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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接班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16 23:18:29

城堡的外城墙憨实敦厚,面宽四五米,外沿女墙的垛口,如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虎视城外。城墙上没什么人,寂寞冷清。许朝玉的脸隐没在垛口的阴影里,看不清,只有一点微弱的火光,那是他手里的烟。

他贪婪地看着城堡下方的旧城。前半夜还早,四周已经沉静,街上没有路灯,店铺灯光熄了一半;亮着的一半也都面目模糊,穿不透街道。

天上明月高悬,给夜涂上一层奶和蜜的光泽。再远处,越过一大片没有人烟没有灯火的沙漠空地,一百多公里外,是边境。

许朝玉在印度这座边境城市滞留十多年。不经意间,在这里等来了侄女许茜茜。

许茜茜从英国留学回国后,在国内一家机器人公司实习。这次来印度,被这家公司临时抓来充当小老板翻译。许茜茜一听要来的城市,心里就欣欣然,因为这里有她的一个秘密——这儿有她的二叔。

这天上午本来十拿九稳的项目招投标,却在路演阶段演砸了,实习公司小老板怀疑被人做了手脚。身处异国他乡,小老板急躁但又毫无办法。当得知许茜茜二叔在印度边境小城,小老板宛若抓到了救命稻草,央求她找二叔帮忙。

他们的车灯划破昏暗的静夜,向着城堡侧门驰来。城堡的首要功能是防御,原本只开了一个正门,没有侧门。近年来发展旅游,城墙有倒塌破损的一段,干脆不再恢复原样,顺势改成侧门,方便游客来往其他景点,更能把城墙内侧的建筑租出去,成为餐馆食肆。在这些餐馆里,能顺着楼梯上到城墙,当作宽阔的观景台,生意倒是大都不差。

许朝玉盯着那辆车,它正在孤独地穿过街道,越来越近。那么孤独,以至于能确定周边没有什么人或事是和它有关联的。安全。他用手指掐断手里还在燃烧着的烟头,向侧门走过去,手指把烟头弹出去,一道漂亮的抛物线,砸向墙下街道的黄土地面上。

许茜茜手扶车门,抬着头,凝望着上方。

许朝玉也在凝视着她。向她挥手,示意他们从侧门上来。

他们来到城墙上,许朝玉正在摆放桌椅。城墙内沿挨着女墙,放着收起来的木桌木椅:餐馆在黄昏时分会把两三张餐桌摆到城墙上,日落时晚餐,夜里再收进去。

许茜茜小跑过去,抱了二叔许朝玉一下。

许朝玉上下打量她。

“又长高一点儿了。”

“你取笑我,上大学后就没再长个子了。”许茜茜微微噘起嘴。她身材多少有些娇小,在中国并不明显,到了英国留学,就显得很扎眼。她身边的英国小伙子其实反而蛮喜欢她,大概是有些符合他们对东方女性的刻板印象吧,只是她心里不大乐意。

“那就是鞋高了。”

许茜茜笑着轻轻捶了他一拳。

他拍拍她的肩膀,指了指城墙下,走到内沿女墙边,探头往下,用印地语大声喊,像是在喊人的名字。一个包着头巾的印度人走上城墙,看到许朝玉,满脸堆笑,合十打招呼。

两人用印地语低声交流几句,印度人晃了晃脑袋,下去。过了一会儿,那个印度人用托盘带着食物上来,一碟薄饼,三个空玻璃杯,还有两个不锈钢壶,其中一个热气腾腾。

“我不饿啦。”

“刚到印度的中国人,我就没见过能吃饱的。”许朝玉微笑着说,然后轻轻做了一个手势,请实习公司的小老板一并坐下——一个有点儿鬈发的小青年,一直跟在许茜茜身后,亦步亦趋般,赔着小心。

许朝玉似乎从一开始就忽略了这个人的存在。

许朝玉的目光一直落在侄女许茜茜身上。他的笑容里显然有着发自内心的喜悦,或许是太久没有真正笑过的缘故,眼睛和脸部肌肉总显得有些生硬。

他眼睛看向印度人说:“这里的拉茶是全城最好喝的,今天是老板亲自给你俩拉茶。”

印度老板神情静默,定格在空中,有如一件事情正式开始前表达虔诚感的小仪式……他忽然动起来,一手迅速拿起一个不锈钢壶,一高一低。高处的不锈钢壶倾倒,拉出一股长长的热茶,像小小的瀑布,冲进低处的不锈钢壶里,空气中顿时弥漫着热烈的茶香和奶香。他双手轮换,交错着高高举起不锈钢壶,反复把奶茶长长地装进低处的空壶里。

他的动作很有节奏感,柔和连贯,看着像是在抖动着一条柔韧的布料。如是十次,戛然而止。等待着观看的人给出赞叹的眼神或声音,他再往前一步,一一倒满三个空玻璃杯,不锈钢壶摆在杯旁,做出请享用的手势,在掌声中,拎着另一个空的不锈钢壶,退到城墙下。

“大口喝。”许朝玉看到许茜茜端起杯子放到嘴边,赶紧提醒她。

许茜茜本来是要呷一口,听到二叔的话便猛喝一下。口感非常惊艳,嘴里一团柔滑,前赴后继,像一串紫色带霜的葡萄自内而外一一崩裂,又像雪地温泉相继奔涌。某一瞬间她居然隐隐有种幸福的感觉。红茶的滞涩包裹着牛奶的香腻,是传统的奶茶味道,然而从入口开始,始终固执地夹杂着一丝奇异的香味,细微但难以忽视,直到咽下去后,嘴里还始终留有那股游丝般的异域感。

“这比英国的奶茶好喝多了!就是,有股……”

许茜茜一时不知道怎么形容才是,满脸复杂而难决的神色,没有勇气马上喝第二口,却也不愿意放下杯子,失去喝第二口的机会。

许朝玉微笑,许茜茜的反应如他预期。印度拉茶一般都会加香料,豆蔻、肉桂、丁香,甚至八角等等,各家有各家的配方,味道也就各有微妙不同。這里的老板知道许朝玉的口味,不用打招呼,香料只放惯常四分之一的量,不然许茜茜一入口恐怕就要喷出来。

许茜茜一言难尽地看着手里的杯子,甜涩的奶茶偏生和炖肉的调料混合交织在一起,心理上的别扭恐怕比味觉上的冲击还要大。

“城里倒也有一家中餐馆,其实是印度老板,印度菜,但他做的饺子是中国风味,不比国内普通饺子馆差。红茶也是清饮。只是我从来不去。”

“为什么不去?”

许朝玉只是摇了摇头说:“人在他乡,就不要死守着故乡的记忆。”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拉茶,在嘴里仔细品味着。

“大航海时代,一开始是为了到神秘的东方国度寻找香料。欧洲人吃的肉腥味太重,没有香料不行,经常是香料比肉还贵。别相信什么好奇心、探索未知这种美好的说法。一个人的好奇心还能相信,一伙人,用钱和权组织起来的,怎么可能保持好奇心!”

“你不是一直都很有好奇心嘛。”许茜茜说。这是她对许朝玉一直以来的印象,也正因为如此,小时候的她才喜欢黏着他吧。

“所以……我一直留在边境城市啊。”许朝玉想解释什么,可最终放弃了,他用一句众所周知的话一语带过,然后保持着微笑,继续他的长篇大论。

“走错路的西班牙人到了美洲,一百多人用狡诈和天花覆灭六百万人的印加帝国,带着白银回去,后来太多的白银把他们的经济搞垮;走对路的英国,到了印度,把印度次大陆变成殖民地,带着香料回去。后来,偶然在更遥远的东方的庞大帝国发现茶叶——香料没有改变英国,红茶改变了。喝红茶变成英国的新‘国粹。

“当年英国把中国的茶树偷过来,带到印度种植,现在四大红茶产地,印度有两个,产量和品质反而比中国的还好。成了产地,印度人也有了喝茶的习惯。

“奶茶在英国上百年都是那个温暾暾的东西,困死在英伦岛屿上;在印度变成更好的东西,热烈美妙的拉茶,征服美洲,然后征服欧洲——用这种方式回到了大航海的起点。”

许朝玉点了一支烟,扫一眼远处的边境线,然后瞟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小老板,顺手把火柴和烟盒往小老板方向轻推过去。小老板顺手推回来,摆了摆手,表示不抽烟。

许茜茜捕捉到了二叔许朝玉看小老板的表情。她冲着二叔轻轻地摇摇头,用轻微的动作和表情表示他们俩不是那种关系。

许朝玉继续说:“在世界任何一家星巴克,都能点到印度拉茶。嗯,除了中国。印度拉茶处处比拼英国奶茶,是更值得向往和留恋的……”

“英国人肯定同意你说的呀。他们喜欢移民到前殖民地国家,反而不喜欢留在本土。”许茜茜说,在英国上学时,班里就有伦敦的同学,其父母筹划着移居澳大利亚。

“他们哪里是认同文化和生活,和北欧人爱去泰国一样,自己的国家又阴又冷,所以喜欢到热带,到海边,那里有阳光……”

“那是,伦敦几乎每天都在下雨。上海的梅雨季也就一个多月,伦敦是一年。”许茜茜摇着头叹着气。

“难怪你小丫头一毕业就想回国。你哥呢?他不怕一年的梅雨季,打算留在那里?”

“不知道他怎么打算,他有什么事也不爱和我说。”

“和他爸一样一样的。就你俩在伦敦,父母不在,长兄为父嘛。”

“不是和你一样吗?离家越远越好。”

“不一样……在故乡待太久的人,才会离不开家乡。再说,我是被拉茶征服的。”许朝玉举起玻璃杯,微微倾斜,敬两人。

“拉茶再攻占欧美,怎么看也不是征服者,还是被人家征服的。”向来沉默不语的小老板忽而冒出一句,并主动跟许朝玉举起杯子。

许茜茜小的时候和二叔很亲,甚至比和父母还亲。她父亲整天在公司,不怎么在家;母亲大部分精力在儿子许少阳身上,多少有些疏忽她。关于周末的记忆大多是她拉着二叔的手,跟着他去玩。许朝玉到印度后,几乎每次回国,她恰巧都在,于是就霸占着他的大部分闲暇时间。

今晚,许茜茜临时来找他,替实习公司的小老板求助,许朝玉见面后却不当回事,绝口不问,只是闲谈,好像不过是晚上兴起小聚而已。

许朝玉斯文友善的笑容和彬彬有礼的谈吐只是个幌子。他骨子里透露出來的东西,让小老板隐隐有些异样的感觉,似乎许茜茜和眼前的叔叔,都是如此微妙而复杂。

“对于弱小者,哪怕是一杯茶能留下痕迹,已经是历史的慷慨,多少东西灰飞烟灭。印加帝国除了留下笑话,还有什么?”

“如果不能奋发图强,反击回去,那还不如灰飞烟灭呢。”小老板瞅着许朝玉的表情,语气坚定,似乎在展示着自己的见识。

许朝玉脸上现出回忆的神情,说:“Itsbettertoburnout,thantofadeaway.”

“与其慢慢凋零,不如烧成灰烬。”许茜茜知道小老板听不懂,抢着给他翻译。

许朝玉看出侄女的小心思,笑了笑,“我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的歌手,最好的一首歌……你们跟我来。”

他走到女墙旁,指着远处那片没有人烟没有灯火的沙漠,嗓音低沉道:“你们现在看到的是一片荒凉。但是,在大航海时代之前,这里是丝绸之路上最繁华的枢纽,东方和西方的交汇点。这片荒凉,曾经是一条路,全球贸易史上最重要的一条商路。每天清晨,骆驼商队驮着货物,顺着路出去,到中亚,到西方去;每天黄昏,夕阳之下,从西方回来的骆驼,也满载着货物,顺着路回来,在这里歇一宿,第二天把货物分发出去,到印度各个邦,到孟加拉、尼泊尔,到中国。

“我们身后这个破败的小城,在它的黄金年代里,是名副其实的黄金之城,在贫瘠的沙漠中,比任何城市都璀璨夺目。来到这里的外地人不敢相信,说一定是魔法师用咒语,一夜之间把黄金城堡降临到此。

“你们说,是谁创造了这里的辉煌?”

许茜茜抢着说:“时代。”

“机灵鬼。”许朝玉的微笑在月光下显得十分柔和,眼光里闪过一抹宠爱,那是许茜茜小时候所熟悉的神色。

“想挣钱的人。”小老板的回答。

“是的。亡命之徒。”许朝玉难得冲着小老板点点头,转而又看着那片荒凉。“这里就是‘龙门客栈——亡命之徒的江湖。强盗、马帮、小贩、骗子、小偷、妓女、武师……钱和货在哪儿,他们就在哪儿。骆驼商队,说是贸易商,也是刀口舔血,亡命之徒才能干这行当。每个骆驼身上都挂着长刀,碰到什么事情拔刀就上。每跑一趟,要么送命,要么挣大钱。”

这才是繁荣城市的底色。灰烬从来都是亡命之徒的底色。

“大航海时代开始后,辉煌终结。是城市的辉煌终结了,不是亡命之徒。亡命之徒是不死的,钱和货到哪儿,他们到哪儿。进入大航海时代,他们就跟着,到海上去。没了亡命之徒,这个城市就冰冻在时间里面。你们现在看到的,还是它几百年前的样子。”

许朝玉凝视着远方。真正的灰飞烟灭,是连可怪罪的敌人都找不到。

回过头的时候,他脸上的柔和已经消失,代之以精干机警。他挺直腰,看着许茜茜。许茜茜明白他的意思:闲谈结束,该说正事了。

回到桌子边,她用三句话把来意说完。

许朝玉也不多问,目光迅速扫过小老板,扫过许茜茜,再落回到小老板身上,说:“我试试。”

小老板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片,放在桌面上,用手指轻轻推过去。许朝玉拿起来,借着月光看着上面的字,时间、航班号、名字、座位,必要的信息工整地抄在上面。他轻轻地点了点头,这是很干净的做法,不留痕迹。许朝玉拿起桌上的电话,指着那碟饼说:“这里的香蕉薄饼也做得很好,不会有奇怪的味道。我一会儿就回来。”

许朝玉走到城墙内沿,消失在楼梯口。

许茜茜离开的时候,许朝玉没有送她下去。他站在女墙旁,目送着许茜茜下去,走出侧门,打开车门。许茜茜回头凝视片刻,像是要把这个画面牢牢记住一样。许朝玉向她微微点头,月光把他的身影淡淡地映在城墙上。

车安静地在沙漠公路上奔驰。许茜茜看着窗外,小沙丘连绵起伏而又一成不变,低矮的红柳零星地一闪而过。月亮还挂在天边,它的心思并不在这里,而是温柔地抚慰着城墙。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一个他。完全是陌生的,但是又……好奇怪的感觉。”许茜茜在心里对自己说。

许茜茜轻轻摇头。她不知道怎么去捕捉并表达这纷乱的感觉。姑且这么说吧,陌生的谈吐、陌生的沧桑感、陌生的魅力,唤起的仍是那个熟悉的他。

小时候她有什么问题,大都是二叔帮她解决。她有什么事情,也爱和二叔说,他也总有耐心听。后来,在父亲的安排下,二叔来到印度,联系就少了。她去英国读书,就更没有联系了,更多是和父亲打电话。每年回国,遇上二叔也回国,她会缠着他,很自然就回到了那种亲近的状态,似乎他在印度的一年只是个小小的生活停顿,就像晚上回家睡一觉,第二天生活继续,两人还会互相见到,说着话,他带着她去玩。

今晚在城墙上,她看到了二叔面孔的另一部分。这两部分都是残缺的,看着大不一样,但是放在一起,相互补充,组成一个和谐而统一的面目。

车越开越远,离城墙越来越远,离二叔也就越来越远。像是离开了快乐而肆意的花园,慢慢坠回到紧束而挣扎的现实里。这种失乐园般的感觉她很熟悉,小的时候二叔送她回到家门口,她三步一回头地看着二叔,慢慢挪进家门,也是这种失落。

家里没有人。

父亲在公司,母亲跟着闺密出去旅游,满世界当“中国大妈”去。许茜茜习惯了,以往回来,如果二叔也从印度回国,她放下行李就直奔二叔家去。这次刚从二叔所在的印度那里回来,没地方可去,她就耐下性子,收拾行李,整理屋子。

门开了,许茜茜正在客厅博古架前看着瓷器,那些是父亲从英国带回来的,她从小就习以为常,但没怎么好好看过,这次认真看了,反而恍然有种回到英国的错觉。她转过头,父亲许廷寶正在门口换鞋。许茜茜冲过去,给了父亲一个拥抱。许廷宝显然还不是很习惯,拍了下她的后背,轻轻挣脱了拥抱。

“什么事情这么高兴?”许廷宝坐到沙发上,问她。许茜茜跟着坐在侧位沙发上,娇嗔着说:“有喜事才能抱一下啊?”

许廷宝嘿嘿一笑,说:“你这是英国的礼仪啊。”

许茜茜看着父亲,许廷宝即便在笑的时候,眉头仍然像是锁着的,神情里缺乏舒展和开怀。许茜茜知道他是为了上市的事情在烦忧。

“爸,这次上市还是不顺利?”她换上个职业的表情,问道。

“唉,先让他们送午饭,我们边吃边说。”他拿出手机,给司机打电话,“小张,蟹黄豆腐、上汤万年青、两屉汤包……对,还是那里。”

菜送得神速。餐厅就在斜对面,不大,本帮菜,从阳台上都能看到招牌。许家是老客,只要是小张司机过去点菜,领班就会拿着单子到后厨,直接塞到第一位,几分钟做好,小张拎着就送上来。

许茜茜从褶上轻轻捏起汤包,放到勺子里,欣赏一下它的晶莹温润,再放到嘴边,从边缘咬开一个小口,吸着里面的汤汁。“还是上海的汤包最地道。”许茜茜发出满足的赞叹声。

许廷宝看着她吃完,微笑着。

“说起来,我们赛尔科工在行内也是数一数二的,这次上市没成功,还真有点儿意外。”他看着桌上的美食,实在没有食欲。

“爸爸,这次上市问题太明显,难道你们都不知道?”

许茜茜开口生猛,让许廷宝有些意外,他还需要一点儿时间来习惯。

“什么明显问题?”许廷宝明知故问。听到女儿如此率直地发问,他忽而有了兴趣,不是对问题本身,而是对眼前的女儿。

“其实您知道,对吧?”许茜茜凝视着父亲,话似有所指。

“你说说看。”

“有三处硬伤。”许茜茜也就不绕弯子了,起身从包里拿出一沓打印的资料,那是塞尔科工上市招股说明书。

“您想,上市前三年归属于母公司的政府优惠及补助占的净利润比例太高,都五成了。一般情况下,政府的优惠及补助保持在两成以下比较合理。”许茜茜翻开其中一页,有用红笔做着的批注,法律规定股票发行人的经营成果对税收优惠不存在严重依赖。

“嗯。”许廷宝看她有备而来的架势,点点头,认真听她说下去。

“你怎么对国内上市规则熟悉起来?”许廷宝问。

“啊?”许茜茜被父亲这句突兀的插话搞得有些蒙,随即说:“我这次回国发展,不得熟悉资本市场规则啊?”

可不是吗?女儿从英国留学回来,顺理成章地进了一家投资公司,专注智能制造赛道,按常理应该就在投资公司好好待着,做投资经理,做国际“飞人”,四处看项目,但是这丫头竟然一头扎进了一家创业型机器人公司,还从实习生干起,扬言“要吃到好牛肉,必须得了解这头牛”。

“怎么解决?”许廷宝步步紧逼,有意考验着女儿。

“怎么解决?”许茜茜微皱着眉头,觉得父亲的问话有些幼稚,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她印象中父亲不仅能干,而且思维缜密,这么简单的问题不可能不知道啊?“当然是要提升主营业务,减少对政府优惠政策的依赖。”

“这还是目标。”许廷宝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许茜茜脸上热辣辣的,知道自己不经意间暴露了软肋。父亲话说得客气,笑得温和,意思却是像针一样:“纸上谈兵”“废话一句”。

当这席谈话结束后,许茜茜在洗手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狠狠地骂了自己几句。骂完后,反思、总结,她犯的是新人最容易犯的错——问错了问题。咦,这么简单的漏洞,你们怎么都没看到?我来告诉你们。这是错误的提问切入,严重时甚至会让人死无葬身之地。她应该先问自己一个问题:“这么明显的漏洞和错误,他们应该看到了,可是,为什么没有解决?”资本家、企业家、公司高管、掮客,每一个在市场上经受洗礼、存活下来的人,他们会犯错,但绝不是白痴。把他们当白痴的,最后会得意扬扬地躺在坑底,发现自己才是白痴。这个教训,就当它是父亲给自己的职业成年礼吧。

她的即时反应也很快,她的脑子飞快运转,捋出三条路线。

“第一是内功,优化主营业务,开拓新业务,这些都旷日持久,毕竟日常经营本身就是磨炼内功的过程,一旦操之过急,反而容易鸡飞狗跳、伤筋动骨。”

许廷宝轻轻地说:“说得好。”女儿这么快就重新上道,挺让他欣慰的。

许茜茜受到父亲肯定,多了几分信心,接着说:“第二是收购,这个快,立竿见影,所以是很多企业的首选,当然也等于把问题推到后面。第三呢,财务手法,这个可白可黑,可深可浅,我就不班门弄斧了。不过我知道,就算用财务手法,很多时候也要提前部署,而且未必对业务结构没有影响。”

“很好,很好。”许廷宝透露给女儿,赛尔科工正在和一家德国企业合作,外来和尚好念经,用捆绑产品的方式更多地占领国内市场。同时借这个通道顺势把产品卖到德国,探探欧洲市场的路。

许茜茜心想,果然不能轻视父亲,他岂能局限于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第二个硬伤呢?”许廷宝紧接着问。

“第二个就更明显。”许茜茜翻阅着招股说明书,手指其中一处,说:“单一客户占比太大,肯定不行。”

许廷宝点了点头,这次上市不成功,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对第一大客户太过依赖。

“对于这个问题你有什么建议?”许廷宝再次抛出“傻白甜”的问题。

许茜茜可不会再上当了。“爸,先别接着问解决方案,还有第三个硬伤呢。”她翻开在资料上所做的批注指出,并瞪大眼睛,夸张地表达一下吃惊之情,说:这些都是硬伤,很难绕过去的。

“爸爸,我们为什么不等问题解决了再去申请IPO(首次公开募股)?”

这句话问得实在,问得许廷宝直肉疼。

“我能等,公司可等不起。”许廷宝叹了口气。许茜茜听不懂他具体所指,疑惑地看着父亲说:“这么多年来,公司的决策不都是你在做主吗?”许廷宝解释,这么多年来跟着他南征北战打下江山的高管们,要给他们一个交代。过去一两年来,高管们言谈间有意无意带出的“上市”两字,总是飘进他耳里,频率比起以前可谓是暴涨猛升。他们盼着上市,盼着财富的跃升。许茜茜更是疑惑,这么匆忙申请上市,也实现不了啊。

许廷宝沉吟了一下,说:“做了,不成功,是一回事;什么都不做,那是另一回事。重要的往往是姿态,不是结果。”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有些计较,心照不宣即可,心照都没有的,就更不必说了。但眼前是女儿,以后要做投资,少不了会面对大把像他这样的老板。

还有另一重考虑,他终究没有道出实情。实际上,许廷宝希望儿子许少阳回国接手赛尔科工。他渴望儿子回来接班,儿子在英国读书的时候,他就经常和儿子沟通企业情况,儿子也不排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毕业后许少阳就是拒绝回来。这个事情就悬着了,他心里总是放不下。公司上市和儿子接班,是两件大事,都悬而未决,越往后会越乱,压力也更大,他需要为儿子、为儿子的企业奠定未来。

“中国人有时过于迷信上市。”许茜茜想着上市失利,那么多高管因此而失望,他们的失望给父亲造成了心理压力,有点心疼父亲。“其实上市與否,没那么重要,在英国、德国,很多赚钱的公司一直是私人公司,他们没有选择上市,没有打算做公众公司,一样是百年企业呢。”

“这话你敢和我说,我就不敢和他们说了,呵呵。”许廷宝嘴上这么说,心里感到莫大的安慰:眼前这个说话头头是道的大姑娘,是自己的女儿啊。这个女儿,从高中时就远离家乡,跟随哥哥远赴英国读书,他心里时时感觉遗憾。听其他企业老总说,国外成长起来的孩子,就是没有一直生活在国内的孩子对父母那么依恋、依赖,两个孩子在英国的那几年,验证了确实如此。现在,女儿忽然在自己眼前,变得如此成熟,有眼光,机敏,那是他完全没见过的样子,但实打实就是自己的女儿啊,他心中暗自高兴。

许廷宝兴致大好,饥饿就放心地猛袭过来。他舀起一勺蟹黄豆腐,虽然凉下来了,但此刻他的嘴里鲜美无比。再夹起一个汤包,怡然自得咬了一大口,一时忘了汤汁会溅出,手忙脚乱地看着桌面上一长串的汤点。

许茜茜眯起眼睛,抿着嘴笑。

她看着父亲,他似乎显得有些苍老,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强悍精干的成功企业家,莫名有些怜悯。

许少阳要回来了。

许廷宝在办公室处理完事务,喝上一口下午茶,正要打电话给小张让他把车开出来,许少阳的越洋电话正好打过来。许少阳第一句话就是:“爸,我想好了,我回去。”喜讯来得猝不及防,许廷宝手都哆嗦起来,颤抖着声音确认一遍:“回来为赛尔科工奋斗?”他知道儿子并不喜欢“接班”这个词。许少阳声音清晰确定:“是的。处理好手头事情,两三个月后回去。”

挂了电话,许廷宝在办公室里走了好几圈。

这几年他开始感觉到什么叫衰老。年轻时候,他带着手下在公司、在商战前线连续奋战48小时是家常便饭,以至于供应链上下游伙伴都知道赛尔科工有个“铁人”老板。铁人终于也有厌倦的时候,他并不觉得疲惫,但是有时从车窗里看到那些上了年纪的父母在身边年轻人的陪伴下坐在街边长椅上,在电视里看到中年得子的父亲拉着孩子的手送去学校,甚至看到父母对着青春期叛逆的儿子大发雷霆、大打出手时,居然不由得心头泛起酸酸的羡慕。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生活。他总是过上一段时间才意外发现,自己的孩子又长高长大了,脸上还能看到记忆中的样子,但更多是陌生的神情。他自嘲,自己其实有三个孩子:儿子、女儿,还有赛尔科工。儿女自会长大,很快就会自己照顾自己,但是企业呢,永远是那个在襁褓中的婴孩,没有他的全身心投入,很快就会夭折。

现在,赛尔科工终于成长了,焊接业务做到了国内领先,还开始把海外地盘也焊起来了。他呢,也该退到老船长的位置上,把把方向,镇住底舱,多些时间享受享受正常的晚年生活。

许少阳忽然答应回来,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通的,但对于儿子,许廷宝有一点还是知道的:说话带钉子。许廷宝目光落在办公室角落里的酒柜,就想开一瓶红酒,叫上几个亲信,马上庆祝一下。他停下脚步,忽而琢磨出了什么,一种本能回到他体内:是的,得当机立断。对,就是现在。许廷宝马上做出了决定。他先打了个电话,再随手给许茜茜发了条短信,然后叫来秘书,让她召集紧急会议。

老狐狸的本能静悄悄地潜回到他心里。好消息,对他自己当然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对赛尔科工,自然也是。可是,对这帮跟着他打天下的“外戚”和老臣呢?

许廷宝不怀疑这帮老臣对他的忠心,可是对他的忠心并不会自然延续到许少阳身上,那是建立在多年出生入死和对他能力秉性的信服之上。许少阳在此方面还是空白。他做过不少铺垫,他们早就知道他有意让儿子接班。问题是,许少阳一直拒绝回来,宁愿在英国打工,也不回中国当老板。他们都在嘀咕:是不是少东家习惯了西方生活,又或者在英国谈了恋爱,就在那边安家立业了?少主接班的心理定式一直建立不起来,偏偏赛尔科工刚又上市失败,正是敏感时刻,少阳突然袭击般地杀回来,委实不是好事。不妥善处理,搞不好就是一场风波。

许廷宝思忖了一会儿,给财务副总经理许堂贵打了个电话,让他过来。许堂贵是他三弟,赛尔科工的老臣中他最信任的一个,不然也不会让他落位财务,把着最后一道防线。这个最小的弟弟,比他小了整整一轮,小时候多得他照顾,俗话说“长兄如父”,所以他对大哥是言听计从。

许堂贵只有一个孩子,是女儿,许廷宝对此很放心,他和二弟都有儿子,在这种情况下,许堂贵实在是无法胸怀野心。对赛尔科工的事情,许堂贵很少在公开场合说什么话,可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个糊涂蛋或者老好人,相反,许廷宝知道,他是个聪明人,对事情看得清楚着呢。

“你可算把他劝回来了。”许堂贵听到许少阳要回国,也有些高兴。

“他以前觉得时机还早,还需要在外面多锻炼一下。现在,他做好准备了。”许廷宝轻描淡写地说。

“年轻人能够谨慎,是好事,继承了你的运筹帷幄啊。”

“我疏忽了,之前有点儿欠考虑,让他回来的时机不是太好。”许廷宝简单说了他的顾虑。许堂贵听着,波澜不惊,一副典型的财务脸,慢条斯理地说:“大哥,我倒觉得,你这个时机很好。真上市了,就怕少阳回来,都带不动这个队伍。”他把声音放低了点儿,继续说,“权和利,我看大家更关心利。”

“嗯!”许廷宝点了点头,知道他说的是实情,而且,这个“大家”里,恐怕也包括了许堂贵他自己。“利总比权好办。都奋斗十几年了,也该给大家一个说法……你说,我向大家宣布,这次上市不顺,我特地把少阳从英国叫回来,带着大家冲击新的一轮上市。就实话实说,怎么样?”

许堂贵认真想了一会儿,皱着眉头,缓缓摇了摇头说:“自家兄弟,就不遮遮掩掩了。大哥,我就直说了。我知道你想把大家的利益和少阳捆在一起,减少他接手的阻力,但是很难让人信服。他们都懂,上市不只是看业绩跟报表。你都承认自己搞不定,他们更不会相信少阳搞得定。”

许廷宝眉头皱了起来,缓缓点了点头说:“说的也是。那怎么办?”

“上市还是得你来。你把少阳从英国召回来,全面主管业务,是要带着大家把业务做得更规范,更国际化,真正符合上市要求。而你,腾出精力来,主抓上市的运作。”

“好!”许廷宝兴奋地拍了下办公桌。桌子山响,手生疼。是个好主意,把上市失败从坏事变成了好事。许少阳和老臣们仍是利益共同体,他回来是为了分担父亲的压力,让许廷宝集中精力为大家谋求上市。而正因为这次上市失败,所以企业经营需要变得更规范,给下次上市增加成功概率。许少阳总会有他的思路和调整,有规范上市这面名正言顺的大旗,反对他的人就是反对上市,不用少阳出面,别人都会把他压下去。上市失败反而变成扶持儿子顺利接班的机会。

其实,许廷宝在打电话前就已盘算好,准备做出同样的决定,但他还是郑重其事叫许堂贵来商议。他想看看许堂贵的反应,好判断老臣们对此的反应和姿态。许少阳要回来接班,必须首先摆平的人就是他的两个叔叔。老二许朝玉另有使命在身,玩的是另一种套路,不见得对烦琐细碎的企业运营感兴趣,而且远在印度,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这种人往往是远忧,而非近虑;老三许堂贵虽然没有野心,但人就在公司里,消息灵通,以后许少阳少不了和他经常配合,甚至会有仰仗之处,摆平他显然是当务之急。

站到了生死攸关的选择前头,许廷宝从来不会抱有任何温情和幻想。他读的书不多,但是从电视广播和饭桌地摊零星拼凑出来的野史传奇,足以塑造他强烈的历史观:所谓温情与道义,不过是普通人的安慰,大人物的死地。古往今来的财富传接、权力更迭,越是承平时期的中流砥柱,就越是朝局变革的阻碍甚至威胁。因而,叛乱多出自皇亲国戚,可堪托孤的股肱之臣反倒是平日冷落自放的外姓。

他绕着圈子,故意献拙,只是为了让许堂贵自发自动提出这个他早已想好的方案。他总是会找到办法的。人主动说出的话,不管是情愿的还是不得不说的,总是更有约束力,更会下意识地遵守并坚持。

那天晚上接到父亲的电话,正在武汉看项目的许茜茜马上忐忑起来:咋啦?赛尔科工出事了?还是自己与小老板的恋情过早曝光了?

许廷宝在电话里没说什么,但是声音疲惫而苍老,全然不是许少阳刚回来时老怀堪慰的振奋。打完几个电话,她当即决定连夜回上海。

到了飞机上,她发信息给父亲,说一会儿到家。

许廷宝在家里等着她。

一进门,许茜茜看到父亲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她走过去,想拥抱他一下。许廷宝睁开眼睛,示意她坐在旁边沙发上。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许茜茜坐下来,试探着问,“是哥哥出什么事了吗?”

“他挺好的,很干练。”许廷宝微笑着摇摇头。

难道是关于自己的?许茜茜的心悬了起来。其实,她内心深处是不在乎父母对个人婚恋大事的看法的,但毕竟是生活在国内,难免得在乎一下七大姑八大姨的情绪。

许茜茜疑惑地看着他。

“他回来这半年多,出乎我的意料。”许廷宝把茶几上的干果点心拉了过来,问,“你饿了没?”

许茜茜摆了摆手,睁大了眼睛,做出不信的神情,问:“真的吗?”

“真的。”许廷宝身子往后靠在沙发靠背上,眯着眼睛说,“你和他在英国读书那么久,看不出他有这么精明能干吧?”

父亲才刚过六十岁,就感觉到了七十岁的孤独。他心心念念想让儿子回来接班,自己退居二线,好有机会时不时扮演一下“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中国老人。许少阳回来后的布局,他已反复琢磨过,确保平稳过渡,稳步接手。儿子先接手独立的事业部和项目,熟悉业务,熟悉人财物。国内核心业务,暂由他的得力副手老顾负责,他先镇着,等儿子进入角色,能独当一面,就逐步交给他。他自己的主要精力呢,放在上市和海外战略上,主要是东南亚和非洲市场,为儿子奠定未来的基础。

然而,许少阳回来接班,第一个举措就出乎他的意料。许少阳没有从英国直接回国,而是先飞去印度。

“印度?”许茜茜愕然,“他去见二叔了?”

许廷宝点点头。许少阳见到许朝玉,在印度待了两天,才飞回中国。许廷宝问起此事,许少阳淡淡地说:“我要接班,总要过二叔这关的,不如亲自飞过去,对他尊重,未来也少些阻碍。”虽然对轻重缓急的取舍不同,但许廷宝还挺高兴,儿子能有自己的见识和判断,对企业只会是好事。

这只是开场。那晚许少阳提出,要全盘接手。许廷宝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他的企业家朋友们大都遇到過这种状况,毛头小孩总是雄心勃勃,以为一口能吃成个胖子。他早做好准备,要用彻夜长谈和几十年来在血腥江湖上黑暗和诡谲的经历来令儿子折服,让他走在正确的轨道上。让他吃惊的是,许少阳并不是谈判摆筹码,而是提出要求,异常坚决的要求:要么全盘接手,要么不接手。

彻夜长谈的结果是,许少阳全盘接手。

许廷宝意识到,许少阳在英国就早已着手筹划和准备未来的接班事宜,所有的准备工作都是围绕着全盘接手来的,包括管理工具和班底。虽然对此满是疑虑,中国的企业不是这么干的,但许廷宝心里了然,自己今晚已经没有选择了。这个家伙,从英国带回来两个人,是在伦敦工作的中国人,做业务梳理和数据挖掘的。

许廷宝最后勉强扳回一分:他提出得有过渡期。许少阳同意,父亲协助他在半年内熟悉并梳理业务,并提出企业的整体战略和业务方案。过渡期后,他大权独揽。“爸,这半年你就是监国。”许少阳笑着说,“这半年内,觉得我能力不济、不足以担重任,随时撤掉我,我毫无怨言。半年后,我提交的战略和业务方案,如果你不认同,也有权撤掉我,但这是最后的机会。”

许廷宝可笑不出来。许少阳看似给他面子,但话里意思咄咄逼人:allornothing,没有中间路线。他甚至觉得,他勉强扳回的这一分,也许一开始就在许少阳的计划之内。

一开局就失控,这在许廷宝几十年的商业生涯中可是从未有过的。但是,第二天他就若无其事地开会、部署,安排所有部门配合许少阳的切入。他不着急,该干吗干吗。企业也好,江湖也好,都是长跑。过去几十年中,有太多人比他聪明,太多人比他豪壮,太多人比他有更多的资源,最后他们都消失了,而他和他的赛尔科工还站在这里。商业的世界里,真正的执牛耳者都是熬出来的。

接下来的半年,许少阳不但让他,也让所有人都惊讶。不只是惊讶,几乎是震惊。

许少阳在国外盘桓多年,宁愿在伦敦当个白领,也不愿回家当老板,对此,赛尔科工的高层都知道,各种猜测都有。有的议论更直白点儿:不就是个纸醉金迷的纨绔子弟嘛。这次忽然回国接班,高层们意外之余,不免心里嘀咕,不知道会搞出什么风雨来。“企二代”,尤其是国外留学回来的,瞎折腾企业的事情可是太普遍了。国内市场尔虞我诈、你死我活,水面下沟壑纵横,熟水性的尚且不留意就迷路淹死,哪是这些在外国虚伪文明环境里长大的小屁孩儿所能想象的。他们眼高手低,抱着救世主的心态,在水面上死劲儿地扑腾,等自己淹死了才发现水底纹丝不动。

许少阳“空降”的第一个月,验证了众人的担忧。他的说话方式、作风,和他父亲大相径庭,一看就像是从国外回来的,态度温和客气,但是话里意思呢,直截了当,简直要把意图摆在脸上,连一个弯儿都不带拐的。这位少主久不归国,对中国果然存在隔阂,对于中国社会、企业运转的诸多潜规则毫无所感。对他爸忠心耿耿的几个高管,私底下大摇其头,拐弯抹角地对许廷宝表达担忧:少主要是这么搞下去,不得给那些老油条玩死在这里。许廷宝找着机会敲打他,许少阳只是微笑,顾左右而言他。许廷宝也耐得住,不多说,由他去,反正现实的教训比老人的絮叨要有力多了。

接下来几个月,老油条们慢慢觉得不对劲了。许少阳很勤奋,他的勤奋体现在开会时,体现在会议室、办公室里,甚至走廊过道上。谁去找他签字,如果不在办公室里,得到的答复八成都是:小许总在会议室。

许廷宝有一次路过防火门,楼道里几个高管和高级经理在抽烟闲聊。

“行政说,小许总最多的一天开了23个会。”

一阵惊呼声。

“这不是中国人的陋习吗?”有人说,“小许总一个‘海归,怎么也这么喜欢开会?”

“入乡随俗嘛。你看那些老美来中国,不也很快就变得和我们一样了吗?”

“你们算算,一天23个会,一个会要开多长时间?”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那是他的得力副手,老顾。

“一个会半小时,那也要十多个小时!”一个年轻的声音马上算了起来,听着是市场部的小林。“还没算吃饭和上厕所的时间呢。”

“他的开会和我们中国的开会不一样。有些会,他十分钟就开完了。”

“这不就做个样子?这么仓促就做决定,不怕定错了?”

“他很狡猾,让部门自己提方案,至少提两三个。”老顾说。

“部门自己提的方案也不一定靠谱啊。”

“那他全给你否了,让你重新准备,重新开会。十分钟开完会就是这么来的。他贼着呢,开会必须把部门骨干也都带着。谁丢得起这个人,下属面前还要不要威望了?”

一片沉默,只有抽烟声。

“他在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地过,很快你们就会见识到了。”

“其实这样开会也挺好的。”小林说,他声音里有些期待。

“不是说他不懂中国国情吗?

“嘿,没准扮猪吃老虎呢。”

狡猾!而且是从老顾这个比许少阳大了20岁的老江湖嘴里说出来的。许廷宝微微点头。中国人认勤奋,所谓老板,太高深的东西广大员工是看不到的,可勤奮不但能看得到,而且有感染力。许少阳不但勤奋,还把勤奋立成一根很高的标杆,让员工看着佩服,这就不是只靠发奋就能做到的了。

许廷宝的眼光比门外抽烟诸人老辣多了,他知道最难的地方在哪儿,就是拍板。在一堆年龄和经验都比自己大得多的人面前,十分钟做出明确的决定,行还是不行。这是一个老板最宝贵的能力。

他轻手轻脚地离开了防火门。他一路上想,什么时候找出时间过一遍儿子拍过的所有的板。他知道那帮老家伙,许少阳即使拍错板了,他们也不会当场提出来,也不会来找他这个大老板投诉,而是会等着拍板结果不妙的时候,在某次会议上着急而无辜地抛出来,给许少阳一个羞辱和教训。

许少阳很快找到许廷宝,对人事制度做了个小小的调整,中低层的人事任免增加申报冗余。人事任免的权力本来就在人事部门,虽然是形式意义大过实质意义,对于各个部门的申报,只要不违反公司大规定,人事部门基本尊重业务部门意见。许少阳只是要求部门申报时要有冗余量,两个名额要申报三到四个人选,不管是新招员工还是员工的升迁或奖励。

老油条们正在疲于应付许少阳的开会风暴,这项小规定悄无声息地落地执行了。

许少阳从英国带来了两个人和一套数据工具。这套班底效率很高,整理并挖掘整个公司的数据,形成了几百个报表和模型。几个人经常通宵达旦地研究报表和数据,第二天开会的时候,许少阳随手抛出来,盯着某些关节刨根问底,部门负责人往往满头大汗,往往得要精干的手下出来解答。解答到位,许少阳才露出温和的笑容,问清手下名字,勉励两句。这时候他们开始明白为什么许少阳要让他们开会时带着部门骨干了。

老油条们慢慢回过味来,不知不觉中,许少阳正在把实际的人事权力抓到自己手里。数据嗅觉、客户嗅觉几乎成了那些雄心勃勃想往上爬的员工口中的热词。他的那一套,已经跳过他们,扎根到中层和底层员工那里了。活儿是他们带着手下干的,但是升迁和奖励的最终决定权却是在许少阳手里——没辙,有冗余,就会有决定空间,就会产生真正的权力关系。

总会有些“油条”更柔软、更不滑手,主动找到许少阳。许少阳尊重而客气,带着班底深入业务的每处细节、每个数据的角落。近距离深入接触,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位少主分寸感并没有那么好,有时生硬突兀,有时煞有介事地说着江湖场面话,全无他父亲的圆润自然。但同时也发现,他确实是个厉害角色,嗅觉很敏锐,不是可以轻易被糊弄的。他的班底,虽然未必能帮他们找出具体的解决方案,但是经常能发现他们自己都忽略掉的关键问题。这就很足够了,所谓“老江湖”,本来就是江湖伎俩多,清澈目光少。

没有人会和业绩过不去。“油条”内部开始分化瓦解。找许少阳之前,这些老江湖不忘先去找许廷宝,拍一通少主马屁,对老主表一通忠心。

许廷宝心知肚明,满脸笑容,大加勉励。

“哥哥这么厉害呀!”许茜茜越听越是高兴,又觉得意外。

“你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他在我面前,就是哥哥的样子啊,很照顾我,但是从来都不会和我说这些。”许茜茜摇着头,她只看到许少阳生活中的样子,从来没有见过他其他的模样。一阵惊疑掠过心头,她有点儿不安,“爸,你不是应该很高兴吗?哥哥回来接班了,又这么能干……”

“高兴,高兴!”许廷宝笑着,从桌上抓起一把开心果,放到许茜茜面前。许茜茜拿起一颗,轻轻剥开,放到嘴里。许廷宝慈爱地看着她,随口说:“你二叔明天回来。”

“啊,不会吧?真的啊?那太好了,他回来我得……”许茜茜猛地停住,高兴的笑容僵在脸上。更大的疑惧倏地袭来,她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他们都很郑重其事。她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回响:二叔要回来,只有我不知道。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告诉我,那……肯定是大事。我不宜掺和的大事。慌乱在她心中弥漫着。

“半年。半年后,如果你不认同,也有权撤掉我,但是这是最后的机会。”是的。现在正好是半年。

“你不知道?”许廷宝看着许茜茜的眼睛。

许茜茜迎着他的眼神,茫然地摇头。许廷宝剥开一粒开心果,轻轻放到许茜茜的手里。许茜茜下意识地接着。

“你哥的同盟在门外。”许廷宝轻声说。声音轻得许茜茜几乎都听不见。

许茜茜很想告诉父亲,不是这样的。她身体前倾,靠近许廷宝,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许少阳没有从英国直接回国,而是先飞去印度。很多事情早在半年前,在开始之前就已经决定了。

同盟在门外。那门里是什么呢?像有一块大石头重重压在胸口,许茜茜没法想下去。

许廷宝竖起食指,轻轻摇动,似乎是让她别说任何话,又似乎是让她别掺和进来。

许茜茜看到有一丝凌厉的光芒在许廷宝眼里一闪而过,就像过去几十年中遭遇困厄与险境时一样。许廷宝粗重地呼着气,自己也拿起一颗开心果,慢慢剥开,放到嘴里。

许茜茜的手在轻轻颤抖。许廷宝像一个孤独的老头儿。

许廷宝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紧闭的大门,静静思考。他找了个事情,把许茜茜支出去。许少阳上班去了,许朝玉要晚上才到,他一个人在家里。大门再打开时,会通往哪条路呢?

他经历过很多次危难,当年赛尔科工一个核心高管带着骨干成员集体出走时,竞争对手散布谣言市场大乱时,因为筹措资金被举报让人带走接受调查时,妻子带着儿子冲进办公室以离婚相逼时,他连眉毛都没皱过。眼前的事情远没有那么棘手,连危难都算不上,他脑子里已经筹划好每一步,以雷霆万钧之势,短时间内摧毁门外的联盟,重整旧部,以最快的速度重建秩序,让公司回到正确的轨道。然而,此刻他双手在微微颤抖,似乎有什么在阻挡着他一样。也许,是因为那是他儿子,曾经他那么期盼着回来,好把企业交到他手里传承下去的儿子?

艰难的从来不是怎么做,而是怎么下定决心。

门开了。

许廷宝心跳骤然加快,手里盘着的木珠停了下来。门口是许少阳的身影,他径直走到許廷宝身旁,坐下来。

“怎么回来了?”

“我知道你在这里。”

许廷宝盯着他的眼睛说:“茜茜让你来找我?”

许少阳好像没有听到他语气里潜伏着的危险气息,身子往后靠在沙发背上,跷起二郎腿,说:“我没找过她。这些事情我不会把她扯进来的。”

许廷宝判断得出来,儿子说的是实话。在短短的一瞬间,他几乎都有些嫉妒许茜茜:她有个好哥哥,在保护着她。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在回国前要先去找二叔吗?”

“你和我说过。”

“他为什么要去印度?我记得你说过,赛尔科工早期发展,他功不可没。业务基础是他奠定的,市场、客户也是他一手抓起来的。照理说,他是更理想的接班人。”

许廷宝脸上的肌肉轻轻颤动了一下,心想这个孩子,怎么要在这个当口揭开家族掩盖着的往事。他沉吟了一下说:“他性格不适合当一把手。他不愿意被束缚在轨道上,还不愿束缚别人在轨道上。赛尔科工交到他手里,迟早会脱轨的。”

“那是你觉得,他呢?”

“这是事实。”

许少阳微笑着说:“我也觉得是事实。问题是,二叔是这么觉得吗?”

许廷宝默然,这也是个事实,商业竞争的世界里,真正决定成败的是性格特质和强度,但是人们认的往往是能力。如果一个人有能力,又坚信能力就是责任,那么他确实会是一枚藏在深水里的炸弹。“你去印度,他和你说什么了?”

“他什么都没说。”许少阳摇了摇头,“倒是我很快就感觉到,公司业务重心转向欧洲后,他在那边倒腾自己的生意。不过,我觉得他是有意泄露给我的。”

许廷宝喉咙里含糊地哼了一声。他看向许少阳的眼睛,随即明白了,许朝玉总想着单飞,这么多年来他被自己绑在赛尔科工的战车上。终于,他要做自己的生意了。

“他陪我逛了一天,二叔是个很理想的游伴,一路谈吐比旅途风光有趣多了。我也和他提了要求,既然要独立做自己的生意,可能就要放弃在赛尔科工的一些权利,然后,他在印度的生意,我会全力支持他的。”

“他怎么说?”

“他只提了一个条件:给二婶和孩子足够的保障。”

“股份?”

“我给他们分红权益,没有投票权。”

讶异和不安同时涌到许廷宝心里。眼前虽然是自己的孩子,但他还是低估了,也错估了。许少阳的谈判和破局功夫远比他想象的要凌厉,可问题也在这里:恐怕太凌厉了,几乎是独断专行。半年前谈好的事情,他能够不动声色隐忍到现在才抛出来。

“你在英国的时候就想好了?”

“没有!”许少阳老实而干脆地说,“我和他聊了一天,才这么决定的。”

“你好像很同情他?”

“他是个好弟弟。”许少阳几乎是很诚挚地说。“有太多的事情他是因为你才会去做的。我只是觉得我有责任。”

许廷宝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掐进掌心里。“我不是个好哥哥吗?”他几乎是抗拒着去意识到,眼前的儿子,在妹妹和叔叔身上有着异乎寻常的理解和同情,在父亲身上却几乎没有。“哥哥”,这个词离开他似乎有些年头了,就像其他那些代表着人类情感和关系的词一样,诸如丈夫、父亲、伯伯……

“等你在这个位置上坐得够久,就会明白了。”他喘息着,艰难地说,“他心野,心气也高,一旦单飞,我担心他……”

“他在印度这么多年,资源厚,应该会安全的。”

“我和他一起并肩作战过……有了安全带,车会开得更快的。”

许少阳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前方的空中。“和二叔谈完后,我说希望下次来印度,是前来拜访沙漠之王。他拥抱了我,很用力的拥抱。”许少阳转过头来,注视着父亲说,“爸,从长远来说,我们总要剥离掉那些业务的。也迟早有一天,得让二叔……followhisheart(有自己的想法)。你不觉得需要把他从弟弟这个身份里释放出去了吗?”

“刚回国的时候为什么不和我说?为什么要在今天?”许廷宝用拇指一颗一颗地拨着木珠问。这串木珠在他手腕上跟随他许多年,跟随他度过许多的风雨和起起伏伏的人生。许少阳放下腿,坐直了身体说:“爸,我希望你接受我是我自己。”

“我不尊重你吗?”

“你很替我考虑,一直为我着想。但是,我不是第二个你,也没法成为第二个你。你可以带着我五年、十年,但后面呢?我总要独立去掌管,总要用自己的心智去判断和决定。”

“赛尔科工创办二十多年,蹚过太多水,摔过太多跤,能活到现在,都是大难不死的事。我不希望你还要摔同样的跤,重复同样的死里逃生。”

“过去那半年,你也看到我的所作所为。过去需要尊重,不管是经验还是教训,但是,我不能成为过去的一部分。”许少阳身体往前倾,靠近许廷宝,声音很低沉地说,“爸,你有没有想过,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两个人,为什么一个远走印度,一个滞留英国,都不愿回来?”

“你……”许廷宝的手僵住,笨拙地抓住手里的木珠。

“如果按你的方式,我会成为第二个二叔。”

空气里听得到许廷宝粗重的呼吸声,许少阳不再说下去。沉默不安地蔓延着。半晌,许廷宝用咳嗽声打破沉默。

“你二叔回来后,是什么安排?”

“我们三个人,还有二叔,开一个闭门会议。这个会议由你来最终拍板。接着,按你的拍板,按会议达成的共识,召开公司的战略会议,对业务进行重新定位和调整。”

“不用我拍板了。”许廷宝缓缓地点头,把木珠串缓缓放下来,放在茶几上,用手轻轻拍了它两下,像是告别一样,“你赢了。从现在开始,赛尔科工的许总,就是你。我只是顾问,你在需要的时候,会来找我就好了。”

“明天一早就走了?都收拾好了?”

许朝玉正喝着茶,呛了一口,放下茶杯,抬头看了许廷宝一眼。许廷宝很少会这样说话,说这样的“废话”。他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好收拾的。”

过去十几年,他从来都是背着个包就返回印度。

“多带些茶叶也好。”

许朝玉瞄了一眼沙发侧边茶几,他一进门就看到了,七八筒茶叶,包装简洁疏朗,一看就不是普通茶叶铺里买来的。他心里还嘀咕着呢,这委实不是许廷宝的风格。“难怪你换着茶叶让我尝,我还以为你老骥伏枥,壮心不已,要杀入茶行业呢。”

许廷宝笑了,又叹了口气说:“没想到刚……你又要去印度了。”他想了想,说,“还是常回来吧。我开个茶叶店,你就当回来拿点儿新茶。”

“你不去看我吗?”

许廷宝很坚决地摇头,想说点儿什么,又止住了。

许朝玉轻轻拍了拍许廷宝的手,点了点头说:“你是该开个茶叶店了。赛尔科工在少阳手里会变得更好的。”

许少阳本来在一旁乐得清闲,安心喝茶听兄弟俩聊天,听到话题扯到自己身上了,微笑着把球踢回去:“我做好了,一定在淮海路买下最大的两个铺面,挨着,一家卖中国茶叶,一家卖印度拉茶。二叔你要捧场啊。”

笑声中,手机响了,许少阳看了一眼,起身致歉道:“茜茜马上到了,我出去陪她走走。爸、二叔,你们慢慢喝茶。”

许廷宝摆一摆手,许朝玉拿起茶杯,略一致意。许少阳从沙发上起身的工夫,许朝玉忽然说:“少阳,多点儿耐心。这个家里,只有你才能帮她。”

许少阳微微愕然,深深看着许朝玉,喝茶的时候他没怎么说话,更没有提起他的计划,许朝玉怎么看出来的。他点了点头,走出家门,身后许廷宝似乎轻声问了句什么,许朝玉轻声说道:“我们喝茶吧。年轻人的事,就留给年轻人自己解决好了。”

也许,在过去的岁月中,许朝玉才是真正关心许茜茜的那个人,是他在扶着许茜茜的内心,让它没有滑落下来。一路上许少阳都在这么想。

兄妹两人沿着街道漫步,默然走了许久。这片街区都是这样的街道,人行道几乎和行车道一样宽,没有护栏隔开,还能让路上的人随意穿行,给完整的生活保留着某种幻象。来往车辆不多,行人更是稀少,街边的悬铃木枝叶舒展,遮天蔽日,把阳光拦在空中,走在街上感觉幽静,甚至冷冽。

“我一直都很骄傲。”许少阳开口说,眼睛一直盯着前方。

“嗯!”许茜茜由衷地点头,在英國的时候,两人时常见面,许少阳也常到她的寓所,帮她料理各种应该是男人去料理的事务。虽然在生活上很熟悉,甚至是亲密,虽然许少阳温和而体贴,但许茜茜有种模糊的确信:自己很难走进他的内心,能触碰到,但走不进去。那里是一块坚硬而不知其状的所在,她觉得是傲气。

“最骄傲的事情,是有你这个妹妹。”

“你又说笑了。”

“你身上有一种掩盖不住的……火焰。有一次,我去接你吃晚饭,你刚从泰特美术馆出来,我远远就看到了你。你在人群中,也会闪耀着光芒。好像那里只有你存在,别的都暗淡无光。”

“你真的这么觉得?”许茜茜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语气里有点儿紧张似的。

许少阳转过头看着她。许茜茜心跳剧烈起来,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从一个看不见的方向猛地击中她的心脏。这个眼神,这个眼神她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记忆中从未经意的雪泥鸿爪此时掠过眼前,在她更年轻的时候,有一个人用这种眼神看过她。不记得是什么情景了,可能是在某个饭局上,可能是在工作会议上,也许她说了什么,那人会看着她,用这个眼神。不止一次。现在她隐约感觉到,这个眼神里,有毋庸置疑的诧异。

“你觉得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你的真实样子是什么?”许少阳问她。许茜茜沉默了好一会儿,捕捉着那个模糊而微妙的感觉。

“轻盈,但好像又很有力量。很多东西,我能看到里面,和里面握手,但是我不在里面,好像是站在中间。”她慢慢说道。

许少阳看着她脸上那小女孩般的自怡神色,不由得微笑起来,接着问:“你再认真告诉我,你最渴望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

许茜茜往前走着,走到一圈光亮之下。遮天蔽日的悬铃木终究也有枝叶疏漏时,阳光倔强地投射进来,照出一片小小的光芒,在延绵的林荫中很是耀眼。她停下脚步,让光芒映在她的头发上,说:“我总是能看到一个画面,我穿着干练的衣服,在灯光之下,手里不会拿着任何东西,不需要酒杯,不需要笔,不需要权杖。我站在很多人面前,有伙伴,有对手,有强大的陌生人,有莫测的同路人,我挥着手,看着所有的人,在说着些什么。我不会征服世界,世界也不会征服我。但我会……会改变一些东西。”

“我从小就发现,你不是个普通的小女子,绝不是池中之物。”许少阳轻声说,“你身上有一种很多男人都不曾具备的格局,你应该属于一个更大的世界,发挥你的天性和才干,创造出比男人更出色的东西。你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我最骄傲的是你!”

“如果有一天我成为这个样子,我也会很骄傲。”

“妹妹,你错了!”许少阳看着光芒之下的许茜茜,摇头说,“骄傲是个过程,不是一个结果。”

许茜茜猛地转过头来,阳光洒在她脸上。

“是你的渴望——不是愿望——让你成为一个骄傲的人。只有愿望,没有渴望,没有行动,只会成为一个可怜的悲剧。渴望会让你现在就呈现出未来会成为的样子,会让你一开始就走在正确的路上。”

许少阳停顿了一下,忽然逼视着许茜茜:“你有走在那条路上吗?”

慌乱悄无声息地袭击着许茜茜,她轻轻点了点头,锁着眉头,又轻轻摇了摇头,脸上有些茫然。

许少阳挽着许茜茜的手臂,带着她往前走。前面有个路口,两人拐进去,是条里巷,人间烟火的气息顿时浓了起来。

“你跟我讲过你和小老板的事。我没有表态,不过我想你感觉得到。”

许茜茜撇了撇嘴。

“你没和爸讲,你肯定觉得他会是一样的态度,你怕他会反对。其实,爸知道。”

“啊?”

“嘿,自己的女儿,他看得出来。他想让你把小老板约过来,见一见,我拦住了。”

“为什么?”许茜茜更是疑惑。

“你猜错了,爸可能会喜欢小老板的。”

“所以你要拦着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和小老板在一起有些不以为然吗?”

许茜茜抽身,双手抱在胸前,轻轻一笑,没说话。有些话互相明白就好了,不能说,说出来就成了另一个问题。不过,许少阳并不打算让谈话浮在水面之上,他要直接挑明:“你觉得我嫌他不门当户对?嫌他是小镇青年,攀龙附凤?”

“那是因为什么?”

“你也太看低我了吧?”许少阳哂然,“我反对,是因为他配不上你。”

“那不是一回事吗?”

“他不是配不上赛尔科工,配不上许廷宝的女儿。他是配不上许茜茜这个人。”

许茜茜愣住,站住了脚步,本能地摇头说:“不是……”

许少阳马上追问,像是在追击露出行踪的马贼。“对于你是许廷宝女儿,他有什么说法?”

“他不知道我和赛尔科工的关系。”

“工业基金的投资他怎么拿到的?他那个印度投标项目是怎么起死回生的?”

“是我主动……”许茜茜陡然停嘴。

“茜茜,你生活在想象中太久,开始把自我欺骗当作真实了。”许少阳毫不容情,冷冷地点出来,“他费死劲儿都拉不到的投资,你一个推荐就来5000万;一个已经出局的印度投标项目又回到手上,他丝毫不怀疑你的身份——是蠢还是坏?”

“人总会有盲区,他可能只是不往这边想。”

“逛商场买衣服他会有盲区,这个我相信。资金、资源和人才是创业者最核心的三件事,你愿意相信他有盲区?”看到许茜茜不说话,许少阳接着说,“是谁把门当户对、攀龙附凤放在心里,严阵以待?小老板还是我?如果他坦荡地问你,把你和赛尔科工都认真当回事,我会认可他的格局更高一些,也会觉得他更配得上你。”

许茜茜绷着脸,神情阴晴不定。

“人的情感,不是配不配得上的问题。”许少阳决定松缓一下,“我对小老板没有偏见,他收编我们即将裁撤的减速机团队,虽然莽撞而愚蠢,但也算当机立断,而且很快过来找我讲和……”许茜茜愕然道:“他来找过你?”许少阳说:“你不知道?他到上海来找过我。”许茜茜茫然摇头。许少阳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在商场上,他是个好手,也有激情。但是,一个人是不错的商业投资对象,不代表他也是合适的情感投资对象。你要用情感去投资商业,然后再用商業来拴住你的情感吗?”

许茜茜激灵了一下。许少阳放缓声音说道:“你说真正的你轻盈而有力量,而不是患得患失经常没了自己。除了独自一人的时候,你在谁面前会是这个样子?认真想想,告诉我。”他的声音里是轻柔和关切,许茜茜脸色松弛下来。

“告诉我名字。”许少阳紧追不放。

“二叔。”许茜茜冲口而出,想了一想,又说,“你。”

“你所说你最希望成为的样子,你觉得谁会真正看到?至少是可能会看到、懂得。”

许茜茜默然看着许少阳,目光几乎都要带着一丝恳求。她意识到哥哥的问题指向的是什么。许少阳坚定地回视她,她转过脸,低下头,说:“二叔……我不知道,他太宠我了……太早离开我了……”

许少阳脸上流露出了怜惜,说:“小老板看不到现在的你,也看不到未来的你,对吗?”

许茜茜仍低着头,良久才艰难地点了点头。许少阳抚了抚她的头发,说:“那你的选择呢?为了爱,不要当现在喜欢的自己,也不要成为未来渴望的自己?”

许茜茜猛地抬起头,摇着头。

“小老板和爸爸是一样的。他从来不考虑你是不是也会有自己,从来不尊重你也有自己的宽广天地。他们的理想伴侣,是贤内助,围着他打转,为他的事业完全奉献自己。他们的成功才是衡量你的标准。当你生了小孩儿,或者厌倦了成为工具人,只好退回家里,心甘情愿当个家庭主妇,小鸟依人地过一辈子。不过你看我们的妈妈,她当成小鸟了吗?收获爱情了吗?你的理想就是过妈妈那样的生活?”

许茜茜浑身颤抖起来,一个劲儿地摇着头。是的,她也有远大前程,她梦想着自由出入于世界之间,周旋于影响或决定着世界的力量之间。她对于和小老板的未来,有过憧憬,那就是两个人一起,在她的世界里。这个憧憬与现实距离太远,她也就不愿意多想,把它深深地压在心底。不料哥哥猛烈地揭开了一直遮掩着的盖子,隐秘敞开在光亮下,她一阵晕眩。我真的心甘情愿放弃自己的梦想,附庸在小老板身边,围着他的梦想和事业转吗?这个一直潜伏着的问题破冰而出,如蛆附骨,在她脑海里不停地啃噬着。现在还有青春和美好可以挥霍,可是,可是五年后、十年后呢?

许茜茜把头靠在他肩头,无力地问:“你确信吗?以后一定就是这样吗?”她心里已经清楚地看到,未来只能如此,但就像溺水者,一定要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你问错问题了,妹妹。”许少阳说,“如果要绝对确信,只有等到变成现实。那时候你就已经是家庭主妇了。你应该问的问题是,既然可能是这样的未来,你为什么还可以接受这种卑微?为什么不去努力改变?”

“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许茜茜很茫然。

“除了在小老板面前,还有谁会让你觉得,他看不到现在的你,也看不到未来的你?”

天地间空气停止了流动,隆冬重新回到大地,一股寒意从许茜茜心里泛起,逐渐冻住她的全身。她轻轻挣脱许少阳的搂抱,看着他,艰难地开口:“爸爸?……爸爸!”

许少阳一脸怜悯,疼惜地看着她。许茜茜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他脸上的某种哀悼之意。

“我……爸爸真是这样吗?”许茜茜努力地呼吸着,莫名的气恼隐隐而起,“你为什么这么笃定,一副看穿了他也看穿了我的样子?”看到许少阳脸上一闪而过的痛苦神色,忽然有东西击中了覆盖在身上的冰层,轻微而惊心动魄的脆裂声穿过她全身的骨骼,她屏住呼吸说,“哥,你不会……”

“我们在同一艘船上。”许少阳的声音一下变得干涩,“你经历的,我也都经历过。”

许茜茜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着许少阳的脸庞,“所以你才一直在英国……”

许少阳缓缓点头。他以前之所以滞留英国,迟迟不回上海,并非大家猜测的过惯了纸醉金迷的西方生活,不屑接班赛尔科工等等,而是他需要解决自己的问题。在他的童年生活里,父亲永远缺席。许廷宝太忙,在单位,在饭局,在出差,就是不在家。儿子的每个重要时刻,他都错过了。还在青春期的许少阳被送出国,一个人面对陌生的国度和迷茫的生活。“没有爱,只有注定的未来。我的自己不存在,我只有一个身份——许廷宝的儿子、赛尔科工的接班人。”许少阳的声音里似乎有着一个痛苦的空洞。

妹妹的到来给他增添了生活的动力,但在最后也几乎让他走向崩溃,因为他发现这种慰藉的背后,不过是两个人坐在同一艘船上,沿着被决定的航线航行,毫无偏离的可能。有一次偶然在交谈中听到一句话:小时候父爱的缺失,会让人长大后下意识地寻求代偿和抚慰,做出很多自己都想不明白的选择。他顿时呆住。他意识到自己的心理问题所在,决定要拯救自己。

“所以,你和我说的这些……”

“有人也和我说过,她把我救了出来。”

许茜茜听出了这句话里面某种微妙的意味,轻轻地问:“后来呢?”

“我爱上她。”

许茜茜怔怔地看着他问:“你们没有在一起吗?”

“那她的心理医生执照会被吊销的。”许少阳温柔的笑容里有着萧索。

她知道这句托词般的话后面有着太多的故事,有着太多的甜蜜和苦涩。她不再问下去。

“茜茜,忠于你的内心。不要被情绪和本能压倒。”许少阳看着前方连绵的屋窗,竹竿挑出窗外,晾着大大小小的衣服,迎风飘扬,像尘世里低微而倔强的旗帜。他低沉地说道,声音里似乎是无尽的缅怀:“问问自己,你奔向他,是因为发自内心深处欣赏他,互相深深地看见,还是他像你父亲,束缚你、无视你,但给你熟悉而安慰的感觉?问问自己,在他面前的你,是你在努力成为的自己,渴望成为的自己,还是那个孤独而小小的你,那个乖巧委屈等待着父亲认可的小孩儿?问问自己,是否期待成为一个40岁的等待着父亲认可的小孩儿,是否这样就可以寬慰你一生?”

许少阳闭上眼睛,就像还在她家的沙发上,闻得到清洗干净的窗帘,刚沏好的红茶和带着身体温度的香水味。昏暗中,她凝视着他,看到了他很深很深的所在。“伦敦有800万人,有人会真正看见你——看见你的梦想,看见你渴望成为的自己。人生在世,没有人能够拥有生命中所有的美好和冲动。这是人类命运的本质。人生就是一连串的取舍,要拥有这样,就必须放弃那样。梦想的可贵和难得就在于,必须舍弃其他渴望才能实现。你必须做出选择,决定你的一生要在哪里燃烧。你的选择决定了你的样子。”

“真的不再回来了?”

许朝玉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那婶婶和堂弟……”

许朝玉像是说着与己无关的事情:“我和你二婶说,好好开始她的生活。让孩子做自己喜欢的事,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她肯定希望你留在上海吧?”

“在他们的生活里,我早就消失了。”许朝玉和许茜茜坐在小公园的门口,小时候许朝玉常带她来。已经是深夜,没什么灯光,黑暗遮掩了许朝玉的脸庞,也遮掩住他话里隐约的愧疚和酸楚。“我这句话说得太晚了,十几年前就应该告诉她的。”

“你当初为什么要去印度?”

许朝玉把手里拿了许久的烟点上,抽了一口,烟雾直接消失在夜色里。“这几天我走了走以前的街道,已经不认识了。这是个新世界,我是属于旧世界的人——十几年前的中国,现在的印度。”

“你不是因为这个走的。”许茜茜固执地问道,“是因为我爸,是吗?”

“我自己愿意走。那时候赛尔科工要开拓境外的业务,生死攸关,别人他不相信。”许朝玉听得到许茜茜在摇头,叹了口气,“你爸是我见过性格最坚毅的人,所有东西都必须在他的轨道上。所有东西。”

许茜茜打了个寒战。

“我从来不觉得你是听安排的人。”

“我们父母走得早。说是哥哥,其实是家长,我和你三叔都是他带大的。三叔听话,我小时候可没少惹他生气。所以他真的需要的时候,我会去。”

许茜茜把手放在他膝盖上,闻着冰凉空气中的烟味,半晌,说道:“你走的时候,我很难过,哭了很久。回忆起来,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悲痛吧。”有个记忆从模糊中慢慢探出头来,像是暗室里的相片,从显影液中出来,逐渐变得清晰。“我小时候,还和你说过,好希望你是我爸爸。”

“那天,就是从这个公园回去,你在家门口说的。我现在还记着你说话时的神情。”许朝玉淡淡地说。他没法告诉许茜茜,小小的她说着这句话时渴望的眼神,是色彩最为强烈的画面,嵌在其他色彩暗淡的记忆之中,晃眼到难以触及。

许茜茜轻轻把头靠在许朝玉身上,就像小时候一样。两人静静的,只有香烟燃烧的声音。

“你恨他吗?”

许朝玉沉默了一会儿。

“恨。”他说。

又是一阵冰凉的沉默。烟在冰凉的沉默中燃烧,一点点的火光,灼热了跌坐着的灵魂。

“如果不恨他,就没法在那里支撑十几年。”他把烟头扔在地上,轻轻用脚踩灭,“但是到了后来,我都不知道是该恨他还是感谢他。那片沙漠变成了我的家乡,在那里,我可以自由地呼吸。在那里……我会感觉到心跳。”

许茜茜蓦然记起了那天和小老板的一番对话。那天是在苏州,陪小老板结束了一场艰难的商务谈判,他们走在拙政园门口幽静的马路上,小老板说了一番话,让她思绪万千。“企业的天职是什么?盈利。说得直白点儿,就是挣钱。要挣钱,就要调动很多资源、很多人。有人,就有权力。钱和权聚集的地方,嘿嘿,在中国,就是……”小老板的脸抽搐了一下,“我看过《丘吉尔传》,里面有一句话——那些大人物,影响历史的大人物,如果靠近了看,都是大浑蛋。我原来不以为然,我这个小老板要当个堂堂正正的大人物。”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继续说,“现在才明白,不当个浑蛋,什么都改变不了。好位置早就被浑蛋挤满了。那些成功了的企业家,很爱说他们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办企业。一开始觉得他们矫情,现在办了企业,才知道是真心话。每天只要睁开眼,责任就压过来,企业每天都在生死关头上,一个闪失,再大的企业,说垮就垮。几百几千号人,几千万上亿的投入,就在你手上。只要能活着,你做什么都愿意。”那一刹那,许茜茜忽然想到父亲,他是不是也经历过一样的状况?她的童年时代没有太多父亲的记忆,记得的画面大多是半夜迷糊醒来,看到父亲离开她房间的背影。是因为这么大的压力,他才会日夜在公司里奋斗,總是深夜才回到家里,那时候她早已睡着——“办企业的人,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自己。”

“我明白。”许茜茜搂着许朝玉的胳膊,看进黑暗里,“我现在还有些自己的困扰,我相信很快会走出去的。我会在这个世界里自由地行走——你一定会喜欢我那个样子——有一天会走到印度,走到那片沙漠,和你一起,自由地呼吸,自由的心跳。”

许朝玉摸了摸许茜茜的头,像小时候那样,宽大的手掌,宛若撑起一片天。

责任编辑韩新枝张烁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陈楫宝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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