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某山城电视台工作。仲夏之夜,沿江边散步,一个亮着“东篱酒吧”的灯箱吸引了我。能以“东篱”命名酒吧者,必是不俗之辈。
推开玻璃门,扑面而来一股冷气。扑眼而来的,是泛滥的菊花:盆里的和画中的。酒吧里有个小舞池,四周环绕沙发,还有菊花。
这個晚上,我认识了酒吧老板罗斌。他说知道我是电视台记者,并不客气地指出我在采访时满口福州腔,他不无揶揄地说:“你的语音与标准普通话,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我哈哈大笑,喜欢他的直来直去,觉得投缘,就开始干杯,酒后吐真言,就交上了朋友。此后,我就经常光临“东篱”。
在这里,我认识了一些人,他们的经历和忧虑令我感叹。随着时光流逝,我以为已经忘却。前不久,朋友从远方寄来咖啡,这些往事,突然从咖啡香气中萌芽,藤蔓般纠缠我。我打开电脑,试图书写。这些故事锈迹斑斑,但内里情感依然浓郁。站在今天回望当年,简直天壤之别。财富的多寡,同情心的丰沛和贫瘠,羞耻心的敏感和麻木,不可同日而语啊!书写时,我尽量尊重事实,兑了些想象。写到酣畅时,我已弄不清哪些是事实,哪些是想象了。我想,动人的想象,应该比乏味的真实更珍贵,尤其是小说。
一
故事的第一个场景,当然是东篱酒吧。
那天晚上,罗斌坐在吧台高转椅上,手握鸡尾酒,看舞客们跳舞。看五花八门的鞋,看女人小腿。有时裙裾翻飞,就看到白生生的大腿。他觉得,舞厅里最具个性的是脚,得意扬扬的脚,扭扭捏捏的脚。有时看着看着,罗斌双眼会空空荡荡,目光穿越红男绿女,飘得很远很远。
罗斌脸上有一道刀疤,那是一次维护尊严的纪念。那时他在山城造纸厂当工人。一个午夜,他踏着下班的汽笛声走出工厂,同工班一年轻女工同行。走进一片幽暗时,几把匕首包围了他们。
“把小妞儿留下,你可以走了。”一个声音说。
“你可以走了,她跟你没有关系。”另一个声音说。
姑娘瑟瑟发抖挨他很紧。罗斌觉得尊严受到了挑战,他给了他们两种选择:“要么你们走开,要么我躺下无法说话。”结果他们选择了后者。罗斌浑身是血躺倒。
工友们都以为他要走了,谁知他又从冥河边悠悠回来。肉体的伤痊愈后,他的心灵又受了伤:有人说他充英雄,救美人是心有所图;有人说他与那姑娘早就有一腿。那时罗斌还没有离婚。
好长一段时间,罗斌沉默寡言,有点茫然。他想过自己可能流血死去,但想不到有人竟会往他的鲜血里倒污水。他实在弄不懂有些人,为什么面对歹徒时胆小如鼠,攻击起好人来,却毫无顾忌。但他心里清楚,那晚他不可能悄悄溜走,那样,他一生将不会再有尊严。
后来,他似乎悟到了什么,抛开伴他多年的漫画,着魔似的画菊花,从菊花老祖宗画到重子重孙,还“殃及”菊花家族的七大姑八大姨。不久后停薪留职,经营了这家酒吧,取名“东篱”,那是陶渊明采菊花的地方。
酒吧门口,两排大立菊温文尔雅,令人心境平和。厅内背景图题为“陶令菊下饮酒图”。图中菊花变形成乔木撑天,树上硕大花朵如菊又如月。树下陶渊明一身白裳,背靠怪石而饮,饮具碟盘皆菊花形。最醒目的是他手握之杯不成比例的大,杯中酒浮瓣瓣菊花。最奇的是饮者独酌无伴,投下的身影,竟是菊花状。
这是罗斌大作,直接画在粉墙上。酒吧内,无论你左右顾盼,上下俯仰,都有菊花触目。那菊花似乎也迎合罗斌的需要,一年四季走马灯似的交替开花,使东篱酒吧日日好花常开。
音乐退潮般缓缓低落,舞客们纷纷归座,有一位姑娘还在舞池里挥臂踢腿。她叫兰子,吧台小妹。兰子性感,五官秀美。与众不同的,是她眉宇间隐现的忧郁。
乐声又起,是一曲狂烈迪斯科。兰子身子扭动如蛇,丰乳隔着薄裳颤颤微动。几个小伙子吹起了口哨。兰子胸中似乎憋着郁气,她双手舞动,伸向天空,似乎在寻找解脱。她如痴如醉,那些“嘘嘘”声对她毫无意义。
陆续有人扭上舞池,一会儿兰子就被淹没了。
“兰子怎么了?”罗斌问助手潘酒。潘酒说:“最近她不爱吭声,不知为什么。”罗斌抽出一支烟,潘酒把火凑过来。
舞曲接近尾声,大部分舞客已退下。兰子依然不依不饶,大幅度扭动,后背隐隐已汗湿。她似笑非笑,看似狂乐,又似悲愤,忽明忽暗的灯光掩饰了真实,乐曲是一如既往的欢乐。兰子像穿着魔鞋,越舞越烈,动作快捷近似机械。“咚”的一声,兰子摔在地上,吓人一跳。只见她侧身而卧,浑圆的臀部如驼峰耸动。掌声从四座扬起,喝彩声成分复杂。
好一阵子不见兰子起身,全场突然静下来。罗斌一见不对头,连忙跑过去。只见兰子嘴角溢出唾沫,显然已经休克。令人不解的是,她的臀部依然机械地耸动着。罗斌叫旁边一个朋友:“李医生,李医生!”李医生过来,摸摸额头,翻翻眼皮,说:“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罗斌叫人把兰子扶进休息室,轻声说:“这小妞儿够呛,玩起来不要命。”
二
兰子回到家已是深夜一点,此时满天星斗,星光下一片梦乡。两个妹妹喃喃梦语,挂着甜笑。隔壁间传来母亲的微鼾。兰子半靠床边,没有一丝睡意。望着窗外冥冥莫测的星空,心里好空寂。一颗流星无依地垂落,坠入她空落落的心田,溅起一阵凄凉,她的凤眼潮湿了。她非常想念父亲,在这夜深如井的时候。她知道父亲正看着自己,在墙上黑边的相框里。但她不敢迎视父亲的目光,她害怕那隔世的忧郁。
如果此刻父亲坐在身旁,他定会伸出大手摸她脑袋,说:“兰子快睡!”那她该多么幸福啊!她一定也会像妹妹一样,在梦里还嘻嘻地笑……兰子不禁抽泣起来。
大妹菊子突然醒来,揉着睡眼问:“姐,你哭了?”
二妹冬子也醒了,说:“姐,怎么啦?”
兰子忙说:“没事,姐做噩梦了。”
两个妹妹笑了。“姐什么时候睡下了我们都不知道。”说着转个身又睡着了。
这时,兰子看见母亲站在门口,双眼盛满焦虑。
“孩子,你……”
“没事,妈,下班时罗老板请我们喝酒,我多喝了些,挺难受的。”
“那,睡吧。”母亲摸摸女儿的秀发,目光愧疚且无奈。
兰子惶惶惑惑进入梦乡。
那年,兰子的父亲像一只中弹的大鸟,从七楼的脚手架上掉下来,鲜血在身体落地时迸射而出。他大睁双眼,茫视天空。天空下有他病恹恹的妻子和三个未成年的女儿。
兰子在看见血肉模糊的父亲时,也看见了一条坎坷的路。几年后,当她跌跌撞撞摔得身心俱裂时,发现这路比她想象的还要难。父亲坚实肩膀撂下的担子,一开始就压得她不知所措。
高中才念了一个学期,她就戴上了安全帽走进工地。颤悠悠的脚手架,是她迈向生活的起点。一想到父亲正是从这里消失的,她就心慌腿软。第一天下班一回家,她就急匆匆去冲澡。当她从镜子里看到一个黑红黑红的脸蛋时,惊呆了。马上用香皂抹呀擦呀,弄得皮肤火辣辣地疼,可那太阳的色彩不肯褪去,她伤心地哭了。想起一次班上组织游泳,在浅水中嬉闹的女同学叽喳围着她说:“兰子兰子你怎么这么白!”“兰子你真漂亮!”男同学偷眼瞟她,她脸红红的。如今再碰上同学,她们会怎么说?兰子把水管开到最大,在哗哗水声里放声大哭。沉重的生活,留下了第一道阴影。
建筑工人是拿工资的农民,长年辛劳使他们性情粗豪,下流的插科打诨,是他们的精神消遣。繁重的体力劳动和不绝于耳的污言秽语,使兰子烦闷异常,她有一种很深的孤独感,无人倾诉。
工间休息时,她总是躲得远远的,把安全帽扣在脸上,任思绪翻腾。这时,学校的生活便潮水般涌来,体育课的嘻嘻哈哈,考试时的紧张汗水,甚至同学间的吵嘴,都成了温馨回忆。
这天,太阳依然炎热,夏风阵阵灼人。兰子一边扎着钢筋,一边抵挡着扰人的困倦。昨晚母亲又咳个不停,她几次起床给母亲添水。
从房顶看去,街上行人很小。兰子想,他们看我也是这么小吗?远处剑津的水绿莹莹的,那些在凉爽的水中浮游的有我的同学吗?她不禁叹了口气。
兰子本是父母的娇女儿,她上学、放学、睡懒觉、郊游、要求买花裙子……但父亲的死,剥夺了她这些权利。现在,她站在父亲的位置,吃力地维护着妹妹们的这些权利。
然而,她连自己都无法维护。一次工间休息,蒙眬中,一只贪婪的手伸进了她的衬衣……兰子愤怒地把安全帽摔在那小子脸上,毅然辞工。失去了安全帽的她,走进了更加深不可测的茫茫人海。
三
一个周末,我到郊外骑行,遇见在溪边写生的罗斌。
“嘿,好优哉啊!”我说。他微微一笑,停下画笔,递来一罐啤酒,并按下身边小收录机按键,一阵桀骜不驯的歌声奔突而出,是崔健。
“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
他画的是对岸一座孤峰,画面云雾缭绕,格外冷寂。画纸极边角处,有个小小人,抱膝而坐,与孤峰对看。空白处狂草两行:“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我说:“画上一个人,画家一个人。”他接道:“旁观一个人。”我们哈哈大笑。
罗斌邀我去他家坐坐。
他的房间井井有条,不像单身男人的住所。触目的是满壁书画,还有一套高级音响。进房后,他先开了音响,放上碟片,古琴曲《高山流水》轻轻流淌。他去沏茶时,我随手拿起桌上一本书,是王夫之的《庄子解》。一时,我很难把酒吧老板罗斌和读“庄子”的画家罗斌合二而一。
男人聚会少不了喝酒,谈事业,谈女人。遇到知音,发发感叹,流露些心底秘密。
罗斌自小父母双亡,跟着叔叔长大。从省城到山城乡下插队落户,然后在这里工作。三年前,他离了婚,从此闲云野鹤。凭他的外貌、才识和经济条件,再婚应该不难,不知何故,他还单着。
罗斌说,没有一个女人走进过他的心灵。遍寻记忆,竟没有一个温馨的记忆。初恋已经非常遥远,那个女孩,他也只是写过几封青春热血的情书,没有拉过手,甚至没有说过话。他初恋的感觉,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痛苦。后来在省美协年会上认识一个女画家,互相都有“感觉”,但她已是人妻。通过几封信,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想说的不能说,说的全是废話。因为他们都已经“成熟”。如今,她们都在岁月风尘中模糊,像年代久远的肖像画。
那天我们喝了很多,谈了很久。大多是他在讲。“女人总是让我失望。”他说。他已有几分酒意。“当你太接近一个女人时……”
“你不觉得女人比男人更有资格谈论爱情吗?”我说,“男人们常以高标准要求女人,自己又做得不怎么样。难道不是这样吗?”
“是这样吗?我倒觉得在情感方面,男人比女人真实。男人不管条件高低,都喜欢漂亮女人,所以就有研究生找漂亮女工做老婆。女人就不同,你见过女研究生找英俊青工做丈夫的吗?”
我不想纠缠这个话题,就说:“你不适合从商。听听古曲,读读‘庄子,这才是你的本性。你干吗把自己弄得那么矛盾?”
“我要生存,我要活得自由自在……”
“大家都靠工资过日子,你要赚那么多钱干吗?”
罗斌不客气地说:“你知道什么?这跟钱没有关系。你知道什么叫工人吗?工人就是会说话的机器,他们生活在铺天盖地的细密网中,没有地位又无法逃脱,那种压抑感,你怎么体味得到?”
我说:“你做生意不也生活在网里吗?工商、税务、消防,许多的麻烦防不胜防。”
“这不一样。工人只能生活在无奈中,那些当官的不屑于与他们对话。而我现在可以直接与这些‘麻烦周旋,并解决它。其实大家对生活都不满足,又都很无奈。如此而已。”
罗斌喝酒豪爽,一瓶白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大部分是他喝的。
此时的音乐是《二泉映月》,旋律忧郁、苍凉,我们都不说话。
四
欧达到酒吧时,已是深夜一点。此时人声已歇,菊花香渐浓,罗斌与潘酒在菊花丛中饮酒。欧达的到来,破坏了这种雅致。
欧达是罗斌插队时的朋友,当年困窘时,一支香烟分两段抽。今天老朋友夜半上门讨债,罗斌心情沉重。
“钱凑齐了吗?”欧达站在桌前。潘酒翻了他一眼,没吭声。如果不是罗斌一再告诫,潘酒好几次要把拳头喂到欧达脸上。
“坐下喝杯酒吧。”罗斌给欧达倒酒,欧达只好坐下。“来,喝!”罗斌举杯,两人一起喝干。不知怎么的,罗斌在法国白兰地的酒香里,喝到了米烧香味,那是青岭的土酿。那次罗斌打摆子卧床,欧达手执米烧,守在床头三天三夜。罗斌在忽冷忽热中一闻到酒香,就知道欧达在身边,心里阵阵温暖。为了给罗斌滋补病体,欧达瞒着他去偷鸡,脱身时被农民发现,肩上挨了一砖头。当罗斌喝着鸡汤时,欧达的肩膀正往外渗血。病愈后罗斌才知道这件事,他没说什么,买了三瓶米烧与欧达对酌,从傍晚喝到深夜两点多,三瓶米烧喝光了,两人都醉了,深更半夜哈哈大笑,声音传得很远。
当年很温馨,可惜一去不复返,他们已经不再喝米烧。
“我在弄一个食品厂,急需钱。”欧达顺手扯下一朵菊花。罗斌眉头皱了一下。
“按协议不是下个月五日交款吗?”罗斌问。他一时无法凑齐那笔款。
“能不能先给一万,过两天设备就到,钱不够。”
“好吧,明天下午我叫人送去,你写张收据。”罗斌心里一阵悲哀,当年一起喝酒吃饭,钱扔在一个抽屉里,哪有什么“协议”“收据”?
欧达走了。潘酒冲他背影唾了一口。“罗哥,别管他,讲好的怎么提前来拿钱。”
罗斌拍拍他肩膀说:“迟了,去睡吧。”
那一天阳光明媚柔和,罗斌心情晴朗。欧达到厂里找他时,他正和工友们在拆洗一台大马达,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当时欧达在铝厂当工人。
“弄个酒吧怎么样?”欧达把罗斌拉到一边。
“这风从哪里刮起的?”罗斌扔一支香烟给他。
“从钱窟窿里刮来的。”欧达看着一身油泥的罗斌说,“难道就这样过一辈子?整天做牛做马,就拿几张钞票,还被管得孙子一样。人家开汽车、买房子,吃一桌就是大几百上千块钱。我们有什么?工作这么多年存款不到一万,顶个屁用。一起干吧,弄个酒吧,自由自在。我们又不笨。”欧达鼻子微微发红。
罗斌淡泊,倒不在乎金钱财物,只是这“自由自在”让他动了心。厂里大铁门一关,给人囚禁的感觉。
“怎么个弄法?”
“先筹钱,一人两万,不够再加。”欧达说。
“两万?”罗斌吓一跳,“我的存款就一两千块。”
“借。都得借,拿工资的谁有钱。本事,本事,没有本钱能做什么事?”
看欧达胸有成竹的样子,罗斌笑了。
酒吧从筹备到开张,一切顺利。第一个月,每人纯盈利一千余元,相当于三个月工资。以后只升不降。罗斌想,照这样下去,两年就可以还清债务了。
随着生意的红火,欧达像换了个人,他领略了金钱的魔力,把钱看得很重了。开业三个月后,他提出把单价提高,罗斌不同意。
“现在生意好,就是因为价格公道,突然提价,不是把顾客往外推吗?”罗斌说。
“没钱的不会到这地方来,有钱的,谁在乎加一点钱?能多赚为什么不多赚?”欧达觉得罗斌太保守。
欧达坚持己见,罗斌不愿伤友情,就说:“那就试试吧,不行再回降。”
没几天,“东篱”酒吧以“宰客最狠”而闻名山城,生意日渐清淡下来。
面对越来越少的营业额,欧达怀疑罗斌在搞名堂。罗斌当班时,他常常突然來复核账单,他算账时极认真的样子,让罗斌心底透凉。
有一次,罗斌老家来了几个朋友,他设宴招待。叫欧达一起喝,他说没空,可是在酒宴快结束时,他突然来了,往桌上扫了几眼,又问服务员盘子已收了几个,什么菜,然后拿起账单一一核对。
罗斌愣住了,欧达竟有如此举动!他打心里瞧不起这个人了,同时有了去意。
那个月起连续两个月亏本,罗斌想走也不好开口了。不料欧达先开口了,他说:“现在证明你的想法是对的,你一定很高兴吧。既然你比我会经营,这酒吧就归你了,你把股金退给我,我另谋生路吧。”
罗斌静默良久,缓声说:“就这样吧!只是这款我一时难凑齐,得给我一段时间。”
“那好说,我们签个协议书吧,免得双方反悔不认账。”
罗斌接下了这个摊子,开始惨淡经营,慢慢地,“东篱”才恢复了元气。
五
夜幕初降时,潘酒骑着摩托车,向一片霓虹灯之海飞奔。灯是赤橙黄绿地扑面而来,青蓝紫白地擦身而去,这一番潇洒,之前只能是梦境。在山城,拥有摩托车的人寥寥可数。
“吱”的一声摩托车停下,他捋捋头发,走进舞厅。门帘揭开,冷气夹着茉莉空气清新剂的幽香袭来。舞池上空无一人,音乐软软游动。潘酒一坐下,一位杏眼姑娘就过来询问:“先生,您需要什么?”
潘酒看着姑娘,她姣好的容颜使他愉悦:“一杯鸡尾酒,加冰。”
姑娘走了,步态撩人。
舞客不多,多是些能够“高消费”的主儿。潘酒第二次拿起酒杯时,乐曲又起,舞池里有了几对男女。昏暗灯光里,他们相依相偎,不分彼此。男人大多戒指硕大,戒指时不时猫眼般闪烁。女人则大多珠光宝气,浓妆掩护下,真实年龄深藏不露。
潘酒此时情绪很好,很想跳上一曲。举目四望,看见那位杏眼姑娘在吧台里,就起身邀舞。姑娘说:“对不起,我现在走不开。”说着眼睛看向别处。潘酒怏怏归位。闷头喝酒,时间过得很慢。突然,他在舞池里看见杏眼姑娘,她正和一个男人跳舞,一种被轻蔑的恼火蹿上心头。他盯着那一对,那男的很帅,他更恼火了,哗啦一声推倒酒杯,转身就走。老板听到响声,带着一个壮汉过来,从后面一手搭在潘酒肩上:“哥们儿,就这么走了?”潘酒转过身来,那老板一见,满脸堆笑:“是潘老板啊,怎么就走了?”说着递来一支烟。潘酒狠狠吸了一口烟说:“打搅了,今天还有事,明天再来。”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潘酒的八个姐姐一个牵着一个来到这世界,使他父亲酒量大增,这位老搬运工,把无后的绝望麻醉在酒精中。潘酒的降生使他精神大振,慌忙摔掉酒瓶冲进卧房,抢过婴儿哈哈大笑。接生婆提醒他:“孩子他妈已经走了。”他才驚觉,儿子是得到了,但代价太惨重!
潘酒因为排行老九且老爹好酒而得名。潘酒的八个姐姐四个夭折,剩下的清一色矮个子,都没超过一米五。母亲以强弩之末的身体,偏爱地赋予了他魁梧的身躯,把整个生命都溶化进去了。毕竟还是力不从心,她没能把儿子塑造得完美,潘酒相貌相当丑陋。
想要儿子不等于会爱儿子。潘酒父亲在列祖列宗面前交了差,更加心安理得地喝酒了。他的工资要糊六张嘴,还要养活酒壶,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贫困和没有母爱,是人类两大苦难,潘酒的童年在苦难夹缝中挣扎。父亲的温情,只在醉酒时偶尔流露,他会亲密地喃喃细语:“酒……酒……你在哪里?”但潘酒弄不清,父亲是在呼唤他,还是在呼唤杯中那个东西。
姐姐们想充当小母亲的角色,但她们自身更深重的苦难,使之能够付出的微乎其微。潘酒是在酒气和怒骂中长大的,在记忆中,父亲没有一天不喝酒,喝够了就骂人打人,打骂姐姐们。这个世界上只有酒能安慰他,在酒意蒙眬中,他飘飘欲仙,没有了贫困以及性欲骚扰。钱总是不够用,他就叫丫头们去借。借不来就得挨打。借来了就一半买酒,一半买米。喝了酒又要打人,蒙眬中随手揪住一个就打,然后倒头就睡,鼾声如雷。
奇怪的是,潘酒从来没挨过打,潘老头儿即使醉意蒙眬,也没忘记儿子的重要性。后来,潘酒教姐姐们用破棉絮塞个人的模型,老头儿喝醉时,潘酒就把棉包塞过去,老头儿狠狠擂了几下掉头就走。潘酒把姐姐们的恐惧,变成了一场游戏。
自打懂事起,潘酒就恨父亲,他觉得父亲如果不喝酒,姐姐们的脸色就不会那么惨白。他把姐姐们的矮小也归罪于父亲,归罪于那只酒壶。邻居们都看不起他们家,矮小的姐姐们更是他人嘲笑的对象。潘酒还没注意到自己的难看,但他害怕长大后也像姐姐们一样矮小。恐惧和自卑,一直陪伴着他,直到现在还对他一往情深。
潘酒对父亲的反抗,从偷喝酒开始。他不敢摔父亲酒壶,他知道那是父亲的命根子,自己还没有足够的自卫能力。当他殷勤地给父亲倒酒时,将一半的酒偷偷倒进自己嘴里。看着父亲拼命晃荡酒壶满眼疑惑的样子,潘酒心里充满快意。
有一次,他父亲才喝了一盅酒,想再加时,发现酒壶已轻飘飘,勃然大怒。正要找儿子算账时,桌下传出不大不小的鼾声。老头儿抡起了大拳头,女儿们吓成一团。似乎是儿子的满身酒气消了老头儿的火气,他看着沉醉桌下的儿子哈哈大笑,大着嗓门吼道:“好,是老子的种!”那年潘酒才七岁。此后,潘老头儿喝酒时,总要赐儿子一调羹,但他偏不喝,宁愿偷喝。他不愿让父亲认可自己的嗜酒。潘酒成人后酒量超过其父,但他并不喜欢喝酒,这也许是对父亲恶习继续地批判。
潘酒的姐姐都是文盲,但他父亲在喝酒之余,并没有忘记送儿子去念书。在儿子要交学费时,他能戒酒数天,省下钱来凑合着交学费,这使潘酒和姐姐们觉得父亲有点伟大。小学五年级时,潘酒已经比几个姐姐都高了,这使他非常兴奋。但他的丑陋相貌和破旧衣裳,依然摆脱不了同学们的嘲笑。深远的自卑感使他产生仇恨,特别是那些笑话他的漂亮女生。三个姐姐早早出嫁了,三个姐夫一个是残疾人,两个是农民。最小的姐姐潘爱金去农村插队。高中毕业后,潘酒顶替父亲当了搬运工。几年中,他追了几个姑娘,都没结果,他对漂亮女孩更加仇恨了。
那天在舞厅遭到冷遇后,潘酒第二天又去了,带着一位漂亮女孩。舞曲一开始,他就与舞伴第一个上场。舞伴舞姿极好,潘酒也尽量跳得优雅,颇有绅士风度。几曲下来,挺引人注目。潘酒看准机会,去邀请那位杏眼姑娘跳舞。那姑娘根本就不记得昨天曾拒绝过这个人,就起身步入舞池。潘酒突然大声说:“算了算了,不跟你跳了。”说着邀自己舞伴,旁若无人地跳起来。旁人哈哈大笑。舞厅老板也笑,觉得潘酒挺逗。杏眼姑娘窘得满脸通红,愣了一瞬,慌忙退进吧台,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潘酒还不罢休,看准其他服务员都在忙时,招手要东西。杏眼姑娘只好过去。
“两杯鸡尾酒。”潘酒神气地瞟她一眼。
姑娘讪讪地走了,用托盘托着鸡尾酒又过来。刚放到桌子上,潘酒就叫起来:“谁叫你拿这个?我要干红。”姑娘瞪起杏眼,嘴唇嚅动几下,终于没开口,端起托盘转身就走。潘酒身边的女孩扑哧笑起来。
杏眼姑娘把两杯干红放在桌上,冷冷地问:“还要什么吗?”
潘酒挥挥手,说:“谢谢!”在姑娘转身时又叫:“等等。”
“什么事?”
潘酒没有看到姑娘眼里流泻着轻蔑,以致今晚的“行动”前功尽弃。他把一张一百元人民币扔到托盘上,神气地说:“小费,给你的。”
姑娘哼一声,很戏剧性地用手指捏起纸币一角,抖落在桌子上,然后挂着冷笑,高傲地走了。这时潘酒看清了那轻蔑,蛰伏在心底的自卑感忽地翻腾,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姑娘背影,默默退出舞厅。陪他一起来的女孩,抓起托盘里的纸币塞进口袋,追了出去。
潘酒的腰包渐渐饱满时,身边的姑娘慢慢多起来。他以钞票为纽带,和许多姑娘打得火热。轻而易举得手后,他慢慢淡化了心底的自卑。许多貌似高傲的姑娘,在金钱面前不堪一击,使他既得意又愤怒。罗斌见他换衣服一样换女朋友,曾规劝过他。他说:“罗哥,你还不明白吗?这世界上就是钱玩钱,人玩人。这些女人哪一个是真心跟我?还不是看在钱的分儿上。哪天我没钱了她们谁会理我?现在我们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今天碰到这个蔑视他钞票的杏眼姑娘,潘酒忽然乏力。
六
“喂,老板在吗?”
罗斌的心一颤,放下手中杂志站起来。此时酒吧里顾客寥寥,午后太阳抚着西窗。
是一位学生模样的短发姑娘,中等身材,圆脸大眼,一对小酒窝。
“小女孩,找我吗?”
“小女孩?”姑娘嘻嘻笑起来,小酒窝忽浅忽深,“我教的大学生也有好几百人啦。”
“哦,这么说是老教授啰!”罗斌觉得她挺可爱。
“老教授?不敢当不敢当!”女孩摇着双手,笑意在酒窝里沉浮。
“请坐吧,找我什么事?”
兰子和几个服务员满脸惊讶,罗老板对这女孩怎么这么有耐心?平时他对她们从来不苟言笑。
“兰子,来两杯咖啡。”罗斌叫道。
咖啡送来时,那女孩优雅地道声“谢谢”,不客气地端起来就喝。咖啡很烫,她被烫得直伸舌头。见罗斌看着她,就说:“不好意思!”说着笑起来。
罗斌饶有趣味地看着,并不开口。
女孩笑够了,突然说:“这酒吧怎么叫‘东篱?不伦不类的。”
“不伦不类?”
女孩偷眼瞧罗斌一眼,见他没有不高兴,就说:“东篱是人家陶渊明采菊花的地方……”
“我这里菊花也不少呀。”罗斌故意打断她。
女孩斜他一眼,不乐意地说:“你先听我说嘛。人家东篱是很优雅很超脱的地方,你这里整天灯红酒绿,吵吵嚷嚷,还叫什么‘东篱,这不是不伦不类?”她挑衅地看着他。
罗斌微微一笑说:“你说得对,说得对。”说着轻呷一口咖啡。女孩似乎得理了,有点小得意。罗斌暗笑。见她低头喝咖啡,突然问:“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她一听愣了愣,歪着脑袋想想,又看看罗斌,然后点头:“哦,东篱、东篱……”她突然话题一转:“老板贵姓?”
“老板姓罗,找我何事?”两人都笑起来。
“我是师专的教师,叫纪虹。是这样的,我要组织学生诗社进行一次诗歌朗诵会,想租用你这场地,不知行不行?”
这时潘酒走过来,说:“现在大家都忙着下海挣钱,还搞什么诗歌朗诵会?啊啊!大海!啊啊!青春!就这些玩意儿还有人感兴趣,真想不通。”
罗斌笑着制止了他,见纪虹气得满脸通红,胸脯急促起伏,真怕她哭起来,忙说:“可以在这里举行活动,我也喜欢诗歌,以前还写过几首哩。”
纪虹一听眼睛一,说:“真的?什么时候让我拜读拜读。”
罗斌松了口气,心想,真是夏天的天气孩子的脸,说阴就阴,说晴就晴,幸好没下雨。
“我们明天晚上来,租金要多少?”
潘酒阴阳怪气地说:“恐怕你付不起,我们一天的营业额可是成百上千元哩。”
纪虹瞪大了眼睛,看着罗斌。罗斌点点头。
“那就算了,我另找地方。”纪虹掉头就走。
“等等。”罗斌叫住她。他突然害怕她就这样消失了。
“罗老板,你想施舍是吗?我看没这个必要。”纪虹语气冷漠。
“这样好不好?你们星期六下午来,白天没什么顾客,我们也不亏,你也不必受人施舍,这不是两全其美吗?”罗斌尽量使语气轻松。
纪虹想了想,说:“那好吧,就定星期六下午吧。”
罗斌送她到门口。她突然小声说:“哎,星期六下午别让那个人来好吗?”
罗斌知道她是指潘酒,不禁笑了,心想,还挺记仇,就说:“好吧,星期六中午我灌他三瓶酒,他下午肯定来不了。不过……”罗斌故意打住话头。
“不过什么?”纪虹圆睁大眼。
“那三瓶酒的酒钱你出。”罗斌说完哈哈大笑。纪虹愣了愣,也笑起来。
“我骑摩托车送你回校怎么样?师专挺远的。”罗斌自己也奇怪,今天怎么了,不断献殷勤。
“不了,我有自行车。罗老板,你真够哥们儿。”
罗斌目送着她的身影远去,若有所失地走进酒吧。这时,他注意到手下那些女孩都偷眼看他,便警觉起来,今天失态了?
潘酒凑过来,悄声问:“罗哥,看上那小妞儿了?”
“扯淡!”罗斌说着进了休息室。
罗斌前妻是和他一起插队的知青,结婚后两地分居了五年,三年前離婚了。三年来,他尝到了一种解脱的轻松。前妻路遥遥使他体验到了什么叫胡搅蛮缠,他对异性的情感之河已经结冰。可是今天看到纪虹时,他分明听到了心底裂冰的声音。他有一种预感:自己和这个姑娘有缘。
诗歌朗诵会涌动起罗斌的记忆,许多诗一样的往事从岁月深处飘来。他很羡慕他们,在物欲横流的今天,还有诗一样的心。
一个女学生过来倒水,罗斌问她:“纪老师教你们什么课?”
“我们是中文系的。纪老师她诗写得可棒了!在大学时就发表过好几首诗哩!”看得出,这学生对娃娃脸老师很崇拜。其实,在这一群大学生里,纪虹实在很难让人看出她是教师,无论从个头儿还是举止。
联欢舞会开始时,纪虹轻盈地飘过来,说:“罗老板,请你跳舞。”
随着舞曲旋转,一股青春气息扑面而来,罗斌感觉到纪虹丰满的躯体散发出一种能量,流过手臂震撼着他的心,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愉悦。
七
夕阳依在西山之巅,欧达站在一片光明中。他两手叉腰,像银幕上的领袖人物,背景是两间破旧厂房。
厂房的墙壁斑斑驳驳,属于丘陵地带,夕阳在上面留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厂房门口挂着一块简陋木牌,上书“建溪欧达食品厂”。字体扭捏,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梦想和现实有时靠得很近,就像夕阳挨着山尖。欧达在当工人时,就曾想过有一天能当上厂长,能够对他人发号施令。如今,他就是这个食品厂厂长。虽然只是私营小厂,但他很满足。不管怎么说,这里他说了算。他看到一条河流向他流过来,发出迷人微笑。这是一条钞票的河流,游在其中,就可以拥有一切。
“嗨,你在想什么?”欧达女友芹芹走过来,与他并肩而立。夕阳最后一道余晖洒在他们身上,倏地滑入山背,天边红云慢慢消退,一颗性急的星星,爬上天幕。
欧达把手搭在她肩上:“芹,很快你就是一个体面的厂长夫人了,甚至董事长夫人!你相信吗?”
芹芹侧脸看着比自己高半头的欧达,顺从地点点头。欧达自信地笑了。他很喜欢这个温顺的女友,她文静,而且崇拜他。后面这一点,对欧达很重要。
欧达的弟弟小四眼来叫欧达,说可以开会了。高考屡屡不第的小四眼很瘦,架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
面对八个叽叽喳喳的待业女孩,欧达开始了他的施政演说。主持会议的是他的助手赵宏,福州大学食品专业的肄业生。
“同志们,欢迎你们到我厂工作!”欧达想起刚进厂时厂长对新工人的训话,两眼闪闪发亮。一个大眼睛女孩捅捅身边伙伴,扮了个鬼脸,带头鼓起掌来。姑娘们都鼓掌,接着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欧达正情绪高涨,被姑娘们一笑,忽地沉下脸来。赵宏忙叫:“安静!安静!”
“安静!安静!”小四眼也跟着叫。
“你们,不要小看这个厂,它不会永远这样。将来会变成食品综合加工厂,变成食品有限公司。”欧达又兴奋起来,“你们要好好干,将来可以当厂长,当经理,当……”姑娘们似乎被他描绘的前景所吸引而激动,个个瞪大眼睛。
“现在,我任命赵宏同志为生产科科长。”本想任命他为副厂长,又怕工人们把两个厂长叫混了。
“任命毛芹芹同志为财务科科长。”
“任命杨叶同志为车间主任。”
姑娘们“嗡”地又笑又叫,接着大声鼓掌。杨叶就是那位调皮的大眼睛姑娘。她一下子脸涨得通红。“杨主任!杨主任!”姑娘们拉扯着她的衣袖大喊,弄得她不知所措。
“哥,我呢?我当什么?”小四眼焦急地扯欧达后襟。
欧达想了想,说:“请安静,话还没讲完。任命欧平同志为办公室主任。”
小四眼得意地顶顶滑下鼻梁的眼镜。
食品厂的机器声才响了二十几天,欧达就睡不好觉了,整天心惊肉跳。这个厂刚起步就面临危机。资金不足,设备简陋,唯一的产品“美佳”牌即食花生糊打不开销路。大食杂店对此不屑一顾,几个代销点仅售出小部分。几家个体食杂店老板反馈说,不就是花生碾成粉吗,怎么这么贵!
看着仓库里慢慢堆积起来的“美佳”,欧达心里火烧火燎。要摆脱目前困境,只有求教赵宏了。但赵宏好像对困境一无所知,每天按部就班,指挥生产。
欧达想起与赵宏的一场争执,那是关于产品包装的意见分歧。欧达认为要使产品有名气,包装必须精美,并举例说有些国产商品出口后,外商换上新包装就能赚大钱。
赵宏说:“花生是低档食品,要想大量销售,就必须降低成本。精美包装固然好,却使成本大大提高。消费者只会觉得贵,不会在意包装好不好看……”
“好了好了!别纸上谈兵了,干大事要有大气魄,像你这样小里小气的能成什么气候?”欧达很不礼貌地打断赵宏的话。事后,他不与赵宏通气,就与一家包装厂预订了一年需要的包装盒,使产品的成本提高了百分之五。赵宏暗自摇头,很是无奈。
现在看来,赵宏的意见是对的。欧达想,要是售价低百分之五,也许不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可惜包装盒已定做一年!怎么办?欧达正思索对策,杨叶进来打电话,才说几句,欧达就不耐烦了,没好气道:“喂,以后打电话叫对方挂过来,电话费很贵你知不知道?”
杨叶把话筒一撂,瞪起大眼:“这么小气!还吹牛什么干大事业!该抱的西瓜扔了,却来捡芝麻,哼!”
欧达还没转过神,杨叶已一阵风似的出去了,欧达有火无处发。好哇,你这野丫头趁机为赵宏出气!前不久听说他俩关系密切,果然是一个鼻孔出气,他妈的!
欧达心情坑坑洼洼地踱进成品库,看着层层叠叠的“美佳”,双眼失神。他感到自己脱离酒吧来办厂,是大大的失策。如今资金告罄,而其中大部分是借贷。看着还贷时间一天天逼近,厂里却毫无利润。每月要付场租、发工资,还要交税收管理费……欧达感到那堆积的产品像山一样压在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怎么办?欧达厚实的胸脯已撑出了排骨。
赵宏进来,见欧达满脸焦灼,心生同情。十几万元资金像脱网之鱼游进大江,换谁都急。
“有个办法可以试试。”赵宏说。
“什么办法?”欧达眼里闪着期望。
“做广告。下点血本到电视台做一次广告,只要全市的人都知道‘美佳的……”
“唉,这算什么好办法?”欧达打断他的话,“现在哪有钱做广告哦,做一次电视广告没有几千元怎么成?可我现在已是穷光蛋了!”
“现在做广告很必要的,就是借贷也要做,否则……”
“如果做了广告没效果,不是赔更多吗?”
赵宏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要不然,将产品降价售出,这样能收回部分资金。我们没有保鲜工艺,如果食品变质了,后果不堪设想!”
欧达摇摇头,老半天才说:“让我再考虑考虑吧。”
赵宏无声地退出去。
容不得欧达多考虑,“美佳”就迫不及待地变質了,一股变质花生的油脂味充斥着成品库,并溢出窗外,渲染得小厂所有的人情绪低落。
欧达偌大汉子,躲在角落里悄悄哭了。
八
“欧达那小子挨揍了!”潘酒兴致勃勃地告诉罗斌。
“什么!欧达被谁打了?伤得怎么样?”罗斌拽住潘酒领口。
“哎呀呀,怎么啦?怎么啦?罗哥你要掐死我呀!”
罗斌松手,说:“快告诉我怎么回事!”
“这小子破产啦!借了钱到期还不了,债主上门三次拿不到钱,火了,找人揍了他。当时我刚好路过,那债主我还认识哩。”
“你他妈的为什么不帮帮他?”罗斌怒睁双目,“就算不上去助拳也应该去劝劝架呀!你怎么这样小肚鸡肠!”
“罗哥,你……”潘酒头脑简单,无法理解罗斌对欧达的关注。
罗斌提着营养品去探视欧达,正要进门,从门缝中看见毛芹芹正搂着欧达接吻,忙止住脚步。两人的对话飘进他的耳朵。
“阿达,千万别灰心,求你了!”芹芹语带哽咽。
欧达不吱声。
“阿达,我们结婚吧!我考虑清楚了,先把家安下来,再想办法赚钱。阿达,我会一直跟着你的。”
“芹芹,”欧达声音有点哽咽,“本想好好赚点钱再结婚,让你跟着我有好日子过,现在……”
“阿达,我跟你并不为钱,你当老板、当工人对我来说都一样,只要你对我好。”芹芹停了停,说,“过两天我去双福饭店上班,已托人跟老板讲好了。那里每天都能加班四个小时,一个月包吃还能赚六百多元。阿达,我们会渡过难关的。”
罗斌很是感慨。踌躇片刻,轻轻敲了敲门。一见是罗斌,欧达马上沉下脸来。那天被人殴打时,他看见潘酒也在附近。
“伤势怎么样?疼吗?”罗斌在床沿坐下。欧达赤着上身,胸前扎着绷带。罗斌在他的裸肩上,看到那道旧伤痕,往事烟云般浮起。
芹芹递来一杯水。欧达沉默着。
“欧达,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罗斌递过一支烟。
欧达摇摇头,低头抽烟。烟雾慢慢浓重起来。
罗斌抽了半支烟,用手捻灭,站了起来,掏出一个厚信封,说:“一点小意思,算是我送给你们的结婚之礼吧!”说着把信封放下,转身走了。
到门外时,芹芹追了出来,说:“罗大哥,阿达不收这钱。你的心意我们领了,这钱就带回去吧。他的脾气你知道,你就多包涵吧,罗大哥!”
望着芹芹善良的眼睛,罗斌感慨万千,欧达离朋友们越来越远,幸好有个好姑娘爱他,命运对他还算公平。罗斌心情抑郁地离开了。
九
记挂着欧达的事,罗斌这几天总是闷闷不乐。此时,他正在柜台前喝闷酒,电话铃响了,他抄起话筒,一听到纪虹甜亮的声音,心中郁气马上消散。
“明天周末,晚上去东湖散散心好吗?好,我在公园门口等你,七点整,拜拜!”
纪虹像唱歌一样,一曲未了,就在舞台上消失了。罗斌回味着她的声音,眼前浮现出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怯弱、纯真,没有愚笨,没有欲望。深深吸引着他。
“嘭”的一声打断了罗斌的遐思。抬头一看,是兰子和一位男青年发生争执。小伙子拍案而起,眼睛瞪得老大,伸手抓住兰子的领口,兰子挣扎着。
潘酒大怒:“他妈的,也不看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敢这样欺负人!”他嚷嚷着冲过去。罗斌忙跟过去,挤到潘酒前面,拉开那人的手说:“有话好好说,别对人家女孩子动手动脚嘛。”
“女孩子?”那人轻蔑地说,“你们还以为她是什么好人?”他朝门口走去,出门时甩来一句:“她是一个婊子!”
兰子的脸倏地红了。
潘酒要冲过去,被罗斌拉住。几个姐妹惊讶地注视着兰子。
羅斌把兰子叫到休息室,给她倒了一杯茶,平心静气地问:“怎么回事?那人是谁呀?”
兰子此时已经平静,慢慢喝着茶,过了好一会儿,突然问:“你对做那种事的女人有什么看法?”
罗斌大吃一惊,发现眼前的兰子,已不是以往印象中天真的女孩,她突然成熟了。
那天,当兰子发现男友把自己出卖给另一个男人时,她愤怒得说不出话来。那男人挺帅,人也和气。他说叫他“林”就行了。他不知道兰子的心境,掏出两张百元钞票放在桌上,就来解兰子的衣服。兰子一把推开他,夺门而出,在公园里痛哭一场。
他怎么能这样?我是多么爱他呀。兰子怎么也想不通男友为什么要这样。他曾经帮助过她,在兰子困难重重的时候。困境中的兰子,渴盼援助之手,面对帮助,她的心毫不设防,她太轻易地接纳他了,以致陷入今日窘境。他说的给她介绍生意竟是这等勾当!此时,她心里充满仇恨,又感到孤苦无援。愣坐了很久,才慢慢回家。摸进家里,黑暗中听见母亲叫她,鼻子不由得一酸,又想哭,但她忍住了。
“妈。”她柔顺地坐在母亲床头。
“饿了吧,锅里热着一碗面,去吃吧。”
兰子点点头,想出去,又被母亲叫住:“兰子,要开学了,菊子、冬子的学费……去哪里先借一点吧。嗯?”
“妈,我会想办法的。”兰子转身到厨房去,背后传来母亲一声叹息。
兰子呆呆地站在厨房里,眼睛盯着菜刀。此时要是能血淋淋地躺在这里,那就解脱了。她轻轻闭上眼睛。可是,妈妈和妹妹们怎么办?难道把担子卸在菊子肩上?如果她也像我……兰子猛地睁开眼睛。她已瞒着母亲向别人借了不少钱贴补家用了,再借下去怎么办?她猛地站了起来,呆立了一会儿,轻轻走到母亲房间门口,确切地听到母亲的微鼾声时,转身出门……
罗斌呆了很久才说:“你就不怕熟人知道这事?”
“只要妈妈不知道,妹妹不知道……”兰子的泪水涌出来,顺着光洁的脸颊滑下来。耳边响起母亲和妹妹的声音。
“兰子,你最近怎么工资这么多?”母亲问。
“我经常加班,还给别人替班。”
“姐姐,谢谢你的生日礼物,这花瓶真漂亮!这菊花太好看了!”菊子在姐姐脸上亲了一口。兰子脸上浮起温情。
“总有一天她们会知道的。”罗斌说得很轻很轻。
兰子浑身一哆嗦,愣了半天才说:“到那一天再说吧。”她似乎没了说话的力气。接着,她喃喃地说:“我,也算对得起她们了。”她抽泣了。
“兰子,以后有困难就对我说吧,别再那样了。你这么年轻,以后日子还长着哪!”
兰子双眼一闪,随即暗淡。她摇摇头:“谢谢你了罗老板,请不要费心了。我不想再欠别人什么,请不要再说什么帮助之类的话了。”
兰子的话寒气逼人。罗斌语塞了,感到窒息。
当雏菊关闭了花瓣进入梦乡时,兰子噙着眼泪离开了“东篱”。她不再来上班了。
十
夜幕初降。零落几颗星,在天幕隐现,在湖水中摇晃。纪虹边走边用手捋着垂柳长辫,瞧瞧前后无人,偷掐一朵小花,凑在鼻尖上闻闻,然后小心插在衣襟上。她轻轻哼着小曲,显得很开心。
看着生机勃勃的纪虹,兰子凄清的面容在罗斌眼前晃动。同是花样年华,兰子为什么那么坎坷?罗斌不禁叹了口气。
纪虹惊诧地歪过脑袋:“怎么啦?”
罗斌把兰子的事告诉了她。纪虹没吭气,眼里噙着薄泪。他轻拍她的肩膀,两人缓缓而行。
“我们去划船吧,月亮升起来了。”纪虹说。罗斌点点头,心想,她再聪明,也无法体味兰子的辛酸吧!
划艇轻轻滑过水面,月亮游在夜空,游在水中。纪虹说:“我们谈些愉快的事吧,比如猪八戒娶媳妇,娶个年轻又漂亮的媳妇,比如说你就是猪八戒!”
罗斌有点感动,胸中郁闷渐渐消散。他说:“我就那么难看吗?怎么成猪八戒了?”
纪虹轻轻一笑。
湖心亭有一群年轻人在唱歌,六弦琴的共鸣声在水面跳动。他们唱了《其实你不懂我的心》,又唱《明明白白我的心》,又唱《月亮代表我的心》。
罗斌说:“怎么这么多‘心?”纪虹大笑。
湖岸上歌舞厅的旋转灯光转出窗外,滚落到水中。这时,一曲《我想有个家》悠悠飘来,罗斌看着纪虹侧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你不想再有个家吗?”纪虹突然问。
“怎么不想……”罗斌顺口答道,“不过……”
“不过什么?”纪虹的声音有点不自然。
“不过这‘家嘛,总像只肥美的烤鸡……”
“烤鸡?”纪虹笑起来,“这比喻太有意思了!怎么说?”
“开始嘛大家吃得高高兴兴,想吃肉的咬雞腿,想吃皮的啃翅膀。随着时间流逝,好吃的都吃光了,只剩下鸡肋,鸡肋你知道吗?”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纪虹摇晃着脑袋,满脸的不以为然。
“别摇头,小姑娘,我可是过来人了。”
“都这样吗?我看不见得。”纪虹瞪大双眼,直逼罗斌。月光下,罗斌看见大眼里闪着异样的光。
“也许有例外吧,除非只看烤鸡不吃它,那就能永远想象盛宴。”
沉默。良久。空气中有一股情绪渐密渐浓,罗斌感觉到了一种期待。他不再犹豫,扳过她的柔肩,轻轻吻了她。纪虹脸上一热,柔顺地靠进他怀里。小船微微晃动,开始打转。明月正圆。
当他们往回划时,发现湖里没有其他船了。到了码头,工作人员没好气地说:“怎么搞的,超时这么久?”罗斌忙说:“我们补钱、补钱。”那人说:“算了算了,快走吧,要不是你们,我都到家了。”
走出公园,两人相视一笑。
放暑假了,纪虹来“东篱”告别。“我老爹说想我了,要我一放假就回去。”纪虹不停搅动咖啡。
罗斌不作声,闷闷不乐。
纪虹看看他,说:“要不然我们去什么地方玩几天?”
“好!”罗斌双眼发亮,“你说吧,去哪里?”
纪虹见几个女服务员看过来,羞涩一笑,低头喝咖啡。
坐了一天汽车,终于到了银沙海滨度假区。一路上纪虹疲乏地靠在罗斌身上,此时被海风一吹,马上活跃起来,嘴里嚷嚷着:“哇!这风可真大呀!好舒服啊!”
在路边小店吃点心时,一位年轻人进来问:“要住宿吗?”
“房间好吗?”
“很好的,就靠海边。还可以帮你们做饭。”
罗斌征求说:“去看看?”纪虹点头。
一溜儿新房子,钢筋水泥结构。年轻人说:“这一排是我家四兄弟合盖的。”他把他俩带进一个房间,里面家具齐全,好像是新房。果然,全身镜上贴着“喜”字。
罗斌问:“还有其他房间吗?”
“其他房间和这一样,这里的家具更新。”
罗斌心里咯噔一下,这人把我俩当小两口儿了!他看看纪虹,探寻地问:“你看……”
纪虹避开他的目光,点点头。罗斌一阵兴奋,但不知怎么的,随之而来的是一缕郁结。
看看西垂的落日,纪虹说:“我们去游泳吧!”
海滩上布满游泳的人,几艘摩托艇在水面上飞来飞去,拖着一串串白色浪花。夕阳一半已浸入海水,西边海天血红,红潮涌动。
纪虹不会游泳,抱着救生圈胡乱扑腾,呛了一口海水就大呼“救命”。
罗斌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像在欣赏一件心爱的宝物。他不离前后地看护着她,听着她大惊小怪的呼叫,心绪起起落落。这姑娘忽地跳进海水,就像忽地跳进他的生活。有时他觉得她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单纯,记得有一次她来找他时,他正在柜台里算账。当他拉开抽屉清点一大堆钞票时,她眼里流露出的情绪,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有点不悦,怀疑她接近自己的动机。但是,她从不接受他的钱物。他弄不清楚她离自己有多远、有多近。嗐,别管那么多了,现在这样就很好!
当他们余兴未尽踏上海滩时,发现衣服和拖鞋都不见了,四处寻找,一无所获,只好穿着泳装赤足而归。一声不吭地走了一阵子,两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好开心。回到房间与房东谈起此事,又着实笑了一阵子。
晚饭后,到海边散步。明月当空,海滩一片银色,老远就能看清沙滩上三三两两散步的人。走上一段石堤,两人坐下赏月。此时海天一色,月光空蒙,远山阔水一派寂寥。
海风吹拂纪虹的秀发,不时扫过罗斌脸颊,他忍不住伸手拢住秀发,手掌顺着头发滑行,如抚锦缎。想起那句歌词:“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纪虹默不作声,手肘顶着膝盖,手掌托着双腮,静静地与明月对望。他们都无意打破宁静,一任海风吹拂着思绪八方飘游。
回来的路上,罗斌心想,她晚上会怎样呢?他希望她委身自己,又怕她太轻易。
一路上,纪虹依然一声不吭,不知在想什么。
一起坐在床边时,纪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满脸通红。罗斌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两人一起歪倒在床上。纪虹突然说:“我现在不想这样,罗哥,请你原谅我吧!”她浑身僵硬,非常紧张。
罗斌想女孩总是这样的,没理会,伸手去扯她的睡衣。纪虹急促地说:“我真的不想这样,对不起!”
罗斌松手,情绪一下冷下来。他静静躺着,梳理着混乱思绪。明明是她默许同居一室,为何又如此坚决拒绝?这是什么逻辑?
纪虹靠近他,恳切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罗斌听得一阵心疼,半晌才说:“你没有错,不要说对不起。”此时他的性欲十分强烈,他紧紧拥着她,急切地说:“难道你不喜欢我?”纪虹颤抖着说:“不,不是的,我只是有点害怕,请给我一点时间好吗?给我一点时间。”罗斌深知,现在这社会,得到一个女人不难,得到一个心上人,难而又难。他希望完完全全得到纪虹,所以,今宵必须放弃。
“那我们睡吧。”罗斌尽量显得轻松,以缓解她的压力。他轻轻拥着她,说:“就这样,好吗?”
纪虹温顺地点头。
罗斌无奈地想,今晚被逼成柳下惠了。他轻轻抚摸她,她静静躺着,像个乖孩子。
纪虹终于和罗斌做爱了,那是一个月后的事。
银沙奇异的一夜,纪虹感激罗斌的忍耐和体贴,同时又隐隐遗憾他不够男子气,这是女人的矛盾情绪。纪虹很自信地认为,即使今后还会遇上更优秀的男子,罗斌依然值得她去爱。同时她发现,罗斌不是主动向女人出击的男子,对喜欢的女人,他以温情去包围、渗透,然后希望女性向他进攻。
从银沙回来的路上,罗斌有点郁闷。回到市区后,他们一同去吃自助餐,罗斌吃得很少,纪虹也没了胃口。匆匆吻别,纪虹踏上了回家的列车。
在家里待不满一个月,纪虹就待不住了。罗斌忧郁的神情总在她眼前晃动,她提前返校了。当她出现在罗斌面前时,罗斌异样的惊喜使她很感动。当时,他的房间里正流淌着《爱情的故事》,淡淡的伤感在空气中弥漫。纪虹的出现,冲淡了伤感,同样的旋律,流淌出了欢愉。
两人一起吃了方便面,又喝了咖啡。浓郁的咖啡焦香中,他们倾诉。短短的分别和长长的思念,被脉脉的温情浸泡,纪虹小鸟依人般靠在他的胸前。
《爱情的故事》无休无止流淌。
夜越来越深,话越来越少,最后,屋里一片沉默。罗斌深深地看着她,纪虹被他的目光淹没了。这时的氛围,形成一股难以抵御的涡流,他们都不由自主了,一切顺理成章,他们深深地融合了。没有说一句话,一切都在无言中。
纪虹轻轻哭了……
十一
潘酒要给父亲做六十大寿。
潘老汉的额上,岁月之痕深深。当年板直的腰身,如今已佝偻,强壮的双手,现在瘦如枯枝。几年前,在农村插队的小女儿潘爱金的惨死,令他一下子苍老。每次回家,潘酒看着孤零零自斟自酌的父亲,一股怜悯便油然而生。父亲身上的强悍与粗豪,已荡然无存,衰老正一天天威逼着他。
随着年纪增长,潘酒已经淡化了对父亲的仇视。贫困已经成为过去,贫困所造成的伤痕也已复愈,潘酒开始体味父亲的艰难。母亲已逝世二十八年,这么长的光阴父亲是怎么挺过来的?简直无法想象!沉重的经济压力,壮年男子的性欲煎熬,忧虑烦恼的无人倾诉……想到这些,潘酒泪水难抑。他不知道如何补偿历尽辛酸的父亲,唯一能做的,就是给父亲买酒,买好酒。有时也陪他喝几盅。两人都不善言辞,相对无语,只有酒杯的碰撞,只有滋滋啜酒声,还有血管里同出一源的血流涌动声。有时四目相对,却没有交流信息,于是一起又干了一杯。
潘酒本想在酒吧里给父亲做寿,老头儿不同意,他更愿意在家里摆宴,说这样喝得舒心。潘酒只好请了厨师到家里,烹烹炒炒忙了一天。
潘老汉穿着崭新西装,举手投足间总觉别扭。他不习惯穿皮鞋,脚上依然套着浅口布鞋,这使他显得有点滑稽。但他无疑心里很高兴,一脸的菊花时不时怒放。这是他第一套西装,今天第一次穿。儿子日渐显现的孝心,使他有了安全感,晚年生活开始有滋有味。
除了三个姐姐和她们的家人,潘酒没有请外人。宴席上只有一位姓王的女子陪坐他身边。家人估摸这是他的女朋友,但谁也没问,因为他似乎没有固定女伴。
潘老汉满脸慈祥,儿女们轮流敬酒,他都乐呵呵地喝了。三个女儿至今还怵父亲,三个女婿被多年的穷困折磨得萎靡不振。酒桌上最活跃的是潘酒的两个小外甥女,还有那位小王。两个小女孩尖声叫着,要吃这个吃那个。小王谈笑风生,推波助澜,酒桌上气氛始终浓烈。
两个小孩吃饱喝足,在屋里奔跑追逐,满屋童音嬉笑,充满家庭温馨。看着一脸慈祥的父亲,看着欢闹的外甥女,看著新装修过的房子,不知怎么的,潘酒有点心酸。过去的日子电影一样闪过脑海,他突然很想念母亲,想念从未见过面的母亲。极度的穷困使母亲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这是他终生无法弥补的缺憾。
潘老汉喝了这一辈子最舒心的一次酒,沐浴着儿孙满堂的温馨。紧压双肩的重担已不复存在,他轻松地放开喝了,也不知喝了多少。纵有一身好酒量,他也喝醉了。此时,他躺在床上,却一反常态地没了睡意。他想起了遥远的妻子,这是多年不曾有的事了。妻子已经很陌生、很朦胧。岁月和生活的重负,磨洗了他对妻子的记忆,如今只留下一片空茫。
他慢慢入梦,梦中意外地遇到了妻子。他看不清她的脸,只听见她的声音。他甚至闻到了气息。“你过得还好吗?”妻问。他摇摇头,没有回答。“你想我吗?”他茫茫然,不知如何回答。他感觉她靠在胸前,他知道她想和他做那件他已经很久没有做的事,他努力想做好,但他发现他做不了。太久了,实在太久了!他无能为力。他感到她生气了。她说:“我走了,你早就不想我了!我走了。”他说:“你别走,别走,你这么久才回来一次,怎么就走了?别走!别走!”他突然很想哭,他大声喊,他忽地醒了。
他发现床边坐着一个人,一股陌生的香味很呛鼻。他“啪”地开灯,看见床边的人正是那个小王。他大吃一惊,声音有些恼怒:“你在这里干什么?谁叫你进来的?”小王吓得直发抖,语无伦次地说:“是……是潘老板请……请……我……”话没说完赶紧溜出房间。
潘酒料不到会出现这种状况,塞几张钞票把她打发走。回屋时,父亲房门紧闭,灯也熄了,没有一点声音。他有点不知所措。本以为女人能够滋润父亲干枯的心,现在看来错了。他呆呆地站在父亲房门前,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就在他转身要走时,听到一阵压抑的哭号声。他惊呆了!那声音就像一匹受伤的老狼在孤独低号。他从未见过父亲哭,他受不了了。出门走到夜深人静的大街上,一颗颗泪珠溢出眼眶。
一个无风无月的夜晚,潘酒的父亲悄然而逝。他一脸安详,房间里酒香弥漫。潘酒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也是母亲的忌日。在父亲床下,潘酒发现了好几瓶包括“茅台”在内的好酒,都是他买的,可父亲舍不得喝。一生的清贫使他喝不下这些价格昂贵的酒。
一生好酒,米烧足矣!
将父亲的骨灰归到母亲墓里,潘酒把父亲生前未能品尝的名酒,一杯一杯洒在他的坟前。酒香和泥土,这就是父亲一生的故事。
有时不顺心,潘酒会去父母坟前呆坐片刻,或者和父亲对饮几杯。
十二
罗斌在心里感谢上苍,纪虹是上苍赐予他的甘露。纪虹使他重新认识了女人,从心灵到肉体。当年的婚姻和性史只是一本书的序言,如今他读到了内容。最初几年性生活的感觉是什么?是猪八戒吃人参果,是囫囵吞枣,是青春期的自然流泻。情感的涉入,也只是在大海里伸进一只脚。这次就不同了,这次是一种全新体验,是苦苦寻求中的不期而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心灵碰撞。有人说女人是一所学校,罗斌现在是一名失学多年又复学的学生,他倍加珍惜这个机会,他在不断地获取中享受欢愉。
纪虹撒娇地说:“叫我宝贝。”在每次做爱时。罗斌就把她拥得紧紧,轻轻叫:“宝贝,宝贝。”满心怜爱。
两人相拥着,身下一只手臂压得发麻,纪虹会说:“哦,我知道了,为什么维纳斯只有一只手臂。”
在淋漓酣畅的欢爱时刻,纪虹会出奇地希望发生地震,她喃喃自语:“地震吧,让火山爆发吧,让岩浆淹没我们吧,让我们做爱的这一刻成为永远。千万年后,我们会成为化石重现于世。让后人看我们吧,看我们如何相爱……”
这一切,令罗斌心迷神醉。他的蜗居和纪虹的单身宿舍,成了他们的伊甸园。
纪虹的单身宿舍在校园的一个小坡上,一丛绿竹下。是一座破旧的白房子,但视野很开阔。罗斌特别喜欢这座白房子。每次他一走进校园,远远就可以看见白房子。夜色里,只要三楼第一个窗亮着灯光,心里就一阵温暖。那一帘温柔,是为他明亮的。
在一次非常销魂的温柔之后,纪虹哭了,罗斌手足无措。一阵抽泣之后,她动情地说:“罗哥,我们结婚吧。”
罗斌心头一震,一下子从温柔乡回到了现实。尽管他与纪虹爱得如火如荼,但从没动过结婚的念头。离婚后,他就再没把婚姻、家庭和一个心爱的女人画等号。他害怕结婚!罗斌认定,像他这种男人,婚姻绝对是爱情的坟墓。他不愿买菜,不愿洗碗,厌烦一切家务的琐琐碎碎。他甚至不喜欢小孩,讨厌因为有了孩子后家庭的零零乱乱……现在这样多好,只有享受,还有浪漫。一旦结婚,琐事不断,烦事连连。他不想再陷进去。
但纪虹不一样,她的感情生活才刚开始。如果说婚姻是一个笼子,罗斌想从笼子里往外飞,而纪虹对里面充满憧憬。虽然她也浪漫洒脱,但母性的本能,使她对稳定的家庭生活十分向往。况且,她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
罗斌的夜访,给纪虹带来麻烦,她陷入了长舌阵中。“傍大款”是她的罪名。流言从虚空中飘来,纪虹在没有敌人的情况下,四面楚歌。最令她心惊的,是学生们疑惑的目光。此时,她大梦初醒,明白自己不是生活在伊甸园。
罗斌说:“虹,非要结婚不可吗?你不知道家庭对我们来说,是多么沉重的负担啊!”
纪虹说:“那我该怎么办?我的压力太大了。”
罗斌说:“你可以不理睬那些飞短流长的。”纪虹默然了,她知道,那些“飞短流长”不会放过自己,并影响自己的情绪、工作、生活。罗斌的不以为然使她明白,她必须独自面对这一切。罗斌甚至说:“怕什么,大不了辞职,我养你!”
纪虹无法想象自己没有工作会是什么样子,她知道,自己绝不会不工作靠男人过日子。她有了不被理解的孤独。她知道,自己无法改变比自己成熟数倍的罗斌,她也相信罗斌所说的一切都不是在骗她,虽然她现在还无法体味罗斌对婚姻的恐惧。
一切必须靠自己了!她想。
纪虹不辞而别,去了深圳。罗斌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纪虹留下一封长信,罗斌非常惊讶她在如水的温存中还有那么多不如意、不满足。信中的许多细节,罗斌毫无印象,而纪虹竟如此心细。她所叙述的事实和不满,罗斌无言以对,默认她说得不无道理。“……我是一个爱幻想的人,可我的幻想又非常现实。作为一个女人,我有权利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女人的归宿不就是一个家吗?我不能和你卿卿我我浪漫的同时,还要独自面对沉重的现实。我不能……”纪虹在信中说。
罗斌沉湎于故事而忽视了细节,沉迷于情感浪漫,而忘记了世态炎凉,导致情感再一次失败。纪虹的不辞而别,使故事不圆满。但在罗斌的心中,保鲜了她的美好,而且永远不会褪色。
十三
兰子在一家个体服装店里站柜台。几年中,她不断更换打工的地方,为的是赚更多的钱。偶尔也会做那种交易,否则无法维持这个家。她觉得,自己是为了家人做牺牲。这个理由使她勇敢。她现在的心境,有了一种麻木的平静。
然而,这种平静被打破了。
这天,兰子遇到一个熟客,是外地老板。老板与夫人同行,他们的交易就转移到兰子家里,这天家里没有人。母亲和冬子去外婆家,菊子和同学去石佛山郊游。碰巧下了一场大雨,碰巧菊子遇到同学开出租车的父亲,提前回家了。于是,她撞見了在床上的姐姐,和一个陌生男人。
菊子如遭雷击一般惊呆了,她不敢相信看到的是真的。姐姐是她最敬爱的人,此时,完美偶像一下子破碎。她无法接受这样的残酷现实,抓起那个花瓶猛摔地上,那是姐姐送给她的生日礼物。然后号啕大哭跑进雨中。
兰子凝固了,老板何时走掉也不知道。她觉得,最后时刻到了。之前,她以温馨的家为阵地,苦战红尘。如今,她已失去阵地。那个花瓶碎了,她觉得整个世界也碎了。她黯然神伤,悄然走出家门。
母亲和冬子回家时,菊子披头散发、浑身湿淋淋地在哭泣。地下散落着花瓶的碎片。询问了无数次,菊子都不开口,急得母亲和冬子也哭了。
雷声再一次轰鸣,随之大雨瓢泼,菊子说出了目睹之事。一阵沉默后,一家人抱头痛哭,悲恸之声,淹没在夜雨中。
无眠的雨夜,菊子和冬子躺在母亲身旁,听着时钟嘀嗒,陷入了父亲去世后的又一次迷茫。沉默很久后,母亲开口了。母亲说了烈日曝晒下的建筑工人兰子、四处奔波找工作的兰子、日夜加班不断消瘦的兰子。说了家里的油盐酱醋茶,说了身上的衣服和学费,说了“这一切都是你们姐姐的心血和汗水换来的呀”。母亲抽泣着说:“要怪只能怪妈妈。现在你们姐姐肩上挑的担子,本该是妈妈挑的呀!妈妈对不起你们姐姐呀,让她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多屈辱呀!妈妈对不起她呀!”母亲泣不成声,菊子和冬子如梦初醒,心疼地喊着“姐姐”,抱着母亲哭成一团。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窗外“咚”的一声什么东西倒下。出去一看,是兰子。她昏厥在地上,浑身湿透。
在暴雨中的闽江边徘徊又徘徊,兰子喊着“爸爸、爸爸”,吞咽着雨水和泪水。她恨透了这沉重的生活,她希望解脱。但是,她心有不甘!她有很多话要对母亲说,要对妹妹们说。在离开这个世界前,她渴望倾诉,倾诉!她要让亲人们知道,她心里有多苦!她还想知道,她为之付出青春和尊严的亲人们,对自己有什么说法。于是,她在窗外站了半宿。
三天三夜,兰子高烧来而复去,去而复来。但她没有感觉痛苦,感觉到的是全身心的放松。亲人们围着她团团转,她闭目享受着这一切,享受着家庭特有的温馨。在床上躺了将近十天,她经历了蝉蜕般的蜕变,静静沉淀着心中的尘嚣。
母亲和妹妹们低声商量着什么。患有严重心脏病的母亲,想在家里帮人带个小孩。菊子坚决反对,她说她不念书了,去打工,和姐姐一起养活这个家。冬子说暑假要去卖冰棒,赚钱交学费……听着听着,一颗颗泪珠滚下脸颊。
这天一大早,兰子还睡意蒙眬,母亲就上街买菜了,回来后在厨房里忙个不停。两个妹妹在另一个房间嘀嘀咕咕,不知在忙什么。这段时间她非常困乏,总睡不够。深藏在身体里的疲倦,现在找她算总账,她也彻底放松了。头几天噩梦不断,后来,梦似乎也做完了,剩下的就是昏昏睡意。
妹妹叫醒了她。洗漱后來到餐厅,满桌的菜肴在等着她。中间一个生日蛋糕很醒目。兰子看看母亲,看看妹妹。母亲说:“孩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妈妈已经好久没有为你过生日了,真是对不起!”兰子鼻子发酸,泪水涌上眼眶。
菊子忙说:“来来来,姐你坐中间,你是小寿星。”冬子就推兰子上座,说:“请!请!”兰子坐下来。母亲在她旁边坐下。
菊子说:“姐,我和冬子送你一个礼物。你看!”只见冬子捧出一个花瓶,花瓶里插着四枝绢花。兰子一看,心里发颤,是那只被菊子摔碎的花瓶。破瓶被重新黏合完整了,虽然斑痕交错,胶点处处,却包含着两个妹妹的纯真心意!
“大姐,你看,这枝兰花,代表你;这枝是康乃馨,代表妈妈;这枝菊花是二姐;这枝梅花是我。这样不错吧,嗯?”冬子说。
兰子含泪点头。
生日蜡烛点燃了,烛光映红了她们的脸。菊子和冬子嚷道:“姐,许个心愿吧!许个心愿。”她们开始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烛光在兰子的眼睛里幻化了,幻化出无数美丽的梦。兰子有太多的心愿,愿妈妈身体健康,愿妹妹无忧无虑,愿自己……
她一口气吹灭了烛火,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下来……
十四
故事接近尾声了,我想交代一下罗斌和潘酒相识的过程,说说为什么粗豪强壮的潘酒,对儒雅文弱的罗斌言听计从,毕恭毕敬。
罗斌第一次看见潘酒时,潘酒正被人围殴。因为炒股票,潘酒欠了一身债,当时几个债主正围着揍他。正好罗斌出现,罗斌认识其中一个汉子,于是就劝阻,为潘酒解了围。后来,罗斌还替他还了债,并把他带在身边。潘酒的生活,从此彻底变了样。
当时罗斌解围后转身要走,潘酒突然说:“喂,我认识你。”罗斌一愣。潘酒说:“我姐姐是和你一起插队的,叫潘爱金。”
罗斌在记忆中拼命搜索。
“她个子很矮。”潘酒说。
这时,一个模糊的形象渐渐清晰,罗斌想起了潘爱金。
潘爱金黑且瘦,是上帝不负责任的作品。她比罗斌更早插队。第一次见到她时,罗斌以为是农村大嫂。
人们总是在理论上说“不以貌取人”,而实际上丑陋的人总是被冷落,尤其是女人。在知青点里,潘爱金是一个被一切好处遗忘的人。她没有朋友,也没有一个知青去过她的宿舍。
在潘爱金的插队生涯中,只有两次被人们关注过。
一次是她刚插队不久时。因为矮小丑陋,潘爱金不仅被知青们看轻,农民也欺负她。出工劳动,男全劳力十工分,女全劳力八工分。由于从小吃苦,潘爱金劳动起来不比男人差,但队里只给她记四工分。这种不公平,侵犯了知青部落的尊严,惹怒了欧达、罗斌等一大帮男知青。在一个晚上记工分时,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冲进潘爱金所在生产队队部,把小队长和记工员痛打一顿,欧达厉声断喝:“谁敢再欺负女知青,就揍谁!”接下来的几天,这个小队的农民的鸡鸭鹅遭了殃,村里日夜鸡飞狗跳,羽毛纷飞。知青们以不合法的行为,为潘爱金赢得了合法权益。潘爱金也因众多男知青为她打抱不平,名扬全公社。
另一次是她的恋爱史。虽然没有一个男知青正眼看过潘爱金,但偏偏有一个农村单身汉看上了她。遗憾的是,此人是一个驼子。驼子叫金咕,对潘爱金情有独钟。出工时,蹭在她身边,帮她干活儿;收工时,替她扛农具。平时,挑来芋子地瓜,节日里,送来鸡蛋糯米。潘爱金对这些毫不动心,而且从不让金咕进她的房间。最严重的一次,是她将金咕拒之门外时,金咕痴情地在门口哀求:“让我进去坐一坐吧,就坐一会儿。”潘爱金在屋里一声不吭,金咕在门外一直站到午夜。
知青们把这当笑料,时不时调侃潘爱金几句。潘爱金心中悲苦,有谁知道她的心呢?外表丑陋的女人大多内心敏感,她们的多情与梦想,绝不会因为外形而减少丝毫,只是不敢张扬。当时潘爱金正无望地爱着英俊的罗斌,但她只能把这爱深埋心底,连做梦都担心被人知道。我为什么就不能爱他?在夜很深的时候她想。但实际上,她连多看罗斌两眼都不敢,怕被人家察觉了笑掉大牙。
潘酒是在姐姐的遗物中发现罗斌的照片的,所以他认得罗斌。
潘爱金是在一次战天斗地修水坝的劳动中因塌方而死的。那天那金咕也在她身边干活儿。也是他命不该绝,塌方时去小解。等他回来时,潘爱金已被深埋在数十方的泥石之中。金咕呼天抢地,用双手拼命扒泥石,扒得双手鲜血淋淋。他边扒边放声哭喊,当时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金咕为潘爱金戴了三年的黑纱。在潘爱金的坟前,人们常常可以看到他佝僂的身影。金咕的痴情赢得了人们的敬意,包括那些笑话过他的知青。
一个清明节,几个老知青结伴回青岭。罗斌邀我同行。这次的回乡是一次知青聚会,当时的一个话题就是潘爱金。此时的潘爱金是一面旗帜,她举起了这些老知青的回忆,举起了蹉跎岁月中的友谊和温情。那酸甜苦辣但富有生命力的经历,触动了他们麻木的都市心灵。
老乡很热情,大伙儿喝了不少家酿酒。村小学还很破,大家都捐了一些钱。最后,我们来到了潘爱金的坟前。在那里,我见到了那驼子金咕,他看上去像老头儿,正在烧纸钱。坟前青烟袅袅,那丝丝烟缕,飘扬着不绝的情愫,我们敬畏地把脚步蹑得轻轻。我献上两束鲜花,一束代潘酒献给姐姐。
坟台一新,四周是青翠的竹子。“她喜欢竹子。”金咕说。
大伙都烧了纸钱,一时间山坡上烟雾蒙蒙。
回程下车时,罗斌邀大伙儿到酒吧喝酒叙旧,不知怎么的,大伙都没兴致。罗斌明白,青岭时代已经过去,就是再跑十趟青岭温习往日情谊,也无法使现在的人际关系变得单纯透明。
大家都走了。我也走了,下午有采访任务。罗斌一个人站在路旁,形单影只。夜幕降临时,他驱车来到师专校园。纪虹离开后,他经常去。坐在草地上,远远地看着白房子。三楼的第一个窗如果没有灯光,他就默默注视。如果亮着灯,他转身就走。因为,灯光已经换了主人。
当晚,我在编辑室里制作一个“老百姓自己的故事”的栏目。故事的主角是一位双目失明的姑娘。盲姑娘弹得一手好钢琴,她灵巧的手指下总是流淌着莫扎特明朗、清亮的旋律。姑娘的失明是因为一次事故。她在失去光明的同时,也失去了深爱的恋人。在谈这些经历时,她超乎年纪的宁静与安详令我吃惊!她是如何平复那颗曾经极度失衡的心的呢?她还这么年轻!
采访时我问她:“女孩都有许多美丽、浪漫的梦,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她沉默良久,轻轻说:“我看过一本名为《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的书,但我只要一天就满足了。那天我零点就起床,先去看看月亮,看看星星,然后去看初升的太阳,看花看草,看街上行走的人;下午最好下雨,我要在雨中跑,我要看雨珠在我的手掌中跳动……”
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生活中谁没有艰难挫折?谁没有失意苦恼?但是,我们至少可以看到明天的太阳。
尾声
虽然离开山城已经多年,但山城的消息,依然像蜘蛛网一样,从四面八方牵扯到我的耳边。听说,罗斌出家了,在一个什么寺。听说,兰子三姐妹都结婚生子了,都生了二胎。听说,潘酒成了“东篱”老板,至今单身。而纪虹,没有她任何消息……
责任编辑张烁饶霁琳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江子辰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