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娘待我不如那只羊亲。老实说,我对娘的感情也比不上那只羊。
到懂得这些的时候,我已经在村里念书了。一次,同学们把我逼到一个墙角,争先恐后地凑到我身上闻。其中一个说:“瞧瞧,你就是羊生的嘛,一股羊膻味!”我哭着回去问娘,才知道我出生后她没有奶水,是爹到赵家岭买了那只山羊回来,才将我奶大。
娘的说法,让我相信了自己身上的确是有羊膻味的,但我不确信我究竟是娘生的还是羊生的。常听大人们说,“吃谁家饭像谁家人,喝谁的奶就是谁的德行”。可在我身上,怎么也找不出有哪点像娘的。我一个男孩子,动不动就挤眼泪,娘可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她要求我每次考试只能考第一名,只要看到我的作业本上有红叉叉,拎起来就是好一顿打。相比之下,我倒更像那只奶山羊,善良、温驯,连铁铮铮的娘都是疼着它的。
打个比方,只要一变天,娘最要紧的就是把羊牵回屋。每天再忙再累,羊的事她从不马虎。别人家把羊拴在野外的荒地,娘硬要把羊拴在眼皮子底下。而且我发现,不管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娘总要偷偷去喂点给羊吃。中秋节供过月神的月饼是个稀罕物,娘把它掰成两半,一半给我,另一半不声不响地装进兜里。我以为那是留给爹的,谁料娘转身就去了羊圈。我觉得娘实在是糊涂,赶紧阻止:“月饼咋能给羊吃?”
“你叫娘,我给你吃;它叫娘,就不能给它吃吗?”娘心疼地看着奶山羊,一反常态的温柔。
“娘,你说啥哩?谁家羊会叫娘!”这时,那只羊倒像听懂了似的,故意仰起脸,“咩——咩——”叫个不停。
娘不理会我,还是把月饼一块块地掰开来,塞进羊嘴里,那羊吃一口就“咩”地叫上一声。很奇怪,我听着似乎也觉得它在叫“娘”,一声比一声像,越叫越亲昵。
娘出生在五十年代的农村,是个标准文盲,但她个性强,想法大,一心指望我考上大学,好为她扬眉吐气,这使我的读书生涯充满了苦闷和压抑。直到我在县城上了高中,才终于摆脱了这种强硬和严酷。住校生活自由、快活,没有娘的管教,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不知从哪天起,我喜欢上了赵晨阳,因为她是赵家岭的。赵家岭在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神秘,包括赵晨阳。她温柔、清纯,还喜欢汪国真的诗。我们在一起读诗,谈未来,牵手散步,一切都像诗一样。
我没想到,这美好的画面会刚好被娘撞上。有一天,娘驮着一条打了卷的厚棉被,像只巨大的蜗牛迎面爬来。我喊娘,她没应,她愣愣地盯着我身旁的赵晨阳,看了好几秒钟。不,像好几年。待娘回过神来,早已是一脸铁青。
娘一把将我揪出好远,说:“跟我走!”然后问我,“这女子姓甚?”
“赵。”
“家是哪儿的?”
“赵家岭。”
“她爹做甚的?”
“放羊。”
“以后不许你跟她纠缠!”娘的话像冰凌蛋一样朝我砸过来。
高中校园一夜之间上了冻,赵晨阳再也不理我了。站在冰冷的夜空下,我回想起那一年娘拉着奶山羊到集市上卖时,它的两眼泪水汪汪……我多希望同学们能再把我逼到墙角,使劲嗅我身上的羊膻味啊!可是我身上只剩下了热血沸腾、怒火燃烧的气息。
入冬的第一轮寒潮过后,赵晨阳辍学回家放羊了,我也背着家里偷偷到武装部报名参了军。
成为原沈阳军区23集团军高炮旅的一名新兵后,家里的一切与我再无瓜葛。在部队,我从不探亲,也不跟任何人通信。只是从老乡那里听说,我走后的第一个春節,娘思念成疾,在医院躺了整整七天。
复员后,我把根扎在了江南。有一天,儿子问我奶奶长什么样,我愣了半晌,告诉他:“奶奶像一只温柔的奶山羊。”
再见娘,已经是去年初秋。她像即将熄灭的残烛,蜷缩在炕上,痛苦地与病魔抗争。娘合着双眼,一动不动。时隔二十年,她竟老成这样!那一脸皱纹里,再也找不出一丝当年的强硬。我轻轻捋了捋娘额前的白发,她的眼猛地睁开了。她抓住我的手,目光在我身上一寸一寸地挪动,说:“儿,你是不是觉得娘不亲?”
“没,没……”我使劲摇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儿啊,那女子是你的双胞胎妹妹啊!”娘嘤嘤地哭了起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知道娘说的是赵晨阳,过去的事,实在无从再提。我有意站起身,去拿行李。
“我的儿啊,那时候是用妹妹换的奶山羊……”娘的话像一股巨大的泥石流,从我身后阵阵席卷过来,将我扑倒在她的炕头。
妹妹,赵晨阳,娘,奶山羊……记忆中她们的样子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交织在一起,使劲拧绞,拧出一股泼辣辣的羊膻味。
“娘……”我使出了浑身力气,才嗫嚅着喊出一声极不成形的“娘”。可是,娘已经再也听不到了。她的脸上温柔慈祥,两行泪水还在皱纹里安静地流淌……
(发稿编辑:曹晴雯)
分类:网文热读 作者:魏丽饶 期刊:《故事会》2021年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