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章玉溪铆足了劲儿向右下运笔,她认为“金”字的气势都在那一捺上。写了几次,那一捺不是长就是短,收笔处总是找不到沉甸甸的感觉。她想拍一张照片给褚晓光发过去,可她拿手机时却鬼使神差地端起了定窑莲花杯。她一边润嗓子,一边就想起了褚晓光的话:“常言说字如其人,单看您铿锵有力的一招一式,想不自带光芒都不行。”章玉溪放下茶杯,微微翘翘嘴角,轻轻甩甩胳膊,然后将洒金宣铺到案头。一对镇纸雨刷器般刮过后,洒金宣又妥帖又温顺,像极了春天新翻的沃土。章玉溪深深吸了一口这泥土的芳香,胸中便开始万马奔腾,她要乘兴把“金石基金”四个字播撒下去。就在大功即将告成的刹那,莲花杯搭着那一捺的顺风车滑落到地上,伴随着章玉溪清脆的“啊”的一声。
那只定窑的莲花杯本不在书案,半年来它一直在写字台旁边那张花梨榻床的小桌上,每天和那把刻有“天衢”印记的汝窑天青壶一唱一和,慢条斯理地消弭着主人章玉溪心中的躁气。今天莲花杯登台入案纯属偶然,更偶然的是从不下午写字的章玉溪竟然下午弄墨,直接导致了莲花杯的重伤。
半年来,章玉溪已经习惯了上午写字,写累了就读帖,读累了就打扫战场,让笔墨纸砚各归各位。她以在单位工作的强度让自己一刻也不停歇,以为这样就能美美睡一个午觉,眯着眼睛躺在榻上枕着《兰亭序》醉一场,也梦一场。这是她上班时跟褚晓光描绘了很多次的场景。褚晓光说,那是神仙过的日子,您不行。不管是企業还是我们都需要您扶上马、送一程。那时安静和午休对风风火火的她来说绝对是奢侈的事情,中午只要有一点时间,她都会忙里偷闲窝在沙发上眯一会儿,往往是身子还没放平,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即便几分钟也能做个小梦。如今退休了,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却入不了梦。她把原因归结为书房的落地窗太明亮,明晃晃的大太阳在她眼前恣意地闪着金光,就像一个个企业,一个个项目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起舞。为此她特意添置了纱帘,窗纱过滤后的阳光又轻柔又平和,洒落在书房里,舒缓、安静,差不多枕着她的脸颊就睡着了。可章玉溪的思绪依旧是天马行空,在温柔的困意中嗒嗒驰骋。一中午的刀枪剑戟让下午的时光总是昏昏沉沉,茶无味,字也没有感觉。她索性就放弃了下午的练习,看看财经新闻,找一找上班时的感觉。今天午休时,她收到褚晓光的微信,褚晓光问她:“师傅,石老板那‘量身定制的字写好了吗?”
那条语音跳动时,手机就在章玉溪的手里一闪一闪,她轻轻一点,褚晓光的声音就在耳边小心翼翼地飘着。章玉溪撇了撇嘴,她知道褚晓光是在问给金石的题字写好了没,可那话问得她更心烦意乱,就像一幅好字上滴下了一个墨点子。
章玉溪继续翻朋友圈。一边翻一边嘟囔,“哼,字写好了吗?如今你开始关心这字了,之前干什么去了?”这时,褚晓光又发来一杯热茶。章玉溪又是哼了一声,装作没看见。她想,退休了也有好处,比如此刻,她点了语音,点了图片,明明都看了,依然可以装作没有看见。如果还没退休,还在单位,只要在OA(办公自动化软件)上一点,对方就知道你阅过了,即便你不回应,褚晓光也会一溜儿小跑到办公室,红涨着脸说:“师傅,这是个急件,等着您审阅呢。”让章玉溪在这个徒弟面前既无法遁形,也没有一点回旋余地。
但此时章玉溪就可以由着性子晾一晾褚晓光,让他知道即便退休了,她也还是他的老大,他的师傅。想到电话那头褚晓光的样子,她不由得牵了牵嘴角,仿佛找到了写好那一捺的感觉。她翻身起来,再次运足笔墨,可惜还是没能一气呵成,收笔的关键时刻,褚晓光的电话再次打来,这电话扯住了章玉溪的气脉,碰掉了莲花杯的一个花瓣。她安抚完莲花杯后,狠狠地把手机调到静音,然而就在她再次拉“金”字的捺笔时,下意识看了一眼手机。手机像受到了某种照拂,突然噗噗噗地震了起来。褚晓光不屈不挠的电话让章玉溪无奈地扔下了毛笔。
褚晓光在电话那头急切地说:“师傅,明天是最后一天了,石老板都催我了,让我赶紧帮您把作品交上去。”
章玉溪想说,你如今那么忙,这点小事就别劳你大驾了。可也只是想,话在嗓子里转了一圈后就简化成了“哦”。
褚晓光在那头继续煞有介事地说:“师傅,您就等着请客吧。”
章玉溪又是“哦”了一声,只不过这声“哦”带着弧度,有点冗长,从二声下沉到四声,和章玉溪的嘴角一样傲慢地耸了耸。章玉溪的属下都知道,只要章玉溪发出这样的“哦”,就说明报告有瑕疵,要发回重审。果然“哦”把声道打通后,章玉溪就清了清嗓子说:“我请客,应该是石老板请我才对,如若不是看你的面子,我才懒得给他写呢。”
确实在早些时候,章玉溪没有答应给石老板题字。一年多以前,“金石金融大厦”奠基时,石老板就跟章玉溪说,是你孵化了金石集团,将来大厦竣工后,就用你题的字。章玉溪当时并没有答应,尽管她内心是那么希望自己的字能镶嵌在大厦上。但她一个行长,扶持企业发展是分内之事,如果给自己扶持的企业题字难免让人浮想联翩,她不能给自己找这样的麻烦。但每次谈完业务,石老板都会认真地补充一句:“我们就要您的题字,您是金融家,有点石成金的妙手。”
这时褚晓光就会忙不迭地揶揄石老板:“得了吧,如果章行长不是书法家,你会要她的字吗?”
章玉溪嘴里说着你们就拿我开涮吧,心里却当了真。她对金石的项目愈加上心,这上心一是因为石老板懂事,二是因为这个项目关乎她的去留,项目顺利的话,她就可以凭借业绩再升一级。可别小看这一级,这一级决定了她可能再多上五年的班,不然,她一年后就到站了。
那时她常常安慰自己,升有升的好处,退也有退的安逸,比如退下来无官一身轻,给金石题字也就无所顾忌了。但在项目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她并没有做两手准备,凭借经济走势和她的能力,金石项目势在必得。但现实却跟她开了个玩笑,板上钉钉的金石贷款在她退休前出了纰漏,没能落地,她也就在毫无准备中退了下来。
退下来那天,褚晓光说:“师傅,您放心,我一定把金石的项目盯下来。您就放开手脚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吧,期待您的字早日在金石金融大厦安家落户。”
章玉溪当时嘴里应着,终于解套了,心里却不是滋味。她更愿意听到褚晓光说,我们离不开您,您得人退心不退,多关心行里的发展,多指点我的工作。可褚晓光没说。
那一刻章玉溪有些失落,她告诫自己,退了就是退了,自己要慢慢适应,何况自己还有爱好。她把自己的人生放到那个屡试不爽的贷款模型里,验证的结果是书法爱好压倒了到典当行、投资公司重新任职。贷款模型是她考察贷款项目的独家秘籍,她套入管理、运行、刚性收益三个指标,项目的可行与否就高低可见了。就如褚晓光和小李经理说的那样,章行长只要到企业一扫描,就知道项目行不行。
退休时,金石集团的石老板不仅没有责怪项目搁浅,反而邀请章玉溪到金石发光,给她留了个金石基金总经理的位置。章玉溪也不是没有动心,但她知道在银行做项目和到金石做基金是两码事,再说金石集团是自己扶持的企业,自己如果到金石任职,就难免生出瓜田李下的嫌疑。她是褚晓光的师傅,在此之前褚晓光多次表达需要她垂帘相帮,她想即便褚晓光一时不好意思马上说,遇到问题也会找上门的。她甚至想,如果他上门,自己是不是需要矜持一下,需要他三顾,像过去一样先等他啧啧评完她的书法,再让他汇报一个个项目。
但时间告诉章玉溪这只是她的臆想。事实上别说三顾,就是一顾也没有。她为褚晓光开解也为自己开解,新官上任忙着出业绩。等小李经理告诉她金石的贷款落地时,她嘴里说着“好、好”,却被贷款的鲠卡住了手指的喉,以至于一滴墨不小心甩出来,白白糟蹋了一幅好字。
几天后她坐在退休老干部席上看到褚晓光举着奖杯感言。褚晓光说:“感谢总行党委的正确领导,感谢各部门的大力支持和帮助……”她侧着耳朵听,生怕漏下每一句话,但通篇她没有听到褚晓光提章玉溪一个字,甚至连擦边儿的意思都没有。这算什么呢?这个项目从播种到育苗到开花坐果,是她带着他一起浇水施肥的。这时,早她退休的老行长庞蓝碰了碰她的胳膊,指着台上的褚晓光说:“还是你有远见,培养自己的徒弟接班。如今你挥挥手去喝茶、去写书法,留下你打的江山让徒子徒孙们坐,还不等于就是自己坐?哪像我,傻乎乎的也没有培养个一徒半弟,到头来总行空降一个,瞬间就改朝换代。”
她嘴里回复庞蓝说:“都是行里的统一部署,哪有什么自己的小王朝。”但心里却不免生出千秋万代的自负。自负之余,就抬头看了一眼台上的褚晓光,这一看让她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她忽然发现那个红光满面的褚晓光怎么看怎么不像自己的徒弟了。
她表面上微笑着,做出气定神闲的样子,但心里却虚得很,慌得很,可这虚、这慌又不好当着庞蓝他们这些退休老行长表露出来。在庞蓝羡慕的语气中,她仿佛又找到了那个光芒四射的行长的感觉,这时她才发现确实行里的人对她比对庞蓝等人多了一些殷勤,老干部处的小于把她的桌牌摆在了老干部席的正中间,还一个劲儿地夸她,老有所长老有所为,嚷嚷着要求她的墨宝呢。庞蓝等小于离开后就撇着嘴说:“小于家的侄媳妇刚调到你们新华支行,她这是想通过你和褚晓光修好呢,这也太露骨了吧。”说完肩膀一耸,夸张地打了个寒战。
章玉溪只是笑笑,她没接话茬儿,也没法接话茬儿。当时她心里正想着庞蓝,想着若不是庞蓝的女婿郝艺林在总行纪检处当处长,庞蓝的级别也坐不到中间位置呢。这样想时她就瞟了一眼会场,这一瞟就瞟到了角落里的老侯行长,老侯行长半闭着眼睛,花白的头啄米般一点一点,一丝亮晶晶的口水线不合时宜地在嘴角挂着。老侯行长的样子让她的心不由得一疼。她刚上班时是暗恋过老侯行长的,那时的侯行长年富力强,喜欢舞文弄墨,是公认的官场文化人。退休时也没见他老呀,这才几年工夫?可见人真是不禁老,退下来、闲下来,简直就是老的罪魁祸首。
章玉溪重新审视着自己的退休生活,她觉得自己捡起书法真是太正确了。可一旦练起书法,脑子里就不时泛起谁谁跟她求过字,一想二想就发现还真是欠下不少,比如单位的职工之家,比如金石金融大厦,比如庞蓝的女婿总行纪检处处长郝艺林等,这不刚才老干部处的小于也说要求一副呢。
近水楼台先得月。她想着退休后的第一幅作品应该是还单位职工之家的愿。她从上百幅练习中挑出一个“快乐工作、健康生活”的六尺,想象着它如一缕阳光洒在职工休息室。她想若是褚晓光在,他一定会这样说。不,褚晓光还会把那光照在职工脸上心上的灿烂都演绎给她听。想着想着她就被自己的想象感动了。职工休息室建成后,工会主席就等着章玉溪的墨宝给职工之家生辉,可章玉溪却忙着金石的项目,当时她的精力都在金石金融大厦项目上。她常常教育员工,客户和项目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忙于职工们衣食的她,就只好任墙壁静若处子。退休后,她不用扬鞭自奋蹄地写出了这幅六尺,然后就在家布好茶等褚晓光来取,等着他把生活褶皱里的那一丝光提炼出来。等待时她还把最近满意的作品一一挂到书柜上。她知道如今褚晓光接了她的班,忙得不亦乐乎。作为师傅,她要体谅他,况且他也已经出徒了,那么就不能浪费他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褶皱里寻光。她要把生活铺展开来,让他一目了然。可茶都凉了,褚晓光也没到。她顺手就把那熟悉的号码拨过去,褚晓光压着声音说,总行临时有个会,我马上派人过去取。她当时有一丝失望,但也有一丝成就感,自己的徒弟忙是好事,就如同自己的孩子忙一样,他们走正道,她才能心安。
字是客户部小李经理来家取的,小李经理不懂书法,但看着书桌上那一沓沓练习纸,一边喝茶一边啧啧赞揚。看到“金石基金”四个字时奉承道:“章行,您参赛一定能拿奖。”
章玉溪莫名其妙地问:“参啥赛?”
小李经理说:“咱们的重点客户金石在公开征集新大楼的题字呀,昨天公众号都发出来了呢。”一边说一边认真翻看那厚厚一沓“金石基金”的练习。那肢体语言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章行长,您别装作不知道,不然怎么会这么早就开始练习了?”
谁知章玉溪的脸就像门帘,一下就掉下来了。她答非所问地说:“我就没有看公众号的习惯。”
“嗯,就是,就是。”说完小李经理就溜走了。跟了章玉溪这么多年,小李经理知道自己捅了马蜂窝,但他不知道自己用什么捅的,自己手里明明没有棍子呀。
小李经理前脚走,章玉溪就随后拨通了褚晓光的电话。电话不知疲倦地嘀嘀响了很久,才传来褚晓光压低了的嗓音:“师傅,有急事吗?我还在开会。”
章玉溪听到了比褚晓光的声音还清晰的会场传来的声音:“今年的重中之重是防范和化解金融风险……”她想等那声音小一点或消失后再说话,她甚至在心里计算着褚晓光起立、往外走的时间,因为会议室的位置是固定的,她每次接到电话要有30秒才能走出会议室。但会场的声音依然响亮,一声声不屈不挠地清晰传来,传到60秒时,章玉溪“啪”的一下就挂了电话,挂上电话后又摁了一下开关键,关了手机。
她走到书桌前,把那一沓练习纸撕了个粉碎。
二
老陈进门时,章玉溪正在榻上打坐。说是打坐,但那一声“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生生透露出了章玉溪内心的河沸江腾。回家的路上老陈想,章玉溪一定是写字写得着了迷,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但劈头盖脸的风声里分明透着欲来的山雨。他扯起一片云彩奉承道:“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你现在都能双腿盘坐了。”章玉溪没有像以往一样所动,而是又追问一句:“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老陈不再游弋,直截了当地说:“袁同利打你电话,你关机,就让我回家送鸡毛信,说是你们一个叫高晓明的师兄来了,晚上请你去吃饭。”
“我不去,如今我一个退了休的闲人没必要去捧那些达官贵人的脚。你不忙了?还专门替他传这个信。”章玉溪依然盘坐着,但并不影响头扭过来狠狠瞪了老陈一眼。
老陈无辜地张张嘴,想劝解一下,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在这时手机铃声适时响了起来。老陈把手机伸到章玉溪面前说,又是袁同利。
章玉溪盯着手机看了几秒,然后又瞪了老陈一眼。老陈耸耸肩,把手机放到榻上,踱着四方步出了书房。章玉溪一边喊“老陈,老陈”,一边无奈地滑动了接听键。
“你厉害呀,掐着领导的脉搏。”电话那头袁同利调侃着。
“你更厉害,居然直接给领导派活儿。”章玉溪毫不犹豫地怼回去了。
“好了,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若不是高晓明点名找你,我哪敢冒着领导吃醋的风险给陈局打电话。说正事,你赶快梳洗打扮出宫吧。对了,别忘了带上领导保驾护航。”
“高晓明?是咱们的优秀校友夏阳集团的高晓明?”
“是他!”
章玉溪放下电话,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跳下来。她一下午都在懊恼自己当初没去金石任职,哪怕是顾问呢。如果那样,自己的字也就能顺理成章镶嵌在金石大厦的楼顶上了,半路也不会出现公开征集题字这种事。郁闷间,袁同利的电话无疑是一道光,因为夏阳集团在那光束里金碧辉煌。她知道夏阳集团并购业务如火如荼,高晓明来金城绝不是单纯聚会这么简单,她预感到这也许是自己重出江湖的好机会。如果是那样,不仅自己可以和金石争业务,连褚晓光也要像维护大客户一样重新认回这个师傅。她不由得踌躇满志地伸了伸胳膊。
章玉溪像出席签约仪式一样翻出了职业装,对着镜子一照,肩溜下去半截,衣服在身上晃里晃荡。她“啧”了一声后问老陈:“我是不是瘦了很多呀。”
老陈说:“咦,你还真是瘦了,怎么闲下来反而瘦了呢?不过也好,有钱难买老来瘦哈。”
章玉溪瞪了老陈一眼:“你会不会说话,我有那么老吗?”
老陈说:“按世卫组织最新年龄划分,六十以下都还是青年呢。对了,我晚上还要审个报告,就不去了。你记着打开手机。”
章玉溪换了一套新买的休闲装,衣服很合体,但章玉溪就是觉得状态不对。她又把职业装换上,虽然宽松了一些,但一换上职业装,立颈、立腰,整个人就精神了许多。她一边开手机,一边心里盘算着明天要不要去重新买一身。
手机刚一开,褚晓光的电话就蹿了进来:“师傅,这一天的会满满的,我真体会到您当年是多么忙了。”
章玉溪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说:“那你先忙吧。”
还没等章玉溪的话音落下,褚晓光就急急地说:“师傅,您看到金石公开征集大厦题字的消息了吗?”
章玉溪又是重重哼了一声,比她过去不屑于或不满意時的哼还重。她对着褚晓光不用遮掩,她就是要让他知道自己不高兴了。如果褚晓光做金石贷款时让她垂帘,如果褚晓光还真把她当成师傅供着,石老板还好意思公开征集?
褚晓光说:“师傅我就是怕您看到心里不痛快,所以第一时间看到就赶快给您打电话。我想石老板也许就是想通过征集造造声势,给金石变相做做广告,毕竟要改行做金融,需要提高知名度。”
章玉溪说:“你以为我就那么愿意给他题字。之前若不是他三番五次求我,我才懒得给他写呢。”
褚晓光说:“就是。不用您的字,损失的是他们。不过,石老板也没有说不用您的,您就写吧,我也是评委,到时候我跟其他评委推荐一下。”
章玉溪又重重哼了一声:“不必了。”说完不等褚晓光说话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章玉溪赶到时,包间里只有袁同利和高晓明。还没等袁同利开口,高晓明就一口浓重的唐山腔说:“来了。”
在来的路上,章玉溪一直想高晓明当年是什么样子呢。她在媒体上看到过高晓明,有些面熟,但除了知道这是高她两届的师兄,脑子里一点印象也没有。在她的记忆里,上学时和后来若干年,她和高晓明并没有交集。如果不是夏阳集团董事长的身份,她或许就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位校友。但高晓明一开口,章玉溪便一拍脑袋哈哈笑了起来,那声调帮她找回了当年的记忆:“我知道你是谁了!”
高晓明说:“你早就该知道我是谁了!”
袁同利诧异地看着两人,然后用手指点点桌子说:“你们这是唱的哪出?”
章玉溪笑着说:“不告诉你。”
袁同利说:“那好吧,你们都暗度陈仓了,我这栈道修得也就没劲儿了。”
高晓明笑着说:“袁主任还是这么小心眼。当年我毕业时,我那导师,就是那个总带我练书法的王老师见我形单影只,就把章才女介绍给我。可惜我们刚绕操场走了半圈,章才女就走掉了。”
章玉溪笑着说:“冤枉,冤枉呀。我跟着你走了半天,你一直低着头,看都没看我一眼。我只好说有事先走了,你也不挽留,满打满算就用唐山话说了一声‘来了,一声‘去呗。”
袁同利学着高晓明的腔调说:“来了,我以为你是为了扩大版图来了,谁知你是别有用心呀。”
高晓明说:“二者兼而有之,不,是三者。”
袁同利竖了竖大拇指说:“高,高,实在是高。既然都是自己人,你就把你的意图直接说出来吧。”
果然不出章玉溪所料,高晓明确实是为了夏阳集团的并购而来。但她没想到的是夏阳集团瞄准的收购对象居然是金石集团。她太了解金石集团的石老板了,说好听点是事业心强,说通俗点就是野心勃勃,石老板习惯了当老大,怎么可能屈居人下。想到这里,她看了一眼袁同利说:“袁主任,你这个金融办主任也太官僚了吧。我已经退休了,这个忙是帮不了的呀。再说有你出面,哪个单位不买你三分面子?”
“我当然知道你退下来了,所以我才向高师兄推荐了你。”
章玉溪问:“除了金石,还有其他目标吗?”
高晓明说:“没有。老公司业务量大,资金池里难免鱼龙混杂,一旦爆雷,还不把我炸个半死。小公司要一家家整合,投入产出不成比例,划不来的。我们前期做过市场调研,金石刚刚从实业转型金融,经验和人才都相对缺乏,并入夏阳,借助夏阳的管理、研究团队,是双赢的事情。”
章玉溪说:“听起来不错,但你们和金石接触了吗?”
高晓明说:“没有,这家公司年轻气盛,是针扎不透,水泼不进。所以才请你出马。”
章玉溪仔细打量着谈论工作的高晓明,除了“来了”那声之外,再也没有了当年的影子。那种成功人士的优越感,那副志在必得的神情,让她来时打的那点鸡血一点点变凉。她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说:“我们银行有八大禁令,尽管我退休了,但大张旗鼓地改弦易辙总不好吧。”
志在必得的高晓明不知道章玉溪是不识抬举还是欲擒故纵,一时间就把这疑惑抛向袁同利,袁同利显然还没排好兵,就披挂上阵了。“规定是规定,好多事情还是有回旋余地的,你章行长当年也没有少打擦边球。”袁同利说。
“哎哎,你堂堂金融办主任这样给我扣帽子,是想罚酒呢,还是想……”没等章玉溪说完,高晓明便倒了满满一大杯白酒放到袁同利手边说:“当然罚酒了。”
袁同利用右手捂住额头和眼睛,委屈万分地一边往下拉一边说:“我好心好意为你俩穿针引线,你们却合起来挤对我,好歹也陪上一小杯吧。”
推杯换盏几杯下肚后,高晓明就又扯出了那半圈操场。袁同利笑得前仰后合,但章玉溪却没有刚进来时那么激动了。她在想着如何收场,下午一受刺激就想重出江湖,可冷静下来她也知道,闯荡江湖绝不是那么容易的,比如这个金石就是无法攻克的,如果业务拓展不了,自己在高晓明那里的估值也就一泻千里了。如今完美收官,重拾书法,说不定还真能练成书法家呢。自己在心里这么一评估,就难免烦躁起来,她拿了一张餐巾纸,装作去洗手间的样子出了包间。
“师傅,真是您呀!”褚晓光变戏法般从身后赶上来。章玉溪撇撇嘴说:“这地方我现在来不合适吗?”
褚晓光脸一红说:“放下您的电话,我就约了石老板,想问问他题字的事。您是……”
“我和几个老同学吃饭。”说完章玉溪就径直走进卫生间。她磨蹭了半天,为的是躲开褚晓光,谁知,褚晓光没躲开,袁同利反而追了出来。出来时褚晓光正扶着有些微醺的袁同利。袁同利看见章玉溪说:“我说这点酒对章行来说就是毛毛雨,可高晓明就是不放心,非逼着我出来寻你,你看人家对你多关心,你快点回去吧。”说完就在褚晓光的搀扶下进了洗手间。
章玉溪回到包间后,高晓明一边倒酒一边说:“你可不能像当年一样把我再扔到半道上。”
章玉溪用手挡住酒杯说:“不是我不帮忙,你就是给二十倍的市盈率,那个石老板也不会卖掉金石的,你们还是重新选择目标吧。”
高晓明推开章玉溪的手,给她斟满了酒,然后端起酒杯说:“话先别说那么早。人都有弱点,企业也不是铁板一块,我就看准他了,也看准你了。金城夏阳总经理的位置早晚給你留着。”
两人的杯刚碰到一起,袁同利就带着褚晓光进来了,随后石老板也端着酒杯走了进来。袁同利一一介绍后,石老板说:“章行,几日没见,你怎么就瘦成这样了,我每天健身就是瘦不下来呢。”石老板说这话是想讨章玉溪的欢心,他确实没有体会到此时瘦对章玉溪的含义,更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瘦成另一个自己,当然这都是后话,此时石老板正沉浸在自己风趣又不失机智的奉承中。
章玉溪嘴一撇:“也是,几日没见,石老板越发富态了。看来如今这肉身也是势利,就知道追随财富,我一个闲人只有瘦了。”
石老板尴尬地笑了两声后对高晓明和袁同利说:“你们这位同学是我们金石的贵人,两位领导见谅,我得知恩图报呀。”
章玉溪挡了一下酒杯,然后指了指高晓明和袁同利说:“你是商人,应当知道哪个更有利。你还是先敬远道而来的高董吧,以后证券、基金投资业务你还要向人家高董多学习呢。”
“恭敬不如从命,我就是愿意听章行的。”说完石老板和高晓明碰了杯,交换了名片。章玉溪说袁主任是掐着你命脉的,这不用我说了吧。石老板笑着说:“明白,明白。”
到了章玉溪这里,章玉溪说:“我就不喝了,最近习惯晚上练书法,喝了酒,那字就真天马行空了。”
石老板说:“你不喝哪行?这样吧,你给我个机会,我喝白酒,你喝白水。”
袁同利一边鼓掌一边说:“好,好。”
章玉溪撇了撇嘴说:“哟,你们都是在位的,好意思让我喝白水,最起码也是茶水吧。”
石老板愣了一下,然后煞有介事地说:“若不是为了求您的墨宝,我怎么能让袁主任省下这杯酒。”说完自己就连续干了三杯。
高晓明带头鼓掌,然后说:“章行不能偏心,我也要留才女师妹一幅墨宝。”说完又对众人说,“不瞒各位,当年自己的梦想就是能有一幅章才女的书法,可惜这梦一做就是三十年。”
袁同利没等章玉溪说话,就拿出了金融办主任的派头擅自做主说:“立即、马上、圆梦。今天在场的每人一幅。”说完也不管章玉溪同意不同意就让服务生拿来了笔墨纸砚。
章玉溪甩了甩手说:“写就写,大不了你们一出门就当废纸扔了。”章玉溪在众人簇拥下来到套间的书案前,她让笔在墨中尽情吸吮着,等毛笔吃奶般咕咚咕咚打了饱嗝,她才用砚台给它擦拭多余的汁液,左一下、右一下,右一下、左一下,然后快速挥毫写下了四个字:厚德载福。写完后众人竖起大拇指,袁同利说:“这个我喜欢。”可章玉溪落款题赠的却是褚晓光。她说喜欢也不行,师徒一场,还从没给晓光行长写过字呢。
第二幅“宁静致远”落款后,高晓明说:“这阵仗,非袁主任莫属。师妹了得,师妹了得。”章玉溪笑笑说:“什么了得呀,只不过是平常练习的这几个,不然哪敢拿出手呀。”说完就又写了四个字:静水流深。
袁同利问:“这是给石老板的?”
章玉溪说:“还真不是。”
章玉溪放下笔问石老板有没有什么心仪的词。石老板笑着说:“当然有了,我求章行的墨宝也求了十几年,就那四个字,你知道的。”袁同利就有些醋意地说:“你看你们总是打哑语躲避监管,这样是要犯错误的,别说了,赶快写吧。”章玉溪说:“我一个退休的人,早就不在你监管范围内了。石老板,咱就不当着他的面写,是吧?”
石老板哈哈一笑说:“当然,我那幅可是量身定制的。”
三
章玉溪问老陈:“我是去夏阳还是去金石呢?”
老陈说:“你总说做了一辈子金融,退休后要换个活法,干吗还要去再费那个力气?”
章玉溪不满意地看了一眼老陈。老陈并不理会她,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坐在沙发上看球赛。章玉溪想,干吗?为利更为名呗!看看我才退休多久,连你也敢轻视我了,如果再这样虚度下去,还不坐吃山空。我可不想像隔壁李姐一样,一不留神把自己的名字都给弄丢了。有人叫李姐琪琪妈妈,有人称呼李局夫人,有人干脆就喊李姐。前几天章玉溪去小区旁边的公园散步时,碰到李姐,就順口问了一句李姐在哪儿上班?李姐笑了笑说:“我原来在邮局,老李前些年在下面挂职,为了带琪琪,我就买断了。”章玉溪说:“可惜了,后来邮局新增了邮政储蓄,如今又改成邮储银行了。”李姐说:“谁说不是呢,就差一年,连退休工资都泡汤了。让老李给找找,老李就是不肯。”章玉溪说:“我跟邮储的行长认识,我试着问问,看能不能续上社保。”李姐自然是感激万分,当下就把名字和基本情况告诉了章玉溪。章玉溪回家对老陈说:“一直李姐李姐叫着,原来李局爱人不姓李呀。”老陈说:“不姓李姓啥?姓张?”章玉溪说:“还真让你蒙对了,人家真是姓张,叫张雅青,名字还挺好听呢。”
章玉溪习惯了章行长的称呼,什么陈局夫人、诺诺妈妈呀她听着别扭。但仅仅多半年,章行长这个称谓就岌岌可危了。先是快递员打电话直呼其名:“章玉溪,你的快递放收发室了,记着来取。”再是庞蓝把姓也省略了,庞蓝说:“玉溪,重阳节去林西湖游湖,你怎么不去呀,我还想和你搭伴呢。”庞蓝还说:“薇薇,苗艳,晓新都去,五朵金花就差你了。”章玉溪回应:“都退了休的老眉咔嚓眼,还啥五朵金花,我真是有事呢。”庞蓝说:“就知道你不肯闲着。”末了酸溜溜说了一句,“那玉溪你就一枝独秀吧。”章玉溪想我还真是不能步你们后尘。她们五个女行长相差没几岁,庞蓝岁数最大,章玉溪最小,在职时都比着、赶着,业务做得风生水起,巾帼不让须眉。开会时五个人也总坐在一起,在黑压压的男行长中就像一簇簇鲜花,久而久之就有了“五朵金花”的雅号。章玉溪退休后,庞蓝张罗五朵金花聚了一次,但退休后的金花们衣着也花枝招展,言行却大不似从前。大家见面就是谁又学会了一道拿手菜,谁又要晋升辈分了,如今沦陷在超市排队买便宜鸡蛋的大妈队伍里,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了。章玉溪想自己千万不能沦陷。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出山再找一份工作,可看着这个书法家那个书法家到处留墨,就想起自己也有二十年的童子功,想起自己年少的梦想,退休前就把书法捡了起来。谁知这一捡,就捡了一个才女的名声。褚晓光说,师傅不是才女,是书法家。石老板更是天天追着要书法,追着要书法家章玉溪给他的金石金融大厦提名,他说,金石集团要整合业务,成立金石投资公司,他早就想好了,管理的第一只基金就叫“金石基金”,有了“金石”垫底,不愁基业不长青。他让章玉溪给“金石基金”题字,并把“金石基金”镶嵌在金石金融大厦的楼顶。章玉溪知道,楼顶就是五十层的顶上,如果是那样,她的字就会在金城第一高楼上闪闪发光。
金石的公开征集打破了章玉溪退休后的生活,也让她再次萌生了重出江湖的想法。高晓明给出的条件很优厚,但她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高晓明与其说是看中她的能力,不如说是看中她和金石的关系,她是促成并购最合适的人选。高晓明说:“石老板到处说你是他的顾问,而且你的徒弟又掌管着他融资的生杀大权,更重要的是夏阳并购金石是双赢的事情。”袁同利也撺掇章玉溪,你就顺水推舟去金石当个顾问,慢慢地把并购渗透进去,对金石、对夏阳、对金城金融稳定,对你个人都是好事情。章玉溪当然明白袁同利的意思。其实在位时她也不止一次劝过石老板,金融盈利水平高,但风险也大,他应该把精力用在金石集团的实业上,比如金石房地产、金石汽贸、金石酒店。但石老板却铁了心地要做金融,他说资本市场正进入下一个捡钱时代,他怎么可能坐失良机呢?那个夏阳投资集团如果不是日进斗金,怎么这么快就独树一帜?
金石是新华支行的重点客户,也是章玉溪经营多年的客户,多年来给新华支行带来了丰厚的回报,因为有着这样的黄金客户,其他行都羡慕新华支行的员工,不用费劲,坐着就能数钱。确实,只要金石不被他行抢了去,那么新华支行就可以一直受益,何况章玉溪退休前又埋下了“金石金融大厦”这个金豆子。入驻“金石金融大厦”的签约机构有证券、保险、银行网点。五十层的写字楼,即便是只靠租金就能养活金石,也顺便让新华支行喝一碗融资租赁的靓汤。金石集团几乎是和她退休同时华丽转身为金石投资集团的,她当时还想提醒袁同利,给金石发金融业务许可证可以,但一定要有一个规模控制,设定一个上限。比如第一年业务不允许超过二十亿,第二年业务不允许超过五十亿,等等。那天她确实是打了电话的,只是袁同利没等她说完就说:“老同学孵化的基金就是不一般,其他公司三回两回也达不了标,金石的管理‘丁是丁,卯是卯,是你的风格。”章玉溪只好把话咽下去,她一个退下来的人,没必要讨人嫌。不然就真是犯傻了。
上周二,她就犯过一回傻,弄得自己不舒服,别人也腻歪。那天,她正在读帖,书协的贾主席打电话来咨询她,投在金石集团的那笔钱到期了,是取出来还是继续投进去?她笑着说:“高收益就高风险,我做了一辈子贷款,最怕的是不良,如果是我,我是不会让自己整天提心吊胆的。”其实这就等于回答了,钱不能再投进去。“如果是我”是章玉溪退休后给自己寻到的一个盾牌。她觉得引入“如果”,既现身说法又清晰明了,不像某些人车轱辘话来回说,让人越听越云山雾罩。但这边话音未落,贾主席就在那边重重哼了一声,有些愠怒的贾主席说:“前几天有几个朋友还又投了一些呢,说是金石金融大厦马上开业,‘金石基金也要启动,还说是你支持的项目。”章玉溪连忙解释:“从目前看,投资没有问题,但金石业务扩张太快了,而且……”她还没说完,贾主席就截住了她的“而且”。贾主席说:“章大行长,我还要审阅‘书代会的议程,你有什么最新消息可记着通报我一声呀。”
章玉溪呆呆地对着挂断的电话叹了口气,然后用手梳了一下头皮,把奓飒起来的头发压了压。她不能和过去一样把手机扔出去,因为现在不是过去了,过去她怎么可能对着挂断的手机发呆呢,是她挂断别人的电话才对。她不想再搭理贾主席,可自己的副主席增选却是绕不开贾主席的,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只能委曲求全地把电话再拨回去。她想说服贾主席先把投进去的钱撤回来,等金石大厦正式启用,等基金信托业务上了轨道再投不迟。可电话拨过去就是忙音了。她苦笑了一下,心想每个月一笔笔利息到账,谁又能不动心呢,让人家退出无异于挡别人的财路。放下电话,她的心就乱了起来,因为市书协副主席的头衔盘桓在心里,贾主席一旦不爽,自己的副主席就有了潜在风险。
章玉溪当然知道不管是去金石当顾问,还是将来在夏阳谋个职位都是不错的选择,但就怕万一,万一金石翻船,万一夏阳爆雷,就会打不着狐狸惹一身臊。她做了三十年的信贷业务,能完美收官就是因为自己的风险意识强,在这方面,她仿佛有着惊人的天赋,只要感觉不好的项目,她就宁可错过也不做。实践证明她总是对的。对于金石,她也有类似的感覺,比如金石在金融执照还未下来时就提前内部集资,这是犯了大忌的。她提醒过褚晓光,如果有内部集资等这些表外资金存在,就埋下了潜在风险,有潜在风险,就不能再新增贷款了。褚晓光特认真地点了点头,但贷款却照贷不误。
高晓明给章玉溪亮了底牌,夏阳用二十倍收购金石,但重要的一条是至少要收购金石股权60%,控股金石。章玉溪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如此看来,石老板的转型确实是对的,一转身,身价就增了二十倍,上市也不过如此啊。高晓明说:“事成,你任夏阳金城分公司的总经理,管理几百亿基金,你的薪资就不用我说了,你自己都可以算出来。”
章玉溪的热情就这样被激发出来了。她对老陈说:“我想再去工作几年,这些年一直在体制内,虽然工资也不低,但你知道一个基金经理一年能挣多少钱吗?”
老陈摇摇头说:“钱哪里是那么好挣的,再说如今领导干部家属经商办企业是明令禁止的。”
“我不是去经商办企业,我是去发挥余热,比方说给金石当顾问,帮金石建立一套风险管理机制,助力金城经济发展。”
老陈说:“顾问顾问,顾而不问。你倒好,人还没去,就又顾又问。看来我昨天真不应该接袁同利的电话,更不该给你传信。”
“算了吧,你不接电话,他就不会跑到家里来找?再说金石集团今非昔比了,石老板请不请我还不一定呢。”
四
章玉溪确实吃不准石老板还请不请她。此一时彼一时,当初不也是信誓旦旦要用自己的字,如今却搞什么公开征集,让自己着急上火吃了个烧鸡大窝脖。若不是昨天自己当着袁同利他们点他,他会让褚晓光来解释吗?
褚晓光在送她回来的路上说:“章行,那个公开征集果然就是石老板的炒作,石老板是通过公开征集金石金融大厦题词,变相打广告。那些程序就是形式,撼动不了内定的您。”褚晓光就有这样的本事,不显山不露水就能把事情摆平,而且摆得自然流畅。这样一来章玉溪即便想跟石老板和褚晓光使个小性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出手。但既然石老板让褚晓光搭了个台阶,自己也就没有理由不顺着下来了。下来归下来,但心里还是有些怨气,不免就敲打了一下褚晓光:“我才不跟他争一日之长呢,做人做事讲的就是个厚道,如果过河拆桥,谁还敢帮他呢?”
褚晓光笑着说:“石老板如今满脑子想的都是拓展业务,从企业家到金融家说易也易,有钱可以任性。但说难也难,毕竟隔山隔水的。资本市场风大浪急,聘个合适的职业经理人也不容易,石老板让我带话,想请您出山呢。”
“咱们的八项规定你不是不知道,我就不去掺和了。”章玉溪习惯性地矜持了一下。
“我也是那个意思。”褚晓光说完看了一眼章玉溪,章玉溪没有吭声,但脸色还是沉了一下,嘴角也习惯性地往下撇了撇。褚晓光做了多年的徒弟,当然知道这是章玉溪不愿听了。如若从前,他会想方设法再圆回去。但如今褚晓光没有心情,也没有必要哄章玉溪,他嘴里喊着师傅,心里早就出师了。他之所以那么说是欲擒故纵,是想试探一下章玉溪的底牌。在他心里并不赞成章玉溪去当金石投资集团的顾问,自己好不容易出徒单飞了,就不愿再让章玉溪牵根绳。
这半年他已经渐渐收复了金石,也拿下了石老板,眼看着章玉溪就跟金石闹掰了,那样的话章玉溪就不会再参与到任何业务中,客户和员工也就不会说原来的章行长如何如何。那天石老板请褚晓光吃饭,石老板对服务员说,来一瓶白鹭诗坊吧。褚晓光笑着说:“看来这个白鹭诗坊的宣传效果真是不错呀。”白鹭诗坊是金城白鹭书院自酿的粮食酒。几个文人在西山过着酿酒、吟诗的田园生活,潇洒归潇洒,但毕竟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小众的酒,一直不温不火,让他们就难以成为真正的陶渊明。等一个原来的文艺青年,如今的白老板过来谈收购时,白花花的银子一放,几个人别说诗,话都没说两句,就缴械了。白老板引进了先进的工艺和设备,把酒厂开在二十里外的金城河畔,酒也就成规模大批量涌入市场了。卖了酒的招牌,拿了钱的几个诗人本以为要卷铺盖走人,谁知老板却挽留下了他们,一口一个老师,让他们继续在西山酿酒、作画、吟诗。几个诗人是知恩图报的,便变着法为老板宣传,什么文化情怀,什么良心酿造,什么雨露琼浆,等等,并撺掇老板学着永和九年那场醉,在白鹭书院办了场诗歌大奖赛,于是一场场曲水流觞就成了电视台和金城的热点,白鹭诗坊酒也就跟着在金城飘香了。
那些诗人、那些大奖赛无疑是最好的广告。白鹭诗坊酒端上来时,褚晓光就怂恿石老板,金石集团也可以学学白鹭诗坊的模式,一个好的创意能抵过上千万个营销经理呢。石老板点头称是,不然咱也搞个金石投资大赛?褚晓光说:“搞什么投资大赛呀,成本太高了,还有点急功近利的嫌疑,金石金融大厦不是马上要开业嘛,你可以搞个公开征集大厦题词呀。”石老板就连声叫了好,是呀,有奖征集成本低,影响大,如果再让媒体介入进来,这影响没准就超过了白鹭诗坊呢。
当时两个成大事者都选择了不拘章玉溪这个小节。本来石老板是一直坚持请章玉溪来金石投资集团的,但章玉溪一再拒绝,再加上褚晓光主动介入,石老板就觉得请不请章玉溪都不重要了。原来褚晓光跟在章玉溪后面,不显山不露水,但接班后,魄力和能力都远远超过了章玉溪。比如石老板过去每次一提到转型,章玉溪就泼冷水,说什么术业有专攻,说什么金融收益高,风险也大,等等,总之就是一百个不看好,不支持。石老板知道,如果章玉溪不支持,自己硬要转型,那么章玉溪就会收回信贷资金,如果收回信贷资金,别说做投资了,自己的实业也难做好呢。所以即使他有转型的心,也不敢行转型的实。但也仅限于不敢,转型的心并没有死,为此他就选择了曲线救国,建了一座五十层的金石金融大厦,用出租写字楼的方式先把保险、证券、银行、投资公司等招揽进来,先看看猪跑。章玉溪倒是非常赞同他建造这座金融大厦,为大厦建设放了八个亿的贷款。章玉溪在审贷会上力排众议阐述道:“金石金融大厦就相当于金城的金融街,大厦为金融企业提供办公租赁,租金远远高于贷款利息,这是一个前景可期的好项目。”不仅如此,在前期市场调研和论证中,章玉溪还帮金石签下了不少租赁协议。在大厦落成和章玉溪退休前期,石老板又一次提出转型。章玉溪知道他是不甘心,旁边的人都在吃肉,自己只能分一杯羹,别说是精明的石老板,就是任何一个正常人也禁不起这种诱惑。章玉溪不再说什么了,她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只能姑妄听之,姑妄任之。
褚晓光就不同了,他说:“转型是明智之举,如今是资本市场时代,实体经济怎么可以和资本经济相提并论呢?”但这些话褚晓光不是当着章玉溪的面说的,而是每次吃完饭送章玉溪回家后,石老板和他喝茶时说的。石老板当下就邀请他辞职加盟到金石集团,负责金石基金的筹建。褚晓光说:“我师傅培养了我那么多年,我怎么能辞职呢?不瞒您说,前几天那些全国性股份制银行也有人来挖我,职位高两级,年薪翻几番,我都没答应,我不能让师傅伤心。但是……”褚晓光话锋一转说,“但是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尽管说,我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谁让您是我师傅多年扶持的客户呢,为师傅守住这一片江山也是我应该做的。”
石老板笑着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们联手,那真是强强联合,放心,金石是不会亏待你的。之后,他们就很少提到章玉溪,其实也就不用提了。离了章玉溪,贷款也贷成了,转型也转成了。当然当初要章玉溪的题字也就可以不了了之了。但谁知这么巧,晚上褚晓光就碰到了章玉溪,不僅碰到章玉溪,还碰到了袁同利,而且还从袁同利有些直的舌头里听到了夏阳要聘请章玉溪出山的消息。褚晓光在脑子里快速转了一个圈,就告诉了石老板。他们的第一反应是阻止章玉溪到夏阳任职。金城的市场就这么大,如果章玉溪带着夏阳的招牌出来和他们分蛋糕,金石恐怕能分到的也就是一个边边角角,再加上她在金城金融圈做了三十年,客户有,口碑有,夏阳和金石的高低,立马就清晰可见了。与其说是石老板厚着脸皮拍夏阳的高晓明和金融办的主任袁同利马屁,不如说是向章玉溪示好。再说他也一直是坚持聘请章玉溪当顾问的,只是在褚晓光的介入后就再没有落实。
褚晓光对石老板说:“该征集继续征集,只不过通过走形式,把我师傅的字选出来就行了呗。这样一来,我师傅就不只是一个金融家,还是一个知名的书法家了。我师傅和金石相互成就,既不失初心,也无形中胜了夏阳一筹。然后您聘她当顾问也就顺理成章了,总不能她的书法挂在金石金融大厦,她的人去夏阳发光吧。”
说实在的,褚晓光见到章玉溪的那一刹那,也吃了一惊,他以为是章玉溪找他和石老板来兴师问罪了。他正想着怎么自圆其说呢,就碰到了袁同利。袁同利和章玉溪的同学关系他知道,但他不知道夏阳的高晓明也是章玉溪的同学。在见到高晓明的那一刻,他心里忽然又风起云涌了,仿佛当初见到章玉溪,仿佛当初见到袁同利,仿佛自己乘着小船又要迎涛击浪了。他是乘着章玉溪的风启程的,从经理到行长,他对风有着特别的感情,也有着诸葛亮观天象的天赋,所以他在风平浪静中识别出了如东风般的高晓明。高晓明是师傅的同学,那么他自然就要变回章玉溪那个乖乖徒弟了。
他一口一个师傅叫着,又开始给师傅疏肝健脾了:“师傅,您的字通过征集选出来,而且都是书法界的大咖评选出来的,分量有多重就不用我说了。真羡慕您,业务业务做得无人能比,书法也一下就拔得头筹。又是金石顾问又是书法协会副主席,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呢!”
章玉溪哼了一声,但这一声哼不仅不低沉,还轻飘飘的,带着一点娇嗔。褚晓光在这哼中听到了挡在他和师傅中间的块垒稀里哗啦瓦解的声音。他的嘴角不经意地往上扯了扯,然后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说:“对了,师傅,去金石吧,当个顾问,不用担风险,也不用触动八项规定的红线,还能帮我们盯着点金石集团,说实在的,他摊子越铺越大,我还真是有些不放心呢。再说,金石是您一手扶持的,您当顾问给把把舵是最合适的。”
章玉溪心里是有怨气的,也是想抻一抻的。可她还是被褚晓光说得心旌摇荡,一激动就答应了褚晓光。答应之后又觉得这样算什么呢?应该是石老板来请,过去为了贷款,石老板又殷勤又周到,一天跑三回呢,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您给金石当着半个家呢,我必须向您及时汇报。看来褚晓光如今也能做金石半个主了。想到这里,不免心里又有了些许酸意,她说:“人家石老板有钱,什么样的职业经理人请不来,还需要我去指手画脚?”
褚晓光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所以才是顾问嘛,两相自在,各得其所。”然后话锋一转谈到了高晓明,他说,“师傅还有这样的同学,他到金城来单独请师傅,能看出你们关系不一般啊。”
章玉溪说:“我和他是同学不假,但无利不起早,夏阳要在金城拓疆扩土,他是想让我帮帮他。”
褚晓光说:“他算是找对人了,在金城没有人比您更合适了。但是,这样一来,您要和扶持多年的金石抢市场了。”
章玉溪说:“谁说不是呢,去吧,尴尬。不去吧,又不好拂了老同学的美意。”章玉溪说完看了一眼褚晓光,一边看一边想自己是不是话太多了。她之所以跟他说,就是想告诉他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告诉他,你小子以后不要人还未走就不管茶的凉热,想借褚晓光的嘴告诉石老板她现在的分量。
褚晓光听出了章玉溪要去夏阳的意思,就有些急,他说:“石老板刚才还叮嘱我征集的内幕仅限于我们仨知道,如果您回过头去了夏阳……”说到这里,他似乎觉出了自己的立场有些不妥,就“唉”了一声。缓冲过后,他继续说,“鱼和熊掌的问题,真是不好选择。”说完他看了一眼章玉溪。因为他知道,每到话说到这种程度,章玉溪就会让他先选,但他选后,章玉溪又会逆向选。每每实践证明章玉溪不管对错总要诲人不倦,褚晓光的灵光就在于他能悟出自己需要做的,他一边赞叹一边虚心领教。前期褚晓光是凭着自己的感觉选择,后来他慢慢领悟到其中的奥妙后就故意选择错误的一方。他愿意看到章玉溪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愿意聆听章玉溪的循循善诱,愿意通过选择让章玉溪觉得自己离不开她的指点和教诲。
果然章玉溪问他:“如果是你,怎么选呢?”
褚晓光说:“当然去夏阳了,金石怎么能和夏阳比呢?”
让褚晓光意想不到的是,章玉溪竟然说:“你觉得他们两个强强联合呢?”她看了一眼满脸惊诧的褚晓光,言语里愈发透着胸有成竹的笃定。“资本市场云谲波诡,说不准哪天他们就成一家了。你回复石老板吧,我就挂个顾问的名,再为金石发挥点余热吧。”
五
金石金融大厦真就成了金城的金融街。大厦启用后,之前签订租赁协议的证券银行、保险等机构入驻,业务量噌噌噌像股市大牛一样拉出了大阳线。一些机构就动了迁址大厦的心思。石老板起先总怕没人租,当初为了不让大厦闲置,还挖空心思请了书协贾主席、袁同利等一些金城名流,这中间有一个仙风道骨的《易经》研究会的董大师。董大师抱着罗盘上下左右楼前楼后巡视一遍,然后意会西方。站在金城第一高楼的人们顺着董大师眼神望去,映入眼帘的便是金光闪闪的西山。夕阳下西山和金石金融大厦遥相呼应,金石金融大厦上风上水,是“金城的聚宝盆”的风声就这样呼之而出了。
石老板当然知道这势是造出来的,但造着造着自己也就随着众口信以为真了。既然信了,那这样的风水宝地就没有理由再让给别人。他要快速扩张业务。此时的石老板仿佛看到了资本市场那个神话,仿佛自己的业务已经从二级市场拓宽到一级市场,仿佛看到金石基金和夏阳资本比肩了。他不仅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章玉溪,而且还把拓宽一级股权市场的重任交给了章玉溪。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章玉溪像当年一样又提出了反对意见。理由依然是资本市场风大浪急,金石集团刚刚转型,先投一些债券和蓝筹股,创出“金石基金”的品牌,積累一些口碑和人气,再图发展。章玉溪就像在审贷会上一样,想先抛出自己的建议,再逐条说明解释。但没等她说下去,石老板就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现在最流行的一句话是与时俱进,章行长不能总拿老皇历看问题。如果等牌子创出来那不黄花菜都凉了。”
“那石董是不是考虑强强联合,比方说可以借夏阳等现成的研发团队、客户资源、产品管理,实现双赢呢?”章玉溪本来还想说,但石老板的脸已经砸到章玉溪的身上,她不得不尴尬地闭上了嘴。
“什么强强联合,金石的体量怎么能跟夏阳比,如果投奔人家,还不是被一口吞了,连骨头渣都剩不下。你这顾问的经不能念歪了,咱们金石大厦的招牌可是你的御笔呢。”
石老板话里的硬刺就那样直挺挺戳过来,把章玉溪心里的那幅蓝图戳得名纸生毛。她后悔不该在这个时机替夏阳投石问路,后悔当这个顾问。果然像庞蓝说的那样,给私人老板打工,表面风光,实际上肚子疼着呢。她记得庞蓝退休时,一个刚办下小额贷款公司许可证的房地产老板,让章玉溪推荐人选,章玉溪就找到庞蓝。庞蓝嘴里感谢还是自家姐妹亲,惦记着她,但还是委婉拒绝了。庞蓝说:“退了就退了,帮女儿带带孩子,给老徐做做饭,就不再去费那个力气了。帮私人企业经营,比不了咱们银行。”当时她还把重点当成是庞蓝想回归家庭,如今才咂摸出那话外之音。庞蓝当年曾和她一起笑话那个跳槽的郑副行长,郑副行长等不及接庞蓝的班,就跳槽到一个典当行当总经理,以为去掉“副”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发号施令了,但因为总和投资人意见相左,还没施展开拳脚就被解聘了。当时她们还笑郑副行长“做事不随主,等于二百五”。
章玉溪明显感到自己也陷入了二百五的境地。石老板不再跟她谈金石的事,像条咸鱼一样把她晾了起来。所以当高晓明跟章玉溪提及要在金石金融大厦租一层当夏阳基金筹备处时,章玉溪想都没想就泼了一盆冷水。她说:“石老板如今把他的大厦当成聚宝盆了,你们和他是竞争对手,他怎么会在自己身边放一只老虎?”
高晓明说:“老同学,你是带着使命去金石的,我咋听着你这是长人家志气,灭自家威风。哈哈,不会是真的被石老板收复了吧?”
章玉溪本来就有一肚子气,听到这话自然就更不舒服,语气不知不觉就重了起来:“啥收复?若不是当时为了老同学,我说啥也不会当这个破顾问,过了大半辈子,还从没受过这种窝囊气呢。”
“你窝囊?哈哈,不应该吧?如果是我每天看到‘金石基金四个大字在地标性建筑上金光闪闪,心里也会美成花的。哈哈,算了,不租就不租吧,没有章屠夫,我们只好吃带毛猪了。”
章玉溪听出了高晓明的醋意,她想再解释一下,或者是老生常谈地劝劝高晓明,如今金石正在兴头上,收购也好,合作也罢,即便出大价钱也不一定能谈成,还是慢慢等待契机吧。可高晓明并没有给她机会,就匆匆收了线。章玉溪摇摇头,心想,得亏当时没有投奔到他手下,什么老同学,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自己失去了利用价值,那点同学友谊也就不值一提了。也罢,哪个单位哪个企业不是这样,一把手决定了的事情哪能轻易撼动?金石如此,夏阳也如此,自己当年不也是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吗?想到这里,胃里就一阵阵倒着酸水。
重新出山的章玉溪忽然间就爬不上去了,她想转身吧,也学学庞蓝她们,练练书法,也给老陈做做饭。上周老陈体检报告出来,“三高”已经有了两高,医生建议健康饮食、注意锻炼。她知道老陈是一直坚持走路的,那么就是自己的饮食不合理了,自己上一天班,回来能凑合就凑合,能简单就简单。
但她还是没有做成庞蓝。她只要一进书房,一拿起笔,“金石基金”那四个明晃晃的大字就在眼前晃,晃得她头晕目眩。晃得她不由自主地拨通了褚晓光电话。她提醒褚晓光,也想借褚晓光之口提醒石老板,毕竟新华支行还有十个亿的贷款在金石放着。
褚晓光听完后“嗯嗯”了两声,这“嗯嗯”是啥意思呢?章玉溪当然明白,褚晓光不愧是自己的徒弟,连这“嗯嗯”都学会了。章玉溪不由得就提高了语调,她說:“这几天石老板在高薪招聘股权投资团队经理、研究员等相关人员,这样盲目扩张太不理智了。”褚晓光依然是“嗯嗯”了两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确实有些膨胀,可这也不是咱该管的,贷款有大楼抵押呢。”
章玉溪想说,当时是谁替石老板传的话?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毕竟自己当时也是想出山的,也没有人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呀。她想对褚晓光说,那个夏阳就虎视眈眈等着吞并呢,石老板这不是给自己挖坑吗?可听到褚晓光不阴不阳的“嗯嗯”,她什么也不想再说了。褚晓光回复她,企业经营是自己的行为,就随他去吧。
老陈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章玉溪这次倒是听从了老陈的建议,不再去金石,也不再关心夏阳,甚至连褚晓光也快要忘掉了。其实不忘掉又能如何呢?
但章玉溪六根清净的日子没过多久,聒噪的声音一浪浪就涌来了。最先打来电话的是庞蓝。庞蓝说她侄女在金石有一笔投资,是半年期。如今差一个月就到期了,但侄女的小孩生病了,需要一大笔钱,让章玉溪通融一下提前支出,利息能给最好,不行就不要了。
章玉溪说:“私募基金的缺点就是流动性差,一个月很快就到,不然我们先借给她一些?”
庞蓝说:“你就帮着想想办法吧,还是用自己的钱舒服,金石的那笔投资就拜托你了。实在不行,你就给盯着点,一旦到期,咱们就先拿出来应急。”
章玉溪说:“好的。”
章玉溪答应得力不从心,她已经好久不去金石了,不过她不好回绝庞蓝,她知道她即便说了实话庞蓝也不会相信。好在还有一个月就到期,她想让褚晓光做个顺水人情,到期及时抽回还是可以的。但她的话还没递出去,贾主席的电话就进来了。贾主席说:“我找你有两件事,一是最近在筹备‘金城风骨书法展,准备选十名书法家,我觉得机会不错,就给你留了个名额。”章玉溪自是感激万分,但贾主席没有让她把“谢”字说出口,就打断了她。贾主席说:“我们之间就不用客气了,我还有事麻烦你呢。”豪情涌荡的章玉溪就当下承诺,只要她能做的,一定尽力。贾主席叹了口气说:“我儿子要买房,想着把金石的投资撤回来,你就费心给通融一下吧。”
章玉溪愣了一下,心想是不是金石有什么问题了?可电话那头贾主席言之凿凿地说要买婚房,自己就不好多说什么,她说原则上不到期是回不来的,我明天就去金石集团跟石老板说说,看有什么办法?
两个电话搅得章玉溪无心喝茶更无心写字,便习惯性地调出褚晓光的号码,手机刚接通,她又果断地摁断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阵阵袭来,她想捋一捋金石的事情,可越捋越不清楚,她索性拿上车钥匙出了门。
章玉溪的车绕过金石金融大厦小广场,从B口驶入车库,这时看到褚晓光的车子从对面驶来,她放慢车速摇下玻璃,可褚晓光的车子就从她眼皮子底下匆匆驶出了。B口是内部车辆和VIP会员专用通道,又不是上班高峰,当时一出一进就他们两辆车擦肩。那么褚晓光就没有理由看不清她的车子,尽管退休后她换了一辆丰田越野,但686868的车号没变呀。客户部的小李经理过去常常揶揄褚晓光有着一只狗鼻子,隔着一站地也能闻到章行长的气息。章玉溪当时任由他们争风吃醋,他们的明争暗斗间接地平衡了她的工作。此时褚晓光的视而不见给她本来就冰的心无疑又加了一层厚厚的霜,车子稳稳停在VIP车位时,章玉溪依然在愤愤中郁结着,她甚至想是不是该掉头回去,犹豫间,保安走过来给她行了个敬礼,然后帮她打开了车门。这时她才注意到自己停在了“超级”的位置,开车门是为超级VIP会员服务的一项。
章玉溪来到电梯间,然后刷卡,摁了上行的电梯。但电梯并没有上行的迹象,她只好再反身下来找保安咨询。保安走过来刷了两下说:“您的卡没升级吧,前几天我们刚刚升过级。”
那就麻烦你给刷一下卡吧。章玉溪报了石老板办公的楼层,50层。
保安说我的卡也没有权限,您还是先到一层大厅,再电话约吧。
好不容易才辗转到了50层。办公区的前台是认识她的,那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把她引到会客室,给她倒了一杯红茶,让她稍等。章玉溪说,半年的工夫变化真大呀。小姑娘微微一笑,并不接话茬儿。
章玉溪哪里受过如此的轻慢,她瞪了一眼小姑娘,然后就沉下了脸。她问小姑娘,石老板还在忙吗?小姑娘依然微微一笑说,还在忙。说完就不再看章玉溪。章玉溪看着小姑娘心里就愈加来气,当时她当行长时,小姑娘屁颠颠地追着她,这个丝巾是哪儿买的,怎么那么好看?那个眼霜可好用了,等等,如今仿佛换了个人一般。等得心烦气躁的章玉溪就调出褚晓光的手机号码拨了出去。她说:“我在金石大厦呢,有些问题要和石老板与你当面沟通一下,你过来一趟。”
褚晓光在那头为难地说:“师傅,金石的贷款想展期,我要赶去市行汇报,汇报完我马上赶过去。”
章玉溪“哦”了一声。贷款展期就是贷款到期了,客户一时还不上,要再延长时日。这种事情对于金石来说是从未有过的。在业务扩张的关键时期,石老板难道脑子进水了?如果展期不成,岂不就会逾期,如果逾期,信用就有了污点,这可是做金融的大忌。她想问问是什么原因导致贷款展期,可褚晓光已经挂断了电话。
石老板进来时,章玉溪正对着红茶发呆,她在心里把金石的企业和现金流捋了一遍又一遍,没有逾期的可能。除非,她心里一惊,除非是提前透支了未来收益,要么就是投资项目踩了雷?
章玉溪没有和石老板寒暄,她单刀直入问贷款展期的事情。石老板笑着说:“贷款有没有问题您最清楚,之所以展期,是为了和夏阳争金城医药股份债券十个亿的代理发行标。”
十个亿?确实是块肥肉。金城医药股份是疫苗生产企业,销售没有问题。谁拿到了债券发行权,就等于白捡了代理费,谁买了债券,谁就白捡了利息收入。章玉溪只能预祝石老板成功了,她知道占尽了天时地利的石老板一定会拿下这个标的。而且自己来是为了贾主席和庞蓝的投资而来,也没有必要给人家石老板泼冷水。
春风得意的石老板倒也没记章玉溪的前嫌,只是他说:“这十个亿我要先垫付资金拿到标。说实话,如果不是资金紧张,我还舍不得放出去呢。庞行长和贾主席的投资按规定是不能提前拿出来,不过既然你出面了,我就想想办法通融一下。
可當章玉溪跟庞蓝和贾主席说明情况时,庞蓝却改了主意。她说:“我侄女已经借到钱了,昨天基金经理也给她打电话了,咱们都知道金城医药股份的项目好,没有风险,就让她再投一轮吧。”
章玉溪想说借钱投资是犯了大忌的,可想了想庞蓝比自己资格还老,这个道理比她还懂。说是退休,其实也是在关注投资,一听到贷款逾期的风声就要撤回,消息比自己还灵通,说不定这投资就是她借侄女的名投的呢。
联系上贾主席后,贾主席倒是一点也没隐晦。他说:“昨天我和老伴算了算,房贷利率和投资利率差相差不少呢,咱们既然有这么好的投资机会,婚房就让他们贷款好了,也给年轻人点压力。”说完就话锋一转,“简介里你怎么没把金石顾问的头衔加上去呢?我认为应该加上,把曾经的行长任职也加上,会更有分量。”
章玉溪说:“我就不加了,老陈说,现在对领导干部参加这些活动管得严,虽然退休了,也要注意。”
金石顾问的头衔没加上去,但每次活动,贾主席都不忘了提一句章玉溪是“金石基金”题字的金奖得主,金城第一高楼上那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就是金融书法家章玉溪题写的。
章玉溪就这样被冠上了“金融书法家”的光环。在光环照耀下,章玉溪就要完成从金融家到书法家的华丽转身了,然而就在这时,金石拽住了她的衣角。
那天章玉溪和贾主席等几位书法家刚刚为崆山十里画廊剪了彩,正面带微笑地对着镜头颔首,手机像个兔子一样在口袋里来回窜,她看了一下是庞蓝的电话号码,就接通了。刹那间,庞蓝焦急的声音就压过了会场喜庆的乐曲,还是我侄女那笔钱,等着救命呢,你想办法给弄出来吧。庞蓝的声音有些大,以至于身边的贾主席皱了皱眉头。章玉溪轻声说:“我在崆山呢,你先让她跟她的基金经理说一说。”
“这种事找基金经理怎么能管用呢?你一定要想想办法,先把那笔救命钱弄回来。”
章玉溪还沉浸在书画展的喜悦里,如果不是想把这喜悦分享给好姐妹庞蓝,她才不会摁下接听键呢,谁知庞蓝这么没有情趣,看来在家真是待傻了。道不同,不相为谋。章玉溪就想尽快挂断和书画展无关的电话,便说道:“再说,我已经辞掉金石顾问的职务了。”
还没等她再说,庞蓝就急吼吼地说:“你辞之前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我是因为你在金石,心里踏实,才让侄女复投的。”
章玉溪觉得庞蓝今天有些胡搅蛮缠,就怼了一句:“上次你说用钱,我就舍了脸皮去找石老板。如今我怎么好意思再去求人家?”
庞蓝听出章玉溪拒绝的意思,她虽然心里有气,但毕竟钱的事还需要章玉溪给帮忙。她放低声音说:“都是我不好,给妹妹添乱了,谁知道会出现这种事情呢?我侄女的情况你是知道的,这笔钱若损失了,还不要了她的命?”
章玉溪问:“出什么事了?”
庞蓝说:“咦,你不知道?金城医药的问题疫苗好像被曝光了。我担心金石代理的债券兑付不了。”
章玉溪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听贾主席问:“问题严重吗?”
章玉溪一回头,贾主席就在她旁边。贾主席说:“你先回去,现在就回去,我跟主办方要辆车。一定要把咱们的那笔钱拿出来。”
六
车子到了金石金融大厦,却进不了办公区。章玉溪尴尬地看了看司机,司机并不理会章玉溪,趴在方向盘上,食指和拇指一起一落敲打着仪表台,有韵律的敲击声很小,却鼓点般落在章玉溪心上,她在嗒嗒的鼓点中使出全身力气向手机捶去。捶了半天,手机里才飘出前台小姑娘袅袅的声音,石董今天一早就出去了。章玉溪感觉到自己的脸都贴在手机上了,但任凭章玉溪一捶还是百捶,是手还是脸,都定不了音。事后前台被石老板骂得狗血喷头时,她不知道就因为自己自以为聪明的袅袅太极,误了石老板的大事,让金石基金失去了自我救赎的机会。其实,章玉溪是应该想到的,石老板过去有了困难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银行,是她章玉溪,如今银行也应该是最好的去处了。但那天章玉溪没有那么想,也就没有见到石老板。
那时的石老板就端坐在章玉溪之前的办公室里,和如今的主人褚晓光行长在一起。褚晓光说:“前几天贷后检查,查出了你们有贷款挪用问题,总行要求在一个月内整改落实。贷款下个月就到期了,我们还是老规矩,先还后贷吧。”
石老板说:“行长老弟,你知道我的钱都在金城医药债券上,还是老路子,你想办法让贷款展期,这都11月份了,再挺两个月,租金一到我就直接打到你们账户上。”
资金挪用已经碰触了预警模块,总行盯上了,就不能再展期。咱们还是先还上,后续再想办法贷吧。褚晓光言辞恳切地说完就拿起茶壶续了水,然后把茶漏放到公道杯上,水蒸气像仙女般在石老板眼前飘呀飘的,让石老板不禁有些恍惚。褚晓光见石老板没有反应,就一边拿起公道杯给石老板续水,一边顺着水的节奏说:“你不妨从集团其他子公司调集些资金,不然有了不良记录,会影响公司以后发展的。再说这也是我师傅的意愿。”
石老板怔怔地看着褚晓光,氤氲的水汽让他觉得今天的褚晓光有些模糊,从神态到语言,都像披着一层曼妙的云纱。按说贷款出了问题是应该他着急才对,可褚晓光不仅没有着急,反而轻言细语地替他想办法。往常,只要自己哪里不对了他的卯,他就会喊“石大哥,我不跟你玩了,不带这样的,你不能坑老弟呀”,等等。其实从昨天晚上接到褚晓光的约谈电话,他就觉得不对劲儿,以往这些时候,褚晓光会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从被窝儿里提溜出来连夜说清楚的,昨天自己主动提出来吃夜宵时,褚晓光就像一块礁石挡住了水的流向,自己只好绕开昨晚,迂回到此时。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这么多年来金石和新华支行相互成就,原来的章玉溪有些保守,让他们无法施展拳脚。如今换了褚晓光,两人早就达成了默契,眼看着业务蒸蒸日上,他怎么会突然变了腔调?莫非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莫非是因为章玉溪?也不对呀,顾问是章玉溪自己辞掉的,辞归辞,自己并没有把她从顾问名单上划掉,她若想来,是分分钟的事情呀。再说,之前褚晓光好像并不愿意让他师傅介入太深。褚晓光曾委婉地跟自己表达,有师傅在,他的紧箍咒就无法拿下来。这点石老板也是有体会的,章玉溪是那种宁可错过,也不冒险的人,哪怕项目再诱人,只要有万分之一的风险,她就会否掉。那他师傅的心愿从何而来呢?
拜托老兄了,您也知道贷款资金挪用我们会被问责的,既然贷后检测到了,还是麻烦老兄从集团子公司筹措资金先还上吧,这样对金石、对银行都好。褚晓光把石老板茶杯里的茶倒掉,重新续了一杯。
石老板想想也只能如此了。这不是得罪不得罪褚晓光的问题,别说有了不良记录,就是风吹草动也会影响他们业务发展的。他对着氤氲的水汽说:“好吧,我回去与分子公司沟通一下。”
“老兄,小李经理已经查出金石房地产账上有一个多亿,金石汽贸也有大几千万……你只需授个权,剩下的就让小李经理他们去办吧。对了,中午我让食堂做了生煎,这个新来的李师傅是青浦人,生煎做得可正宗了。”
褚晓光的话像一阵风抚慰着石老板的心,瞬间让石老板又妥帖又温润,石老板一边频频点着肥胖的头颅,一边输入了授权密码。子公司账上的钱子弹般“嗖”的一声就落到集团账上,然后就蜻蜓点水飞到新华支行的资金池了。“嗖、嗖”,起跳溅起的浪花把石老板从虚幻中拉到眼前,褚晓光正拿着他那红色内部电话调度着,严肃的表情使得原本脸上的似水柔情被冰封,化成一粒粒冰雹铺天盖地地砸下来。石老板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说:“生煎我就不吃了,刚接了几只基金标的,我得赶紧回去研究营销方案。”
褚晓光说:“也好,就不留您了,我也马上向总行汇报整改情况。”
石老板出门时,章玉溪的电话打了进来,但石老板并没有接听,他想一个贷款也至于你们师徒轮番夹击。过了一会儿,章玉溪的电话再次打来,石老板就更加生气,心想该做的不做,不该做的瞎掺和,他毫不犹豫地摁了拒接键。刚坐进自己的老板椅,章玉溪的电话又一次打来,他本是想继续拒接的,但手指一划,章玉溪的声音就从里面传了出来。章玉溪说:“石老板,咱们下一步怎么应对呢?”
既然章玉溪这么直接,石老板也就直接把对褚晓光的余怒转嫁出来:“还能怎么办,拆了东墙补了你们的西墙呗。”
“那可是十个亿呢?已经筹措到资金了?”章玉溪有些吃惊地问。
“什么十个亿,就两个亿,就褚晓光后来放的两个亿。你给大厦放的那八个亿还没到期呢,怎么,也要受株连?”
两个人一个说金城医药债,一个说贷款的事,根本就不在一个频道上。章玉溪想还是直接点明吧,先引出问题,才好帮石老板做应急预案,才好再帮庞蓝和贾主席拿回投资款。她说:“我听说咱们承销的金城医药债有问题了,你要尽早做出应急预案呀。”
石老板说:“章行长,章大顾问,金城医药债还没到期,那都是国家指定的产品,怎么可能有问题?你不会因为那两个亿的贷款挪用就草木皆兵吧?”
章玉溪问:“你挪用贷款了?”
石老板说:“我挪用了,我挪用它买了两亿金城医药债。这么长时间都没事,也不知是谁那么多事,眼看快要兑付了,却被贷后查到了,你的好徒弟刚刚硬是逼着我提前还了贷款。”
章玉溪的脑袋“嗡”的一声,她隐约听到轰隆隆的雷响。
七
章玉溪气鼓鼓地给褚晓光打电话,但只响了一声就被褚晓光摁断了。随后褚晓光发来微信:师傅,开会。
章玉溪顾不上和他纠缠真开会还是假开会,直接问道:“你收回金石贷款,就如同杀鸡取卵,不合适的。”
褚晓光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守住资金安全是硬道理。”
章玉溪哼了一声,然后在手机上敲下:“你是守住了两个亿,但还有八个亿呢?还有一百个亿呢?”
不知是被褚晓光相向而来的微信撞了回来,还是天意就不应该发出去,那话就鲠在了褚晓光双手合十的图片上方。
她抬手点发送的同时,褚晓光竟然又加了一句:“术业有专攻,当时提醒过他不要转型,他偏要飞蛾扑火。”
章玉溪回了两个字:“小人。”
老陈说你怎么能这样和褚晓光说话呢?章玉溪说我又没点他的名字,他愿意拾就拾,自己能拾起来就是该骂。章玉溪知道自己不应该任性,自己刚才的话是有些噎人,可褚晓光不该被噎吗?只是如今自己噎不噎他,他也不会在乎了。如果是过去,她或许会上去踹他一脚的。她长叹一口气说:“我一辈子做贷款没出问题,看一个人怎么就走了眼呢?”
褚晓光当然知道师傅的心情,也知道师傅是在骂他,骂他不近人情收回了两个亿而导致了金石基金资金链的断裂。但如果他不收回那两个亿,石老板资金链也是会一样断裂的,两个亿在百亿大盘面前就是杯水车薪,但在他这里就是足以断送他仕途生涯的大事情。这道理就是当年师傅教他的,这敏感性也是师傅训练出来的。
他回复了四個字:“丛林法则”。
这也是当初师傅告诉他的,每当他在竞争对手面前优柔寡断、举棋不定时,师傅就会给他亮出“丛林法则”。师傅教育他:“不管是自身,还是企业家,不能总凭借良心做事,丛林法则中更看重的是各自的实力、智慧、手段和改造或适应社会的能力。”
那天他在办公室刚签完一个文件,手机就嘀的一声,敏锐的他瞥见屏幕上“夏阳高总”四个字,神经瞬间就绷了起来,他立时把陷在椅子里的身体拔出来,一字一句看高晓明分享的链接。链接是一个媒体的报道,称金城有几名儿童“因病致残”,这几名儿童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发病前不久,均接种过乙脑疫苗”。金城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正在对生病儿童组织相关调查。
消息虽然很短,没有点金城医药股份的名字,也没有更多的内容,但褚晓光却感到了山雨欲来的风。金石集团以本地基金公司的优势赢得了金城医药股份十个亿债券的代理发行权。金石和夏阳是同行,又是这笔债券承接的对手,这种情况下夏陽的掌门人高晓明给自己发这样一条链接就尤其显得意味深长了。
是夏阳别有用心,还是金石立于了危墙之下了呢?职业的敏感性需要他马上做出判断与应对。此时他更相信一个基金大咖的眼光,但高晓明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消息分享给他呢?是因为师傅的情分?好像也不是,如若那样他应该把消息直接透露给师傅,那是为什么呢?褚晓光一时没有厘清,但直觉告诉他无须再厘了,当前最重要的就是把银行的贷款收回来。
于是就有了用总行检查的托词、用先还后贷的诱惑,迫使石老板抽调集团子公司血液给银行献血。在这之前褚晓光是想把资产全部收回来的,但他查看了金石的账面资金,发现可以抽调的只有两个亿,那么章玉溪在位时发放的八个亿也只好先搁置。褚晓光当时的如意算盘是:如果不出问题,他尽快再向金石发放新贷款,如果有问题,自己放的款完好无损,师傅怎么也是退下来了,即便背个处分也没关系的。
但让褚晓光没有想到的是,仅仅一天,假疫苗就把金城医药推上了风口浪尖,当然金石基金也裹挟其中。随后不久金石金融大厦就被众多投资者包围起来,哭天抢地地要求见石老板,要求兑付的人群把金城第一高楼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两个外地来的妇女直接就在一楼大厅安营扎寨。
章玉溪是在投资者包围大楼的当天就去了现场的,她当时想上去跟石老板见个面,当面把她的应对方案说给石老板。从前天庞蓝的电话里她就知道可能出事了,她想第一时间和石老板沟通应急方案。但她还是晚了,因为褚晓光已经抢在了前头,也因为这一抢就激怒了石老板,这一抢也让章玉溪受了牵连。愤怒中的石老板把章玉溪拉入了黑名单。
她想应对金融危机最好的办法是重拾信用,假疫苗案影响的十个亿的债券,石老板可以用大楼抵押,可以出卖集团下的子公司,最不济还可以出卖金石金融大楼一部分使用权等,先给出承诺,先恢复人们的信心,先让大楼正常运转起来再说。她觉得金石还没有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但她无法把自己的建议传递给石老板。
她赶到金石大厦时,愤怒的人群如潮水般往大楼里面拥,保安只好关停电梯,给消防门上了锁。直到警察出现,人群才慢慢从大楼里退出来。警察说:“你们可以选出几个代表去和石老板谈判,政府已经介入,希望大家保持冷静,不要这样无效聚集。”
人群刹那间就静了下来,有些人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章玉溪脑子一热就站了出来,毛遂自荐作为谈判代表之一。随后又陆陆续续站出来十几个人。等警察带领这十几个人往大楼里面走时,忽然人群中就喊出一声,这几个代表是“托”。章玉溪寻声望去,一个和贾主席一样体量的胖胖身影像泥鳅一样刺溜一下就钻到了人群中。
“让狗托滚出来,让狗托滚出来。”人群中再次爆发大规模的呼喊,且一浪高过一浪。警察一时间也被喊蒙了,十几位代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时人群中又传出一个声音:“那个题字的女骗子就在里面。”声音未落,人群就向章玉溪他们聚集起来,警察一边把他们挡在里面,一边说:“别激动,别冲动,相信政府,相信政府……”
章玉溪是在警察的保护下离开的,也可以说是被警察带离现场的。她被警察带上了警车,又被警车带到了派出所。所长亲自为她做了笔录。
所长问:“你是投资者吗?”
章玉溪答:“不是。”
所长问:“不是为什么冒充投资者?”
章玉溪说:“我是想和石老板说一下化解危机的想法。”
所长问:“你有好的方案直接打电话不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呢?”
章玉溪说:“石老板不接我电话。”
所长说:“你有好的方案为什么不和金融办说?”
章玉溪一时语噎,缓了一下说:“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
章玉溪自己也没办法为自己辩解,只好让所长给金融办主任袁同利打电话。最后还是袁同利派人把她从派出所捞了出来。她见到袁同利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觉得我的方案怎么样?”
袁同利说:“挺好的,不过我们也有几套方案,下午整理好向省市领导汇报。你也知道,金融稳定是重中之重,你作为当事人,要多多配合我们的工作。”
章玉溪是抱着配合的想法走出金融办的。她刚迈出金融办的大门,总行老干部处小于的电话就打了过来。退休后什么活动呀、报销呀等等都是小于通知。小于也总是先嘘寒问暖一番才说正题,之后还不忘夸几句章玉溪,什么章行给新华支行栽了一棵大树,能庇荫好几茬儿员工,什么章行大才女华丽转身,别说老干部,就是他们在职人员也羡慕呢。但今天小于没有了前奏,就是主题也简单生硬得多,她说:“王行长有事情找你,请你马上到总行来一趟。”
章玉溪想也没想就快速往总行赶,这中间她想打两个电话,一是跟老陈说一声她今天去派出所的事,免得老陈知道后着急,可拨了几次,电话都是关机。她知道老陈开会时都是关机状态,这几天总部正在考察老陈,其实也不是大事,是按照惯例副局级快到站时提前升任正局级调研员的考察,如果中间不出差池,等着功德圆满退下来就可以享受正局待遇了。第二个电话就是褚晓光,她想越是这种时候,她就越不能跟褚晓光赌气,她要告诉他,他们要师徒携手一起挽救金石集团。在给褚晓光打电话的一瞬,她悲怆地想,金石不仅是他们的客户,还是他们的孩子。但电话也没有拨通。不,应该说在第一次拨打时,是接通了的,只不过瞬间就被褚晓光挂断了。她就一边开车一边继续拨打,在到达总行的最后一个路口,因为看了一眼手机还险些闯了红灯。
她急匆匆赶到办公室时,小于把她引到了小会议室。她说:“你忙吧,我自己去就可以了。”小于客气地说:“是领导安排我把你带到小会议室的。”章玉溪笑了一笑说:“那个小会议室,我去过多少回,多少个业务都是在那里定音的,你以为我退休两年就找不到了?”小于没有笑,只是又说了一句:“是领导安排我把你带到小会议室的。”然后加快步伐把她带到了小会议室。
到会议室后,王行长和纪检组组长,也就是庞蓝的女婿郝艺林一左一右迎候着她。王行长没有请她坐,郝艺林直接宣读了总行让她协助调查的决定。王行长说:“是金城市纪检委发来的协助调查函,那意思就是我們为了保你,自己先行出个决定,有问题内部消化。”然后按规定,章玉溪交出了通信工具,被带到了行内培训中心的十八楼。
长达一个月的调查主要围绕两个内容展开:一是在职期间是否收受石老板的贿赂,违规发放人情贷款;二是在金石业务转型中充当了什么角色。
章玉溪都如实做了回答。所有的一切都是正常的,如果不是假疫苗案牵连,不是石老板贪图盲目发展,不做尽职调查,一口吞下十个亿的债券……
郝艺林说:“关键是债券出了问题,投资人受了损失,银行的贷款也受了损失。虽然目前没有查到你的问题,但金石金融大厦上的那四个字是你写的吧?为啥那么多名人,那么多书法家的题字都不用,单单用你的呢?说实话,你的字是不错,但也绝不是最好的。”
章玉溪想,怎么解释呢?怎么解释都会越描越黑。
八
章玉溪在招待所待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间,金融办牵头银行、证券等相关部门提出了以保护投资人,维护金城金融稳定的兼并方案。
袁同利作为资产保全组组长参与其中,褚晓光作为银行债权方参与其中,高晓明作为兼并出资方参与其中。经过十几个回合的谈判,终于达成了夏阳集团兼并重组金石集团的协议。说实话,这个方案确实是一个好方案,用记者的话说是可以复制的化解金融风险的好方案。夏阳以八折收购投资人手中的金石医药债券,金石的资产和其他业务也一并并入夏阳,成立夏阳金城投资股份有限公司,夏阳拥有60%的股权,金石拥有40%的股权。
尽职免责。章玉溪是在签订协议的那一天回家的。
她从招待所出来的第一时间拨通了褚晓光的电话,她还是想跟他谈谈自己的那个拯救方案。她还没开口,褚晓光就兴奋地说:“师傅,一切都OK了。”然后给章玉溪讲了方案,然后发来了一张石老板和高晓明签订协议的照片,他俩后面有省市领导,有金融办的人,有银行的人,也有部分投资人代表,一派祥和的景象。
章玉溪把照片放大了看,若不是褚晓光提示,她简直就认不出石老板了,仅仅一个月,石老板的面盆脸就瘦成了一把刀子,寒气逼人。
她快速按了删除键,仿佛这样就能切断她与这一切的是是非非。但褚晓光的微信依然发了过来:“师傅,我知道您委屈,我也委屈,都收回了两个亿,行里还给我记了个处分,您也知道有了处分,我以后也就没有空间了。”
章玉溪回:“要什么空间呢?”
褚晓光说:“给您汇报一下,我已经写了辞职报告,想着换个方式。”
章玉溪不知说什么。她想劝徒弟,这时一个念头忽然就在眼前闪了一下,夏阳兼并重组后不是缺个总经理吗?难道是……但她马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高晓明如今对自己有意见,自己的徒弟他就更不会考虑了。再说经历了金石的变故,聪明的徒弟怎么还会步石老板后尘呢。想到这里就发了一句:祝你好运!
晚上,老陈忽然间就开始寸步不离地看着章玉溪,她去卫生间时间一长,老陈就在外面敲门,说要洗手。她去阳台晒衣服,老陈一把就抢了过去,然后把她按到沙发上,让她休息。章玉溪一边感慨家的温暖,一边在柔软的沙发上滑动着手机屏幕。那条新闻就绕过老陈蹦了出来:“原金石老板醉酒后从大楼掉下来了。”
章玉溪想这怎么可能呢?一定是投资者损失了两成的本金,心里不舒服编排石老板呢。不信归不信,她还是向褚晓光发出了求证。
褚晓光给她发来了照片,并加了一句:庆功酒会后,石老板就带领大家上了楼顶。
楼顶一般是不开放的,章玉溪也只有开业那天去过一回,也就是在那天听到了董大师聚宝盆的传说。章玉溪清楚地记得楼顶有钢丝防护网的。她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褚晓光说:“确实有钢丝防护网,但挂牌子的地方和钢丝网间有一点缝隙,说实在的,那缝隙一般情况下你想挤都挤不进去。也许是这段时间太压抑了,石老板瘦了两圈,瘦了两圈的石老板感慨之余就像过去一样伸手去摸那个牌子,谁知那么寸,手刚伸出来,人就从缝隙间掉了下去。”
随后褚晓光发来一张图片。若不是醒目的警戒线,那就是一张普普通通金石金融大厦的图片。但此时楼顶上方“金石基金”四个字刺得她眼睛生疼,顺着四个大字她一寸寸放大着,那个赭色的点便如一滴墨洇在楼前的草坪上。
她记得她跟石老板走在那片草坪上时,石老板故作风雅地说过:“我喜欢秋天的绿,那绿意里透着风雨沧桑。”忽然间,她想问问褚晓光,他要去哪里呢?她还想问问,他是喜欢嫩绿还是喜欢苍翠?
但她没有再打电话,老陈在阳台上喊她,起来站一会儿吧,马上就打春了。
责任编辑张烁
【作者简介】云舒,女,原名张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经济学硕士,高级经济师。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金融学院和河北大学作家班。长篇小说《女行长》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原创版》《长江文艺》等。小说《朋友圈的硝烟》和《亲爱的武汉》被翻译成蒙古、藏、维吾尔、朝鲜、哈萨克五种语言。中篇小说《凌乱年》获中国作家第七届鄂尔多斯文学奖。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云舒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