣,仍然不减英气。她跟他握手,说:“你好,同志!你转业到地方了?”他摇头。“我叫申元,还在部队。”他说,“麻烦你跟我去一下,立即。”胡秀君跟在他后面,他步子快,当她加快步子时他步子更快,她始终没能赶上他的步伐,她问了他多个问题,他一概不答。“快点,别让人看见。”他催促道。
他们走出公社院子,夜色完全包裹这个地处南方丘陵的名叫锦荣的小镇。一辆吉普车停在公路边,无月亮和路灯的夜晚,吉普车似乎并不存在。申元拉开车门叫胡秀君坐上去。“我们要去哪儿?”她问。他回答说不去哪,就在车上说件事。车上黑麻麻的。
“这辈子我就守着高晓津了。”
“你的忠贞我们感动,但他是个牺牲了的英雄。所有人都支持你改嫁,高家反复表过态,高晓津刚牺牲那年就表过态。”
胡秀君略有所思地喝茶,以宽大的茶杯遮盖她思念高晓津的表情。她叹了口气。高晓津执行的是什么任务啊,如此三年,多漫长。
“你是个可怜的姑娘。但你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过上自己幸福的生活。”姚杏仁说,“你不要顾虑娘家,我这回给你介绍的还是军人。谁要是敢借地主崽之名欺负你家,他同样可以朝天开枪。”
胡秀君看着姚杏仁。
“他,你很熟,就是武装部的秦干事。”姚杏仁说。
胡秀君端着茶杯僵在那里,她不希望有男人注意她,看上她。她不能。姚杏仁接着说:“你对他也有好感吧?听说你偷看过他的胸膛。”胡秀君手中茶杯倾倒,茶水流在地上。
姚杏仁笑起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喜欢一个男人,看看他的胸膛很正常。你有权喜欢别的男人,有权偷看别的男人的胸膛。”
胡秀君整理好茶杯,许支声拿来抹布和扫把。胡秀君道着歉并处理桌上地上的茶水时,许支声说:“你们两个般配,不妨接触一下。只是接触嘛,又不是马上定终身。”
胡秀君处理好茶水后,说:“我回去了。”她不征得同意向门外走去。整个公社只有两座楼房,一座是公社二层楼的办公室,一座是卫生院三层楼的门诊住院楼。余下的全是平房。胡秀君走出门后,好久都还没有消失在许支声夫妇的视线里。
第二天晚上许支声夫妇做了几个菜请胡秀君、秦干事来吃,当着双方的面挑明。胡秀君猜到许支声的目的,便说不参加。姚杏仁叫她多多接触秦干事,她的心结就能慢慢打开,走向新的征途。不管胡秀君同意不同意,许支声夫妇都决定了这个晚宴。秦干事来得早,手里拎着两瓶本县产的白酒和两包寸金糖。还有一个菜,姚杏仁正在犹豫交不交给他做。秦干事在四川当过兵,当过炊事兵,后升为班长,会做几个川菜。许支声夫妇喜欢。但许支声反对秦干事今天干活,今天情况特殊。秦干事却下厨了。
“胡秀君没说一定过来吃饭。”姚杏仁说。
“后来也没改变主意?”
“没有。”
“她是真的看不上秦干事还是还没走出对高晓津的感情?”许支声说。
“不知道。可能都有吧。”
“跟高晓津比,秦干事是差点儿。但她都是二婚了呀。”许支声说。
姚杏仁提醒他说话不要那么大声,当心厨房里的秦干事听见。秦干事的确一边干活,一边认真偷听许支声夫妇说话。许支声去胡秀君宿舍叫她,她刚从办公室回来,她说等下要加班,明天开大会材料还没完全弄好。许支声说:“你姚娘娘的话不听了?我的话你不听了?叫你去家里吃個饭,难死你啊。材料重要,吃饭同样重要。吃了饭再去加班,天塌不下来。公社革委会书记如果为难你,我几声枪响吓破他的胆。”他拉起她的手。
秦干事做好了一盘鱼香肉丝,一盘回锅肉,比姚杏仁计划的多出一个菜。秦干事了不起,能够利用废料做成上台面的菜。开了酒,两个男人各满上玻璃杯,两个女人各满上小杯。三口酒后,许支声宣布:“我们已将你俩牵好线,接下来的路你们自己走。下面继续正事,喝酒,吃肉。”
“知道了。”胡秀君说。
“遵命。”秦干事说。
“话说开了,我就说句不是正事的话,感谢许叔叔、姚娘娘对我的厚爱,感谢秦干事对我的信任,可是我这辈子只守着高晓津。”胡秀君说。她很快吃完饭,告辞去办公室加班了。
望着胡秀君的黑色背影,秦干事说:“我是不是没有希望了?”
“希望不大,但也不是没有希望。这要看你的真诚如何,能耐几何了。”
秦干事对胡秀君展开了攻势,想方设法接近她,照顾她。胡秀君不买账,公社机关里的人看不过去了,劝她。公社革委会书记叫她到办公室,做她思想工作。“秦干事挺好的,你该放下高晓津了。”书记说,“如果你同意跟秦干事相处,我每周批你一天假。”胡秀君脑子里全是高晓津,书记的话她一句没听进去。最后她表态说:“你们谁做工作都没用,我心里只有高晓津。”书记叹着气说:“你有选择的自由。只是可惜了你的人生。天堂里的高晓津不喜欢你这样。”
周末胡秀君回到高家村,到村口才发现秦干事跟在身后。秦干事追求胡秀君,传到了县城传到了高家村。县领导支持胡秀君改嫁,高家村人希望她改嫁有个好结果。高家父亲母亲站在胡秀君跟前,挥动双臂阻止她进村。
“你不属于我们村的人,不属于我家的人。高晓津牺牲后你就不是了。”高家父亲说,“你已经在高家待了好几年,现在到离开的时候了。”
“我是不是高家人,你们两位老人讲了不算,高晓津说了算。”胡秀君将自行车车头上的那块肉递给高家母亲,高家母亲不接。
高家村社员们从地里围过来,有人劝胡秀君改嫁,高家父母的情必须领,领了情高家父母才踏实,高晓津才能安息。好些人筑成人墙不让胡秀君进村。胡秀君支好自行车,坐在村头的古樟树下哇哇大哭。哭也没用,哭,谁不会,一些人就哭起来。对哭没意义,胡秀君止住哭声,那些一哭就止不住的人相当尴尬。
村里人提到秦干事,就是那个疯狂追求胡秀君的武装部军官。秦干事走进村民们的视野,他跟大家打招呼。高家父亲说:“秦干事快点把胡秀君领走。”
“你们没人拦得住我。”胡秀君冲破人群走入婆家。村民都散了,结队回到劳动现场。秦干事买来许多礼物,他提出两个请求:如果胡秀君是高家女儿,他要做高家女婿;如果胡秀君是高家媳妇,他要做高家儿子。高家父亲驳回他的两个请求:“你做不成我家女婿,我也不要你当我家儿子。看来你没本事,赢不了胡秀君的心。”
高家母亲接话说:“秦干事你来家就是客,但你是个特殊的客,胡秀君留不留你,她说了算。”
“不留。”胡秀君说。
“那就不要怪我不讲礼貌不懂规矩了,秦干事。”高家父亲说,“胡秀君暂时不答应与你处对象,你收起你的心吧。”
“可是我等了她三年多,错过了许多好姑娘。胡秀君我不能再错过。”秦干事说。
接下来的那个周末,她从万人批斗大会脱身后回到娘家。不多时,村里人陆续从公社回来,他们议论上午的批斗大会,商量如何将这个运动引入大队并燃得更旺。听说胡秀君回到村上,他们过来讨要主意。胡秀君长年泡在会议和运动中,身心疲惫,思念高晓津更让她疲惫不堪。她累,她烦,态度就不那么好。村里干部敏感,心生怒火。“你这个地主崽要反攻倒算,哪天我们把你全家批臭!”一位干部说。
“谁敢!”胡炳志取出鸟铳,村里一位干部是大队民兵营副营长,手头有杆半自动步枪,他今天背着步枪参加公社的万人大会,现在枪还背在身上。胡炳志掏鸟铳,副营长举步枪,大喊:不许动!副营长虚张声势,他的枪里根本没有子弹。
三声连发枪响了。人们闪开后朝枪声望去。秦干事枪口朝天的手枪还冒着青烟。无须多言,村里干部如鸟兽一般散了。
秦干事救场也没能赢得胡秀君的点头同意。当家里人要胡秀君对秦干事做中肯的评价时,她说:“他是个好男人。”她最后补了一句:“但他不属于我。”
申元在胡秀君毫无准备的这天来到公社,仍然是夜晚。他将她引到漆黑的公路上,走进吉普车。胡秀君看到还有三位持枪战士守卫在吉普车左右和前面。申元打亮手电筒,取出一封信。信没封口,信纸和一张照片倒了出来。胡秀君看到了高晓津的照片,他跟三年前不太一样,如果无人介绍猛然看照片,她认不出来了。但是仔细辨认还能看出是他。
“他什么时候回来跟我结婚?”胡秀君问。
“快了,等执行完这次任务我们接你去部队。”申元说。
“他的任务还没完成吗?”
“他出色地完成了一次又一次任务。这回他刚喘一口气时,又接到新的紧急任务。”
简短几句话后,申元护送胡秀君回去。“信件和照片看后立即销毁。”跟上次一样申元反复叮嘱她。虽然没见着人,总算见到了照片和他的亲笔信。高晓津在信里问她:“我父母还好吧?”胡秀君冲出屋子,要申元带话。申元的吉普车不见了。高晓津信里表现出对她对父母和兄弟姐妹特别的思念,他多想回来看看,可是他身不由己,他必须舍小家顾大家,为理想和信念战斗不息。从他的信里她捕捉不到他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在哪里工作。他在信中提到院子里的那株桂花树开了又落了,明年还会如期开放。待到桂花树再开时,他就娶她回家。
公社大院里有好几棵桂花树,是四季桂,一年四季开花。因为每个季度都开,花不香也不艳,人们熟视无睹地忽略它们。她不知道他说的桂花是什么桂,桂树品种多着呢,在这个南方小镇,金桂八月盛开,香气扑鼻。假设高晓津说的是金桂,那么现在离明年桂花开放还有六个月。就是说,他写的信半年之后才到达她手上。多好啊,足足节约了半年。她自我安慰说。
她的生活安静了,秦干事追求她失败后,再无人追求她,无人给她当红娘。人们理解她,但又不能完全理解。感慨她对高晓津倾心,也善意嘲笑她患了花痴。
公社大院里没有一年一度开花的金桂银桂,她反复在小镇上寻找也没有发现。她寻找的脚步跑到乡下,仍然没找到。公社革委会书记告诉她,白宝公社院子里有金桂,开花季节十里飘香。胡秀君求书记联系弄一棵来。要弄就弄一大片,独独一棵,香气不足。白宝公社不同意送一大片桂花树,最多只能送一株。公社革委会书记到县里农业林业部门寻找,也没找到。有人告诉书记,市里有苗圃,有可能他们培育有桂花树。市里果真有桂花树苗,数量不多,但要达到当年开花要求,办不到。胡秀君回头要下白宝公社赠送的那棵金桂。白宝公社干部职工一致表示,这棵桂花树连年开花,开茂密的金色花儿,花香飘十里。
手扶拖拉机将桂花树驮到公社大院。胡秀君在公社革委会书记等人的帮助下,在她宿舍门前隆重地将桂树种下。胡秀君精心呵护桂花树,她想,当相距遥远的两棵桂花树同时开花时,她跟高晓津的喜事就到了。
白宝公社的桂花树对这里的水土不太服,桂花树叶掉了不少,人们诊断说它生病了。如何种植桂花树?周边的人都没经验。人们种树种下去就是了,活还是不活,任由它们自己。对于桂花树尤其如此。胡秀君按自己的理解给桂花树治病,公社里的干部闲了的时候围在桂花树边诊断,为她拿主意。有一个干部提出自己的看法:白宝公社离本公社并不远,土质气候条件没差别,不存在水土不适应问题。有可能人为破坏。比如秦干事,他追求胡秀君不成,怀恨在心,半夜过来对准桂花树撒尿,烧坏了树根。旁听者建议抓秦干事来审问审问。胡秀君不同意,她不认为人为破坏了桂花树,秦干事恨她,但绝不会搞破坏。秦干事的品行她懂。
胡秀君精心护理金桂,还是没能将它种活,树叶一天天掉落,到了秋天,树枝完全枯死。更不用说开花。这是不好的兆头。秋天到来,别处金桂花开,公社院子里的四季桂再度开放时,高晓津没有回来,申元也没有来。
这年春节,许卫军回来了。他立了大功,当上了营长,不久就能升为副团长。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他那个高大白净讲道理的沈阳老婆没有回来。在许家压抑的气氛中,人们知道了不好的消息。许卫军老婆出了意外,难产去世了。小孩也没救活。这么高大的女人,死于难产,人们十分不解。光是她的屁股就能放满一张圆桌呢。
胡秀君来到许支声家,见到许卫军时叫他许营长,他摆摆手,说:“自己人就不要叫官职了,叫我哥吧。”许卫军比上次回来成熟许多,也没那么张狂了,性格开始变得像许支声那么温和可亲,容易接近。武装部的人都集中到许支声家,秦干事没来,他春节前调县武装部了,还娶了城关完小的一位算术老师。人们提起他时还是很舍不得的。话一下子被岔开了。许卫军死了老婆,许家气氛压抑,前来看望的人一个接一个借口离开。屋子里只剩下許支声一家三口跟胡秀君。许卫军的姐姐还在赶回来的路上。
“我爸说今天来看你。”胡秀君眼光落在许卫军脸上,打破沉默。
胡炳志念念不忘许支声这个恩人,一年中总要来探望两三回,特别是重要节日期间。今天既是来拜年,也是来看望回家探亲的许卫军。许卫军老婆不幸去世,胡家伤心,胡炳志老婆爱哭,他就没让她来。胡炳志带上老婆准备的年货礼品到公社来。自行车车头左右分别有一只鸡一只鸭,它们对一路风光好奇,脑袋左顾右盼。进入公社大院,鸭子叫起来,是只母鸭,它的叫声能传到很远。“我爸来了。”胡秀君判断出是娘家的鸭子发出的叫声,起身出来迎接。去年开始,这里的乡村允许社员养鸡养鸭,只要规模不大,公社就睁只眼闭只眼。以前每家只能养一只鸡一只鸭,农民一年到头吃不上肉。风声没那么紧后,公社革委会书记私下授意社员们养鸡养鸭,养十二只鸡十二只鸭都没问题。一个月能保证吃一只鸡和一只鸭,生活质量大大提高。不仅允许社员养,公社机关里的干部职工养鸡鸭,他也默许,甚至还有一位住在旮旯里的干部养了一头猪。为了养鸡养鸭的事,公社革委会书记被别的公社的人批斗过,县革委会书记因此事过来找他谈话。胡炳志家养殖有经验,以前家里就是因养鸡鸭养猪发家而成为地主的。现在又能偷偷养了,技术得以重新发挥。
许支声看着胡炳志带来肥壮的鸡鸭,低声说:“你太客气了。回头带回去吧,你们困难。”胡炳志手头有一挂鞭炮,正犹豫放还是不放,他用眼睛寻求胡秀君意见。要是在平时,一拢屋就点燃了。客人进门放鞭炮,主人迎客回礼鞭炮,都是很隆重的礼节。许家刚死了媳妇,这个喜庆的鞭炮就不知道怎么放了。许支声说:“放吧,去去晦气。”胡炳志点燃鞭炮,许卫军从屋里出来,也点燃一挂鞭炮,当作回应。
鞭炮一响,邻居们就过来看热闹了。看到是胡炳志,他们多少有些失望,没看多久就散了。最后一个看热闹的离开后,姚杏仁关上大门。
“儿媳不幸去世,带着我还没见面的孙子去了天堂。”许支声说。
“母子俩离开三个月了。”姚杏仁用低沉的声音接过话。
“卫军你要尽快走出痛苦,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许支声说。
“我会的,爸妈。”许卫军说。
“希望能不能重新燃起,就要看胡秀君的了。”许支声接着说。
在场者看着许支声,胡秀君跟胡炳志对视一眼,表示不明白。许支声说:“到头来,许卫军胡秀君才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胡炳志脸上荡开笑容,表态说:“同意同意同意,我们全家同意。”
“可我是个有丈夫的人,不能一女嫁二夫啊。”胡秀君说。
“高晓津牺牲多少年了?五年有了吧?”许支声说,“从法律上,你们还不是真正的夫妻;从感情上,你们才见过一次面。你就跟他散了吧。自欺欺人没必要,我们都知道你很忠贞很认真对待感情、对待英雄了。”
“除了做别家媳妇,别的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胡秀君说。
“我不是以前的许卫军了,我各方面都很优秀。你答应我吧。跟了我,你就可以随军,住在部队大院里。你文化水平高,在部队大院里你会有个好工作。”许卫军说。
“许叔叔姚娘娘,我真的办不到。请你们原谅。”胡秀君站起来给许家鞠躬,走出屋子。姐姐许卫萍带着丈夫孩子回来了。她拦住胡秀君,问胡秀君为什么流眼泪?胡秀君哭出声来,情绪稳定后回答许卫萍说:“你爸妈要我嫁给卫军。”
许卫萍大笑说这是好事啊,这是天大的好事。高晓津没有命娶你,孙兰凤没有命跟许卫军过一辈子,只有你跟许卫军的命相配。许卫萍把手中印着“上海”字样的提包递给丈夫,在原地劝说。看热闹的人围过来,他们弄清原因后一边倒地站在许家一边。
“你的命太好,一个接一个的军官把你当宝。”公社里一位干部说。
“要是我,半夜做梦都答应。”那个女干部也说。
“听到没有,干部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没有理由不答应。”许卫萍搂了搂胡秀君,胡秀君挣脱后,跑回宿舍,紧闭大门。回到宿舍,她眼泪停止了。她站在镜框下看高晓津的照片,叫他快点回来把她娶走。看过照片,她又回忆他两张最近的照片和他最近写给她的那封信,“最近”都过去好久了。照片和信件被无数次回忆过,无数次在她发呆的时候闪现在脑海。
胡炳志敲她的门,大年初三父女俩坐在宿舍里说话,火盆里的炭快要燃尽,她没添新的。她忘记了给炭火添炭。屋子里冷,父女俩各自抱着身子,抵抗寒气。胡炳志想知道她拒绝许家的真实原因。拒绝秦干事,他就既往不咎了。拒绝秦干事一度让胡炳志伤心不解,现在拒绝许卫军,一个条件好得多的男人,胡炳志更是无法理解。胡秀君回答父亲的只有一句话:“这辈子只守着高晓津。”
胡炳志怀疑胡秀君鬼魂缠身,悄悄捉了鸡去叫暗巫解卦。一天一次,连续解了三次,胡秀君还是那个态度。
姚杏仁与胡秀君彻夜长聊,试图解开胡秀君内心的疙瘩,寻找打开她内心的密码。胡秀君什么道理都懂,就是咬定一个主意。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聊困了睡,醒过来后接着聊。姚杏仁没聊出任何想要的结果。接连两个晚上都如此,姚杏仁最终失去了信心。
还有两天,许卫军假期就满了,必须回到部队。他跟胡秀君的事情还没定下,许家心急如焚。许支声出主意说,今晚你去睡了她。许卫军想了一下说,那不是强奸吗?许支声说,对她,就不算什么强奸,大胆去,出了事我担当。许卫军脱下军装,换上父亲的便装。他长得比父亲高大,父亲的衣服在他身上很不合身。许支声平时穿武装部配的军装,也穿老百姓衣服,穿什么衣服要看在什么场合。许卫军换下衣服时许支声不理解,认为穿上军装才有威严,才可以征服胡秀君。许卫军有自己的理解,他这是去强奸,穿着军装强奸妇女是对军装极大的亵渎。他可以有一颗肮脏的心,但不可以用军装包裹肮脏的心。
许卫军深呼吸着走到胡秀君门前,轻轻敲她的门。“是卫军哥吗?”胡秀君有透视眼似的,能看见他站在门外。“是我。”许卫军回答。胡秀君拉开门叫他进来,然后关上。许卫军希望她不开门,她却开了;希望她不关门,她却关了。
“过两天我就回部队了。我这次回来一事无成。”许卫军站着说。她叫他坐,他不听。半小时后他才坐下,他屁股也没完全落在板凳上,他緊张。
“不怪你,不怪你们全家,只怪我。”胡秀君说。
“你为什么看不上我呢?我是二婚,你也是二婚。”许卫军说,停了一会儿,他继续说,“当然,我跟女人睡过觉了,你还没跟男人睡过,这点不一样。”
“当初你爸为什么不把我介绍给你呢?”她说,然后笑了。
“现在不晚嘛。”
“晚了,太晚了。”
沉默了许久,她劝他回到部队找个更好的。他条件越来越好,找个好老婆的资本越来越足。等他生了孩子,一定要叫她姑姑。他说他不想找别的姑娘,只想找胡秀君,只希望孩子叫她妈妈。
又出现了沉默。许卫军看看手表,说:“我今晚来是有目的的。我睡了你,你就不敢不跟我了。”
胡秀君双手交叉抱紧自己的身子,说:“你是革命军人,你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即便我不告你,你也要遭天报应。”
“我早知道你是不会让我睡的。时间不早了,我回去了。我俩的事希望你再考虑,嫁给我利益很多。”许卫军起身,拉开大门,回过头说:“晚安!”
许卫军就要回部队,许多人都来送他。胡秀君也在送行的队伍里。公社大院里所有人都知道许卫军求爱没有成功。他们都说胡秀君是个抓不住幸福的笨蛋女人。许卫军回来的这些天,许多人请他去家里吃过饭,像对待自家亲戚一样。许卫军感激大家,他一个个给大家鞠躬,表示回到部队好好干,再立新功,以报答大家对他的关心。他鞠躬到胡秀君跟前时,许支声叫他停下。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嫁不嫁给许卫军?”许支声掏出手枪。
“不嫁。”她轻声说。
许支声朝天放了一枪:“嫁不嫁?”
“不嫁。”
许支声继续放枪,放完一弹夹:“嫁不嫁?”
“不嫁。”
许支声痛苦地蹲到地上,对许卫军挥挥手说:“快回部队吧,永远不要回到这个伤透人心的小镇。”
数个月后,许支声调到县武装部,姚杏仁安排到县人民医院。往后胡秀君到县城看望许支声两口子时,对方视她如路人。
所有误会必须由高晓津来解开。高晓津在哪里呢?何时回来呢?天上的彩云不回答,院子里的桂花树不言语。公社革委会书记调到县里了,新来了书记,从别的公社平调过来。公社里的干部也换了大半,各职能单位,比如卫生院的医生护士也有不少流动来去的。公社大院里时常出现陌生的面孔,但他们都认识胡秀君。好多年过去了,胡秀君名声仍然如雷贯耳。县里各地干部职工都愿意调到本公社来,这个叫锦荣公社的丘陵小镇一向在县里有名,高晓津又给锦荣锦上添花,全县人都喜欢锦荣。胡秀君二拒军官不改嫁,死守“牺牲”英雄高晓津,人们骂她扛着木头不懂转弯之余,更多的是对她的敬佩。要是在从前,这些干部职工愿意捐款给她建一座贞节牌坊。
公社干部没人不被批斗过,不管哪种形式,幸运者只有胡秀君。阶级斗争狂热者找不到批斗胡秀君的任何理由,不是她做得有多完美,而是当人们脑中闪过她时,敬佩和怜惜占据上风。胡秀君能躲开的批斗会尽量躲开,斗争狂们不会在混乱的人群中发现少了胡秀君,因此,从来无人计较她在不在场。她利用这些空出来的时间,安静地躲在自己房间,看书,在心里给高晓津写信。她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但不敢把对高晓津的思念写进去。她必须对他的事业负责,对他的生命负责。她对爱情的忠贞,无人能比,没有人再提出给她介绍对象。喜欢她的男人,只能爱在心底,默默地想念她。
如火如荼的阶级斗争运动在锦荣公社开展,胡秀君本人没受到冲击,她娘家,作为一个地主家庭,也一次次化险为夷。胡家出了英雄女婿,出了个对英雄矢志不渝的烈女,这是不能批斗胡家的充分理由。想到这里时,胡秀君会联想到恩人许支声夫妇。她希望他们对她的误会不会太久,希望将来有报答他一家的机会。
一年多后,许卫军给胡秀君来了唯一的一封信。他告诉她,他已结婚,并生育一个健康的女儿。叫她不要回信,因为即便她回信他也不会打开,将立即烧掉。胡秀君还是给他写了信,只是没寄出去。许多年后,她搬家数次,这封未发出去的信,始终跟随着她。
公社干部职工敬佩她,却也远离她。在她面前他们无话可说,他们谁也进入不了她的世界,不愿进入她的世界。她清闲而孤独。她是高晓津所有亲人中唯一思念高晓津的人,他的家人,因为知道结果而慢慢放弃了对他的深度怀念,高晓津逐渐成为高家亲友的一个符号。对于她,高晓津是个未知数,是个变数很大的未知世界。她带着对他的强烈思念走过一年又一年。
高家给高晓津建过一座衣冠冢,坟里埋着那年胡秀君从部队取回来的他的衣物。每到清明节,高晓津弟妹们给高晓津扫墓,多年之后他们脸上已无悲伤。胡秀君自然是要去的,她一直找不到借口让弟妹们不要再来扫墓。给一个活着的人上坟,胡秀君承受了很大的心理压力。锦荣这地方有人给自己造阳坟,每年清明给空坟烧纸。香纸是烧给土地爷的,跟给高晓津空坟烧香目的和意义完全不同。最近两年,胡秀君不再给高晓津的空坟烧香,甚至借口不到坟前去。
申元终于来了。
这是白天的下午。一身便装的申元走进锦荣公社大院时,沒人注意到他。他跟多年前不一样了,相貌变了许多。他仔细看看胡秀君时,叹息说:“我们都老了。”胡秀君将他请到房间。这么多年过去了,公社没有任何变化,除了她家门前曾经种过一棵桂花树,别的都是老样子。那十几棵四季桂仍然按时开花,仍然被人忽略。
这是温暖的春末,公路边的集市上春笋蕨菜野藠头摆成行。今天正是圩日,聚集了许多买卖和闲逛的干部、社员。申元走过这长长的公路,穿过密集的人群,没人把他放在眼里。他的打扮太普通,与任何一个公社里的普通干部没有两样。
申元跟胡秀君面对面坐着,“从哪里说起呢?”他慢条斯理地说。
“高晓津在哪里?”她急切地问。
“高晓津在部队,他很好。他是正团级干部。但是他几乎是没有兵的光杆司令。这是特殊工作需要。”申元说。
她接过他递过来的几张照片,白天的春天里,光线充足,她能清晰地看到照片上的高晓津。照片有着军装的,有着便装的;有坐着的,有站着的。人俊,气质佳。
“你们有多少年没见了?”申元喝一口茶后,打断正看照片的胡秀君。
胡秀君一时算不清多少年,她泪眼模糊,照片上的高晓津变成一团水雾。高晓津像泡在海水里。“他不能回家探视我,我能去部队看他吗?”胡秀君说。
申元摇头:“关于你的问题,你和高晓津的问题,首长们研究过许多回。征求过高晓津本人许多次意见。但是因为他工作的特殊性,首长还是否定了让你们见面的方案。也有首长提出,接你到部队,让你俩在一起长期生活下去。可是,还是被更大的首长否定了。为了祖国安宁,为了祖国安全,你们小两口做出了巨大牺牲。”
“我能知道高晓津在哪儿工作吗?”胡秀君擦干眼泪说。
“这些年,高晓津工作过许多地方,我国的香港、台湾、澳门,甚至河内、东京、纽约、莫斯科等,主要还是在中国内地的一些重点城市。高晓津天生就是搞情报的料,部队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部队。每当他完成一项重要任务时,又自告奋勇加入另一项任务。一个接一个,无穷无尽。”申元说,“当然,他现在年轻,总有干不动的时候。也总有退到幕后的时候。”
“这是个遥遥无期的时间。”她说。
“是的,”申元说,“部队出一个天才情报员不容易,部队首长也很心疼高晓津的。”
“我明白你这次来的目的了。”她说,“请首长放心,我不会拖高晓津的后腿,不会拖祖国的后腿。”
“我想留你吃饭,集市上有许多新鲜特产出售。”她说。
申元同意。跟前两次一样,他不是一个人来,他带着两个人。申元跟带来的两个人留在她屋子里,胡秀君到集市上采买竹笋蕨菜野藠头等土货。她将买来的新鲜食材炒腊肉,炒酸辣椒。胡秀君离开后,申元仔细打量她的屋子。屋子简陋,但她收拾得整洁,以他们特殊的强劲的洞察力,胡秀君没有任何透露高晓津秘密的痕迹。胡秀君以担当和忠诚,积极配合遥远部队的各种计划。“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申元说。他们翻看她书架上的书,许多书申元没见过,特别是那些高深的哲学书。
申元替高晓津吃到了家乡的味道,回到部队他要好好描述给高晓津听。申元特批胡秀君一个星期内销毁高晓津的照片和来信。说到来信,申元此时才从公文包里取出来。胡秀君迫不及待地看信。高晓津只谈空泛的革命道理,只字不提他的工作,不提对她的思念。申元看出她的疑惑,帮腔说:“高晓津没有一刻不思念你的,在他放松下来后,不可能不想你。”信的最后,高晓津说他耽误她太多年,如果她愿意,可以“改嫁”,他虽然心痛但坚决支持。正如申元前面说到的,高晓津在信中说,他的归期遥遥无期,不知道娶她回家的日子尽头是哪天。当然,他笔锋一转,说,总有这一天的。这是和平年代,相比战火纷飞的年代,时间上容易控制得多了。归期遥遥,但也随时有可能。最后他还是劝她另找男人,把他这个对“妻子”无情无义一心为了工作的男人彻底忘记。
“高晓津能够娶我的时候,怎么向社会解释?”胡秀君说。
“你是个读书很多的聪明女人,”申元笑着说,“高晓津已经不叫高晓津了,高晓津已随着部队做的一场戏牺牲。将来嘛,部队会有很好的安排的,你不必担心。只是原则上高晓津不能再回家乡,至少在人们还记得他的时候不能。部队会接你到一个幸福安全的地方,跟高晓津永远在一起。”
“高晓津的意思也是部队上的意思,你可以选择另找男人。条件只有一个:严格保密高晓津的身世。”申元又说。
“我愿等,永远等。高晓津是我身体不可分割的部分。”胡秀君说。
“你随时可以改变主意。不会有人怪你。你放手,部队同意,你继续等待,部队欢迎。”申元以同志的名义握住她的手说。
望眼欲穿的日子一天接着一天,一年接着一年。当家中的两个弟弟在1977年恢复高考考上大学,妹妹考上中专后,胡秀君仍然没有等来高晓津。申元像忘记了她似的好多年没再出现。申元是否转业,她不得而知,是否有人替代申元联络她,她不得而知。弟弟妹妹上大学时,已经结婚生子,每家两个孩子。胡秀君高考报了名,但最后缺考,她想到两个弟弟的孩子。她如果也去上大学,谁来管弟弟的孩子们呢?她继续留在锦荣公社,所有人都看好她,她却没去参加考试。她不后悔,比起等待高晓津的苦,一切都不是事。果真,两个弟弟到省城上大学,孩子都送到胡秀君这个姑妈这里,胡秀君既要资助两个弟弟上大学,还要帮着抚养四个侄儿侄女。正当经济上感到十分吃力时,她意外地收到一笔巨款。这是来自遥远城市的汇款。胡秀君猜到钱是高晓津汇的,不论他如何伪装,她都知道。胡秀君将巨款分作两份,一份留下,一份送给高家。高家不收,高家每个月都有“抚恤金”,从没断过。胡秀君心里明白,那是高晓津的工资由部队转过来的。推不过高家,胡秀君将钱存到自己名下。好在,妹妹不用她负担,妹妹的孩子也不用她负担。
胡秀君看管四个孩子比较吃力,她父母到公社来帮忙,两个弟媳专心在家搞生产。几年后,两个能干的弟媳成为锦荣公社在大城市里的首批个体户,又数十年后成为村里首批搞农家乐乡村旅游的重要致富带头人。
1981年秋天,公社中学分来一位语文老师,他是1978年考上师专中文系的,毕业后主动要求回乡村当老师。他叫刘全刚,是锦荣当地人。他家也是地主,因為家庭成分不好,一直没有讨老婆。1977年高考时因为成分不好,尽管考分很高,政审不过关,仍然没被录取。1978年他继续考,成绩还是那么好,都是能进名校的分数。这年他碰上好人,名校不给上,本科不给上,给他上了个地区师专。这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锦荣镇巴掌点大,刘全刚胡秀君时常能碰面。刘全刚快四十岁了,他现在是人民教师,给他介绍对象的人一大把。只要他不嫌弃,年轻漂亮的村姑多的是。他不见。不是他看不起村姑,一些单身女干部也早瞧上他了,他机会多多。
刘全刚喜欢胡秀君。胡秀君的美名他深记在心里。那时,他用高不可及的心理暗恋她。考上大专,发现她仍然单身时,狂喜不已。大学期间,他多次借口走进公社大院,走到她身边。胡秀君对他视而不见。大专毕业,教育局分配他去县师范当老师,他主动把自己换到锦荣高中,目的很明显。
胡秀君生活很忙,四个侄儿侄女,弄得她焦头烂额。刘全刚接近她,她没时间理会。有一天,他发现她家书架上有一本外国哲学书,向她借。她头也不抬地说:“书在架上,你自己取吧。”他取了书,向她道谢,她没有回应,她正在辅导侄儿写作文。刘全刚站在旁边,想指出她的错误,却找不到错误。刘全刚暗自赞叹,这可是阅读了大量纯文学作品的人才有的思维。不过,这种时刻很快就结束了。胡秀君两个弟弟大学毕业,分配在大城市里,把自己的老婆孩子带到身边。两个弟媳在大城市里干起了个体户。忙碌四年,突然清闲,胡秀君又变得空虚起来,她又有时间思念高晓津了。
胡炳志早看出刘全刚对胡秀君有意思,胡炳志提醒胡秀君注意身边的男人。胡秀君心无旁骛,胡炳志提了瓶白酒到刘全刚宿舍,请求他追求胡秀君。刘全刚没有信心,秦干事、许卫军都没攻下来。
刘全刚爱好写作,时常在报刊上发表作品。省报市报副刊上三天两头都能见到他的文章。夏天的傍晚,天黑得慢,刘全刚走出校门,穿过公路来到公社大院。他手头拿着两张样报一本省作协主办的文学杂志。上面有他的作品。他跟同时代许多文学青年找对象一样,玩着同一种套路。胡秀君吃过饭了。她坐在竹椅上发呆。他敲敲开着的大门,也没惊醒她。她变得疲惫而松懈,发呆的两只眼睛几乎没有光彩。
申元带着战虎及其两个随从,乘火车换汽车来到锦荣公社。胡秀君还住在那幢平房里,不过,已经换成了大套间。人们统计过,胡秀君是一直待在锦荣公社二十年不挪窝的一个,全公社二十年不挪窝儿的不到五个。公社机关干部来来往往,都按自己的目的由上面安排或者主动流动。胡秀君有过换岗的机会,县妇联曾向她递出橄榄枝。她婉言谢绝了。她随时等着高晓津回来,等着申元带来消息,担心他们找不到她。后来她分析自己的担心过头了,作为中国优秀的情报人员,不论她在地球的任何角落他们都能将她找到。问题不是在这里,在于她实在不想挪窝儿。她习惯了家乡的这个著名小镇,故乡情结深深扎根。胡秀君买来一台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每到晚上七点半,邻居们就集中到她家。信号时常不好,公社大院里电视机普及率不到三分之一。电视机太贵了,即便两口子有工作,工资得攒两三年才够呢。胡秀君有钱,高晓津一年中总要给她汇来一两笔钱。每次汇款地点不同,署名不同,留的地址也不同。她与他达成默契,她知道汇款的是他,知道他留的地址是假的。但是他给了她继续等待的理由和信号。接到他的汇款,就像跟他完成了一次约会,完成了一次难得的深深的情感交流。汇款单她要留一周才去兑换,那个跟她熟识的邮电所职员催她,她才去。汇款单像他给她写来的信,那里面海绵一样贮存着他的情感。她用他汇来的钱买电视,买书,买别的能长久使用的物件,仿佛他就在身边,无言地陪伴着她。她喜欢邻居们来家里看电视,邻居们就像家人,每晚到来,与她完成家庭聚会。
改革开放数年了,公社圩场聚集许多外来商贩,带来许多新鲜玩意儿。最明显的是皮包服装和录音机磁带。一条街上流行歌曲不断,歌曲录满一盘磁带一元钱。已录好的或者空白磁带堆在正在欢唱的录音机两旁。围在这里的以青年人居多,像胡秀君这种接近中年的不多。每个圩日,她都要在录音机前面看看,希望能找到喜欢的新歌。连续两个圩日找不到,她就会在周末到县城,去磁带一条街寻找。有时也在县武装部的街对面站立一会儿,想看看许支声姚杏仁的身影。但大部分时间她看不到他俩。偶尔看到许支声或者姚杏仁,她的心跳加快,无声地使劲呼喊许叔叔姚娘娘。许支声姚杏仁通常都是冷漠的,他們宁可对着过往的陌生人笑也不朝她看过来。
申元领着战虎等人站在申元熟悉的门前。门开着,里面好久才有人答应并出来。来人指着相邻的第三号房说:“秀君住那里,搬过去好几年了。”申元敲胡秀君家门,没有响应,一个看热闹的小孩跑过来说:“我去叫胡秀君娘娘!”
今天圩日,胡秀君在摊点上挑歌曲。她听了能听到的所有流行歌曲,但她从不大声唱,只在喉咙里哼。而大声唱流行歌曲的人多了去了,都是些自以为是的高度跑调者。小孩一找一个准,“秀君娘娘,你家来人了。”小孩扯住她的衣角说。
“什么人?”她本能地问。
“说普通话的。”
胡秀君拨开人群走向公社大院。
面貌上,申元已经很老了,胡秀君没有认出来。胡秀君走过来时,申元也没认出她。后来通过仔细辨认才互相认出对方。
“十年没来,不是我的错。”申元说,“我离开部队十年了。你能理解吗?”
胡秀君说:“能理解。”
“我是第三任,也不完全是我的错。”战虎说,“我没得到命令啊。”
“高晓津的错。”胡秀君平静地说,“是他没给你们提供机会。也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主动去见他。”
“可是,你上哪儿见他去?”申元说,“事业就是这么残酷,人生就是这么残酷。站在任何人的角度,都没有错。”
“带来了他的信件和照片吗?”胡秀君说。
“没有,”战虎说,“我们来是接你到部队的。信和照片没有意义了。”
申元、战虎这些一辈子跟情报打交道的人,总是那么冷静、面无表情。他们默默看着收拾行李的胡秀君。收拾完,胡秀君说:“今天是星期天,我没法跟领导请假。我能待多少天?”申元说:“你不用请假,上级有密令,你们公社书记马上就能知道。”“能待多少天呢?”战虎自问。
“她想待多少天就待多少天!”申元说,“我替她请假做主。”
外面散圩了,热闹的圩场变成冷清孤寂的公路。那辆军用吉普车很显眼。到了县城的火车站,他们从特别通道进站,然后进到了软卧包厢。包厢门一关,就又成了他们的世界。他们的话语不多,胡秀君的话题刚出来,就被他们聊死。他们不愿多说话,他们总是闭着眼睛假装睡觉。胡秀君有先见之明,她带来两本书。当她翻开书本,包厢里完全安静下来。
跟二十年前那次来“悼念”不同,胡秀君的终点在广州。列车到站后,由人指引,他们从特别通道上了一辆军用轿车。行走一个半小时,胡秀君跟着进入一个绿树葱茏万花飘香的院子。这里是部队招待所,工作人员将她安排住下。是单间,房里有空调和黑白电视机,厕所有抽水马桶,工作人员教她使用方法。这些新式生活用品,胡秀君从没见过,她恐惧而好奇。
“你休息吧,接下来如何安排,会有人通知你的。”工作人员出去后拉上门,脚步声一会儿就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胡秀君旅途劳顿完全消除后,派来的车辆停在招待所楼下。接她的工作人员身着军装,声音甜美。“是要去见高晓津吗?”胡秀君问。工作人员回答说是的。小车去了一家部队疗养院,两位首长首先接待了胡秀君,首长从头到尾表扬高晓津。换成另一个女首长说话时,她主要表扬胡秀君。
一位坐在轮椅上的病人被推了进来。胡秀君认不出他是谁。
“他是英雄杨林。”最大那位首长说。
“也就是原名叫高晓津的少将英雄。”
胡秀君走过去,蹲下身,仔细辨认,他如今的面容,只有少部分与她记忆重合,订婚那次匆忙的见面,现在就像是做梦。
“是他,你们太久没见,变化很大。”首长说。
工作人员拿来一沓照片,从高晓津入伍到现在,按年份,照片一路排下来。胡秀君细细观看,她看到了他的变化,他留给她的记忆中的容貌,一年接一年渐渐消退,但最后,照片与他本人完全吻合。
“真的是他。”胡秀君说。
“高晓津,我们终于见面了。”她拉住他的手。
“你是谁?”高晓津一会儿傻笑,一会儿像受委屈的小孩。
“杨林失忆了,敌特击坏了他的脑袋,”首长说,“部队最好的医生,中国最好的医生都来了,我们尽了最大努力。”
“专家说,按目前世界医疗水平,杨林的伤病无法治好。”首长又说。
部队首长给胡秀君两条道路选择:离开高晓津,永远;继续当高晓津的“妻子”。胡秀君选择后者,她说:“我等了他二十年,不能就这么放弃。让我们相互陪伴,走完余生吧。”胡秀君推着轮椅走到户外,外面的阳光很好,十几只鸟儿在绿荫花香中欢快啼叫。
2019年夏天,从人们视线中消失了三十四年的胡秀君回到锦荣镇,她年过八十了。锦荣镇已扩展成超过十万人口的小城市,当年的公社大院仍然存在,但是所有房舍全被高楼替代。纵横交错的街道将锦荣镇面积撑大,周边原来的田地建了厂房,数公里外的高速路口,每天都排着拉货出入的大卡车长队。胡秀君完全不认识故乡锦荣,就像匆匆而过的人们不认识她。胡秀君手里提着高晓津的衣服,她准备把它们埋到高晓津那个五十多年前就建造好的衣冠冢里。这回,高晓津确切地离开了人世,因为她亲眼看着他渐行渐远,真切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在她手中慢慢消退。
责任编辑张烁
【作者简介】盘文波,桂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广西“后三剑客”之一。广西作协副主席、桂林市作协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失散》《英雄水雷》《王痞子的欲望》等七部,中短篇小说集《广西当代作家丛书·光盘卷》《桃花岛那一夜》《野菊花》。作品散见于《十月》《花城》《小说月报·原创版》《上海文学》《钟山》《当代》《民族文学》《北京文学》《长江文艺》,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物转载,并多次入选各文学选本。曾获第十届《上海文学》奖、广西第五届文艺创作铜鼓奖、《广西文学》年度奖、广西第七届青年文学独秀奖等。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盘文波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