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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下一站不下(下)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16 23:32:39

【前情提要】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二厂小电工宋怀良遭遇下岗、失恋、被诬偷钱等事件,陷入人生低谷,厂长女儿吴佩琳出手相助,把原本准备上大学的学费拿出来帮宋怀良摆脱困境,并为此与父亲断绝关系,最终下嫁宋怀良。之后两人经历了一段艰难困苦的日子,而后踏着改革开放的浪潮,宋怀良和吴佩琳成立了装修公司,生意好得出乎意料。然而随着宋怀良事业的成功,他与吴佩琳的感情矛盾却与日俱增,宋怀良瞒着妻子接济前女友的事是否会东窗事发?吴佩琳对宋怀良和闺密张月秀的误会能否解开?他们摇摇欲坠的婚姻是否还有挽回的机会?敬请继续阅读。

十七

庐阳旧城改造,五里井棚户区不得不拆了。拆迁办设在常大爷杂货铺隔壁,吴佩琳进去的时候,拆迁办工作人员对着一屋子人抱怨:“董路英去青岛打工,她女儿汪晓娅到哪儿去了?没人过来签字,你们谁有汪晓娅的传呼机,手机号也行。”所有人面面相觑,脸上露出诡异的神色,敏感的吴佩琳感觉到有些蹊跷。

从拆迁办回来的路上,钱小毛老婆阿香凑到吴佩琳身边悄悄地说:“汪晓娅在外面做小姐,五里井街坊都晓得,说不出口。丢人!”阿香是钱小毛开车拉水泥拉过来的老婆,外地的,不怕丢人。

这天晚上,宋怀良刚进家门,吴佩琳就问:“汪晓娅在哪儿你可知道?”猝不及防的宋怀良回答得很仓促:“不知道。她在哪儿与我无关。”吴佩琳很奇怪:“我没说与你有关呀,你怎么非要往自己身上揽呢?拆迁办找她過来办手续。”

宋怀良被反将一军,有些懊恼,他自我辩解说:“汪晓娅原先是我对象,一提她,我立马头皮发麻。”吴佩琳有些神秘地对宋怀良说:“跟你说个事,你可不许生气。汪晓娅在外面做小姐,听说还被公安处理过,如今下落不明找不到人了。”宋怀良心里一惊,脑子里把红蜻蜓会所的那个夜晚快速梳理了一遍,确认有把握后,很冷淡地说:“我不大相信,汪晓娅是搞艺术的人,很清高。”吴佩琳反唇相讥道:“她的清高是看不起没钱的穷人,却看得起有钱的人,劳服公司的葛经理不就是用钱把她勾走,她才甩了你的。”宋怀良情绪烦躁地说:“你跟我说这个话题,很无聊!”吴佩琳给宋怀良剥了一个橘子,递过去的手势里包含着些许歉意:“我不是故意刺激你,我是想告诉你,幸亏你没娶汪晓娅做老婆。”

市政府广场的杜鹃花盆景展三天前就开始了,吴佩琳去市政府广场,不是去看盆景展,是去捐款,刚往红色的纸箱里捐了一张大钞,一位长相好看的女记者将一个话筒伸到了她的嘴边:“请问这位女士,您慷慨捐了一百元,心里是怎么想的?”吴佩琳很平静地说:“人家孩子得了白血病,我们家孩子好好的,给那些遭受不幸的人家捐些馒头、鸡蛋、牛奶之类的早点钱,帮不上大忙,表示个心意。”女记者希望吴佩琳讲得高尚一点:“能不能换一个角度,比如说爱心传万家,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吴佩琳说:“你不能叫我讲假话呀!”说着,拉着秦大姐匆忙离去。

市政府广场向南拐淮河路,是庐阳百货大楼了,秦大姐想给瘫痪的老伴儿买一个带手闸的轮椅,转角来到百货大楼东边益民街口,吴佩琳看到一间门面狭小的美丽无极限化妆品专营店,她停下脚步,想进去打听一下雅诗兰黛面霜的价格,隔着玻璃门,她看到柜台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背影。吴佩琳将一袋糖炒板栗塞到秦大姐手里,匆忙地说:“快十一点半了,你先回家做饭,我转一会儿就回去!”秦大姐感觉有些突兀,又不好多问,于是坐公交车先走了。

推开玻璃门,似曾相识的背影转过身,吴佩琳惊得舌头发麻,手不自觉地比画了两下,竟说不出话来。

是汪晓娅。汪晓娅一点儿都不震惊,她像是对所有进店顾客一样,满面春风从眼角到眉梢:“是佩琳呀!哪阵风把你给吹过来了,见到你太高兴了!”

吴佩琳看汪晓娅一头波浪卷发,三十四岁的皮肤在润肤露、紧致皮肤精油的努力下保持了光滑和细腻的视觉效果,一身米黄色休闲西装里衬了件白地斜纹打底衫,脖子上扎了条紫色方巾,人看上去很职业,也很清爽,虽说艺术气质烟消云散,全身上下却看不出风尘气息。吴佩琳不敢相信汪晓娅做过皮肉生意,话音也变得柔和而安静,她说:“一晃十多年了,你还没怎么变,保养得真好。五里井要改造了,拆迁办到处找你。”

汪晓娅说拆迁补偿手续已经办过了,她拉着吴佩琳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说:“我哪有你保养得好,你看你这脸,还有这胳膊,豆腐一样水嫩。都像你这样,我的化妆品卖给谁去。年龄比我还大一岁呢。也难怪,宋怀良把你当王母娘娘供着。”她松开手,从陈列着眼花缭乱化妆品的玻璃柜里拿出一瓶说:“送你了,保湿霜。”吴佩琳迎着亮光,看了看印有外文的玻璃瓶说:“香奈儿的,世界名牌,得要多少钱?”汪晓娅轻描淡写地说:“一百六。”吴佩琳准备付钱:“这么贵,不能白拿。”汪晓娅按住吴佩琳掏口袋的手说:“你要是给钱,就是看不起我。”吴佩琳被汪晓娅的豪爽和盛情打动了,她问店里有没有雅诗兰黛面霜,汪晓娅说有,她在一盏射灯斜射的玻璃展柜里找到了一瓶,递给吴佩琳,吴佩琳问:“有没有袋装的?”汪晓娅说:“袋装的便宜,八十元,开业酬宾那天卖四十元,一个土得掉渣的女人买了十五支,说是送人。”

汪晓娅递给吴佩琳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庐阳市美丽无极限化妆品专营店总经理。吴佩琳接过名片,翻看了背面的品牌菜单,惊讶赞叹道:“可以呀,都是国际名牌。这些年,你从哪儿挣了那么多钱?”

汪晓娅先没谈钱,而是将自己被葛经理骗到海南后错综复杂的经历深入浅出地兜了个底朝天,叙述到个人故事的后半部分时,她感慨万千地说着:“人生就是命。命里注定了有的,跑不掉,命里不该你的,杀人放火也抢不来。我要是不被老葛骗了,就不会跟宋怀良分手,不分手就没有你的今天。这都是命。”吴佩琳不太喜欢把自己和汪晓娅放在一起去比较,反驳道:“当年的宋怀良就像一只垃圾股,你离开垃圾股,去选老葛这只绩优股,是你自己选择的结果,不是老天安排的。”

汪晓娅对吴佩琳的反驳没有生气,继续往下说:“不认命不行,我在海南被骗了个精光,哪能想到十四年后,我又能遇到宋怀良,没有小宋,哪有这个店呢。”吴佩琳这时不是震惊,而是崩溃,她问:“难道这个店是宋怀良开的?”汪晓娅依然是若无其事的表情,说:“是呀,多亏了他雪中送炭,把我从水深火热中拉上岸,不然我这辈子就毁掉了。小宋救我,纯属意外,这也是命运的安排!”吴佩琳脑子里火光冲天,从头到脚像是被汽油燃烧弹烧着了,她问:“他救了你?在哪儿?”

汪晓娅没有直接回答,目光意味深长地看着吴佩琳说:“佩琳,我为什么不回五里井,我妈为什么背井离乡到山东去打工呀?人言可畏,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不都是被逼的,怀良能救韦晓丽,当然就会救我,我跟他是谈过对象的。小宋救出晓丽,晓丽还当了公司的领导,人家现在嫁了县长,有里子有面子。怀良把我从红蜻蜓救出来,资助我开一个店,就是要我过上有里子有面子的日子。”

见吴佩琳像一只掉进热锅里的蚂蚁,汪晓娅忘记了装出来的矜持,她职业性地用食指轻轻按着鲜红的下嘴唇,不自觉地流露出浪荡而轻浮的口气,说:“小宋现在是大老板,去红蜻蜓,就像每天早上要刷牙洗脸一样,太正常不过了,我在红蜻蜓见到小宋,跟在五里井见到小宋是一样的。”

也许是风尘习性难改,汪晓娅这番话说得无耻而坦率,说得别有用心。吴佩琳忍无可忍,她想把汪晓娅送的香奈儿砸到她脸上去,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跟一个油头粉面的小伙子进店了,汪晓娅迎上去接待,吴佩琳将化妆品使劲地蹾到柜台上,委屈而愤怒地对着汪晓娅吼着:“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你为什么要说!”吴佩琳哭着夺门而出。

汪晓娅对着吴佩琳的背影,一脸无辜,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浅笑:“是你要我说的。”

宋怀良从庐西县出差回来,到家时天还没黑,吴佩琳躺在床上,蒙着脑袋似睡非睡地蜷在蚕丝被里,他坐到床沿,见吴佩琳冷漠地望着自己,眼珠一动不动。宋怀良正要伸手摸她的脑袋,吴佩琳神经质似的从床上反弹起来,对着房间外大喊道:“秦大姐,你过来!”

正在厨房剁骨头的秦大姐双手和围裙上沾满了油腻,见屋内气氛不对,她有些茫然,油腻的手不安地擦着围裙。

吴佩琳攥着报纸的手直指宋怀良,说:“当着秦大姐的面,你给我解释清楚,公司的钱你不捐给白血病孩子,不捐给没钱买米买油的穷人,却成堆成捆地捐给卖淫女。”吴佩琳激动得完全失控了,一下把汪晓娅抖搂了出来:“她当年一脚把你踹了,你没有一点儿血性,上了床,圆了梦,就出钱帮人家开店。而我还蒙在鼓里,宋怀良你不能这么侮辱我呀,我好歹没有卖过身,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呀!”吴佩琳哭了,秦大姐要上前来安慰,宋怀良说:“秦大姐,你先回厨房吧!”

见吴佩琳哭得失去理智,秦大姐迟疑了一下才退出去。宋怀良关了房门,房内的声音和表情就被锁住了。

自知理亏的宋怀良开始做苍白无力的解释:“有些大客户要‘特服’,指定要我这个一把手陪着,还不能有第二个人在场。我不得不去,去了那地方,钱付了,但我不接受‘特服’。”

吴佩琳很轻蔑地盯着宋怀良,宋怀良内心的躲闪与虚弱一览无余,吴佩琳擦干眼泪,迅速反击道:“你不嫖娼,付什么钱?”

“我付钱,是应付客户,不跟着一起下水,工程就拿不下来。”

“糊弄三岁孩子去吧!你为了你的工程和你的钞票,欺骗老婆,背叛婚姻,还赌咒发誓拍胸脯,把自己化装成一个道德模范,你这个戴着面具的伪君子回到家倒头就睡,居然睡得那么心安理得。我不想骂你,我骂我自己,我瞎了眼!”

宋怀良节节败退,继续为自己辩护:“我没那么多野心,有时候累得直不起腰来,就想做一个小包工头算了,有一口饭吃就行。我是市里就业安置的模范,撂挑子,没法跟政府交代,五里井下岗的街坊同事,加起来近三百号人,公司不开张,他们就没饭吃。坐牢的、打架的、看车的、修鞋的、当保姆的,都到我们公司,不是我多想要他们,外资企业、高新企业、大集团也不要他们,我只好收着。五里井街坊有恩于我呀!”

吴佩琳尖锐反击道:“政府鼓励你安排就业,政府也鼓励你嫖娼吗,鼓励你出钱给卖淫女开店吗?”

宋怀良毫无还手之力,不得不放弃招架之功:“佩琳,你听我说好不好?汪晓娅当年是甩了我,分手那天来跟我要回她的传呼机,看我爸病得不行了,把传呼机给我留下了,我爸几次急救,多活几个月,是留下来的传呼机呼我回去的。在五里井生活最难那会儿,我把汪晓娅的传呼机当了一百八十块钱。看她沦落到红蜻蜓会所,很可怜,就想着帮她一下。”

所有的解释此刻都是狡辩,吴佩琳穷追猛打地問道:“我问你,是不是生活艰难,就要去红蜻蜓做三陪女?是不是自甘堕落,就很可怜,就值得同情?庐阳满大街那么多人要帮,你可掏过一分钱给他们看病、帮他们开店?”

宋怀良黔驴技穷,哑口无言,再往下辩解,会把自己扒得一丝不挂,宋怀良有一种“农夫与蛇”般的痛苦。汪晓娅跟吴佩琳见过面了,在哪儿见的面,汪晓娅把他卖了,什么目的,一时想不通。

两口子对峙与冲突,争到驴年马月,也争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宋怀良重新拿出公司总经理的勇气和口气说:“佩琳,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从不嫖娼,除了帮汪晓娅离开红蜻蜓,资助她自谋职业,我跟汪晓娅没有一丝联系,我都不知道她现在干什么!这就是我的全部解释,也是最后一次解释!我累了,要睡觉了。”

精疲力竭的宋怀良准备往床上躺,吴佩琳像触电似的跳下床去,披头散发惊恐万分,声音像弹片飞溅:“你不许碰我,不许碰我!”

宋怀良不吱声,他倒在床上,枕头上残留着吴佩琳的体温。吴佩琳抱着被子到主卧对面的书房里去了。

第二天宋怀良上班出门前,吴佩琳平静地向宋怀良宣布:“我要跟你离婚!”

宋怀良猛吸一口烟,模棱两可地看着吴佩琳说:“你想好了?”

吴佩琳胸有成竹道:“想好了,房子我不要,公司我不要,你的财产我也不要,那张银行卡里的九万块钱我要,算我这么多年跟你干活儿的工资,我拿去租房子住,维持日常开销。离婚手续办好后,我出门去打一份工。”

宋怀良拿出公司老总的口气说:“我不同意!”

吴佩琳声音高八度道:“你不同意,我起诉离婚!”

宋怀良一整天浑浑噩噩。下午,他反锁办公室的门,抽了两包烟,想了三个小时,终于意识到,公司做大后,自以为是的膨胀,不可一世的自负,纸醉金迷的麻木,自甘堕落的辩解,几乎是明目张胆,毫不掩饰。这么多年,做工程、跑生意,整天喝酒、唱歌、跳舞、洗澡、按摩、送卡、塞钱,给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买摩托车安排去普吉岛和马尔代夫度假,虽说大都由公关部、项目部、分公司去做,可跟重要客户喝酒打牌、唱歌跳舞、桑拿按摩,他亲自上阵,时间一久,习以为常,心安理得。黄昏的时候,宋怀良的反省逐步走向深刻,付了钱出现在嫖娼现场,嫖娼交易已经完成,其他辩解毫无意义。在嫖娼场合大笔一挥,给卖淫女开支票,无论动机是多么崇高,但背着妻子,隐瞒真相,还强词夺理,已经给妻子造成巨大伤害,公司先前聘任韦晓丽,请回张月秀,重用赵超,起用耿双河,买车买办公楼,这些重要决定,事先不通气,事后不容许吴佩琳提出任何异议。他狭隘地把吃穿不愁、花钱自由当作吴佩琳的幸福生活,用小市民的生活理想规划和设计妻子的人生,而这个为他而牺牲了学历和前程的优秀女人,根本就不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市井妇女,她被剥夺了公司地位、社会价值和女人的职业气质,而自己却一直不以为意。

吴佩琳不是好吃懒做的女人,也不是没有事业心的女人,二厂还没倒闭,她就自学报考江南工业大学本科,考上了脱产本科生,她愿意干事业,只是不愿意像宋怀良一样干事业,她不愿扩张,是不愿让滚滚财源卷走本该安静的婚姻与安全的情感,而宋怀良却认为吴佩琳严重低估和误判了自己,低估就是轻视,所以,她要从公司撤退,宋怀良连虚情假意的挽留都没有,干脆利索地将其边缘化。没错,吴佩琳是主动退回去的,也是被逼回家的。

晚上,客厅里没有开灯,吴佩琳坐在沙发里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动物世界》,宋怀良挨着吴佩琳坐下,吴佩琳像是回避病毒一样,本能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宋怀良侧过不再自信的脑袋,说:“佩琳,我想了一天,都是我的错,从今往后,就是公司破产也绝不陪客户去那些鬼地方,借给汪晓娅的钱,我保证要回来,再跟她有一毛钱的来往,天打雷轰,出门被车撞死。”

吴佩琳冷冷地看着宋怀良,嘴角露出一丝嘲弄的笑。“你明明跟汪晓娅说,钱是送给她的,不要还的。现在又蒙我说是借的,”吴佩琳将手中的遥控器重重地砸到茶几上說,“你不骗人不撒谎就活不下去,是吧?赌咒发誓有意思吗,你今天就是吊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相信你。”

善意的谎言加重了伤害,弄巧成拙的掩饰相当于为欺骗验明正身,宋怀良苦不堪言,这个汪晓娅把他害惨了,仓促间宋怀良本能地争辩:“汪晓娅胡说八道,我根本没说送给她。”

吴佩琳对宋怀良的辩解嗤之以鼻:“宋怀良,不要再强词夺理了,没意思,你只要告诉我,哪天去办手续?”

宋怀良还是有点儿拿不准,继续试探着:“我已经向你认错了,你还真要跟我离婚呀?”

吴佩琳从沙发上抽身站起来,说:“宋怀良,我有勇气断绝父女关系私奔五里井,就有胆量即使沿街乞讨,也要跟你离婚。”

无牌可出的困境中,宋怀良不得不打出亲情牌:“佩琳,你不嫌弃我这个穷小子,跟我吃了那么多苦头,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就要离婚,你离婚等于向你爸妈承认,自己当初犯了错,瞎了眼。还有,依琳才十一岁,她的青春期还没到,青春就被父母葬送了,将来跟孩子怎么开口?”

吴佩琳按照自己的思路驳斥宋怀良道:“我都不怕跟父母断绝关系,我还在乎向父母低头认错吗?不要拿孩子说事,孩子的青春已经被你葬送,这个家庭早点儿解体,对她来说就是提前获救。我现在跟你讲话心口都疼,你能不能不要再胡搅蛮缠了?”

宋怀良说:“这样吧,你心口疼,先去休息,大家再冷静冷静!你睡南边的主卧,我到北边的书房去睡。”

吴佩琳像看到一个入侵者一样惊恐地说:“我不跟你住在一个屋里,我闻到你的气味,胃里恶心。你不走,我走!”说着就站起了身。

宋怀良将吴佩琳按回沙发上说:“你不要走,我到外面去住!”

宋怀良办公室里有一个五六平方米的卫生间,在文件柜侧面,宋怀良说办公室里留厕所,气味难闻,改成了一个杂物间,里面放了几个纸板箱、一台电风扇、一床毛巾毯、几堆旧杂志和报纸,还有几个油漆桶。在快捷宾馆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宋怀良叫人买来单人床,又悄悄叫来楼下收破烂儿的老头儿,打包运走了里面杂物,铺好床铺,厕所成了房间,宋怀良住在了自己的办公室里。

十八

公司楼道里灯灭了,整整一层楼,就宋怀良一个人躺在厕所的单人床上,像一个孤魂野鬼被扔在荒郊野外。一个多月过去,吴佩琳没有丝毫妥协,离婚起诉书送来了,起诉书中的文字刀子一样切割着宋怀良靠钞票建立起的自信,第一条,基于两人价值观尖锐对立和人生观的持久冲突,共同生活的基础已经瓦解。第二条,男方长期出入娱乐色情场所,嫖娼狎妓,背叛婚姻,伤害家人,直接导致夫妻感情彻底破裂。

宋怀良抓起手机,给吴佩琳打了一个多月以来的第一个电话,他努力按捺住内心的伤感道:“佩琳,我没想到你把我告上了法庭,我也没想到自己拼死拼活的为了这个家,最后成了被告。事情到了这一步,捂是捂不住了,明天是礼拜天,我们一起去你爸妈家,把事情挑开,让两个老人家断一断。”

电话里的吴佩琳是前线战斗的气势,她对宋怀良公开宣战道:“宋怀良,我俩离婚,就跟我俩当初结婚一样,与两位老人无关。你要是敢把这事捅出去,要是再把我父母气出个三长两短来,我就重新起诉,平分公司的财产!”

第二天,宋怀良扛着一箱经典庐阳老窖敲开了二楼吴镇海家的门。岳父母见了宋怀良喜出望外,说一个多月都没在一起吃饭了。宋怀良放下肩上的一箱酒,脸色沉重,声音沮丧地说:“爸,妈,佩琳要跟我离婚。”他从口袋里掏出起诉书,又说:“我不同意,她把我告到法院了!”

吴镇海江月英电击一般,眼睛发直,目光散乱,舌头发硬,一个字说不出来。

宋怀良将老两口儿扶坐到人造革沙发上,给江月英倒了一杯水,给吴镇海点了一支烟,他坐在老两口儿对面的小凳子上,像一个述职的下级,更像一个忏悔的犯人,他说公司做大后,自己自不量力、野心膨胀,公司大事小事,一人说了算,独断专行,没把佩琳放在眼里,宋怀良文过饰非,避重就轻。江月英虽没看起诉书,却敏感地觉察事情没有宋怀良说的那么简单,她一针见血地打断宋怀良说:“佩琳那丫头我了解,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有了钱,有了权,就没见过几个男人还能正经过日子。”

宋怀良愣了好一会儿,将与己相关的有道德嫌疑的女人挤牙膏一样挤了出来,张月秀是吴佩琳推荐的,韦晓丽是张月秀推荐的,石榴红是肖晨介绍的,王丽丽是赵超塞过来顶替张月秀的,没有一个人是自己弄进公司的。最不好交代的就是汪晓娅了,宋怀良吞吞吐吐地解释,感动于当年留下传呼机,不忍心看到汪晓娅卖身,一冲动给了她一笔钱,没跟吴佩琳坦白是怕她误会,可误会还是产生了,汪晓娅一挑拨,这事就再也说不清楚了。宋怀良按事先想好了的调子给自己定罪:“我瞒着佩琳,属于欺骗;说千说万,不该送钱给前女友,这是对佩琳情感的不尊重,也是对婚姻的伤害。爸、妈,苍天在上,尽管我做错了,可我绝没有背叛佩琳。”至于起诉书中第二条提到的多次到娱乐场所嫖娼,宋怀良矢口否认:“爸、妈,我就是再烂,也不会去嫖娼。我陪客户去那种场合,是被迫陪同和买单的。爸、妈,我真的无路可走了!”宋怀良说着说着眼泪流了下来,泪水滴到了烟头上,香烟熄灭了。

吴镇海语气平静地安慰说:“小宋,你不要激动,家庭和单位一样,出现矛盾很正常。我会找佩琳谈的,了解具体情况后,再商量如何妥善化解矛盾。你回去把公司的工作抓起来,不要受影响。”江月英对吴镇海和稀泥的表态很不满,宋怀良的眼泪打动不了她深刻质疑的内心,她说:“小宋,你手捂着心口想一想,假如佩琳背着你跟追过她的魏国宝会面,又送他一笔钱,你能受得了吗?”

二厂干部楼与蓝湾公馆紧挨着,吴镇海和江月英直接上门。一进门,江月英满脸悲戚,眼圈通红,说佩琳你这丫头这么大的事瞒着我们,吴佩琳没有配合母亲反应过度的情绪,不哭,也不跟父母讲实质性的矛盾,她大而化之地说,现在离婚比结婚容易多了,不需要多少理由:“我听杨俊律师讲,庐阳每天办离婚手续的平均一百二十多对,还有两百多对正在走程序。鞋子合脚就穿,不合脚就换,我不后悔,也没觉得吃亏,兴师动众哭天抢地的,很幼稚。你们那代人离婚就像是犯罪,像是干了见不得人的坏事一样。现在时代不同了。”吴佩琳说起自己离婚,跟说起今天喝不喝牛肉汤一样,轻描淡写,不痛不痒。

吴镇海心平气和地带有探讨性地对吴佩琳说:“起诉书我看过了,即使要离婚,能不能换一种方式?非得要你死我活闹上法庭?起诉书里的那些罪行,简直不堪入目。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要弄准了再下结论,实事求是是我们党一贯的优良作风。”

经过一夜的情绪沉淀,江月英熄灭了心头百分之八十的愤怒,女儿三十五岁了,离婚到哪儿嫁去,宋怀良有钱,找个十八岁的黄花闺女,随手能抓一大把。她搂着女儿的脖子,说出了一通息事宁人的话:“叫小宋写一个悔过书,断绝跟汪晓娅的关系,保证以后不犯生活作风错误,给他一次机会。婚不要离了,叫人家看笑话。”

吴镇海不等吴佩琳搭腔,抢先插上话题道:“没有足够的证据就定罪,悔过书怎么写,写什么?起诉书里的男女关系都是一些鸡毛蒜皮、捕风捉影的事。我當过领导,被冤枉得多了,当年我带余燕到成都开会,是厂里要上自动装配线,她是组装车间技术标兵,我不带她带谁?”

吴镇海的意思是江月英当年冤枉了他,江月英立刻反击:“宋得贵写你大字报,不是我叫他写的;市里要调查处分你,也不是我去市政府闹的。”

吴佩琳懒得跟父母纠缠,岔开话题道:“我的事,我自己处理。到楼下去喝牛肉汤吧!青葱烤牛排比洋葱烤牛排好吃多了。”

早上八点,张月秀到宋怀良办公室递一份工程策划部的招聘资料,宋怀良坐在椅子上,睡眼惺忪,人还没完全清醒,张月秀给他杯子里加满水说:“我下去给你买点儿早饭。”宋怀良说:“在家吃过了。”张月秀抓起茶几上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牙刷杯子说:“你至少半个月没回家了,这把牙刷该换了,宾馆里一次性的吧!”

宋怀良见纸包不住火了,坦白了他和吴佩琳正闹离婚,导火线是他出钱帮汪晓娅开了个店,张月秀说:“佩琳姐太在意你才敏感多疑的。你是去给客户买单的,不是去同流合污的,这我有数。要不要我去劝说劝说?”

宋怀良说不能去,如果她说我跟你串通一气来算计她,怎么解释?

吴佩琳在起诉书中罗列的那些不可饶恕的罪行,是想刺激宋怀良顾及名声不要上法庭,私下里协议离婚,可宋怀良拿到起诉书后,坚决不认账。吴佩琳去找到杨俊律师,杨俊说:“当初你们那么要死要活地私奔到一起,真的就走到无法挽回的那一步了?”吴佩琳说:“真要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会受这么大的伤害。我破釜沉舟嫁给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就是我的全部。我知道自己敏感,强迫改变自己,那些不三不四的苗头暴露出来,抵在我鼻尖下面,我总是告诫自己,不要深究,是自己想多了。为了成全他的梦想和野心,我离开公司,不干涉,不过问,一个字不说。结婚这十几年,我由无线电二厂的青年偶像,沦落为一个平庸的家庭妇女。可你宋怀良背着我干了什么,杨律师,你没见过那个汪晓娅,跟我讲起宋怀良,眉飞色舞,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不想报复,只想伤痕累累后安静地离开。我不要他的任何财产,他还不放过我!”

杨俊律师以极大的耐心跟吴佩琳探讨:“现在有钱的男人,排着队要跟老婆离婚,恒达地产孙老板跟老婆离婚,主动给老婆一百万,老婆不干,他就给两百万,这个案子也是我代理的,还没了结。那么,宋怀良为什么不同意离?他在乎面子吗?不是,这世道有钱就有面子。起诉书中真把嫖娼狎妓去掉,还是离不掉,为什么?听我一句:你不在乎他了,他在乎你,他放不下你!”

吴佩琳受“红蜻蜓”事件深度刺激后,脑袋像是太空舱一样密不透风:“他不是放不下我,是放不下他自己。他害怕千夫所指,他背不动忘恩负义的社会舆论,他不是那种叱咤风云的企业家,却跟许多暴发户一样,想过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日子。”

希尔顿酒店是庐阳唯一一家五星级外资酒店,梳着大背头、一身西装革履的魏国宝坐在希尔顿酒店22楼房间的落地窗前,给吴镇海打了个电话,说十来年没回庐阳,回来最想见的人是老厂长,中午想请老厂长一家来希尔顿酒店吃个便饭,叙叙旧。吴镇海首先吃惊的是:“国宝,你不跟你爸妈住一起,住高档宾馆去了?”魏国宝在电话里轻松随意地说着:“我的秘书是马来西亚人,第一次来庐阳,不好把他一个人扔在宾馆里。我爸妈见过了。”吴镇海由吃惊到震惊:“国宝,小魏,你现在做什么工作?”魏国宝说见面跟您详细汇报,他说没有吴佩琳宋怀良的电话,请老厂长代为邀请,大家见个面,喝两杯。

吴佩琳不愿去,吴镇海有意回避魏国宝追过吴佩琳的尴尬历史,说不是仇人,不是敌人,吃个饭又有什么,你妈犯病要不是魏国宝开车送医院,命都难保。小宋不参加,你再不参加,难道要我说你俩闹离婚,没必要嘛!

吴佩琳对这个十多年不曾见面的魏国宝,既没当仇人,也没当敌人,而是当路人,见一面天也塌不下来,只是没心情。她答应去希尔顿吃饭,唯一的理由:这是父亲的意思。

五星级豪华包厢里,吴佩琳跟在父亲的后面与魏国宝简单握了手,手被魏国宝粗大的戒指硌了一下,不疼,也不舒服。吴镇海见了派头十足的魏国宝,忍不住赞不绝口:“小魏,好样的!不愧是国有大厂出来的,有出息,有志气,住这么高档的酒店,还有秘书。”魏国宝给老厂长点烟时谦虚地说着:“哪里哪里,小人不才,漂泊江湖十来年,总算熬过来了,今天略备薄酒,就是想见见老厂长,不成敬意,感谢赏光!”各位入座,服务员给每人送上一杯碧螺春,干瘦的马来西亚秘书从包里掏出一把名片,每人发一张,吴镇海看到名片上中英文对照印着:东亚国际矿业集团董事局主席魏国宝。他迎着亮光反复看了几遍,看的过程中,脑袋不停地点着道:“董事局主席,厉害!都走向国际了。”魏国宝继续佯装低调:“非洲埃塞俄比亚有一个金矿,澳大利亚开了两个铁矿,乌拉圭的水晶矿规模相对小一点儿。总部在广州深圳那边,我做的规模一般,一年也就赚二三十个亿,利润两个亿都不到。”

吴佩琳手里卷着名片,连看都没看,在父母不可思议的震惊中,她更像故事广播中的一个听众。魏国宝衣着越体面,那些不堪的往事就越扎眼,就像脏衣服上的一个破洞,洗得越干净,破洞就越明显。

吃完饭,秘书叫了一辆宾利车送两位老人回家,吴佩琳准备和父母一起上车,魏国宝对吴佩琳说:“我准备拿三五个亿回庐阳投资,是投资酒店、IT,还是足球,想听听佩琳的意见。酒店咖啡厅小坐一会儿,回头再送你回去,可以吗?听说你做过网吧,对IT行业应该有所了解。”吴镇海劝正在犹豫的吴佩琳说:“小宋出差去了,你就给国宝一点儿建议吧!”

吴佩琳在午后大脑缺氧的时间段跟魏国宝坐到了咖啡厅里,希尔顿咖啡厅里只有零星几个客人,空旷大厅里盘旋着萨克斯演绎的背景音乐《巴比伦河》。魏国宝感觉好极了,一开腔,伪装的矜持和低调荡然无存,他说:“佩琳,怎么样,我说话算数吧?现在庐阳最有钱的是我,拆五里井的孙飞云资产要是有我一半,算他牛,齐天琪早就破产,在香港工地上打工,至于宋怀良嘛,我就不多说了。”

吴佩琳很平淡地笑了笑,笑里有一丝轻蔑,她说:“魏国宝,见我是要告诉我,你現在是庐阳最有钱的人了?”

“是的,这是我当年对你的承诺,也是我的奋斗目标。”

“你对我承诺当庐阳首富,就像超市营业员对我承诺奶粉里没有三聚氰胺,没有意义呀!我是来买面粉的,不是买奶粉的。”

魏国宝跷着腿,腿还左右乱晃着说:“宋怀良那点儿本事,当个小工头还可以,想把事业做大,他家祖坟没冒青烟。”

吴佩琳拿起咖啡杯里的长柄勺子,指着魏国宝油亮的脑袋说:“都是街坊同学同事,诋毁宋怀良,你一点儿不留口德!你可以跟那个偷渡香港的齐天琪比,但不能跟宋怀良比,他是市政府树的典型,是创业模范,你知道他安排了五里井多少下岗工人就业,安置了多少农民工岗位,给国家交了多少税吗?你算什么,不就是一个倒卖矿石的贩子!”吴佩琳连珠炮似的劈头盖脸一阵狂轰滥炸,几乎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这一刻,她完全忘记了正在跟宋怀良闹离婚。

魏国宝笑得很轻浮,很诡异,他变幻莫测的笑与他线条挺括的裤子和锃亮的皮鞋很不匹配,他说:“佩琳,我现在是一个有身份、有地位、有财富的人,你要不是跟宋怀良闹离婚,我是不会回来找你的。为宋怀良脸上贴金,贴不住了,何必呢?”

她情绪激烈地反问魏国宝,你凭什么说我跟宋怀良离婚,魏国宝说如今只要口袋里有钱,这个世界就没有秘密。“你跟宋怀良分居快半年了,宋怀良要么睡在办公室里,要么出差睡在小姐们的怀里。跟他离婚太英明了,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吴佩琳像是一个被钉子戳穿的车胎,瘪了,沮丧和恐惧反复袭击着她快要绷断的神经,在她心慌意乱的沉默中,魏国宝的牙齿锯子一样上下错动着:“你那么聪明,不会感觉不到,真正爱你的人是我,不是宋怀良。你跟宋怀良结婚,我差点儿疯了;我为什么娶张月秀?她的眼睛跟你一模一样,走路的样子更像你,我只是把她当作你的替身,没太当回事,离婚是迟早的事。你说怪不怪,初一那年夏天,你穿着白色连衣裙走进教室门口那一刻,我的魂就被你勾走了,都快四十岁的人了,就那么一眼,耗上了半辈子。不瞒你说,在广州深圳那边,我过手的女人太多了,长得一个比一个漂亮,都他妈的水性杨花,给钱就跟你睡,跟嫖娼一个样,没劲透了!”魏国宝可能酒喝多了,也可能是麻木了,他对自己腐朽糜烂的生活毫不掩饰,甚至对一些龌龊的细节津津乐道。

吴佩琳一阵阵反胃,在魏国宝流氓式的自我陶醉中,她忍着胃痛,告诉魏国宝一个朴素的答案:“钱在我这里是最没有用的,宋怀良是因为没有钱,我才嫁给他的。”

魏国宝继续按着自己的思路口若悬河:“这个世界只有不认娘老子的,没有不认钱的。没钱你能干什么?佩琳,你跟宋怀良离婚后,我包一架商务飞机来接你,去塞班岛、马尔代夫,夏威夷也行,由你定,我们办一场庐阳人做梦也梦不到的浪漫婚礼。我考虑把家安到香港维多利亚公园边上,住在李嘉诚隔壁。你看怎么样?”

吴佩琳站起身说:“魏国宝,我不想伤害你,可你活到这么个年纪,还是没活明白,那么我来告诉你,你的钱就是能买下整个庐阳,你也是一个穷人!”

吴佩琳转身离去,这顿被父亲绑架来的午餐,没有留下丝毫的感动,只有被羞辱的重创,好在她毫不客气的反击抵消了心中大部分的恼怒。

魏国宝离开庐阳前,给吴佩琳发了一条短信,短信的内容是:“真爱无敌!”吴佩琳没回,她将短信和手机号码同时删除了。删除的同时,她给张月秀打了电话:“月秀,你知道魏国宝回庐阳吗?”

张月秀在一个有霜的早晨敲开了宋怀良办公室的门。

七点二十分,楼道像一条空虚的袖管,一股寒气在楼道里层层推进,她给宋怀良带来了两根油条、一杯豆浆、两个卤鸡蛋,宋怀良穿着毛衣,斜靠在单人床上,嘴里叼着一根香烟,眼圈发黑,在张月秀面前,他不再避讳单人床,张月秀对眼前的单人床也像是熟悉的一张表格或一个开水瓶。

张月秀收拾床铺时,随意问道:“魏国宝回庐阳找过你吗?”宋怀良没有太大反应,他嘴里咬住了一根油条,一口下去半截,说:“在南方是不是还开出租车呀?”张月秀说:“我也不知道,他回过庐阳了,没找我,我也不想见他。”

张月秀折叠起单人床,送到文件柜侧面的厕所杂物间,收拾停当,张月秀静静地看着宋怀良吃饭的姿势松懈而马虎,沉默了大约十分钟,张月秀对宋怀良说:“要是佩琳姐跟你离婚了,我每天给你烧茶倒水,铺床叠被做早饭。”张月秀说的是假设句,是属于可进可退的两可话,到了这个年龄,经历太多风雨,羞涩和胆怯已不再成为内心的障碍,宋怀良对张月秀说这些话一点儿都不震惊,他像拉家常一样轻松自如地说道:“佩琳对我有恩,我为她开公司,为她赚钱,她要是能明白这些,离婚我也认了,这婚离得有点儿冤呀!”张月秀给宋怀良的双层塑玻杯子里泡好铁观音,端过去,就像端给自己的丈夫或儿子,说:“是有点儿冤。”

一个落霜无痕的早晨,张月秀来到了蓝湾公馆。

张月秀和吴佩琳在客厅沙发坐定,吴佩琳拿出刚出锅的糖炒板栗说:“大别山里的新鲜板栗,刚上市。”张月秀挨着吴佩琳坐下,手里攥著吴佩琳递过来的一颗板栗说:“礼拜天,怎么就你一个人?”吴佩琳剥开板栗壳,闻着冒着热气的板栗仁儿说:“不用吃就能闻出来板栗的味道,你早就闻到了我们家里的气息,还装着不知道。都快半年了,能捂得住吗?”

张月秀说:“佩琳姐,你不说,我哪好意思问。怀良睡在办公室里,全公司都知道了,我这才觉得有点儿不对头。”

吴佩琳说:“你觉得哪儿不对头,问怀良了吗?”

“我问了,”张月秀犹豫了一下,“他不说,叫我问你。”

吴佩琳说:“做了那么龌龊的事,他没有勇气说,我也张不开嘴说,你今天来问我,我也不说,说一次,等于又被侮辱一次,月秀,你都不知道这几个月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现在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家丑不可外扬,好说好散,我也不想闹得全世界人民都知道,太丢人了!”

张月秀说:“非要走到鱼死网破那一步吗?”

吴佩琳见张月秀扮演的是说客的角色,是对着她来的,沉不住气了,她说:“月秀,我问你,魏国宝把一个洗头房的女的带到你床上,你跟他离婚了,要是魏国宝再给那个卖淫女一大笔钱,还帮她开一个店,你是不是连杀他的心都有了?”

张月秀很肯定地说:“是的!”

“宋怀良就干了这种事。我不杀他,不去公司闹,不要公司财产,我净身出户,是不是够宽宏大量了?我打断牙齿往肚里咽,当初是我不要脸跑到五里井来的,怪不得别人。”

张月秀问宋怀良究竟做了什么,吴佩琳直接抖出了汪晓娅,说到汪晓娅用食指轻轻按住猩红嘴唇当面挑衅她,气得咬牙切齿:“汪晓娅卖身,五里井街坊都知道,宋怀良跟她是在徽南红蜻蜓包房里相遇的,汪晓娅亲口对我说的。”

张月秀没有配合吴佩琳的惊讶和愤怒,她换了一个角度说道:“汪晓娅是看不得你跟怀良日子过得好,才故意编造事实、挑拨离间的。她说得那么夸张,明显是别有用心。你上当了!”

吴佩琳说:“汪晓娅没有编造,宋怀良承认了。”

张月秀分析说:“佩琳姐,你们拖到现在还没有离婚,恰好说明宋怀良没有跟汪晓娅苟且。”吴佩琳插话:“没有苟且,为什么进了包房,为什么当场开支票给她开店,能解释得通吗?”张月秀打断吴佩琳:“佩琳姐,你不要联想得太多,没有哪一个细节能禁得起联想,男男女女之间的事,永远都扯不清,说不清,断不清,只有靠信任。不信任,一个电话没有及时接都很可疑,怀良进包房有可能是陪客户去的,宋怀良给汪晓娅钱,也许是出于同情和慈悲,也许是炫耀,意思是帮你开个店小菜一碟,甩了我你就后悔去吧。”

吴佩琳急了,说:“你凭什么相信他!”

张月秀立即接腔:“凭感觉,凭这么多年的交道。”

吴佩琳说:“那好。我跟他离婚,你嫁给他。”

张月秀说:“你要是跟他离了婚,我真的嫁给他;我一点儿都不瞒你,我想嫁的男人就是宋怀良。你们办了手续后,看在我们姐妹这么多年的分儿上,你帮我劝劝宋怀良,叫他不要嫌弃我,大家都是离过婚的,同病相怜。”

吴佩琳突然从沙发上跳起来,情绪失控地喊道:“你做梦!”

张月秀风平浪静地微笑着说:“佩琳姐,你别激动。是你叫我嫁给他的,你不离婚,我怎么嫁?做梦的机会也没有呀!”

汪晓娅给宋怀良发过不下一百条短信,宋怀良不回,看了就删,不知为什么,手机留了一条莫名其妙的“白天不懂夜的黑”的短信,宋怀良没存汪晓娅电话,他按短信上的号码回拨过去,通了,汪晓娅在电话里激动万分,感觉像是对着手机边说话边跳舞:“你终于冒泡了,见你比见李连杰还难。约过多少次了,总那么推三阻四,我有那么讨厌吗?”

宋怀良约汪晓娅在百货大楼下的雍泰药房大堂见面。汪晓娅穿着一身法国巴黎春天牌职业装,看上去神清气爽,她一见面就对宋怀良嚷道:“你老婆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厂长的女儿,我送她一瓶保湿霜,香奈儿的,她不要,扔柜台上了。”宋怀良站在药店大堂一排铁椅子边,直截了当地说:“佩琳扔了你的保湿霜,回家就起诉我要离婚。你都跟她说了什么,害得我睡办公室半年了。”

汪晓娅一脸无辜:“我没说什么呀。都是她主动问的,她问我答,跟接受记者采访差不多。”

事到如今,宋怀良不再拐弯抹角,他说:“你去跟她解释,我跟你在红蜻蜓包房相遇,没做对不起她的事。”

汪晓娅不干:“我没对吴佩琳说跟你做爱,为什么要去解释?再说,也解释不清楚呀,都进包房了,钱都付过了,你到全世界去问问,有哪个男人不做的?”

不该来找汪晓娅,宋怀良出了大药房的玻璃门,门外一股冷风扑到脸上,脸上一阵发麻,汪晓娅跟了出来,她对着宋怀良侧面的脸说:“你给我的那笔钱,我补一张借条给吴佩琳,分批还,其他我不会说一个字,她吴佩琳不能占了便宜还卖乖,哪有什么好事都让她一个人搂到怀里的。”

冬天已正式来临,没有任何迹象能看出吴佩琳回心转意,宋怀良的耐心也已经被渐渐耗尽,他撑不住了。这天下班后,宋怀良给杨俊律师打了一个电话,约他晚上在红泥土菜馆见面。

杨俊对宋怀良总是高看一眼,当年关在看守所里的那个老实而木讷的小电工,混成了庐阳有名的企业家,他一端酒杯就说:“吴佩琳大小姐脾气,我都把话说尽了,没有证据的事,拿不上法庭,她说是你不同意协议,逼她起诉,才不得不把那些说不出口的事写到诉状中。我手头案子太多,一个杀人案、两个抢劫案,都是大案要案,最近连着开庭。”

宋怀良端起酒杯跟杨俊碰了一下,一口喝干:“杨律师,不用上法院了,太丢人,我已经想通了,同意协议离婚,今天找你来,想跟你商量一下,由我来起草离婚协议书,拟好了后,如果她没意见,这几天就把手续办了。”

杨俊见惯了人间悲喜剧,宋怀良大撒把,他也就顺坡下,放下酒杯,从塑料文件袋里掏出一支碳素笔、一沓信笺,准备记录,宋怀良脱口而出:“第一,感情不和、性格不合,离婚责任在我;第二,怀琳公司下属八个分公司、十八家网吧、一家建材商场、一家超市、一家餐饮全部变更到吴佩琳名下,蓝湾公馆房屋产权本来就是吴佩琳的,公司现有账面流动资金一百三十二万,应收工程款项两百四十六万,划归吴佩琳所有,我净身出户;第三,孩子抚养,你跟吴佩琳协商一下,再征求一下孩子的意见,跟谁都行;第四,吴佩琳那里有一张卡,里面还有九万多块钱,我要带走,做我下一段的生活费。就这些,没了。来,杨律师,喝酒!”

杨律师抓着碳素笔,一脸不可思议道:“宋总,你把我弄糊涂了,公司不要了,财产和钱也不要了,公司是你一手创办的,你净身出户到哪儿去?”

宋怀良端起酒杯沒喝,他望着杯中的酒,说:“杨律师,你再加上第五条,公司及家庭财产移交完,办妥离婚手续,我就离开庐阳,再也不会回来了。”

杨俊狐疑地问:“宋总,你得想清楚,公司交给她,她玩不转,再说,你离开庐阳,是不是要跟谁私奔到南方去?”

宋怀良说:“我去北方,黑龙江鸡西煤矿。我妈、我姐在那里,我姐夫说矿上有活儿干,我去黑龙江找我妈去。”

离婚案中,最难办的就是两口子争夺财产,这两口子争相放弃财产,杨俊说:“宋总,能不能告诉我,除留一点儿生活费,千万家产的公司,为什么一根草都不要了?”

宋怀良将一杯酒倒进喉咙里,手里捏着酒杯说:“我是要告诉吴佩琳,宋怀良不是欲壑难填的人,不是小人得志的人,不是为钱活着的人。起初,市里领导、区里领导给我发奖牌、奖杯,电视、报纸采访我,我以为自己是为政府、为人民做贡献、干大事的,做到今天,做到夫妻翻脸,两口子离婚,这会儿才明白,没了老婆,没了家,一切都是空的,都是假的。我一个下岗小电工,哪有那么高的觉悟。街坊都穷,公司做大了,给街坊一口饭吃;钱挣多了,佩琳在她爸妈那里能抬起头来;公司做强了,别人不会欺负我,不会把我当小偷,警察不会把我按倒在地,用皮鞋踩着我的脑袋。杨律师,我心里很苦,没人能理解我。”说着,宋怀良趴在桌上哭了起来,他的两条袖管和一堆狗肉骨头与满桌油腻混在了一起,小馆子里灯光昏黄,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雾和酒味。

喝酒中途,杨俊接了一个电话,是杀人犯家属打来的,说没几天就要开庭了,一个重要证人刚刚找到,请杨律师立即赶过去做一个录音。杨俊对趴在桌上的宋怀良说录完证言将连夜拟好协议书,“我明天一早送给吴佩琳,看看她什么态度。”

杨俊走后,宋怀良抓起刚上来的一瓶酒,倒了几次,酒都泼在了桌上,瓶口对不准酒杯,宋怀良扔掉酒杯,酒瓶对着嘴,仰起脖子,咕噜咕噜,一瓶白酒一口气喝干,他被这冷热不均、水火交融的烈性酒搅拌和粉碎着,天地旋转中,胳膊一歪,酒瓶戳进了砂锅里,宋怀良看到自己被搅拌成碎末在灯光下飞扬,像春天马路边飘飞的柳絮。

大脑向上飞,身体往下沉,宋怀良重重地跌倒在地,脑袋撞到了土菜馆板凳的直角上,一股鲜血冒了出来,被惊动的服务员进来看到出血的位置是太阳穴。饭店服务员和老板从宋怀良口袋里翻出了名片,用店里买菜的客货两用车将宋怀良送到汇通大厦楼下,保安将满嘴流着口水和酒水的宋怀良送上十八楼办公室,那位抽过宋怀良红塔山香烟的保安将宋怀良平放到沙发上,还给他倒了杯水,问他:“要不要通知你家属?”宋怀良推开保安的水杯说:“我没家属!”

落地窗外早晨的阳光斜切进办公室,其中一部分覆盖了沙发,躺在沙发上的宋怀良脑袋一半被阳光照亮,太阳穴的血已经风干成绛紫色,地板上呕吐了一大摊酒肉,还有黄疸汁,几口鲜血呕吐在皮鞋边上,皮鞋边上是一条染上了鲜血的枕巾,血迹湮灭了枕巾上的山水图案。一早,公司有人来送开水,见宋怀良眼睛紧闭,脸色煞白跟死人一样,立即惊叫:“不好了,宋总出事了!”还没到八点,楼道里空空荡荡。

刚出电梯的张月秀听到叫声,急忙冲了进来,她托起宋怀良的脑袋,没一点儿反应,人已经昏迷。

第一人民医院急救室,宋怀良胃穿孔引起大出血、太阳穴出血性创伤,酒精中毒,深度肝昏迷,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书,跟救护车一起过来的张月秀给吴佩琳打电话,手机关机,张月秀以家属的名义签字确认。

宋怀良推进ICU后,张月秀再给吴佩琳打电话,还是没通,抬起手腕看表,指针指向上午九点半。

昨晚,杨俊律师出了红泥土菜馆的门,电话告诉吴佩琳,宋怀良同意协议离婚,明儿早把协议书送过去。纠缠了大半年,瞬息之间,放下了,死活要离的吴佩琳心突然悬了起来,找到备胎了?是汪晓娅吗?不可能,卖过身,顶多逢场作戏。会是张月秀吗?真的离了,两个单身的男女拼到一起,既不违法,又不违背道德。吴佩琳越想越烦,大脑里像有好几列火车迎面呼啸而来,后半夜四点多,她坐起来,拧亮床头灯,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心里盲目地乱跳一气。天亮时分,吴佩琳迷迷糊糊睡着了,她梦见宋怀良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在五里井巷子里飞速奔跑,她说:“是去陈记汤馆喝牛肉汤吗?”宋怀良说:“不是,去民政局离婚。”

宋怀良被推进抢救室的时候,吴佩琳正在做梦。

宋怀良中午十一点零五分苏醒,他睁开眼睛看到医院里雪白的墙壁和医生雪白的大褂,雪白的灯光下每一个脑袋像瓦罐一样轮廓饱满而粗糙,一部分牙齿在瓦罐的裂缝里错动着,他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救过来了!”后来又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家属去把钱交一下!”声音模糊而生硬,宋怀良想说话,发不出声来,一把勺子伸到了他嘴边,勺子里的水流进了嘴里,他沿着勺子伸过来的方向,看清了张月秀的脸,她动作很轻地喂着水,如同给婴儿喂奶:“没事了。跟谁一起喝的?喝那么多!”宋怀良没说话,眼角流下了一滴泪水。

吴佩琳跟宋怀良差不多同时醒来,头疼,眼前一片缭乱,脑袋里是空的,是蒙的,做午饭的秦大姐手里抓着一个文件袋进来,说一早律师送过来的,吴佩琳打开一看,是宋怀良版本的离婚协议书,吴佩琳看着看着脸色变了,她抓起手机要给杨律师打电话,一开机,屏幕上跳出十四个未接电话,正要回拨,张月秀电话又进来了,秦大姐看到吴佩琳披头散发从床上跳下来,发疯似的往楼下冲去。

吴佩琳是趿着一双棉拖鞋冲进医院病房的,见宋怀良像一个死里逃生的难民,脸色蜡黄,神情枯萎,她扑过去抓住宋怀良的手慢慢地蹲到了床沿边上,泪水决堤似的夺眶而出:“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连命都不要了呀!”宋怀良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也没有流泪,绝望而麻木的目光没有一点儿温度。

张月秀把病危通知书递给吴佩琳说:“联系不上你,这是我代你签的。你家的男人,我得交给你。我中午饭还没吃呢,真饿了!”

吴佩琳面露愧色道:“月秀,真不好意思,让你受累了!”

张月秀当着宋怀良面说:“佩琳姐,医院里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很耗人,你要是累了,顶不住了,不想顶了,你就跟我说一声,我会来的。”

吴佩琳听出了张月秀话里有话。

住院五天,宋怀良出院了。五天里吴佩琳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端饭、倒水、喂药,扶着上厕所,第三天中午在病房卫生间给宋怀良洗了一个热水澡,第四天夜里趴在病床边打盹儿的吴佩琳一个趔趄,栽倒在地,睡熟了的宋怀良没有觉察,同病房的一位老年病友早上起床后,感慨万千:“这两口子绝对是模范夫妻。”病友手抓着温度计指着吴佩琳说:“百里挑一的贤妻良母!”住院的这几天里,吴佩琳和宋怀良除了说“喝药的水烫不烫”“中午给你订一盅乳鸽汤”“被子再垫一床”“要不要小便”,关于离婚他们没有提过一个字。

第五天上午出院,公司司机老邵拎着汽车钥匙上来了,老邵问:“宋总,车开哪儿去?”

宋怀良对吴佩琳说:“老邵问车往哪儿开。”

吴佩琳一手拎着网兜,一手挽着宋怀良的胳膊:“往家开!”

宋怀良的目光落到吴佩琳趿着的一双棉拖鞋上:“先到飞鹰国际买双新拖鞋,再回家!”

汽车出了大门,医院大楼里久久不绝的药水味和血腥味消失了,也许是被风吹走了,是个有风的日子,阳光在冬天的风中寡淡如水。

十九

宋怀良以自残的决心和自我毁灭的意志来成全吴佩琳,吴佩琳被宋怀良版本的离婚协议书击穿了。

重归于好的两口子在蓝湾公馆那张席梦思大床上又开始重温和复习已缺席了大半年的夫妻生活,那种驾轻就熟的姿态在天崩地裂之后留下的是死而复生的体验。宋怀良试探性地对吴佩琳说公司里她的办公室还保留着呢,吴佩琳说离开公司太久了,还是在必来牛肉汤馆当顾问好,每天上下午到楼下监管熬汤的食材和口味,顺便帮忙干点儿活儿,她说:“我想在汤馆拿一份工资,你看拿多少合适?”宋怀良爽快答复说:“你自己定!”

韦晓丽给公司推荐了一个设计师,宋怀良没看简历,问:“多大了?男的还是女的?”

韦晓丽说:“二十一岁,女孩,北方工艺美院毕业,本科,在新加坡皇冠公司上了四个月班,不干了,哪儿也不去,死活要来我们这儿。”

皇冠的設计师投奔怀琳,宋怀良一下子兴奋了起来,他抓起简历,看了看简历上的照片,说:“蛮时髦的,你怎么认识的?”

“我不认识。女孩她妈是郭凯的老同事,市政府接待处科长,以前是黄梅剧团当家花旦,跟郭凯前妻肖疏影一个团的,肖疏影也找了郭凯,两个女人出面,他说不好推辞。”

刚从男女是非中挣脱出来的宋怀良有些好奇:“两个女人一起出面,郭县长立刻照办,你一点儿都不在意?”

韦晓丽意味深长地看着惊弓之鸟一样的宋怀良说:“我不是你们家吴佩琳。郭凯当县长,他前后左右都是女人,看是看不住的。歌厅里我见了太多的男人,男人出轨的是欲望,而不是心,我跟男人连逢场作戏的兴趣都没有,郭凯说我是女人堆里最有头脑的。”

宋怀良从简历上抽回目光说:“你确实是最有头脑的,所以,你让你们家郭县长向吴佩琳推荐一下。”

韦晓丽准确理解了宋怀良的意思:“既然你那么在意吴佩琳的态度,我马上叫郭凯给她打电话。”

宋怀良硬着头皮补充解释:“前段日子,家里闹得有点儿不愉快,郭县长出面推荐给吴佩琳,这个女大学生就是她介绍来的,而不是我招聘来的,也不是你推荐来的。”

郭凯让父亲约吴镇海老两口儿和吴佩琳小两口儿,周末到庐西县望云山度假村吃野味、泡温泉。周五下午出发前,宋怀良和韦晓丽赶往徽南去了,徽南市徽韵商厦装修工程即将攻克,耿双河约了不下二十次,大客户好不容易同意周五晚上吃饭。吴佩琳只得独自陪着两家老人去了山里。

郭凯在半山腰灌云阁请两家老人吃了山里的野味和土菜,晚餐结束回峡谷边温泉木屋的路上,夜色阑珊,老人们走在前面,郭凯和吴佩琳殿后,由副县长升任县长后,郭凯身上官味反而淡了,吴佩琳跟他闲聊比跟宋怀良说话还要轻松,在说到怀琳公司装修设计的现代性和前沿性时,吴佩琳说公司几个做设计的都是半吊子,力量很弱。郭凯说:“我给你推荐一个新潮时尚的设计师,怎么样?”吴佩琳说好呀,郭凯按照韦晓丽事先提示的说:“佩琳,我们是发小,两家世交,都好说。你看要不要我给宋怀良再打一个电话?”吴佩琳说:“不需要,我回去跟他说。公司缺人才,本科毕业,求之不得呢。”

吴佩琳把郭凯推荐的设计师转送给宋怀良时,宋怀良不无担忧地说:“又是女的。公司女的太多了,将来结婚生孩子,都是麻烦。这些年大的工程请上海、南京的设计师,也就是多花点儿钱。”吴佩琳说:“要打自己的品牌,树自己的形象,不能长期靠外聘,得有自己的设计师。”她最后强调:“公司不能歧视女性,小女孩,才二十一岁,你把她当女儿培养不就得了。这么多年,都是我们找郭凯麻烦,他从来没向我们开过口。”

西部咖啡馆在庐阳河东岸,咖啡馆是一家倒闭的茶馆转租过来的,钱小毛接下装修工程,对宋怀良说:“咖啡馆老板,是偷渡美国十八年回来的面包师。他要美国风格,是找上海设计师,还是南京设计师?”宋怀良打电话给韦晓丽,带新来的设计师到西部咖啡馆工地报到。

新来的设计师艾叶上身穿着长款黑色羽绒服,下身是紧身牛仔裤,裤子上还有好几处似破未破的洞,脚上蹬了一双咖啡色靴子,黑色披肩长发里混进了百分之十五左右的黄色,一头的杂毛,她背着一个亚麻帆布包,手腕上露出的手串是墨西哥鲨鱼骨磨制的,惨白色,让人想起死于非命的鱼。宋怀良对艾叶的第一印象是:不像个能干活儿的人。

艾叶见宋怀良说的第一句话是:“宋哥,我们见过的。”

韦晓丽立即打断艾叶还要往下说的话头,说:“你见过宋总,我还见过美国总统呢,哪家没有电视。怎么能叫宋哥呢,他跟你妈差不多大。”

艾叶没正经地笑嘻嘻地狡辩着:“你知道我爸多大了?六十三岁,我爸带过来的大哥,今年三十八岁,比宋哥还大一岁。”艾叶爸爸退休前是市石油公司总经理,离婚娶了小十七岁的剧团花旦梅芬,生下艾叶后,调到了市政府接待办。

宋怀良脸上没有半点儿欢迎加入的意思,他压制着内心的不快,开口说话也很不客气:“看你简历,工艺美院本科,在学校还获过什么设计奖,西部咖啡馆由你设计,希望能设计出跟你简历一样漂亮的咖啡馆来!”

艾叶看了一眼室内的空间,对钱小毛说:“工头是你吧?你给咖啡馆老板打个电话,我要跟他沟通一下,是中午见面,还是下午?时间、地点马上确定。”她把脑袋转向宋怀良,又说:“如果是美国西部风格,三天内拿出方案。宋哥,你看可以吗?”

没想到这么个花里胡哨的小丫头,说话做事干脆利索,极度自信。宋怀良一时愣住了。艾叶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包饼干,撕开包装,问在场的吃不吃,大伙儿都摇头,艾叶从包装袋里咬出一块饼干说:“一接电话,跳下床就过来了,早饭都没吃,脸也没洗。”艾叶接电话的时间应该是早上九点。

艾叶上班后,吴佩琳问新来的设计师咋样,宋怀良说服饰打扮挺新潮的,只是一头杂毛和牛仔裤上的破洞看上去不太靠谱。吴佩琳见宋怀良不太满意,就宽慰他说:“年轻人要多带一带,像我们这拨搞设计的,都人到中年了,落伍了,再怎么跟风都不行了。”

西部咖啡馆两层楼八百二十平方米,二十八天装好了。咖啡店老板,那位偷渡美国十八年的面包师长得像面包一样,看了装修效果后激动得给了设计师艾叶一个面包样的熊抱,与此同时塞给艾叶一千块钱红包,艾叶不要,老板说:“满意的服务,在美国必须要给小费的。这是礼貌。”艾叶收下红包,当场叫施工经理钱小毛通知宋怀良、韦晓丽、吴佩琳,还有人事部老杨、张月秀,周六晚上在天都大酒店,一千块钱小费全吃光。

周六下午五点,受邀客人先集体参观西部咖啡馆。

西部咖啡馆的大门,一个横空出世的全新设计,外墙用杉树原木装饰,头层牛皮绷成箱体的“西部咖啡馆”招牌嵌在杉树墙上,并被一圈跳跃变幻的霓虹灯包围,进到咖啡馆里面,如同进入了一个原始部落,枕木堆叠的吧台,手工研磨的咖啡器具,木板铺排的屋顶,挂满了羊皮灯笼的空间,幽暗而晕黄的灯光照亮了墙上挂着的手工缝制的牛仔帽、剝了皮的牛头,还有一些粗鲁的绳索,在西边一个木栅栏隔断上方,斜挂了一杆伤痕累累的猎枪和一张仿羚羊皮,屋内滚动着约翰·丹佛的TakeMeHome,CountryRoads(《乡村路带我回家》)。咖啡馆试营业三天,天天爆满,面包一样的老板对宋怀良拼命恭维:“宋老板,你手下的小艾,到纽约、芝加哥都是抢手的设计师。”艾叶手里抓着一支红蓝双色绘图铅笔指点着隔断的栅栏,向一行参观者介绍:“墙上要是挂上西部牛仔的左轮手枪模型,缺少视觉冲击力,所以改用了长筒猎枪模型。设计理念既要考虑到美国西部元素,还要照顾中国人的审美,你们看咖啡馆桌椅,材料用原木,款式设计放弃用高脚高凳,符合中国人的习惯。”

这个时候的艾叶,从容不迫,智慧而理性,完全不像一个小女孩,宋怀良从走进咖啡馆的那一刻起,就彻底改变了看法,原来有本事的人都是些奇形怪状的人,怪不得电视上的那些大师,男的扎个辫子,女的剃个野小子的发型。

天都大酒店的包厢坐定,艾叶不会客套,她端着高脚酒杯说:“宋哥,你跟钱工头喝白酒,我们几个小姐妹喝红酒。没意见吧?”

大家都说没意见,只有吴佩琳不说话,她对艾叶的没大没小无法接受,水平不错,教养差了些。艾叶的目光扫描到吴佩琳的脸色有些复杂,就说:“佩琳姐,你换白酒,聚会是自由的,也不是所有女生都要喝红酒。”

人是自己介绍来的,吴佩琳不能在愉快场合流露不快,就装糊涂说:“小艾,我不喝白酒的。只是感觉屋内有点儿闷,包厢通风设计不好。”

包厢里是全封闭的玻璃窗,没有通风口,艾叶一把扯过宋怀良刚点上的香烟说:“宋哥,还没开喝,你跟钱工头两个人已经抽了四支烟,烟雾太大,佩琳姐闷得慌。这包厢是脑残设计的。”

喝完酒,回到家,宋怀良冲了个热水澡,泡杯茶,点根烟,坐到沙发上,吴佩琳挨到他身边,说:“怀良,你说艾叶这个小丫头,脑子是不是有毛病,懂设计,不懂规矩,比我们家依琳大不了几岁,叫你宋哥,叫我姐,听起来浑身起鸡皮疙瘩。郭凯怎么推荐这么个人过来?”

宋怀良把艾叶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复述了一遍,劝吴佩琳:“公司里没有血缘关系,也就没有辈分关系,不讲究那么多。只要能干活儿,各亲各叫。”

吴佩琳目光很复杂地看着宋怀良:“各亲各叫,月秀也这么说。没有辈分关系,但有上下级关系。我不是干预公司的事务,公司还是要定一些规矩!”

宋怀良跟着吴佩琳的感觉回答:“你讲得有道理,明天我找她好好谈谈,按说,西部咖啡馆的设计小费,是不该拿的。”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艾叶第一次来到宋怀良办公室,一进门就大呼小叫起来,“宋哥,门太土了,铁皮里面裹的是塑料泡沫。”她捋了一下一头的杂毛,扫了室内几眼说:“办公室也太糟糕了,谁设计的?老板桌红木的,文件柜方格造型,墙上怎么挂了个黄山日出图,沙发是欧版的,茶几是中式的,乱七八糟的呀!”

艾叶没轻没重地评头论足,向来温和的宋怀良摆出一副老板架势,不说话,他努努嘴,示意艾叶坐到办公桌对面的转椅上。背着亚麻布肩包的艾叶挨着椅子坐下,从包里掏出一盒牛奶、一包巧克力饼干说:“我还没醒呢,张姐打电话,叫我赶过来。”她抽出一块饼干递给宋怀良,宋怀良摇摇头,艾叶咬着牛奶吸管,说话声音被卡住了三分之二,她说:“你忘了,你吃过我的饼干。”

宋怀良一头雾水道:“做设计的奇思妙想多,我什么时候吃你饼干了?”

艾叶嘴里吐出牛奶吸管,神情认真地将脑袋靠向宋怀良说:“淮海路和平江路口,是谁蹬三轮闯红灯,被交警逮着了,罚款五块,钱不够,急得都要哭了。”

宋怀良就是忘了自己生日,也忘不了那个阳光刺眼的中午,宋怀良被警察拦住了,罚款钱不够,急得脸上直冒汗,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挤出围观的人群,塞给他两毛钱。他没要。

宋怀良似乎记起了有饼干的细节,他推开小女孩攥着两毛钱纸币的小手,小女孩将一块苏打饼干塞到宋怀良肮脏的手里,还说了一句:“你饿了,吃块饼干!”宋怀良接过饼干,没吃。

宋怀良冲动地站起身,放下老板的矜持,问道:“那个小学生是你?”

艾叶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正面回答:“如果你忘了,那就不是我。”

宋怀良说没忘,艾叶将攥着饼干的手伸向宋怀良说:“没忘就把这块饼干吃了!”宋怀良接过艾叶手中的巧克力饼干塞进嘴里,一口咽下,问:“是不是老师号召你们学雷锋做好事,放学正好就碰上了?”

艾叶拨浪鼓似的摇着脑袋说:“我看你很可怜,人瘦得跟拖把杆一样细,警察凶得很,你都吓哭了。”

宋怀良说没哭,脸上流淌的是汗水,不是泪水。宋怀良好奇地问:“过去这么多年,西部咖啡馆一见面,你就把我认出来了?”

艾叶捏着喝瘪了的牛奶盒说,那天中午过后,连续十一天,不是在上学路上,就是在放学路上,总能在某个路口或某个路段遇到低头蹬三轮的瘦高个儿,有时候她会背着书包跟着三轮车跑,跑几十米,跑不动了,就停了下来。那一年艾叶八歲,上庐阳二小一年级。很奇怪,第十二天起,蹬三轮的就像天外来客一样消失了,再也没见到过,可艾叶记住了那个瘦得像家里的拖把杆子、鼻子圆圆的像个新鲜蒜头的瘦高个儿。小学三年级一个周末的晚上,艾叶看到了蹬三轮的拖把杆子穿着西装跑到电视里对着话筒滔滔不绝了,后来每年都能在电视上看到蹬三轮的,不是接受采访,就是接受奖状奖杯。上了高中后,她在电视上和报纸上落实了蹬三轮的拖把杆子的姓名和身份:宋怀良,怀琳装饰公司总经理。

艾叶说到这里,轮到宋怀良好奇了:“我大概也是八岁的时候,听老师讲过《嫦娥奔月》的故事,神奇极了,你说的怎么像神话故事,我一个蹬三轮的,犯得着你那么多年费心记着?”

艾叶将空盒扔在老板桌上说:“这就叫鬼使神差,我也弄不明白。平时我不喜欢看电视,有好几个寒假,我咬牙决定坐下来看一会儿电视,一按遥控器,电视上你出来了,好像是你早就在电视里等我出来,又好像是我喊你出来的。不说了,我这小半辈子好像被上了紧箍咒。你办公室没备点儿饮料吗?”

宋怀良说没有。宋怀良问为什么在皇冠只干了四个月,艾叶说:“一毕业就想来投奔你,我爸不干,逼我去外企。我讨厌外企穿清一色工装,跟个修道院修女一样,难看死了,每天还要签到。你这里自由,衣服也随意穿。”艾叶眨巴着一双毫不设防的眼睛说:“原来学唯物主义的时候,不相信命运。长大了,才发现真有命中注定的事,高考填专业,我报的是油画专业,可录取到了装饰设计专业,这不就是为你们公司定制培养的吗。我爸逼我去皇冠,不到四个月,受了五次警告,命里安排我必须到你身边。”

宋怀良本打算教育甚至教训一番这个后生,却被这个横空出世的后生混淆了方向。他在混淆中的问话就显得很弱智,他说:“人事部给你定的工资太低了,加百分之三十!”

艾叶立即反驳道:“宋哥,你要是因我一年级时做过好人好事给我加薪,我不要,你应该以有没有本事来给我定薪。”

宋怀良说:“西部咖啡馆设计,已说明了一切。”

屋内混合着烟草和饼干的味道,还有茶水牛奶饮料的气息,无法划清界限。

一上午,办公室里的宋怀良应付着各部门汇报工作,敷衍着此起彼伏的电话。下班时间到了,艾叶再次推开了宋怀良办公室的门说:“宋哥,你要是相信命中注定,就一起去肯德基,我请客;你要是不相信,就去川味王火锅,你请客!”

宋怀良从东江回来的路上,接到了张月秀紧急求救的电话。前两天,酒喝多了的赵超半夜打电话骚扰,她不接,赵超就到她租住的馨园小区敲门,张月秀不开,第二天早上上班,见赵超躺在门口,睡得很死,嘴角流着口水,地上全是烟头,张月秀想跨过他醉如烂泥的身子,悄悄溜走,刚抬脚,赵超睁开那双死鱼一样的眼睛,死皮赖脸地盯住张月秀说:“你不跟我,我就天天睡在你门口!”宋怀良问是不是天天来,张月秀说连着来了两晚,“今天一早王丽丽还来找我算账,说我是狐狸精。这日子没法过了,你说我要不要报警?”宋怀良说:“你不要报警,我来找赵超!”

宋怀良和艾叶去谈东江少年宫装修设计,叫上了赵超,晚上周小泉安排的酒桌上,宋怀良喝得前所未有的克制,赵超也没放开喝,说晚上还有事,什么事,没说。

东江宾馆的房间安静得像一间教室,宋怀良给斜躺在沙发上的赵超点了支烟,说:“老赵,按说公司是搞经营、做生意的,不该对个人私生活指指点点,可我们公司,拐弯抹角不是亲戚朋友,就是街坊邻居,好像哪部电视剧里说过,团体即家庭,同事即手足,所以有些话,我不得不找你老兄谈谈,两年前我把张月秀调开,跟你也说过,没缘分,不要再打她主意了,怎么老毛病又犯了?电话不接,就去砸人家门,砸门不开,就赖着不走。要是张月秀报警,你吃不了兜着走。”

赵超咬着香烟,腿跷在茶几上,自我感觉良好,他说:“她不报警,说明心里还有我。”

宋怀良说:“老赵,张月秀不报警是看在我俩兄弟的分儿上,是我叫她不要报警的。你今天睡在王丽丽床上,明天又去敲张月秀的门,想过三妻四妾的快活日子,可你现在不是大款,张月秀也不是风尘女子,就这么简单,你都看不明白。”

赵超坦率承认,风花雪月是打年轻时就有的毛病,他用犀利目光锥住宋怀良说:“老弟,来公司这几年,我总算看清了,跟你相比,我就是只小蚂蚁,你才是高手,你把窝边草啃过一遍,草没几天又长出来,好像从没动过。张月秀只听你一个人的,新来的小丫头狗皮膏药一样黏住你。”

宋怀良盘腿坐在床上挑明主题道:“你抬举我了!老赵,你怎么花,只要不犯法,公司管不着,我也懒得问。今天我找你老兄,要你给我一个痛快的答复,是打算夜里再去敲张月秀的门,还是打算白天我去拘留所给你送饭送烟?张月秀是吴佩琳闺密,处理不好我没法跟老婆交代。”

赵超见宋怀良严肃认真得超出了哥们儿聊天的氛围,当即痛快地回复:“再去敲她门,我就是狗养的!欠她的三千块钱当场还她!你当证人。”

宋怀良断然拒绝:“我不当证人。你自己去向她保证,了断后,你们两个都跟我报告一下!”

回到庐阳的赵超没去跟张月秀了断,而是精心设计了跟吴佩琳的一次邂逅。

天一暗,牛肉汤馆里的灯就很亮,吴佩琳和赵超坐在最里边的一个卡座上,两碗汤上来,没喝上两口,赵超看似漫不经心地切入了正题,他说:“佩琳,这些年,你说我有没有祸害过女人?四十多岁了,破产了,靠打工谋生,想祸害也祸害不了。我也想认命,到乡下找个寡妇,哪怕拖儿带女,凑合着过。可这么多年,我还是放不下张月秀,其实她对我也相当好,我都在她五里井屋里吃过饭,她还给我买过烧鸡,借我三千块钱,到现在还没还呢。”

吴佩琳放下手里的汤勺,勺子和心同时警惕了起来,她说:“赵经理,张月秀是我妹妹,你知道她为什么离婚吗?她可以被骗光钱财,但决不许男人戏弄她的感情。有些话往深处说,伤人,我倒是觉得,你找一个外地的,挺好,听不懂庐阳话,也不认得庐阳的马路,少一些家庭矛盾。”

赵超本想让吴佩琳从中撮合,不料阴谋提前破产,于是他就有意淡化自己的痴心妄想,说:“佩琳,我没其他意思,就是跟你随便聊聊,说说心里的苦闷。”想到吴佩琳不可能再做说客,他脑子一热,说了一句他最不该说的话:“怀良把月秀从我身边调人事部,我没意见,她也可以看不起我,但她到怀良那里整天说我坏话,我就有些受不了了,她把王丽丽胡编滥造的内裤的事都拿出来跟怀良说。”

吴佩琳愣了一下,很快又平静而坚定地答道:“赵经理,宋怀良对你比对他老子都要好,不要说他跟张月秀没什么,就是有,你也该替他掩护,这才不枉他把你当作兄弟。我相信张月秀,更相信宋怀良,他是我丈夫,他要是跟你出去一起喝酒,绝不会把内裤丢在别的女人房间里。”

回来的路上,在一个黑灯瞎火的巷口,赵超跳下自行车,自己扇了自己两个耳光。

当年新浪潮歌舞团团长王遥到宋怀良办公室推销电动按摩椅,他买了一台送到老岳父家去了,晚上回家告诉吴佩琳,吴佩琳说这人还有脸活着,宋怀良说王遥从牢里出来后发现,他老婆跟一个卖黄色录像带的骗子跑了,家里的房子也卖掉了,现在一身的病,高血压、肺气肿,靠推销椅子糊口饭吃,抵到门上了,就买了一台。

两口子从人说到了椅子,又从椅子说到了人,竹编躺椅是赵超送的,吴佩琳绕着弯子说起了赵超和张月秀。“我是最了解月秀的,人不坏,就是沒脑子,她看不上赵超,怎么借三千块钱给他,一起在老屋里做饭吃。王丽丽说赵超内裤丢在她出租屋里,”吴佩琳不经意间目光激光般地扫描着宋怀良的眼睛和鼻子,“月秀跟你这个当姐夫的说内裤的事,怎么开得了口的?”宋怀良听出了她的意思,正面回应道:“这都是两年前的事了,月秀要辞职,就把最难听的话一股脑儿说出来了,可能是不把姐夫当外人吧。这段日子,赵超老是骚扰她,月秀急了。你怎么知道的?”

吴佩琳不说话了。

多年的磕磕碰碰,宋怀良练就了一个本事,吴佩琳说半句话,他能听出一句话的意思,还能领悟到吴佩琳努力地控制着旺盛的想象力,控制得很艰难,很辛苦。

二十

张月秀是单间办公室,不大,一张桌子,一个款式陈旧的文件柜,宋怀良进来后,问最近可见过吴佩琳,张月秀说:“没有,本想过些天跟你说的,正好你来了,我就直说了吧,到这个月底,我就不干了。”

宋怀良以为赵超还在纠缠张月秀,有些急了,说:“赵超当面向我保证的,不会再骚扰你了。”他掏出手机说:“这个大老爷们儿说话不算数,我叫他过来,当面说清楚!”

张月秀立即打断宋怀良说:“辞职与赵超无关,我要去新疆结婚了!”

宋怀良张大着嘴,嘴里倒吸进一口凉气,像是突然中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月秀说去新疆结婚就像说着下班去车棚取自行车一样平静,她对瞠目结舌的宋怀良说,母亲在新疆为她找了一个男人,四十二岁,部队少校营长转业,伊犁那拉提牧民医院院长,院长老婆不愿离开乌鲁木齐,离了。

宋怀良一时很难接受,他说:“我不管那个男人是少校还是中校,你一点儿都不了解,草率地跑过去,嫁给一个半句话都没说过的男人。你妈这是包办婚姻,干涉自由。”

张月秀平静中夹杂着灰心和无奈,她说:“我都三十六岁了,耗不起了,找个男人生孩子,过日子,尽孝心,就这么回事了。你想撮合我和赵超,我不是没有努力过,可他除了甜言蜜语,就是另一个电脑拷贝的魏国宝。”

宋怀良内心被一种自责和愧疚包围着,他嗫嚅着嘴唇说道:“对不起,月秀,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

张月秀眼圈红了,她也把压在心里的话掏了出来:“我知道不该说,可我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如果佩琳姐跟你离婚,我就嫁给你。你们和好了,我现在不走,还会给你们添乱。也不能完全怪佩琳姐,她的鼻子能从你的衣领上和袖口里闻到异样的气息,瞒不过去的。要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佩琳姐,也对不起你。”

这天下午,艾叶约张月秀去西部咖啡馆喝一杯,刚落座,张月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火车票说:“我要去新疆了,明天上午九点的火车。你那个女同学的材料我看过了,高中毕业,只能安排到网吧做收银员,合同跟老杨签,你这杯咖啡算是为我送行!”

听说张月秀是去新疆结婚,不回来了,留在那拉提牧民医院当药剂师,艾叶一脸惊讶道:“张姐,你太伟大了,太浪漫了,跟相爱的人骑着马在蓝天下的草原上疯跑,你抱紧爱人的腰,风撩起你的长发,多美的一幅画。我也要嫁过去!”

张月秀看着沉醉在幻想中的艾叶,苦笑道:“小艾,那里羊比人多,年轻人很少在外放牧,医院里都是半老头子,你嫁不出去的。”

下午四点,吴佩琳接到了张月秀的一个电话,说晚上在她家楼下必来牛肉汤馆请宋怀良和吴佩琳一起喝汤,吴佩琳刚想问个究竟,电话挂了。五点没到,宋怀良到家了,他告诉吴佩琳,张月秀远嫁新疆,明天就走。

吴佩琳一时慌了神,嘴里念叨着:“这怎么可能?”

汤馆里人声鼎沸,生意一如既往的红火。三人坐定后,宋怀良说起五里井陈记汤馆的那个夜晚,张月秀是他们新婚的唯一证婚人,吴佩琳流泪了,她拉着张月秀的手,抽泣着说:“庐阳这么大,就你是我最亲的妹妹,说走就走了,我心里难受,当初我跟怀良穷得叮当响,牵线搭桥,跑前跑后帮我们的,都是你。你结婚了,我当然高兴,可那个男人,你连面都没见过,他要是对你不好,你跑那么远,那就太受伤了。”

张月秀平静地回答:“想象那个男人对我好,心里就不难过了。”

张月秀平静得有些麻木,宋怀良心里如扎进了一根刺,很疼,却又找不准疼的具体位置,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提醒忧伤中的吴佩琳:“你不是要送月秀结婚礼物的吗?”

吴佩琳这才匆忙掏出一个红丝绒盒子塞到张月秀手里,说:“你到了那边,看到金项链,等于就看到了我。”

打开丝绒盒,看到金灿灿的项链,张月秀说了谢谢,又接着感慨:“在庐阳,佩琳姐对我最好!”这话在十年前是真话,十年后是客套话,是礼节性的话。吴佩琳接过话头说:“不敢说对你最好,但对你是最上心的,对你是最没有坏心的。”

吴佩琳和张月秀分手时的气氛压抑到窒息,她抓着月秀的手,手是凉的,心里也是凉的,平静矜持了一晚上的张月秀终于绷不住了,她搂着吴佩琳抹着眼泪说:“佩琳姐,你摊上怀良,是你的福气!”吴佩琳抹着眼泪,点点头。

艾叶说话算数,张月秀离开庐阳的火车开了一百多公里远后,才在公司发布张月秀远嫁新疆的消息。赵超听到消息第一时间从建材商场赶到公司,他见到宋怀良的第一句话就是:“张月秀是为你走的,你千万不要让我背黑锅!”宋怀良还没从张月秀离开的恍惚中缓过劲来,他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老赵,张月秀是因为我才没报警的,要是报了警,这口锅你背定了。”

两人正在抬杠,门缝里挤进了半个脑袋,是艾叶。

赵超对宋怀良做了个鬼脸,凑到他耳朵边说:“这小妖精你要是黏上了,那就该吴佩琳远走新疆了。”

赵超摔门而出,艾叶进来后,从耳朵上摘下MP3耳机,不经宋怀良同意,直接塞到了他的耳朵里,说:“宋哥,你听F4的单曲《流星雨》,言承旭唱出了幻想与忧伤。”

人事部老杨找宋怀良,进门看到艾叶正在往宋怀良耳朵上塞耳机,动作亲昵得有些轻浮,老杨正往外退,宋怀良叫住了他,老杨问张月秀怎么不打招呼就走了,宋怀良说人家去新疆结婚,留不住的,老杨问张月秀的岗位谁来顶,艾叶手里拎着耳机线说:“我同学钟海群。”

一个礼拜后的一天晚上,客厅里灯光调得很暗,吴佩琳给宋怀良的茶壶加满了水,說这几天有件事一直在纠结,不知道该说不该说,“我们心平气和地交流沟通,好不好?你要是认为我存心找碴儿,那我就不说了,我们看电视剧。”

宋怀良说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吴佩琳于是还原那个场景。

晚饭后吴佩琳沿庐阳河边散步,遇到了在河边观景平台上打太极拳的老杨,老杨跟吴佩琳闲聊起公司,说宋怀良不按规章制度进人,不按财务制度报销,他要吴佩琳跟宋怀良吹吹枕边风,而且希望吴佩琳能出山,给宋怀良把把关,吴佩琳说:“《时尚》杂志里有一句话,要想拆散一个家庭,就让两口子合伙开公司。我不插手公司事务。”老杨见吴佩琳不接招,就用事实说话,他说艾叶一个黄毛丫头,随口说一声,就把她高中女同学弄到公司顶张月秀的位子,公司不是装修工地,早就规定本科门槛,没用,一张废纸。老杨紧接着很隐秘地对她说:“那个黄毛丫头,在办公室里往怀良的耳朵里塞耳机,耳机线连着的MP3在她的裤子口袋里,你说这叫什么话?哪还像个单位。他现在是老板,听不进别人的意见。”

宋怀良听吴佩琳说完了河边邂逅,对老杨关于公司管理的质疑不以为然,他说:“我们不是国有企业,也不是外资企业,我们是沾亲带故的民营企业,就像住五里井,哪个屋里不养耗子,哪个门窗不漏风,二厂规章制度装满了一铁皮柜子,有什么用,不还是垮了。”宋怀良重点放在回应艾叶的可疑上,说:“艾叶是你介绍来的,跟我们是两代人,老杨说往我耳朵上塞耳机,你要是把她当小孩子看,什么事都没有,就像小依琳要骑我脖子上扛着她逛商场,你要是戴着有色眼镜看,那就得枪毙。艾叶跟谁都是没大没小的,她是小孩,又是公司里难得的人才。”

吴佩琳抬手挥了一下挥之不去的烟雾,有一种哑巴吃黄连的憋屈,说:“艾叶是我推荐来的,太小,不懂事,没规矩,老杨说的肯定有点儿添油加醋,我是提醒你,不要让人家说闲话,没其他意思。”

女人的生活中不是缺少一件衣服,而是缺少一个情敌,如果没有,假设和推理就显得尤其重要。艾叶将耳机塞进宋怀良耳朵里,吴佩琳如果无动于衷,除非她不是女人。宋怀良完全理解,于是他说:“你提醒得很及时,我确实要警惕。不是警惕艾叶,是要警惕我自己。”

吴佩琳说:“我倒是觉得,你要警惕艾叶,而不是警惕你自己。”

一个表示反省检讨,一个回应信任从没改变,两口子像开了个开诚布公的民主生活会,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勇气前所未有。

本来此事已画上了句号,身心轻松的宋怀良多此一举地发了一通感慨,他说:“两口子,有信任,有风不起浪,有事难生非。魏国宝回过庐阳,约你在希尔顿吃饭,说两个人的咖啡时光温情而浪漫,他发给我的短信中说你喝咖啡的姿势风情万种。你没跟我说过魏国宝约你,都这么长时间了,我从没提过,更没有怀疑过。因为我信任你,就当没事一样。”

宋怀良以信任的名义戳穿了吴佩琳,吴佩琳血脉汹涌,她唯有提高声音的分贝才能掩饰和平衡一下慌乱的内心,她说:“宋怀良,你什么意思?你秋后算账,还说信任我;你揪住不放,还说没事一样。魏国宝回庐阳看望我爸,我爸叫我一起过去吃个饭。饭后喝咖啡,名义上说是向我咨询庐阳投资,实际上是向我炫耀他成了庐阳最有钱的大款,还说只要我一离婚就娶我,这种荒唐无耻的话,我有必要告诉你吗,说出来都是一种羞辱。那时候我们正在闹离婚,也没见上面,我怎么跟你说?”家庭冲突中,长期占据主动的吴佩琳第一次陷于被动,吴佩琳掌握不好分寸,以攻为守泄露了内心的恐慌,她说:“宋怀良,我提醒你警惕艾叶的热情亲昵,你就来反咬我一口。我对魏国宝什么态度,你是不知道,还是装糊涂,把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拿出来晾晒,为小丫头跟你胡来找平衡,你真够阴险的!”

门孔里有钥匙转动的声音,秦大姐看露天电影回来了,宋怀良压低声音跟吴佩琳说:“我说不介意魏国宝挑拨离间,不把吃饭喝咖啡当回事,这不是信任,反而被当作阴险。那么,离婚期间你与别的男人私下幽会,大半年过去了,没吐露过一个字,捂得滴水不漏,反而不阴险?”

吴佩琳情绪激烈地说:“这回你总算抓住了我的小辫子。”

穷人的危机从早餐的稀饭咸菜和劣质香烟的烟雾中随时暴露,而有钱人的危机在笔挺的西装和昂贵脂粉的掩盖下不动声色。吴佩琳叫宋怀良周末一起去父母家吃饭,郭凯给父亲吴镇海送来一只望云山野山羊,猎手在山里猎来的,宋怀良说要去徽南出差。周末这天夜里十一点半,吴佩琳手机振动了几下,抓起来一看,屏幕上跳出一行短信:“有人独守空房,有人独霸包厢。此刻,老板正搂着他的漂亮女人在唱《糊涂的爱》,爱有几分能说清楚,还有几分是糊里又糊涂。”吴佩琳看了一下手机号码,不熟悉。吴佩琳将手机扔到一边去了。

吴佩琳躺下后,她在想必来牛肉汤里的香葱要换进货渠道,大棚产的香葱不香,她托郭凯联系了庐西县山里正宗的香葱,价格偏高,还没想清楚买还是不买,脑袋涌进来潮水般《糊涂的爱》的歌声,歌声把脑袋轰炸得一派糊涂。吴佩琳抓起手机,给宋怀良拨去电话,第一次没接,第二次、第三次都没接,吴佩琳越打手抖得越厉害,第四次打通了,电话里声音很嘈杂,卡拉OK包厢里喝过酒的声音鬼哭狼嚎地吼叫着,是张学友的《吻别》。宋怀良跑到包厢外接电话,吴佩琳说:“你明天多带两罐汪掌柜豆腐卤回来。”

电话像一个证人,坐实了宋怀良在歌厅,跟宋怀良唱《糊涂的爱》的女人,不用调查,是艾叶。在夜深人静的虚空里,悔恨像毒药发作,真不该推荐这个不懂规矩的小丫头来公司。匿名短信是谁发的呢?徽南分公司的头儿是耿双河,只有他知道吴佩琳的电话号码,卡拉OK也是耿双河安排的,难道是他?按说宋怀良包庇他嫖娼,支持他离婚,重用他当头儿,他没理由出此阴招,可艾叶这个小妖精能勾引宋怀良,也会勾引耿双河,耿双河本来就是一个好色的乡下木匠。

电话号码不是耿双河的,也许是耿双河用另一个手机发来的。

第二天宋怀良将带回来的四罐豆腐卤放到客厅红木茶几上,吴佩琳不愿说出那条来路不明用心险恶的短信,就把早就酝酿好的台词重复一遍:“晚上躺在床上看书,没注意时间,忽然想起来了,就打了个电话,没想到都十一点多了。”宋怀良说:“歌厅里很吵,电话压根儿听不见。艾叶说我唱的跑调,但情感把握得很到位。”宋怀良主动亮出了艾叶,吴佩琳问:“哪首歌跑调了?”宋怀良说:“《糊涂的爱》,以前没怎么在意过这首歌,一唱很有共鸣。两口子吵架就是要把‘爱’理清楚、弄明白,最后不但没理清楚弄明白,还把‘爱’给搞丢了。还是糊涂点儿好!”宋怀良坦白了两人唱《糊涂的爱》,却隐去了艾叶拉着宋怀良的手,腾出食指使劲地掐着宋怀良的手心,艾叶的食指疯狂得像一把锥子,宋怀良被艾叶糊涂的食指掐得疼痛难忍。

轻松释然的吴佩琳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耿双河这个人,你最好当心点儿!”

宋怀良一脸糊涂。

没几天,宋怀良和艾叶又去了徽南,吴佩琳说:“还唱《糊涂的爱》吗?”宋怀良说:“要是有安排,再练练!”徽南图书城按台湾诚品书店的风格设计,购书、阅读、餐饮咖啡、娱乐游戏、讲座签售多种功能融为一体,艾叶拿出设计图纸,徽南新华书店领导惊呆了,签了合同,晚上喝完酒,耿双河一激动,这次拉着一桌子人去“白金汉宫”唱卡拉OK,嘴上说是请领导唱歌,半路上耿双河却悄悄地对艾叶说是为她庆功,还偷偷地塞给艾叶一盒哈根达斯冰激凌。这天晚上艾叶在包厢里喝了六瓶嘉士伯啤酒,她和宋怀良唱完《糊涂的爱》最后一个音符时,宋怀良没有松手,反而把艾叶的手攥得更紧了,艾叶踮着脚,贴着宋怀良的耳朵说:“凡是命运安排的爱,都是糊涂的爱。”鬼魅的灯光里,耿双河走上来扯过艾叶的另一只胳膊说:“跟我唱一首‘妹妹你坐船头’!”艾叶说:“不是‘妹妹你坐船头’,是《纤夫的爱》,纤夫哪有什么爱呀!”

回来后,艾叶到宋怀良办公室找他算账。“宋哥,你唱歌那么投入,攥我的手用力太猛,勒伤了。”她夸张地甩着左手说,“指关节疼得要死,里面不是脱节,就是骨折了。”说着把手伸到宋怀良鼻子下面,宋怀良看着艾叶风平浪静的手指说:“酒喝多了,没轻没重的,以后一定注意。要不要送你到医院去检查一下?”

艾叶瘦长而骨感的手指如同手枪的枪管,她嚼着嘴里的口香糖,吹出一个口香糖泡泡,又吸进嘴里说:“我没那么娇气,去医院干吗,我只是提醒你,下次对我的手,温柔些!”“80后”没心没肺,活得信马由缰,宋怀良拿艾叶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艾叶将一沓设计图纸扔到宋怀良桌上说:“徽南图书城的餐饮小吃区,调整到了三楼去,你看一下!”

宋怀良看了一眼他看不懂的設计图,说:“你的小小脑袋里面怎么装了那么多图谱,比饭店菜谱还多。”

艾叶说宋哥你学会表扬了,不容易,人要多表扬,不能批评,说到这儿,艾叶掏出手机扔到宋怀良面前的设计图纸上,说:“不过,你老婆真的要批评,她给我发这个短信是什么意思?”宋怀良又是一脸糊涂。

艾叶打开手机,翻出手机上的短信:小妖精,你别装糊涂,勾引男人,傍大款,无耻下贱!

宋怀良头皮发麻,吴佩琳怎么可能发这个信息,他说:“不会的,佩琳不是发这种短信的阴险小人!”

艾叶指着蓝色屏幕上恶毒的文字说:“我身边不就你一个大款。除了你老婆,还能有谁关心我勾引大款呢?宋哥,你说我勾引你了吗?”

宋怀良摇摇头,他看着手机显示屏说:“这不是佩琳的电话号码。”

艾叶说:“你真老土,都什么年代了,动一下手指头,下载个改号软件,小菜一碟,还能变声。”

宋怀良说明天他去移动公司查一下,艾叶说别白忙乎了,临时用的手机卡随便买,不用登记,不用实名,没看报纸吗?许多手机诈骗,公安都破不了案。“宋哥,你老婆太小气了,说我勾引你。我才不干那种鼠窃狗盗的事呢,我喜欢你,是光明正大的,为什么要勾引呢?”艾叶借题发挥,等于是向宋怀良正式表白。

宋怀良听懂了,也早就感觉到了,但他必须装糊涂,他问她:“你酒还没醒吗?我比你大十六岁,整整差一代人,过头的玩笑不能开。”

艾叶吐出嘴里的口香糖,气息立即流畅,她说:“谁跟你开玩笑了,别拿年龄来说事,杨振宁八十二岁,翁帆二十八岁,差五十四岁,几代了?年龄就是数字,与爱毫不相干。既然你老婆已经向我挑战了,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反正我糊里又糊涂地爱上你了,也许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了,偶尔开一次电视,换了几十个频道,时装秀没看到,你蹦了出来,电视里你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我想,我爸跟我妈结婚,不是为了把我生下来,而是为了把生下来的我送给你,如果没有你,我是不会来到这个世上的。”

宋怀良惊诧于“80后”告白爱情就像说起早餐喝了一袋酸奶吃了两片面包一样,没有矜持,无须害羞。宋怀良没法无视年龄,也没法摆出与艾叶对等的姿态,他的回答明显居高临下:“你是我们家佩琳推荐来的,你糊里糊涂地把爱当你嘴里的口香糖嚼来嚼去的,想没想过严重侵犯了我们家佩琳的主权?”

艾叶抓起宋怀良桌上的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气,说:“回去告诉你老婆,我是你部下,不是你恋人,所以不会侵犯她的主权,但也请她以后不要用发短信这种小儿科的把戏来侵犯我的尊严。我爱你,这种爱崇高而伟大。我不会勾引你,不会傍大款,只要你不跟吴佩琳离婚,我就永远是你的部下。麦克拉伦说,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爱情是无法兑现的!”

艾叶打了一个响指,转身离去,她离去的背影仿佛卷光了室内的空气,宋怀良感到一阵窒息。

夏天头顶上的天是漏的,雨水说漏就漏下来了。

时间是下午四点,艾叶跟宋怀良走下庐西县城投公司办公楼阶梯,天空翻卷着破棉絮一样的乌云,乌云后面是忍无可忍的雷声滚动,艾叶设计的城投大厦效果图一次性通过,刚被城投谢总吹捧为才女的艾叶对头顶上黑压压的乌云毫无察觉,宋怀良说天要下雨了,司机老邵到望云山度假村拿余总送的茶叶去了,打车去酒店吧,艾叶扬起手中的折叠雨伞说:“我有伞,不打车!”

韦晓丽提前去湖畔大酒店安排包厢,晚上要和城投公司谢总等人吃饭。去湖畔大酒店只有十来分钟路程,两人走了不到两分钟,起风了,天上开始漏下零星雨点,宋怀良叫艾叶打开伞,艾叶歪着脑袋,捋着被风吹乱了的头发说:“风太大,伞撑不住。”

宋怀良说:“我来撑!”

艾叶将伞别到身后说:“雨中漫步,多浪漫呀,想找都找不到这么好的风景。不打伞!”

话还没说完,一声炸雷,暴跳的闪电将晦暗的天空撕裂,瓢泼大雨劈头盖脸浇下来,艾叶强行拉着宋怀良的手,一头扎进暴雨中,他们的衣服和鞋子混合着雨水形同虚设,一些站在路边屋檐下躲雨的行人看着雨中一男一女疯跑,像是两个作案失手的小偷被追赶着亡命天涯。雨中的宋怀良没有丝毫浪漫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是一条失去方向的狗被艾叶牵着疯跑,雨声、雷声、风声,飞沙走石般灌进了耳朵里,艾叶拉着宋怀良的手一路跑一路唱:

哗啦啦啦啦

下雨了,看到大家都在跑

吧吧吧,吧吧

计程车,他们的生意是特别好

你有钱坐不到

…………

那时候,躺在阳台上的吴佩琳手里攥着一份晚报,阳台上的窗子没关严,暴雨从狭小的缝隙里钻了进来,躺椅上溅上了雨水,吴佩琳起身关紧窗子,雨声和雷声被堵在了外面,吴佩琳招呼秦大姐拿抹布擦竹编躺椅上的雨水,手机冷不丁地响了一声,是短信提醒。吴佩琳滑开手机,屏幕上跳出一行字:宋老板拉着艾小姐的手在雨中浪漫,看着揪心。人家还是个孩子,有钱不要太缺德。

在这个暴雨如注的黄昏,吴佩琳奇怪的是,究竟是谁那么在意宋怀良和艾叶的一举一动,而且跟上次徽南卡拉OK厅一样,几乎是现场直播,显然是别有用心地挑拨离间,今天她绝不会愚蠢到再给宋怀良打电话。这个发短信的人,不是对艾叶图谋不轨的人,就是对宋怀良心怀不满的人,也许是酒桌上的人。从短信的语气上看,像是郭凯发的,艾叶是郭凯介绍过来的,是不是郭凯对艾叶有什么企图……想象如同窗外的暴风雨,疯狂至失控。

淋了雨的宋怀良持续感冒了好几天,吴佩琳问怎么了,宋怀良说在庐西县被雨水灌了个湿透,酒楼没多远,跟艾叶走到半路下起了雨,就冒雨跑到了酒楼,我都快四十岁的人了,哪能跟二十来岁的小丫头比呢。汪晓娅的红蜻蜓偶遇、张月秀的雅诗兰黛面霜,还有早年的苏州一夜未归,没遮掩住,留下把柄,补救的解释,欲盖弥彰,成了永远的悬案。宋怀良在经历足够惨痛的教训过后,主动兜底,主动兜底的好处是吴佩琳收到两条挑拨离间的短信,没提出质疑,她只是提醒宋怀良:“那丫头不是个省油的燈,你说过,公司既是企业,又是家庭,家里出了这么个怪里怪气的晚辈,你这个家长,还是得管一管。”吴佩琳不再以孩子要宽容、要教育来评估艾叶,宋怀良齉着鼻子说:“新新人类,管不了。”

宋怀良正说着,电话响了,一看来电显示,他慌张地跑到阳台上去了,是艾叶打来的,屋内的灯光追随着宋怀良的后背,在阳台的最右边的拐角处变得模糊,宋怀良的声音和身体一同模糊。

艾叶电话里叫宋怀良立即赶到西部咖啡馆,宋怀良压低声音道:“都快夜里十点了,我已经躺下了!”艾叶在电话里大叫着:“躺下了,再爬起来。不是小工程,韩国零点公司的报价,你过来看一下!”宋怀良说:“明天一早到办公室再看。”艾叶说:“明天一早我要跟瞿小姐去上海,跟他们的韩国老板敲定。”宋怀良说:“你自己定吧,我不用看了。”说着就匆匆挂了电话。

宋怀良回到客厅,客厅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雅尼的紫禁城音乐会,吴佩琳盯着屏幕,却一个音符都没听进去,她听到宋怀良在阳台上鬼鬼祟祟的声音“我已经躺下了”,后面的声音被宋怀良压得更低,基本上都没听见,但耳朵一直停留在阳台上。

吴佩琳不想问谁打来的电话,而是问宋怀良接电话的诡异:“接电话跑阳台上,声音压那么低,不能当着我的面接吗?”

宋怀良不再坦荡,心虚地狡辩着:“我怕影响你看电视。”

吴佩琳反驳道:“当着我面接了十几年的电话,看电视、听音乐、吃饭、吵架、躺在床上都接过,十几年都没影响过,怎么今天突然就影响了?”

宋怀良被吴佩琳逼进死角,他缓过神来,觉得还是坦白坦荡好:“是艾叶打来的电话,叫我去西部咖啡馆谈工作。”

吴佩琳眼睛突然锥子一样剜住脸上坦荡内心动荡的宋怀良,说:“谈工作,为什么不去?”

宋怀良说:“都快夜里十点了,又是单独约我,我怕引起误会。”

吴佩琳乘胜追击道:“你心里没鬼,怕什么?深更半夜谈工作,跑到阳台接电话,压低声音窃窃私语,宋怀良,你究竟要我怎么信任你?”

宋怀良毫无还手之力,连招架之功都不堪一击:“我怕你不信任,才一时脑子没转过弯来跑到阳台接电话,才做了傻事。”

吴佩琳即使再缺乏想象力,也能轻易做出推理:“你要是脑子转过弯来了,就会继续扮演与小丫头清白纯洁的交往。不是我不信任你,你跑到阳台上,是你自己不信任自己了。”

吴佩琳没有大吵大闹,她怕惊动已经入睡的秦大姐,更怕来之不易的安定团结的婚姻关系再度陷入危机,尽管危机已经渗透到了家中的客厅和阳台,吴佩琳还是愿意忍,她没有把庐西两人雨中浪漫的短信抖搂出来,不公开对质,这事就没发生过。

雨后的初夏夜有些凉,被雨淋成感冒的宋怀良不能受凉,吴佩琳说:“天闷,感冒会传染,我去书房睡了!”

这是他们离婚风波后第一次分居。分居的感觉不像是夫妻,而是隔壁邻居。他们听不到彼此的心跳,却听到窗外稠密的树叶间“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彻夜不歇。

二十一

赵超住在护城河边一条四处漏风的巷子里,百孔千疮的墙上刷满了气势汹汹的“拆”字,初夏的黄昏,我在巷子里找到赵超时,他光着膀子,手里摇着一把破了的蒲扇,坐在沿街的一张油腻开裂的小方桌边喝酒。

赵超说宋怀良的公司在汶川大地震那一年开始走下坡路,装修工程越来越难拿到,十八家网吧十三家亏损,家庭关系也越来越糟,他说:“宋怀良在我面前装清白,你想,他在歌厅、舞厅、浴场、娱乐城那么多女人的团团包围下,为吴佩琳守节二十年,可能吗?除非他不是男人。张月秀怎么走的?好像是我骚扰的,其实是张月秀插足好姐妹吴佩琳的婚姻,实在插不进去了,才远走新疆的。骗女人上床容易,哄女人下床太难。宋怀良的本事就是他能把女人哄下床,而我就不行,跟王丽丽喝多酒冲动了那么几回,就甩不掉了,结婚了。不过,王丽丽很好,死心塌地,虽然她没吴佩琳漂亮,但人贤惠,每天给我把下酒菜做好。”端着一盆馒头出来的王丽丽听到赵超絮叨自己,一点儿都不贤惠地说:“明天腌咸菜给你下酒!”语气过于夸张,显然是开玩笑。

赵超说第一次看到吴佩琳和宋怀良公开闹翻是在他和王丽丽的婚礼上。

赵超和王丽丽新婚旧人,同居七八年,荷香酒楼里的婚礼办得马虎而简陋,没有婚纱,没有司仪,公司来一帮弟兄喝顿酒。

路上堵车,耿双河来得有点儿晚,婚宴上,他表示歉意的方式就是玩命喝酒,用茶杯跟赵超喝了两圈后,人站不稳了,紧接着他又倒满一茶杯,摇摇晃晃走到宋怀良面前,洒掉了五分之一,准备跟宋怀良干一满杯,坐在宋怀良右边的艾叶站了出来,她按住耿双河的胳膊说:“老耿,你耍滑头,宋哥满杯,你只有大半杯。”说着抓起桌上酒瓶,给他杯里加满。坐在宋怀良左侧的吴佩琳静静地看着神情夸张的艾叶,没说话。耿双河要跟宋怀良干第二杯时,艾叶一手按住宋怀良的杯子,一手指着耿双河,情绪很激烈地说:“宋哥尿酸高,痛风犯起来疼得要死,你老耿安的什么心?要喝,我跟你喝!”说着端起杯子公开挑战耿双河。

这时,忍无可忍的吴佩琳站起身,将自己手中的茶杯猛烈地摔在桌上,她涨红着脸怒视艾叶,说:“你是宋懷良什么人呀?他喝不喝,能不能喝,由你来决定,你是吃错药了,还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吴佩琳已不顾及场合,她要在公司领导层首先将艾叶拖出来示众。

吴佩琳当众出她洋相,艾叶没当回事,她坚持跟耿双河喝下一茶杯白酒后,才侧过脑袋对吴佩琳说:“姐,代宋哥喝酒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刚来公司我一滴白酒都不喝,现在敢跟老耿‘炸雷子’,是代酒把酒量带上来的,这几年我给宋哥代了多少酒,差不多有好几缸,你该感谢我才是。”

艾叶没生气,吴佩琳更气了,她调整视线,对着艾叶另开一枪:“女人要懂得自尊、自爱。学会检点,比学会设计重要一百倍!”

吴佩琳的话已经带有点儿人身攻击了。

宋怀良看不下去了,眼睛里冒着被酒精燃烧起来的无名火,他压低声音对着吴佩琳吼道:“你还有完没完!”

主桌坐的是公司中层干部,他们很意外地看着两口子,包括老耿、周小泉、肖晨,十几年来,公司里从来没人看见宋怀良在吴佩琳面前发过脾气,好在其他几桌仍在不遗余力地吃喝着,还有几个喝多了张牙舞爪地在划拳,对这一幕毫不知情。

吴佩琳没说话,艾叶对宋怀良嗔怪道:“宋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可以不同意吴姐的观点,但你必须尊重吴姐说话的权利,她对女人的理解非常到位,女人当然要学会自尊自爱。”

赵超婚礼之后的日子里,吴佩琳先是对宋怀良的臭袜子难以忍受,回到家,宋怀良一换上拖鞋,地板上和客厅里的脚汗臭气,刺激得吴佩琳心里一阵阵干呕,她捂住鼻子,叫宋怀良换一双袜子,宋怀良问怎么了,吴佩琳说钻进屋内的苍蝇都被呛死了,宋怀良拎着沾满烟味的公文包站在客厅中央,一脸茫然:“五里井一个礼拜换一次袜子,你没说味道呛人,现在两天换一次,我还不去工地。”吴佩琳松开捂着的鼻子,跑到阳台上打开窗子,说:“年龄大了,胃口浅,受不了脚汗味。”

吴佩琳惊诧于宋怀良的脚汗味熏得她心神不宁,更惊人的感觉此后变本加厉,依琳放暑假回来那天,阳光很好,宋怀良接依琳回到家,移步到阳台上抽烟,他站在阳台封闭的窗前,下午的阳光在他的侧面留下了一片阴影,躺在阳台竹椅上的吴佩琳对宋怀良说:“往后站一站,你挡住了窗外的光线。”宋怀良糊涂地望着吴佩琳说:“这么大的阳台,我挡住光线了吗?阳台上到处都是阳光呀!”他不放心地看了看自己的影子,影子很小,有些歪。

吴佩琳对自己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也很诧异,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悟出来了,自己不是介意宋怀良挡住了光线,而是介意宋怀良站在她面前,他的存在已经妨碍到了她。想到这儿,她的心里微微一颤,五里井的宋怀良已随风而逝了。

宋怀良心思没有吴佩琳那么细腻,他撤回到客厅门边,阳台上的影子就不见了,宋怀良扶着客厅的门说:“你需要去看一下心理医生!”

吴佩琳像是无缘无故地被捅了一刀,疼痛和羞辱一起涌上心头,她从躺椅上跳起来,愤怒的手指指着宋怀良的鼻子说:“你才要去看心理医生!醉生梦死、腐化堕落,你早就变态了,懂不懂呀?”

宋怀良针尖对麦芒,不甘示弱道:“吴佩琳,你好好想想,这么多年,你都干了些什么,这也看不惯,那也不合作,公司是非法的,我是有罪的。你只是厂长的女儿,不是皇宫里的公主,出门看不惯社会,进门厌烦家庭,把你的所作所为拿到全庐阳市面前,无记名投票,看看到底是谁变态!”宋怀良对那天晚宴上吴佩琳当着部下的面出他洋相耿耿于怀,而没有意识到自己当众给吴佩琳的难堪,他把自己看成赵超婚礼酒宴上的主客,其他都是陪客,这一思路引领下的反击不可能再有温和与忍让。

吴佩琳震惊于宋怀良与日俱增的刻薄与攻击性,她已经不会委屈不会哭泣了,除了以牙还牙的反抗,她没有退路:“宋怀良,我没有污蔑你,你就是水泊梁山的一个草寇,草台班子的班主,还自以为是。公司哪天垮了,不是我不帮忙垮掉的,是你花天酒地歪门邪道推倒的!”

离婚风波后假象的安定团结禁不起时间的反复洗刷,也就两三年,花瓶一样碎了。

王遥干瘦的手指被香烟熏得枯黄,灰白的头发野草一样混乱。走进陈琦的南北日杂商店,他买了两包烟,一包四十五块的中华,一包四块五的蝴蝶泉,好奇的陈琦跟他聊了几句后,被王遥推销的电动按摩椅吸引住了,他说现在的有钱人都讲究享受,怀琳公司的老板宋怀良就买了一台孝敬老丈人了。连续一个多礼拜,在王遥持续不断地煽动下,陈琦东挪西借了二十万加盟王遥的电动按摩椅销售公司,进货一百台,三个月,陈琦艰苦卓绝地只推销出去一台,市电信公司一个副总脑血栓瘫痪了,一家人期待着电动按摩椅创造奇迹,不到俩礼拜,电动按摩椅先是不按摩,接着电线短路冒烟,烧煳了椅子的靠背。市场监督局简单检测了一下,定性为伪劣产品,全部没收,找王遥,电话打不通了,人也下落不明。陈琦将商店的货全部低价盘出去抵债,南北日杂商店在开了二十年后咽气。

走投无路的陈琦绕开宋怀良去找吴佩琳,他在必来牛肉汤馆约吴佩琳来见面。在汤馆坐定后,牛肉汤还没上桌,陈琦抢先进入正题,说到自己被王遥骗得倾家荡产时,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那神情与十几年前起诉宋怀良时一模一样:“佩琳,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一个骗子的一笔买卖,二十年的店就毁了,王遥说怀良买过他的电动按摩椅,我才信了他的,死要死个明白,有没有这回事?”吴佩琳将端上来的牛肉汤推到陈琦面前,又叫了两块吊炉烧饼,说:“有这回事,早坏了。王遥这个人我认识,在娘胎里就是个骗子。”

想起当年陈琦撤诉,吴佩琳说:“你来公司干吧,跟怀良毕竟是多年的兄弟。”陈琦说:“谢谢你,佩琳!如果你真想帮我,叫怀良借我五万块钱,我开一个烧烤店,做点儿小买卖,养活老婆孩子。”

吴佩琳跟半夜回家的宋怀良一说,宋怀良说陈琦被骗怎么能赖到我头上,是他自己贪图暴利,我又没叫他去入伙王遥的骗子销售。吴佩琳说,他也就那么一说,没栽到你头上,说到借钱,宋怀良满嘴喷吐着酒气:“要是借给他五万块钱再被偷了,下一个被送进牢里的,就是他老婆,要么是他儿子,先把最亲近的人撂倒。”吴佩琳看着脸喝得通红的宋怀良说话刻薄,情绪彻底败坏:“人家撤诉了,没把你送进牢里,这么多年,还记着仇,宋怀良,你心胸真够大的。”

宋怀良不理睬吴佩琳,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吴佩琳从银行卡上的九万多块里取出五万,给陈琦送了过去,她说是怀良叫她送过来的,陈琦激动得眼淚流了下来,他说:“你代我谢谢怀良,我都不好意思找怀良,他对我有意见。”

吴佩琳送钱给陈琦的第三天,宋怀良出差回来了,他叫人打电话让陈琦来汇通大厦一趟。上午十点,陈琦走进宋怀良宽敞明亮的办公室,脚步发飘,忐忑表现在脸上,宋怀良走过来热情地握住陈琦的手,拉他到沙发上坐定,宋怀良递上一支中华,点上火,再将五捆百元大钞拍在陈琦面前的茶几上,说:“够不够?”陈琦愣住了,说:“五万块钱佩琳前天就给我了!”宋怀良一愣,迅速收起脸上的惊讶,说:“我前天去东江出差了,怕你等不及,佩琳把自己卡里的钱取出来了。这五万块钱你去还给佩琳,那是她的零花钱。”陈琦有点儿纳闷儿,宋怀良迅速补齐漏洞:“这个钱是公司的,今天叫你过来,是要在财务那里补办一个手续。公司财务好做账。这笔钱,无息无期,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还;没钱,就不用还了。”简单几句,说得陈琦心里暖暖的,鼻子酸酸的,陈琦离开办公室时,宋怀良说了一句:“你需要钱,应该来找我,而不是去找佩琳。”

吴佩琳被宋怀良前倨后恭出尔反尔的做法气得心口疼,她对宋怀良嘴里吐出的烟雾深恶痛绝:“不要在屋里抽烟,难闻死了,你难道不晓得被动吸烟危害更大呀?”宋怀良意识到香烟只是今晚交锋的序曲,他被迫应战:“五里井街坊上门讨债的那天晚上,你说哪天时来运转,一天让我抽五包红塔山”。吴佩琳绕开宋怀良的回忆,直奔主题:“你叫陈琦把钱还给我,什么意思?你不答应借,我以你的名义借钱给陈琦,为你撑面子,你却出我的洋相,说是我的零花钱,你不就为了向陈琦证明,这个家里只有你说了才算?没意思,很无聊!”

宋怀良在吴佩琳讨厌的情绪中将讨厌的香烟抽完,按灭烟头,他望着吴佩琳被灯光照亮一半的脸说:“我没说不借钱给陈琦,只是酒喝多了没立即表态。你借钱给陈琦没跟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了表明吴佩琳是故意挑起事端,他再次强调:“当年在五里井我是坐在床上抽烟的,夜里抽最后一根烟是你把火柴递给我点火的。那年冬天真冷,到常大爷杂货铺买酱油时你给我赊了一包烟回来,红旗牌的!”这时,宋怀良的手机响了,他起身正要去阳台,想到阳台上接电话的怪异,就将已经挪动的半边屁股又撤回到沙发里,宋怀良对着话筒一本正经地说:“你说的项目我已经知道了,明天上午到办公室讨论!”说着就挂了电话。吴佩琳将目光移向黑暗的窗外:“请你以后深更半夜接电话换点儿花样,不要老是说工程项目,说谎的想象力能不能再丰富一些?”

分开睡的床榻上,宋怀良给艾叶发过去一条短信:“晚上不要打电话,不要说事。你吴姐敏感。”

艾叶秒回的信息是:“敏感就对了。”

进入多事之秋,宋怀良的心情像秋天的落叶一样在风中飘零,吴佩琳离开公司这几年,公司业务没有拓展,规模没有扩大,利润没有增加,增加的是员工,五百三十多名职工,百分之七十是下岗职工、五里井难兄难弟,包括他们的子女,还有残疾人四个,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二十一个,打架、斗殴、拘留坐牢的共十七个。胆大就能赚钱的好运到2010年已经走到了尽头,宋怀良时常感到疲倦和力不从心,还有乏味。

宋怀良迷惘的时候,竟然找艾叶问计:“装修市场越来越难做,东江好客来超市的装修防水没做好,五百多袋面粉和大米浸水发霉,赔了三万多,六万多装修工程尾款也赖掉了,你说怎么弄呢?”艾叶嘴里嚼着口香糖说:“把周小泉撤了,公司的员工开掉一半!”

设计部与宋怀良的办公室隔着财务部、人事部、公关部,空间距离三间办公室,时间距离是十八秒,这天中午十一点半,快到午饭时间了,办公室外面走廊里响起了各种鞋底撞击楼道的声音,宋怀良听到有一双软胶鞋底由远而近,声音像砂纸轻轻摩着地面,艾叶推开宋怀良办公室的门,脑袋在门缝里刚露出了半个,正低头在抽屉里翻找香烟的宋怀良头也不抬地说:“小艾你怎么不去吃饭呀?”艾叶将怀里抱着的一卷设计图纸扔到宋怀良办公桌上说:“你怎么知道是我来了?”宋怀良抬起头说:“我听到了走廊里你鞋子的声音。”艾叶问:“耐克球鞋的鞋底是什么声音?”宋怀良拆开香烟盒,拔出一支:“像砂纸打磨桌面的声音,工地上的木匠活儿。”艾叶说:“小时候在家看电视,我一打开电视,心里想,那个被警察罚款蹬三轮的马上要出来,果然,不到五分钟,你就出来了,接受采访的时候,你喜欢手里抓着香烟盒颠来倒去的,我知道那时候你很想抽烟。”

艾叶指着摊在桌上的徽酒销售中心设计方案,说设计部四个人,连日连夜干了五天,宋怀良说晚上请你们设计部到徽府酒楼撮一顿,艾叶说我付出的最多,中午你先请我到楼下快餐店吃一份盒饭。宋怀良有快餐店的饭卡。

十六楼一家刚承租的保健品公司举办“夕阳红孝亲联谊会”,公司给参会的两百多位老人每人发一份免费快餐,十一点没到,一楼中式快餐店饭菜全抢光了。宋怀良说到超市买两盒方便面对付一下,晚上吃大餐,艾叶说:“不想吃方便面,二里街开了一家烧烤店,生意火得一塌糊涂,吃烤羊肉串,喝啤酒。中午我请,晚上你请!”

艾叶的哈雷运动版摩托车,美国品牌,速度快,她把车钥匙塞到宋怀良手里说:“你试试,很拉风的!”宋怀良发动摩托,艾叶坐在后面,紧抱住他僵硬的腰,一路风声在耳边迅速削过,风声里夹杂着艾叶澎湃的呼吸和柔软的心跳。

摩托车在烧烤店门前刹住车,宋怀良刚看到门头上“南北烧烤”四个字,陈琦从稠密冒油的烟雾中走过来,说:“怀良,你总算来了!”他们没有握手,两只手之间用一根香烟连接,宋怀良指着身边的艾叶向陈琦介绍:“公司设计部的小艾,说这烧烤火得很,没想到是你开的!”陈琦叫宋怀良里面坐,宋怀良说:“给我来三十串羊肉串,两瓶啤酒,我带回公司去!”

离开烧烤店时,已是午后一点二十分,饿极了的艾叶从一大包羊肉串中抽出一串,嘴边抹了两个来回,手里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竹签,宋怀良见艾叶狼吞虎咽的馋相,没有立即发动摩托车,而是说:“再吃一串吧!”艾叶又抽出一串,一口下去,抹掉了一半,嘴里咀嚼了几下,腮帮子停止了嚼动,她对宋怀良说:“宋哥,这串好像没烤熟。”宋怀良说:“不会的!”艾叶将竹签上的半串羊肉伸到宋怀良嘴边说:“真的没熟,不信你尝尝!”宋怀良也饿了,孜然香味中的羊肉香钻进鼻孔,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张开嘴,半串烤羊肉被舌头卷进了嘴里,他贪婪地咀嚼着说:“八成熟,能吃了,还有人吃七成熟的呢。”

吴佩琳中午没睡午觉,杏花公园宠物交易市场的人打来电话说,吴佩琳喜欢的哈萨克斯坦的中亚牧羊犬下午两点到货,就两条。那天在蓝湾公馆喷泉旁遇到一个年轻女子手里牵一条中亚牧羊犬,开始吴佩琳以为是羊,年轻女子说是狗,长得像羊,性情是狗,买一条狗回来,等于又赚了一头羊。

从27路公交车下来,穿过二里街不到五百米长的巷子,就到杏花公园围墙外的宠物市场了,市场被一个头顶没毛的中年男人控制。吴佩琳和秦大姐在二里街巷子里走了不到一百米,看到五十米远处的南北烧烤店门前艾叶正在往宋怀良嘴里喂羊肉串,吴佩琳神经质地拽住秦大姐,像是攥着敌人:“秦大姐,你看,宋怀良在干什么!”秦大姐看到一个喂,一个吃,动作轻浮,跟电视剧里男女调情的场景一模一样,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左眼白内障,会不会看错了?”秦大姐感觉到吴佩琳的胳膊和手抽搐着、节奏混乱地抖动着,声音也是抖动的:“没看错。秦大姐,你今天亲眼看到了吧!”吴佩琳说着说着眼泪流下来了。

吴佩琳腿脚瞬间无力,一屁股瘫坐在街边。

午休后,江月英来蓝湾公馆,进门没看到中亚牧羊犬,却看到女儿坐在沙发上像一条丧家之犬,江月英问怎么了,吴佩琳搂着江月英失声大哭:“妈,我心里好苦呀!”

江月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抽出一张餐巾纸,轻轻擦着女儿的眼泪说:“别急,你慢慢说!”

下午四点二十分,宋怀良回家拿电动剃须刀,晚上要赶到东江去。跑路的奥康健身中心老板溜回来幽会情人被周小泉活捉了,宋怀良满脑子是四十二万的工程款,没注意到屋内发生了什么,进门直奔房间,吴佩琳将宋怀良堵在门边,要现场清算艾叶喂他烤肉串的事,宋怀良没当回事地应付道:“我马上去东江,回来再说!”吴佩琳用胸口堵住宋怀良,情绪激烈而愤怒:“不行,你不给我个解释,别想离开这个家半步!”宋怀良一把推开吴佩琳,冲进房间去拿剃须刀,吴佩琳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她忍不住伤心地哭了起来,这时,秦大姐从厨房里出来了,她对宋怀良说:“宋总,你先喝口水,过几分钟再走,佩琳这么伤心,说两句吧,宽宽她的心。”

宋怀良对斜靠在沙發上的吴佩琳说:“无聊透顶,你居然跟踪我!把那年的离婚起诉书复印一份送到法院去,准备散伙吧!”

这么多年,秦大姐第一次见宋怀良对吴佩琳这么冷漠,心里一阵阵发凉。

第二天上午,处理好了东江跑路工程款,尼桑轿车直接送宋怀良回到蓝湾公馆。

回到家的宋怀良面对的是完全崩溃的吴佩琳,绝望而愤怒的目光里闪烁出前所未有的仇恨,针尖一样锋芒毕露。宋怀良意识到他和吴佩琳之间冲突的性质已经变了,他把客厅电视声音调大,尽量不让厨房里的秦大姐听清他们说话,吴佩琳抢过遥控器关了电视,说:“电视声音盖不住的,小狐狸精喂你烤串,秦大姐跟我一起看到的。”吴佩琳用“喂”这个词,如同喂猫、喂狗、喂鸡之类的,宋怀良不想计较用词是否得当,他只想把说不清楚的事情说清楚:“艾叶给我看徽酒销售中心装修图纸,耽误了吃饭,楼下快餐店也没饭了,就到了陈琦的烧烤店。你们看到的最刺激的一幕,很平常,饿极了的艾叶出门吃了一串烤串,说没烤熟,我说不会的,她就把羊肉串伸过来,叫我尝一下,我尝了小半串,告诉她熟了,八成熟。就这么简单!”

吴佩琳迎头痛击:“别人向我举报你跟艾叶那么多不检点的场景和细节,我一再告诫自己,别当真,是别人在挑拨离间,只要不是亲眼所见,都是造谣。孤男寡女,站在马路边公开喂食调情,还编出个尝尝烤串熟不熟的情节,糊弄小孩哪?有人相信吗?你相信吗?”

提前做了些准备的宋怀良往烟缸里轻轻弹了弹烟灰,说:“我也不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如果你相信了,全庐阳的人相不相信,都没意义。”

吴佩琳低头快速翻看手机,很快翻出了手机里的短信,送到宋怀良眼前:

有人独守空房,有人独霸包厢。此刻,老板正搂着他的漂亮女人在唱《糊涂的爱》,爱有几分能说清楚,还有几分是糊里又糊涂。

宋老板拉着艾小姐的手在雨中浪漫,看着揪心。人家还是个孩子,有钱不要太缺德。

宋怀良看着两条短信,脸色不再淡定,他努力稳定情绪反击道:“这种下三烂的挑拨离间你也信?给我看这两条短信是什么意思?”

吴佩琳乘胜追击:“这两条短信在我手机里待了两三年了,我从没跟你提过,也没当过真,就连你质疑我跟魏国宝喝咖啡、单独幽会,我都没把短信拿出来做挡箭牌。我怕我自己小心眼儿,强迫自己必须信任你,老杨叫我管一管你,我管了吗,我管得了吗?我说过,我可以跟你吃尽天下所有的苦,但你不能让我的尊严受一丁点儿委屈。你这么肆无忌惮,不是让我受委屈,而是要活埋我!”吴佩琳说到激动处,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宋怀良无比绝望地回答道:“你说得对,这几年你是强迫自己信任我,而不是真的信任,所以,你才把这用心险恶的短信保留了两三年,不愿删掉,因为总有一天能派上用场。违心的信任让你过得很累,很压抑。这么多年,我们都很努力地适应对方,甚至讨好对方,但越努力,离目标就越远。我想让你过上开心的日子,房子有了,钱有了,保姆也有了,可你过上的却是不开心的糟糕日子;我把男人做不到的事做到了,但却像是假的,带给你的是更加危险而提心吊胆的婚姻。忍一年可以,但忍十几年下来,把脸上皱纹都忍出来了,把头发都忍白了,真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我这个小电工书读得少,但心里有数,你厌倦的不是袜子,而是我,你讨厌的不是客厅里的烟味,而是抽烟的人。爱情的大道理我不懂,我懂的道理就是,两口子一旦被对方讨厌了,而且连袜子都讨厌了,就得散伙。都怪我,三年前我要是同意离婚,也不会让你过得别别扭扭的。事到如今,争是非,辩对错,没必要了,好说好散,你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吴佩琳怒火中烧,散乱的头发,失控的口气,使她像个泼妇:“宋怀良,你手捂着胸口想一想,你见利忘义,贪酒好色,喜新厌旧,还鸡蛋里挑骨头反咬我一口,无耻到家了,穿臭袜子该不该去洗脚,烟味太重呛得我咳嗽,多说两句,就被你上纲上线到情感厌倦和婚姻绝望;你不止一次说我炖鸡汤盐放少了,说我不该吃冰箱里的隔夜菜,我哪知道是你对我厌倦和绝望了呢,哪知道是婚姻出了问题呢。宋怀良,你这么多年,学会了撒谎,还学会了狡辩,艾叶才多大?跟你女儿一辈的,乱伦呀!告诉你,宋怀良,你想离婚,不可能,拖也要把你们两个鼠窃狗盗的龌龊男女拖死!”

宋怀良不跟吴佩琳继续讨论袜子和烟味,他以看破看透的语气劝说吴佩琳:“不是我喜新厌旧才要散伙,也不是为了娶艾叶才要离婚。是太累了,实在扛不动撑不住了。这么跟你说吧,别人离婚是为了再结婚,我跟你离婚是为了此后再也不结婚了。我真后悔,三年前,该把婚离了。”

吴佩琳反唇相讥道:“三年前你跟小狐狸精还没勾搭上呢。真正后悔的是我,不该引狼入室。”

这次吵架后,宋怀良和吴佩琳两个人像是约好了似的,再也不吵了,早晨坐在餐厅里吃早饭,都不说话,都不开口,他们像住在宾馆里的两个从没见过面的陌生人。秦大姐偶尔很小心地问夫妻俩稀饭油条的早餐可吃饱了,宋怀良点点头,而吴佩琳连头都没有点,一派麻木不仁。冷战比吵架更为可怕,形同陌路比你死我活更残忍,一夜之间,他们似乎连吵架的激情都没有了。

风渐渐凉了,冬天正在路上。宋怀良尽量出差,就算能赶回来,他也要赖在东江、徽南住上一晚,酒桌上跟耿双河、周小泉喝个你死我活。蓝湾公馆对于他来说是一个睡觉的地方,而不是家,他和吴佩琳两个人都不吵了,同一个屋檐下,连话也不想说了,宋怀良以为离婚的基础已经夯实,剩下的只是时间。

酒醒后的宋怀良时常彻夜难眠,不是为女人,而是为公司,公司这几年没什么起色,庐阳十几年房价翻了十几倍,注册的装修装饰公司数量翻了近两百倍,五百多家装修公司相互压价,彼此拆台,靠一帮城乡散兵游勇武装起来的怀琳公司,已由当年的众星捧月混到如今的四处磕头烧香找活儿干,宋怀良在媒体上出现的频率也越来越低,进入冬天,他想得最多的是如何保饭碗、保公司,而不是离婚。飞天游乐城项目正是在这一底线思维的逼近下,宋怀良迈出的一步险棋,这是一次只能赢不能输的赌博。

飞天游乐城是市政府引进的全市最大的一个文旅项目,总投资二十四亿,占地一万两千亩,八平方公里,游乐城的目标是:把迪士尼赶出中国。这个华东规模第一的游乐城,景观设计超越迪士尼,还有扑朔迷离的声光电营造出的一个超越人们想象力的未来世界,进入飞天游乐城,你就从远古走到了现实,从现实走向了未来。那天项目推介会上,宋怀良听得热血沸腾,二十米宽的大屏幕上反复展现“飞天”的模拟场景,庐阳新上任的年轻市长是学地球物理的,他站在“地球之巅”鼓动在场的庐阳企业家参与项目投资,让这个凝聚中国智慧的飞天游乐城不仅要成为世界标杆,而且要有庐阳痕迹。投资入股一千两百万起步,市长慷慨激昂地煽动着现场脑袋乱晃的民营企业家们:你们投入的不是资金,而是辉煌的未来。宋怀良当场就认下了一千两百万投资,市政府已协调好,有信用保证的企业,三家银行提供贷款。一千两百万投资,占游乐城股份0.5%,如果论证报告中年利润四个亿能实现的话,宋懷良每年分红两百万,扣除6.8%的贷款利息计五十四万,每年可获利一百五十万,有一百五十万兜底,公司就能保住了。

一千两百万投“飞天”,八百万贷款,公司应收工程款全部投入后,流动资金瞬间告急,财务部说当月发工资的钱不够了,公司拖欠工资就像婚姻出轨一样,一旦坐实,信用就破产了。发工资前一天,还差两万三千块钱,宋怀良当晚硬着头皮对吴佩琳说:“这个月工资有点儿紧,打算从汤馆调三万块钱。”正在看电视的吴佩琳一脸麻木地回了一个语气词“哦”。宋怀良不再说话,进了书房,他往床上一躺,给林一勺打了一个态度强硬的电话:“明天上午十点,你亲自把钱送到公司,当面交给我!”

《庐阳日报》整版报道了飞天游乐城项目落户庐阳的消息,吴镇海在第一版后半部分看到董事会名录,宋怀良赫然在目,一个勉强称得上二线的城市,能把美国迪士尼赶到太平洋里去,不是吹牛,就是精神失常,这次他没激动,而是打电话约宋怀良和吴佩琳礼拜天回家吃饭,了解一下投资前景,顺便观察夫妻俩是否和好了。

阳台上稀薄的光线照耀着翁婿俩喝茶聊天,吴镇海把宋怀良当儿子,吴佩琳喊冤哭诉的出轨一案,吴镇海认定是误会,异性上下级之间,关系暧昧含糊,自古至今,非常普遍,说有多大问题,未必。时过境迁,他总算悟出来了,尤其在一个单位里,不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真的出轨了,而是单位里的人们兴致高涨乐此不疲地推理并等待着男人和女人出轨。所以,吴镇海跟宋怀良谈的不是他们的婚姻危机,而是投资的风险:“一千两百万呀,你把身家性命都押进去了,我有点儿不放心,庐阳这么个小地方,能把美国迪士尼赶到太平洋里去,那个飞天集团究竟是什么来头?你得搞清楚。”

吴镇海老了,他不再灵活的腿和不再灵活的思想以及脸上的褐色老人斑从不同方位证明着风烛残年已经成为事实,宋怀良对岳父的担忧没当回事,安慰他说市政府招来的项目,没问题,吴镇海还是撂出了担心的问题:“你的公司不能出事,一大把五里井街坊、二厂下岗的职工,都指望靠你吃饭呢!”

吴佩琳是后来的,她手里拎着一袋梨子,一进门就叫:“砀山梨,刚上市的,百货大楼门口搭了个台子推销,才一块二一斤!”她喜不自禁的脸上看不出夫妻之间有丝毫裂痕,进厨房,削好一盘梨子端出來,给父母一人递了一个,又给宋怀良递上一个,宋怀良像在自家客厅里一样,手迟疑了一秒钟,紧接着很随意地接了过来。吃饭的时候,宋怀良将一只卤鸡爪夹到吴佩琳碗里,也是不经意的一个动作,吴佩琳除了喝牛肉汤,还喜欢啃鸡爪,这一团和气的场景无比温馨。

吴镇海酒喝多了,喝多了的吴镇海有感而发地说起了婚姻,他红着脸,手里举着油腻的筷子,筷子在空中上下左右地比画着,说:“婚姻自主,恋爱自由,年轻时不懂,懂了又晚了。你妈看不起我,我强迫她看得起我,这就不是婚姻自主。我对不起你妈,让她受了一辈子委屈。你俩多好,同学同事,自由恋爱,有问题,有矛盾,三下五除二,就没事了。我还是这个观点,两个人要是过不下去,早离婚,早解脱。要那个面子没意思!”

吃完饭,宋怀良和吴佩琳推自行车回蓝湾公馆,下了楼,喝多了酒的宋怀良对吴佩琳说了最近两个多月来字数最多的一次话:“你爸说的是对的!早离婚,早解脱。”吴佩琳对着宋怀良狠狠地剜了一眼:“你做梦!”

江北公司拿下了黄梅戏大舞台的装修工程,三层共一万八千平方米,按民国老剧场风格设计,宋怀良叫来了艾叶说:“下半年最大的一个工程,工程标的两百四十万,按业主要求,能不能把设计方案做出来?”艾叶咕咕噜噜喝了一听可乐说:“没有什么做不来的,但得跟业主沟通一下。”

沟通一般放在酒桌上更有效率,黄老板亲自到庐阳,跟艾叶和宋怀良阐释他“白天干事,晚上看戏”的理想,这位江北电子厂的台湾老板说自己二十年前被奚秀兰的黄梅调勾走了魂。谈妥了设计方案的宋怀良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韦晓丽和艾叶打车将喝多了的宋怀良送到蓝湾公馆大门口,韦晓丽给吴佩琳打电话说:“吴总,我是晓丽,宋哥喝多了,找不到家里的钥匙,你到楼下来接一下吧!”被吵醒的吴佩琳压抑着心里的不快,冷冷地说:“你把他送上来吧!”

韦晓丽听电话里的吴佩琳一腔冰冷,见一路上宋怀良斜靠在艾叶身上,就叫艾叶送宋怀良上楼,艾叶说宋哥像一头牛,太重,要韦晓丽一起送他上楼,韦晓丽说不想见吴佩琳,艾叶就一个人架着宋怀良走进楼道,电梯到家门口,艾叶敲门,吴佩琳穿着睡衣刚开了一条门缝,愣住了,打电话的是韦晓丽,送人上来的是艾叶。艾叶没有称呼“吴姐”,淡淡地说一句:“宋哥心情不好,酒喝多了!”吴佩琳手指着艾叶的鼻尖说:“宋怀良总有一天会死在你们这些女人手里!”酒喝得晕眩的艾叶,脑子也失控了,她说:“不会的,宋哥要死就死在你手里!”

吴佩琳到庐西望云山采购香葱,她给郭凯打了一个电话,说找他有事,见了面,两人在峡谷边的飞云亭边喝茶边说话。吴佩琳检举揭发艾叶半个多小时后,情绪难控:“这就是你给我推荐的人才,染着黄头发,穿着破裤子,干着见不得人的破事。”爱面子的吴佩琳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暴露家丑,郭凯的同情和愧疚同时涌到嗓子眼儿,他说:“佩琳,真对不起!我没想到艾叶一个小孩子疯疯傻傻不懂事,也没想到宋怀良人到中年,顺水推舟将错就错,让你受这么大的伤害。”吴佩琳说着说着就暴露出了内心的真实和虚弱,她说:“当初我年轻偏执,总认为嫁给无产阶级最安全,最光荣,出身卑微,地位低下,肯定会倍加珍惜爱情,守卫婚姻。可我想错了,我牺牲了二十年的青春,等来的是离婚通牒。四十女人豆腐渣,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你说我离婚之后怎么办?”郭凯意味深长地用瘦长的手指轻轻敲着石桌说:“生意做大了,把握不住自己也正常,不是宋怀良一个人变了,老板都这样。佩琳,我也赞同你不离婚,你要我做什么,只管说。”吴佩琳说了两条意见:“艾叶必须离开公司,请你出面将艾叶安排到其他城市去工作。”郭凯面露难色:“要是艾叶和宋怀良只是逢场作戏,那就好办,要是有一个人动了心,就很难拆开,调离庐阳,只会让他们的秘密感情更安全,顶多在时间和空间上增加了一些难度。找时间,我跟宋怀良先谈谈。”

郭凯要在庐西找宋怀良谈话,韦晓丽趁机在郭凯面前说了一箩筐艾叶勾引男人的丑事,于是就有了一次庐西出差的策划。庐西职教中心实验室装修签约,宋怀良要带艾叶一起去,韦晓丽说,不用带艾叶了,实验室装修无须设计,工程队上手就能干。

快到夜里十点,郭凯才赶到庐西宾馆见宋怀良,一进房间,先点烟,后道歉,说晚上开常委会来迟了,没能喝上两杯。落座后,刚寒暄几句,郭凯直奔主题:“我要是当初稍微使一把劲儿,就没你什么事了,该是我跟吴佩琳一家。吴佩琳嫁给你,她爸气得要跳楼,我爸气得两天抽了六包烟。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关键是,对这样赴汤蹈火下嫁的老婆,即使不讲爱情,也得要讲良心;就算不感恩,也不该伤害。我跟她是发小,两家是世交,所以对你提出离婚通牒的事,很失望,也很难过。”在郭凯枪林弹雨中的宋怀良异常冷静,他将茶几上的烟缸推到郭凯面前说:“郭县长,感谢你对我们的关心,你说的话,我心里有数,我俩的婚姻,非常不容易。我和吴佩琳都努力过,可努力的结果恰恰证明日子过不下去了,这么多年下来,我们都累了,都厌倦了。三年前是她提离婚的,今年是我提的,谁提离婚都无所谓,关键是我们内心里已经离过婚了,只是没办手续而已。我可以向你郭县长保证,离婚后我再也不会结婚了,当初你死我活的婚姻都保不住,再组一个家庭,能有什么指望?”郭凯说:“既然你不打算跟別的女人结婚,那就不要离婚嘛,又不是阶级敌人,不是仇人,包容一点儿,宽容一点儿,日子不就继续过下去了。你看,吴伯伯和江阿姨,吵吵闹闹一辈子,现在老两口儿像新婚夫妻一样恩爱。”宋怀良不得不解释:“我也想凑合着过,可我们分居都快半年了,她连我的袜子都不能忍受,闻到我抽烟的烟味,她会一晚上咳嗽不止,我到阳台上接一个电话,都是暗度陈仓的证据。郭县长,我们都四十岁的人了,人生都到了下半场,大家这么耗着,彼此折磨,实在不人道。放手,不是绝情,是解脱。”

郭凯不打算深更半夜讨论这无法分辨的是非对错,于是就按照吴佩琳的思路,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宋怀良说让艾叶调离公司,等于砍掉公司一条腿,而不是一条胳膊。郭凯说:“没那么严重,现在是资源共享的时代,设计方案服务外包给上海、南京、合肥,哪一个不比艾叶厉害?这小丫头已经让你鬼迷心窍了。你不要抵赖,不能怪吴佩琳敏感多疑,怪你留下的漏洞太多了!”宋怀良坚决抵赖道:“那就请你郭县长把她调离庐阳,我同意放人,至于她同不同意,就不是我的事了。”郭凯说:“这你就不用管了,我找她妈去谈!”

宋怀良回到庐阳,窝了一肚子火,吴佩琳竟然背地里找郭凯策划做掉艾叶,可走进门口立着希腊战神和太阳神雕像的蓝湾公馆,他知道自己不能发火,他要找吴佩琳拿房产证,到银行抵押贷款。

公司中标概率越来越小,徽南沉鼎商厦装修工程拉锯两个多月总算拿下了,垫资两百万,不用招投标,直接给徽南公司做。国家银根紧缩,装修工程的信用贷款办不下来,迫不得已,只能抵押贷款。蓝湾公馆8栋1106,当年二十五万买的,如今涨到了二百一十万,可房产证上的名字是吴佩琳。

客厅里部分光线被阳台上晾晒的被子遮挡,吴佩琳看不清宋怀良脸上的表情,但清楚自己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觉得可悲的是,宋怀良身边有算计他的人,他却浑然不知自己只是艾叶的一个备胎,暗藏的一个或几个对艾叶心怀鬼胎的男人随时都有可能废了宋怀良,她有些茫然,不愿离婚,不知道是想拖死宋怀良,还是想拯救正处在危险边缘的宋怀良。

宋怀良没说在庐西跟郭凯见面,他稳住情绪,用谈工作的口气把徽南沉鼎商厦项目前前后后说了一通,说到抵押房子,吴佩琳声音淡如凉水:“家里就这一套,抵给银行,没地方住了。”宋怀良压制着内心的窝囊,解释说:“抵押贷款,是资产担保,不是拍卖,等项目完工,还了贷款,房产证就还给我们了。”吴佩琳望着阳台上晾晒的被子说:“抵押汇通大厦的办公楼不行吗?”

宋怀良说:“抵押办公楼影响公司的形象,会动摇员工信心。”吴佩琳给宋怀良的回答是:“我跟了你二十年,就剩这套房子了,你要的是光辉形象,我要的是遮风挡雨的房子,请你行行好,给我们娘儿俩留个窝!我要到楼下汤馆上班了,早上生意太忙。”

吴佩琳拒绝拿出房产证,宋怀良对着转身离去的吴佩琳的背影冷冷地说道:“离婚的事,你得抓紧时间考虑,这么拖下去,没意思!”吴佩琳扭过头眼神坚定地锁住宋怀良说:“一、我不离婚,二、离婚也不离这房子!”

后来,宋怀良找郭凯说情,在庐阳商业银行贷了两百万,没有资产抵押,利息比普通贷款高一个点。郭凯为贷款专门回了一趟庐阳,办完贷款,他在西部咖啡馆对宋怀良重点谈了艾叶:“编办好不容易批了一个编制,上了常委会。现在控编非常严。你明天给小艾办一下辞职手续,让她下个礼拜到庐西城建局报到。”

宋怀良端着茶杯的手慌乱中一抖,茶水泼洒到了茶台上,他没说话。郭凯穷追猛打:“你说实话,是不是已经被艾叶勾了魂?如果是,我去劝佩琳放手!”宋怀良坚决抵赖:“郭县长,江北的黄梅戏大舞台工程,随时要修改设计,等到明年三月份,工程交付了,我就放人!”

黄梅戏大舞台原先是江北一座废弃的酒厂,二十八米挑高的车间改建成三层功能区,开工不到一个礼拜,台湾黄老板要求保留车间里一个发酵的窖池,窖池留着继续发酵粮食,宋怀良和艾叶赶到江北现场,艾叶改用土坯砌上二十到五十厘米不规则的边沿,再用三五张八仙桌随意地不对称地挨着窖池,与贵宾区构成自然、天然、浑然的区域关系,闻到了酒香,却看不到酒窖,设计中有一个形象的表述叫“月迷津渡,藏而不露”。

晚上一起吃饭,黄老板的台湾太太晚上八点半才到,一落座就跟艾叶讨论起黄梅戏大舞台的设计风格,对酒桌上的觥筹交错没有深度参与,她们在讨论“民国风”与“民间审美”的对立与融合关系,在宴饮的后半程,她们撤到了包厢沙发上促膝交流酒窖的符号性地标设计,对酒桌上你来我往的拼命拼酒无动于衷。黄老板手下的工程部经理、财务部经理的酒量一斤往上,工程监理、资金结算都仰仗这两位,喝到第三瓶,肖晨已趴在桌上流口水了。为了拿到三十六万预付款,宋怀良踉跄着搂着财务部经理高扬的脖子又喝了两杯,最后一滴酒倒进喉咙后,宋怀良大脑里火光冲天,天旋地转,吊灯和天花板向下旋转,他的身体往天花板上旋转,身子太重,没旋转上去,他像一块水泥板重重地摔倒在地,手中的玻璃茶杯飞到了身后的墙壁上,碎了。一箱泸州老窖被喝光了,宋怀良喝了六茶杯,酒楼服务生说,大约一斤六两。

江北国际大酒店12楼走廊里,艾叶架着宋怀良,步履蹒跚地走向房间,宋怀良的脑袋像一颗报废的地雷,脖颈断了似的,无助地耷拉在艾叶不堪重负的肩上,打开房门的那一刻,艾叶的脸上全是汗水,进门将宋怀良卸到床上,她一屁股跌倒在房间的地毯上,房间里的灯光像泼翻的面粉一样稠密。

大约过了两分钟,艾叶被宋怀良惨烈的呕吐声惊得从地毯上反弹起来,宋怀良像一只刚刚被宰杀的鸡,身子在挣扎着,两条腿抽搐着,床上是一大摊呕吐出来的酒肉残渣,艾叶将宋怀良拖到地毯上,抽出污秽床单扔到卫生间淋浴房冲洗,二十分钟后,房间里令人作呕的气息淡了下来,艾叶打开房间窗子,窗外冬天的冷风毫无保留地扑进屋内,躺在地毯上的宋怀良又呕吐起来,胃里已经空了,呕吐出来的是声音,而不是秽物。艾叶将宋怀良拖到床上,给他喂水,宋怀良喝了两口,继续激烈呕吐,吐出来的是喝下去的水混着黄色的胆汁,艾叶轻轻地拍着宋怀良的背,安慰着说:“没事的,你会挺过来的!”半昏迷中的宋怀良嘴里嘟囔着:“小艾,小叶,你,你别离开我,我要死了。”艾叶用毛巾擦拭着宋怀良嘴边的污秽说:“你死不了!我不走。”

艾叶像怜爱着一个婴儿,轻轻地抚摸着这个中年男人沧桑而失血的脸,宋怀良慢慢地平息下来,睡着了,窗子开着,艾叶坐在冰冷的空气中守着宋怀良,疲倦和困顿前仆后继地袭来,滞涩的眼睛上下眼皮打架,艾叶不敢睡,她答应不走的。后半夜三点左右,宋怀良身体再次抽搐起来,艾叶抱住宋怀良酒气熏天的脑袋,轻轻捶着他的后背,一阵剧烈的干呕,宋怀良嘴里吐出了鲜血,艾叶慌了,她问宋怀良要不要送医院,宋怀良断断续续挣扎着说:“宾馆外有通宵药店,奥美拉唑,还有,还有葡萄糖口服液。”

出了江北国际大酒店大门,灯光在寒风里摇晃,向右走,灯火稀薄,道路和人影逐渐暗淡,走了不到五十米,两个戴着黑色棉帽的男人从围墙边幽暗的树丛里跳出来,他们挥舞着三尺长木棍,干脆利索地扑上来,劈头盖脸一顿打,艾叶还没反应过来,人已被打倒在地,身体像是一块木工板被劈碎了,她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救命呀!”昏死过去前,她听到施暴男人说:“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艾叶是被警察送进江北人民医院急诊室的,那时候,吐了血的宋怀良在房间里睡得无比踏实,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窗子半开着,阳光和风灌进来,他感觉到了冷,于是爬起来关上窗子,听到中央空调出口送出暖气,记忆开始缓慢地恢复,昨晚喝酒了,是艾叶把他拖进房间的,吐了,肯定吐了,后来呢?想不起来了。这时,手机铃声响了,是市人民医院打来的:“人抢救过来了,你马上到医院来交钱!”

市人民医院骨科302病房,醒来的艾叶脸上缠满了绷带,只有两只眼睛恐惧地望着宋怀良,宋怀良抓住艾叶冰凉的手说:“你,怎么回事?跌的?摔的?你没喝酒呀!”从来落拓不羁、轻松潇洒的艾叶攥紧宋怀良的手哭了起来:“你酒醒了吗?”旁边病床上一个腰椎间盘突出的中年妇女咬牙对宋怀良说:“被人打惨了!”

一个面相较凶的警察将宋怀良叫到医生办公室,时间是早上七点四十分,他打开厚厚的笔录本目光如刀,问道:“你跟伤者什么关系?她为什么夜里三点还在你房间?她为什么被打?你得提供解释!”宋怀良对警察说:“我跟她是老板与员工的关系,看我醉酒不省人事,她一直守著,当时我神志不清,不该让她深夜单独出门买药,这是我的错。据我所知,小艾没有疯狂的追求者,凶手骂她是不要脸的女人,是故意转移视线;凶手有可能是我的竞争对手,黄梅戏大舞台八家投标,被我们拿下了,得罪了江北十几家装饰公司,还有徽南的沉鼎商厦,我们垫资进入,连招投标程序都省略了,得罪的就太多了。劫财也有可能,把小艾当作从大酒店深夜回家的三陪小姐;凶手要是个失恋的,喝醉了酒,所有的女人都是仇人,丧失理智行凶,报复社会也能说得过去。”

宋怀良看似头头是道的分析推理,实际上是在努力掩盖内心里一个已经形成的结论:是吴佩琳雇人干的。

警察听了宋怀良一通推理与判断后,没有明确表态,只是说:“侦探小说看多了吧?如果有需要的话,随时配合我们调查!”宋怀良说:“如果调查不出来,我们认倒霉了,不要浪费警力了。”警察毫不客气地戗了宋怀良一句:“你是老板,没权利代替受害人说话!这是刑事案件,懂不懂呀!”

中午时分,肖晨和石榴红赶到医院,石榴红拉着艾叶没断的那只胳膊说:“歹徒肯定把你当成酒店小姐了,是劫财,不是劫色。”肖晨将宋怀良拉到病房外,神情惶恐道:“宋哥,你跟艾叶一路来一路去,没有不透风的墙,外面传说比较多,我觉得艾叶被打有点儿蹊跷,不是劫财。”宋怀良听出肖晨话里有话,他装糊涂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肖晨悄悄地凑到宋怀良耳朵边,压低声音说:“我的意思是,你稳住艾叶,稳住警方,不要把事情闹大,就当下楼梯狠摔了一跤。”他的嘴离开宋怀良耳朵时,又补充了一句:“现在社会上那些所谓的调查公司、私家侦探公司,就是黑社会,什么坏事都能干得出来。”

等肖晨和石榴红走后,走廊里传来了送病号饭的吆喝声,艾叶牙龈出血,牙床松动,还不能咀嚼,宋怀良给艾叶喂了西红柿蛋花汤,艾叶一边吃,一边流眼泪道:“我没有逼过你,没有挑衅过她,也没赖在你家里不走,她为什么这么狠毒?”宋怀良有意转移视线:“警方还没弄清楚呢,最大的可能是,抢劫犯误把你当坐台小姐了。石榴红也是这么说的。”艾叶很困难地翕动着失血的嘴唇:“歹徒是冲着人来的,不是冲着钱。”宋怀良脑子里已经有了一套善后方案,但不便多说,他握着艾叶没有断的手说:“你先安心养病。这事对外不要说,也不要往深处想,就算为了我,咽下这口气,好不好?”艾叶伤心地看着宋怀良说:“我就这么白白挨打了?”

宋怀良终于亮出了底牌:“我正在跟她离婚!”

艾叶不吱声了。

宋怀良要赶到徽南去落实沉鼎商厦装修工程开工,他交代艾叶说,设计这一块暂时交给手下去做,公司派袁小倩下午坐火车过来照顾你,宋怀良再次重复:“如果你妈来电话,就说在外出差。”艾叶接过话说:“出院后,我妈要是看到我胳膊上打着石膏,就说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宋怀良在徽南参加工程开工仪式后,没回东江,而是回到庐阳,他回来跟吴佩琳摊牌,可吴佩琳听宋怀良复述了一通江北事件后,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嘴角甚至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本来想控制情绪的宋怀良还是失控了:“你要么去跟艾叶道歉,要么就去坐牢。我没想到你如此卑鄙,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下此毒手!”

冷战几个月来,吴佩琳对宋怀良的原则是不搭理,不追究,不冲突,不离婚,在名存实亡的婚姻中吞咽自己结下的苦果,耗完自己失败的人生。宋怀良一进家门不由分说直接定罪,吴佩琳压抑了大半年的愤怒被点燃了:“宋怀良,我终于弄懂了‘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这句诗,原来是为你写的。她深更半夜是从你房间出来的,不是从她妈房间出来的,她给你买解酒的药,还是买避孕药,你自己知道。夜里三点,你跟一个女下属关起门来在房间里谈公司工作、谈革命理想,是吗?你这么一个卑鄙无耻的人,还来给我下最后通牒!”

宋怀良抽掉脖子上的围巾,用牙齿轻轻咬着香烟的过滤嘴,如同咬住吴佩琳的把柄,口气却没有先前的嚣张了,他说:“佩琳,如果不是我做艾叶的工作,现在就不是我俩在客厅里谈话,而是警方在审讯室对你审讯了,看在这么多年夫妻一场,我不忍心看你坐牢,所以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叫你去给艾叶认个错,道个歉!我负责叫艾叶去公安局销案。当年我被警察抓进去,陈琦撤案,是你救了我,这一次,是我救你。”

吴佩琳从沙发上站起身,手指着宋怀良说:“你就是一个无赖,一个法盲和小丑,我骂你都嫌脏了我的嘴。不拿证据,不经警方侦查,不要法院审判,在自家客厅里由你来给我定罪,还充当好人,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吴佩琳觉得只有像个泼妇,才能把心中怒火全部倾泻出来,这是她平生说出的最恶毒的话。

宋怀良不怒,也不激动,他从吴佩琳的激烈反应中更加坚定了吴佩琳请私家侦探公司跟踪自己这一想法,那次二里街艾叶往他嘴里喂羊肉串曝光绝非偶然,先前她亮给他的两条短信,早就出卖了吴佩琳背后的别有用心,除非艾叶真有那么一个丧心病狂的追求者,或有一个变态的隐形男人站在黑暗中。他坚信自己生意上的对手中,有小人,没有仇人。

宋怀良自以为是的善后方案失败了。

宋怀良再次赶到江北时,袁小倩回庐阳了,艾叶已经能下床行走,只是胳膊上吊着石膏绷带,宋怀良扶着艾叶在医院走廊里一边走一边说话,宋怀良说吴佩琳死活不承认是她干的,而且认定我们每次出差住在一个房间里,我说两个房间,她说我在演小品,艾叶说:“不销案了,等警方揪出打手,我倒要看看凶手长什么样子。”

宋怀良挽着艾叶的右胳膊,耐心地开导艾叶:“如果案子真的破了,人被拖上了法庭,全庐阳就都知道了,夜里三点钟,怎么两个人还在一起,买什么药?你跟你妈怎么交代,我跟公司怎么交代?跳进长江都洗不清的。”艾叶将没有受伤的右胳膊从宋怀良的手中挣脱出来,说:“有什么怕的,我跟你在一起,住一起,与别人有什么关系,买解酒药,买避孕药,那都是我俩的事,不需要看别人脸色活着。只要把凶手揪出来,哪怕全世界都知道我夜里跟你住一起,我也不在乎!”宋怀良说:“你不在乎,我在乎呀!老婆为了捍卫婚姻坐牢,我跟判了刑的老婆离婚,心里的坎儿过不去!”

艾叶被打一个礼拜后,吴佩琳在必来牛肉汤馆后堂一间逼仄的库房里接受江北警方的调查,他們在香葱和芫荽的味道中开始了以下对话。

“女人的感觉是最准确的,你感觉宋怀良跟艾叶是什么关系,正常吗?艾叶被伤害的案子会是什么人干的?”

“宋怀良跟艾叶是老板和员工的关系,正常;艾叶被伤害的案子,就是一桩抢劫案,你们江北那地方,黄梅戏唱得好,但经济这台戏好像没唱好,太穷,缺钱的人多。”

“你丈夫宋怀良后半夜三点让女下属出去买药,你觉得正常,我们倒是觉得你不正常。”

“如果夫妻没有信任,大白天下午三点买药,也不正常。我信任丈夫,所以,没觉得不正常。宋怀良喝醉了酒,差点儿死掉,手下员工出于关心和恐惧,去通宵药店买解酒药,太正常不过了。”

“你说得这么大度,这么流畅,我们就有底了,凶手很快就会被抓到,真相也许会让人大吃一惊。”

“你这话什么意思?好像我存心要掩盖什么见不得人的真相,难道我非要像所有女人一样捶胸顿足寻死觅活,才是真实可信的?”

江北的两个警察被吴佩琳严丝合缝的应答给呛住了,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没说话。出门后,那位有经验的警察点了一根烟,对另一个年轻警察说:“吴佩琳的嫌疑很大!”

直到出院的当天上午十点,艾叶才答应去江北警方销案,黄老板的奔驰车像一条蛇悄悄游进刑警队大院,宋怀良从咖啡色公文包里抽出艾叶的销案申请书,还有身份证,交给警方,艾叶已伤好出院,公司事务太多,没时间纠缠案件,就不打算在江北继续追究下去了。由于事先跟警方已沟通到位,销案程序很快就走完了,是台商黄老板出面找到了市里说话算数的人物,才协调好销案。黄老板的鑫光电子是江北市最大的外来投资企业,他在江北感冒,市里的经济指标就会流鼻涕。

艾叶回到庐阳后跟她妈梅芬闹翻了,这位唱戏的母亲强烈谴责艾叶二十八岁不找对象不结婚,行为失常,醉生梦死,最终酿成从楼梯摔下折断了胳膊的后果。她挥舞着唱戏的手势说:“打着绷带去相亲,三十岁前,你就是找一个瞎子,也得把自己嫁出去!”周末已经安排好了跟恒达地产孙总的儿子孙宏果见面,孙宏果在澳大利亚阿德莱德大学读博士,也是二十八岁。艾叶说不见,母亲摔坏了艾叶出租屋里的一个塑料水果托盘,摔门而去。

艾叶给宋怀良打电话,要他来浅水湾出租屋一趟,宋怀良说去徽南沉鼎商厦工地了,福建程天顶老板联系不上了,两百万垫资的装修材料已全部运到工地,要不要停工,耿双河等他去定夺。艾叶说:“我妈逼我打着绷带去相亲,我拒绝了,她不许我回家养伤,你把我像一个空纸杯一样扔在这里?”宋怀良在电话里说:“已经安排过了,袁小倩每天上午十点半去给你买菜做饭,晚饭也顺便做好。”艾叶在电话里叫了起来:“你不管我,我这个礼拜就去相亲,下个礼拜我就把自己嫁掉!”电话里宋怀良沉默了,艾叶听到了电话那头粗重的喘息声,大约过了半支烟工夫,宋怀良在电话里吞吞吐吐、答非所问地说:“你,不是这样的,怎么耍起了小孩子脾气。”

宋怀良在徽南的第三天才联系上沉鼎商厦老总程天顶,电话里程天顶说他正在西班牙马德里,考察欧洲的商业零售业,他要求宋怀良:“加快装修进度,明年‘五一’必须开业。”于是,装修队伍全线进场,没几天,工程推进到二楼。

宋怀良回到蓝湾公馆8栋1106,是个傍晚,虽脑袋清醒,心情却是一派混乱,他坐在吴佩琳侧面的单人沙发上,茶几上紫砂壶是空的,宋怀良从包里掏出茶杯喝了一口,他用茶水平定内心,说道:“江北的案子销了,过去的就过去了,不追究,不计较,难得糊涂,对大家都好。我跟杨俊律师通了电话,他说最好不要起诉,双方协议把字签了。”

吴佩琳像听天书一样冷漠,她冷漠的目光落在宋怀良冷漠的鼻子上,说:“你是一个活在梦里的男人,在梦里经营公司,在梦里跟别的女人鬼混,在梦里跟自己的女人离婚。不做梦,你就活不成。”

宋怀良从梦里挣扎着爬起来,也模仿着吴佩琳说话:“江北销案,比翻案都难。你把我当作这个家里的一个烟灰缸,闻起来呛人恶心,扔掉,茶几上又少了一件摆设。是不是存心要把我折磨死,你才心满意足?你早就讨厌我了,可又不松手,跟我同归于尽,划得来吗?公司压力越来越大,你就不能让我过几年顺心的日子吗?我俩如果今晚睡在一张床上,还有激情吗?四十岁,我好像已经活了八十多年。”

吴佩琳没有被宋怀良一通煽情告白打动,她冷漠地答复宋怀良:“江北销案,是你救了我,还是救了你自己,我懒得跟你争论,为了证明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阴暗和龌龊,我同意离婚的条件只有一个,将江北伤害案的凶手揪出来!”

宋怀良有点儿蒙圈了,销案谅解书里那个不存在的男人难道真有其人?真有那么一个情感受挫后任意报复女性的男人?

艾叶被母亲从出租公寓接回家,不到半个月,胳膊已能自由活动,见艾叶骨折好了,母亲梅芬要带艾叶去庐西县城建局报到,艾叶挑衅地看着母亲,说:“我要是不去呢?”梅芬跺着脚下开裂的地板,人像是被猎枪击中的兔子,跳了起来,说:“你要是不去,我就吊死在你面前。”艾叶知道,说上吊的人基本上都不会上吊,假的,看在母亲这些天给她炖乳鸽汤、排骨煲的分儿上,艾叶答应了,结婚了能离婚,入编了也能辞职。

艾叶晚上给宋怀良打了一个电话,说明天去庐西报到,宋怀良约艾叶到西部咖啡馆见面,艾叶说:“不需要见面,说一下你什么意见。”宋怀良说:“我持反对意见!”艾叶问为什么,宋怀良说:“黄梅戏大舞台工程还没完工。”艾叶说:“工期不到一个月了,设计不需要改动了。”宋怀良在电话那头的呼吸是混乱而零碎的,沉默了好半天说出来的意思也是凌乱不堪:“你一走,公司就垮了。”

要是宋怀良说“你走了,我就垮了”,母亲就是当着她的面上吊,艾叶也不去庐西报到,江北受伤之前,快人快语的艾叶肯定会说:“我对公司不重要,对你才是重要的。”但今天她不说。胳膊断了,她嘴里好多不计后果的词和句子也被折断了。

梅芬提前跟郭凯在电话里约好了,中午在庐西县云溪宾馆吃饭,下午带艾叶去县城建局报到。十点四十分,皇冠车开进云溪宾馆,梅芬和艾叶坐电梯到十六楼敲响了1608号房门,没人。已经十一点半了,梅芬又去敲门,里面依然没反应。

时间过了十二点,艾叶懒洋洋地斜靠在沙发上玩手机里的“搬箱子”游戏,梅芬忍不住给郭凯打电话,电话关机了。一个穿着米灰色工作服的女服务员走了过来,问梅芬找谁,梅芬说:“我们来找郭县长。”那位脸上长着几粒雀斑的女服务员一脸忧伤地告诉她:“郭县长昨晚上被带走了。”

梅芬说了两个字“完了”,艾叶说了三个字“回去吧!”。

昨晚九点二十分左右,郭凯被带走时,韦晓丽也在庐西,她在庐西县中医院侯院长的酒桌上,商谈住院部大楼装修工程,酒还没喝到一半,两个穿便装的男人进来亮了一下手中的证件,将韦晓丽也带走了。

郭凯两口子被带走的第二天上午,宋怀良也到了庐西。精致的两层青石堆砌的罗马假日别墅群掩藏在茂密的庐林湖湖边树林里,住在这里的业主居然赊账装修,宋怀良想不通,就到现场来探个究竟,工程经理钱小毛还没来得及解释,一辆警车开了过来,车上跳下两个法警,他们表情严峻地命令宋怀良:“跟我们走一趟!”

午后汤馆安静了下来,吴佩琳上楼后,想起郭凯答应安排艾叶到庐西县城建局一事,眼看年底了,还没下文,她有些急了,于是抓起座机给郭凯拨了过去,不通,话筒里只有“嘟嘟”的忙音,这时,父亲给吴佩琳打来电话说:“你郭叔叔正在市一院抢救,我没有郭凯电话,你给他打一个电话,叫他赶紧回庐阳!”

那天郭永康坐到中午的饭桌上,老伴儿刚给他倒好酒,还没端起酒杯,堂房侄子、电视台新闻部主任郭举撞门进来了,他抹着满头大汗嚷道:“不好了,小凯被‘双规’了。”郭永康手把酒杯碰翻在桌上,人倒在了地上。

医院救护车将郭永康送往市一院抢救的路上,大部分庐阳人已经从网络上和口头传说中知道庐西县县长被抓了,少数在风中匆匆走过的人咬牙切齿地说:“把腐败分子抓起来通通枪毙!”这时候全中国的腐败分子差不多都活在噩梦中,随时随地被抓走,是很平常的事。

天黑透了,市一院206病房里的灯光白森森的,每个人脸上像是抹了一层粉笔灰。郭永康抢救过来了,他望着屋顶苍白的日光灯管,老泪纵横,吴镇海攥着他青筋暴跳的手安慰他说:“凭我对郭凯的了解,这孩子绝对不会腐败,极有可能是遭人诬陷,当年我们都遭遇过,也许纪委搞错了。”

纪委没搞错,是吴镇海想错了。

宋怀良赶到医院已是晚上九点半了,病房里的吴镇海和吴佩琳不知道他刚从检察院出来,宋怀良点了一支烟,塞到郭永康灰紫的嘴唇上,說:“郭叔,你别急,安心休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郭永康急火攻心,导致晕厥休克,缓过劲来后就没事了,夜里十点,宋怀良叫老邵开车过来,接老人出院回家。

宋怀良没有立即回家,他给艾叶发了一个微信,约她到西部咖啡馆见面。

西部咖啡馆墙上的西部牛仔帽落满了灰尘,紧挨在一副牛头骨边上的双筒猎枪早已锈迹斑斑,冬日咖啡馆里人烟稀少,只有少数几对男女在昏暗的灯光下窃窃私语,艾叶坐在自己设计的咖啡馆里,如同面对着自己的一张老照片,她低着头玩手机,宋怀良开口了:“怎么不说话呀?”艾叶说:“是你约我出来的,怎么要我说话?”

宋怀良一口喝了大半杯咖啡,问:“去庐西城建局报到了?”艾叶抬起头,突然笑了起来:“就像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我又回到你眼皮子底下了,要是提前一天去报到,今晚坐你对面的就是庐西县国家事业单位的干部了。如果不是天意,那就是大白天走路遇见鬼了,我的事业编制是郭凯搞腐败搞来的,郭凯被抓,自动作废了。”宋怀良说:“你就是去报到了,不用三个月,也会辞职。”艾叶说你怎么知道的,宋怀良说就像听到鞋子的声音就知道你正经过走廊,是从东往西,还是从西往东,是胶底运动鞋,还是硬底皮鞋,都能听出来,“你不属于机关,你属于我们公司。”艾叶打断宋怀良的话题,说:“我也不属于你们公司,我属于你。离婚办到哪一步了?”

宋怀良和吴佩琳目前的婚姻,就像一个中风偏瘫者的轮椅,看着就难受,不想要,可就是扔不掉。宋怀良说:“离婚就像爬山,甚至就像爬珠峰,每挪动一步,都很艰难。”艾叶说:“吴佩琳不离婚肯定有不离婚的理由。我随便问问,你不要有什么压力,我不逼你离婚。宋哥,你跟我在一起,要是有什么压力,就不要理睬我了。网上的一个词挺逗的,叫‘压力山大’,工作压力已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要是再制造一些情感压力,那就太蠢了。我受伤后,情绪出了问题,要吴佩琳道歉认错,要你上门看我,都是无理要求,都是给你制造压力,这种蠢事以后不会再有了。坦率地说,这么多年,你跟我在一起工作、出差、喝酒、聊天,有压力吗,别扭吗?”宋怀良刚想说话,艾叶打了一个暂停的手势说:“你不用回答我,我知道答案。”

吴佩琳独自回娘家这天,吃了午饭,吴镇海叫她回去跟宋怀良说一声,这个星期天不要出差了,跟郭叔叔一家一起吃个饭,给老人宽宽心,正好晓丽也出来了,顺便接个风,了解了解情况。

第二天早上,吴佩琳对在门边鞋柜前换鞋的宋怀良说:“礼拜六中午,我们一家请郭叔一家吃饭,我爸安排的。天都大酒店208包房,已经订好了。你参加还是不参加,给个话!”吴佩琳说话的语气和表情,就像当年二厂广播室播送会议通知,公文语言,公文温度。

宋怀良的回答也像是收到会议通知一样:“参加。吃饭的单我买。”出了门,宋怀良又推开门,对吴佩琳说:“离婚协议中,我准备把飞天游乐城股份全部给你,旱涝保收,你的后顾之忧就没有了。装饰工程、网吧、超市都靠不住了!”

吴佩琳对宋怀良冷若冰霜的脸甩出一句:“礼拜六中午,你没必要去了。”

宋怀良重复着同样的表情,说:“分居六个月法院就可以判决离婚。我们都快八个月了。”

吴佩琳说:“那你就去起诉吧,准备充分点儿!艾叶深更半夜从你房间出来胳膊断了,案子被你暗地里悄悄地抹掉了,你得想办法在法庭上自圆其说。”

宋怀良被激怒了,但他不能流露出愤怒的情绪,只是声音提高了三度左右:“那是看在多年夫妻的分儿上,我在保护你!”

吴佩琳冷笑了起来:“你是在保护自己!要是我犯的案子,你恨不得卖了公司,花钱雇福尔摩斯、神探亨特一起过来破案,把我关进大牢。你无形中玩了一款最新的网络游戏,叫作‘一个备胎保护另一个备胎’。”

宋怀良说:“我在你心里早成了一堆臭狗屎,但我不会让你去坐牢,也不会让你在名存实亡的婚姻里继续演戏。你放心,我会起诉的!”

宋怀良走了,关上门的吴佩琳对着鞋柜猛踢一脚,鞋柜不动,脚生疼。

冬天风大,礼拜六中午,走进酒楼的每个人脸上干燥枯涩、青黄不接,吴佩琳眼角潜伏着的鱼尾纹越来越清晰,韦晓丽脸上气色衰败,像是被雷击过一样,从头到脚都是蔫蔫的,老人们落座后,面面相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聚会在酒楼如同聚会在病房里。宋怀良劝大家相信组织,相信法律,目光向前看,大家才端起了酒杯,浅尝辄止地喝了起来,吴佩琳喝了一点儿红酒,头有点儿晕,嘴里无意中冒出一句“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当过小学老师的郭永康老伴儿听懂了,她失声大哭,哭声熄灭了大家刚唤醒的食欲,手中的筷子在哭声中举落不定。郭永康拍了拍老伴儿塌下去的肩膀,安慰说,小凯遇人不淑,遭人诱惑,才滑落到了别人的陷阱里,在酒精的鼓舞下,他激动得站了起来,说:“在我们家里,小凯从小接受的是廉洁奉公的革命教育,而不是以权谋私的腐败教育。打死我也不相信,他会主动受贿。晓丽,你给我说说,平时小凯是不是要你帮着受贿了?”晓丽眼圈通红,眼睛在灯下闪烁着忧伤:“爸,他不止一次警告我,如果以他的名义接受一分钱贿赂,就会毁掉一桩婚姻。当选县长,报纸上都登过他的就职演说,‘当官不发财,发财不当官’,结婚这么多年,除了工作应酬,在外吃吃喝喝有,但没见他收过一分钱。我有工资和公司奖励提成,家里不缺钱。郭凯马上要接任县委书记,有人背后捅刀子。”吴镇海问韦晓丽这十多天检察院的经历,韦晓丽说检察院老是叫我回忆,回忆帮郭凯收过多少贿赂,不要说关十天,就是关十年,我也交代不出来呀,实在审不出名堂,就把我放了。

郭凯腐败案是省纪委办的,证据坐实后,检察院同步介入,所以,郭凯被纪委带走的同时,宋怀良和韦晓丽分别被检察院按在了审讯室里。宋怀良和郭凯之间清白得如同一张白纸,那位年龄不大的检察官板着没有温度的脸孔说:“你要是坦白跟郭凯的金钱交易,可以考虑企业家被迫无奈行贿,从宽发落,回去继续做工程;如果不老实,证据固定了后,就以行贿罪起诉你,你就得到监狱去看今年春晚的赵本山小品。”宋怀良毫无反应,他将检察官所需要的线路全部封死,他說:“跟郭县长交往,印象中他是非常清正廉洁的,回扣、咨询费、中介费、信息费,无论怎么巧立名目,就是不要。至于洗脚、按摩、泡桑拿这些下三烂的事,郭县长更是刀枪不入,没办法。他是革命老干部家的后代,从小就没缺过钱,对钱不感兴趣,跟我们穷人家出身的不一样,见了钱,抢的心都有。”检察官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说:“照你这么说,我们这个案子办错了,冤枉好人了,检察院是吃干饭的,是吧?”宋怀良的辩护胸有成竹:“你们不会办冤案,我也不会诬陷。大家都一样,说话做事,讲法律,凭良心。”僵持到天黑,审不出名堂,检察院当天就放了宋怀良,但要他随时听候传唤。

这些年,韦晓丽在公司结算过庐西工程项目的咨询费、服务费、中介费、信息费,共七十六万,在检察院那间白天也亮着灯光的审讯室里,韦晓丽意志比较坚定,一口咬定没跟郭凯一起接受过贿赂,所谓的七十六万回扣(商务活动中叫作咨询费、顾问费、中介费、服务费、信息费),属于自己的业务提成,十二万给了负责项目的大小头目,其余六十四万自己留下了,郭凯一分没拿到,也不知道。钱全都存在韦晓丽的一张工商银行的理财卡上,韦晓丽放出来一个月后,郭凯被庐阳检察院正式批准逮捕,她理财卡里的钱全部被冻结了。

郭凯在被“双规”的当天夜里就全招了,比起韦晓丽和宋怀良,郭凯意志最为薄弱,是属于那种容易当叛徒的人。郭凯受贿对象只有三人,实际上是两人,不像大多数被抓的腐败分子,什么礼都收,什么钱都敢要。郭凯平时在县里,廉洁得过分,逢年过节要想给他送礼、送卡,门都不让进,而且会狠狠批评送礼者。有一句老话叫“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娶过黄梅戏演员做老婆的郭凯演技一点儿不差,他自以为受贿对象少,隐蔽性强,不会暴露,可一暴露就是八百四十七万。望云山温泉度假村余总两次行贿五百万,郭凯将峡谷漂流、温泉开发、六千亩山场,一口气搂进了余总怀里;御河房地产在庐西三期开发,分三期行贿三百三十万,庐西人民广场黄金地段的地产项目被苏老板一个人独吞了;纪委没掌握的香港金凤凰金店何老板送了一块江诗丹顿手表,价值十七万,是郭凯主动交代的。其实,余总和苏老板在郭凯招供前就出卖了郭凯,为了自保,一到纪委,他们迅速做出被迫行贿的无辜模样,很多人都是这么干的,汉语词典里三千年前就为他们准备好了一个成语,叫“为富不仁”。

郭凯认罪态度好,可起诉阶段把韦晓丽的七十六万的奖励提成算成是他受贿,他不接受。检察院说韦晓丽利用你的职务和影响力拿下工程项目,这笔账当然要记在你头上。郭凯非常恼火韦晓丽背着他拿了那么多提成,可他自己受贿的钱也没对韦晓丽说过,半路夫妻,各怀心思。批捕后,案件深度报道当天夜里就出来了,韦晓丽看了报道后,不是恼火,而是沮丧,郭凯收受的八百多万块钱,自己一分没见过。平时看上去恩爱有加的一对,在一些社交的酒席散场后,不少人还见过他们手拉着手,十指相扣,秀恩爱丝毫不回避,回避的是各自的存折。

这个冬天真冷,耳朵里灌满了风声,行人缩着脖子在大街上匆忙经过,像是在逃离一桩灾难。都已进入腊月,宋怀良没有等来庐阳的第一场雪,却等来了韦晓丽到他家里来辞职。韦晓丽反复强调辞职是为了去省城上访,郭凯的案子是个冤案,她说:“网上、报纸上胡说八道,血口喷人,把公司的正常业务费算作是郭凯受贿,太不公平了。”她要去省城讲理,而不是讲法。

吴佩琳问韦晓丽:“去省城,钱够吗?”说到钱,韦晓丽哭了,钱全被检察院冻结了,说是要没收,她说身上只有六百多块现金。吴佩琳从房间里拿出一张工行银行卡塞给晓丽,说:“里面还有八万一千多块,你拿去吧!”韦晓丽不要,吴佩琳说,这是宋怀良为她自己办的卡,就剩这么多了:“密码是216581,你在取款机上可以直接取现。”韦晓丽抹着眼泪说:“日久见人心,佩琳姐,你是好人。”吴佩琳搂着韦晓丽陪着她一起流眼泪,客厅里突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晓丽走后,心情沮丧的宋怀良对吴佩琳说:“公司越来越难做,我跟杨俊律师已经商量好了,飞天游乐城股份全部转到你户头上。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去鸡西煤矿找我妈去!”宋怀良像是交代后事一样,说得灰心而绝望,吴佩琳用目光反复推敲着宋怀良的表情,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这两年,公司投标失败是家常便饭,这次徽南的徽运菜市场项目投标失败没给宋怀良和耿双河带来多大打击,晚上他们照样喝酒。酒桌上,耿双河说分公司一百二十多名职工,已经跑掉三十多个,宋怀良不想扫了喝酒的兴,端起酒杯碰向耿双河手中的杯子,说道:“别说那些丧气的话,喝酒!”几个回合下来,宋怀良舌头发硬,说话语无伦次:“只要喝不死,就往死里喝!”他抓着酒瓶又倒满了一茶杯,艾叶夺下宋怀良手中的杯子,说:“你喝死了,我怎么办?我喝!”她站起身将一杯酒倒进自己嘴里,没喝酒的司机老邵抢下艾叶的杯子,板着脸大声叱责道:“小艾,公司的老板娘是吴佩琳,这话轮不到你来说。”

宋怀良酒桌上被艾叶夺了酒杯,虽喝得有点儿多,但离“往死里喝”还有一段距离,和艾叶坐电梯上楼后,他拿着房卡准确地找到了自己的房间,开了门,插上房卡,过道里灯光亮了一半,正准备关门,艾叶贴着他的后背进来了,门是被艾叶用脚关上的。宋怀良后退一步,告诉艾叶:“你在隔壁房间。”被酒精点燃的艾叶脸上泛着红晕,鲜艳的嘴唇紧张地嚅动着,她不说话,直接扑进宋怀良的怀里,吊著他的脖子,嘴唇准确无误地黏到了宋怀良烟草味酒味混杂的唇上,短兵相接中,两张嘴纠缠到了一起,缺少经验的艾叶舌头在宋怀良的嘴里乱窜一气,倒是宋怀良驾轻就熟地将艾叶的舌头调教得滑溜而柔软,两人的嘴唇舌头在最短时间内实现步调一致配合默契,大半年没碰过女人的宋怀良抱着艾叶滚到了床上,他动作熟练地扒掉了艾叶形同虚设的衣服,乳罩的纽扣被扯断了,却还藕断丝连地缠绕着饱满的乳房,灯光没全开,走廊里的灯光只照亮了艾叶半边身子,看上去就像一块咖啡和奶酪混合的双色冰激凌,就在宋怀良得寸进尺时,他突然触电似的痉挛起来,手指抽筋,关节失灵,头上冒出了源源不断的冷汗,宋怀良酒醒了,他从床上跳起来,撤到了墙边,他连声说:“酒喝多了,对不起,艾叶,我不是故意的,我要是故意的,天打五雷轰。”艾叶像是手术中麻醉突然失效,她半裸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直扑进宋怀良怀里,委屈地哭道:“你不是故意的,我是故意的。受了那么多冤枉不算,胳膊都被打断了,我把身子给你,别人怎么说,我都不难过了。不然,我俩就太亏了!”宋怀良轻轻推开艾叶,拿起地毯上的衬衣和棉袄,递给她说:“穿上!等我把婚离了,我要堂堂正正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你带进洞房。”艾叶犟着性子说:“我不穿,就不穿,我已经受够了!”宋怀良将真空棉的棉袄披到艾叶身上,并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跟她保持一米左右的距离,说:“小艾,我要是跟你把所有的事都做了,就等于是配合别人的诬陷和造谣,把谣言变成现实。我心里要是有了一道坎儿,就没有理由离婚了,也没有勇气离婚了,你能理解吗?”艾叶没说话,她默默地在黑暗中仔细地轻柔地一件一件穿好衣服,然后,走到光线明亮的走廊里,对着宋怀良苦涩地笑了笑,说:“我理解!”她轻轻地打开门,一转身,走了。

从徽南回来的路上,天空飘起了小雪,已是腊月二十二,又到年关,往年此刻,公司里正陆续发放奖金红包、整箱的苹果、成筐的带鱼,还有成捆成堆的卫生纸、香皂、色拉油、大米等,工资不能按时发放后,员工士气日益低落,韦晓丽走了,徽南分公司三十多人跑了,周小泉的东江公司跑了十六人,肖晨的江北公司二十七人下落不明,钱小毛的庐阳公司一半职工改换门庭,公司一百多人在一个冬天消失了,效益差,工资低,尤其是庐阳公司,三个学材料工程的本科生,一晚上全跑光了,连当月的工资都不要了。宋怀良没想清楚,这些跑掉的人是可耻的叛徒,还是绝望的难民。他要求各个公司不要对外发布这些令人沮丧的消息,可庐阳、江北、徽南、东江、庐西等地十八家网吧年底全部关门,公司上下人尽皆知,公司微信群里热火朝天地讨论网吧死无葬身之地是时代之必然,手机移动上网如同洪水猛兽,网吧一夜之间就成了多余,宋怀良最大的错误就是网吧关门晚了两年,这两年十八家网吧共亏损一百六十万元,其中拖欠房租九十五万。

坐在车里神情疲倦的宋怀良掏出手机,给财务部经理老焦打了一个电话:“过年给每个职工发两百块钱,年货就不办了。”老焦在电话里焦急万分,说庐阳劳动路网吧业主的起诉书刚刚送过来,讨要八万六千块房租,公司账上没钱了。

尼桑轿车直接送宋怀良回蓝湾公馆,吴佩琳刚从楼下汤馆上来,她对宋怀良进门漠不关心,独自去洗手间清洗手上的面粉和葱味,宋怀良凑到卫生间门口,态度和蔼地跟吴佩琳商量着:“快要过年了,想给每个职工发两百块钱过节费,公司账上一时周转不开,你看,能不能从汤馆调两万块钱过去?”吴佩琳用冷水一样冷静的语气回答道:“汤馆是公司的,法人代表是你,调款,不需要跟我商量。我每月领到工资就行了。”宋怀良以为吴佩琳是不动声色地挖苦他,他也就不动声色地说:“如果你实在不想要飞天游乐城股份,等到依琳上大学,满十八岁,你就转到她名下去!”

汤馆的钱是转出来了,宋怀良的心情却更糟了,汤馆法人是他,钱却是吴佩琳赚来的,他像是一个乞丐,在吴佩琳那里讨钱渡年关,宋怀良看着窗外铁青色的天空,如同看着一张冷酷的脸。

就像经历了一次轮回,宋怀良又一次站在年关这道鬼门关前,徽南沉鼎商厦垫资的两百万贷款三个月到期了,庐阳商业银行上门了,那位戴着眼镜的信贷员哭丧着脸说,当初的担保人郭凯进去了,要是不能按期还本付息,他的饭碗就砸了,地方商业银行没人性。宋怀良不停地给耿双河打电话,催他赶紧联系程老板回笼资金,耿双河在电话里像是掉进油锅里的老鼠,绝望地惨叫着:“怀良,宋总,我的好兄弟,赶紧报警吧,我已经打了不下一千个电话了,程老板始终关机,大厦出租方和市供销社去福建漳州老家找他,也没找到。欧洲考察早该回来了,肯定出事了。”

宋怀良呆坐在办公桌前的老板椅上,如同呆坐在法庭的审判席上,两百万贷款怎么办呢?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让庐阳商业银行起诉公司,拍卖这层办公楼,眼下至少值四百万,还了贷款后,网吧的欠债也能还掉,悲惨的是,宋怀良苦心经营二十年的老巢,被连锅端了。一上午办公室电话和手机铃声你来我往地围堵着宋怀良,午饭时间到了,屋内安静了下来,他挪身躺到沙发上,点上一支烟,想歇一会儿,手机又响了,一接通,是张月秀打来的,她下午三点半到庐阳火车站。火车上张月秀声音颠簸地说:“晚上小聚一下,你叫上佩琳姐!”

张月秀是回来办户口迁移和社保医保转户,三天后,她将和庐阳这座城市一刀两断。

袁小倩在陶泥小厨订了一个小包厢,下午宋怀良跟庐阳商业银行戴眼镜的信贷员商谈办公楼抵押拍卖的事,晚六点赶到包厢,张月秀已提前到了,分开四五年了,没有一点儿陌生感,张月秀第一句话就是:“还是太辛苦了,头发白了不少。”宋怀良见张月秀只是皮肤被草原上的风吹得有些粗糙,可眼角、脸上没有一点儿皱纹,身板像草原上的牛一样结实,他说:“草原上喝牛奶,吃牛肉,养人,你一点儿都没变,像个大姑娘。下午有事,忘了跟佩琳联系,你给她打个电话吧!”张月秀开玩笑说:“我回庐阳,没跟她联系,先跟她老公联系,坐到她老公订好的包厢里才通知她过来吃饭。你觉得这正常吗?”

宋怀良想单独跟张月秀说说自己的苦楚,下午故意没通知吴佩琳。两个人的晚餐,开了一瓶白酒,张月秀端起酒杯前的一席话,宋怀良听得心里发毛:“秋天的时候,佩琳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差不多一个小时,吞吞吐吐说了半天,也没把心里话说出来,好像有难言之隐,所以我想晚上大家一起见个面,把话说开。”

宋怀良一脸疲惫,边喝酒边将这些年的经历和遭遇一股脑儿倒给了张月秀,他的脑袋埋没在烟雾和热气中,说:“我越是努力,在佩琳那里就越不值钱;我越想给她体面,她就越是当作受了戏弄。她不帮公司的忙,还谴责我无耻堕落,月秀,按常理經营公司也算堕落的话,所有的老板都够抓起来坐牢。佩琳跟我受了太多的苦,我心里有数,所以我从不勉强她,从不对她指手画脚,公司来去自由,汤馆想去就去,可还是闹到了离婚这步田地。每天在一个屋里过日子,我身上的烟味、袜子的汗味、走路脚步声音太重都让她厌恶。我太难了,不干不行,总不能说一辈子住五里井,吃低保,打零工,用蜂窝煤炉烧水做饭,每天到旱厕倒马桶,那就是幸福生活。”宋怀良抬起笨重的脑袋说:“事到如今,嘴上没说,我俩都明白了,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嫁错了,也娶错了。”

人到中年,曾经沧海,张月秀不想倾听婚姻中的是非恩怨,她对宋怀良说:“你是男人,心要宽些,大些,不要计较,我们家老郑,从来都让着我,我忘了关火,把家里一口新锅烧成了饺子状,老郑乐呵呵地举着烧坏的黑锅,说锅烧坏了是因为锅的质量不好。你确实也不容易,这么多年都忍下来了,再忍一忍,大家都老了,退休了,相依为命,就懂得珍惜了。离婚了对谁都不好,佩琳到哪儿能找到像你这样的男人,你一点儿花活都做不出来,一点儿浪漫都不会,又能找到什么样的女人。离过婚的,还有寡妇,你愿意找吗?”宋怀良说下半辈子只想过安静的日子,女人不想找了,太累了。

第二天早晨八点零五分,张月秀在牛肉汤馆的吊炉前见到了吴佩琳,寒暄了一阵后,两人去市行政服务大厅办了户口、社保、医保转户新疆的手续,张月秀拉着吴佩琳去西部咖啡馆喝咖啡,头天晚上宋怀良跟张月秀长达两个多小时的餐叙中,一个字都没提到艾叶,也没有提到离婚是因为艾叶,他把鸡毛蒜皮的烟味、袜子、走路声音太大、音乐声太吵拿出来大做文章,在吴佩琳证据确凿地叙述了宋怀良变心、出轨的具体情节与细节后,张月秀如五雷轰顶,一个洁身自好的男人形象轰然倒塌。

“我年轻时就敏感,神经质,宋怀良跟女人哪怕说一句话我都受不了,他是受过不少冤枉,连你都受过我的委屈。可伤人必伤己,最受伤的还是我自己。后来我强迫自己克服心理障碍,他彻夜不归在外打牌喝酒,我整夜都睡不好,也不追打一个电话。他喝了酒唱歌跳舞,跟女人鬼混,不是我跟踪跟来的,是人家跟我说的,是公安局找上门来的,那个艾叶,后半夜三点钟从他房间出来买药,被人家打断了胳膊,怎么夜里三点还在他房里呢?谁知道出门是买解酒药还是买紧急避孕药。我和秦大姐親眼所见,艾叶拿着羊肉串喂到他嘴里,大白天,站在路边,公开调情。”吴佩琳为了将宋怀良出轨坐实,又从手机里翻出几条足以致宋怀良于绝境的短信。

张月秀招呼服务生上两份冰激凌,冬天吃冰激凌,跟火上浇油一样刺激。吃过冰激凌,张月秀内心冷静了下来,她话锋陡然一转,说:“我发现,人其实是活在误会里的,有些误会到死都不会解开,也解不开。就像你说他到色情场所钱都付了,都进了小姐的包房,却说是来陪客的,是来讲故事的,你不相信,汪晓娅也不相信,全庐阳的人都不会相信,但我相信,没什么理由,就是相信。我来给怀良打电话,叫他过来,当面把话说明白,也许里面有误会。说女人都是傻子,我就是傻子里的傻子。”

吴佩琳说:“你确实是傻子,解不开的误会,就不是误会,再说了,怎么误会全都找上了宋怀良,你找他来是想证明我误会冤枉了他,还是想叫他承认自己出轨?你想过没有,他跟我分居大半年,平时除了不得不说的话,家里就像医院手术室一样安静。他对这个家、对我早已没一丝感情,他整天跟艾叶腻在一起,夜里三点还在他房间,有没有上床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精神上早就出轨了,精神出轨比肉体出轨要残忍得多,人不是畜生,受不起这个伤害。”

张月秀调解不成,临行前准备约公司的老同事聚一下,同事中赵超和王丽丽都接到了邀请,但没邀请艾叶,宋怀良说不邀请艾叶,他晚上就不去参加聚会了,张月秀说吴佩琳不想见到艾叶,宋怀良反驳说:“是你请客不是她请客,你去新疆前艾叶还请你喝了咖啡。”张月秀盯着宋怀良说:“当年我天真地以为,如果世上只剩一个好男人,这个好男人就是宋怀良,没想到你也变了。昨天见了我,你一个字没提艾叶,把烟味、袜子、脚步声太吵搬出来,作为离婚的理由,起初我还将信将疑,见了佩琳姐后,我总算明白了,原来你跟所有老板是一条生产线上下来的。”宋怀良反复转动着手中的烟盒,似乎在寻找说话的灵感,他叹了口气说:“我怎么做都是错的,怎么说都是谎言,只要我是老板,我就注定了是个坏人,没想到你也这么看了。好在我马上就要成穷光蛋了。我太累了!”张月秀喝了一口水,想平静一下内心,她说:“你累,佩琳姐比你更累,她不愿离婚,其实是放不下你,你却早把她踢到房间外面去了。你说你跟艾叶这个做晚辈的四处寻欢作乐,整天寻求刺激,这不是所有老板的常规套路吗?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跟艾叶在一起,是因为爱情吗?”宋怀良不直接回答,他看着有些激动的张月秀说:“你们女人动不动就扯爱情,没意思。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是因为活得轻松自在,感觉到了跟抽烟喝酒一样的舒畅,如果非要打上爱情标签,这就叫爱情。艾叶从没逼我离婚,从不要求我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只要不杀人放火,我怎么做都行。”张月秀说:“所以,你就带着她到处住宾馆,喝酒唱歌跳舞,而不考虑佩琳的感受。”宋怀良说:“你说我跟艾叶住宾馆,就像当年我跟你住在苏州的宾馆,当年佩琳不相信我,如今是你不相信我。但我跟当年一样,不解释。”张月秀立即封上一句:“你刚才说的话已经做了解释,艾叶让你枯木逢春,让你轻松愉快,让你很刺激,让你很过瘾,让你死心塌地地要离婚,你精神上早已出轨,情感上早就背叛了,宾馆里住在谁的房间又算得了什么。”

走之前,张月秀给宋怀良的茶杯里加了最后一次开水,宋怀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当年我们算不算精神出轨?”

张月秀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但在草原上风吹日晒太久,看不出脸色的变化,窗外天空的变化却非常明显,夕阳沉到了楼的后面,天迅速暗了下来。

二十二

深秋,北方来的风更凉了,一场秋雨过后,窗前飘过几片枯黄的法桐叶子,我们局长站在窗前跟我谈话,态度严肃中难掩焦虑:“我说老许,从春到秋,大半年下来了,你净给我整些婆婆妈妈、男男女女的破事,一个好端端的‘江淮好人’被你采访成了情场浪子,你说这戏怎么写,写出的戏又怎么获大奖?”我给局长递上一支玉溪烟,竭力为自己找理由:“局长,从搜集到的素材看,宋怀良下岗创业是逼出来的,就业安置的都是他的街坊同事,推不掉。他的创业史在改革开放的年代里很常见,他的情感史精神史比他的创业史更丰富、更复杂、更有意义,从这个角度写戏,剑走偏锋,完全有可能获大奖!”

恒达地产孙飞云董事长忙着一个新楼盘开盘,他在销售中心铺着红地毯的临时会客室接待了我,他要我在电视剧中加入他跟宋怀良一起给孤儿院捐款的一场戏,说完又给我提了一个更过分的要求:“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站着一个伟大的女人。宋怀良老婆由璐璐演,璐璐说要加戏,你就给她多加点儿,两口子的戏谁多谁少,一个锅里吃饭的,还能计较吗?”我嗯嗯哈哈地应付了一支烟工夫,匆匆离开了,跟孙总谈电视剧,类似于跟一个兽医探讨女性美容中的隆鼻和丰胸手术。

我去省城采访韦晓丽,坐的还是绿皮火车,高铁明年才通。郭凯已经判过了,十二年,韦晓丽来省城上访没有救出郭凯,却把自己救了,她在表姐的幼儿园当园长,做得顺风顺水,还成功躲开了庐阳人民愤怒的目光。

韦晓丽说话不过脑子,语速快得像舞厅里跳迪斯科的镭射灯光,她对我说:“宋怀良是‘江淮好人’?不对,是江淮烂好人。公司怎么玩不转的呀?是烂好人把一手好牌打烂掉了,电视报纸一吹捧,政府的奖状奖牌一发,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是街坊和下岗同事,全收下;公司办公室像超市,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公司管理,项目投资,在酒桌上定。后来我明白了,吴佩琳反对宋怀良把企业做大,除了担心宋怀良有钱学坏,其实是对宋怀良的能力不放心,企业做得越大,出的纰漏就越大。”

说起宋怀良两口子的婚姻,韦晓丽一口咬定:“艾叶是个没脑子的小孩,撒娇发嗲、打情骂俏张口就来,可你宋怀良是成年人,他顺水推舟地跟她玩起了花活,我们去谈项目,没必要带个设计师,我提出不同意见,他就把我撇下,自己带着艾叶出差。说老实话,起初我对吴佩琳还有些成见,后来,我就很同情她,艾叶后半夜从宋怀良房间里出来买药被人打断胳膊,吴佩琳都没有闹。”

这是宋怀良开公司二十年来最冷清的一个春节,没有色拉油、大米、茶叶、卫生纸等年貨,往年公司下属过年轮流请吃年夜饭的场景也消失了,公司勉强发出了过年的工资,年后能不能拿到薪水,每个人的心都悬在半空。依琳今年高中毕业了,原先打算送到英国去读大学,可眼下公司吃饭都成了问题,他想找机会跟依琳谈谈,在国内上大学,好几次欲言又止。

新年上班第一天,宋怀良委托杨俊律师起诉离婚,杨俊说你把飞天游乐城股份转给吴佩琳,等于是把债务转给了她,“如果按目前这种势头下去,一千两百万血本无归一点儿都不奇怪,你这不是解决她的后顾之忧,这是让她雪上加霜。”飞天游乐城是宋怀良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救命稻草不能当船桨来划,杨俊仗义执言道:“吴佩琳当年为了救你,那可真是疯了一样。她对你,不是一般的爱情,那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前些年她要跟你离婚,是她太在乎你;如今不愿跟你离婚,也是太在乎你。反正你们两口子,像一出大戏,似《西厢记》《天仙配》,戏是把假的当真的演,你是把真的当假的扔掉了。”宋怀良怨妇一样地重复着自己的离婚理由:“坐在一张桌上吃饭,不说一句话;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睡在两张床上。你说这叫什么日子?”杨俊一针见血戳穿宋怀良:“那是你身边有了另外一个女人。”宋怀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夹着香烟的手在空中比画着说:“没有。”

回到公司,新年第一天办公楼的走廊里没有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一个人,等到艾叶的鞋底声音在走廊里响起,已是午饭时光,艾叶进门,见宋怀良正在接电话,是耿双河打来的,宋怀良放下电话,说沉鼎商厦的老板找到了。艾叶惊叫道:“好事呀!两百万垫付资金有着落了!”宋怀良面如死灰地说:“找到了,人在监狱里。走私犯,财产全没收了!”沉鼎商厦老板程天顶走私十年,赚的钱吃喝嫖赌全造完了,被捕的时候,还欠澳门赌场四千多万。

宋怀良和艾叶去徽南处理沉鼎商厦的后续事宜,晚上住徽南宾馆,依旧是隔壁邻居,酒没喝醉,用芯片房卡开房门时,宋怀良对艾叶伸出手说:“包给我,充电器在里面呢,手机没电了。”艾叶将颜色破败的咖啡色公文包塞到宋怀良手里,对宋怀良说:“你自己照顾好自己,需要我做什么,就给我打电话。我手机开着!”

第二天早上太阳按时升起,宋怀良在去餐厅吃早饭的路上问艾叶:“没看到手机上有未接来电?”艾叶问:“你给我打电话了吗,几点?”宋怀良说:“夜里三点。”艾叶很诧异地看着身边稳如泰山的宋怀良说:“我睡着了。打电话要我做什么?”宋怀良不置可否地苦笑了下,说:“给我买药。”在宾馆餐厅走廊的一根大理石柱子边,艾叶停下脚步,目光直视宋怀良:“我知道你要什么药。你怎么不来敲我的门?”

正月十二,依琳开学的日子到了,宋怀良和吴佩琳继续配合默契地将夫妻和睦恩爱的戏码一直演绎到站台上,绿皮车车门关上前,依琳对站在风中的宋怀良说:“爸,你要是跟小艾姐姐胡来的话,高考一结束,我就找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做你女婿!”出了站台,宋怀良对吴佩琳冷冷地问道:“你对依琳说过什么?”吴佩琳冷冷地回答:“没有。那是因为你背着依琳做过什么。她的智商比我高!”

送走女儿,回到办公室,想起徽南贷款的两百万垫资泡汤了,这个办公室属于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宋怀良鼻子酸酸的,想哭,刚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办公室的门被敲开了,楼下保安带着两个衣着朴素的男人进来了,一个剃着寸头的男人亮出手中的证件,操着生硬的普通话说:“我们是广东警方,前来抓捕杀人嫌疑犯肖晨,请你配合!”

宋怀良带着两个广东便衣驱车直扑江北玫瑰苑小区,敲门进去的时候,石榴红以为宋怀良身边的两个沉默的男人是新招来的工人,两个人的眼睛像贼一样在屋内一扫,然后直冲厨房,等到石榴红反应过来,正在水槽边检查水管的肖晨已被铐上手铐,他像一截水管一样被扔在客厅铺着白瓷砖的地上。

缓过神来的石榴红瘫倒在地抱着肖晨号啕大哭,肖晨很平静,脸上没有恐惧,反而有一丝解脱后的轻松。肖晨用戴手铐的手将石榴红从瓷砖地上拉起来,说:“你不是杀人犯的家属,不要太难过。”然后将目光转向宋怀良,说:“宋哥,不是女人靠不住,是男人靠不住。”

肖晨名字是假的,真名肖长水,学历也是假的,还有孤儿身份也是假的,只有杀人是真的。二十年前,酷爱建筑的肖晨没考上建筑学院,春节期间在香港老板开的餐厅里当服务员,靠着斯文清秀的长相,他忽悠老板十九岁的女儿叶雨欣,说自己是建筑学院大学生暑假来勤工俭学的,并在一个雨天的夜晚成功地将叶雨欣骗到了小旅馆肮脏的床上,事情败露后,香港老板找了三个胳膊刺有毒蛇和蝎子图案的打手,将肖晨打断了一条腿,两个月后伤好了,渔夫的儿子肖长水揣了一把剔骨刀,在餐厅后堂仓库边捅了叶雨欣六刀,然后趁着夜色消失在一片血腥之中。

肖晨被广东警方押上火车前,戴着手铐对宋怀良作揖道:“宋哥,感谢你收留我二十年,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我走后,拜托你多关照一些石榴红,我知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才没跟她结婚,她求我跟她生个孩子,我也没答应。”

肖晨被抓了,韦晓丽辞职了,人事部老杨住院了,十八家网吧全部关门了,两百八十多名员工失业,其中一大半是自己跑掉的,徽南沉鼎商厦垫资的两百万灰飞烟灭了。肖晨的江北公司垮了,沉鼎商厦将耿双河的徽南公司送到了垮塌的路上,周小泉的东江公司结清了黄梅戏大舞台工程款,工资还能发放,庐阳城里的钱小毛在小区打游击做市民住宅装潢,艰难谋生。宋怀良和他的公司被打回到二十年前的原形,唯一不同的是,二十年前装修排队,暴利行业,二十年后四处找米下锅,利薄钱少,难以糊口。

宋怀良站在这个春天的路口,听到的是四面楚歌,他想不明白,世道怎么说变就变了。

肖晨被抓走后,宋怀良叫石榴红接手江北分公司,石榴红说看到肖晨坐过的桌子和用过的水杯,她就要崩溃,她去北京投奔当年新浪潮歌舞团的一个男歌手,那个嗓音嘹亮、跑调严重的男歌手,现在在北京三里屯酒吧当保安,光棍儿一人,微信上得知石榴红的男人出事了,说对石榴红一往情深二十年从没改变。石榴红不辞而别,宋怀良派艾叶到江北去处理公司后事,一是清产核资,二是解散江北分公司。

不到一个月,江北公司散伙,员工工资发到四月,多发了一个月;讨账有功的员工每人另发三百块钱遣散费。艾叶讨账像她设计图纸一样讲究创意,不打架,不起诉,她给欠款单位主要负责人家属发一封公开信,将每个装修工的姓名、年龄、身份、家庭状况,还有供核实的电话号码列了一张表格,债户家属们看到了六十多名装修工大都是下岗职工、农民工,家有瘫痪的老人、残疾的孩子、患癌症的老婆、传销失踪的儿子、躲债逃离的父母等,家庭状况特殊的,占百分之八十以上。公开信的最后一句是:“你们欠的不是暴发户的暴利,你们欠的是穷人的血汗钱;你们不是偿还债务,而是兑现良心。相信每一个心怀慈悲的人在看了这份名单后都会宽恕和理解我们被迫讨债的无奈和失礼!感恩与感动因而点亮了你们最美丽的人生。”与此同时,这封公开信在欠债单位的传达室和大门口也贴了一份,拖欠的工程款,大多第三天到账。

三千平方米的建材商场老了,门头上的霓虹灯两年前三个字缺胳膊少腿,等到工商质监部门查封“怀琳建材商场”时,六个字坏了四个,其中有两个字彻底报废。商城法人代表宋怀良被工商局请进了一间墙上贴满各种条例的屋子,那位戴着大盖帽的中年男人痛心疾首地教训宋怀良道:“没想到你这个全市的标兵模范卖假货。假货涉案金额太大,两百多万都够判刑了!”宋怀良抹着额头上的汗,一再申辩说:“市里、区里给了我那么多荣誉,就是饿死,我也不敢买假卖假。”

结论已经出来了,建材商场销售的除了假红木门、假箭牌卫浴、假立邦油漆,还有假的圣象地板,连老虎牌开关、三源牌电线都是假的,要是有一两种假的,可能是被供货商蒙蔽,这么多假货,没法解释。

正要去市工商联找洪主席,宋怀良手机“嘀”了一声,是吴佩琳发过来的短信:“我爸住院六天了,他想见你一面。市一院住院部502。”

吴镇海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眼神干枯而空洞,迎接宋怀良进门的目光涣散而零碎,吴佩琳刚给吴镇海喂了两勺水,她手里攥着金属汤勺语气温和地对宋怀良说:“心肌梗死抢救了两次,病情还不稳定。我说你忙,爸非要见你。”走廊里推着餐车的护工扯着嗓门儿喊“开饭了”,吴佩琳拎着饭盒出去了。

宋怀良坐在床头抓着岳父血脉不通的手,凉凉的,看着这个当年呼风唤雨的厂长,人生无常的悲凉在心里弥漫着。吴镇海很困难地动了动灰紫的嘴唇,拼尽力气说了一段话:“小宋,你是食堂伙夫的儿子,我是农民的儿子,你跟佩琳,我跟佩琳妈,门不当,户不对,一开始就错了。我找你来,就是请你原谅,我当年不近人情,干涉你俩在一起,不是嫌贫爱富,是怕你俩过不好。一个男人如果被自家女人当作臭虫,家就有裂缝了,别的女人就从缝里钻进来对你说,你不是臭虫是英雄。我说的对吗?”

宋怀良没说对也没说不对,他只是觉得自己憋屈的心跟岳父打通了,宋怀良攥紧岳父枯瘦的手,感受到他们跳动的相同脉搏。

徽南公司被沉鼎商厦拖垮了,解散后耿双河残部余十二人,在宋怀良斡旋下,投奔东江的周小泉,东江是唯一能开出工资的分公司,念及耿双河当初带自己出来闯荡,周小泉收留了前姐夫,编在自己手下做工程部经理。东江分公司与怀琳公司脱钩,品牌照用,财务独立核算,不再上缴利润(这也是去年唯一上缴公司十二万利润的分公司),说白了,跟总公司保留父子名分,断绝父子关系,周小泉很客气地对宋怀良说:“以后宋哥路过东江,一定要留下来喝顿酒。”

钱小毛的庐阳分公司早已沦为普通的家装公司,两年前就无法上缴公司利润了。钱小毛给宋怀良开出的切割条件是,以后不得再往庐阳分公司塞人了,养不起了,钱小毛认宋怀良是恩人,请宋怀良喝了顿散伙酒。走出酒楼,宋怀良意识到二十年辛辛苦苦创办的装修公司全部完蛋了,剩下的公司名称像是刻在墓碑上的一行碑文,他抬头看了一眼混沌的天空,一阵反胃,站在路边的绿化带上剧烈呕吐起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吐着吐着他的眼泪断了线似的流了下来,钱小毛紧赶两步过来,捶着宋怀良的后背,安慰说:“宋哥,不要骑车了,我开江淮轻卡送你回家!”

回到家,家里空荡荡的,客厅黑灯瞎火,宋怀良斜躺在书房狭窄的床上,脑子里是北方的煤矿和矿井里的矿灯,还有瞎了一只眼的母亲,夜里十一点,防盗门响起钥匙转动的金属声音,吴佩琳从医院回来了。

吴佩琳推门进来了,带进了门外一绺风,宋怀良一气咳嗽,吴佩琳的声音就像夜晚一样平静:“怀良,明天我们去把离婚手续办了,飞天游乐城的股份我不要,钱我也一分不要,把牛肉汤馆转给我就行了,房子留给女儿。看着我爸躺在病床上,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我想通了。”吴佩琳说得轻如鸿毛,宋怀良听得心里发毛,离婚冷战了两三年,两三分钟就尘埃落定了,宋怀良有些茫然,他坐直病人一样的身子说:“你还要什么,我都答应,只希望你今后不要恨我。是我没做好,我对不起你,也辜负了你。你说的是对的,我就是一个草台班子的班主,跟新浪潮的王遥一样。”宋怀良说的是真话,他们共同创办的“庐阳之最”——庐阳第一家装饰装修公司,以及他们的婚姻,彻底完蛋了。

吴佩琳对宋怀良释放了从未有过的大度和善意:“艾叶聪明、新潮、单纯,我希望你以后对她好一些,庐阳比你有钱的,比你长得帅的,比你年轻的,多的是,可艾叶死心塌地跟了你七八年,一個比你小了一个辈分的大姑娘赴汤蹈火泰山压顶却痴心不改,我相信她是真的爱你,就跟我当年一样。”

宋怀良望着房顶上坏了三分之一的吊灯,说:“佩琳,谢谢你的宽容大度!”在吴佩琳给他做了这番定性后,他才敢相信艾叶和自己是有爱情的,而且爱得不那么可耻。宋怀良廉价的感动在于他认为吴佩琳终于理解了自己,而没有意识到是吴佩琳放弃了自己,她不想抱着炸药包跟他同归于尽了。

累极了的吴佩琳回主卧休息去了,宋怀良抓着手机,胸怀坦荡地半夜出门了。夜猫子艾叶没睡,收到宋怀良“马上到西部咖啡馆”的微信消息,提前赶到二楼临水的一个卡座,已是夜里十一点四十分,宋怀良进来后,艾叶把一杯研磨咖啡推到他面前,说:“离婚搞定了?”宋怀良没端杯子,而是点了一支烟,贪婪地吸了一大口。“比二万五千里长征还要艰难,”他突然从房顶收回目光,盯住神情松散的艾叶说,“你是怎么知道的?”艾叶很清淡地回答说:“这就像你听到走廊里鞋底的声音。”

宋怀良说:“公司完了,你一点儿不在意?”艾叶说:“公司完了,人没完,胳膊和腿都在,出门打工就是了。你不是说去东北煤矿挖煤的吗?”宋怀良说:“我去挖煤,你也跟着一起下井?”艾叶说:“你挖煤,我卖煤,我不下井。”这样的对话,像是捧哏和逗哏,一唱一和地说相声。艾叶年龄不大,气场特别大,能控得住场子,在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后,艾叶问宋怀良:“我没逼你离婚吧?”宋怀良匆忙回应:“没有,是我自己要离婚的。”

离开西部咖啡馆,已是第二天了,宋怀良执意送艾叶回去,咖啡馆离艾叶租住的浅水湾不到一站路,他们十指相扣走在春夜的风中,艾叶感受到了宋怀良手指的蠢蠢欲动和明目张胆,在浅水湾小区门口,宋怀良突然将艾叶往怀里拉近一步,目光迷离地试探着艾叶:“要不要我送你回房间?”这个夜晚宋怀良进了艾叶的房间是出不来的,艾叶迟疑了一会儿,她从宋怀良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宋哥,明天你离婚手续办了,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再送我回房间。你最厉害最动人的地方就是,你能把这世上的不可能做成可能!”

第二天早晨宋怀良起床后没有洗脸刷牙,而是在房间书柜下面的抽屉里找结婚证,找了半天没找到,他去问吴佩琳,吴佩琳一手抓着手机,一手拎着包往门外跑,她对一脸迷茫的宋怀良说:“医院来电话,我爸不行了!”

ICU病房走廊里灯光惨白,像死人的脸,吴佩琳告诉赶过来的宋怀良,父亲凌晨五点钟突然呼吸困难,夜班医生说胸前区血管大面积坏死,病危通知书已经下达了。宋怀良问:“需要我做什么?”吴佩琳说:“ICU病房进不去,这里有我,还有护工,需要你帮忙再说。你去处理公司事情吧!”宋怀良对吴佩琳说:“建材商场出事了,我得去找人。有事立即给我来电话!”吴佩琳对着宋怀良的后背说:“离婚手续今天办不成了,你跟小艾说一下,我爸正在抢救。”宋怀良听这话有点儿怪怪的,离婚手续办不成,与小艾有什么关系。

吴佩琳从幼儿园开始逆反,几十年风雨如晦,一个下午云开雾散,昨天下午,病房里的父亲,拔掉了氧气管,神志清醒,神清气爽,他吃了一个杧果,又吃了两个荔枝,然后抓住佩琳的手,眼睛里放射出清亮的光,说:“你跟小宋在演戏,但你俩又不是演员。你俩在家里的饭桌上相敬如宾,看上去随意,细细一看,漏洞百出,没必要。你爸这辈子什么没见过,枪毙人的事都面对过,还不能面对小两口儿闹别扭,闹离婚?”父亲火眼金睛,吴佩琳再也演不下去了,她委屈得流下了眼泪,泪水自来水龙头一样源源不断,怕刺激父亲,她忍住不哭出声来。

大概沉默了半个时辰,止住泪水的吴佩琳对父亲忏悔说:“爸,都怪我任性,当年你是对的,我是错的。”吴镇海从床头柜上抽了一张餐巾纸,递给女儿,说:“没有对和错,只有做和没做。起初可能是错的,后来是对的,最终结局又是错的,这就是人生,一笔糊涂账。我跟你兜底说,你跟小宋,就像你妈跟我,其实是搭不到一起去的。男女搭不搭,不是谁好谁坏那么简单,而是两个人是不是一条道上的,一时冲动生拉硬扯到一条道上,不是走歪了,就是快慢踩不到一个步点上去。就说一点,你妈夏天每天要洗澡洗衣服,洗澡要烧热水,浪费煤球,洗衣服要肥皂,那时候肥皂凭票供应,不够用,这就扯上皮了,我说她是资产阶级大小姐,看起来香,闻起来臭,她说我是乡巴佬土包子,跟牲口一样脏。我是扛过枪的人,哪能受得了,火暴脾气上来,动手打你妈。后来就越来越不像话,你妈看牲口一样看我,我就不想回家,要么出差,要么吵完架逃去办公室睡单人床。那天晚上我跟你妈吵完架,淋着瓢泼大雨跑到办公室,全身湿透了,半夜里发起了高烧,月秀妈阮慧琴是厂医,在厂卫生室值班,食堂锅炉工宋得贵叫来了阮慧琴医生给我看病,那一夜,她守着高烧不退的我,一直到天亮。我在你妈眼里是无赖,是臭狗屎,在阮医生眼里是英雄,是男子汉大丈夫,她什么都不图我,就是对我好,我从来没勾引她,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好上了。我为了面子,为了身份,委屈自己,你妈提离婚,我不离,最后还被人家揭发,接受审查,差点儿坐牢,搞得身败名裂。害得阮慧琴家也散了,人到了新疆。说老实话,因为我的虚荣心和自私自利,害了你妈,害了阮医生,害了我自己。”

吴佩琳不说话了,她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吴镇海像一个神父在安抚一个接受洗礼的教徒,他说:“老了,都是风烛残年的人,彼此就是对方的拐杖,再也不吵了,我对不起你妈,所以,我先投降。总结我跟你妈一生的婚姻,整体是失败的,相互伤害,相互折磨,有限的人生被消耗得毫无意义。你跟小宋还小,才四十岁冒点儿头,不要再这么耗下去了,你主动提出离婚,放小宋一马,对自己也是解脱。你是我女儿,从小受我的影响,怎么能看得惯小宋他们生意场上的那一套,可如今都这么干,一个酒桌上都喝酒,你喝矿泉水,这张桌子上你就没有发言权,而且会被踢到一边去。小宋也不容易,他一心想对你好,但他不了解你想要什么,就像我当初不知道你妈想要什么。”

吴佩琳问:“我妈想要什么?”

吴镇海说:“你妈想要我滚开!还是接着说小宋,一个穷小子,要挣大钱,拼命出人头地,也不完全是為你,他太需要风光和脸面了,但你不理解,以为是穷小子贪财图利,贪得无厌,想过花天酒地的日子,想追求三妻四妾的风流。你的担心也没错,现在的老板出门,不带一个女秘书,脸上都没光,小宋虽没那么无耻,但身边还是出现了一个小艾。人生随缘,不要勉强别人,也不要太委屈自己。”

吴佩琳当晚回家就跟宋怀良提出离婚,只是吴佩琳不知道下午父亲容光焕发神清气爽,是他最后的回光返照。

市工商联在市政府大楼的十六层,洪主席的枣红色办公桌紧挨着窗子,他捋了一下欲盖弥彰的几根头发,对哭丧着脸的宋怀良说:“你是市里的老先进了,我们工商联相信你不会卖假建材,可这两年你们公司税收下降得厉害,售假证据明摆在那儿,狡辩没用。我能帮上你的,就是跟工商消协和质监部门沟通,争取不追究刑事责任,但民事处罚是免不了的。”

这时,宋怀良手机突然响了。岳父吴镇海走了,时间是上午十一点二十分。

三天后,吴镇海火化,告别大厅来了三百多人,两百多人是二厂的下岗职工,大都在宋怀良公司就业或下岗,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瞬间,陷入四面楚歌的宋怀良觉得,这两百多名职工不是来送岳父的,而是来送自己的。艾叶也参加了送别仪式,她看到宋怀良在告别大厅里架着神情崩溃的吴佩琳,两人的手臂和手指如同树和藤缠绕在一起,是那种无依无靠中的患难与共,她匆匆地随着众人鞠了三个躬,转身就走,同来的袁小倩对她说:“安慰一下老板娘,去握个手吧!”艾叶说:“形式主义的东西,就免了吧!”

一个小时后,宋怀良和吴佩琳抱着吴镇海的骨灰盒走出殡仪馆,坐在老邵的尼桑轿车里,宋怀良一路上泪流不止,吴佩琳已经哭晕了过去,她散乱的头发遮住了脸上的悲伤,人像是食物中毒般气息奄奄。宋怀良看到吴佩琳此刻的孤苦无助和绝望,理解了父亲在女儿心中的分量,那么多年的父女恩怨在血浓于水的流淌中,来无影,去无踪。同一个屋檐下二十年后,恍惚中宋怀良突然发现身边的吴佩琳就是自己的女人,他们从来没有争吵过,也没闹过离婚。

父亲走后,吴佩琳丢了魂似的像是在梦游,她常常坐在阳台上发呆,眼睛一动不动,手里的书是倒着拿的。生活还在继续,离婚却戛然而止,吳佩琳没提,宋怀良不催。宋怀良朝不保夕的办公室里,艾叶忍不住问:“手续办了吗?”宋怀良神色凄惶地对艾叶说:“佩琳父亲刚走,她还没从悲伤中走出来,我不忍心这时候拉着她去办手续。”

艾叶总是那么拿得起放得下,她说:“说的也是,不管怎么说,离婚是婚姻的死亡,吴佩琳连续办两场丧事,过于残忍了。不要急,等吴佩琳缓过气来再说。”宋怀良说:“我不急,是你等不及了问我的。”艾叶说:“是我妈等不及了,她逼着我明天去跟一个英国华侨相亲,我不干,她又要找绳子上吊,没事的,她不会上吊。”

庐阳商业银行的律师找上门来了,他将一份打印好的文件递到宋怀良手上,说:“宋总,两百万贷款已经逾期五个月,起诉法院已经受理了,这是办公楼拍卖的评估价格书,你看一下!”艾叶看律师冷酷无情,跳了起来,说:“你以为你是站在美国土地上呀,一点儿不顾中国国情,办个延期还贷不行吗?”律师终于按中国国情讲话了:“商业银行不会拿身家性命去做人情的。你们公司装修装饰的主业垮掉了,网吧年前全都关门了,建材商场正在接受售假查处,现在还剩个牛肉汤馆每天有汤喝,可那是地摊买卖,飞天游乐城项目二期已停工。我们必须抢在飞天项目完蛋前收回贷款,地方商业银行赔不起呀!”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接过评估价格书的宋怀良,内心一片黑暗,他颓废地跌坐到沙发上,一言不发。

律师走后,艾叶对沙发上喘着粗气的宋怀良说:“别那么死到临头的样子,我们一起出去打工,换个活法,很正常!你以前跟吴佩琳过,往后跟我过,变化是人生不变的主题,活着的痛苦和乐趣全在这里。中午我买单,来一整只澳洲龙虾!”

坏消息刚走,好消息来了,建材商场销售伪劣建材的案子摆平了,不追究法人宋怀良的刑事责任,没收伪劣建材,追加五万块罚款,洪主席在电话里说:“这是最轻的处罚,市长为你说话了,说一个坚持二十年安置下岗职工的企业,连残疾人都有岗位,很了不起。”这个好消息,等于是另一个坏消息,建材商场也完蛋了。

艾叶从沙发上拉起宋怀良死人一样冰凉的手说:“走,吃饭去!天塌不下来。中午我陪你喝一斤白酒!”宋怀良和艾叶走过寂寞的走廊,除了他们两人,走廊里没有其他鞋底的声音了,公司全面停摆,值班都显得多余了,电梯向下滑行如同坠入深渊,宋怀良知道公司的办公楼楼层离他越来越远,远到与他无关了。

公司完了,最初宋怀良不想把公司纷纷关门的惨景告诉吴佩琳,老杨和老邵将宋怀良的办公桌和一台饮水机抬回蓝湾公馆,等于当着吴佩琳的面宣判了公司的死刑,宋怀良想以此凄惨的道具暗示吴佩琳加快离婚步伐,可吴佩琳没反应。

汇通大厦一层楼卖了,公司只差注销工商登记了,工资停发,员工做鸟兽散,就像是从澡堂子里出来,招呼都不需要打一声。艾叶在外面干点儿散活儿,倒腾一点儿生活费,她在等待和宋怀良一起登上奔向北方的火车,宋怀良说姐夫已经给他找好了矿井,不要命地干,下矿采煤一个月能挣一万。已是晚饭时光,在牛肉汤馆的吴佩琳还没回来,秦大姐烧了一盘豆角茄子、一盘青椒土豆丝、一碗蒸咸鱼,她将是公司里最后一个下岗的,说好了,干到这个月月底,卷铺盖回家。

吃完饭,宋怀良吴佩琳坐在客厅里,宋怀良像是一只斗败了的公鸡,筋骨松散,腿脚软弱无力地垂挂在沙发下沿,是那种半瘫痪的状态,他用瘫痪的声调对吴佩琳说:“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人生就是命。明天我们先去一下工商局,把牛肉汤馆变更到你名下,这套房产在民政局那里办完手续后,留给你,与我和公司就无关了。飞天游乐城,你不愿接手,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好在我只是参股,不参与决策管理。”

这几乎是公开催促吴佩琳赶紧离婚,吴佩琳就像面对着二十年前被当作小偷的宋怀良,沉着冷静中夹带着部分怜悯,她说:“离婚手续没办,不是我要反悔,这段日子,心情不好,接受不了家破人亡的事接连砸我头上。还有就是,你明确告诉我,艾叶愿意跟你一起去挖煤,愿意跟你一起住没有卫生间的棚户区,愿意每天早上去旱厕倒马桶吗?如果她忍受不了,我不能扔下你不管,我不能在你破产的时候跟你离婚,会被人家戳脊梁骨的。”宋怀良松软的身子从沙发上坐直了,笃定地告诉吴佩琳:“我实话告诉你,今天离婚,明天小艾就会跟我走,她不嫌弃我是个穷光蛋。”吴佩琳立刻追问:“你不是说离婚后不跟任何人结婚的吗?”宋怀良说:“我没说跟她结婚,肖晨跟石榴红住一起十几年都没结婚。”

第二天一早,吴佩琳拿出结婚证跟宋怀良去民政局办离婚,宋怀良说:“昨天我就说了,先把牛肉汤馆变更到你名下!”吴佩琳说:“先把离婚证办了,再去办汤馆变更。”这时,宋怀良接到一个电话,王丽丽打来的,建材商场拖欠六万块钱货款,赵超被郊区东风家具厂来的人打伤了,推着自行车的宋怀良拎着车把掉转方向,直奔市一院。

宋怀良是在一院停车棚下锁自行车时被两个胳膊上刺有毒蛇的男青年塞进面包车里的,宋怀良被带到郊外一个废弃的猪圈里,猪圈里没有猪,有一张席子和一床肮脏的毛毯,地上一个塑料水桶、几个方便面盒子,一群苍蝇盘旋在盒子上方,地上扔满了烟头。

文身青年收走了宋怀良的手机,出门后,他们用宋怀良的手机给吴佩琳发了一条短信:“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请将六万块货款三天内汇到东风家具厂账上……”

吴佩琳收到短信,第一时间给耿双河打电话,叫耿双河立即赶回庐阳,找厂长放人,耿双河在电话里叫苦说:“东风家具厂已经换过五六个老板了,我马上回庐阳,找以前的老厂长出面说说看,得先把人赎回来,我手头现金只能拿出一万。”

耿双河回庐阳时,周小泉一起上路了,身上也揣了一万块钱,关键时刻,两个乡下的木匠和瓦匠站了出来。

这天下午,艾叶给宋怀良发微信不回,打电话不接,她在微信留言说:“我妈要找你谈话,千万不要跟她见面。我已经跟她闹翻了。”演员出身的梅芬按照戏里的逻辑评估宋怀良和艾叶,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以前大小还是个老板,现在是一个穷光蛋,这不明着跳火坑吗,艾叶对母亲说:“假爱要钱,真爱要命。你要是真的逼我就范,我不上吊,不跳庐阳湖,我跳楼!命是你给的,我再还给你。”

第二天下午,宋怀良被那辆破旧的面包车送到蓝湾公馆门口,车刹住后,宋怀良像是一件快递,被扔到车外。吴佩琳、耿双河、周小泉看到宋怀良青黄不接的脸上是死鱼的颜色,头发凌乱如草,目光麻木而空洞。吴佩琳轻轻地拉着宋怀良的胳膊说:“关键时刻还是靠自家弟兄,他俩一夜没睡,找了三任厂长出面,才说通这事,三万块钱放人,他俩一人一万,汤馆拿了一万。”宋怀良僵硬地点着头,算是表示感激。吴佩琳说:“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晚上小泉老总在天都大酒店为你接风。”耿双河对宋怀良感慨了一句:“老婆还是原配的好,我他妈的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东风家具厂用非法手段拘禁逼债,吴佩琳事后执意要报警,酒桌上耿双河劝吴佩琳:“沉鼎商厦被骗,不要说拘禁逼债,我连杀人逼债的心都有。两百万打了水漂,我对不起兄弟!”宋怀良埋头喝酒抽烟,他好像还没从非法拘禁的噩梦中醒来,吃饭过程中话很少,艾叶的微信信息不停地叫着,宋怀良只回了一条:“活着回来了,放心!”艾叶要他去浅水湾,西部咖啡也行,宋怀良没看,也没回。

喝酒的主人变了,以前是宋怀良请客,现在是周小泉,耿双河是周小泉下属,负责点菜、倒酒、结账。酒菜未改,物是人非,宋怀良和吴佩琳坐在热气腾腾的酒肉中,心里一片酸楚,宋怀良喝得很少,吴佩琳却一杯接一杯地跟周小泉和耿双河喝了起来,周小泉有些惊讶道:“佩琳姐,你什么时候酒量上来了?”醉眼惺忪的吴佩琳起身跟周小泉碰杯,硬着舌头说:“你俩有情有义,不枉怀良这么多年把你们当弟兄。”酒喝多了,吴佩琳说完这话,一个踉跄,身子向后倒去,旁边的宋怀良一把托住了吴佩琳的腰,宋怀良感觉到吴佩琳的腰跟她的舌头一样,是硬的。

吴佩琳第一次喝醉了。

第二天一早,宋怀良起得晚,刚下床,林一勺从楼下打来电话,说佩琳在汤馆的烤饼炉子前晕倒了,宋怀良趿着拖鞋冲到楼下,见吴佩琳脸色蜡黄,嘴唇乌紫,他将吴佩琳背了回来,双手托着吴佩琳沉重的身子平放到床上,吴佩琳说:“没事,头有些晕。要是头不晕了,下午去办手续。”宋怀良心怀愧疚地说:“不急,你先歇着。早知道,昨天不让你喝了。”

艾叶发微信叫宋怀良到浅水湾12栋206室,宋怀良下楼时回了一条:“再咬牙坚持一下,萬里长征就胜利会师了。西部咖啡太贵了,晓风茶楼见。”晓风茶楼一杯茶只要八块钱。

巷子里正在改造下水道,晓风茶楼里泔水的馊味夹杂着霉烂的味道在逼仄的空间里四处流窜。宋怀良和艾叶坐在一张油腻且开裂的卡座对面,艾叶单刀直入地说:“庐阳这破地方,就是有楼房的农村,我妈一天不干预我的婚姻,她就一天吃不下饭,真是受不了了,我们得赶紧走!”她说她已经把箱子收拾好了,买了八包方便面、两袋火腿肠,还有四只卤鸭腿、八个卤鸡蛋,到黑龙江绿皮车坐三天,路上够吃了。宋怀良说:“你怎么那么急?”艾叶说:“你不是说吴佩琳前几天又催着你办离婚手续了吗,怎么是我着急呢?”宋怀良用手驱赶着在他鼻梁周围缭绕的一只蚊虫,耐心地告诉失去耐心的艾叶:“飞天游乐城停工了,现在由政府接盘,要等跟政府签了协议,债权债务理清后,才能离开庐阳,估计还得一两个月。”艾叶说:“那好吧!等你一身轻松了,我们再走。”

连着六天了,吴佩琳神情暗淡脸色发黄,想去牛肉汤馆,腿像灌了铅,往床上一躺,天花板不规则地旋转着,她闭上眼睛,眼睛里闪烁着四处飞溅的火星。宋怀良要带吴佩琳到市一院去看病,吴佩琳说医院排队挂号太麻烦了,检查一大堆,花一大把钱,好人也被折腾坏了。

秦大姐卷了铺盖准备回家,见吴佩琳躺在床上或阳台躺椅上像一条孤独的鱼,她不走了,她说要继续照顾吴佩琳,不要工资,不住家,每天晚饭做好后,回到身体糟糕的老伴儿身边。吴佩琳流下了感动的泪水,宋怀良说等将来有钱了,会补给秦大姐工资,秦大姐说了这辈子最有水平的一句话:“好多事不能用钱来结算,就像当初佩琳嫁给你宋总,跟钱没有半点儿关系。”

宋怀良出门后,吴佩琳说想喝牛肉汤,秦大姐扶着吴佩琳下楼了,吃早点食客在店里排起了队,排队的队伍中,吴佩琳看到了市一院心脑血管病房的护士长冯璐,冯璐对父亲照顾得很细心很贴心,她看到吴佩琳的脸色立即警觉起来:“你脸色不好,很不好,赶紧去市一院检查,上午就去,我来安排!”

秦大姐带着吴佩琳去医院,冯璐安排做完了检查,结论上午也出来了,主治医生看了CT影像后,没对吴佩琳说,他悄悄地将冯璐约到医院走廊里,表情严峻地告诉她:“肝癌!”

冯璐送吴佩琳和秦大姐下楼时含糊地说:“庐阳是小城市,医疗条件有限,CT的阅读水平也不高,你还是到省城再去检查检查!”吴佩琳在主治医生跟护士长走出门外时,意识到了问题严重,她没有恐惧,只有逼人的冷静和沉默。

宋怀良晚上回来,秦大姐回家了,吴佩琳在床上躺着,再也没酒喝了的宋怀良在家里喝了一大碗绿豆稀饭。没有谁宣布,夫妻之间的冷战好像随着公司的结束也结束了,交流和说话跟当年在五里井老屋时一样,自然而然,一点儿别扭都没有,进了房间,吴佩琳对宋怀良说:“今天去市一院检查了。”宋怀良问:“查出什么病了?”吴佩琳躺在床上,床头灯暗淡的黄光照亮了她蜡黄的脸,她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说:“医生说要跟影像科医生会诊,三天后才能拿到结论。”看着神情涣散的宋怀良,吴佩琳沉着而笃定地说:“怀良,明天我们去民政局,把手续办了,我不能说话不算话。拖得太久了!”宋怀良沉不住气了:“现在要紧的是看病!”

三天后宋怀良到市一院拿到CT报告,恶性肝肿瘤,宋怀良找到冯璐护士长,哭丧着脸求她安排最好的医生救救吴佩琳,护士长习惯死亡就像习惯早餐的牛肉汤和烧饼,她对走廊里魂飞魄散的宋怀良说:“唯一的方案就是肝移植。庐阳换肝手术还没做过,要去省城医院。”宋怀良问要多少钱,冯璐说,得要个百把万,而且活体移植肝源要等……宋怀良当着冯璐的面流出了绝望的泪水,他说:“护士长,我怎么这么倒霉呀,祸不单行怎么轮到我头上了。”冯璐面对泪水就像面对瓶子里的生理盐水,她平静地安慰着宋怀良:“佛家说人生无常,就是正常。”

回到家,他将包扔在了客厅茶几上,空着手进了吴佩琳房间,吴佩琳没问医院报告,宋怀良故作镇静地说:“医生建议去省城复查,等我借到钱,马上就去省城。”宋怀良只字不提离婚,敏感的吴佩琳干脆捅破天窗:“怀良,那天做完检查我就预感到结果了,没必要再花冤枉钱了,我们夫妻一场,不能再拖累你了。我知道,你为我吃尽了苦头,把头发都熬白了,可我没能力也没水平处理好夫妻关系,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我真的难受极了,对不起,怀良,最后迁就我一回,把手续办了吧!”说着说着,不争气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流了下来。

宋怀良没说话,他坐到床沿上,用餐巾纸擦拭着吴佩琳的眼泪,然后抓住吴佩琳滚烫的手,攥得紧紧的,好像一松开,人就没有了。宋怀良的心正在被一把刀子细细地切割着,是他害了吴佩琳,不听她劝,不听她提醒,不把她当作公司的主人,如今公司垮了,家也垮了。吴佩琳跟着自己过了二十多年提心吊胆和烦恼忧愤的日子,不是吵架,就是闹离婚,气郁伤肝,心急损肝,她的肝是被自己一步步毁坏掉的,一个男人把家里搞得鸡犬不宁,他是不折不扣的罪人。而此时,他不能跟吴佩琳一起相互煽动悲伤与绝望,于是,他对吴佩琳露出了久违的一丝笑意说:“眼下办离婚,不是时候。天塌不下来。立即去省城,相信我,会有办法的!”

吴佩琳抱着宋怀良号啕大哭。窗外天空忽然暗了下来,夏天的雷声由远及近滚过来,没一会儿,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吴佩琳抱着宋怀良看着窗外电闪雷鸣,他们感到了彼此的身体牢不可破地焊接到了一起,宋怀良的眼泪也哗哗地流了出来,灰紫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不说,吴佩琳腾出一只手,轻轻地抹着宋怀良的眼泪,她发觉宋怀良的眼泪滚烫。

公司关了,公司的微信群还没关,天没亮,宋怀良在公司微信群里发布了求助信息,吴佩琳患重病,要去省城看病,看在多年共事的缘分上,“恳请各位兄弟姐妹帮我们一把,救命之恩,永生难忘,所借款项,一一登记在册,日后定当如数奉还,如出意外,由小女宋依琳替父还债”。宋怀良在微信群里的众筹金额是每人不超过五百块钱,五百多员工都愿意掏五百的话,就能凑到二十多万。天亮后,群里炸锅了,那些丢了饭碗的难兄难弟们纷纷表示,宋哥的困难就是我们的困难,有文化水平不高的员工说,吴佩琳生病就是我们自己生病,到晚上六点,五百多散伙的员工百分之八十都打了款,每人两百到五百不等,共计筹到十二万一千六百块。

吴佩琳绝望的心情被这份情义熨平了,突然她掏出手机,翻出了里面一问一答的两条信息,再将自己的手机递到宋怀良手里:

“宋老板和一年輕貌美的女人正在江北国际大酒店1208房间销魂,请问你是什么感受?”

“那是我家男人有本事,你要是有本事,也带一个年轻貌美的,房间就开在他们隔壁。”

宋怀良攥着吴佩琳的手机,目光久久地盯着屏幕,像是盯着江北那个血雨腥风的晚上,两条信息告诉宋怀良,吴佩琳的凶手嫌疑是被冤枉的。

吴佩琳悲伤地对宋怀良说:“要是我走了,你就跟艾叶一起,她就是年轻时的我,不管不顾,不要命的那种人。”

宋怀良在网上搜到了省城仁德肿瘤医院,医院网站主页上有一幢十二层高的大楼,楼前阳光明媚,鲜花烂漫,最吸引宋怀良的是,仁德肿瘤医院有国家级肿瘤专家两名,省级肿瘤专家六名,随到随诊,无须排队,退休专家特聘坐诊,医院设备一流,服务一流,收费三流,广告宣传语是“老百姓自家的医院”。吴佩琳不愿去,说就在庐阳住院治疗,宋怀良说:“佩琳,怎么看病,你听我的!”

出发前一天下午,赵超和王丽丽两口子带来了两包奶粉和六个杧果,吴佩琳坐在沙发上跟赵超两口子正说着话,失联好几年的汪晓娅敲开了宋怀良家的门,宋怀良一脸惊讶道:“你来干什么?”汪晓娅穿着一袭真丝长裙,她从精致的坤包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银行专用纸袋,推到吴佩琳面前说:“听说佩琳生病了,我就过来了,当初怀良给我六万,这袋子里总共九万,三万块当利息也行,当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也行。”吴佩琳说这不行,怀良这不成了放高利贷的了。一旁的赵超抓起茶几上的纸袋子说:“人家一片好心,推来推去没必要。当初我请怀良喝三十块的酒,后来怀良请我喝三百块一瓶的酒。一样的!”解了围的汪晓娅对吴佩琳和宋怀良说:“要是有什么困难,给我打个电话,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我马上要去徽南,刚在那里开了一个分店。”

吴佩琳生病后,宋怀良在左右为难上下不是中与艾叶若即若离地每天在微信上说上几句,艾叶像是有意考验自己的耐心和意志,从来不跟宋怀良说一个字的男欢女爱,更不提宋怀良离婚的事。离开庐阳去省城的这天晚上,宋怀良在微信里问艾叶:“明天我就要去省城了,晚上是不是见一面?西部咖啡还是晓风茶楼,你定!”艾叶的回复很简单:“眼下你的任务是照顾好病人,不见面为好。祝你们遂心如愿,一路顺风!”

省城仁德肿瘤医院在东城老工业区鹤立鸡群,一大片倒闭废弃的工厂区里矗立着十二层高的医院,医院的金字招牌在夏天的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光辉。宋怀良在工厂区一排残破平房里租了一间屋子,有电,没自来水,门外两排房子共用一个水龙头,公共厕所比当年五里井稍好,有自来水冲刷,苍蝇臭虫比旱厕要少得多。

仁德肿瘤医院门口的导医小姐穿着白大褂,身上斜披了一个红色绶带,绶带上写着“欢迎来到老百姓自家的医院”,导医小姐的微笑比空中小姐和五星级酒店的小姐还要温柔迷人,她们像亲生女儿般地带着吴佩琳和宋怀良走进了一个专家门诊室,室内空调送来均匀清凉的风,导医小姐给每人送上一杯碧绿的春茶。那位国家级专家看了庐阳医院的诊断报告,胸有成竹地安慰吴佩琳:“做一个全身PET-CT检查,然后看一下病情程度,我们在二期、三期肿瘤治疗上有独创性方案。”宋怀良看到了死里逃生的希望,激动得差点儿流下了眼泪:“谢谢您,大夫,我老婆的病全仰仗您了。”专家捋了一下头顶上几根稀疏的白发,说了救死扶伤仁济众生是医生天职之类高尚的话。

导医小姐带着宋怀良在一个干净整洁的窗口预交了八万块钱治疗费,当场就给吴佩琳换上病号服,送进了806病房。医院每天吊水、打针、吃药,服用肿瘤医院自制的中药汤剂,每隔一天,还要到气功房接受医院的气功疗法,吴佩琳想见见女儿依琳,宋怀良说很快就要高考了,不惊动她为好。

三个月一个疗程,一个月过去,吴佩琳没有明显好转,脸色依旧蜡黄,人依旧软弱无力。宋怀良有些急了。这时,艾叶给他发来了微信,她那位在省立医院车库当保安的同学父亲,挂到了肿瘤科的专家号,宋怀良瞒着吴佩琳独自去了省立医院,省立医院肿瘤专家看了吴佩琳的病历报告后,说:“你这是不负责任呀!怎么能到那个地方去看病呢?”宋怀良听得一头雾水,省立医院专家一脸严肃地告诉宋怀良,我们这儿看病不会给病人倒茶递水,但会对病人负责任治疗。宋怀良听出了意思,但又不知该如何办:“大夫,求求您了,您有办法救我老婆吗?仁德的国家级专家说,换肝能救命。”省立医院专家很生硬地对他说:“那你就去听国家级专家的意见吧,我们是省级专家!”他对着门外候诊的患者叫道:“下一个!”

高考结束了,依琳发挥超常,省城十一年,花费六十万,考出了比一本线高出六十分的成绩。医院病房里,吴佩琳像是自己考上大学一样兴奋,坚持要晚上出去庆祝一下,宋怀良说医生不允许,医院餐厅比外面饭店还要干净卫生,包厢里还有人工智能窗帘和温控系统,晚上一家三口就地庆祝。依琳问妈妈究竟什么病,吴佩琳随口说了一句“胃溃疡”,依琳也不知道胃溃疡有多严重,她跟父母在饭桌上讨论最多的是,既然不出国留学了,她想去上海读大学。最后一家三口一致赞成:上海华东大学。宋怀良建议依琳学建筑设计,吴佩琳说女孩学会计专业,工作、生活稳定,依琳说:“我要上华东大学医学院,学成了,把我妈胃溃疡治好。”

填完志愿,吴佩琳叫依琳回庐阳陪外婆,宋怀良继续住在工厂废弃的职工宿舍里,每天变着花样买鱼、买鸽子、买基围蝦,用电磁炉炖好送过来,吴佩琳吃不完,他就着馒头,将残羹剩汤通通倒进自己的胃里,这样的日子很快过去了两个月。窗外的夏天依旧一个劲儿地泼火,天空在颤抖,空气在燃烧,病情不见好转的吴佩琳抓着宋怀良鱼腥味浓厚的手,说:“怀良,我们回家吧!”宋怀良说:“不,不获全胜,绝不回家!”

宋怀良又悄悄地找了仁德医院的国家级专家,那位自称的国家级专家明确告诉他:“上次我就跟你说过,你爱人的中晚期恶性肿瘤,必须做肝移植,肝移植复发率虽高,但我们医院采用的多吉美预防复发的治疗技术,能将复发率降低80%,全国领先的技术,只是换肝需要七八十万,医保报销不了,而且肝源很紧张。”宋怀良手里攥着香烟,不敢抽,他将憋在心里两个多月的话吐了出来:“大夫,肝源紧张,把我的肝割一半给她,请您帮帮忙?”专家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割一半肝给吴佩琳,能救命,还可省下几十万,一举两得,宋怀良跟吴佩琳说出这一想法时,吴佩琳说,我在网上看过了,肝移植顶多活两三年,多个两三年,少个两三年,没多大意义。“依琳还小,两败俱伤的蠢事不能干,你要再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完了。艾叶还等着你呢,说真心话,平安是福,我希望你过好后半生。我不能陪你走到头,可我也是在人生最好的年龄跟你走在了一起,只是后来不懂得珍惜,现在想起来,连吵架都是那么美好,臭袜子都是那么香,烟味比鱼汤的味道还要鲜美。现在悟出来了,晚了。人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最亲近的人往往是受伤害最重的人,我是,你也是。”吴佩琳参透了短暂的人生,却再也抓不住此后的岁月了,宋怀良的内心如撕裂般痛苦,他模棱两可地回道:“肝移植很复杂,难度不小,我们听医生的,好吗?”

宋怀良捐肝要配型,仁德肿瘤医院一番检查做完后,结论是:配型成功,可以移植。肝源解决了,但需要三十万的手术费和后续治疗费,仁德肿瘤医院的人对宋怀良说,筹好了这笔款项,立即上手术台。

宋怀良要回庐阳筹钱,吴佩琳说你要是筹钱为我换肝,我就跳楼,吴佩琳哭着拉住宋怀良的手说:“我们不能太自私呀!依琳还小,我妈又老了,今后总得有个依靠呀!”宋怀良用餐巾纸擦着吴佩琳的眼泪安慰她:“你只管配合治疗,其他的我来想办法,天塌不下来!”

女儿被上海华东大学医学院录取了,宋怀良以送依琳上大学的名义回到庐阳,吴佩琳要一起回来,仁德医院专家说吴佩琳第二个疗程的治疗方案要进行调整,不能离开医院,宋怀良又交了六万后,匆忙踏上了回庐阳的火车,住在岳母家的女儿坚决不要宋怀良送她去上海,她要爸爸立即回到妈妈身边去,她说:“我十八岁了,你送我上学,不是嘲笑我还没长大吗?”

宋怀良回庐阳最想见的人是艾叶,艾叶回微信说在九寨沟,宋怀良问设计的业务怎么做到九寨沟去了,艾叶说去九寨沟旅游了。宋怀良忙着找人借钱,就没多问。

宋怀良不好意思再向周小泉、耿双河、钱小毛开口,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他去了庐西,望云山温泉度假村的余总客气而礼貌地接待了这个破产的老板,他们坐在峡谷边的排云亭喝茶聊天,余总说:“你为夫人割肝,我很感动,说老实话,我做不到。你说借钱的事,两三万还能凑上,三十万确实有点儿难度,目前山庄生意也不好做。”宋怀良听明白了,连忙说:“余总,我可以把蓝湾公馆的房产证抵押给你。”余总还是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到时候再说吧!”

艾叶的微信消息就是在宋怀良没借到钱的时候蹦出来的。

宋怀良微信里蹦出了一个“囍”封面的请柬:

九月六日晚六点五十八分,天都大酒店六楼凯旋厅,举行艾叶小姐与菲利普斯先生的新婚典礼,诚邀宋怀良先生偕夫人光临。

宋怀良的血往脑袋上涌,心脏剧烈地跳动,心前区像有好几根铁丝在里面左右穿插着,疼痛的感觉使他想到了死去的岳父。

婚礼在中国民乐《喜洋洋》中拉开帷幕,艾叶坐着大红花轿被抬进婚礼现场,下轿的艾叶顶着血红色盖头,两个伴娘搀扶着两眼一抹黑的艾叶走上婚礼主台,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年轻人在司仪的主持下,轻轻掀开艾叶的盖头,艾叶的黄头发不见了,一头乌黑的长发,一身大红色旗袍,旗袍上金线刺绣的牡丹和月季开遍了全身上下,破洞牛仔裤不见了;脚上的皮靴不见了,是一双软底绣花鞋;先前耳朵上挂着的苹果耳机,换成了金耳环。艾叶眉目之间温情脉脉,一个时尚前卫的新潮女孩终于蜕变成了一个传统的中国良家妇女,她与穿着中式长衫高鼻子蓝眼睛的美国丈夫在司仪的指挥下,向坐在主台中央的父母三鞠躬,又向着台下的来宾三鞠躬。宋怀良缩在最后面一桌跟公司里的老员工钱小毛、赵超、王丽丽、周小泉、耿双河坐一起,赵超揶揄宋怀良说:“艾叶跟你睡了这么多年,现在转送给美国人,反正你也没吃亏。美国人最大的优点是不计较。”宋怀良有些麻木,他和艾叶之间以这种打断牙齿的血淋淋的方式结束,类似于活剐。收到请柬后,宋怀良想责问艾叶,可微信写了又删,删了又写,一个字也没发出过,艾叶忙着结婚,也没主动再问过一个字。是因为自己破产倒闭,一贫如洗?可艾叶不是贪图钱财的人,如果两个月前离婚手续办好了,艾叶真的就跟他登上了北去的火车,连车上吃的方便面都买好了。

一个月前,艾叶被母亲逼得太紧,她觉得电视相亲比较好玩,就去了,相亲节目里庐阳外语学校外籍教师菲利普斯,盯上了艾叶,这个美国小伙子对着摄像机镜头说,艾叶就是他在中国等了六年才等到的恋人,说得情真意切,说得无比诚恳,觉得好玩的艾叶当场就跟菲利普斯牵手了,没想到这一牵手就松不开了,这个美国小子每天送香水百合,送巧克力,送滚烫的情话:“如果人间没有艾叶,天空就不会再有月亮。”这样言过其实的情话,宋怀良半个字都没说过,也不会说。菲利普斯约艾叶到九寨沟旅游,艾叶一口答应,旅途中,他们第一个晚上就睡到了一张床上,轻松得就像打开易拉罐拉环一样。宋怀良不懂浪漫,不会说情话,不会送花,他简直就是文物,一件珍贵而没有激情的文物,一件想扔而不舍得扔的实木家具。

《茉莉花》民乐进行到中途的时候,艾叶和她的美国丈夫巡回敬酒到了宋怀良这桌,艾叶将宋怀良介绍给菲利普斯:“这是我以前的老板,宋怀良先生。”菲利普斯用生硬的中文点头哈腰道:“久仰久仰,宋先生!”宋怀良神情木然地对艾叶和菲利普斯点了点头,算是呼应,他的目光落在艾葉的脸上,艾叶脸上涂脂抹粉的艳丽有百分之八十是失真的,艾叶离开时,宋怀良没有听到鞋底发出一丝声音。

婚礼结束回到蓝湾公馆,宋怀良的失眠变本加厉,吴佩琳微信问他什么时候回省城,宋怀良说公司还有些后遗症要处理,过两天就回去。他的后遗症就是艾叶,他要当面问个究竟。新婚第二天,艾叶主动约了宋怀良,下午三点,西部咖啡二楼,宋怀良见艾叶褪去了脂粉,穿了件低领白色T恤,下身一条没洞的牛仔裤,脚上一双牛筋底的运动鞋,他们在二楼临窗的老位子坐定,宋怀良问:“你丈夫呢?”艾叶说:“我让他在楼下喝咖啡玩手机。”宋怀良问:“他知道你来见什么人吗?”艾叶说:“我跟他说了,见我前男友。”宋怀良很惊讶:“他没说什么?”艾叶回答:“他说给你前男友点一杯玻利维亚的研磨咖啡,味道很纯正的。”

说了几句闲话,宋怀良主动点题:“你知道,我为了你,众叛亲离,家庭走到了崩溃边缘。你跟人家闪婚,总该跟我说一下,对吧?让我有个思想准备。你这结婚喜讯,对我来说,跟吴佩琳的肿瘤噩耗一样的打击。离婚就差手续没办,你一声招呼没打,说走就走了。”

艾叶笑了起来,她用长柄勺子轻轻敲着咖啡杯的杯沿说:“宋哥,吴佩琳不生病倒也罢了,生病了,只要她活着一天,你就不会离婚,我非常有把握地确信,你已经对吴佩琳说过这话了。”

宋怀良呆住了,好像艾叶在他的心里安装了一个窃听器,风吹草动,一清二楚,他问:“你怎么知道的?”

艾叶说:“我是怎么知道的?就像你能听懂我鞋底的声音。”

宋怀良有些无奈地说:“最懂我的人是你。”

艾叶说:“最爱你的人是吴佩琳。”

宋怀良再也没有勇气追问艾叶,被艾叶剥得一丝不挂的宋怀良终于低头悔过:“艾叶,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耽误了你的大好青春。”

艾叶说:“是的,你的确耽误了我的青春,所以,我等不及了,明年我就三十岁了,女人到了三十岁,再漂亮,都得降价,我挡不住三十岁到来的步伐,除非在二十九岁死去。”

宋怀良低下了痛苦的头颅,说:“我这么多年跟你若即若离,害了你,坑了你,真对不起!”

新婚滋润下的艾叶心胸大度而豪气,她说:“怎么能怪你呢。怪老天把你嵌进了我的生命里,又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强行回收。麦克拉伦说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爱情是兑现不了的,我的补充理解是,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爱情是不需要兑现的。好了,明天我就要去美国了,有朝一日,你在国内待不下去了,就去得克萨斯找我,再开一个装修公司。”

宋怀良回到省城,天气已没有那么热了。一个疗程无济于事的中西医结合治疗,突破了宋怀良承受的极限,他决定孤注一掷,最后搏一把,把家里房子抵押给银行,贷款给吴佩琳做换肝手术。仁德医院一再催促尽早手术,宋怀良以手术的钱没凑齐为理由,背着仁德肿瘤医院的专家,在省立医院挂到了半个月后的一个号,他要系统地再做一次肝源移植检查。庐阳分手那天,艾叶有一句话直捅宋怀良的心窝,她说:“肚皮剖开了,要是不能用,不需要用,那血淋淋的半块肝塞不回去呀!”

在省立医院抽血、CT、核磁共振做了一大堆检查,又等了一个星期,终于拿到结论了,医生明确告诉宋怀良:“你的肝不具备移植条件!”宋怀良急了,像是挨了一闷棍般暴跳如雷,他说:“凭什么说不具备移植条件,为了做检查,我都快一个月没喝酒没抽烟了!”医生耐心地指着片子的影像说:“你看,这就是酒精肝的症状,纤维化的状态非常明显,你这肝抓紧治,是可以恢复的,但作为移植肝源,是用次品去替换废品,不成立。”宋怀良毫不讲理地攥着检查结论,嘴里唠叨着:“凭什么,凭什么说我是次品!”像是诘问医生,又像是自言自语。

出了医院大门,应该向东的宋怀良,却向西走去了,那一刻,太阳已经落山了,宋怀良的后背上落满了夕阳,像是披着一件金黄色的披风。

第二天一早,宋怀良给吴佩琳送来了一缸子鲫鱼汤,汤色乳白,上面撒了一层葱花,吴佩琳不知道宋怀良去省立医院做移植肝源检查,也不知道宋怀良回庐阳筹钱的经历,艾叶结婚的消息是从林一勺、钱小毛的微信中了解到的,回来后宋怀良没说,吴佩琳也没问,吴佩琳想到自己病入膏肓,想到宋怀良一脚踏空,她看到微信里艾叶结婚的现场图片,哭了大半夜,不知道是哭自己,还是哭宋怀良,或许兼而有之。

吴佩琳喝完鱼汤,太阳就升起来了,窗外秋天的空气涌进窗内,吴佩琳做了一个深呼吸,神清气爽,她已经跟母亲江月英联系好了,这个疗程结束,回庐阳用中药调养,郭叔在市中医院肿瘤科把床位都安排好了,宋怀良要是再逼她换肝,她就当着他的面跳楼,两个人,必须得留下一个当家的,吴佩琳正准备把这一计划告诉宋怀良,宋怀良说:“省城广播电视塔今天正式对游客开放,听说比上海浦东的东方明珠塔还高十五米,我想去看一看!”吴佩琳说:“你去吧,这段日子,憋得够苦的了,登上去,心情也许就开阔多了。”宋怀良转身离去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飞天游乐城项目政府全面接盘,就差去签个字了,我算了一下,退回的股份,还银行贷款,还欠账,够了。我们家总算谁都不欠了。”

这天上午九点二十七分,省城最大的综合门户网站“亿安在线”正图文直播“广播电视塔对游客正式开放”,突然间插入一条现场突发事件消息,在排队购票的漫长队伍中,一个年轻的黄毛将手伸进前面女孩的双肩包里,偷出手机的刹那,一个中年男人冲上去攥住小偷的手,怒不可遏地大声呵斥:“年纪轻轻的,干这偷鸡摸狗的龌龊事,你妈生你的时候,就该把你溺死在尿盆里!”黄毛小偷见中年男人多管闲事,恼羞成怒,他吐出嘴里的烟头,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弹簧刀,目露凶光道:“你他妈活腻了是吗?松手!”中年男人攥得更紧了:“你还偷得理直气壮了,你就不怕五雷轰顶!”

小偷龇着牙:“松不松手?”

“不松。”中年男人侧过脑袋对着排队的长蛇阵喊道,“你们赶快打110报警!”

长蛇阵队伍中没反应,也许没听到。

失去耐心的黄毛在“报警”两个字话音没落时,将左手里的弹簧刀干脆利索地捅进中年男人的左胸,抽出来后,又连续补刀:“我就不相信,你他妈的是铁打的!”中年男人的胸口和嘴里同时喷出汹涌的鲜血,他大叫一声:“没良心的小偷……”最后一个音节没有完全吐出来,人就倒了下去,新鲜的柏油路面上浸透了红色的血,路面依旧是黑色的,长蛇阵扭曲的队伍在“出人命了”的尖叫声中,像一串被点燃的鞭炮,瞬间炸成碎屑四溅。

救护车赶到时,中年男人已经死了。人们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被鲜血染透的省立医院的检查报告,还有一张带血的身份证,在血色模糊的字里行间,死者身份被证实:宋怀良!

宋怀良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刻,他并不知道魏国宝已被庐阳警方批捕,关在二十年前自己被当作小偷羁押的看守所里。魏国宝是以贩毒罪被戴上手铐的,他的毒品交易遍及东南亚,国内代理网点星罗棋布,魏国宝在毒品界以实力雄厚心狠手辣著称,这么多年,他手下马仔无缘无故失踪了十二个,他们大都在海底和鱼腹中消失了。他在广州、深圳、香港有多少栋别墅不知道,一架直升机停在泰国清迈私家花园的停机坪上被警方证实。这个开出租车的大毒枭开上了直升机,港台大陆三流明星四流模特儿走马灯似的出入他的别墅和他的怀抱,可少年时暗恋的吴佩琳在他心中三十年挥之不去,十二岁的那个夏天,那件白色连衣裙在渗透进了他的血液后,成了他生命中四季盛开的鲜花和哧哧冒烟的枪口,他坚信,只要自己还活着,枪声就不会想起。在吴佩琳拒绝了他的别墅、豪车、飞机之后,他仍旧死不改悔地等待着吴佩琳主动离开宋怀良,直到身陷囹圄,魏国宝也没等来那件如旗帜般飘扬的白裙子。他对审讯的警察说:“我是为一个女人才走到今天这步田地的。”警察打断他:“不要胡说八道了,女人叫你贩毒了吗?”魏国宝头顶已接近光秃,油亮的头皮上只铺盖了少量的几根头发,过量吸粉掏空了他的气血,脸如同一张草纸,做不了主的脑袋也不理睬警察的使唤,他继续说:“半辈子过去,三十年了,我把美梦做成了噩梦,我受不了她跟另一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那个男人的钱还没有我一个零头多,她凭什么看不起我!我现在跟白粉的感情最深。”

警察警告魏国宝不要答非所问:“不要回答与案件无关的话题,老实交代,庐阳的毒品集散地是哪年开始运营的,头子是谁,交易量总共是多少?”

魏国宝依然在梦游中说着梦话:“警察同志,我才是最爱她的男人,那个男人根本不爱她。”

魏国宝长期遵守贩毒纪律,只贩不吸,今年春天一个平常的夜晚,魏国宝突然对未来彻底绝望,二十年的坚守毁于不到两分钟的冲动,凌晨时分,他叫马仔送上了特级冰毒,从此后来居上,一吸而不可收拾。警察见魏国宝毒瘾发作,眼泪鼻涕满脸流淌,审讯不下去了,警察關了审讯室铁门,将魏国宝扔在没有阳光的黑屋子里,走廊外面的院子里阳光明媚,天空中飘着几朵晃晃悠悠的白云,像是几对恋人在蓝天下漫步。

宋怀良这辈子的仇人只有一个——偷陈琦三万块钱的小偷。宋怀良抓小偷光荣地牺牲了,报纸、电视、网络、视频一通铺天盖地地狂轰滥炸,江淮大地像是被扔下了一颗杀伤力巨大的原子弹,寂寞无聊得太久的人们很是兴奋,酒桌上说起老板见义勇为的事迹,激动万分,感慨唏嘘,连篇累牍的报道中,宋怀良是一个拥有十八家网吧、六家装修公司、一家建材商场、一家超市、一家餐饮店的大老板,抓小偷被捅死了,这就太有嚼头了,这就像一个农妇偷情相对于一个女明星出轨,兴奋点和趣味大不相同。其实宋怀良早已破产,因为公司没注销,媒体就继续报道宋怀良公司员工五百多人,下岗工人、街坊穷亲、残疾人、劳改释放人员占了百分之八十。作为网络舆情中的一个正能量的新闻事件,省领导做了重要批示,宋怀良很快当选“江淮好人”候选人,在全省一百多名候选人中排第一位。与此同时,庐阳市政府申报宋怀良为烈士的程序已经启动。

魏国宝关在没有阳光的看守所里,没有手机,没有网络,他不知道铁窗外面的风吹草动,季节的变化也变得含糊不清,夜里,魏国宝听到屋顶上方的风声警笛一样彻夜啸叫,第二天早上醒来,脚镣手铐凉凉的,他知道,冬天快来了。冬天来了,他的末日也到了,庐阳中院一审判处死刑立即执行,魏国宝跟他花大价钱请来的律师说要上诉,那位眼睛不太好声音却很好的律师说,没必要上诉了,认命吧,魏国宝说他不想死,律师说我必须残酷地告诉你,十二条人命,你死十次都不够,人家贩毒以“克”来论,你以“吨”来统计,要用卡车装。

魏国宝在看守所等待死刑复核的日子里,他叫律师找来了陈琦。

陈琦一身烧烤的味道,身上还披了一层初冬的霜,嘴里说话冒出的热气跟烟雾混在一起,面目模糊不清,隔着铁窗的魏国宝,面如死灰目光混乱而飘摇,混沌、枯黄、褐灰,两个活人,一脸死相。魏国宝戴着手铐的手很困难地夹着陈琦递进来的香烟,他皱着眉头说:“陈琦,二十年前,你那三万块钱,是我偷的!”

陈琦枯黄色的脸瞬间抽筋,嘴角都歪了,他哆嗦着嘴说:“你再说一遍!”

魏国宝又说了一遍,他像说三国故事一样有条不紊地说起了那三万块钱的往事。吴佩琳跟宋怀良好上了,还死不承认,魏国宝气不过,心不平。得知陈琦睡店里,每天晚上营业款由宋怀良带到装了防盗门的陈琦家,第二天早上再带回店里存银行,一天中午,魏國宝以庆祝买大发牌黄面的的名义,约陈琦宋怀良喝酒,喝得烂醉后,魏国宝抓起陈琦放在桌上香烟盒边的一串钥匙,借着去吧台结账的机会,迅速在门外配钥匙的老头儿那里配了一把。因是事先踩过点设计好的,前后不到五分钟就搞定了。

魏国宝告诉陈琦说,从房间里面撬开防盗窗,窗外不留丝毫痕迹,这一嫁祸于人的绝招是从街头小报的法治案件中学来的。

脑袋一派糊涂的陈琦问为什么这么做,魏国宝又说了一遍:“我已经说过了,吴佩琳看上骑自行车的宋怀良,看不上开小汽车的我,我的天津大发车就是为她买的,可她连看都不看一眼,我心里不服,难受!”

陈琦用拳头砸着自己混账的脑袋说:“你把怀良害惨了,我错怪了怀良!”

魏国宝抹了一把鼻涕,苦笑着说:“这世上,不是我害你,就是你害我;我不害你,他害你;他不害你,你害他,一笔糊涂账,算不清。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没必要,没意思,不值得,现在明白,报应来了。今天找你,想请你替我办件事,偷你的那三万块钱,连同利息一起,共八万六千块钱,代我转交给宋怀良。还有代我对吴佩琳说一声对不起,前些年,对宋怀良的跟踪还有吴佩琳收到的匿名短信,都是我花钱雇佣庐阳的私家侦探干的,最倒霉的就是那个小姑娘了,胳膊被打断了。为了拆散吴佩琳两口子,我办法想尽了,坏事也做绝了,吴佩琳软硬不吃,我只好收手,靠吸粉来抚平内心的空虚。死到临头,我才知道我有多蠢,靠钱换爱,拿钱买爱,都他妈的白痴。可人世间,在男人和女人的事情上,没有一个不是蠢人!”

陈琦想说宋怀良已经不在人世了,可看着没几天活头的魏国宝,就忍住不说了。宋怀良被捅死的第四天就地火化,吴佩琳抱着宋怀良的骨灰盒回到了庐阳,眼下正在庐阳中医院靠中药稳定病情,陈琦打算把魏国宝退回来的钱,全部交给吴佩琳。

一个礼拜后,陈琦跟魏国宝的律师联系,问魏国宝那八万六千块钱的事,律师告诉陈琦,那八万多块钱,不是债务,也没有文字依据,法院说不可能从罚没款中支取。没拿到钱,陈琦也就没对吴佩琳说起过这事,但他给吴佩琳送去五万块钱,当初开烧烤店借的。

宋怀良经批准追认为烈士的第二天,魏国宝的死刑复核也下来了,他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一同枪决的还有三个抢劫杀人、偷情出轨杀人的。那天郊外刑场上,一片荒草萋萋,魏国宝被武警踹倒跪下后,枪声就响了,魏国宝向前一栽,嘴啃到了地面上的少量黄土和几根枯草,一只老鹰在铁青色的天空下盘旋……

元旦一过,旧历新年就要到了,宋怀良的“江淮好人”也评选出来了,许多记者要来采访吴佩琳,她一律拒绝,为了逃离记者的围追堵截,宋怀良的烈士抚恤金发下来后,吴佩琳取了两万块钱,去了上海,她去接女儿回家过年,也顺便到上海的医院去再做一次复诊。在华东大学医学院就读的女儿宋依琳,等了近一个月,才为吴佩琳挂到华东医院肿瘤科的号,抽血、增强CT、核磁共振、穿刺细胞活检、PET-CT做完一遍,等拿到结论的时候,已是腊月二十八了。

华东医院那位戴着黑框眼镜的主治医生在看了片子后,对吴佩琳说:“你不是肝癌,是肝部囊肿,影像学显现有感染病灶。问题不大,吃点儿抗生素就没事了,不要劳累,平时注意休息就行了。”

宋怀良的故事到这里实际上已经结束了,有几个疑问我想采访吴佩琳,吴佩琳拒绝了,她现在在上海陪女儿读大学,自己应聘在浦东的一座金融大厦里做后勤主管,母女俩租了一间房子。我想问的是,耿双河言之凿凿地对我说,他去省城帮着料理宋怀良的后事,发现出租屋油污很重的砧板下压着一个信封,白色信封上用黑色碳素笔写着:请转交给我的妻子吴佩琳。耿双河当时想看,周小泉说,宋哥给佩琳姐的私人信件,不能看的。周小泉也向我证实确有此事。

电话里吴佩琳承认有一封信,可信的内容,吴佩琳不愿意说,她说:“宋怀良是烈士,是‘江淮好人’,难道你还有什么怀疑的,他是被歹徒捅死的,不是自己把自己捅死的。”吴佩琳说着说着情绪有些激动起来,我说我没怀疑宋怀良,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下宋怀良,既然吴佩琳反应如此激烈,我也就不打算采访她了。

宋怀良从来不喜欢旅游,更不会一个人出门去游玩,吴佩琳重病缠身,艾叶远嫁美国,自己捐肝不成,他哪有心思爬上近五百米高的电视塔看省城风景呢,还有,出门游玩,为什么又要给老婆留一封信呢,宋怀良把信放在最显眼的地方,说明这是一封不同寻常的信,是一封必须要让吴佩琳看到的信。最为疑惑的是,吴佩琳不愿意透露宋怀良信中的任何内容,这就令人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想象中。

然而,无论信中是怎样的内容,对于宋怀良来说极有意义,但对于我们局长要写的一台大戏,还有孙总要写的电视剧已经没有意义,我采访的内容严重偏离了局长的主题策划,也在孙总设计的光辉道路上全线脱轨。

戏写不成了,我在文化局的位子只好原地踏步了;电视剧也泡汤了,泡汤了的一百二十万编剧费势必将成为我老婆后半辈子的抱怨和痛苦。可我为了采访宋怀良的故事,花了近一年的时间,采访素材记了满满十六个笔记本,没法用,我跟北京一家出版社的朋友说了宋怀良的故事,出版社的朋友在电话里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对我说:“不要写戏,也不要写电视剧了,你写一部小说吧!”

(全文完)

(本文为删减版,原文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责任编辑韩新枝张烁饶霁琳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许春樵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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