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一个洞,低矮,逼仄。我趴着,像夹缝里的壁虎,胸贴着地,背蹭着顶,十个指头张到极限,连小臂也一起抓地使劲,努力爬。背脊上方大概是一座山,寒气锋利,直入脊髓。我把头扭转朝前,看到很远处有光,像是出口。不知爬了多久,好像并没爬多远,累了,我放松下来,脸就贴在了土上。一股漆黑的冰凉迅速穿透脸皮直达大脑,像黑色的闪电刺中眼球,瞬间传到每个毛孔,让毛发有了站立的能量。腿脚已经不听指挥,胯部以下完全失去知觉,我怀疑它们是否都还健在,可洞太黑太窄,没法回头,肩没处躲,任我怎么努力扭动身体也看不见它们。终于,焦躁的引线被点燃,仿佛千万只蚂蚁在我心脏上互相踩踏,每一条纤细的腿都是施暴的凶手。焦躁升级为狂暴,蚂蚁们冲破栅栏急速扩散,很快占领胸腔,向手臂和后脑勺进发……
从出航第一天开始,我连续四个晚上做同样的梦,每次都在蚂蚁突防时醒来。第五天早晨的结局不一样,远处的光源在移动,我加快爬的动作,一瞬间便抵达了光,或者,光抵达了我。它裹住我,像是要把这身皮囊穿透,一点儿也不暖和。眼皮变得透明,光越来越扎眼,我极力想看清外面的世界,竭力睁开眼皮。光迅速暗淡下来,一个浑圆的脑袋挂在中铺的床沿外,两只大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是老纪。我在下铺,他睡中铺。老兵都睡中铺。我转移目光,不愿与他对视,他是老兵里最“油”的一个。周遭一切如常,舱壁上的仪表盘都睡着了,指针们显得很安详,横倾仪指针垂直向下,深度计指针停在“150”上,只有船钟的细针绕着二十四个数字转圈,不知停歇。浑圆脑袋缩回去的一刹那,眼睛里果然闪过一丝窃笑。
这是我第一次出海。老纪说,生猛汉子闯龙宫。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刚听说自己可以跟艇出海的消息,正在兴奋的劲头上,明知他的话里有意味,也权当是表扬了。我知道自己不生猛,一直被那个逼仄的黑暗洞穴紧裹着心脏,是一种懦弱。每天晚上熄灯就寝,躺进齐肩宽、小臂高的床位,心头快要爬上蚂蚁来,我就闭上眼睛使劲想,潜艇在海面航行,我独自站在高高的舰桥上,扑面而来的是掺杂腥气的阳光和潮润的海风,还有三两只海豚接连从水面跃出,阳光下,它们用浑圆溜光的身体画出一道道小彩虹。
我每天都盼望着上浮,盼望着看海豚飞跃。
当兵以前在宣传片里见到过,潜艇航行在海天融汇的蓝色世界,鲜红的国旗在壮实的桅杆顶端自豪地展开,潜艇兵站在舰桥上,在红与蓝强烈的色彩冲击里迎风昂首。我就是奔着这股明艳浪漫的色彩来当潜艇兵的。我妈知道我从小怕黑,我爸知道我从小怕水,可他们也都知道,我从小只做自己认定的事。怕水的问题,被新兵队的班长在游泳池旁边轻轻踹一下屁股就得到解决,怕黑的问题至今都没人发现。我也是上了艇才明白,其实自己怕的不是黑,是黑色的封闭空间,网上说,这叫“幽闭恐惧症”。我认真看过不少这方面的文章,我的情况没那么严重,只要定期上浮透透气,肯定没什么大碍。
我们艇也需要定期上浮。它是一艘柴电潜艇,在水面航行时可以使用柴油机提供动力,水下航行则只能依靠蓄电池给电机供电来驱动螺旋桨,电池电量有限,每隔一段时间需要浮到海面啟动柴油机给电池充电。我见过艇靠在码头上充电的场景,柴油机很欢腾,艇体周身的海水被它吐出的废气吹到一两丈高,一个椭圆形的喷泉欻地竖起来,像给艇体裹了个金钟罩。我无数次设想我们在远海充电,海面蓝幽幽的,平整得像镜子,仿佛蕴藏着能把万物燃烧成灰烬的能量,一条大黑鱼突然从水里拱出背脊来,周身齐刷刷竖起来一圈银白的水柱……
可是,上浮充电的日子久久没有到来。
2
第一个航行日还好,大部分时间都在水面航行,近海公共航道,海水不够深,潜艇下不去,只能在水面上跑。下潜的时间应该是凌晨到来之前,我没值更,梦醒时已经身处水下一百五十米,按深度估算,离海岸已经一百海里开外。说来也怪,一离开近海,我每晚都做梦,像是碟机卡了带,总重复难听的段落。接下来的日子,每天都是前一天的复刻,像那个不停自我复制的梦,不见日光的时间一天一天越过越薄,在记忆里被我压缩成一片一片,层层叠叠紧密摞放,几乎不占存储空间。
从第四天起,为了反抗黑色的梦,我开始压缩自己的睡眠时间,日子就从手指头生长到了笔记本上。潜艇的电能十分珍贵,能省则省,我举着手电筒,仔细记录各类设备的操作要点,写下操作每个阀门或者按键的手感,有时也会有感而发涂抹心情,或是自由想象白描风物。有一次,我试着把站在舰桥上吹风看海的画面描下来,突然意识到上浮的时候并不一定是白天,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如果在夜间上浮,海面会不会像那个逼仄的洞穴一样,黑得压迫人的神经?
尽管并非自愿,我和老纪却总在同一个时段值更。老带新,他不仅要操作和保养战位装备,还要教给我怎样操作和保养。一起值更的结果是我们总在同一个时段睡觉。这个住舱里,同步作息的还有躺在对面中铺的程部。
程部是我们鱼雷水雷部门的副部长,军官。在潜艇里,军官和士兵同住。他俩都挺能聊,但程部更喜欢拉上床帘自己看书,除了老纪说正事时程部会正经八百和他谈论之外,只有他偶尔迸出一两句拿我逗闷子的话程部才会应和着笑。刚开始,下更回舱躺平之后,我总听见有人在说话:现在到哪儿了,多久以后转向,哪个滤网该换了,哪个电路板得多备一块。就像来到河边洗衣的女人在聊:你家豌豆苗多高了,李婶家男人真能干,我家熊孩子裤子又短了。后来才知道,老纪说这些的时候,程部有时是不在场的。即便有两回明知程部不在,我也不愿和他说话,只是一直听。虽然不喜欢老纪的油滑,但我喜欢听他们谈话。他们有时会说起水面航行的事。
第八个航行日的晚上,我下更回到住舱,船钟表盘上最粗壮的指针正好停在“21”的位置,好像一整天没挪动过。我摘下毛巾,对折,对折,再折,把口杯里剩的大半口水浸上去,摊开,使劲擦了擦脸上黏糊的分泌物,清爽扑面而来。很快却发起愁来:一会儿闭眼之后会不会继续重复做梦?只听见老纪的声音从通往二舱的水密门出发,拐了两个弯儿,钻进住舱的床位里来。
“明晚进入预定海域。”
他像是被自己的声音牵着鼻子来到我们跟前。程部正往铺板上爬,粗壮的手指薅住从铺板外沿斜挂在舱壁螺栓上的铁链,让人担心钢铁在舱壁生根的地方会叭的一声掉链子。即将进入预定的任务海域,意味着在此之前可能要浮上去充一次电。我翻过半个身子,让耳朵做好准备。
可老纪半个字也不提上浮的事。他是个鱼雷兵,满心满嘴都是那些搬不动搂不下的钢铁疙瘩。他自己编过一句顺口溜:潜艇兵没有白天和黑夜之分,鱼雷兵没有水面与水下之别,该干啥干好啥,管它个黑白上下。他摆明了压根儿就不在乎甲板以上的海有多阔,天有多高。
“明晚,海况不太好。”程部的声音有些严肃,像是翻越厚实的床帘,又穿透深厚的黑,沾染了沉重的气息。
“我到时检查一下紧固螺栓。”老纪说完,他们的对话停了一会儿,我以为会就此打住。
“你以前下过极限深度吗?”程部问。
“下过。第一次是在留转之后头一年,你还没到艇上。说来其实也没啥,按流程来,通海阀和采水阀重点关注一下。”
他们还谈了一些极限深度发射鱼雷的事情,我只记住了“极限深度”。这四个字就像一个黑洞,引力极大,整个世界都被它拽了进去。我盯着地灯,看它越来越远,像颗正在坍塌的星球,一寸一寸坚定而决绝地缩小,直至视线模糊,可眨眼之后它又回到了舱壁的墙根下。我闭上眼,上铺的床板开始向下坠,迅速接近额骨和胸腔,空间越来越小,氧气越来越少,我明显听到自己的心跳变得剧烈,呼吸也颤抖起来。我不敢再闭眼了,任由地灯一遍一遍挑逗我的视线。终于,我愤怒地举起两只手,撑住上铺的床板,感受到了切切实实的空间。以空间换时间,我抓紧时间调整呼吸,让自己心跳的声音小一点儿。
3
第八天晚上又做梦。被叫醒时正好凌晨两点五十分,叫我的人还是老纪。不知道他这次用的什么手段,我猛然醒来,像被人从后面敲了一闷棍,半秒钟之前的世界欻地拉下黑幕,脑子里只剩一片灰白。我陷入苦闷,明明是刚刚才被切断的冒着热气的梦,却任我怎么努力,都想不起一丝一缕的情节或场景。恍惚之间,我拿起毛巾准備擦脸,毛巾比平时湿得多,是谁用错了吗?我闻了闻,全是自己的汗味。从床位到战位的路上,算上开关水密门,两分钟不到的时间,我跟在程部和老纪身后被他们催了三次,叫我动作快点儿。
老兵们把凌晨三点到六点的更次叫作狗更。只有体验过才知道,凌晨两点多被人强行拽起来干活儿的滋味是让人愤怒的,不知道狗在这时候受到惊扰是不是更容易咬人。程部说,最困乏的时候,往往也是最紧要的关头。而我现在最要紧的是,仍旧想不起梦的内容,感觉它明明就在大脑沟回的某个点位里躺着,却怎么也寻不到拽不出,像是被什么牵绊住了。
几只又黑又壮的蚂蚁正往我心头上爬。有人说,努力回忆梦境可以增强记忆力,我觉得自己是企图钻到一片黑暗里去寻找另一片黑暗。我不得不放弃努力,只有我放弃了,蚂蚁才会放弃攻心。可放弃努力之后,狗更的丰富内涵开始显现,至少,我体会到的不只是被人叫醒时的愤怒,还有困顿,让人宁愿放弃任何欲念的极度的困顿。无数次掐大腿,揪头发,抻脖子,搓脸,上下左右翻来覆去地搓,仍旧撑不住瞌睡在眼皮上施加的重量。老纪又调侃我,说好在是个鱼雷兵,要是个操舵兵,这小鸡啄米的动作准把咱艇干到海沟里去了。程部瞪了一眼,老纪闭了嘴。
老纪说得没错,潜艇在水下航行,全艇百十号人谁有任何一个动作不及时或者有偏差,都有可能引发不可估量的损失,甚至可能是百十条人命。我想到这儿,一股深重的罪恶感席卷全身,疲倦、困顿被一扫而光。
“再不上浮,天亮前怕是充不满电。”程部看了看船钟,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知道。艇指肯定有考虑。”老纪说。
“这片海域太容易暴露了。”程部锁紧了眉头。
我努力回想从书本上看到的关于这片海域的信息,终究没搞明白程部指的是外国反潜飞机还是侦察卫星,但潜艇隐蔽性这个概念从我记忆里跳了出来。分配来艇队之前,我在潜艇学院接受培训时教员强调过,“隐蔽性是潜艇的第一性”,这次出航选在半夜刚过鸡犬安宁的时间,应该就是为了隐蔽。
坏了,我想,上浮充电的时间必然也会避开天光。
其实,这些战术层面的问题,远不是我这个级别最低的列兵需要关心的。作为一个士兵,我就像老纪说过的,把自己战位上的设备操作好,一下五去四,二上三去五,顶多来个九上四去五进一,几样设备操作熟了,一令一动,其他事不用再操心。可我关心黑,讨厌黑,害怕黑。偏偏出发时间选在黑夜,上浮时还只能在黑夜……我怎么就和这铅一样沉的黑绕不开道呢?
上浮的警报没过多久就响了。老纪就近关闭身边的几个阀门,迅疾的动作早已是条件反射,程部向艇指回复了口令,他们配合得如同电闪雷鸣。很快,甲板就微微顶撞起脚底板来。我心里也随着甲板的抬升而起伏。这是出航以来第一次上浮,也是我当兵以来第一次上浮,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上浮的操作部位都在二舱,不需要我们一舱配合,程部和老纪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各自就那么坐着,像是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舱壁上的扩音器传来“转入水面航行”的指令,艇体几乎同步开始摇晃。程部他们分头检查阀门,我依次登记。全部确认无误,艇已经晃得像个漂流瓶了。
“想不想去舰桥看看?”程部问我。
虽然晕船的反应已经出现,但听到这个提议我立马兴奋起来。老纪却接过话说:“这个点儿上去看啥,乌漆麻黑的。”
程部和老纪交换了一个眼神说:“第一次出来嘛,去透透气。”
我正要表明态度,没想到老纪继续抢话,而且口气突变:“第一次更该严格要求。”
程部没再说什么。《舰艇条令》明确规定,当更人员不得擅自离开战位或做与岗位职责无关的事。
程部肯定看到了我的沮丧。我背靠一枚备用鱼雷,钢铁的冰凉穿透胸腔沿肩胛骨向两臂扩张。老纪绕着放置备用鱼雷的钢架走了一圈,再次检查紧固螺栓和其他有可能活动的地方。经过我身边时,他应该看了我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4
向任务海域航渡途中,除了有一些例行的小规模单系统操练,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比较从容。不当更的闲暇,战友们大多在餐厅兼娱乐室看电影或者健身,我常常一个人在住舱发呆。我设想头顶上方的景象,可能是风和日丽有鸥鸟嬉戏,抑或是阴云密布有巨浪来临,但深度计的读数总在不经意间提醒,海面以上的阴晴雨雪和春夏秋冬,通通与我无关。在这个完全密闭的钢铁罐子里,我只属于海水之下,一个仿佛独立于地球之外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没有舷窗,没有无线电,没有任何途径与舱门之外的生物发生关系——除非上浮。
程部端来一小盘开心果的时候,我刚要拿出笔记本写点儿什么。
“夜航时海面能看到海豚吗?”我问。
他有点儿意外,想了两秒钟,说:“没有。”我问为什么。他说:“海豚在夜间是有睡眠的。”
没过多久,老纪也来了。他显然不知道程部来过,手里也端着一个小白盘,是杏脯。他面容凝重,似乎想向我解释什么,或者造个句子安抚一下,看到我铺板上放着干果盘,尴尬而不失体面地轻轻一笑,把杏脯递到我面前,“喏”,表情立马回归平素的油滑。我伸手接盘,挤出笑容表示感谢,他的关心或者慰问或者安抚,就算是完成了。
我从没指望过老纪会向人低头,就像从没听说过他犯错。这是我作为他的徒弟,一直要努力向他学习的。这盘杏脯,是他给我的犒赏。
晚上,虽然同样是潜航,我却比平时轻松很多,也云里雾里想了更多。没做梦,也可能做了梦。醒来的时候舱室灯亮着,我一看时间,又是后半夜。
“今天咱们没狗更。”老纪说。他也是一副倦容。
“还是醒着吧。”程部说。
再一看,舱壁上的深度计也醒着。它的指针已从左半区跨越中轴线,正要滑入右边的红色区域。伴随那根轻薄的指针缓缓下探,潜艇被海水缓缓攥紧,艇体固壳断续传来粗细不一的咔咔声。我心里一紧,顿时倦意全无。
“听!”程部说。
我屏息,仿佛被攥着的不是固壳,是我的心脏。
“挑夫扛重担爬坡,不允许他喘幾声?”老纪说。
程部似乎笑了。我没能笑出来。老纪说完,环顾舱壁四周,艇指的口令就从扩音器里传来:“检查舱室水密!”
各舱回复水密正常,程部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他俩聊了好一阵。老纪说:“他刚当兵那会儿,有的老兵到退伍也没下过极限深度,带着遗憾离开了部队。”程部说:“这些年的确变了,不仅要下到极限深度,还要挑战极端条件下的战法创新。”老纪说:“何止,连平时的航行深度都比那时候深多了,打雷打弹都是家常便饭,说干就干。”程部说:“一条雷几百万,咣一下就出去了。”老纪说:“要算钱,这几年从我手里打出去的雷弹,得有几千万,噢,不对,该上亿了,他妈的。”
他俩都笑了。我听完也笑出了声。
战斗警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和我们的笑声。谁也没料到鱼雷攻击的战斗部署来得这么早。
程部坐在鱼雷发控台前装订战斗参数,嘴里一句一句重复艇指传来的口令,指尖在键盘上飞快点击。老纪站在鱼雷发射装置前检查仪器仪表状态,我端着一本数据集跟在他身后,他的手伸到哪儿我眼睛跟到哪儿,他报一个读数,我从纸面迅速查找核对。这是他带徒弟的教学法。我心里的佩服随着一个个数据蹦出来不断加深,这些数据显然早已在他脑子里定居。
鱼雷舱各项射前准备工作到位之后,是一小段安静的等待。程部后来告诉我,这是艇指挥员综合全艇各战位信息,尤其是声呐、动力状态和关键的航行要素,最终做出发射决定的决策过程,在这个过程里随时可能调整发射参数,延缓甚至取消发射。
越是安静越让人焦急。好在,深度稳定之后固壳承压也稳定了,没再发出令人恐慌的声响。在厚重的仿佛凝固的空气里,我回味着鱼雷发射准备的整个过程,努力记住一令一动的每个环节,揣摩鱼雷出管后引导方式切换可能带来的射前准备变化……
终于,艇指发出了“一号发射管,放”的指令,程部迅速点击按键,老纪果断拉起发射阀,随之而来的是轰的一声响,沉闷中带点儿粗粝,像从庞大的身躯挤出一个短促而响亮的嗝儿。我站在老纪身边,感到脚下传来一阵短暂的震颤,世界再次安静下来,一股强劲且滚烫的血液却涌上我的头顶,似乎是在为那一声耳朵无法听见的深海爆炸做好准备。
打完雷,并不急于上浮。程部仍旧紧盯发控台屏幕,从各项参数判断鱼雷出管后的状态,不时向艇指报告。老纪带领我一步步复原发射装置,他每做一个动作,嘴里都会大声说出阀门名称或者仪表读数,直到所有步骤完成。
“记住了吗?”老纪问我。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5
打雷耽误了睡眠,第二天大家都显得疲倦,可能只有我心里还隐约残留一些真刀真枪打完雷之后的亢奋。厨房在四舱,我照例端着饭菜去一舱,经过二舱时,艇领导和几个部长正在商量下阶段的行动计划,他们的饭菜摆在旁边的工具箱上,热气几乎冒完了。弯腰刚要钻进水密门,就听见艇长说:“那就这么干,杀他们个回马枪。”艇长的话音里透着十足的狠劲,仿佛整个海洋都由我们主宰,若是在电视剧里,此处必有一小节高昂雄壮的交响乐相配。
虽然没有音乐相助,但我的豪情还是被艇长说的最后三个字完全点燃。战位上二十八个阀门、十六个仪表盘,顿时拥有了飒爽的气质,布满舱壁和舱顶的管线,像一支整齐排列协同推进的大军,奔突在辽阔的阵地,连舱室中央备用架托着的冰冷的鱼雷,也变身成一个个蹲踞在起跑线上的健硕的运动员,充满了血气与自信。我端着饭菜,从未感到如此振奋,脚下的隔音垫似乎也感知到了我的兴奋,每一步都给我结实的回应。
程部似乎有看不完的书,我把盘子端到他跟前,他闻到饭菜香才把书放下。一舱气温全艇最低,饭菜爱凉,老纪也很快凑了过来。
“咱还打吗?”
“得打。”
“还不上浮。直接开干?”
“也好。”
吃的是猪肉炖粉条和清水煮西兰花。程部专吃西兰花,老纪就着老干妈豆豉,随便扒拉了几口饭,我拿粉条和着汤呼噜呼噜干了一大碗饭。收拾餐具正要往厨房送时,战斗警报突然拉响,按战斗部署,所有人员应该立即前往战位,关闭舱室水密门,可我端着盘子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放,左一脚右一脚在原地徘徊,完全蒙了圈。
“干啥呢你!跟着警灯跳舞吗?”老纪在舱室那头吼。
我立定,手里像捧着刚从锅里捞出来的熟山芋。
“过来啊!”老纪又吼。
我这才看见老纪吃饭时垫屁股的工具箱,赶紧放下盘子抱起数据集站到他身边。
“不是都记住了吗?”
我低头,手里翻开的书页上,那些数据渐渐变得模糊,成为一团躁动的蚂蚁,眼看就要突破白色的边界。
“你来。”
我愣在原地。
“上手。”
老纪说完,往后让了两步。我将目光转向程部。
“让你上就上嘛,别的新兵想干都不让干嘞。”
程部的鼓励让我豁了出去。这套操作在培训期间学过,在岸港的时候也练过,但真操实干起来可没那么顺畅。扭转每一个阀门该用多大力气,哪个阀门开关需转几圈,这些都是只有长时间反复操作才能积累的经验。我的手从来没有这么笨拙过,每一个阀门转动起来都磕磕绊绊,不是使劲过了头就是力道不够。直到战斗警报解除,老纪站在原地一动也没动,一声也没吭。好在,这只是一次假定深海遭遇敌情的快速鱼雷攻击操练。
“至少程序步骤搞对了。”程部微笑着,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纪,“哪个新兵能像他一样记住这么多。”
老纪还是不作声。
“听说你当年可是到了上等兵才上的艇。”
老纪弯腰,端起盘子大步走了。
“老班长看你是个好苗子嘞。”
我目送老纪的背影穿过水密门,一股强烈的冲击波反复在脑壳里震荡。就在刚才,如果真有敌情,从我手里射出的会是足以把一艘潜艇击沉的鱼雷,货真价实的鱼雷!我两只手松散地握起来,摩挲了一阵,心里的大鼓敲了很久都没能平息。生猛汉子闯龙宫,我开始重新思考老纪说的这句俏皮话。怎样才叫生猛?
日子在船钟上一圈一圈地走,摞在记忆里的层层薄片似乎终于有了些厚度,就像我的笔记本里,被翻到书脊左侧的纸张,它们都是时间存在的证明。想到自己晚上睡觉没做梦的时候,我意识到已经好几天没做梦了。我突然开始想念那个黑洞,还有那些光的召唤。
“你这几天没做梦吧?”程部的问候不亚于那天狗更前老纪给我的那一记闷棍。看着他明亮的眸子,我脑海里不断回响四个字——怎么可能?
“每次你做梦都用脚后跟捶床板,汗珠子洗澡一样往下流。老纪,你师父,你一敲他就醒,起来给你又是按腿又是擦汗的。师徒情深啊!”
程部脱掉长航布鞋,边说边用脚尖把它们拨弄得和床板一样整齐,伸手薅住床板上的铁链,回头看着我笑。他的牙很白,脸盘像一簇绽开的浪花。
6
潜航费电,大深度航行更费,极限深度做鱼雷攻击前的战术机动并且实际发射武器最费。轮到程部担任值更官那天,我们按计划上浮充电。
“想不想上舰桥,去看看天?”程部问我。
刚要高兴,想起上次老纪的批评,我不由得苦笑。
“今天我当值更官,上浮充电,你给我当瞭望更。”程部说,“现在就去二舱等着。”
潜艇上浮的过程很复杂,大家操作起来都很谨慎,尤其是在这片陌生海域,谁也不知道水面上有什么没什么。艇长一道接一道地下达口令,仿佛要指挥这条大黑鱼在水里经历百转千回。终于,最后一轮口令从各舱室依次传来,所有机械设备运转正常,条件都已齐备,我眼睁睁看着艇长稍有点儿外翻的嘴唇果断张开——升潜望镜。
上浮到水面,各战位报告情况正常后,二舱就热闹起来。想抽烟的老兵把证件放在升降口下方一侧的桌面上,取一枚瞭望牌挂在脖子上,欣欣然爬进升降口。过完烟瘾的老兵们在升降口旁边聊天,仿佛憋了好多话,只有通着天的二舱才有足够的氧气够他们畅聊。不时有人从升降口钻进钻出,有的抽完一根就下来了,换其他人上去,有的很久不见下来,必定是烟头对烟头,一根接一根地抽了起来。老纪就是这样,别人开始吆喝着催了,他才赔着笑脸沿升降梯下来,从浓厚的烟味和滞留的时长来判断,他必定是加速吸干净第三或第四根烟屁股才舍得下来的。
桌子上的瞭望牌越来越多,老纪的话在不远处突然变得格外响亮。
“上去吧,瞭望更。”
他说完就转过头去和别人继续聊,或者压根儿就没转过头来。我把刚到嘴边的一句谢谢吞了下去,麻溜地扯过一枚瞭望牌挂在了脖子上。
头伸进升降口底部,一股潮湿沉重的空气裹着厚厚的海腥味砸在脸上。腥,比海边码头上的腥味浓烈十倍百倍,直让人作呕。从升降口下方抬头望,窄小的通道尽头糊满了从舰桥散落进来的灯光,却有几分恬淡。我快速向上爬,生怕此時响起紧急下潜的警报,从升降口顶部攀住把手往外掏身体的时候,竟然忘了该先掏左腿还是先掏右腿。
不及站稳,视野又被黑色的天空紧裹,压得额前一阵晕眩,抓住护栏站好久才渐渐适应下来。值更官程部始终专注于远处的黑,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黑色在冷月的亮光里氤氲,生成无限辽阔的混沌景致。他那么认真地瞭望,似乎早已陶醉于此。月亮从半空把银光洒到海面,被波纹碾成细碎而柔软的条块,由远及近漂浮着,在海面漾出一个椭圆形的光区。星斗躲在云幕后边,像是一只只害羞的眼睛,偶尔才会探出来窥视。此时,螺旋桨已停止运转,艇在月光里散漫地漂,桅灯被高高举起,同样高高矗立的雷达急切旋转着它的弧面天线,每转一圈都将自己的怀抱向桅灯短暂地敞开。风向渐渐稳定在月亮镶嵌的方向,月光就有了味道,微甘,一入口就化在舌尖上,风也更加凉爽了。
这一刻,如果能有一只海豚跃出水面,该有多美?
就在这一刻,风力突然变大,另一只桅灯在我脑海里猛然点亮,那天晚上被老纪叫醒,但堵塞在我脑回路里的梦,冒出来了!没错,就是那晚的梦境,梦里的一切都和现在的场景如此吻合,一片阔海,一轮高月,一盏桅灯,一个士兵,哦,还有海豚,我的梦里还有一只白色的海豚。我几乎叫出声来。海豚,你在哪儿?
不远处,荡漾着月光的细碎波纹里,一个白色的影子冲破波光跃出海面,转瞬间轻巧落下,没入水中,只留一条闪亮的抛物线映入我的眼帘。我不确定那是一条大鱼,还是一只海豚,也不确定这一切是不是幻觉。我赶紧揉揉眼睛,死盯住那片水域。
海风柔和,月光冷寂,安静的桅灯变得和月亮一样高不可攀。好几分钟过去,期待的腾跃没再出现,只有漂荡的粼粼月光,只有浮游的淡淡薄云,照映着一艘漂泊的潜艇。
责任编辑张烁
【作者简介】高密,男,1986年生。现役军人,鲁迅文学院第39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小说见《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黄河文学》等杂志。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高密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2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