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小说月报 > 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第8期 > 〖中篇小说〗东四香椿

〖中篇小说〗东四香椿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16 23:05:35

我有一棵香椿,不知与谁能共。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诉无人能懂。窗外更深露重,今夜落花成冢。春来春去俱无踪,徒留一树幽梦。

1

香椿这种树北京很普遍,而纽约却难得一见,所以在纽约种一棵北京的香椿是我多年的心愿。小时候家住东四九条,胡同里的北京人都有“香椿情结”。古人把桑梓比作故乡,《诗经》有“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桑能养蚕象征生计,而梓是指死亡,从前的棺椁是梓木做的,生于斯死于斯的地方便是故土。生死解决了,吃的呢?这下就轮到香椿。那时各家院子都种着香椿树,我家也有,高大挺拔,每逢初春抽芽款款,给平淡的日子带来企盼。这时北京人讲究吃春饼,清人陈维崧在《陈检讨集》中说道:“立春日啖春饼,谓之咬春。”所谓春饼就是薄饼卷菜,佐以京酱大葱,再配一碗清粥,哇,草民的天堂!但此时新鲜蔬菜还未上市,春饼能卷的无非有二,一是水发豆芽,二是香椿芽,唯香椿芽才是春饼最高境界,采头茬香椿嫩芽,切碎与鸡蛋炒散,薄饼一裹大功告成,绝对打死不换的民间美味。

无独有偶,我在纽约有个远邻老廖,也是北京人,他小时候愣住东四九条斜对过儿的钱粮胡同,正经算街坊。我俩见面老聊小时候的事,前些日子乘火车碰到他还提起香椿。九兄,正是香椿芽下来的时候,要来顿春饼什么劲头?就说呢,可美国的椿树都是臭的,根本没法儿吃呀。说得也是,我听说新泽西州的韩国农场有卖香椿苗,网上好像还有其他品种。那可不一样啊老廖,肯定都串种了,跟咱东四的香椿不能比,咱吃的可是情怀。一听情怀老廖来神了,没错,说什么也得弄棵东四“情怀”过来,九兄你甭管了,看我的,人都能弄过来何况香椿乎。

老廖这人爱逞能,他出国前是学文科的,还给什么人当过秘书,正经风光过一阵。按说你绷住了别鼓秋,怎么也混个司局长。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有一回给领导起草文章,领导让他修改一下,他认为不妥,说修改可以,登报后出问题您可别赖我。你说这种人,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吗?转身就被下放了基层。老廖也真不含糊,很快便联系自费留美自我放逐了,说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混出个人样誓不回还。没承想一到美国就蒙了,他文科背景英语又不灵,继续学文科出来工作都不好找。打听来打听去,说电脑专业找工容易,技术移民又能办绿卡,于是铆足劲由文转工,拼了两年愣拿下电脑硕士,并通过两道大考三次面试,摇身一变成为纽约市政府的数据库设计师。我听他侃这段都跟着费劲,据说有些文明是猴子在心理变态后创造的,光凭执着不够,还得有脱胎换骨的自虐与救赎。

香椿这事他那么一说我这么一听就过去了。香椿是北京人,尤其是胡同北京人的永恒话题,说完照样各忙各的。这些日子正火烧火燎,我在柯桥那儿的一批装饰布订单打样打不出来,这可是明年最大一批进货,色牢度光牢度愣上不去。这边的犹太女货商叫苔丝,《德伯家的苔丝》的“苔丝”,是我下家,我生产她批发,天天电话里骂人,我告你姓九的,美中关系闹这么僵还跟你签单子,你觉得好事来得太容易了吗?你真以为我是你老婆哪?我告你姓九的,她老管我叫“姓九的”,要不当初被你这老梆子骗了才不跟你做生意呢,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不成法庭见!

老梆子?

老梆子!

苔丝五十岁不到要更没更,正是比较悲壮的时段。她喜怒无常,好起来像小女孩,噘着嘴跟你说话,惹得你恨不得干她,可坏起来就跟刚才那样,“我告你姓九的”,一听这句赶紧闭嘴,还别不信,急了她真敢动手捶你。就说这色牢度光牢度吧,多大点事儿呀,每项指标只差零点五,我做了这么些年,过去中美关系正常时根本不算事儿。你知道提高零点五得投入多少资金?染料和工艺都得上档次,人家柯桥那边可放话了,九兄你非要这零点五,价格就不一样了,我们也割肉度日啊!柯桥的意思我明白,那边的印染厂很艰难,政府要整治污染,印染工艺必须迁到沿海经济新区,光搬迁这块就花不得了的钱。那让我怎么办?中美掐架关税年年高,如果价格再涨,加上美元贬值,生意还怎么做?所以我得一笔笔算给苔丝听,想要这零点五必须加钱。但她就不松口,非说我敲诈她,真惯出毛病了。

与苔丝交往十来年,难以名状。她来自法国里昂,曾经是法共分子,因组织暴乱遭通缉逃到美国。听说她已婚,老公却不见踪迹。我认识她时她在著名的纺织品生产商丹河公司做设计主管,我是她的设计师,当年我在“华纺”学的就是纺织品设计。她还好意思说我当初骗她,真替你臊得慌苔丝同志。那天明明我正在画图,她突然问我哼的什么歌。我一愣,没有啊?别赖,唱给我听听。我没有!当时我正用耳机听刘欢莫华伦廖昌永三人唱的《国际歌》。有这事吧?他们仨在人民大会堂的合唱,全场起立那种。哎对,听着听着情不自禁哼出声,“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我自己没发觉,被苔丝听到了。

按说这种历史歌曲美国人不敏感,他们受的教育与我们不同,既没听过也不会唱。何况美国不流行红色文化,比较忌讳,所以我不愿承认。但苔丝不是一般美国人,是法国美国人,还是法共分子,《国际歌》偏又是法国歌,全赶一块儿了,一门儿清。她纠缠着要我给她唱。我一看没辙,便急中生智把耳机塞进她耳朵里,心说你也别为难我,干脆自己听吧。没想到这下可好,显形了,她自己唱起来。只见苔丝情绪激动,“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英特纳雄耐尔”这句我能听懂,跟中文差不多。她边唱边扬手,叫我跟她一块儿唱。说真的,我被她感染了,再说人家是老板,老板唱咱不唱不合适。我站起身,“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歌词记不清,唱错了她也不懂,旋律跟上就行。

万万没想到,我嗓子宽厚她声音脆亮,居然能听出三度叠置的和声效果,颇具舞台美感。美感这个东西很奇妙,让人得意忘形,得意就是感觉到了美,像亚当吃完苹果转身再看夏娃,哇,一下忘了形。我对和声的喜爱其来有自,小时候参加少年宫合唱团,当时教我们和声的是边宝驹老师,天津人,中国合唱指挥的先驱人物,从那时我就迷上和声。

我这么一沉醉不要紧,把苔丝给忽略了。等睁眼再看,只见她泪眼模糊,泪水不断从眼角涌出来。我大吃一惊,怎么回事这是?没等把惊讶的表情做完,苔丝上前一把搂住我,绕颈而拥。我顿时呆住了,感觉她的体温比我的高,热辣辣向我渗透,还有柔韧的膨胀体顶在我胸口,堵得我喘不上气来。我望着她迷人的灰眼睛不知所措,從未和白种女人有过如此贴紧的接触,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好奇都让我无法推开这突发的诱惑。我不确定这是何种性质的纠缠,双手却不知不觉向她后背搂去,十指连心的指尖刚好碰到她乳罩搭扣上,想要挪开,马上决定去她娘的,碰就碰到了,又不是故意的。

九九同志!

九九同志?

苔丝近距离凝视我耳语着“九九同志”,由于太近,比咫尺还近,她身体的综合韵味呼啦啦扑上来,冲击波式将我吞没。平时她都叫我“九”,急了是“姓九的”,而“九九同志”这是第一次。但此情此景叫什么都无所谓,身体接触比任何语言更奏效,何况音乐让我们心潮澎湃心心相印呢。我还在感受着,苔丝却敢做敢当踮脚吻住我,哇,法国女人很会接吻耶,百转回肠搞得我不要不要的。我欲解开她背后的搭扣,她说嘘嘘嘘,跟我走。跟你走?跟我走九九同志,我的甜心。我知道她的公寓就在附近,莫非唱支山歌就上床,性表达靠的是情感还是情绪呢?我的“底线”正被苔丝的“来电”击穿。

不想谈在她家那点事,从没见过女人如此万马奔腾跟男人平起平坐地享受性爱,恨不得家伙什儿也长她身上。我觉得我正被拆散重组,看来迄今为止的文明史不过是女人装蒜史,等哪天不装了,男人真敢面对吗?当然我说的不是这个,别指望我写“下半身”给你们解渴,没这戏。我说的是,苔丝说我当初骗她,到底谁骗谁清楚了吧?我可不背这个黑锅,说破大天也是两厢情愿,“一厢情愿吃官司,两厢情愿脱裤子”,这里有本质区别。打那以后经常去她家打卡,都太要做,搞得中饭也吃不好,回来双双啃三明治。这不后来商量着辞职做生意,原以为苔丝会跟我成立一家公司,都这种关系了。结果人家根本没这意思,不跟我搭伙,而是自己成立公司,像床上那样保持独立性,生生又摆了我一道,将我再度宕机重启。当然她的生意不光贸易这块儿,还有设计咨询、古董修复,她跟苏富比很熟,后者拍卖过路易十四的中国睡袍,听说过吧?哎对,就是苔丝鼓捣的。

2

聊起苔丝刹不住车。刚才说哪儿了?香椿和老廖,老廖这人真够牛的,有股机灵劲儿,那天我俩说完香椿转身就放下了,哪能瞎认真哪,我俩还聊女明星呢,这莺莺那燕燕,能认真吗?纽约不产香椿吧,一方水土有一方的出产不是?本来还惦记吃春饼卷香椿芽这码事,日子久了入乡随俗,尤其让苔丝上下一折腾,坐标全乱了,变轴了。最直接的才是最重要的,这可是名人名句,我负责任地加一句,最重要的也是最坚硬的,世俗如水水滴石穿,什么也扛不住。

没想到我放下了老廖没放下。这天清晨突然有人敲门,九兄开门来,好东西的干活!我这人夜猫子,早睡睡不着早起起不来,按说这个点儿算我后半夜,很难叫醒。赶我稀里糊涂跑下楼,只见老廖手持一根树枝三尺来长,在我眼前晃悠。什么呀这是?香椿苗。香椿苗?哪来的?你猜?我哪猜得出来,不会九条的吧?我就开个玩笑,幽他一默。只见老廖迟疑片刻,眼里闪着光,你怎么知道的九兄?这正是钱粮胡同的香椿苗!

他这句让我一惊,盯着树枝半天缓不过劲儿来,恍惚间只觉得整个东四九条咣啷怼我面前,让我突生“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迟疑。我难以置信,这也太神奇了,漂泊的坎坷早让我不敢相信奇迹,何况打上次提到东四香椿才多久,不成变戏法了吗?真钱粮胡同的?真钱粮胡同的。我满脸狐疑盯着老廖,心说培育一棵香椿苗哪那么容易,就算弄好了也很难带进来,两国现在多敏感哪。你怎么带进来的?我问他。老廖东拉西扯显得很轻松,是这么回事九兄,说了你别不信,我大姐还住在钱粮胡同老宅,她把分出的香椿苗绑在笤帚里,趁这次探亲带来的,这可是咱大纽约地区唯一的东四香椿,还不赶紧种上九兄?

绑笤帚里?

绑笤帚里。

“笤帚里”仨字让我的疑惑几近崩溃,为此深感震动,这岂是简单的技术问题,谁比谁聪明谁比谁机灵,不是这样。您就瞅这份心思,这是情感的物化,为什么梵·高画画笔触那么粗犷,跟涂糨糊似的黏得展不开,是他心中的情感浓得像糨糊一样滴也滴不下來,只好就这么抹上。居然连笤帚都琢磨出来,我立马想到几年前维拉多尔监狱的大逃亡,电视报道过,犯人竟用饭勺当工具,挖出了几百米长的地道成功越狱,这跟笤帚绑香椿有什么本质区别,囚徒一样的乡愁啊!

想到此我不再怀疑,人生际遇中这实属傥来之物,可遇不可求。但它毕竟是人家老宅物件,怎么好意思?不是,你还是自己留着种吧。我这么一说老廖有些不乐意,我住公寓怎么种,又不是花,逗我玩呢九兄?种花盆里啊。没听说过,香椿得接地气,要不这么着,兹当我借贵方一块宝地行不?老廖这话令我释然,也夯实了我种的合法性,再客气就没劲了。那我种上?种上。那我真种上?真种上。于是二话不说,正值清明前后种瓜点豆的春发时节,我俩嘁里咔嚓,选后院一块阳光充沛之地,将钱粮胡同这株香椿苗稳稳栽下。

挖坑栽苗培土浇水,只差点香膜拜,一套全活儿很快干完,我发现老廖并无离开之意,依旧说东道西跟我扯闲篇。我当他是对老宅物件依依不舍,便沏茶倒水陪着他。其实我心里有些局促,被他叫门匆匆爬起,穿着睡衣睡裤,我喜欢长点的睡衣,裹得严实感觉温暖,但难免显得邋遢,像《三毛流浪记》里的三毛一样,好在没有女客,俩老爷们儿就别那么讲究了。老廖很能侃,我跟你说九兄,前两天我拿几枚新鲜的中国红枣给同事吃,他一看说哇,这不是我们小亚细亚的物产吗,怎么成中国的了?归齐一查,还真打那边传来的,只不过形状味道都有变化,越往中国靠越甜,中国这边最甜。是吗,不会是丝绸之路我们传给他们的吧?不是不是,所谓丝绸之路早就有,就是一条通道,先是西边往东边走,后来东边强大了,有丝绸了,又打东边往西边去,苏美尔文明知道吧?嗯。华夏起源就有苏美尔的影响。

好么,几枚红枣愣扯到苏美尔了,我连忙岔开他,这么着,我有蒜肠小二,再炒个葱花鸡蛋拍个黄瓜,要不陪我喝两口老廖,就当早午饭一勺烩了?我这么说其实有劝退之意,大白天喝二锅头毕竟少见,兴许一客气人家就回家了。没想到老廖挺痛快,没拿自己当外人,说拍黄瓜我来,瞧我的。等酒上三巡,还别说,他拍的黄瓜真比我强,最后淋热油,吱啦一下把味道调出来。我怕他接着苏美尔,便把话题扯到上班上。先满上老廖,有日子没见你,休假了?平时我俩总坐同一班长岛火车去曼哈顿,好些天没见到他。我还休假,休假倒好了!我觉出老廖话里有话,莫非这才是他磨叽半天不回家的原因?肯定有话没得说,憋的,可不都这样嘛,身边有人也难免孤独,日子久了男女都分不清,最遥远的距离就是对性别的漠视。

走一个?

走一个。

我跟你说九兄,这活儿没法干了!我一愣,不干得好好的吗?我知道他在市政府当差,是公务员,管着几个大型数据系统,头些年他设计的数据库还得过纽约市政府科技奖,风光一时。此时老廖看着有些沮丧,刚才那口酒下去得不顺,呛得眼圈都红了。我不知该让他说还是不让他说,没想到种棵香椿倒种出了伤感,只好默默由着他发挥。我跟你说九兄,没这么欺负人的,我的专业是数据库设计,这么多年干的也是这个。对呀,没错呀?可我们领导,一个狗屁不通的傻白,为拍马屁非让我接编程项目,我又不是程序员编个狗屁程啊!是啊,这不是你的专长,怎么干哪?我跟他说编程语言我不熟悉,那么些程序员干什么吃的?把他怼了回去。结果丫老盯着我,说不会可以学,学学就会了。这也太不公平了老廖,别看你是华人好欺负吧?联想到平日的经验,我脱口而出。

真说着了。

真说着了?

归齐我一打听,老廖总爱说“归齐”,口头语,归齐我一打听,他把这活儿给谁谁不接,都说忙不过来。我是唯一的华人雇员,就愣往我头上摁,多丫挺的。那你也不接呢?没错,说得没错九兄,爷是谁,拿爷当雏哪,咱什么没见过,当年在国内也戳一份对吧?必须的呀,部长大秘开玩笑呢!不瞒你说九兄,我准备跟丫死磕,知道为什么你坐车没看见我?为什么?我提前两班早颠了,回来也晚,我得抓紧时间研究研究市政府各项规定和相关法条,准备大干,让丫原地爆炸,华人怎么了,华人的命也是命,我就不信美利坚合众国地面上没地儿说理去。

现在坐实了,老廖磨叽半天不走就是想唠叨心中郁悶,一吐为快。留他畅饮正中下怀,聊天哪有干聊的,什么也聊不出来,要想尽兴就得把性情调出来,就像两情相悦必须把性欲调出来一样,否则不美。而唯有畅饮,推杯换盏才是激发性情的最佳方式,什么叫撒酒疯啊,撒是放松,酒疯是真性情,把幽禁多时的真性情释放出来,靠独饮自撸不行,“举杯邀明月”绝对没戏,李白就那么一说,他身边肯定有人,否则心中的块垒还是无法消除,要不怎么说人来疯呢,人来了才疯,酒是个复数词,指一人以上,酒就是社会就是江湖。

看来老廖今天喝美了,脸蛋儿鼓得像鸡大胸一样,不停地喷。苏美尔文明是人类最早的文明知道吧,它的象形文字对中国方块字有直接影响,还有六十进制,手表干吗六十分钟一小时,就是苏美尔人发明的。

好么,绕一圈又回来了,还没忘苏美尔呢。来来来走着,我说老廖,听说你们市政府的退休计划非常不错,那还能拿社保金吗?当然能了,我交税凭什么不能拿!合着你们拿双份?没错,退休金一份社保一份,有人说政府工资偏低,其实他们不懂,私企工资不管你退休,光靠社保根本不够,劳工部统计的工资系数是,私企等于一,政府部门是一点六。等等,没明白,什么一点六?这么跟你说吧,我现在年薪十万,加上退休金和医保因素相当于私企十六万。是吗?这么回事,那我干脆奔政府得了。你早说啊九兄,什么事都有两方面,政府工福利好但要干得长,不满二十年拿不到全部福利,现在开始你得干到什么时候去?你干多久了老廖?十二年了,还得再熬八年。好么,你都八年,我要二十年,看来这条路又没戏了,还得接着受这个“疯女人”的气!

那个女老外?

那个女老外。

你一说我想起来了九兄,那天去曼哈顿弄驾照,见你跟一女老外拉着手,是她吧?真的吗,我办公室就在交通局隔壁,你怎么没叫我?好嘛,你俩腻一块儿我裹这乱干吗,不过说真的,这妞行,徐娘不老风韵犹存,要什么有什么,你别是把人家办了吧?嘘嘘嘘嘘,高了吧你,小声点别让人听见。我连忙阻止他。你不用藏着掖着九兄,都是男人谁跟谁啊,我当时就觉得像两口子,有什么呀,我要是你绝对上丫的,管那干吗?“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不怕你笑话九兄,我都闹不清自己是男是女,真对不起裆下这个老伙计,你说这叫什么日子?明明让人家欺负,别说讨公道,连个说话人都没有,更甭提红颜知己了,人活着文化没了,情趣也没了,跟死有什么两样?都说人挪活树挪死,我觉得我是棵树,香椿树,活得太憋屈。说着说着老廖竟热泪盈眶哽咽起来。哎哎老廖老廖,别这样别这样,喝得好好的怎么了这是,这怎么话说的?

3

日出日落,人去人回,香椿在长。

老廖喝酒落泪搞得我心里蔫蔫的,不管他因为什么,都唤醒我心中隐隐的惆怅。对漂泊者而言,哭泣是一种“待机”情感,可随时启动。无论什么原因,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就整体命运而言大家都很相似,交通事故中警察的判定倾向,街头发生争执对方的习惯用语,都屡屡勾勒出黑眼睛黑头发在蓝眼睛黄头发中的进退失据,围观者的冷漠,不敢骂最后一句,样样令人沮丧。沮丧导致自卑,久而久之转化为隐形的忧伤,因此每人心中都有足够的流泪暗示,只不过隐忍自嘲的方式不同罢了。这是一张巨大的天网,就像永不消退的“雾霾”,足以将所谓衣锦还乡打回原形,那些被蔑视的魂灵啊。

但我并不为老廖的眼泪好奇,就像不会为自己的眼泪好奇一样。不是没同情心,是麻木了,经常听到类似的事。前不久布鲁克林区的酒驾撞死华裔老人案,那个白人律师居然搬出一百多年前的“印第安人法案”,说杀死印第安人不仅无罪还应获奖,印第安人与华人同宗同种,因此他的当事人应判无罪才对。欧买嘎,都什么年代了还有如此血腥的说辞,闹半天屠杀印第安人依然是一种荣耀?那蓄奴制呢?岂不令人毛骨悚然!即便如此也不会有谁为此发声,就像蔡琴歌中所唱,“你静静地来,又悄悄地走”,估计也就从华文文学中零星看到一点,主流媒体根本不予关注。所以我真心为老廖祈祷,仗还没打先把悲伤透支了,漂泊中的每次转身都是悲壮的,一沾法律法条必旷日持久,当年你在国内不争倒跑这争来了?

老廖走了,留下的这棵香椿却是“乐观主义者”,日长夜长。所有刚来的都比较乐观,想摩拳擦掌重活一把。我也一样,来美头一站是位于雅典镇的俄亥俄大学。我到的时候正赶上当地选举,满大街标语口号,候选人的照片随处可见。不是我吹,咱是下过乡的一代人,“公鸡中的战斗机”,对这种沾人类命运的事十分敏感。有同学带我去听候选人辩论,听不懂人家翻给我。我说干脆这么着,我帮他们设计一套企业振兴方案促进当地发展。当年我插队的村子搞企业,我都上大学了支书还找到我。我说我是学画图的跟这个不搭。他说他是打鬼子的跟这个也不搭,你上大学有什么了不起,平日村里对你咋样,你睡老石家闺女谁帮你摆平的,都说说吧?支书支书,啥也别说了,这碗酒我一口闷,保证整出一套方案来中不?不是我显摆,为这套策划能跑的部门全跑了,供销合作总社、手工业合作总社、农业部乡镇企业局……绝对来之不易,只要按雅典镇情稍加修改就是一部《葵花宝典》,谁拿到谁胜出。那人家要不接受呢?不接受,傻呀他不接受?不接受老子自己干,问问他们还能报名参选吗,我去竞选雅典镇长!

这棵东四香椿真有点像竞选雅典镇长的架势,没拿自己当外人,透着后院从早到晚的好太阳,水足肥足噌噌噌往上打挺。过去从没留意,香椿居然能长这么快,跟竹笋有一拼。那年去绍兴出差,后窗有片竹林,深夜无眠只听噼里啪啦的响动,我打着手电查看怎么回事,眼瞅着竹笋往上蹿,吓我一跳,真怕它跳起来扎我屁股。香椿虽说没这么邪乎,也非同小可,它并未沿原来那根枝条长,绑笤帚里的那根停住了,基本作废了,一换新地方原来的都不好使。起初我怀疑它是不是死了,心说你不好好挨东四待着跑这鬼地方干吗,客死他乡了吧,就算哪儿的黄土都埋人,但土和土不同,埋得舒坦不舒坦只有自己知道。

我正纳闷呢,说时迟那时快,一棵绿芽打底部土里拱将出来,它看上去是全新的,跟老枝无关,但在我这个东四老乡眼里,亲不亲故乡人,立马认出它是如假包换的香椿,一冒头就虎虎实实,本来香椿就是皮实东西,一天一个样往上长。比如早起出门看它,哦,是这个样子,下班回来再瞧肯定变样,长高长粗了一块,得半尺多,令人满怀欣喜。美国的土很肥沃,它不像咱那疙瘩,五千年开垦种植,养活了一百多代君王和百姓,再丰腴的母亲也有疲惫的时候。这边人不靠种植,土地原生态,吐口唾沫都能怀孕。关键是咱东四的物件底子好,四海为家天下大同,给点阳光就灿烂,加上心里有梦,这个很重要。你琢磨呀,连笤帚都想得出来,不是梦吗?有梦才有忍耐力。所以你看愣长出来了,活了,开始拔節了,总算没辜负老廖这点心思。不是我小心眼儿,你说万一没长出来怎么跟他交代,是不是啊?

不过也有个不算问题的问题,让我颇感困惑。刚才说了,这棵香椿栽在后墙根,那里阳光充足,因此长得飞快,时复一时,日复一日,已长过墙头比人都高。原想它会往墙里长,因为阳光打南边来,虽说不是向日葵,但植物有趋光性,都朝太阳长,就像小孩,小孩都朝着娘长,娘到哪儿,孩子就到哪儿,娘就是孩子的阳光。听说我小时候十分黏人,我妈老数叨我,就你这熊孩子吧,带你逛劝业场天外天听戏看玩意儿,上洗手间也跟着我,烦不烦人哪你?有抱孩子上洗手间的吗?太难弄了你。我并不以为朝太阳生长是“难弄”之事,生命打太阳而来,当然朝太阳而去,天经地义。问题就出在这儿,这棵东四香椿偏爱往墙外长,背对着阳光,看着就别扭。你说你,又不开花,也没那么好看,金发碧眼你有吗?还想“一枝红杏出墙来”,几个意思啊?我只好轻轻把它往回掰,对它说你得往这边长,这边才是咱家知道吗?可早上掰过来,晚上下班它自己又回去了,干没辙。反正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总不能见天守着你,不当吃不当喝的随它去吧。

倒不是咱对东四香椿不负责任,我自己还满脑子官司呢,日子得过吧?生活像条狗,得天天伺候着,顶着门无法间断。什么是现实?老说现实主义,甭跟我提雨果、巴尔扎克,我理解的现实主义就是把吃喝拉撒七情六欲糊弄好,生计生计为生而计,这才是最大的现实。作家阎连科写过一部小说《坚硬如水》,水为什么坚硬呢?因为它绵延不停不可改变,没水就没生命,看上去水为我们服务,喝它尿它糟践它,其实谁都不敢违背它,生计就像水,坚硬如水。

当然,我最大的生计就是与苔丝周旋,说到底还是价格问题,如果色牢度光牢度上去加不加钱?虽说是明年的订单,但柯桥那边催得紧,人家整个工装工序还有备料都要预先安排,再拖下去该影响交货期了。说到跟苔丝交涉很尴尬,该想的辙都想了,甚至不惜利用某种时刻,叼着奶子请她高抬贵手,尽管是两情相悦,老觉得像卖屁股。我一直自视甚高,动不动就百老汇追剧,到大都会博物馆看莫奈和梵·高的特展,始终坚持穿纯皮底皮鞋,就为保持身材挺拔。为什么有些男人走路哈腰?鞋没穿对,脚底没鞋穷半截,换上纯皮底试试,腰板立马挺起来。“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再英俊的男人只要哈腰就没戏,那又怎样呢?江山可以引英雄折腰,色牢度光牢度不也引老子折腰吗?你说怎么办,生活像刀天天横我脖子上,跟刽子手差不多,孤立无助的漂泊不就是刽子手吗?从前讲究“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柯如青铜根如石”,什么青松啊,早成灌木了,能“如青铜”的除下面这杆枪,整个人格都在枯萎。

4

没想到出事了。

有个词叫“春华秋实”,春天播种秋天收获,春天种玉米,秋天收棒子,春天种南瓜子,秋天收大南瓜。下乡时我种过一个南瓜两百来斤,被支书拿到县里展览,他的确对我不薄,我也很卖力气,为这颗南瓜,我拉屎撒尿从来不去茅房,憋着攒着也得安排到南瓜上,有机肥懂吗?要不能长这么大?

香椿没有春华秋实,香椿分公母,公的什么不结,母树结出很多小片片,干枯后随风飘舞,却未必能长出香椿。前边说了,咱种香椿不为秋实,而要吃它的嫩芽,这才是稀罕人的。落实到眼前这棵东四香椿也不例外,不光看着它生长,看着它思乡,思乡是难免的,我老依稀感到它的背后藏着东四九条胡同口儿的幼儿园,老师姓张微胖,长得好看,她在管我们孩子的同时还经营一家小店,全在一块儿,卖针头线脑香烟啤酒,我们从她那里得到的不止是呵护,还有毕生难忘的母性光辉,好男人都有想报答女人的冲动。

于是隔三岔五我就去后院采香椿芽。香椿芽并非初春才采,只是那时的嫩芽最好吃而已,这跟采茶一样,明前龙井味道最佳,如少女之羞涩,带着缕缕童真的幽香,一触即醉。东四香椿在成长过程中不断冒出叶芽,掐香椿芽是有讲究的,不能掐光,取几片留几片,本来就“有女初长成”,掐光还不给憋死。这无疑是一种乐趣,对国内同胞来说,吃不吃香椿芽并不打紧。但对野草他乡的天涯人,能在异乡重温童年的习俗,隐含的温情足以引发许多关于远方的话题,沽得几晚暖暖的梦境。然而东四香椿尚未枝繁叶茂,长得再旺,产出也十分有限,每次采摘难抵一餐美食。没关系我有办法,把采下的香椿芽开水焯一下晾凉后速冻,攒够再吃,味道基本不变。第一次开吃赶紧给老廖打电话,这是人家老宅物件,他大姐冒多大风险带进来的呀,此番“处女秀”必须与他分享,必须必须。

香椿成了。

香椿成了?

过来尝鲜。

过来尝鲜?

我当然激情无限,高八度冲着电话叫喊,心说老廖必喜出望外,一阵风跑来品尝春饼卷香椿芽这道久违的美食。自上次饮酒又几个月了,一直没他消息,火车上也没见到他,有一次看着像转眼又没了,没跟我进同一车厢。意外的是,老廖的语气支支吾吾,完全没在第一时间表达要过来的意思,他客气地说,归齐还是九兄的地好,种什么长什么。还劝我不必多礼,只管品尝就是,他手头正忙走不开,以后找机会再说云云。这样啊,我颇感意外,自责应早点约他才对,行吧老廖,怪我没早点安排,下次一定给你攒足了,让你过把瘾。

别看老廖没过来,惦记东四香椿的可大有人在。我这人什么都好,就有点绷不住,北京人的老毛病,有点新鲜事生怕谁不知道。这不前段时间“纽约北京同乡会”搞活动,三杯下肚一下把东四香椿的事捅了出去。不能全赖我,有人叫板你知道吗?非抬杠说纽约没有中国香椿。你怎么知道纽约没中国香椿?肯定没有。那我要找出一棵呢?找出一棵,中国的?什么叫中国的呀,东四九条认识吧?当然认识了。我给你找出一棵东四香椿信吗?嘿,九兄,我还真不信了,你兹是找出一棵东四香椿我连干三杯!这可你说的,不喝你孙子?没问题九兄。大伙都听见了,先把三杯码他跟前,这酒他喝定了,听我慢慢与你道来。

借三分酒劲儿,我是掰开碾碎了,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把东四香椿的来历描述一番。关键是渲染,北京评书听过吧?我小时候,中午十二点,李鑫荃的评书《三国演义》,顶着门听,抑扬顿挫节奏鲜明,咱得按这个路子走:话说东四北边有个廖大姐,为人仗义胆识不凡。那海关官员高鼻大眼,这是什么的干活?笤帚。你来纽约为何带笤帚的干活?我来纽约打扫卫生的干活。很好很好,我们喜欢爱干净的人,你通过了,祝你旅途愉快。就这样,东四香椿被一把笤帚带进纽约,稳稳种在九兄的后院,如今已落地生根枝繁叶茂,乐不思蜀也,诸位可前往寒舍一探,共尝香椿芽之美味如何?好么,这下坏了,毕竟蝎子屎独一份,跟我要香椿芽的络绎不绝,有个餐馆老板非“包养”东四香椿,九兄你开价便是。更有甚者,美国一中文电视台记者打电话给我,听说府上有棵东四香椿?啊。我们想去采访您,拍一组镜头如何?我琢磨这事不能闹大,本来就属“偷渡”之类,再把廖大姐卖出去不捅娄子吗。谢谢您,本人最近说话太多嗓音沙哑,日后再说。

没想到真出大事了。

那天早上出门就不顺,平时我都开车到车站再转乘火车,不知何故车子打不着火,怎么试也不灵。我一般是出门前看一眼东四香椿,等于说早上好,今天也顾不上它,只好徒步往车站赶。这两天做了大量准备,把提高色牢度光牢度所需材料的費用列出细目,准备和苔丝硬碰硬。其中印染前期处理所需的特殊柔化剂,国产的不达标,必须从日本进口。还有染色过程中的添加剂,非常关键,也必须从国外采购,这些东西几倍于国产价格,均摊到每码上高达一毛钱,我每码的毛收入才八分钱,叫我如何吃下这些差价!令人绝望的是,苔丝仍拒绝妥协,这个女人太难搞了,临床不乱,别说叼着奶子不松口,进去了也不松口,最终也没给句准话,气死我。

这些天我为此既纠结又郁闷,感觉人生正遭遇严重扭曲,像一棵树被拦腰砍断,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独自抽泣。生意怎么做成这样,睾丸被人家死死攥住。苔丝虽说是领路人,没她我不可能做这个生意,滴水之恩不该有非分之想,更何况她手中还有像梅西、百德百斯、沃尔玛这样的大客户,一张单子十几万,绝对致命诱惑。但我越来越意识到,卡脖子的日子应该不会太久,因为已经有恨了,每次我都想抽丫大嘴巴,生理关系根本填不平心理距离,哪天提起裤子一拍两散岂不更加被动,与其如此不如早做打算,大客户没有找小客户,大树做不了做灌木,熬出自己的生计,平静体面地生活,这才是漂泊的至佳境界。

就这么心烦意乱,我边想边从车站往家徐行。当我走进后院,也正在这个时刻,只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头,什么呢?我定睛一看,突然发现墙边的东四香椿不见了,不是全不见了,而是像刚才所说被拦腰砍断,难道真一语成谶吗?我大叫一声跑上前,这才缓过神来查看究竟。平时看惯了东四香椿,它的树干恰好长到围墙顶端生出枝丫,在隔壁空中形成一团浓浓的绿雾。此刻浓浓的绿雾没有了,有叶子的部分全消失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独自抽泣,这到底怎么回事!

待我仔细观察后,不禁深感悔恨,你啊你,我的东四香椿,跟你说多少次别往墙那边长,你怎么就不听呢?都是我不好,干吗不用绳子绑上它,强迫它往这边长,它只是一棵香椿,初来乍到懂个屁啊!按照法律,拥有土地的同时也拥有部分领空,说直白点,你的植物长到隔壁,即便悬在空中,隔壁老王有权自行处理。东四香椿顶端的切口十分整齐,无拉扯痕迹,说明是用专业工具,非常仔细,比画好的,沿围墙边缘咔嚓剪下,一看就是故意的。我连忙俯视隔壁院子,看看那团绿雾是否还在地上,只见整个院落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一看就是刚打理过不久。我真憋气,法律归法律,街里街坊为何不先打个招呼,这不啪啪打我脸吗?

就在我自责悲愤之际,只见隔壁女主人,一个宽大的白种女人,出现在院子一侧。我一下叫住她,这位女士,你今天是不是整理后院了?她面露诧异,老美的表情天生都很夸张,好莱坞一样。什么意思,我整理后院碍着你了?是这样,我有棵珍贵的树应该被你砍头了。你是说,我整理后院,整理到你那边去了?听听,你们听听老美是怎么聊天的,不瘟不火先把边界点出来,点清边界就点清了法权,物体由边界组成,小到个人大到国家,边界模糊就难免自取其辱。面对这种提问我有火发不出来,咱无法证明人家越界操作,硬怼除了吵架什么也得不到。那就“保持理性”吧,保持理性往往是颜面丢失的同义语,丢失一次颜面就丢失一份自信,直到抬不起头来。我压着性子对她说,我的意思是,下次你整理后院,如果碰到我这边的花木请先知会一声,我会自行处理的。听到这句她缓和下来,当然,很遗憾你的树被砍了,我让园丁下次注意点,不过,要看好你的花木哦。

5

“要看好你的花木哦”,你谁啊,装什么大丫挺的,不打招呼上去就剪,这事我记着了,不信因果轮回永远排不到我。不过此刻顾不上这些,东四香椿到底是死是活?会不会就此枯萎?还有,要不要马上告诉老廖?毕竟是人家老宅物件。你说这个老廖,叫他偏不来,其实上次叫他过来是想把他大姐一块儿请来,大家吃个便饭,也算感谢人家“笤帚之恩”,可他就不接茬儿,怪怪的,是摊上事了还是上次说的“死磕”不顺利?不过告诉他又怎样,弄棵新的来?不可能,只会给他添堵,彼此更不愉快,想到这举起的电话又放下了。

毫无疑问,现在的关键是东四香椿的死活,只要能起死回生,老廖那边不是问题。看着它可怜的样子,一根光杆一点动静都没有,风来不吭声雨打不说话,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名符其实的光杆司令。我想我能体会它被砍头一瞬的感觉,不是痛是无助。它肯定大喊大叫过,不要剪我,不要剪我,你让我走吧,我回东四九条还不行?它甚至希望向杀手倾诉,知道吗?每个出国奔命的人背后都有把枪,过海关时我在笤帚里非常纠结,恨不得被查出来,却稀里糊涂混进来。我不习惯这么多规矩,跑出来就为逃避规矩的,我喜欢串门,跟邻居大哥去隆福寺疯跑,偷人民商场的葡萄吃,广告说“宁远的石榴砀山的梨,萧县的葡萄不吐皮”,萧县的葡萄真不吐皮,甜得哟,睡着了都能甜醒。那个叫九兄的人,他的大光头好亮,非不让我串门,我就看着新鲜,想跟你打招呼,可你不理我,咱俩咋就热乎不起来呢?现在好了,你还要砍我头,原来九兄真是要保护我,好后悔没听他的话呀。

这两天夜里我不断做梦,急出毛病了,梦见我像东四香椿一样被齐腰埋进土里。我想挣扎出来却无能为力,四周的土一点点向我收紧,恍若无数活着的爬虫将我包裹起来。下雨时没有伞,雨水在我脸上恣意横流,那些爬虫却欢呼雀跃充满活力,有不知名的野草在我身边滋长。更可怕的是,苔丝,苔丝出现在我面前,她没有表情,那张脸像蜡像一样,走上来掰我的胳膊,掰掉一只,又掰掉一只,我绝望地呼叫她并不在意,掰完还胡噜胡噜我光光的躯体,看是不是足够笔直。让我意外的是,苔丝离开后,我光秃秃的身体又长出一只胳膊,接着又长出另一只,先伸出一个尖,渐渐长大成形,最后成为跟以前差不多的样子,而且还活动自如,具有完整功能。第二天苔丝又出现了,她继续掰我的胳膊,她走之后两只失去的胳膊又重新长回来,就这样周而复始直到把我惊醒,一身冷汗。

我密切观察着东四香椿的状况,前两天还买来营养土培在它的根部,含氮肥那种,氮肥长身子钾肥接果子,下乡时跟支书学的,他说他是打鬼子出身,打鬼子不假,种地养牲口也是一把好手,什么东西到他手里,打蔫儿的都能活过来,可惜他死了指望不上了。眼下严峻的事实是,无论做什么努力,浇水施肥,包括祈祷老天爷,都挡不住东四香椿正一天天死去的趋势,眼瞅着它的顶部逐渐干瘪枯萎,先是变黄变干,失去原有水汪汪的绿色,用指头弹击会发出噗噗的响声,说明里面都空了,并且一点点向下蔓延,把我急得上蹿下跳。

我突然想起“半尺剪”,当植物开始枯萎,在枯萎处下半尺用剪刀剪断,这样可以逼枝干长出新芽,起死回生。当年我们进口新西兰的猕猴桃种苗,因错过季节长到一半开始枯萎,什么招都不管用。村里非說新西兰骗我们,故意破坏我们社会主义建设,逼我去县里打电话,那时村里没电话,打电话只能去县城,向省上的土畜产进出口公司举报新西兰耍诈。电话讲到一半,看电话的大爷从老花镜上瞥着我说,小伙子,你先试试半尺剪吧,兴许能缓过来。半尺剪?你去隔壁五金店买把树剪子,照打蔫儿的地方下半尺剪断,备不住能生出新芽来。那要再打蔫呢?再剪啊,死马当活马医呗。

我半信半疑跑到五金店问有没有树剪子,记得汪曾祺的小说《羊舍一夕》中有个园丁小吕,他一直梦想能有把俄制树剪子,没想到现在轮到我了。人家问,要新的旧的?新的多少钱?三块。旧的呢?旧的都在地上堆着呢,自己捡。我兜里只有一块钱,挑来挑去挑了把“舒伯特”牌旧剪刀,两毛五,“舒伯特”这几个德文我记得,小时候母亲学唱《舒伯特小夜曲》我见过歌片,最后我们愣是靠“半尺剪”将部分猕猴桃救活,真没想到!

甭琢磨,二话不说我照东四香椿就一剪子,豁出去了我,还能怎么办?如看电话老汉所言,死马当活马医呗。第一次剪断的茬口上还冒出点浆液,像眼泪一样透明的,一珠一珠的,欲哭又止的样子。可没两天又开始干瘪,枯枯的茬口像毛刷子一样。于是我又一剪子,急啊我,猕猴桃能活你怎么就不活呢,恨不得它立刻生出新芽。遗憾的是一切重新来过,没几天茬口又变成干枯的绒毛状。就这么剪了再剪,直到没什么可剪了,东四香椿也没生出新芽。我悲伤得说不出话,我知道它心里有气咽不下,明明好意却不被接受,干脆来个以死明志。你怎么就不明白,咱是移民,俗话说人离乡贱,打第一天到这儿就有投靠的意思,就没什么底气了,干吗非这么大气性呢,你就生出个新芽安慰安慰我,求求你了!

正赶上周末,天气还行。我鬼使神差驾车向新泽西的韩国农场驶去,老廖不是说那里有卖东方植物的吗,包括韩国香椿。我说不清自己怎么想的,买棵韩国香椿代替东四香椿吧又不甘心,有这么代替的吗?幼儿园张老师,微胖好看,还有隆福寺不吐皮的葡萄,侯宝林说过一个绕口令,“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吐什么葡萄皮呀,可吃葡萄真能不吐葡萄皮,只是你没见过罢了,这些闭目可见,并不如烟的画面不断在脑海里内卷,什么都能代替唯独身世不行,祖籍东四九条改韩国首尔,您觉得合适吗?可话又说回来,昨天还在我眼前晃悠的东四香椿,跟我孩子一样,今天就没了,让我怎么接受?这块巨大的情感真空拿什么填补?只要能让我感觉好点,弄个韩国的也比空荡荡强。

韩国农场的韩国老板很像韩国人,他见到我吱吱地笑,把我领到一片梨树之前,说这是今年新结的韩国梨,正是最好吃的时候。看来卖梨是他主打,还以为我跟旁人一样是来买梨的。我说买梨没问题,你还有其他出产吗?比如中国的柿子红枣,或者香椿,有吗?有有,我什么都有的思密达,不过柿子红枣还有香椿都是我们韩国特产的思密达,是你们隋炀帝打我们时带回去的。听说汉字也是隋炀帝带回去的?是的是的,通通是的思密达。说着他把我带进一个大棚,我发现里面竟有很多柿子树枣树,挂满玉润珠圆的果实,像认识我似的晃动着肢体。我的心一下松软了,敢说话敢叫喊了,哇,你有这么多呀,能尝一个吗?我指着树上的枣子。吃吧吃吧很甜的,你再看这是什么思密达?

随他语音,我赫然发现几棵香椿树苗拥入眼帘,呼啦一下搞得我发呆。虽说是树苗,它们的身量戳干都与东四香椿几近一致,顶上有一团团浓浓的绿雾,恍惚间只觉得东四香椿复活了,它追随我的车潜行至此,只为给我重逢的惊喜。我瞠目结舌,眼泪差点流出来,哪顾得上讨价还价。不过韩国老板并未留意我的表情,他严肃地说,你现在不能种这个。为什么?季节不对的思密达,种下去也活不成,我劝你明年春天再来买,明年春天我还有小枝的。多小?三尺来长吧,小枝的更容易活,我一定给你留着的思密达。听他这么说我突然有种异样感觉,曾似相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这时只听背后有人叫我名字,不由得一愣。

九兄。

九兄?

其实就这一瞬,我已意识到喊我的不是别人正是老廖,他怎么会在这儿?我心情有些复杂,没马上回头,而是先把双足朝柿子红枣方向挪了几步。哎哟,这不老廖吗?你怎么来了,跟我一樣也想买小亚细亚红枣?我故意用调侃松弛一下心中的尴尬,他不是老说中国红枣来自小亚细亚的苏美尔吗?老廖的表情很随意,他说他是这儿的常客,跟那个韩国老板很熟,边说边喊着,老朴老朴,你忙什么呢老朴?我赶忙叫停他,别喊了老廖,我还没想好买不买,把人家叫来说什么?我生怕老朴过来说破我是买香椿的,东四香椿的事还没想好要不要跟老廖提,既然拖到现在索性拖着吧。老廖没再坚持,赶巧韩国老板正接待其他客人,让我松口气。这时老廖拽住我,知道吗九兄,这里的土鸡套餐鲜美无比,走,请你吃中饭去。不行不行,请也得我请。心说怎么好意思让他破费呢。

初秋的风,像把柔韧的梳子,梳理着静静的田野。从露天餐厅望去,两只土狗,大概是中华田园犬,或韩国田园犬思密达,正追逐着欲起欲落的乌鸦,上下奔跑着。它们肯定不知道乌鸦象征着什么,也只有不知,或佯作不知,才是虚化厄运的不二法则。我主动问道,都好吗老廖,叫你几次不来,没事吧?没事没事。上次说的“死磕”有结果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马上想到那次喝酒老廖饮泪而别的情形,这关乎人家面子,他不说我怎么好先提呢。老廖看去并不介意,他把手中的韩国啤酒举在空中,来,走一个九兄,全他妈扯淡。

扯淡?

扯淡!

是这么回事九兄,原以为把市政府的条文搞清楚据理力争就行,市政府规定什么岗位负什么责,我是数据库设计师就管数据库的事,与编程无关。是啊,没错啊。嘿,我们领导非说现在情况特殊,编程人员忙不过来让分担一部分,就这帮编程的鸟人,天天玩股票聊女人,怎么会忙不过来?我问他,是不是瞅我是华人好欺负呀?他怎么说?这孙子愣先发制人说我有“种族歧视”,有这个理吗?哟,那怎么办哪?我一看没法谈,得找律师咨询一下维权,可万没想到,大纽约愣没一个律师接劳工维权的案子,一个没有!不会吧老廖,你肯定没找着。九兄你不懂,我打了上百通电话,打劳资关系的律师有,但只接集体诉讼不接个人案子,他们建议我找公务员工会帮助协调,说这事都归工会管。对对,找工会呀你。

好么,不找工会还好,一找工会更细思极恐。咋回事?人家一查我的受雇信息,说我只是普通雇员,不是永久雇员,不归工会管。等等,没明白老廖。我也不明白,归齐一打听,市政府公务员分三档,临时雇员、普通雇员、永久雇员,只有永久雇员受工会保护,其他两档均可随时解雇。你工作十多年不是永久雇员吗?我也这么问的,人家说永久雇员都有配额,须经特殊甄别,整个程序全控制在政府手里,闹半天那帮编程的白人都是永久雇员,老板拿他们没辙就跟我较劲儿。照你这么说老廖,硬扛下去人家可以解雇你?没错,要不怎么说细思极恐呢。

真的?

真的。

说到这儿老廖一口饮尽杯中酒,叹了口气。别急老廖,再想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不是?是啊九兄,天无绝人之路,我算明白了,不绝的只能是自己的忍耐,我有十年房贷要还,两个孩子都在大学里,你说怎么办?是啊。联想到自己与苔丝的纠缠,我也一声长叹。不过也好,老廖又斟满一杯酒接着说,现在倒解脱了,什么身世啊抱负啊,还有面子,都是负担,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漂泊的基本功就是什么也别想,对公平和尊严全都装聋作哑,因为自赎本身就是屈辱的,不有这么句话吗,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可你就得背叛自己,即便过去是参天大树,现在你也是灌木野草,形态不重要,重要的是灵魂,活下去才能等到机会。

落日残阳。回家路上我一直琢磨着与老廖的碰面,他听去并非悲伤绝望,倒像劫后而生的一次回眸,暗含几分莫名的闪烁,这期间的心历路程会是怎样,我想不透。除了同情,我对他更多的是期许,仿佛看到他正在清仓赔钱的股票,伺机割肉反扑一样。可奇怪的是,他怎么一句没提东四香椿呢?不对,他根本就没涉及“香椿”二字,包括韩国老板那些“三尺来长”思密达。

6

那天到家已经很晚,连接纽约和新泽西州的林肯隧道堵车堵得昏天黑地,好像地球都被卡住了,让人心烦意乱。说实话我挺害怕的,每次堵在隧道里我都下意识寻找逃生出口,当年硬派影星史泰龙的电影《日光》,讲他被困在坍塌的林肯隧道里,哈德逊河水灌进来,一点点填满隧道,那个惊恐场面给我带来的心理障碍至今难以平复。电影里的史泰龙凭一身腱子肉最终“虎口”脱险,我哪有他那两下子呀,连个东四香椿都搞不定,连个美国娘儿们都搞不定。

说到美国娘儿们就来美国娘儿们,北京人讲话“一点儿不禁念叨”。我洗完澡刚要躺下,苔丝的电话就打进来,九九同志睡了吗?她语气格外柔和,与平日的凌厉风格很不一样,让我猜不出是凶是吉,但愿她回心转意,别再纠缠那点蝇头小利,她肯定赔不了,讨价还价不过是她的习惯而已。你好苔丝,我正要躺下,希望你今天给我点好消息,分担一部分涨价,其实这对你不算什么,对我就完全不同了,你懂的。好说。好说?我们聊点别的吧九九同志。

苔丝的“好说”让我意外,接下来她却话题一转聊起意识形态。这是她的强项,我就不明白,明明都资本家了,还口口声声革命使命,连几分钱利润都不肯放弃,如何相信你是真的呢。九九同志啊,我得纠正你一个观点,上次你说“左翼”思想已经过时是不对的。怎么不对?苏联都瓦解了,剩下的散兵游勇成不了气候。问题就在这儿,你的判断有些片面,苏联并非“左翼”思想大本营,而恰恰相反,是他们的腐败葬送了社会主义事业,他们是社会主义的敌人。什么,苏联成敌人了?对,是敌人,而你刚才说的“散兵游勇”才是真正的中坚力量,我再纠正一下,不是散兵游勇而是星火燎原,你以为法国“黄马甲运动”是乌合之众吗?错,那就是你说的散兵游勇,他们正在改变法国以至欧洲的格局。哟嗬,又来了,苔丝一谈政治就这副腔调,跟上次唱《国际歌》一样,我反正说不过她,也没兴趣,心说您先把价格调上来再说,漂泊者都是庸俗的,管不了法国以至欧洲的事。

与苔丝的这部分交流,也就是政治方面,让我勉为其难。她有一种很强的误解,认为中国来的知识分子都懂政治,可咱是学设计的,政治理论仅限于公共课水平,没什么研究,仅凭点小聪明小记忆,还真把我当行家了,闹半天你们法共也就这两下子。按说法国是革命的故乡,漫说美国独立是以法国为榜样,俄国革命同样是复制“巴黎公社”的版本,没有理论就没有一切,一个出思想出艺术的地方苍白到如此地步,所以苔丝再怎么忽悠也说服不了我,比如她说的“黄马甲运动”“占领华尔街运动”,重点全放在喊什么口号上,诉求呢,没有诉求都是胡扯,不过是伯恩斯坦“运动就是一切”的翻版,成不了气候。

你肯定听说过《斯巴达克斯》吧?你是说古罗马?不不,一张报纸,“左翼”出版的。苔丝的问题掀开我的记忆,我的确见过它,整版红色印刷,数月前的一天我打开门,只见这张报纸放在门口的台阶上,后来再没出现过。是的,我见过这张报纸,然后呢?然后,九九同志,有件重要的事需要你协助。苔丝的语气很认真,甚至有点神秘,像地下交通员对暗号,勾起我的好奇。是吗,还有我能协助的?是这样九九同志,我朋友罗迪克,他是波兰犹太人,也是《斯巴达克斯》的主笔,我想让你的公司雇他。我,雇一个波兰犹太人?听我说九九同志,他需要這份收入把报纸办下去,这对世界的多样性很重要,他本人是奥斯威辛集中营逃出来的孤儿,把一辈子献给了事业。那你干吗自己不雇他?怎么说呢,我的公司目标大干扰多,不方便他安心工作,所以请你代劳。可是苔丝,我的经营状况你了解,连五分钱都很敏感,拿什么付他工资?这不是问题,那张单子的价格由你定,应该够罗迪克工资了,我还会给你新订单大订单,放心吧九九同志!是这样啊,那要不同意呢,我是说如果?那我会,非常失望的。说着苔丝挂上了电话。

那晚听了一夜鸟鸣,知更鸟永不疲倦,不知为陪伴我还是相反,把同样的叫声重复到了天明。看来重复是一种力量,面对关山无限,范喜良修长城的每块砖都是重复,奇迹是重复创造的。我相信罗迪克也想重复,把那份红色报纸重复于世间。这可以理解也值得尊重,我尊重所有不言放弃的重复,问题是你追求事业找我干吗,“这对世界的多样性很重要”跟我有关系吗?你们都叛逆惯了没啥牵挂,法国抓你可以往美国跑,当年美国还有闲心接纳你,我呢,《斯巴达克斯》显然身份可疑,一旦暴雷我跟FBI说得清吗?异国他乡谁肯替我打抱不平,你苔丝会吗?拉倒吧,咱就一华裔移民,只相信平安是福,根本禁不起风吹草动,你嫌我俗气也没办法,热血柔肠早留在故乡了,连东四香椿砍头我都得忍,哪有本钱陪你拯救世界多样性。最让我受刺激的是苔丝居然用了“失望”二字,该词在英语里分量很重,有不可原谅的意思,几近绝交。那年我去见工,第三次面试被拒,脱口说出“失望”一词,险些被人家撵出来。苔丝分明是在威胁我,没拿我当回事,她肯定认为我压根儿就没什么选择,心说我哪那么多废话呀。

天开始亮了,清晨很静。我想起苏联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这部小说的中文翻译是我的老师王金陵,她把这本书送给我,可惜出国时没带出来。我不可能把前半生都带出来,那时觉得放在哪里都一样,都是我的。漂泊久了才明白,没带出来的那部分生命就像从未发生似的消失了,说了也没人信,渐渐连自己都遗忘了。我独自在静悄悄的后院徐行,只有怦怦作响的心跳伴着薄雾,恍若昨夜无眠的长叹。我下意识走向枯萎的东四香椿,它已被我剪得只剩膝盖这么高,我心里充满愧疚,不光为它的死,也为后来的“半尺剪”,连个全尸都没给它留下。

就在这时,当我用脚轻轻拨动它周边的落叶,我的天哪,竟发现几棵茁壮的树芽已从东四香椿根部长出来!我大惊,咣叽跪下来仔细查看,观其形嗅其味,没错,毫无疑问是香椿树芽,东四香椿活了,东四香椿复活了呀呀呀……

砍头也能活?

砍头也能活。

面对于此我整个身心被重击了一下,血从脚底涌上来,把脸蛋儿烫得焦灼,然后冲向任何部位,全身上下过一遍,到处萌动着生命力度的感悟。我二话不说拉过水管就给树芽浇水,早上浇水最管用,植物都是早上喝水中午晒太阳,下午晚上蹭蹭猛长,庄稼人都懂这个道理。现在我算服了东四香椿这个老伙计,刮目相看。过去读关汉卿的《一枝花·不伏老》,他是胡同出来的元曲杂家,说他自己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让我佩服得紧。归齐一打听,老廖总爱说归齐,关汉卿本意是比喻自己是个冥顽不化的老嫖客。咱不管嫖客的事,单说铜豌豆,绝对比不上东四香椿,蒸不烂煮不熟管蛋用,差着行市呢,砍头都能重生什么意思?电影《海岸风雷》里老船长对他儿子讲的那个砍头故事:刽子手一斧子砍下去,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不禁吓得两眼发直,那颗被砍下的白发苍苍的人头,像活着一样微笑。明白吗?不是砍完头又活了那么简单,关键是砍头变重生的轮回,敢死才敢生,明明水逆非赌一把,不想结果才有机会,这才是漂泊的本质,也是漂泊本身,昨天砍头今天就生出一片,太好了,让“失望”失望着吧,重生才能改变规则,我可以“打炮”但不能“卖屁股”。

这下好了,今天有的忙了,我得赶紧奔建材行买砖和水泥,弄不好连砌砖的瓦刀都得买,要干吗?得给东四香椿底部砌一个围栏,平时剪草都是把剪草机胡乱一推,现在可不行,万一把树芽剪断怎么办?其他事先放放,反正横竖一刀,雇不雇罗迪克我都是死,草民最怕碰上玩理想的,江湖最怕碰上搞政治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干脆让子弹飞,爱飞哪儿飞哪儿,有本事飞法国波兰去,不搭理丫的。我现在关心的是,这个围栏该砌多大?干吗这么说,因为一遍遍仔细查看后,除东四香椿根部的几株树芽,又在数尺之外发现了疑似树芽,非常像,只是较小而已。你说这事有意思吧,我是这么分析的,当时实行“半尺剪”肯定管用,剪一刀生个树芽,剪一刀生个树芽,过去剪猕猴桃,猕猴桃是攀茎植物生芽生在枝上,东四香椿是落叶乔木生芽生在根上,部位不同机制相似,所以围栏不能太小,否则从围栏外蹿出新芽就白瞎了。得,咱们好好给乘风破浪的东四香椿盖庙立牌坊,牌坊都立给非凡者,吗叫非凡,就是豁得出去死一回的,比如猪,“猪坚强”。

7

可东四香椿未必是乔木。

是这样,后来的事如前所料,苔丝刀起刀落,逼得我死去活来。东四香椿都能死而复生,我必须差不多才行。这段时间光跑展销会了,在美国各地走动。最盛大的展销会是赌城拉斯维加斯那个,全是大公司,费用也高,苔丝每次都参加。咱付不起那个银子,也不想跟她照面,起码现在不想,你走阳关道我上独木桥,用时髦的话说:“太平洋足够大,容得下两国发展。”东西海岸我先不沾,那是大公司的经典防线。咱奔中部农业州,争取中小客户,像艾米斯、家庭美元等。除了坯布还准备接成品订货,我跟柯桥那边沟通过,人家嗤之以鼻,九兄,“浙江”二字啥个意思?啥意思?侬晓得啥叫奇迹吧?不就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吗?勿对,九兄侬讲得勿对,奇迹就是浙江,浙江就是奇迹晓得吧,没有做不到的,只要有规格,我们二十四小时出产品,保质保量。我的个娘,这就是底气,生死轮回的底气,苔丝想隔绝我,强行让我与市场脱钩,浙江就一定有办法把钩再挂上。

当苔丝在拉斯维加斯展销会上闪亮登场时,我跟你说,她是真漂亮,过去好莱坞有个影星叫贝蒂·戴维斯,有这人吧?没错有年头了,苔丝像她,长长的面庞,舒展的身体,均匀的曲线……我不想用挑逗的词汇形容她,比如凸凹有致、波涛汹涌,没必要再暗示什么暧昧关系了,以往的暗示说穿了都是谄媚,除表明我傍大款毫無意义。这一切随着苔丝与我脱钩全翻篇了,死一回才能改变规则,这话一点不假,真正的尊严必须是“死”出来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毫无兴趣与任何人结仇,苔丝毕竟是帮我“开放”的人,让我意识到自身潜力,这才拥有了走向未来的入场券。结仇是缺乏自信,报复是自暴自弃,她干她的我干我的,弄不好将来还能合作共赢,做生意又不是搞运动,何乐不为呢?比如就在昨天,我家门口再次出现了那张《斯巴达克斯》,我捡起报纸茫然四顾,真是五味杂陈。

既然拉斯维加斯的“高大尚”是苔丝的梗,那就让人家尽情展现,此刻最忌硬怼。几乎与此同时我另辟蹊径,来到了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市,也就是艾米斯公司总部。有个秘密千万别说出去,你知道艾米斯订货经理的名片我怎么弄到手的?就在苔丝家床头柜的下面,她根本不在乎这些小客户,名片乱丢,被我捡到的,没想到真用上了。人家一听我的介绍很感兴趣,马上叫我过去。我暗自庆幸,天不灭曹啊,辛辛那提是我的福地,我第一个硕士就在辛辛那提艺术学院获得的。我的导师查理教授还在那里,该市的每家博物馆我都熟悉,“油灯博物馆”听说过吗?还有各式酒吧,我准备请艾米斯订货部经理去著名的“消防队酒吧”喝个通宵,面对月光下的俄亥俄河一醉方休,就当是一次怀旧之旅回乡之旅。美国中部的人都比较朴实,要让他感到面对的除了是一名职业人士,还是一个同乡,我只需一次机会,就试我一次,有了第一次,我就有信心携“浙江之水”淹没他们。

我在忙着,挣扎着,东四香椿也在忙着生长着。进进出出没留意,四五个树芽“女大十八变”已长成比肩的树苗。有趣的是,与原先粗壮的一枝独秀不同,每根枝径纤细了很多,树叶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一团浓浓的绿雾孤悬于顶端,而散及许多部位,晚风吹过,郁郁葱葱,倒有几分婷婷袅袅的妩媚,让我不觉吟出李易安那句“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同时也不禁感慨,平时说起“适者生存”,进化论的核心观点,总觉得云里雾里找不着北,什么叫适者生存,怎样才算进化过程,搞不懂,看着东四香椿改头换面的“新常态”我如梦初醒,原来明明是一枝,是乔木,现在变成很多枝,像灌木。一枝独秀可以高大挺拔,郁郁葱葱才能绵延不绝。正如前面所说,形式不重要,灵魂才重要,灵魂就是初心,我们不必为一时的庸俗卑微自我否定,只要把初心绷住了,就不怕没有出头之日。

可问题来了,当我仔细观察东四香椿的新常态时发现了蹊跷,它们长得越高越向墙外倾斜,跟原来一模一样,意图非常明显。我深感“友邦惊诧”,莫非这就是遗传作用?看来进化与遗传是矛盾体,此消彼长互相抵消,面对瞬息万变的外部环境,就看谁更起主导作用了。东四香椿的进化是明显的,东四香椿的遗传也是明显的。对此我心急如焚,想不透它的祖先到底是不是在钱粮胡同,隔壁老外为何这么吸引它,我甚至会想到韩国老板的农场,真是莫名其妙!

困惑与无奈逼我陷入焦虑不可终日,夜夜难眠做噩梦,不吃安眠药根本睡不着。思诺思、佐匹克隆全吃遍了,半片起吃,有时高达两片。那天我突然失控,失心疯,或者完全心理变态,拿起树剪子嘁里咔嚓,把所有树苗顶端全都剪下来。不是有“保护性拆迁”吗?老子今天就来个“保护性剪裁”,省得将来树大招风自取其辱,被人家砍一次头算你无知,再来一回就是臭不要脸了,连起码的自尊都没有了,我叫你往那边斜,我叫你往那边斜,你斜啊你斜啊,呜呜呜……

然而,当我泪眼婆娑面对着满地残枝和手中刀剪,心里充满惶恐,实际上这种惶恐从未离开过我。东四香椿会死吗?它要死了怎么办?是我杀死的吗?如果没有它,我不就成了“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的浮云吗?我跪在地上发呆,像祭拜冥冥之中的过往,说什么都晚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浇水浇水浇水,恨不得把我的血化为水浇进东四香椿身体里,让它一夜之间“千树万树梨花开”。

不过我应该说的是,心诚则灵,心诚则灵啊!当我面对残局一筹莫展,发现树干上剩下的枝叶并未因“灭顶之灾”枯萎,依然绿得浓郁,也就是说,东四香椿大盘未失啊!这让我镇静下来,大喘气,几近崩溃的焦虑渐渐平复,感谢上苍怜悯我的虔诚,原谅我事出有因,为东四香椿的长治久安痛下狠手。而上苍的眷顾远不止这些,更让我惊喜过望的是,几天后,东四香椿底部又生出许多树芽,比上次多很多,搞得我都快窒息了。什么节奏啊你,打不死的小强吗?有本事你生,生多少我养多少。不过我想好了,无论生多少,我都将在比肩处剪断,句号。

夕阳衔山。每当凝望枝繁叶茂的东四香椿,我都有种类似打坐的幻觉,所有嘈杂一点点平静下来,只有空气落在地上的声音周而复始。英语有个词叫“沉思”,与我们的打坐不同,沉思是想道理,想通想不通的人和事。而打坐什么都不想,就是放松自己,像人间蒸发一样对空发呆。我会呆呆望着东四香椿,估计它也这样望着我,我看香椿多妩媚,它会看我应如是吗?不过没关系,我早不在意香椿原本的属性,乔木还是灌木,甚至连她的身世都越来越不愿多想,就像越来越不愿多想自己的身世一样,艺术家或者秘书,都无所谓了。“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满世界不可能都是青松,漂泊中有太多身不由己,我们是未谙规则的司机,在撞来撞去中前行,至于车子已成何种形态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没有停下,我们还在行进着,一切秘密和梦想都藏在行进之中,从未改变。

8

纽约天气很怪,俗话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的正是纽约天气。比如下雪,按说入冬才下雪,纽约第一场雪却在末秋不期而至,“胡天八月即飞雪”,胡天就是纽约的天。东四香椿看去像一簇巨大的花丛,由于温差缘故,有些绿叶开始变红,红绿相间,顶着零星白雪,让我萌发“不见早梅宁对酒”的冲动。我尝过此时的香椿芽,东四香椿因满枝都是叶子,出芽率非常高,虽不是初春,但新芽的味道浓郁而醇厚,前边说过春芽像明前龙井,那现在就是大红袍了。

自然又想到老廖,到现在这顿香椿芽卷饼也没吃成,绝不能再等了,他来也得来,不来揪着耳朵也得来。我抄起电话,老廖,“晚来天欲雪”啊?没想到人家立马接“能饮一杯无”,不出半小时,整个大活人呈现在我的面前。这次跟过去不同的是,过去他带个菜或礼物来,这次可好,拎着两瓶纯茅台。我跟你说,就怕自己带酒那种,反客为主,你让他喝是不让他喝?酒是人家的,想怎么喝怎么喝,而且肯定要你跟他一块儿喝,一点辙都没有。我一看这架势赶紧吧,薄饼是现成的,预备好香椿芽炒鸡蛋,再来个香椿芽拌豆腐松花,还有个爆腌香椿芽,非常好吃,淋几滴香油,苦中带着清香,像漂泊的日子一样。最后一道硬菜非常讲究:香椿盐烤羊腿。这是我从曼哈顿三大道的土耳其餐厅偷来的方子,用朗姆酒、胡椒、孜然一腌,再涂上焙酥的香椿芽搓盐末,三百五十度烤半小时,哎哟喂,吃去吧你,美死你。

今天老廖也非同凡响,一上来咣咣咣先怼三杯,小脸立马鼓起来。哎呀九兄啊,有日子没喝酒,世界都遥远了。是啊,你先褒贬褒贬香椿芽的味道,比钱粮胡同的如何?很好啊,口味虽说重了点,是那个意思。言罢他又举杯,先祝贺九兄乔迁之喜,听说你办公室搬到七大道服装大厦了,都是专业纺织品公司,鸟枪换炮啊九兄。瞧你说的老廖,现在客户稳定一点,为方便起见只得往圈里靠靠,刚起步刚起步,你怎么样啊后来?我没敢提“死磕”二字,怕他敏感。老廖很豁达,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又干一杯高声道,吸星大法,吸星大法呀。

吸星大法?

吸星大法!

九兄你听我说,这人吧,这么不能活就那么活,换个活法。换个活法?我们领导不让我编程吗,别跟他硬顶,咱新移民哪顶得过地头蛇呀。那怎么办?借力打力,《笑傲江湖》不有吸星大法吗,我就吸他臭丫挺的。怎么吸?他让我编程,我要求培训,合情合理吧?不学怎么编哪?没错没错。可我学的都是大数据需要的语言,他又不懂,爪哇呀,奔腾啊,包括学过的C语言,好久不用都生疏了,借此机会全过一遍。不是老廖,我没明白,再学不也编程吗?哈哈哈哈,不懂了吧?大数据是当下最前沿的数据管理技术,我以前学的关系式数据库早过时了,趁着培训我把新知识都吸进来,彻底升级我的技术状态,那身价就不同了。不同了,身价高就不编程吗?哈哈哈九兄,跟我装糊涂。装糊涂,没有啊?

老廖没接茬儿,卖了个关子,又把酒瓶端起来。这可是第二瓶了,头一瓶早光了,多一半都他喝的。喝酒这事我一般装■,两种人不拼酒:一是上来就干的,这种人三榔头没后劲,不必认真;还有就是别跟女人拼酒,喝不过自取其辱。所以对老廖我悠着点,让他先走着,差不多咱再发力,喝倒他应该不是问题。

可今天老廖不得了,高打高吊超常发挥,两瓶茅台说话见了底,估摸他一斤我八两,按说他该高了,却依然思路敏捷言语流畅。只见他自斟一杯接着说,九兄我跳槽了。跳槽了?市政府组建大数据中心,我去那儿上班了,工资涨两万,所有退休福利不变,牛吧?太牛了也,我说你今天这么能喝,快说说。这么讲吧九兄,数据库设计师被逼编程是业内奇耻大辱,职业生涯等于被砍头,简历都没法写。有这么严重?不过话说回来,我当时的技术太老了,被互联网淘汰了,如果不是吸星大法也只能混日子。现在我完全起死回生,你砍我一颗头,我就再长出一颗更好的,电影《海岸风雷》看过吧九兄?看过。没想到他会提到这部影片。记得老船长讲的那个故事:刽子手一斧子砍下去,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不禁吓得两眼发直啊,那颗被砍下的白发苍苍的人头,像活着一样微笑。有印象吧九兄?我就是那颗微笑的人头,跟你的香椿一样,哈哈哈……

香椿?

香椿!

什么意思老廖,你是说东四香椿?哈哈哈哈,九兄你,装糊涂。这是他第二次说我装糊涂了今天,不行,我得问问清楚。可眼瞅着他酒劲儿正全面爆发,醉酒全因最后一口,没这口敢参加“舞林大会”,有这口立马瘫倒如泥,老廖说着说着就往下出溜,站都站不稳,趁他还没彻底迷糊得赶紧逼他几句。

先醒醒老廖,坚持一会儿,你说我装糊涂,我怎么装糊涂了?香、香椿。他稀里糊涂挤出这么俩字。哦,你是说东四香椿?哈哈哈哈,要是她没被、被砍砍头,能、能长成这么一、一扑棱吗?听到这句我才明白,闹半天是落埋怨了,难怪刚才带他去后院看东四香椿他一声不吭,原来跟这儿等我呢,你就不想想我有多难,为你这棵钱粮胡同的宝贝下多大功夫?不是,你得听我解释老廖,砍头真是万不得已,要不它早死了知道吧?确实很抱歉,我知道你大姐打国内带来不容易。不,不是国国内带、帶来的。什么?你说什么?喝糊涂了吧老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就是国内带来的东四香椿,这就是你们钱粮胡同老宅的物件,可不能随便乱说啊老廖。老廖这时已完全睁不开眼,他絮絮叨叨磨磨叽叽,搞不清是在对我说话还是喃喃自语。九兄、兄,你肯、肯定知、知、知道了,这是我从、从、从新、新泽西老、老朴那儿买的。

新、新泽西买的?

新、新泽西买的。

你、你、你胡说!

…………

责任编辑刘升盈

【作者简介】陈九,旅美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说集《纽约有个田翠莲》《挫指柔》《卡达菲魔箱》,散文集《域外随笔》《纽约第三只眼》《曼哈顿的中国大咖》《活着,就要热气腾腾》,以及诗集《漂泊有时很美》《偶然》等。作品曾获第十四届百花文学奖、第四届《长江文艺》完美文学奖及首届中山文学奖。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陈九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9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