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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月玮球社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16 23:21:13

月纬球社,开设在天祥商场顶层六楼,是一个球类运动爱好者练习打球、提高球技的商业性休闲会所。

当然,这是老老年间的事情了,现在球类运动爱好者,有许多玩球儿的地方。练习乒乓球,工厂、机关办公室外面摆个案子,就可以打球;玩儿台球,中小城市都有台球厅,别管台球案子是什么材质的吧,好歹支上四根腿,上面有个案子,铺上毛毯,至于毛毯上有小窟窿,你就别挑剔了,十几二十几颗木头球,咕噜咕噜台面上滚,农民工下工后,几个人搭伙,10元钱,一晚上玩儿个痛快。

来月纬球社捅台球,和马路边上捅台球不是一个档次,在马路边上捅台球的,不敢进月纬球社。进月纬球社,你得先洗掉身上的汗臭,好好漱几天口,漱掉呛鼻子的大蒜味,还得先理理发,吹几层弯儿,抹上发胶,还得是法国香味儿的发胶,再穿上法国路威酩轩大皮鞋。算了,别受那份罪了,回家洗洗睡吧。

月纬球社,会员制,成为贵宾级会员,没什么其他条件,就是钱。不是发工资的钱,什么一级作家呀、首席会计师呀,全属于洗洗睡吧之类的人物,月纬球社贵宾级会员,有约翰李先生、比尔赵先生、麦克许先生,听听这名字,能是草根一类吗?

对了,那不是咱哥儿俩去的地方。找个苍蝇馆,来瓶二锅头,一盘花生米,一盘水爆肚,多放点儿芝麻酱,咱就享天伦之乐了。

月纬球社的球没什么好看的,球呗,全是圆的。大球、小球,不圆不是球,个个儿圆。月纬球社里好看的,是陪你打球的陪练小姐。

哦,先说说几位陪练小姐的芳名。伊娜小姐、苏菲小姐、凯文小姐,有和咱哥们儿一起马路边上坐小板凳喝啤酒、吃烤串、进录像厅的姐姐吗?

唉,那个时代呀,反正我是恨透那倒霉年头了。

月纬球社,除了贵宾级会员,也接待一般人等,像普通大学生,家庭宽裕,口袋里有百八十块富余钱,见见世面,进月纬球社摆摆谱儿,装大尾巴鹰,捅一杆,月纬球社照样欢迎。当然,只凭一级作家工资,是不敢到月纬球社玩儿球来的,凑合着马路边儿上捅几杆,人面前吹呼刚刚玩儿台球去了,赚足了面子,也就是了。来月纬球社玩儿球的小爷,花的都是老爹的钱,一晚上千把块,小菜儿。

月纬球社玩儿球收费何以如此高?你听呀。

就是最一般的乒乓球,玩儿球得租一张案子,一小时80元。拿起球拍,打了没多会儿,一小时过去了。走呀?丢这份面子,干吗上这儿来呀?最少两个小时,160元。还有陪练小姐,你说我自己带女朋友来打球,对不起,陪练小姐也要过来指点,教你如何打旋转球、如何削球,更有许许多多其他球技,也是按时计费,一小时80元。月纬球社分成,陪练小姐得七,月纬球社得三,绝对公平。你球技好,請高级陪练,一小时120元,再不行找特级陪练,掏钱吧,哥们儿。

月纬球社高级陪练凯文小姐,每小时120元,你拍出240元,约定凯文小姐陪咱哥们儿打一局,对不起,凯文小姐今天陪练时间早就排满了。明天也没时间。后天?一个月以前就排满了。什么时候能请到凯文小姐?凯文小姐陪练时间全被球友预约了。你可以包案,凯文小姐的案子,你包下来,你几时来,凯文小姐一定笑脸相迎。打一局,你走了,凯文小姐可以出去逛街。你一连三天不来,凯文小姐的案子空着,别人不能租。

租案子80元,陪练小姐陪练120元,咱爷们儿掏得起。玩儿吧。咖啡免费,冰激凌每位客人40元,能只要一份自己用吗?陪练小姐看着你一个人吃冰激凌?还有呢,一局球打到不可开交,不必吩咐,点心,各式各样,明明就是一盘鲜花,你说不要?没吃两件,撤下去,小姐们围过来,一人捏一块儿,不够,再上一份,谢谢,嘻嘻一笑,你就当冤大头吧。

打的是球,玩儿的是派儿,摆的是谱儿,烧的是钱。

这就是月纬球社。

月纬球社高级陪练凯文小姐,人缘好,球艺高,容貌好,身材好。反正这么说吧,维格多利舞厅顶级走红舞女,在凯文小姐面前,一般般。

能不能找一天时间,请凯文小姐陪咱爷们儿玩玩?看凯文小姐高兴!什么时候?什么东西能让凯文小姐高兴?钱!钱多了就高兴,钱越多越高兴!

有几个倒霉蛋儿,合伙凑了一笔足以让凯文小姐高兴的钱,约定时间,几个人一起来到月纬球社,包一张案子,和凯文小姐打球。

唉,和凯文小姐打乒乓球,怎么那么美呢?倒霉蛋儿有倒霉蛋儿的打算。

凯文小姐球技高,无论什么球,快球、旋转球、长球、短球……反正这么说吧,凯文小姐没丢过一个球。

他们就是要看凯文小姐丢球。好看呀!接不着球,球飞了,要自己去捡球,捡球好看呀!陪练小姐身穿运动短裙,弯腰捡球,不是很好看的吗?偏偏几个倒霉蛋儿没本事,你上,我上,打了两三局,凯文小姐没丢一个球,反让几个倒霉蛋儿满地捡球,累得气喘吁吁。

三局结束,凯文小姐总计得了75分,三个人加一起,12分。

凯文小姐问,再玩儿一局?

几个倒霉蛋儿抱着脑袋逃之夭夭了。

凯文小姐,混血儿,父亲是英国人,母亲是中国人,盎格鲁-撒克逊人和汉人的不少优秀遗传基因集中在了凯文小姐身上,黄头发,黑眼睛,高鼻梁,深眼窝,白皮肤,高身材,丰满的胸部……凯文小姐是位怎样的美人,任你想象。

来月纬球社做陪练之前,凯文小姐是木斋女子中学的才女,说得一口流利的伦敦英语和标准国语,声音甜美,各门功课优秀。天津英租界工部局发现了这位才貌出众的混血儿美女,曾向唐宁街10号首相官邸报告,据说英国皇室对此还有过指令,要天津英租界工部局全力保护好凯文小姐,准备在重要时机将她当作形象大使。

可悲的是,凯文小姐的老爸意外死亡,葬送了她的无限前程。不是车祸,也不是急病,更不是心脑突发的意外状况,反正就是死了。怎么死的?一天早晨,凯文小姐的母亲推开丈夫的书房门,发现丈夫睡得极其安详,轻轻地唤一声,没有反应,过去拍拍,没有动静,用咖啡的时间到了,怎么还是一动不动?伸手摸摸脑门儿,凉了。

赶紧叫救护车,送到英国医院,人没有生命迹象了。

什么急病?什么病也没有,煤气中毒。

英国医学专家判断,已经死亡五六个小时了。

住在英租界别墅小洋楼里,点着洋炉子,何以会煤气中毒呢?

事出蹊跷。

英租界洋房,洋炉子,烧块儿煤。天津洋房居民不使用开滦煤,偏偏要用大同煤。开滦煤60元一吨,大同无烟儿煤90元一吨。凯文先生是英茂洋行一名小职员,每月工资200元,同德里小别墅,每月房租50元,女儿在木斋女子中学读书每月20元,吃饭穿衣,各种开销,虽说不至于“囊中羞涩”,终究也不宽裕。凯文先生生活节俭,精打细算,凯文太太更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两个人同心协力,这才把三口人的日子过得舒适体面。

老凯文先生看到中国邻居不烧大同煤,更有人连开滦煤也不用。中国邻居烧“大杂儿”。“大杂儿”,就是各种煤的混杂,有开滦煤,有大同煤,更有品位低下的石煤。“大杂儿”不禁烧,一炉开滦煤可以烧4小时,一炉大同煤烧6小时,一炉“大杂儿”烧两个小时。老凯文先生勤劳,多续几次煤没关系,何况白天在英茂洋行上班,晚上才点炉子取暖,点上炉火,睡前再添一炉煤,后半夜,炉火灭了,被窝儿也暖和,感觉很好。

偏偏中国邻居有理家能手。

老凯文先生发现,邻居家的理家能手,晚上只填一炉煤,待到入睡时煤已烧成炭,此时不必再续煤,用煤炭掺土,和成煤泥,封在炉子里,煤泥中间留一个孔,一夜炉子不灭,第二天早晨把早已烤干的煤泥捅开,炉火立即就燃烧起来了。而且用过早餐,离家上班之前再把火炉封好,晚上回来就不必再点炉子了。

哎呀,中国人真聪明,几辈人实践,研究成功如此方便的办法,又暖和,又省事。英国人祖祖辈辈每天早晨点炉子,家家户户冒黑烟,脑袋瓜子里水太大了。

经过几次试验,成功了!老凯文先生很是得意,每天早晨不必点炉子,可以睡到自然醒,起床也不冷。太舒服了!公司里英国同事见他每天早晨面色红润,举止潇洒,毫无局蹐缩缩之态,便向他请教,老凯文先生每每向英国同事分享经验,偏偏他们愚笨,学不好这手技术。

偏偏那一夜西南风,炉火封好后,“犯烟”。“犯烟”是中国人的说法,“犯烟”时要采取措施,在窗外烟筒口上加一个“弯头”,就什么风向也不怕了。老凯文先生不懂得“犯烟”,他的书房在南面,那天晚上他读一本什么书,着迷,读着读着犯困,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早晨,妻子发现丈夫没回睡房,推开书房门,感觉不对劲儿,跑过去一看,老凯文先生趴在桌子上,大声唤他,人已经没有反应了。

若不,怎么就说半拉格致(天津俗语,指探索事物的道理不够深入,浅尝辄止)的手艺害人呢!老凯文先生一命呜呼,死在自己半拉格致的生活技巧里,就因为窗子外面烟筒上没加“弯头”。

老凯文先生突然去世,母女二人没有了收入,就算老凯文先生生前有点儿积蓄,没多少时间也用完了。

天下总有好心人。看着凯文小姐母女生活无着,同德里老邻居,天祥商场六楼顶层月纬球社老板,来到凯文小姐家里,和凯文小姐的母亲商量:老凯文先生去世,英茂洋行公司虽然给了一笔抚恤金,可抚恤金用不了许多日子,以后的日子如何过呢?

凯文小姐的母亲,旧式妇女,也是木斋女子中学毕业,家里订着报纸,毛笔字写得也还行。到外面做事去吧,进洋行,年龄过了;去中学教书,中学教师每年一聘,寒暑假前,任何学校都不可能中途聘请教师;找别的事情,没有一技之长,做粗活儿又放不下身段。女儿才18岁,虽说中学快毕业了,去小学教书,也赚不到几个钱,光同德里这幢别墅式洋房,每月租金就是一笔不少的钱。别的还有什么高收入的职业呢?

“到月纬球社来吧。”

“让孩子做陪练,我不放心,小报上许多关于你们月纬球社的新闻,什么陪练小姐风流大方呀,通宵不归呀……再难听的话,就不说了。去月纬球社做陪练,吃‘陪字饭,和在舞厅做舞女差不多。不行,我不放。”

不去月纬球社做陪练,凯文小姐还能去做什么呢?

若说呢,天津木斋女子中学是一座极负盛名的学校,木斋女子中学的高中毕业生,有三个标志:第一,写一手好毛笔字,后来天津许多以书法闻名的女史,都出自木斋女子中学。木斋女子中学毕业的学生,都能去知名洋行做书记员。那时候没有打印机、复印机,重要文件都是一份一份地用毛笔抄写,内部文件要蝇头小楷,政府张贴布告,核桃字,工整,干净,真有人把刚刚张贴出来的告示揭下来带回家,给孩子当字帖练习书法的。第二个标志,一口好英语,能做同声翻译。第三个标志,精通古汉语,不光能读古书,还能用古文写作。在校读书时,她们有一门功课,古汉语,研读唐宋文章,每读一篇要写两篇文章,一篇正论,一篇反论。韩愈的《师说》,正论好写,不过就是“为师之道大矣”,反论太难写了,你能写“谬哉,为师之道大矣”吗?真写了你就别想毕业了。

凱文小姐除了这三个条件之外,还有一个名震津门的大头衔:中学运动会乒乓球冠军。

凯文小姐的母亲迫于生活的窘境,又架不住月纬球社老板的劝说,终于松了口。聘请美女凯文小姐来到月纬球社的第二天,天祥商场六楼的楼梯险些被人踩塌了。天祥商场六楼人挤人,一下子把天祥商场老板吓坏了,连忙跑出来维持秩序。各位爷,各位爷,看热闹,分着看行不行?我这是六楼,月纬球社门外最多可以站两百人,前面两百人下去,后面两百人再上来,行不行?

哎呀,天津卫怎么会有这么多乒乓球爱好者呢?连不知道乒乓球是什么玩意儿的老爷子都跑到月纬球社门外扒着窗子往里瞧。看吗?看天仙美女。中国原有四大美女,能沉鱼,能落雁,能闭月,能羞花,如今出了第五大美女,能让人舔唇。怎么舔唇呢?看见凯文小姐,他的嘴唇立即发干,舔嘴唇呀!

月纬球社老板给凯文小姐标出价码:高级陪练,每小时120元。后来又水涨船高,每局140元。别的陪练,出场费以小时计,到高级陪练凯文小姐这里以局计,什么原因?一般陪练,你肯花80元,陪你玩儿一个小时,你有本事敢请高级陪练,40分钟拿下25分,收费50%。太刺激了!

你球技更高,30分钟拿下25分,陪练小姐认输,月纬球社老板向你颁发荣誉奖状,分文不取。再来一局,你又在30分钟之内拿下25分,冰激凌点心侍候,老板叫来小汽车送你回府。

只是,自从月纬球社开业以来,还没有人能在40分钟之内击败陪练小姐的,大多打一局就败下阵来,不服,再打一局,两局下来,溃不成军,乖乖掏出280元,滚蛋。

月纬球社老板会做生意,发行会员卡,高级会员,每张卡5000元,每星期三天,每天由一位高级陪练小姐陪你打一局。用够5000元,续费,下一期4500元。真有人一连三年一期一期地续费。其中资格最老的球友高龄93岁,信不信由你,他准时到月纬球社报到,坐一会儿,喝一杯咖啡,和陪练小姐们说说话。不打两拍吗?不了不了,今天有点儿喘,明天玩儿吧。几个坏丫头嘻嘻哈哈地搀着老爷子下楼走了。

玩儿的是派儿。

老天津卫,玩儿派儿、摆谱儿,是一种身份。中国大戏院二楼包厢,开场一小时,空空如也,要到压轴大戏开锣,角儿快登台的时候,才看见中国大戏院老板护着一位老奶奶走进二楼包厢落座。

在月纬球社里摆谱儿,更是一种酷,更是一个爽。高级陪练小姐,一个一个过来问安,咖啡点心一份一份地侍候,老板站在身后听候吩咐,唯恐一个侍候不周,打烊之后,一群人进来,砸了他的球社。在天津卫,吃江湖饭,不容易呀。

月纬球社的经营手段,与凯文姑娘的母亲无关,她一想到女儿到月纬球社做陪练,心里就打鼓。

怎么办?拒绝如此丰厚的收入,母女俩的日子指望谁?凯文小姐的母亲是一位传统闺秀,虽然不至于男女授受不亲吧,反正,总觉着女孩子当老师、做职员安全,“陪”,总不是什么好差事。

唉!

没有别的办法,凯文小姐的母亲向月纬球社老板提了一个条件:我每天和女儿一起到月纬球社来,我不打扰球友们打球,更不要一分钱的报酬,就是找个不碍事的角落坐着。女儿和谁打球,我不干涉,怎么打,更不干涉,我就是坐在边儿上,你们也别给我泡茶送水,我也不用你们的咖啡蛋糕,行不行?

行!月纬球社老板一口答应,嘱咐下边,给凯文小姐的母亲准备了一个大沙发,旁边一个小茶几,茶水、咖啡、点心随时侍候。

说起凯文小姐的母亲,非凡人也,木斋女子中学老一辈学生,名门闺秀,大家小姐,绝对是一位受过教育,有文化、有品位、有修养的女子。

凯文小姐的母亲姓于,叫于蓝,从读书到现在,老师、同学、朋友、邻居都称她玉兰。凯文小姐叫她,我的玉兰妈妈。月纬球社上下人等一律称她,玉兰阿姨。

玉兰阿姨五十来岁,青春不再,风韵依然,每天无声无息地坐在月纬球社,也给月纬球社添了一道风景。瞧瞧,月纬球社里有如此庄重、高雅的女士闲坐,镇住气场,不良少年不敢放肆。

每天下午3时,玉兰阿姨和凯文小姐分别乘坐两辆胶皮车来到月纬球社,一起走上天祥商场六楼。有人早早拉开月纬球社的玻璃门,鞠躬施礼,恭迎二位女士进来。凯文小姐更衣完毕,不容她稍微休息一会儿,第一位球友走了过来。凯文小姐活动活动四肢,立即开始打球。与此同时,玉兰阿姨坐到属于她的沙发上,礼貌地和大家打过招呼,一天的生活就如此开始了。

晚上11时,凯文小姐更完衣洗过脸,和妈妈走出天祥商场。门外,早停下两辆胶皮车,不必说话,胶皮车车夫拉着她们回到家中。母女二人说说闲话,整理整理房间,沐浴更衣,互道晚安,分头睡了。

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母女相依为命,两个人就是一个人。

报上时时有月纬球社的花边消息,每天凯文小姐的妈妈也看见有的陪练小姐坐着汽车来,收工后,天祥商场门外,更是停着叫不出名儿的小汽车,接那几位陪练小姐回家。凯文小姐的妈妈自然明白接陪练小姐回家的是些什么人。她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哪位哪位和哪位陪练小姐关系不正常。

这一切一切和我们没有丝毫关系,我们规规矩矩来,规规矩矩回家。

玉兰阿姨无声无息地坐在月纬球社里,她把女儿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女儿去洗手间,时间长了,妈妈问今天是不是不方便,女儿扔垃圾筒里什么东西,妈妈看见一张糖纸。女儿不愧是木斋女子中学的好学生,行为端庄,心地纯净,打球就是打球,一脸职业微笑,没有情感成分,送往迎来,没有丝毫暗示,日久天长,母亲放心了。

放心是放心,妈妈每天还是和女儿一起来月纬球社。看见玉兰阿姨坐在球社里,轻薄的球友不敢放肆。

坐在月纬球社里,妈妈看着女儿陪球友打球,越看越心疼女儿,陪练打乒乓球,不能以“辛苦”两个字形容,是累,太累,太累太累了。

月纬球社的球友中,很有几位高手,你能够回敬他的球,他也可以回敬你的球,再遇到削球高手,一局可能打一两个小时。更有居心不良的狗少,就算他今天不打坏主意,一局球下来也要把女儿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一天下来,女儿倒在沙发上,连端起杯子喝水的力气都没有了。

球社规矩,不许外人给球友和陪练员送毛巾擦汗,球社里有人侍候陪练员。毛巾很厚很柔软,妈妈看见,女儿打一局球,连着用了两条毛巾才擦去了脸上的汗水。许多时候,不容你休息,第二位球友又来了,女儿只好支撑着腰,咬紧牙关走到球案前。

妈妈劝女儿休息两天,女儿不肯,说明天已经有两个球友预定了,4点一局,晚8点一局,当中不知道谁还会来。球友走进球社,一看凯文小姐休息,立即走到凯文小姐案前,取出自己带来的球拍,凯文小姐只能笑脸相迎,拾起刚刚放下的球拍。

这天,天津汇文大学几个大学生串通一气,一定要把凯文小姐“撂”倒。

他们轮番上阵。头一名,亚洲桌球大赛亚军,一个半小时,28比26,败下阵来。第二位好汉挥拍上阵,半个多小时,打到23比4,把球拍往案上一拍,这辈子再玩球,王八蛋!第三名摩拳擦掌上陣,24比1。凯文小姐打了一个喷嚏。

月纬球社老板怕得罪球友,走过来向几位狗少抱拳施礼:“列位才俊,玩儿球不怄气,关云长走麦城,不寒碜。今天至此结束。登瀛楼摆好酒席,各位才俊,民族栋梁,前程万里,读书为重,来日救国救民。”连哄带劝,把几位狗少拉到登瀛楼去了。

月纬球社老板认倒霉,今天出血了。

可是几位狗少,吃饭付款结账,常常争得不可开交。

“看不起我?腰里不揣个千儿八百的,敢赴你这鸿门宴?”

“不能不能,天天你掏钱结账,我吃白食?闪开闪开,再不闪开,我推你了。”

说着,胳膊抡起来了。

最后,一个个跌跌撞撞走出饭店,胶皮车,坐上去,回家!

“去哪儿?”车夫回头问,没应声——睡着了。

拉吧,拉到十字路口,向警察鞠躬:“副爷,车上这位爷住哪儿呀?”

警察过来一看:“嗐,这不是吴家花园四狗子嘛,哦哦,打嘴打嘴,我浑蛋,我浑蛋,介(这,天津地方话发“介”音)是、介是吴家花园四少爷,混江龙。他没听见吧?”

“早睡着了,把他扔大河里都不知道了。”

“可吓死我了,这若是被他听见,还不得把我一张人皮扒下来,填上草,挂鼓楼顶上去呀。”

“好咧,您哪!四狗子,河北三马路,吴家花园。”

车夫感谢警察指路,双手奉上一支香烟,大前门。哎哟,天津连拉车的都吸大前门?幸福指数不低呀。

拉车必备,大前门,孝敬警察的。

一天,玉兰阿姨坐在沙发上,一双眼睛正盯着远处陪球友打乒乓球的女儿,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玉兰。”

月纬球社球友称小凯文的母亲为玉兰阿姨,谁会如此直呼自己的名字?而且声音颇为熟悉,浑厚,轻柔,富有强大的艺术穿透力,明明就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歌剧男中音。

什么人?玉兰阿姨好奇地抬起头来张望,面前站着一位男子,和自己年龄相仿,衣冠楚楚,面色红润,看得出来是一位有教养、有身份、有产业的人士。

谁?想了想,想不起来了。

“玉兰同学。”

哦,一定是校友了,可是木斋女子中学没有男生呀,自己怎么会有男同学呢?

“玉兰同学,”男子又唤了一声玉兰的名字,更提醒她说,“天空合唱团。”

哦,想起来了。

天空合唱团,天津中等学校学生联合会组织的一个合唱团,玉兰曾是这个合唱团的核心成员,第一女高音。好像有一个人和自己唱过一曲《桑塔·露琪亚》,女高音和男中音的配合,中学歌唱比赛第一名。

“你是……”

“我姓陈。”

“哦,有印象,有点儿印象,一个怪怪的名字,约翰陈……陈约翰?”

“谢谢你还记得我。”约翰陈先生极有礼貌地将右手放到胸前,向玉兰阿姨表示感谢。

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玉兰同学读书的时候,被学生会推荐参加天空合唱团,到了天空合唱团就成了第一女高音,音乐老师选定演唱《桑塔·露琪亚》,玉兰同学是女声第一人选,和女高音配合的男中音,就是这位约翰陈同学。

一曲《桑塔·露琪亚》,玉兰同学和约翰陈同学成了学生们的青春偶像,木斋女子中学的同学们都羡慕玉兰同学,来日必是中国第一女高音。

玉兰同学在木斋女子中学读书,约翰陈同学是耀华中学学生,两所学校都是私立中学,比起耀华中学来,木斋女子中学接近平民学校。木斋女子中学每学期学费只合两袋面粉,耀华中学每学期的学费合20袋面粉。木斋女子中学除了教室,只有几间小小的实验室;耀华中学夏天有游泳池,冬天有滑冰场,有可以演出歌剧的大礼堂,有全国第一的化学试验室、物理实验室,音乐教室墙壁没有回音,最最让人羡慕的是,耀华中学高中学生每年都有机会到英国学习六个月,暑假期间还可以周游欧洲。比得了吗?

到电台演唱《桑塔·露琪亚》,玉兰同学是乘坐电车来的。人家约翰陈小哥,是自己家的汽车送来的,同车来的还有一位保姆。汽车停到广播电台门外,开车的师傅先下来拉开车门,保姆在车里给约翰陈小哥围好围巾,又帮他提着书包。正好遇到玉兰同学往电台走,玉兰同学斜看了一眼约翰陈小哥,鼻孔里“哼”了一声,一步就抢着走过去了。

演唱结束,约翰陈小哥和玉兰同学一起走出电台,开车师傅拉开车門,约翰陈好心地向玉兰同学说,我送你回家。玉兰同学看也没看约翰陈一眼,书包往后一甩,大步走了。

除了合唱过一曲《桑塔·露琪亚》,玉兰同学和约翰陈少爷没有任何接触。天空合唱团关于约翰陈少爷有许多闲言碎语。天空合唱团学生说,今天约翰陈少爷给某某女同学递小条了。那个说,昨天从合唱团回家,妈妈检查书包,发现一张小纸条,取出来一看,约自己去小山公园,有汽车来接,小纸条落款是约翰陈。

约翰陈,先听这名字,人们一定认为这位小哥出身洋派家庭。非也,小哥约翰陈,就是土生土长喝海河水长大的天津娃娃。

天津娃娃怎么起了一个洋名字?

约翰陈的老爹不信洋教,也不开洋行,约翰陈的老爹就是天津土生土长的土老帽儿,有点儿钱,土财主,在天津开了一家华丰货栈。货栈,本来是存放货物的地方,一片库房。对了,约翰陈的老爹有一片库房,给各大商号存放货物。华丰货栈生意做大了,赚了几个钱,他就不甘心只为人家存放货物了。替商家存放货物,收那几个小钱,糟蹋了这一大片库房。约翰陈的老爹脑洞大开,干起了囤积居奇的生意。那年月,只有囤积居奇的生意发财。中华大地,军阀混战,这里开仗,那里闹灾,战乱、灾荒一来,物价疯涨。平安日子,也可以买通大报、小报制造谣言,什么奉军进山海关了,黄河改道了,一夜之间,财神爷就敲门来了。就是如此,约翰陈的老爹发了大财。

中国人有个传统,上辈人有了钱,第一件事,整修祖坟,第二件事,改变家风,供孩子上学读书。约翰陈是独生子,原来也不叫约翰陈,约翰陈是他进入耀华中学后自己起的洋名字,他原来叫陈大龙。

耀华中学重视英语教育。每天早晨校长站在校门口,学生走过来,校长检查校服、领带,查看仪表,校长拿一把小梳子,给学生梳梳头发,然后嘱咐学生,司皮克英格力师,说英语。

进了耀华中学校门,不许说中国话,校长监督,老师检查,同学举报,说一句中国话,惩罚俯卧撑二十次。开学第一年,每天早晨一年级学生都在操场做俯卧撑,一趴一大片,个个撅着小屁股蛋,累得龇牙咧嘴叫。

陈大龙聪明,半年时间说得满口流利英语,为此受到校长表扬,为争做模范学生,陈大龙改名约翰陈。由此,耀华中学学生每人起了一个洋名字。老师上课,点名,念学生名字,可好听了,约翰陈、彼得张、麦克刘……女学生的洋名字更好听,伊丽娜、玛丽亚、索菲亚……再问他们老爹是谁,赵有财、张富贵、于得水、李二秃……一个比一个亲切。

天生我材,耀华中学三年,约翰陈出息成一个洋派才子,能游泳,能滑冰,能跳舞,能唱歌,而且美声唱法,歌剧男中音。无论耀华中学校庆演出,还是中学生联合会演,约翰陈都是台柱子,由此才参加天空合唱团,也才认识了天空合唱团第一女高音玉兰同学。

听到许多关于约翰陈小哥的传闻,玉兰同学开始警惕,每次离开天空合唱团都要摸摸衣袋,翻翻书包,仔细检查确实没有小纸条才敢回家。

幸好,玉兰同学从参加天空合唱团到离开天空合唱团,从来没发现过约翰陈的小纸条,也没有发现任何人的小纸条。怎么就没有人给玉兰同学写小纸条呢?玉兰同学是背着书包,坐电车,再走路,来到合唱团的,那些由小汽车送到合唱团来的小姐们,每天都会收到三四张小纸条。

万万没有想到,一天晚上,约翰陈的母亲,也就是陈大龙的老妈,突然来到玉兰同学家里,带着给玉兰同学买的一件花裙子,找玉兰同学的母亲说话。

和陈太太说了一阵话,母亲将玉兰同学唤到房里,先向女儿笑笑,随后拉过女儿的手:“娘和你说一件事。你知道英租界有一家华丰货栈吗?”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买粮食。”

“嗐,女儿,娘可不是旧派女人,现在不是讲究自由吗?只要你自己觉得不错,娘绝对不干涉。”

“妈,您扯什么呀!”

“这可不是咱高攀门第,是人家母亲找上门来的。”

“妈,我睡觉去了。”

“看你,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就要中学毕业,19岁了,谁最后也有这一步。”

一气之下,玉兰同学回到自己房间,狠狠把门关上,灯也不开,睡觉了。

三天之后,玉兰同学母亲的三妹,小三姨,把玉兰同学接到家里,烧了几样玉兰同学爱吃的小菜,饭后小三姨对玉兰同学说起知心话。

“玉兰呀,小三姨早就看出你是个有福之人,这么好的人家,找上门来……”

“姨,你要说什么呀!不就是那个倒霉小子吗?不可能!”

斩钉截铁,玉兰狠狠地回答小三姨的话。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我知道,小三姨,无论他们家有多少钱,不行,就是不行!”

“你知道我要说谁家吗?”

“小三姨,有钱没钱无关紧要,我也不想找个薛平贵去住十八年寒窑。可恨的是,有钱人自认为自己有钱,天天想着自己有钱。”

“你怎么就认为他天天想着自己有钱呢?”

“那天晚上,从合唱团出来,他看见我背着书包回家,故意拉开小汽车车门,似笑非笑地对我说:‘我送你回家吧。那张笑脸,太丑恶了。明明是对我说,你看,还是自己开车回家好吧,你们家有小汽车吗?我看也没看他一眼,背起书包就走了。”

“好女儿,有志气,你母亲当年就是回绝了高门第,嫁了个教书的。我去对你母亲说,别理那个华丰货栈小老板,他有钱是他的,我们女儿不爱财。”

小三姨立即回复玉兰的母亲,说玉兰同学断然拒绝陈家婚事,感动得母亲扑簌簌直掉眼泪。

第二天陈太太又来了,和玉兰的母亲说过一阵话,径直走到玉兰同学房里,拉着玉兰的手,和玉兰说起了话。

陈太太先问过玉兰同学的学习情况,又问了玉兰同学穿衣喜欢什么颜色,最近看了什么电影,读了什么小说,东拉西扯,说了一大堆没用的知心话,说得玉兰同学发现世界上最了解自己、最关心自己的人不是母亲,而是眼前这位陈太太。

“伯母,您到底想对我说什么事?”

玉蘭同学实在无法应对这位唠唠叨叨的陈太太,单刀直入。

“哦,玉兰同学真是个聪明孩子!”

“我对您直说吧,我不喜欢约翰陈这个人,虽然他声音很美,家里也很有钱……”

“孩子,我们今天不谈钱。”

“您不谈钱,您孩子眼睛里印着一个大大的‘钱字,他随便看你一眼,那目光就在问你,你们家有钱吗?”

“真那么可怕吗?”

“伯母,既然您开诚布公地向我说起关于约翰陈的事,我也开诚布公地对您说说我对世界的看法。我不回避,小三姨昨天突然把我接到家里,和我说了半天女大当嫁的道理,我就估计一定是要发生什么事情了。今天您又突然屈尊到我们一个平民家庭来,而且没有坐自家的小汽车,是坐胶皮车来的,再迟钝,我也能明白这几桩事都有什么联系,那我就对您说说我的心里话吧。”

“好呀,玉兰同学说吧,伯母爱听。”

“我母亲辈的姐妹,有人向往荣华富贵,嫁进豪门,您知道她们都对我说什么吗?后悔呀,后悔呀,每时每刻,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都向你投来歧视的目光,每时每刻你都承受着可怕的歧视。你随便穿一件衣服,人们的目光都在审视你,你更会听见人们嘁嘁喳喳地评头品足,什么式样旧不旧呀,衣料名贵不名贵呀,衣扣花样时髦不时髦呀,好像你根本就不应该穿这样的衣服。饭桌上一盘鱼翅,人们的目光似是告诉你这不是粉丝。喝葡萄酒,好心人先举起酒杯为你示范,如何用三根手指捏酒杯,又如何先转动再摇动酒杯,本来是一种同情,但同情里背后的歧视更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在你的心上划出鲜血。伯母,我是一个平常人家的平常孩子,你的儿子很有才,一定更有希望。但有钱人的感觉,融化到他的血脉里。天空合唱团的姑娘为什么不愿意接近他?就是怕他那种同情后面的歧视。人们不反感有钱人,反感的是他们总是有意无意地显示自己有钱,这才最可怕。”

陈太太听着听着,最后,突然在玉兰同学的额上重重地吻了一下,然后悻悻地告辞了。

那么,安贫乐道的玉兰同学后来怎么嫁给了一个英国人呢?

玉兰同学中学毕业之后,进入英国英茂洋行做打字员。英茂洋行有一个见习生,凯文,勤务人员,打扫庭院,打扫各个办公室,送茶,送咖啡。见习生小凯文极有礼貌,对于自己应该负责的事务一丝不苟。英茂洋行的高级职员都是英国人,全身透着英国绅士的傲慢之气。英国人小凯文却对中国职员极有礼貌,出来进去只要身后有一个人,他也要拉着门等你走过去之后才把门带上。小凯文好学,向大家学习中文,他知道中国的尊师之道,绝对不像他的同胞那样,拿过来报纸指着一个字问你,这个字念什么?小凯文学中文,一定先向你鞠躬,然后问你方便不方便。

见习生凯文小哥对玉兰同学印象极好,时时找机会向玉兰同学示好。有一次凯文小哥居然邀请玉兰同学去喝咖啡,玉兰同学没有答应。后来,凯文小哥还买了两张电影票,悄悄地送给玉兰同学一张,玉兰同学借口家里有事,婉拒了凯文小哥的美意。

英茂洋行女同事劝告玉兰同学,凯文小哥人品好,不应该对人家如此冷淡,玉兰同学则认为自己是英茂洋行打字员,属于职员位置,凯文小哥是见习生,属工友。英茂洋行中午12点职员用饭,见习生12点半用饭,见习生要等饭堂工作结束,才和饭堂工友一起用饭。职员和见习生是不一样的。

凯文小哥对于玉兰同学的暗恋,并没有因为玉兰同学的冷漠而放弃。两年之后,凯文小哥说要回英国读书,凯文小哥非常严肃地向玉兰同学辞行,并且暗示,学业完成之后,他还要回到英茂洋行供职,希望玉兰同学那时依然在英茂洋行。

玉兰同学支支吾吾地应付着,却没往心里去。洋人嘛,情感不专一,天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你只管回国读书,回来不回来都与我不相干。即使到时候你回来,我还在英茂洋行,我也不是等你,那是因为我没找到待遇更好的工作。

见习生小凯文回英国读书去了,没过多少时间,健忘的英茂洋行上下人等就把小凯文忘记了。大家也说,新来的见习生和原来的小凯文没法比。一个中国见习生,洋人面前低三下四得让人生厌;另一个英国见习生,目光中燃烧着白种人的傲慢,“不值钱”的中国职员先要向他施礼,他才冲你点个头。

事有凑巧,英茂洋行董事长去世,下葬的那天英茂洋行全体同仁都到天津万国公墓致哀送葬,男职员身穿黑色西服,系黑色领带,女职员穿黑色长裙,佩白色胸花,众人围着墓地站好,一辆黑色加长汽车驶来,拉开车门,董事长夫人由一位男青年搀扶着走下车来。

人们吃惊地发现,搀扶董事长夫人走下车来的青年,竟然是英茂洋行原来的见习生小凯文。

我的天,小凯文原来是董事长的儿子。

英国人呀,真会和大家开玩笑,董事长把自己儿子放到洋行做见习生,不可思议,这在中国就是少掌柜了。而且他还给大家送咖啡,打扫洋行,干杂活儿,吃饭时间排后半小时。英国人幽默,也不必如此幽默呀,和中国人玩儿幽默,耍人呢吧?

董事长下葬之后,英茂洋行中国职员们很是郁闷了一阵,几乎人人都在反省这几年自己和小凯文的关系,有没有什么不礼貌的事呀,说过没说过伤人的话呀,等等。萬幸万幸,董事长死了,就是得罪过小凯文,也没法给咱穿小鞋了,大家注意,以后,洋行里待人处事,可要当心,谁知道他爹是谁呀。

玉兰同学倒没后悔,有情无缘的事,失之交臂了,又是老外,拉倒就拉倒了。

小凯文回来了,没继任董事长。中国人又奇怪了。老董事长的儿子怎么不子承父业,继任英茂洋行董事长呢?他申报会计师一职,公开面试,主考官居然是中国籍会计师。哦,明白了,小凯文吗也不是,就是一英国小伙儿,在英茂洋行做过见习生,回英国读书是他自费深造,和英茂洋行没有半毛钱关系,学成回来,还想进英茂洋行,要通过严格的面试。老董事长的葬礼,老董事长的儿女在英国,董事长夫人本来喜欢小见习生凯文,就让小凯文临时充当董事长儿子的角色了。

一惊一乍的中国人,整天揣摩别人的背景,唯恐认错人被穿小鞋。这吓得中国职员转了好几天肠子。

小凯文被英茂洋行录用,成了一名会计师,还是老规矩,待人处事恭恭敬敬,就是不给大家送咖啡了。他的办公室自己整理,新来的见习生要给他的办公室扫地擦桌子,他都客客气气地拒绝了,从来不随意支使人。

可喜的是,小凯文对于玉兰同学的感情更真、更深了。

会计师凯文先生知道,中国人谈孩子婚事,要请出双方信赖的人做媒。聪明的会计师小凯文请英茂洋行一位厨娘来到玉兰同学家里,郑重其事地向玉兰同学的母亲提出要给她的女儿找一个最满意的郎君。玉兰同学的母亲满心高兴,中国妈妈坚信,做粗活儿的胖大妈比坐办公室的苗条小姐说话靠谱。

“哎呀,老大姐,你看着好的人,还会错吗?大姐看他两人合适。事情就定了吧。”

“包在我身上,这孩子品德好,有修养,肯上进,全公司上上下下都喜欢他。”

“谁呀?”

“英国人。”

“哎呀哎呀,大姐,快回了吧,外国人?咱们可不嫁洋人,谁知道他们什么脾气呀!”

第二次,胖厨娘带着会计师凯文先生登门。玉兰母亲一看,可以呀,规矩孩子,目光平实,要不,走走看?

没想到,玉兰母亲和女儿说到此事,女儿捂着小脸儿跑了。

“你到底说个话呀。”

“都是你说了算,还和我商量什么呀!”

婚后,玉兰同学做专职太太,会计师凯文先生一个人的工资足可以维持一个小家庭幸福体面的日子。玉兰同学不戴名贵首饰,凯文先生要给她买钻石耳环,她说,自己小时候没扎耳孔,戴不了耳环。凯文先生结婚时戴在她手上的戒指,她也放在抽屉里。凯文先生告诉她,在我们英国,结婚戒指不许离手。玉兰同学对他说,等到了你们英国,我再戴。

玉兰同学和凯文先生在英租界同德里租下一套房子,英格兰式小别墅,有书房、卧室、客厅,住得很是舒适。房子多,夫妻互不影响,凯文先生和玉兰同学每人一间卧室。同德里的房子每间都有壁炉。偏偏凯文先生不喜欢壁炉,每到冬天一定要用煤炉,英式的煤炉一米高,上午装一炉煤,下午再装一炉煤。天津冬天最冷零下十几摄氏度,对于英国出生的凯文先生来说,平平常常,有阳光的日子,还穿短裤跑步呢。

就因为凯文先生不使用壁炉,这才酿下了一氧化碳中毒身亡的悲剧。

闲坐在月纬球社,一张张乒乓球案上的你来我往,实在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反正有母亲在身边,凯文小姐就少些麻烦。

但别人就不同了。虽说月纬球社是球类运动爱好者提高球艺的地方,可人家花钱来了,能像进学校那样规规矩矩地玩儿球吗?

打乒乓球,几个轻浮青年,轮番地和一个陪练小姐交手,累得人家接不住球。陪练姑娘弯腰捡球,哈哈,一片掌声,看见粉色内裤了。

再往台球那边看,谁规规矩矩玩儿台球呀,看的就是斯诺克小姐们的身段。台球陪练小姐穿低开胸运动裙,弯下腰来,拿着球杆,球友站到陪练小姐对面,从低开胸的大圆领往里面看,看得眼睛直冒火。

球友无论站在什么位置,都是正当行为,月纬球社不能劝阻。一些不自爱的姑娘,故意做出一些动作勾引轻浮球友。你不施展点儿色相,没人请你陪练,案子租金和陪练费收得上来吗?何况还有小费。唉,世道呀,污秽的社会里,打球也不是干净规矩的运动。

最令玉兰阿姨不可理解的是,月纬球社里人们相互之间歧视的目光。地滚球陪练小姐看不起台球陪练小姐,斯诺克小姐看不起乒乓球小姐。混得好的小姐欺侮没人缘的小姐,得老板器重的小姐更歧视被老板冷落的小姐。大家都是出来挣钱养家,糊口活命,都是陪球友打球,谁也不比谁高,谁也不比谁低,彼此有什么相互歧视的地方呀!

有钱人相互歧视,我钱多,你钱少;有权人相互歧视,我官大,你官小;没权没钱的人,吃粗粮,穿布衣,喝白菜汤,彼此彼此,也互相歧视,那才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歧视。

歧视是一种病毒,不知不觉间,浸入自己女儿的身体里了。

突然有一天,月纬球社发生了一点儿小小的波动。

台球部的仙女级陪练周燕燕,陪球友打台球,右手持球杆,左手支起杆头,人们看到,死丫头周燕燕伸出的小手腕上闪闪发光,一只小金表。

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周燕燕的小手腕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闪闪发光的小金表,一只人们从来没见过的小金表,一只镶嵌着钻石的小金表。

呼啦啦,月纬球社所有的人都围过去了。

“瑞士表?”

“不是平常瑞士表。”

天津人见识广,清室退位不久就看见了可以戴在腕子上的小手表。那时候北京八旗子弟佩戴的怀表,已经够时髦了,在天津做生意的洋人,竟然把比怀表还小的小金表戴在了手腕上。最先,凭着手腕上的小表,洋人可以进直隶衙门;不久,中国人手腕上也戴上了小表,闯进总督府,官员赶忙走出来迎接,不知道这位爷代表哪国衙门办交涉。

没过多久,天津人看着手腕上的小金表不稀奇了。据说,有个瑞士国,家家做小金表,就和天津人家家会贴大饽饽一样。稍稍有头有脸的人,人人手腕上都戴出来了小金表,习以为常,没什么好看了。再后来,手腕上没有瑞士小金表的,大饭店不让进,外国银行不接待。只是,吗也难不住天津人,天津人自己做出的“瑞士”小金表,闪闪发光,样式新颖,连钟表行掌柜也闹不清哪个是真瑞士小金表,哪个是天津大直沽制造的“瑞士”小手表。

当然,吗也难不住天津人,吗也糊弄不了天津人。问一声,几点了?他装听不见,更不敢抬起手腕看表,为什么?他手腕上的那只小金表,表针转动时快时慢,天知道现在是几点几分。

直到现在,天津人还没看见过手腕上的小金表镶嵌着闪闪发光的钻石。钻石不大,围着小金表镶了一圈,比芝麻粒还小,粒粒碎钻石闪出不同的光点,稍不留意,会刺痛你的眼睛。

“呀,死丫头周燕燕,你发财了吧?”

“球友送的。”

“假的吧?”

“他敢?你听听,咯噔咯噔地走。”

“谁送的?”

“管得着吗?”

死丫头周燕燕将袖口拉下来,不让人们看了。

死丫头周燕燕发的什么疯?

就算球友送你一只镶嵌钻石的小金表,你也不必戴出来呀。无价之宝,戴出来,不怕丢?

死丫头周燕燕一笑:“等着看吧。”

果然,下午来了一位爷,气度不凡,名牌西装,衬衣袖口,纯金纽扣,领带夹镶宝石,身后跟着一个随员,给他提着大皮包。

走进月纬球社,他凡人不理,径直走向老板贵宾室。老板出来迎接,关上门,开始密谈。

不知深浅的死丫头周燕燕,突然闯进贵宾室,走到老板身边,伸出手腕,露出价值连城的小金表:“老板,对对表。”

老板呆了:“哟,我的天爷,你辞职呀?”

“对对表。比德隆表行老板在瑞士定制的,原以为抢手,没想到,几十天没卖出去,买不起呀!说是明天送上海,上海有钱人多,肯花钱,临走让我戴一天玩儿玩儿。也不贵,说是一位王爷府贝勒拿他家那套王府做抵押,等凑够了钱……”

死丫头周燕燕话没说完,坐在贵宾席的那位爷,站起身来,蔫蔫地溜走了。

“你看,你看,正谈事呢。”

“嗐,什么事,不就是他想包案子、包陪练的事吗?想练球到球社来啊!把案子搬到他家里,定一个陪练到他家陪他玩儿,前几天私下对我说了,好办,先替我把小金表買下。”

“死丫头周燕燕,你太坏了,难怪大家说你坏嘎嘎呢!”

“哈哈……”

死丫头周燕燕,月纬球社里顶级的坏嘎嘎,陪练小姐们遇到什么难事,都找死丫头周燕燕出主意。几个狗少来月纬球社在陪练小姐身上“吃豆腐”,死丫头周燕燕把他们一个个耍得灰头土脸。

陪练小姐弯腰持球杆捅球,许多时候,红球离得很远,必须伏身在台球案上,这正是狗少们“吃豆腐”的好时候,他们趁势把身子紧紧往前贴,看似是研究陪练小姐怎么击这球。陪练小姐明知道狗少“吃豆腐”,也不能躲避,挣的就是这份钱啊。

这类狗少,最怕死丫头周燕燕。一个狗少,挺着小肚子在燕燕背后蹭,周燕燕把小手伸到背后,似是护着自己。那狗少觉得有意思,蹭得越发起劲,周燕燕猛一出手,拉开了那个狗少的裤链。

哧溜一下,正“吃豆腐”的狗少蹲在了地上。月纬球社一群坏丫头呼啦啦围过来,伸出胳膊要拉他站起来,他哪里敢挺直身子呀,只蹲在台球案边央求众人:“我,我,我肚子有点儿不舒服,不要紧,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这次,一个大老板又看中了周燕燕,和她商量,他从上海定购了一张台球案,想包周燕燕到他家陪练。

嘿嘿,你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本小姐是你随便往家里领的吗?

死丫头周燕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什么话都敢往外扔,有时候听得人脸红,她还津津乐道。

“反正我不理她。”女儿凯文对妈妈说。

看玉兰阿姨坐在球社边上无聊,死丫头周燕燕空台的时候就凑过来,陪玉兰阿姨聊天。死丫头周燕燕什么事都知道。

梅兰芳在天津唱《起解》,楼上包厢坐的什么人,楼上包厢爷们儿嗑瓜子,瓜子皮掉下来,落到楼下什么人的头上,那个人没敢往下拨,愣顶着瓜子皮看到散场。她门儿清。

月纬球社的陪练小姐,周燕燕对每个人的家世、交际都了如指掌。

“您看,您看,左边的那个,她的球技最好,一杆到过105分。一个狗少一心向她学习球技,人家孩子也没提任何条件,反正只要你来,我就耐心教你,那狗少一杆捅到80分的时候,他老爹把他一脚踢出去,再不认他这个儿子了。为什么?他把家里的汽车卖了,把祖上传下来的房子卖了,更把他老爹的洋行兑出去了。您看到大营门马路边上卖煎饼馃子的小摊了吗?那个卖煎饼馃子的伙计,就是那个一杆捅到80分的狗少。他的煎饼馃子倒真是不错,绿豆面纯,月纬球社的姐妹都买他的煎饼馃子,不忘旧情呀。”

周燕燕又指指另一个:“您瞧,您瞧,坐在角落里的那个,警察署的探子,他不打球,他也不会打球,他坐在球社,就是抓人来的。球社什么人都有,南边的人在这里接头,您知道南边是怎么一回事吗?北边不是军阀打仗吗?南边要北上讨伐,消灭军阀,月纬球社人来人往,就成了南边人的接头地点。警察署探子下过毒手,一个年轻人,刚走出月纬球社,外面一声枪响,大家往下一看,街拐角地方,那个年轻人遭黑枪,死了。我亲眼看见的,尸体横在马路上,没人管,打黑枪的人,大摇大摆被汽车接走了。真有不怕死的人呀,那个年轻人死了,很快又有人到月纬球社接头来了。我们眼亮,谁是球友,谁是南边人,谁是社会局密探,休想瞒过我们的眼睛。”

周燕燕有自己的专用台球案,这个案子可以空着,除了预约,零散球友概不接待。有时候这张案子被球友整月包租,周燕燕自己只侍候那位包球案的球友,包案子的球友不来,周燕燕坐在椅子上照小镜子涂口红。什么人想请周燕燕陪着玩儿玩儿,对不起,下个月你包案子,周燕燕陪你玩儿一个月。

包案子,包陪练,一个月多少钱,少问,知道了压心里一块大石头。有本事包案子、包陪练的不在乎那几个小钱,没那份钱的,问明白了价钱,闷心里是块病。

而且,而且,还有而且,包案子、包陪练,每天陪练小姐有汽车接送,散场之后,球友请陪练小姐吃夜宵,再去什么地方,那就是人家陪练小姐自己的事了。

反正,你看见了,刚刚,周燕燕的台球案被包出去了,期满之后,手腕上多了一只小金表。

周燕燕手腕上戴了一只小金表,引起月纬球社一场换手表的大风波。

原来,世上还有如此名贵的手表!虽然瑞士定制的手表不是人人都能够戴上的,至少太寒碜的手表就该换了,否则被人看不起。今天你戴出来一只好表,明天我换了一只名表,月纬球社里你询问我的手表多少钱,我询问你的手表哪国货。

比价钱,比式样,比产地。时时就有陪练小姐伸出手腕让大家看看自己的手表。标价5000元呢,说定一年还清,还请出人来作保,如何如何……

周燕燕手腕上的小金表只戴了一天。天知道她是从哪里弄出来的名表,戴一天,把老坏蛋吓跑,完璧归赵,给人家交回去了。谢谢帮忙。

月纬球社换表风波,持续了一个月。有能力换买新表的姐姐们,趾高气扬,个个把袖口挽得老高;家境困难的,一个个像避猫的老鼠一般无精打采地躲在一旁。

月纬球社势力场,每一个人的目光都燃烧着贪婪、羡慕、欲望、妒忌的火焰。

玉兰阿姨相信她和女儿不会受感染,從凯文小姐一出生,母亲不慕荣华富贵的精神就渗到了女儿的血脉里。凯文小姐小时候,无论和父母到什么地方去,也无论是去多少豪华的地方,目光都是平平淡淡,从来不羡慕谁家的姑娘穿了什么衣服,谁家的女儿骑着英国凤头自行车。我们就是平常人家,我们一家人相亲相爱就是最无价的财富。

女儿小凯文也看到了周燕燕手腕上的小金表,擦肩而过,似是瞟了一眼,没有任何表情,还是平平常常地陪球友打球。不像那些死丫头,火辣辣的目光围着周燕燕手腕转,忽然揉揉眼睛,钻石的贼光把眼睛刺痛了。

几天之后,女儿手腕上的手表不见了,离家的时候明明看见她手腕上戴着那块老凯文先生留给女儿的瑞士女表,式样老了些,但在天津已经很令人羡慕了。可是到了月纬球社,女儿把她的手表摘下去了。玉兰阿姨也不怪罪女儿,与其戴一块旧表,还不如什么手表也不戴,可以说,打球方便。

玉兰阿姨心疼女儿,虽然女儿没说话,但是母亲理解,在歧视的目光下,任何人都会感受到精神压力。

这天女儿不去球社。玉兰阿姨带女儿上街。走到天津顶级表店亨德利,母亲蹬上台阶,准备往里面走,不料女儿却立在台阶下面,不肯进去。

“有什么好看的。”女儿对妈妈说。

“随便看看,听说亨德利有新式样。”

“不看不看。”

女儿突然迈步向前走去了。

一根钢针刺在母亲心上。是呀,看什么呢?万八千元的,咱买得起吗?就大玻璃窗里摆着的普通表,标价也要几千元。看什么呢?光是店员们歧视的目光就把你轰出来了。

走吧,母亲跟在女儿身后,悻悻地走开了。

这一天逛街,母女二人没说一句话。女儿只是大步朝前走,母亲紧紧地跟在后面,没进任何一家商店,什么东西也没买,没在外面吃饭,就这样累累巴巴地回来了。

玉兰阿姨回到自己房间,默默地拭着眼窝,幸亏没有被女儿看见。

是的,我们不看重的东西,并不代表这东西就没用。女儿生在势力社会,身边的人穿名贵衣裙,戴名贵手表,挎名牌提包,提包里装着瑞士巧克力,在这种充满杀伤力的环境下,谁又能够给女儿一点点力量,帮助她战胜现实呢?

离开月纬球社?

她已经离不开月纬球社的丰厚收入了,她要和月纬球社的姑娘们去起士林,吃大餐,喝葡萄酒、威士忌,她要穿名贵衣裙,她要拎名贵皮包,她不会像自己那样安安静静守着一部打字机,做一辈子打字员。

“小凯文,妈妈准备从同德里搬出去,咱们找一处租金便宜的房子,你看好吗?”

“为什么离开同德里?”女儿不高兴地问着。

“同德里一套住房,客厅、厨房、卧房、储藏间、后院,每月租金两百元,你父亲没有了,我们母女没有必要住这样大的房子。迁到城里,一套不错的小四合院,一套北房三间,有独立小厨房,一月租金不过四五十元。你也不必每天在月纬球社陪练这样长时间了。”

“我不累。”

“你不累,妈妈看着心疼。咱们安贫乐道,不图钱财,只求温饱……”

“妈,您别说了。住在城里,和住英租界是不一样的。妈,您知道他们为什么看我们是有身份的人,在月纬球社不敢欺侮我吗?就因为我们住在英租界同德里。”

英租界同德里,天津顶级居民区,宽宽的马路,马路中间有花圃,每条街有一座小花园。

英租界,生活方便。天津最有名的小市场——英国菜市,专卖外国食品,日本大米、古巴雪茄、北海道螃蟹、阿拉斯加大龙虾、德国水果糖、南洋香蕉……豪华的电影院,舒服的大沙发椅,美国、欧洲刚刚上映的电影,吸引得北京有钱人天天往天津跑。再赶上梅老板的《醉酒》、马连良的《探母》,角儿到天津都住在英租界的花园洋房里,开演前英租界马路戒严,沿街人家站在家门口,瞻仰四名保镖把着车门,护着名角的汽车风驰电掣呼啸而过。

英租界里住的什么人?下野的中华民国大总统、国务总理、五省联军司令、驻英大使、小皇帝溥仪……你也租个小院?晚了,别想着有人退租空房,宁肯穷死在英租界,不住你的王爷府。

玉兰阿姨真是心疼女儿,为了每月的房租,女儿每天就要在月纬球社支撑七八个小时。这局球刚刚结束,前一位球友才走,第二个球友立即抄起球拍,小凯文来不及用毛巾擦汗,抬起胳膊抹抹脑门儿,一道闪光,一個球飞过来了。

“我们只想每局球结束后休息一会儿,十分钟,每天少打两局球。从同德里搬到城里,房租钱就省出来了。”

“妈,您知道吗,月纬球社,人们回避询问家庭住址。那些住在西门外的孩子,每天早早出来,宁肯绕一个大圏儿,也要绕过东马路,再绕到德租界上电车,天津人都说德租界穷,再穷也是租界,反正不是西门外大街。就因为我们住在英租界同德里,死丫头们才不猜疑我是因为家穷来月纬球社做陪练的。死丫头们都说,因为我的球技好,老板才再三恳求我来球社的。我是月纬球社老板请来的,和那些自己投奔到月纬球社谋生养家的穷孩子不一样,她们一个个拼命地做陪练,不敢懒惰,不敢得罪球友,有时候还得帮助服务生扫扫地,每天早早来到球社,做好各项准备,时时观察老板脸色。每到月末,一听老板唤谁去经理室,她们都吓得面无血色,直到从经理室出来,老板没说下个月不要来了,这才舒出一口大气。平安无事,谢天谢地呀。只有唤我去经理室出来的时候死丫头们才问我,又给你加多少?明白吗,她们以为老板给我加钱呢。其实,人人知道,家里真有钱,谁每天跑到月纬球社来受这份累呀。不光是受累,还受气。规规矩矩的球友,有礼貌,客客气气地和你打球;财大气粗的球友,拿你不当人,打着球,一翻脸,换陪练,就把你轰走了。老板还给你脸色看,说不定下个月就不让你来了。在月纬球社,什么最重要?脸面!穿时髦衣服,用法国香水,要去租界做头发,电烫,每次至少30元。月纬球社比手表,比戒指,比高跟鞋,比包包,比包包里的奶糖,比指甲油,比女性卫生用品,比手帕,比围巾……比比比,一切可以摆出来的和摆不出来的,都要比。她们为什么不敢和我比?我住在英租界同德里!”

“虚荣,虚荣。”

“是的,虚荣一文不值,可是在虚荣的世界里,虚荣是生存条件。”

凯文小姐涨红了脸,接着说:

“月纬球社死丫头们给咱们编了好多故事。她们说,英茂洋行是我爷爷留给我老爸的遗产。那帮死丫头们还编排说,苏伊士运河有我爷爷17%的股票,我老爸是我爷爷的私生子,爷爷死后我老爸只分到一家没人要的中国小洋行,一气之下,我老爸离开英国,再不肯回去了。”

“她们怎么不说白金汉宫是咱们家的后花园呢?这帮死丫头呀,整天没事嚼舌头根子。”

咯咯咯,母女二人笑了。

“她们还编出各种各样的离奇故事,有人说我老爸荒唐,娶了四个姨太太,一场直奉战争,段祺瑞全军覆没,皖系背景的金城银行一夜崩盘,我们家全部家产化为乌有,为糊口活命,我才沦落到月纬球社做陪练。离奇虽然离奇,天底下的事情,越是没谱的离奇事,越有人信。前两年,传说俄租界谢家胡同蓝扇子公寓,来了一位小姐,出身皇室,是俄罗斯皇帝尼古拉二世的姨表姑奶奶的表姨侄女。这一下,满天津卫的狗少打破头天天往蓝扇子公寓跑。奔什么去呀?狗少们要找出这位表姨侄女,辨认清楚,花些钱把人赎出来,来日老皇帝一死,好歹得点儿遗产,至少也是一座金山。结果呢,没多少时间蓝扇子公寓的姐们儿都被天津狗少赎走了。最后尼古拉皇帝倒台,天津狗少许多人家都窝着一个俄罗斯姐儿,天天烤大列巴吧。哈哈哈哈……”

“哎呀,我的乖女儿,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呀!”

老俄租界谢家胡同蓝扇子公寓是妓院。一群死丫头们把那里面的传闻说得津津有味,唉,真不应该送女儿去月纬球社做陪练呀。

“唉,一派胡言呗,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

咯咯,又是一阵笑声。只是,母亲的笑声已经干涩,听着令人不寒而栗了。

对于玉兰阿姨每天来月纬球社看女儿做陪练,月纬球社老板极是恭敬,看玉兰阿姨坐在角落里无聊,时常给玉兰阿姨送过来几份报纸、画刊,消磨时间。

月纬球社老板是个讲面儿的人,他的球社里绝对没有那些下流小报和画报。这一天,月纬球社老板给玉兰阿姨送来一份当天的报纸,玉兰阿姨信手翻着,忽然大吃一惊。

什么消息能让玉兰阿姨大吃一惊?

报端头条消息,直奉两军在廊坊一带发生军事摩擦,双方动用上万军队,更动用了巨型火炮,一连十几天打得不可开交。两派军阀打仗,打就打吧,都打死了才好,只是,廊坊一带的老百姓遭殃了,庄稼毁了,房子烧了,粮食被抢走了,连喝水的井都炸毁了。家乡住不下去了,乡民们结伙逃难,一路往西,去了北京。北京容不下这么多人,只有逃到天津。天津有传统,一遇灾年,便行善举,搭席棚,设粥厂,舍棉衣,处处的善人牌坊边设有药店,医生们轮流坐堂诊病,药店取药,分文不取。天津呀,中国首善之地也。

此事,玉兰阿姨早就有预感,每天从同德里和女儿一起去月纬球社,沿途成群灾民饥饿的样子让人看着揪心。只是玉兰阿姨没有想到,灾民们竟惨到了卖儿卖女、妻离子散的地步,不禁唏嘘了好一阵子。

突然,一段文字吸引了玉兰阿姨的目光:天津赈济公所发布告示,劝说灾民维护公共秩序,动员天津市民踊跃捐款,救助灾民。

赈济公所本来就是一个敛钱自肥的地方,报纸时不时披露赈济公所吞食民众捐款的新聞,玉兰阿姨对于赈济公所的告示,才没有兴趣细看。只是,只是,这赈济公所告示下面,竟然是约翰陈主事具名。

他,一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靠老爸囤积居奇发黑心财的寄生虫,摇身一变,竟然成了赈济公所的主事。这个世界,黑白颠倒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呀。

约翰陈主事的告示写道:

干戈久息,五族共和,于此国运通达之时,不幸天灾人祸不期而至,天津地界九河相聚,八方财富汇集津门,为报答八方民众于津门多年恩泽,每遇时艰,天津民众必伸出援助双手,尽力助我同胞手足。昨夜,避乱灾民暂聚津沽地界,衣食无着,嗷嗷待哺,我天津民众焉能袖手无视。津沽民众,虽无济世之能,仍当倾力以杯水车薪助我手足同胞于陈蔡之厄。天地知我,绵薄之力,拳拳吾心。谨此唯唯。

唉,这就是世道呀,伪君子披上真君子的外衣,假戏真唱。他俨然社会贤达了。

“玉兰同学。”

一抬头,社会贤达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你不是很忙吗?”

“哦哦,忙过去了,谁也不肯出钱,向商号要几个小钱,可不容易了,都说是生意不好,连年亏损。看他们一个个脑满肠肥的样子,少喝一顿花酒,少打几圈麻将,钱就出来了。再不认,我可就派了,拿不出来,停业十天,有的是理由,卫生不合格,电器漏电,有碍市容观瞻……我可没时间在这儿耗,三百元五百元,别跟我打发要饭的似的,五千元,中午12点之前送到赈济公所。”

“开几处粥厂,发几件棉大袄,用得了这许多钱吗?”

“哎呀,我的玉兰同学,一个赈济公所,多大的开销呀!几位副主事,一人包一辆汽车,散会吃饭,能喝大直沽二锅头吗?能吃爆三样、熬小鱼吗?招待各界贤达,安排社会贤达离津避乱,能去宜兴埠、黄骅县吗?”

说着说着,玉兰阿姨发现社会贤达约翰陈的目光一直盯在不远处陪球友打球的女儿身上。而且,而且,这是一种淫邪的目光,目光里燃烧着欲望,占有的欲望,吞噬的欲望,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欲望。

旧习不改呀!男人喜欢看美女,也许不应怪罪,但是,觉得自己有钱,就可以攫取一切,占有一切,就是一种罪恶!

“我们该回家了。”

回到家里,换衣服的时候,玉兰阿姨发现女儿纱裙左上方胸前别着一枚纪念章,金黄的底色,天蓝色几个字:“赈灾纪念”。玉兰阿姨看见过,大街上赈灾募款,凡是捐款的人都送一枚纪念徽章。它设计得很是精美,市民们以佩戴这样的小徽章为荣,表示自己为救助灾民尽了一份力量。

玉兰阿姨看看女儿胸前的小徽章,把它摘下来,在手里掂量一会儿,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

“谁给你的?”

“就是您那位朋友,赈济公所主事,月纬球社每人一枚。”

“大家都一样吗?”

“这还有什么不一样的?都是小铜片片。”

“不对,你这枚纪念徽章和别人的不一样。”

“约翰陈先生就是将一大把纪念章放在桌子上,让每人拿一个。”

“是你自己拿的吗?”

“是呀,我随便从桌子上拿了一枚。”

“没有人和你换过吗?”

“倒是……哦,想起来了,约翰陈先生看了看我手里的小徽章,对我说,你这枚小徽章坏了,给你换一枚吧。还嘱咐我,不要再和别人换了。”

“妈妈的乖女儿,这枚纪念章先放在我手里,明天我们去球社过摆渡的时候,丢到河里去。”

“妈!”

“听妈妈的话。”

“听妈妈话,也要听明白妈妈说的什么话呀。”

“你这枚纪念章是纯金的。”

“啊?”

“别人的纪念章,是小铜片片,你这枚纪念章是纯金的。”

“纯金?莫怪别在胸前往下坠呢!”

女儿眼睛突然闪出一道奇异的光。

从妈妈手里把金光闪闪的纪念章取过来,托在手心里掂掂,小凯文不无惊喜地自言自语:“能打两枚戒指呢。”

“留着吗?”

“听妈妈的。”

“若是妈妈不说呢?”

嗫嚅了一会儿,小凯文抬眼看看妈妈,胆怯地小声说道:“我……我……我不知道。”

小凯文一个“不知道”,激起了妈妈的怒火。妈妈突然站起来,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向着小凯文怒吼道:“不知道,你给我滚出去!”

小凯文愣住了,诧异地看着妈妈。

小凱文看着母亲暴怒的样子,吓得全身颤抖。母亲眼睛里的怒火喷向女儿,女儿咕咚一下跪在母亲膝下,双手抱着母亲的双膝,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俯下身子,玉兰阿姨将女儿拉到怀里,不禁哭出了声。

“小凯文,我的乖女儿……”

“妈妈,您怎么了?”

小凯文吓坏了,紧紧地抱着妈妈,似是自言自语地说:“妈妈,女儿不会背叛您的教诲,小凯文永远是妈妈的乖女儿。”

“凯文,妈妈的乖女儿,妈妈对你说,那个约翰陈混迹社会,不是老实人,少年时我和他在天空合唱团相识,十足一个花花公子,天天骚扰天空合唱团的女孩子。多年不见,他为什么突然到月纬球社来?他又不会打球!他看到报上月纬球社聘新陪练小姐如何如何的消息,来月纬球社就是来物色女人的。看到你,明明就是猎人发现了猎物,看到我坐在月纬球社,又知道我是你的母亲,他才不敢放肆。他送你一只纯金纪念章,你想想,他会没有目的吗?”

“妈,随他怎么想,只要我们自己规矩做人,他也是白费心思。”

“规矩做人,首先要自己安于清贫。留下这只纪念章,打成戒指,戴在手指上,它就控制了你的命运。”

第二天,妈妈和女儿一起去月纬球社。过海河,木船摆渡,小凯文扶着妈妈走上船板。船夫撑着长竹竿,用力撑开船,驶到河心,小凯文张开手掌,在母亲眼前晃动一下,母亲看见女儿掌心纯金的纪念章在清晨的阳光下闪耀出金黄的光斑。突然,小凯文扬手用力一甩,一个水花暴起在水面上,摆渡船平平稳稳地向对岸驶去了。

海河河面不宽,三五分钟就靠近对岸了。船家伸出长篙,搭住岸上的木桩,摆渡船缓缓靠在河岸边。突然小凯文觉得摆渡船晃了一下,母亲已经倒在自己的怀里了。

“妈!”

小凯文惊呼了一声。摆渡船上的人们立即围了过来,帮助小凯文扶住玉兰阿姨,更有人大声地对小凯文说,不要动,不要动,慢慢放倒,慢点儿慢点儿,掐住人中,用力,用力。

一阵急救护理,有人先跑下船来,喊住一辆停在岸坡上的胶皮车,更多的人将胶皮车推到船上,轻轻地搀扶玉兰阿姨坐到胶皮车上。更有人招呼着:“就近,就近,马大夫医院!”

“这么早,医院还没开门。”

“马大夫就住在医院里。”

“我去,我去。”一个跑得快的人,先向医院跑去了。

天津人就是如此助人为乐,满摆渡船的人,都为抢救玉兰阿姨尽最大的努力。

玉兰阿姨病了。

一台成功的心脏手术轰动津门,玉兰阿姨转危为安。感谢医生!感谢护士!感谢女儿!感谢月纬球社每一个人!

玉兰阿姨手术后,住在医院,月纬球社陪练小姐们轮流值班,照顾玉兰阿姨。连马大夫医院院长、医生、护士都闹不明白,这位病人何以有这么多的漂亮女儿。女儿?不会吧?二十多位,年龄相仿,个个赛仙女,可是容貌不同,有人斯文,有人豪气,有人陪伴时读小说,有人陪伴时还能看外文报纸,闹不明白,只看得出这位病人好福气。

谁也想不到,照顾玉兰阿姨最负责的姑娘,竟然是那个死丫头周燕燕。周燕燕自幼丧母,守在玉兰阿姨病床边,人们看见她眼睛里涌动着泪珠。

在月纬球社做陪练,身不由己,每天下午3时,一定要到球社侍候。有人来打球,请你陪练,无论你高兴不高兴,你都得笑脸相迎。妈妈住院,女儿只能上午陪伴,在医院和妈妈吃过饭,匆匆就往球社跑,迟到一分钟,老板就给你脸子看。

下午准时来照顾妈妈的,是死丫头周燕燕。她怎么可以不到月纬球社去呢?别忘了,人家是包台。有人把你的案子包下来,什么时候来,他和你约定,玩一会儿走了,剩下的时间,你就可以离开球社。包案陪练,就是这么牛。

这个月包案的爷,忙得很,一个星期才来了三次,全是下午6点以后。

周燕燕每到小凯文必须往球社跑的时候,就来到医院接小凯文的班。玉兰阿姨很是不安,感激地劝她不必匆匆往医院赶,自己生活上可以自理。

周燕燕对玉兰阿姨说:“我就做您的女儿吧。我守在您的病床边,人们说我是病人的女儿,这不是我的福气吗?”

玉兰阿姨看周燕燕对自己一片真心,感动得真把她当作亲生女儿了。

周燕燕一手好烹饪,她捏的饺子,玉兰阿姨吃得满嘴香。周燕燕坐在玉兰阿姨病床旁边,和她说知心话,玉兰阿姨也趁机向周燕燕询问些球社的情况,询问女儿和大家相处的关系,询问有没有什么人对女儿特别注意。

玉兰拿自己当亲人,周燕燕小嘴打开话匣子,可就说起来了。

“妈,满球社上上下下,没一个不说凯文姐姐是好姑娘,人们还说只有玉兰阿姨这样的好母亲,才能教育出凯文姐姐这样的好孩子。从月纬球社开张的那一天,月纬球社就没进来过这样规矩的陪练,斯斯文文,不多说少道,不低三下四,连那些品德不好的狗少们,都不敢放肆。有时候,一想到凯文姐姐有您这样的好妈妈,我就止不住流眼泪,夜里拉高被头,在被窝儿里哭。

“只是只是,妈妈,不瞒您说,像凯文姐姐这样的老实孩子,最后一定要吃亏的。花钱到月纬球社玩儿球来的,能有几个好人?我对您说吧,从七八十岁的棺材瓤子,到跟他爹一起来的小浑球,一个好东西没有。妈妈,您别耻笑我骂粗话,这一肚子恶气,没有地方撒呀。老王八蛋,小王八蛋,人人一双贼眼,看什么?专门盯你短裙底下。你弯腰捡球,你伏在案子上捅球,一个个眼珠子都流出来了。站对面的,从你领口往里看;站你身后的,往你短裙里面看。一个个过来过去,随时咸猪手,捏一把,掐一下,拍拍屁股。给小费,手伸到你领口摸一下你的……别说了,别说了,再说就恶心得要吐了。

“月纬球社都说我是坏嘎嘎,叫我死丫头周燕燕。我不坏,是他们逼得我坏,要想制伏坏人,你必须比他还坏。我为什么拉开那个狗少的裤链,抓着他的内裤在球社里转?他在后面干坏事,不是一次了,他以为我没感觉,一个人挺着小肚子从后面顶你,你感觉不出来?当然他给你小费。我不贪图你的小费,我就是要看看你裤兜子里是什么东西。那小子,一次就老实了,再不敢靠近我了。

“妈妈,您别歧视我,只等我挣够了钱,我一定离开这个臭水坑。

“我也是高中生,自幼丧母,快毕业了,老爹也走了,我得活呀,走投无路,我考进月纬球社。三年时间,在月纬球社我看见了一个见不得人的世界。看外表,月纬球社人人衣冠楚楚,文质彬彬,只有月纬球社里的人才看得出来,许多文质彬彬的人比流氓坏蛋还要坏上十倍百倍。月纬球社就是一大粪坑,几个不怀好意的球友就像苍蝇一样围着你飞,粘在你身上。苍蝇,你可以拍死它;坏蛋,你还得陪着他打球,还得赔笑脸,还得和他说话。妈,我恨月纬球社,我恨开设了月纬球社的天祥商场,我恨有天祥商场的这个天津卫,我恨透了有天津卫的这片地方。

“我刚来时,球社出了一件事。一个年轻人,月纬球社的球友,时常一个人来球社打球,很规矩的一个青年,从来不和陪练小姐们玩笑。这个青年打球的时候眼睛总向门口瞟,一会儿时间,一个中年人进来,两个人好像不认识,这时年轻球友走了,从中年人身边走过去,也不说话,也不过眼神,就是擦肩走过去了。一天下午,这位年轻人和那位中年人擦肩走出去后,外面一声枪响,大家往楼下看,那位年轻人被人一枪打死了。开枪的人大摇大摆地坐进一辆汽车,走了。

“陪练姐妹们看了,谁也不敢出声,只有我悄悄地哭了,我多么愿意替他去死呀。我知道那个年轻人为救国救民献出了生命。是呀,稍稍有点儿人性的人也知道,天下不能由着几个军阀打来打去,不能由着他们杀人放火,人们要过平安日子,人们盼着‘南边的人过来,把这几个杀人放火的土匪除掉。”

出于一片好心,周燕燕每天到医院陪玉兰阿姨说话,但正是周燕燕一次一次对月纬球社的描述,反倒给玉兰阿姨心头压上了一块重石。当初真不应该送女儿进月纬球社,这是个什么地方呀,钱钱钱,钱的后面是黑暗,是肮脏,是堕落。

晚上,女儿离开月纬球社,急匆匆跑到医院,先向医生、护士问过母亲的病情,然后立即跑进病房,坐在母亲床边,掏出面包,一面啃面包一面和妈妈说外面的事。

母亲开导女儿,世上唯有虚荣一文不值。做生意,要穿着体面;和人谈生意,要租汽车;请人吃饭,要去大饭店。许多人出门从汽车行要汽車,付了车钱,午饭都没得吃。我们何苦呢?为了虚荣,为了住在同德里,就累死累活地在球社拼命。妈妈不要虚荣,衣食无忧就是妈妈最大的幸福。

心地单纯的小凯文自然不会想母亲为什么突然说这空泛、无用的话题。正好,今天不太累,母亲精神又好,小凯文一面啃面包,一面和母亲开始讨论虚荣到底有什么用的问题。

是的,虚荣一文不值,可是在虚荣的世界里,做生意,谈合作,生意人就要穿名牌西装,戴大金戒指,见面问好,相互敬烟,就得是三炮台,走亲访友,你也得穿着体面,读书不读书,你得装作斯文,说起来不全是虚荣吗?

“妈妈不和你开讨论会,妈妈想……”

“我知道妈妈想说什么,从同德里迁到城里,换一处房租便宜一些的地方。妈妈,你不和外界接触,你体会不到住在租界,特别是住在租界高级住宅区,是一种什么感觉,只有在你见识到那些住贫民区,生活艰难孩子们的自卑心理之后,你才能理解人们为什么要虚荣。我对妈妈说过,月纬球社许多苦孩子,就是住在老城区外面,西车站、火车北站一带的贫民区,我都看见过,那些孩子是上不起木斋女子中学的。一家三代,挤在一间小房子里,夏天漏雨,冬天不保暖,一家人生一个煤球炉,晚上煤球炉早早灭了,几个孩子挤在一条被子里睡觉。正是这些苦孩子,每天到月纬球社来都打扮得光光鲜鲜,装得有教养,有身份,看上去明明就是什么大户小姐。她们为什么这样活着,她们害怕周围歧视的目光,一个人歧视你,所有的人一齐歧视你,一道道歧视你的目光就像千万把刀一刀刀刺你的心。其实,我穷,关你们什么事。如果他不歧视你,人们就会歧视他,也许歧视你的人比你还不幸,他在歧视你的时候,心里也要流血。但是,为了生存,他必须和别人一起歧视你。”

也是小凯文今天不太累,看着母亲病情好转,小凯文更是高兴,握着妈妈的手,小凯文说起了球社里最近发生的趣事。

好虚荣的确不是好心态,只是在虚荣的社会里,虚荣是自我保护,也是一种反抗。死丫头周燕燕就是借了一只小金表吓跑了一个不怀好意的老家伙。老家伙看上了周燕燕,想包下周燕燕每天晚上9点到他家里去陪他打球。球社老板只要给够钱,谁都可以出租的,在他眼里,陪练小姐就是货物,谁给的钱多,谁就可以把陪练小姐带走。

死丫头周燕燕借只金表,虚荣了吧?可是这一虚荣把老东西吓跑了。没有那只小金表,谁来保护周燕燕呢?

只是,虚荣是一种病,是一种细菌,这种病菌一进入你的血液,它就繁殖得越来越快,最后可能致死。前边提到过的那个狗少,家里有点儿钱,就来月纬球社学台球。周燕燕球艺高,一杆清台,狗少觉得这一招露脸,天天来球社追着周燕燕学。别人玩儿球,至多玩儿两三局,那个狗少从球社一开门就到,一直到球社打烊,玩儿得自己的钱花光了,偷老爹的钱,老爹的钱偷光了,卖老爹的汽车,卖祖上留下的房产,玩儿呀玩儿呀,最后被老爹赶出家门。一家饭馆老板,看他走投无路,收他当小伙计。他在小饭馆学会了摊煎饼,自己出来卖煎饼馃子。

没钱了,你就别来月纬球社了,虚荣呀,怕人家看不起,这位小哥每天还要在月纬球社露面,每天要人们看见他从月纬球社出来,风光呀……

“行了行了,这故事燕燕对我讲过了。”

小凯文今天高兴,妈妈无法打断她的话,小凯文依旧讲个没完没了。

一个姑娘,大家都知道她家境很苦,床上老爷瘫着,老妈缝“外活儿”。她进了月纬球社,每天都吹呼刚看了梅老板的《醉酒》,又去了起士林吃大菜,哎呀,起士林的罐焖牛肉可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听得人忍不住哧哧地笑。天知道她什么时候吃的罐焖牛肉,现在,起士林最贵的招牌菜是松茸鹅肝。

“啊!”

倚坐在病床上的妈妈身子抖了一下,一双吃惊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女儿。小凯文也发现自己说走了嘴,立即啃了一口面包,把涨得红红的脸转了过去。

玉兰阿姨又是一夜不得入睡。以前,女儿每天都和妈妈一起离开月纬球社回家,母亲更没有带女儿去过起士林,她怎么知道松茸鹅肝呢?

想呀,想呀,女儿每天都是和妈妈一起在家吃晚饭的。

想呀,想呀,已经是后半夜了。

好像,有一天,上午,女儿心神不定,似乎有什么事情,母亲问了,女儿笑笑,妈,您就爱胡思乱想,我能有什么事呀,有人请我去做大总统,嘻嘻。

女儿笑笑。

中午,快吃饭了,女儿猛然想起什么事。妈,今天老板营业前和大家说事,可能是下月裁人的事吧。死丫头们也真该裁几个了,吊儿郎当,说是出去买个面包,一去一个小时,回来冲着大家挤眼,显示刚刚做的头发。老板看不出来呀?等着吧,有你吃不了兜着走的时候。

“随便吃点儿东西再去吧。”

“不用了,每逢说裁人的事,球社都预备些点心,糟心的事,开心地说。”

“妈,我先走了。”

玉兰阿姨心里一沉,坐起来,喝一杯水,再睡下。

什么人会请女儿吃松茸鹅肝呢?

月纬球社老板?那才是个死抠门儿,中午一杯咖啡,面包火腿腸吃一半,剩下的裹起来晚上吃。

姐妹们一起去吃的?不可能,大家累一天,到了时间,个个匆匆忙忙往家跑,什么鸡鸭鱼肉也吃不出味道来了。再说,就是大家揍钱去起士林打牙祭,也没人知道松茸鹅肝呀。

球友请女儿去的?没有包案、包陪练的球友呀。

突然,玉兰阿姨想起一个人,她睡不下了,披衣起来,移坐在旧沙发上,双目凝望窗外昏暗的月光,冷冷地抱紧了身子。

不会吧,很长时间他没到月纬球社来了。前些日子来过,玉兰同学不搭理他,他也就怪无趣地走了,从此再来月纬球社,他只远远地找陪练打球,只在走的时候,向玉兰同学点点头。

会吗?玉兰阿姨不敢相信。

不能追问。没有这桩事,问了伤害女儿的自尊;真有这样的事,女儿不会告诉你。

回想那枚纪念章,女儿险些被他骗了,后来他来过,也没问女儿那枚纪念章哪里去了,一切平平淡淡,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女儿会变吗?我的乖女儿会变吗?

家庭教育、父母影响,一切一切,都可能土崩瓦解。把一块石头放进酱缸里,日久天长,它也会腌出咸味来的。

在污浊的环境里,在金钱和物质诱惑面前,金刚不败的真身早就不存在了。有钱,就是尊严;有钱,就是体面。金钱像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冲垮了一切的古训,冲垮了一切的传统。

痛下决心,一定要女儿离开月纬球社,最可怕的后果不就是饿饭吗?中国人不以挨饿为耻,中国人以无德为耻。

玉兰阿姨联系了几家学校,中学、小学,替女儿报名做老师,女儿可以教音乐、体育。现在许多地方成立乒乓球队,请教练,待遇很低。同德里的房子可以退掉,城里房子很好找。收入低,不吃精米白面,天津人吃棒子面,就是玉米粉。租借地有钱人家也吃棒子面窝头,形状可好看了,双手将和好的棒子面做成一个锥形面团,再从底部捅一个洞,天津人说是窝头,有钱人家说是黄金塔,还可以放甜枣,城里小摊有卖,叫枣饽饽。

一切一切筹划停当,如何和女儿谈话,也经过再三思量,只等一天女儿心情好,再出去吃一顿饭,看一场电影,回来把女儿拉到房里,小凯文,妈妈和你商量点儿事。

如此如此,女儿应该不会反对。

玉兰阿姨正想着找女儿谈话,晚上小凯文高高兴兴地来到母亲房间:“妈,和您商量一件事。”

玉兰阿姨暗想,莫非小凯文已经看出自己这几天苦思冥想筹划的谋略,女儿先下手为强,打消妈妈的筹划?

母女坐下,玉兰阿姨笑着对女儿说:“说吧,事情你看着好,不必和妈妈商量了,我的乖女儿还会有什么坏打算吗?”

“好事,好事呀。天津汇文大学开设了一个预备班,地点在英租界的维斯礼堂,招收准备报考汇文大学的青年补习功课。”

汇文大学是一家私立大学,每年的学费很高,汇文大学的学生都是富家子弟,每星期一早晨,送孩子的小汽车排成长队,每星期六接孩子回家的小汽车,只能远远停在几条马路之外。再说到学校,简直就是一家大宾馆,教室、宿舍、餐厅,处处比天津最著名的惠中饭店规格还高。

“这样的贵族大学,我们去得起吗?”

“您听我说呀。预备班招收三十名学生,期末考试成绩前三名,汇文大学免学费,第一名还有奖学金,足够你在学校四年读书的费用。”

“你?”

“妈妈,期末考试,我考不上第一名,您把我踢出去,沿街乞讨,我也不来同德里,给您丢面子。”

“妈妈的乖女儿,期末考试,无论你考第几名,只要你进了汇文大学,砸锅卖铁,妈妈出去做帮工,也供你把四年大学读出来。”

“妈,您太看不起我了,抗议,抗议。”

乖女儿小凯文果然不吹牛,预备班期末考试,成绩位列第二,虽然没拿到奖学金,至少大学四年的学费全免了。

庆祝女儿入学,妈妈做了一桌大菜,还买了一瓶法国葡萄酒。女儿落座,母女举杯祝贺。突然女儿放声大哭,破口大骂预备班黑暗。

“什么前三名,全是私下交易。第一名的臭蛋,从开学第一天,就没看见他的身影,偶尔也来过,手指上摇晃小汽车钥匙,哼着流行歌,什么化学方程式、几何定理、数学公式,狗屁不懂。期末考试,有人说,他根本没来,最后还考了第一名。学生们不服,告到汇文大学校长那里,校长扬言一定调查清楚,公布考分。考分公布出来了,人家门门功课满分,气死你吧。”

“小凯文,妈妈的乖女儿,咱们不生气,能够免费进汇文大学,已经就是我们的福气了。若不是有个预备班,我们想也不敢想还会进入汇文大学。入学后,不是还要看学习成绩吗,他背后再有人,谁也不会请他去做经理、会计师呀。”

不管怎样,小凯文顺利入学,成了汇文大学的学生。入学后,小凯文学习非常努力,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

唯一一件事,妈妈不理解,小凯文每次从学校回来,一定要去月纬球社看看原来的小姐妹,难道你还留恋月纬球社?

“妈,您不知道,只有离开月纬球社,您才知道月纬球社比汇文大学好。”

“怎么?月纬球社会比汇文大学好?”

“妈妈,不是说月纬球社污浊腐烂吗,汇文大学才是真正的污浊糜烂!月纬球社的死丫头们嘴坏,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汇文大学的少爷小姐心坏,一个个满嘴礼义廉耻,满肚子男盗女娼,他们看不起我,知道我原来在月纬球社做陪练,再看我容貌比他们标致,明着他们唤我凯文同学,私下叫我康拜宁姑娘(companiongirl)。妈,您知道什么是康拜宁姑娘吗?西方有一种职业,陪伴,家里老人生活不能自理,孩子们又要工作,只好请一位康拜宁姑娘照顾老人,但不是中国人说的保姆,不做家务活儿,就是陪伴。老妇人请康拜宁姑娘可以呀,老头子也请康拜宁姑娘来陪伴,这样就出现了一种见不得人的职业,就出现了见不得人的康拜宁姑娘。他们暗中叫我康拜宁姑娘,明明骂我是妓女。这群烂舌头根儿的下三烂。”

“我们不骂人。”妈妈说。

“康拜宁就康拜宁,我又没靠你爸。”

“哎呀,我的小凯文妈妈的乖女儿,你怎么什么粗话都往外冒呀。”

“他们逼的!在月纬球社,我可能自己学坏;进了汇文大学,他们逼得我学坏。星期六,一个个家里有车接,一个开着车,按着喇叭围着我转圈,坐在车里,故意大声冲着我喊,还没来车子接你呀,我先走了,拜拜。呸!接你回家‘接客儿。”

“行了行了,消消气儿,妈给你捏饺子。”

无论怎样,女儿是堂堂正正的大学生了,终于跳出靠“陪”糊口活命的泥沼。四年时间毕业出来,进入社会就是受人敬重的上等人。离开月纬球社,女儿不忘旧谊,偶尔去月纬球社看看好姐妹,月纬球社老板见到凯文,总是恭恭敬敬地出来迎接。

如今,女儿进大学读书,自己再不用每天陪女儿去月纬球社了。这一下,玉兰阿姨心里反倒有点儿没着没落了。一个人坐在家里,没有一点儿声音。洗洗衣服,再坐下,也是不知道应该再做点儿什么。鼓捣鼓捣饭菜?一个人连吃饭也觉得没意思。玉兰阿姨又没有什么朋友,同德里几户人家从来不串门走动。一个人在客厅、卧室走来走去,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真是沒有了人间气息。

幸好,周燕燕常来看望玉兰阿姨。每次一听见院外传来燕燕呼唤“妈妈”的声音,玉兰阿姨就像孩子一样兴奋地匆匆跑出去,将燕燕迎进来,拉着燕燕的手嘘寒问暖。

小凯文周日晚上离家回学校,周一、周二、周三……有两三天燕燕没到家来,玉兰阿姨就想给燕燕写封信,询问有什么事情缠身,可又不知道燕燕的家庭地址。唉,人老了,有关无关的事,放不下了。

直到星期五,才听见燕燕呼喊“妈妈”的声音,玉兰阿姨急急跑出去,拉开院门,一下子将燕燕拉进来,拍着燕燕的后背:“死丫头,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搬家了。”

“搬家?你找到新房了?”

“不是,不是,妈,进屋我对你说。”

“怎么想起搬家了?”

“嗐,别问了,反正就是糟心的事。”

“糟心的事才要问,也许能帮你分分心。”

“嗐,妈妈知道,燕燕自小失去母亲,老爸后来也没了,燕燕一直住在外婆家,外婆家两个舅舅,都有孩子,好在燕燕每月贴补外婆一些钱,这才住到如今。可是,外婆最近忽然说她老了,要给我找个婆家,一旦她走了,对我也有个交代。”

“老人,都是这样的想法。”

“可是,可是,妈知道外婆给我说的是一门什么亲吧?一家小布店的账房先生。唉,就别提了,拉着我去对面相。人倒是规规矩矩,一说话就吧唧嘴,穿一身粗布裤褂,腰上别个老烟袋,五个手指不停地拨动,像是拨算盘。唉,人呀,活着有什么意思。”说着,燕燕一抽一抽地哭出了声音。

“和外婆商量商量,再等两年。”

“不行呀,外婆觉得似是得了什么症,逼着我出嫁。唉,没办法,我只能找房搬出来,老城里鼓楼北。我知道天津城里的情形,东门贵,西门贱,南门富,北门穷,穷就穷吧,躲开他们安静。”

“唉。”玉兰阿姨眼泪也滴下来了。

“住到我这里来吧,你凯文姐姐也说,我心脏做过手术,夜里要有个人守护。你来陪伴妈妈,凯文姐姐也放心了。”

“妈,这不合适,我怎么能住到同德里来呢?凯文姐姐如今又是大学生,除非我辞掉月纬球社的陪练,只说是妈妈雇的保姆。”

“明天你就搬过来,同德里住户谁也不关心谁家的事。这两年,你凯文姐姐每天去月纬球社,邻居们还以为我每天和她一起出去逛商场呢。”

“妈!”

燕燕倒在玉兰阿姨的怀里,剧烈地抽动着肩膀,哭出了声音。

止住了哭声,燕燕似是想起了什么,平静平静心情,对玉兰阿姨说:“妈,这不合适吧?”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有一位亲人和我住在一起,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英租界又不像老城区,老城区有保甲制度,警察局动不动就查户口,英租界工部局没有权利过问你家里住几口人,邻居们也不关心你家里的事情。”

“不是的,我一个小毛孩子,工部局管我做什么呀。”

“你怕什么呢?”

“凯文姐姐。”

“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好朋友是好朋友,现在凯文姐姐是大学生了,我还是一个陪练,吃‘陪字饭的女孩子。”

“别胡思乱想了,回去收拾收拾,今天晚上就住到我这里来,有你和我住一起,也免得凯文抽空匆匆往家跑。别耽误时间了,快去收拾衣物,我等你。”

星期六下午,小凯文回家,妈妈告诉女儿说:“燕燕住到咱家来了。”

小凯文似是有点儿吃惊:“她怎么住到我们家来了?”

“不好吗?”

妈妈没有告诉凯文,燕燕躲避外婆说媒的事。

“好,好,很好。”凯文冷冷地说着。

“凯文,我的乖女儿,你觉得不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同德里又不是我们家的私产。”

“哦。”

妈妈不再说话了。

晚上,燕燕从月纬球社回来,小凯文也是笑脸相迎,还帮助燕燕更衣,为燕燕放好洗澡水。燕燕从浴室出来,凯文为她摆好几样吃的,坐在燕燕对面,问着月纬球社的情形。

妈妈放心了。

好在同德里住房,有燕燕一间卧室。两个人说一阵话,照顧妈妈睡下,燕燕回到自己房间,小凯文复习功课。大家相处得很是融洽。

燕燕是理家好手,在同德里住了两个月,把这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大门擦洗得干干净净,同德里26号的门牌闪闪发光,院里摆下两盆月季,推开院门,迎面墙上爬满了青藤,地面砖缝间没有一株杂草。进到室内,更是四壁生辉。厨房没有一点儿污渍,室内没有一只苍蝇。燕燕还买来印度香料,同德里几间房,弥漫着淡淡的香气。

最最可贵的是,每天燕燕把玉兰阿姨侍候得极舒服。早点,一天一个样;中午,一定有鱼肉;下午3点,燕燕去月纬球社,临走前把小米粥给妈妈温好,还摆好了亲手渍的小菜。玉兰阿姨说:“我可享福了。”

生活中总免不了会发生些小小的风波。

这天晚上,燕燕蹦着跳着闯进家来,搂住玉兰阿姨在屋里转圈。

“快放开我,转得我头都晕了,什么事这么高兴呀?”

“妈,妈,您的燕燕发财了。”

“天上掉大元宝了?”

“您听我说呀!上海顶级斯诺克小姐爱美丽,到天津来表演‘一杆清,月纬球社派我迎战。哎呀,妈妈,您知道什么是‘一杆清吗?全世界能打出‘一杆清的球手,没几个。爱美丽称霸全中国,在上海表演‘一杆清,全上海绅士们都赶来观赏,比梅老板的《醉酒》票价还高。人家爱小姐表演一次‘一杆清,立即坐游艇周游世界,美美玩儿上三个月。这次爱小姐跑到天津来想大捞一把,月纬球社老板更把这看作一笔好生意,报上登出广告,怕月纬球社容纳不下太多的人,把台球案摆到维斯礼堂,预售观赏票一千多张,不算争先恐后找上门来的广告,光当场收入,就有十几万元呀。表演‘一杆清,定好分成,胜者得全部收入的一成五,还有奖金,更有人设赌。其实,我不敢上阵呀。爱美丽小姐是出了名的斯诺克高手,我才打了几年球呀。可是又一想,不就是一个输吗?小脸儿一抹,好歹也得个出场费,上,没什么大不了的。”

“结果呢?”

“妈,您别急呀。当然,这是人家做的局,还装模作样地抽签儿,抽到签儿,我先上,只要输一分,爱美丽小姐就赢定了,一成五的分成和奖金就拿走了。拿我当炮灰呀。当炮灰也要上!大礼堂灯光一亮,我走到台球案边,两腿都哆嗦了,额上汗珠也滚下来了,手心儿也凉了,眼前一片漆黑,完了,输定了。我想往回跑,可是连迈腿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真想一头撞在台球案上,一闭眼,一切都过去了。”

“那,那怎么办呀?”玉兰阿姨听着吓得脸上没了血色。

“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反正没有退路了,拿球杆吧,只是,世上真有神人相助的事,一摸着球杆,腿不哆嗦了,额上的汗退了,手心儿也热了,满礼堂的人好像一下子全消失了。这时我才体会到什么是气定神闲。哎呀,我好像变成了一只雄鹰,一片蓝天任由我飞翔;我又像是一匹骏马,无边的旷野任由我驰骋。把住球杆,看准球案上的球,后边的手一动,一杆,一只红球应声入袋……妈,我胜了!妈,您知道吗?‘一杆清,成败就在第一杆。第一杆一只红球入袋,全清了;第一杆不能把第一只红球打进球袋,你完了。第一杆红球入袋,维斯礼堂的观众全都站起来了,一阵掌声。大家当然是为我鼓掌,我抬头向大家致礼,这时候,妈,您猜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上海爱小姐悄悄地退场,众目睽睽之下,从维斯礼堂走出去了。”

“哎呀,妈妈的小燕燕,您真了不起呀!”

“星期六,我定下了马克西姆餐厅,菜单都定下了。您看,前菜,松茸鹅肝,随后,马赛浓汤、蘑菇焗蜗牛、吉斯烤鱼、波尔多红酒牛排,最后是甜食,妈,马克西姆的甜食世界有名呀!”

饭菜订好了,地点订好了,时间订好了,玉兰阿姨和燕燕只等星期六小凯文回来,第二天一家三口去法租界马克西姆餐厅用餐。等呀,等呀,一天天时间过得好慢,终于到了星期六。下午燕燕早早去月纬球社,妈妈在家里为女儿准备明天的衣服。黄昏6点,小凯文回来了,洗脸更衣。母女说了一些闲话,妈妈高兴地告诉小凯文说,明天咱们去马克西姆餐厅吃法式大餐。小凯文一听,当即高兴得抱着妈妈转圈圈,转得妈妈头都有些晕了,小凯文才扶妈妈坐下,向妈妈问道,历来节省过日子的妈妈,何以如此大方,居然也想体验贵族享受,去马克西姆餐厅摆谱儿?

妈妈笑了。

“做梦我也不敢想去马克西姆餐厅吃法式大餐呀,是燕燕,燕燕……”

立即,小凯文收起了笑容问:“燕燕发的什么疯?”

“也是燕燕这孩子的球技高,把上海来的高手击败了……”

妈妈还要继续讲,突然小凯文像想起了什么事情,冷冷地对妈妈说:“明天学校五十年校庆,一早我就要去学校准备表演节目。”

“啊?”母亲吃惊地喊出了声音。

“妈妈,真的是校庆,报上都有消息,北京、上海几所大学都派来代表祝贺汇文大学五十年大庆。”

“早晨你先去学校,12点准时回来,马克西姆餐厅午餐,总是等候客人的。”

“妈,不行,中午学校有午餐的,仪式可隆重了,五十年前,严先生创办汇文大学,只有28个学生。开学第一天,午餐每人4个包子,从此留下传统,每到校庆日,全体师生一起用餐,每人4个包子。”

“那,等燕燕回来和餐厅商量商量,改个时间,这类餐厅只要你用餐,无论怎样改时间都可以。”

“妈,怕不行呀。我太忙,太忙。您和燕燕去吧。”

“你?”

“向燕燕致歉,我实在,实在……”

“妈妈知道,到马克西姆餐厅用餐的人,多是富商巨贾、社会名流,汇文大学学生多是名门出身,他们时常陪着父母来马克西姆餐厅用餐,你怕被同学撞见,汇文大学的凯文小姐和月纬球社的陪练小姐一起用餐……凯文,妈妈的乖女儿,随便吧,到了那一天,妈妈和燕燕去马克西姆餐厅。妈妈在餐桌上放一块纸板,写,我是汇文大学学生凯文的母亲。”说着,玉兰阿姨的眼圈儿红了。

“妈!”

小凯文过来扶着妈妈的肩膀,为妈妈拭眼泪。

突然,妈妈用力地推开女儿的手:“凯文,妈妈把你看错了。女儿,妈妈的乖女儿呀……”说着,妈妈哭出了声。

尾声

世上的事情,非常简单——只要你被社会容纳,社会就为你提供飞黄腾达的机会。你不能融入社会,自命不凡,目中无人,孤芳自赏,茅房砖头又臭又硬,对不起,爹有钱,爹养活你,爹没钱,自己找饭辙去吧。

如今,飞黄腾达的机会就落到女儿小凯文头上了。

小凯文在汇文大学读到第二年,第三学期还没开始,一位实业界人士在广州开设了一家葡萄酒厂,到汇文大学商学院聘请首席会计师。笔试、面试,经过几轮筛选,在几十名竞争同学当中,他选中了小凯文同学。

“妈,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一出校门,就是首席会计师。老爸生前在英茂洋行干了二十年,没有出过任何差错,没有请过一天假,大水淹了英租界,老爸是蹚着齐腰深的水准时到英茂洋行上班去的,惊动得英茂洋行董事长发布文告向凯文先生致敬,结果还……而且,而且,妈,您知道是什么待遇吗?女儿能遇到这样好的机会,出任一家葡萄酒厂的首席会计师,不仅让妈妈过上富足日子,第一年过去,就可以在广州买房。妈,到时候您一定要去广州,您选地址,广州哪里好,就买那个地方的房子。老板说了,可以买地,请外国工程师设计建造新房。”

“谢天谢地,好人总会有好报的,虽说是女儿自己努力,妈妈这些年的教育,才培养了女儿的好品德,才为女儿铺筑了康庄大道。只是,只是,这样的好事怎么都落到你身上了呢?”

突然,女儿的脸涨红了。

玉兰阿姨不是心地多疑的家庭妇女,只是有的时候,有的事情,让人不能不猜疑。

一定有一个什么人,一直在关注我的女儿。她到月纬球社做陪练,小报上有了花边新闻,有人就追到月纬球社,看到有位仙女级的陪练小姐是我的女儿,这个人就避开了。后来发生了赈灾纪念章的事,女儿忍心把一枚可以做成两个戒指的纯金纪念章当着自己的面抛到河里去了。事情并未至此结束。后来女儿又说到起士林最新的招牌菜是松茸鹅肝。以后呢,以后进了汇文大学的预备班,这好像是一桩单独的事,可女儿进了汇文大学,死丫头周燕燕告诉妈妈说,汇文大学开办预备班的消息,是一个姓陈的球友让她转告女儿的,为此周燕燕还收到陈先生的一枚纯金赈灾纪念章。再后来,女儿在汇文大学读书两年,一位老板就选聘女儿去新开办的葡萄酒厂做首席会计师……

是呀,人都会有变化,好人可能变坏,坏人也可能变好,但有一种人,有一种心理,却永远不会变。

唉,不想了,不想了,社会在变,人又如何会不变呢?

安于清贫是一桩美德,不安于清贫难道就是失德吗?不食周粟是美德,不肯上首阳山的众生,难道就是恶人吗?

不想了,不想了,人各有志,自己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吧。

多少天精心准备,可把妈妈累着了,幸好有燕燕帮忙,买箱子,做衣服,准备日用品,一切准备得万无一失。

当女儿把船票拿给妈妈看的时候,妈妈哭了。女儿抚慰妈妈,说了好多安慰妈妈的话,燕燕又在马克西姆餐厅定了一桌送行饭,明天,女儿就要动身了。

马克西姆餐厅送行晚宴之后,汇文大学同学举行欢送会,会后一起照合影。家里只剩下妈妈和燕燕两个人。

妈妈神秘兮兮地关好院门,把燕燕叫到身边,轻声地向燕燕问道:“皇家加勒比游轮是什么船?”

“啊,妈妈,您也应该享享福了。皇家加勒比游轮就像是一座皇宫,我只是听说,咱哪里有那造化呀。月纬球社有一位陪练小姐,一位爷带她周游世界,就是乘坐皇家加勒比游轮,她回来对我们说,皇家加勒比游轮就和一座海上皇宫一样,里面的景象简直无法描述,一日三餐珍馐美味轮流着吃。用餐的时候,每人身后站着一个服务生,送菜的人过来,服务生为你往盘里放。餐桌上摆着十几只酒杯,光这十几种美酒,就能买下同德里一幢洋楼。”

“哦,哦。”玉兰阿姨只是冷冷地听着。

母女离别的时候终于到了,门外响起汽车喇叭声。小凯文抱着妈妈失声痛哭。燕燕害怕妈妈禁不住母女离别的痛,一直搀着妈妈,燕燕看见妈妈在女儿的拥抱中,竟然没有一丝激动,眼中没有一丝泪痕。

门外,停着一辆美国电影中出现过的加长黑色汽车,车门开着,一位身穿黑色礼服的迎宾官站在汽车门边。他听见院里传出脚步声,立马跑过来,像迎接皇帝一般从燕燕手里接过皮箱,更向小凯文深深地鞠着躬。自幼没有离开过母亲的小凯文,转身放声大哭。燕燕紧紧扶住妈妈,生怕妈妈晕倒。

突然,真是突然,妈妈挣开燕燕的手,用力将小凯文推进了汽车。小凯文摇下车窗玻璃,还要对母亲说话,可是妈妈已转身拉着燕燕走回了同德里小院。

“妈!”

一声撕裂生命的呐喊,从门外传过来,妈妈用力把院门撞上,拉着燕燕走进房间。

燕燕什么也不敢问,只是紧紧地搂着妈妈的肩膀,妈妈的肩膀在剧烈地抖动……

有燕燕陪伴,半年多的时间,妈妈的心情渐渐平和了。每天燕燕烧好两个人的饭菜,再准备好晚上的水果。

小凯文常有信来,总是燕燕代替妈妈给小凯文回信,告知妈妈身体、精神都很好,并装着妈妈的口气,嘱咐小凯文在外面注意身体,安排好生活,工作不可过于劳累。家里情况不要惦记,一切安好,一切安好,春节一定要回家团聚。

妈妈确实没有什么变化,身体、精神都很正常,只是燕燕發现妈妈时常自言自语,小声地叨叨,断断续续,有时也能听清几个字。

妈妈是个有文化的人,自言自语也都是些文明话。

什么人各有志呀,安于清贫呀,随波逐流呀,社会污浊呀,洁身自好呀……读书不多的周燕燕可是长了知识。

责任编辑刘升盈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林希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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