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金毛起床时,看见父亲在院子里追赶那只公鸡。
父亲的样子有些可笑。就像只猎狗一样,紧紧地追在公鸡的屁股后面,把公鸡撵得满院子乱飞,公鸡的叫声像是长了翅膀,一会儿飞到空中一会儿又跌在了地上。院子边的草丛不停地在晃动,母鸡的叫声在草尖上颤悠着。
后来,公鸡被撵急了,就飞到院子里的那棵小桃树上去了。
毛桃都核桃大了,毛茸茸的,在枝叶间探头探脑的。公鸡站在枝丫上昂着头,用一种挑衅的目光看着父亲。那样子似乎是在说,有本事你也飞上来呀,飞上来呀!
父亲急得又是跺脚,又是拍手。公鸡却是一动不动,还伸长脖子打了一声鸣。
公鸡头顶上的桃枝上落着一只鸟,叫了两声就轻灵地飞走了。远处的天上有几片云,清晨的阳光把那片云擦得雪白雪白的。
金毛看见父亲转过身,从地上抓起一根竹竿,一竿子敲下去,却是敲在了树枝上,公鸡就摇摇晃晃地落在了地上,也有几只毛桃落了下来。
公鸡落下来时,金毛看见有几片羽毛轻轻地在空中飘着,像几片淡淡的云。
父亲揪着公鸡的一对翅膀,一只手将嘴里衔着的一截儿绳子取下来,绑住了公鸡的两只脚。公鸡一下子就■了。
年初,金毛的母亲孵了一群鸡,那些小鸡刚孵出来时,像一只只小皮球一样在院子里滚来滚去,有时候,它们就躲进院子边的草丛里,那些草就一下子活泛了起来,没有风,那些草却在动。等那些鸡越长越大时,金毛发现,那么多的鸡,只有几只是公鸡。
说实话,金毛更喜欢公鸡些。公鸡长得比母鸡们漂亮,冠子大,羽毛光滑,走起路来都是昂着头挺着胸,生怕别人不知道它们是公鸡似的。后来公鸡一只一只地都被卖了,也有两只被杀着吃了。只有这只公鸡长得雄壮些,叫声也高亢清亮,就一直留着,它天天早上准时地打鸣,叫金毛起床上学。
金毛心里有些不乐意,以后上学谁叫我起床?
可父亲根本就不管金毛的感受,他甚至像公鸡似的仰了仰脖子,回头看了金毛一眼,就把公鸡扔进了电动三轮车的车斗里。
公鸡在车斗里挣扎,那对笨重的翅膀把车斗拍得烟尘四起。
父亲拍了拍手,点上了一支烟。父亲每干完一件事,就会从兜里掏出一支烟。他吸了一口烟,一团烟云朵似的在他的脸上摊开了。
那团烟散去时,父亲又看了金毛一眼,转身向厕所走去。
母亲从屋里提了一篮鸡蛋出来,她把那篮鸡蛋放在地上开始包鸡蛋。她面前的地上放着一本书,撕一页纸,包一颗鸡蛋,再把包好的鸡蛋放进另一只竹篮里。母亲的眼睛像只舌头似的在金毛身上舔了一下,母亲每次看金毛时,那眼睛就跟只舌头似的有些温软。
赶紧吃饭去。母亲说。
金毛跑到厕所边的那棵核桃树前,那里有一丛鸡冠花,那花开得就像真的鸡冠似的,他把一泡尿浇在了那丛鸡冠花上。那丛鸡冠花就发出哗哗的一片响,像是被金毛的尿烫着了似的。
兩只母鸡悄悄地站在了三轮电动车的车斗上,撅着屁股看着车斗里的公鸡咯咯咯地叫着。金毛挥了一下手,吓得那两只母鸡奓起翅膀飞到旁边的草丛里去了。
那时候,太阳已升起来了,远处的房子和树也发出金灿灿的光。一辆摩托车从房后的公路上开过去,发出轰轰的响声。
吃完早饭,父亲喊金毛上车。
金毛一爬上车,父亲就发动了三轮电动车。三轮电动车有些破旧了,发出的轰轰声特别大,震得屁股后面仿佛有黑烟突突直冒。金毛坐在三轮车上想,三轮车要是能飞上天的话,就跟天空飞过的飞机一样了,村子的上空常常有飞机飞过,屁股后面总拖着一道白烟。
母亲把那篮刚包好的鸡蛋放在了三轮电动车的车斗里,三轮电动车就轰的一声开走了,金毛看见面前的那只公鸡像只球一样被弹了起来,又被重重地摔在了车斗里,公鸡就叫了一声。竹篮里有几颗鸡蛋也跳了起来,等它们落下来时,有只鸡蛋就破了,鸡蛋黄像个太阳似的卧在半边蛋壳里,黄黄的,似要把天空照亮。
金毛想,上百里路呢,这样一路颠簸下去,恐怕不等到干爹家,鸡蛋就破碎得差不多了。
母亲站在门口,对着三轮电动车喊了一声:开慢点儿。
三轮电动车越走越远,母亲的声音越扯越长。
干爹在孔家台,离金毛家有一百多里的路程。干爹家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棵梨树,那棵梨树上的梨子长得像葫芦似的,特别甜。
有好长时间金毛都没有去过干爹家了。眼见着暑假都过了一半了,不知为什么,金毛一提要去干爹家,父亲就有些不高兴,脸吊得比驴脸长。金毛就对母亲说,想哥哥了。母亲说话也是闪烁其词,母亲是个善良的人,事事都是听父亲的。金毛隐隐感觉到,父亲、母亲与干爹家一定是闹了什么矛盾。
金毛说的哥哥,是干爹的儿子,比金毛大几岁。之前的每年暑假,父亲都会把他送到干爹那里,让他在那里和哥哥一起玩儿几天。那是金毛最快乐的日子。干爹干娘对金毛就跟亲儿子似的,只要金毛一去,干娘就会把家里最好的东西做给金毛吃。哥哥呢,就带着金毛满村子玩儿。金毛的腿有点儿瘸,走路时一拐一拐的,村里人说,那是他小时候发烧落下的毛病。金毛和哥哥在村里玩儿时,那些小孩一见金毛就嘲笑他,拐子拐,走起路来像螃蟹。哥哥长得瘦小,为这事竟然和别人打了架。回家时,干爹问哥哥为什么和别人打架,哥哥说,我就要打,谁让他们骂弟弟?他们骂弟弟拐子拐,走起路来像螃蟹。干娘听了这话,把金毛抱进怀里,一只手摸着金毛的腿,那眼泪就像珠子似的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那天晚上,金毛和哥哥睡在床上,隐隐听见干娘和干爹在房子里吵嘴,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又很细碎,听不清吵什么,但金毛能感觉到干娘一直在埋怨干爹。后来,干爹就不再吱声了,只听见干娘一个人在那里哭。
金毛想问哥哥干娘和干爹为什么吵架,哥哥却睡着了,细碎的鼾声伴着干娘哀怨的啜泣声,让金毛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第二天早上起床,干娘已把早饭做好了,干娘见了金毛,好像昨天晚上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只是两只眼眶微微有点儿红。吃早饭时,干爹看他时,眼睛总是躲躲闪闪的,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
金毛隐隐觉得,昨天晚上干娘与干爹吵架似乎与他有着某种联系。
过了两天,父亲就去接金毛回家,干娘对父亲说,就让金毛再玩儿几天吧,反正是放假,回去也没什么事。不管干爹干娘还有哥哥怎么说,父亲还是把金毛接走了。父亲每次送金毛去干爹家只让金毛玩儿几天,好像金毛多玩儿几天就会惹上什么麻烦似的。
金毛和父亲到干爹的家时,快中午了。
父亲把三轮电动车停在了干爹院子外面公路边,车还没熄火,金毛就从车上跳了下来。
金毛怀里抱着的大公鸡在金毛跳下车时,跟个病人似的叫了一声。一路的颠簸,公鸡都被颠得晕晕乎乎的,有点儿认命了,不再挣扎,也不再反抗。
父亲将车熄了火,提着那篮鸡蛋,太阳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扯在他的身后,父亲弯着腰,影子撅着屁股,金毛踩着父亲的影子紧紧跟在父亲的身后。
公路边的那几户人家门前坐着几个人,他们都把头转过来。
来了?有人问父亲。
来了。父亲说。
金毛和父亲还没进院子,就听见里面传来乒乒乓乓一阵响。金毛目光绕过父亲的身体,就看见院子里,两个木匠正在那里忙着,一个用斧子砍木板,一个手里拿着一只墨斗正在给面前的一块木板吊线,地上全是刨花和碎木屑。凳子上架着的一口棺材,棺材还没做好,像个装粮食的大柜子,太阳照在上面白晃晃的一片。
那棵梨树下面铺了一张篾席,几个女人坐在一团阴影里,一边说话,一边在缝制衣服,那花花绿绿的布,铺了一席子。
看见棺材,金毛隐隐感到了一种不安和恐惧,尽管棺材是新做的并且还没做好,好像里面已装着死人似的。
金毛把怀里抱着的大公鸡扔在了地上,公鸡又叫了一声,翅膀扑棱了几下,弹起了一缕尘烟就不再动了。
金毛一边喊着哥哥,一边往屋里跑去。
金毛跑到屋里,并没见哥哥,床上的被子是叠着的,叠得整整齐齐。他又跑到干娘的屋里,也没见干娘。屋子里静悄悄的,有几縷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刚好照在了他的脚背上。
金毛站在那里,感觉到脚背冰凉冰凉的。
金毛抬起头时,就看见了墙上挂着的那张照片。
那是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的干爹和干娘看起来比现在年轻,他们并排坐在一只长条凳上,干爹的怀里抱的是哥哥,那时的哥哥还很小,还穿着开裆裤,小鸡鸡都露在外面。干娘的怀里也抱着个孩子,那孩子被一件花斗篷包裹着,包得严严实实,两只眼睁得圆圆的。
金毛不知干爹为什么把这幅照片挂在了墙上,并且变成彩色的了。
之前,这幅照片是黑白色的。
那一次,金毛来干爹家玩儿,无意中从哥哥的抽屉里发现了这张照片。照片虽然是黑白的,但照得却很清晰,他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上的干爹干娘还有哥哥。金毛还指着照片上哥哥露出的小鸡鸡嘲笑哥哥,说,真不害羞,鸡鸡都露在外面了。
哥哥就伸手往金毛的裤裆里掏,说,你不是也有吗?我爸妈就是想让人知道,他们生的是儿子。
金毛就指着干娘怀里的那个孩子说,那个小孩是谁?你看他多可爱呀。
哥哥说,是我的弟弟。
金毛有些奇怪,照片上是四个人,可干爹家里却只有三个人:干爹、干娘和哥哥。他问哥哥,那你弟弟呢,你们家怎么没见他?
哥哥笑着指着金毛的鼻子,说,你就是我弟弟。
这当然是一种玩笑话,可金毛的心里在那一刻是暖融融的。
金毛说,我当然是你弟弟,我是说你照片上那个弟弟呢?
哥哥说,他死了,我爹说,弟弟在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他还不认得我是他哥哥时,就得病死了。
金毛眼睛盯着照片,脑子突然闪了一下,好像是火堆里迸出的一粒火星,只一闪,很快就熄灭了。金毛隐隐地感觉到了点儿什么,是什么呢?
这时候干娘进来了,干娘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进来。干娘看见金毛手里拿着那张全家福的照片,仿佛被火烫了似的,她对着哥哥说,你把那照片翻出来干什么?说着,一把扯过照片转身就出了门。
金毛对着干娘的背影,说,干娘,那个弟弟真的死了吗?
那天,从干爹家回来,金毛才知道得病的是哥哥,怎么会是哥哥呢?收棺材和做寿衣也都是给哥哥冲喜的。说是冲喜,实际就是给他准备的。金毛站在院子里,看着那尚未做好的棺材,看着正在缝制的寿衣,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哥哥也会像照片上的那个弟弟一样,从这个家里消失了吗?
从屋里出来,父亲正在院子里忙着收拾他们带来的那只鸡。父亲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只竹罩笼,把那只公鸡扣在下面,罩笼上面压着一块大石头。公鸡的精力大概是恢复过来了,又有些不安分了,它把头从竹笼的空隙中伸出来,不停地在地上啄着,地上除了一些小石子,什么都没有。父亲进屋捧了一捧玉米粒,撒在了竹笼里,又用碗舀了半碗水放在了竹笼的外面。公鸡高兴得伸着脖子打了一声鸣。
本来父亲准备带着金毛要去医院看看哥哥的,木匠说,你们就是去了,未必就能见得上。那几天哥哥一直在医院重症监护室里,就是干爹干娘想见,也不怎么容易。
回家的路上,父亲把三轮电动车开得飞快,他似乎忘了后面车斗里还坐着金毛,车开得快,颠簸得就厉害,有几次金毛被弹起来,差点儿被摔出车斗。金毛努力地用双手抓着车斗,脑子里一直在想哥哥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接下来的好长时间,金毛满脑子都是那张照片,都是那张照片上的那个已死去的小孩。
他真的死了吗?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照片上那个死去的小男孩。
这个奇怪的想法跳出来时,金毛吓了一跳。
金毛记得第一次被父亲带着去干爹家时,那时他还很小,或许父亲之前还带他来过,但他记不清楚了。但是那天,父亲拉着他的手,一走进干爹的院子,他就觉得这个地方好熟悉,那开满了白花的梨树,梨树下的那两只石凳,还有那被小刀横一道竖一道划过的木门,似乎都在哪里见过。他甚至觉得干娘以前都在哪里见过似的。那天,干娘抱着他,抱得紧紧的,就跟亲娘似的,笑得嘴都合不拢,可笑着笑着,干娘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他从干娘的怀里挣脱出来,竟然拉着干娘的手,一直把她拉到灶房里。干娘以为他饿了,忙说,你是不是饿了?我这就给你做饭吃。可他把干娘拉到灶台前却站住了,灶台的上面挂着一只竹篮,他的眼睛紧紧地盯住那只竹篮,嘴里说,我要吃。
干娘赶紧把竹篮取了下来,里面果然有好多好吃的:锅巴、柿饼、核桃……
干娘给金毛拿了只小凳子,让他坐在凳子上吃。竹篮就放在面前的地上。
干娘眼里满是爱怜,问,好吃吗?
金毛说,好吃。
干娘说,好吃就多吃点儿。
金毛吃着吃着,眼睛盯着某个地方就有点发呆,他好像在努力地想想起些什么。
那天,金毛的父亲带着他,并没有在那里待多久,急促地吃了顿饭,金毛的父亲就带着金毛回家了,他们没有等金毛的哥哥放学回来。
金毛有点儿舍不得走,干娘说,他想在这儿玩儿,就让他待几天吧,到时我们再把他送回去。她说着还拿眼望了干爹一眼。
干爹板着脸任凭金毛怎样哭,就是不同意。他把金毛强行放在了自行车的后座上。那时,父亲还没有三轮电动车,每次去干爹家,都是骑着自行车。
回到家,母亲问金毛,干爹家好玩儿不?
金毛说,干爹的家,我好像在梦里都梦见过呢。
这话把父亲和母亲都吓了一跳。
那之后,有好长时间,金毛爹再没有带金毛去过干爹那里。
暑假很快就过去了,整个暑假,除了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金毛整天都在村子里胡转悠。直到开学,金毛也没能去医院里看哥哥。父亲开着他的那辆三轮电动摩托车奔来跑去的,忙得不落屋。父亲忙得连笑的时间似乎都没有,每次回家,那脸都是吊着。所有哥哥在医院的情况,包括干爹干娘的消息,金毛都是从父亲嘴里知道的。金毛无法判断父亲说话的真假。
给哥哥做的棺材做好后都用最好的土漆漆过,一道漆上面贴一层布,一层布上面再上一道漆,总共上了三道漆,寿衣的上衣做了五件,裤子是三条,乡里的风俗,人死了要给穿五领三腰,就是说,要给死人穿五件带领的衣服和三条带腰的裤子。那些寿衣做好后都放在家里的柜子里。父亲说,这冲喜还真有作用,棺材做好的那天,哥哥的病当下就轻了许多,第三天,就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了,现在都能下地走动了。
听了父亲说的话,金毛和母亲都松了口气。
刚刚开学的那些天,因为没有公鸡打鸣,金毛总是从睡梦中醒不过来。这样就迟到了两次,金毛央求母亲,想让她买一只公鸡回来,那样他就不会再迟到了。
母亲把这话给父亲说了,父亲说,买什么公鸡呢,回头去城里了,给买个闹钟吧。可这话说过好多天了,也没见父亲把闹钟带回来。
那天晚上,父亲回来得很晚,他一进门就对金毛说,明天带你去麻城医院看看你哥哥吧。这让金毛有点儿意外。金毛的心里却按捺不住地激动。终于可以见到哥哥了。这段时间,金毛有好几次做梦都见到了哥哥。他梦见和哥哥一起包饺子,金毛从来都没有包过饺子,他们把饺子馅儿放在饺子皮上,饺子皮却怎么也捏不到一起,两个人就给饺子皮舔上唾沫,果然就把饺子皮捏好了。
第二天,父亲开着那辆三轮电动车带着金毛去了麻城医院。
见到哥哥的那一刻,金毛着实吓了一跳。好长时间没见,哥哥完全变了模样,金毛差点都认不出来了。哥哥瘦了,头发也被理光了,头亮亮地靠在枕头上睡着了。干娘坐在床边握着哥哥的一只手,拿眼定定地看着哥哥。金毛和父亲进门,她回头时,金毛看见她的眼里含着泪,像露珠似的。金毛叫了一声干娘,她伸出手拉着金毛的手,那泪唰的一下就流出了眼眶。金毛的手被干娘紧紧攥着,干娘就这样,一只手握着哥哥的手,另一只手握着金毛的手,隔着干娘,金毛似乎能感觉到哥哥那只手的冰凉。
父亲站在那里,气都不敢大声出。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们就静静地坐在床边等哥哥醒来,谁也没有说话。
哥哥的那个觉睡得真长,长得像金毛家门前的那条没有尽头的路。旁边那张病床的人大概是出院了,床空着,只有一张床垫。金毛坐在那张床上,看着哥哥床头的那只吊瓶里的药眼泪似的,一滴一滴地滴到了哥哥的身体里。
直到干爹从外面回来,哥哥才从梦里醒过来。
哥哥看見金毛,高兴得差点儿都忘了手上还挂着吊针。他让金毛坐到他的床上,坐在了他的身边。
那天,哥哥很开心,金毛和父亲在医院也待了很长时间。中午哥哥打完吊针,他们还一起到医院外面的小饭馆吃了顿饭。菜是干娘点的,全都是金毛和哥哥爱吃的。
吃完饭回到病房,干妈帮着哥哥收拾了一下,把干爹的手机递给父亲,让父亲帮他们拍张全家福。他们就站在病床边,哥哥站在中间,干爹和干妈一边站一个。父亲撅着屁股,把手机对着他们,就在父亲要按下快门时,哥哥突然说,金毛,你也来和我们一起照吧。父亲拿手机的手抖了一下,赶紧说,你们一家人呢,金毛夹在中间不合适呢。等会儿给你和他另照一张。
父亲给金毛和哥哥照的照片一直存在干爹的手机里。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哥哥的一只手还从金毛的脖子后面绕过去轻轻地搂着金毛。两个人就像是亲兄弟一样。不过,那张照片,金毛再也没有见过。
转眼就到了秋天,那天,金毛正在上午自习,突然听见教室外面,传来了突突突的车声,他透过窗户,看见父亲把那辆三轮电动车停在教室外面的操场上。父亲下了车直接向他的教室走来。父亲站在教室外面,向金毛招手,很急切的样子。
金毛跑出教室,父亲什么话也没说,拉着他就向三轮电动车走去。
金毛说,干什么呀,我正在上自习呢。
父亲说,你哥哥走了。
哥哥走了,他去哪里了?
金毛有些不明白父亲说话的意思。
父亲没再说话,发动了三轮电动车。
等父亲把三轮电动车开回家时,母亲也坐上了三轮电动车,金毛才猛然明白父亲说话的意思。
哥哥病死了。
金毛和父亲母亲赶到干爹家时,哥哥已被装进了棺材。棺材就停在院子里。棺材的前面摆放着哥哥的一张照片,那张照片就是上次金毛去医院看哥哥时照的。
金毛没能见哥哥最后一面,这之后,他再也见不到哥哥了。金毛站在棺材前,看着哥哥的照片,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就在这时,金毛听到了咕咕咕的叫声,声音清晰却又那样的细碎。
金毛抬起头,就看见了他家的那只公鸡,正静静地趴在棺材上,它睁着眼看着金毛。那曾是一只多么雄壮的公鸡呀,平时走路都带着风的。此时,它的目光如水,显得那样的温顺。
咕咕咕……咕咕咕……
那一刻,金毛似乎听见哥哥在叫他:金毛,金毛。
按照辈分和当地的风俗,干爹本来是想让金毛给哥哥捧灵牌的,给亡者捧灵只能是比自己辈分低的人去捧,哥哥这种情况,只能是被比他小的同辈人去捧。可哥哥属相和金毛的属相犯冲,金毛是不能送哥灵柩的。金毛被母亲拉着躲进屋里。
金毛刚躲进屋里,就听见外面一个男人喊了一声:
公鸡坐棺了。
一时间,院子里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随即锣鼓也响了起来,唢呐声也响了起来,还有干娘的哭声,在这混杂的声音中,棺材被抬了起来。哥哥就这样被一帮人抬着走出了院子,走向了屋后的山上。那里的一片杨树林里已为哥哥挖好了墓穴,那将是哥哥的新家。
当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之后,金毛从屋里走出来。偌大的院子此时已是空空的,地上红红的一片,到处都是炮仗皮儿。金毛从那些红红的炮仗皮儿里,拾起一只没有炸响的鞭炮,鞭炮的引线还在,金毛把炮仗点着,咚的一声,那只炮仗就响了。
那些红红的炮仗皮儿就飞上了天空,像花似的在空中盛开了。
恍惚中,金毛感觉有两只手悄悄从他后面伸出来,轻轻地捂住了他的双眼,金毛觉得眼前一黑。一定是哥哥了,以前哥哥总是这样和他开玩笑,偷偷地从背后捂住他的眼,还让他猜:我是谁?
我是谁?
金毛每次都知道是哥哥,哥哥的手总是冰凉的,偏不猜他,惹得哥哥在背后咯咯咯地笑。
这一次,金毛觉得那双手是那样的温暖,一瞬間,那种暖便一寸一寸地流遍了他的全身。为了让这种温暖能在他的身体里多流淌一会儿,金毛闭着眼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
哥哥刚过头七,父亲从城里给金毛买回了一只闹钟。闹钟里有只小公鸡,那真是只勤奋的小公鸡呀,它总是一刻不停地在啄着地上的米粒,它就那样啄着,一直啄着,一刻也没停歇下来过。每天早上六点半,窗外的天还是漆黑一片,那只公鸡就会准时打鸣,叫金毛起来上学。金毛没有想到,那小小的公鸡,打起鸣来,声音是如此的洪亮。
责任编辑刘升盈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芦芙荭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