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小说月报 > 小说月报原创版2022年第3期 > 〖中篇故事〗太行往事

〖中篇故事〗太行往事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9-17 15:49:42

我们四个人坐在一棵大树下午餐。天地和远远近近的群山沉寂无言,耳畔只有时光掠过时发出的那种神秘的鸣响。炙热的阳光铺满了周围的石头和黄土,光线有些耀眼。虽然听不到一丝风的声音,树梢上的叶子亦纹丝不动,但在足有半亩大的树冠下,巨大的阴影自然成风,若有若无,抚摸着我们的身体。我懒洋洋地用军刀撬开牛肉罐头的铁皮盖子,把里面的固体食物切成几块,几乎没有咀嚼就咕咚一声吞咽下去了。罐头盒子上用红字印着“ぎゅうにく”(牛肉),其实几乎全是淀粉,没有多少牛肉的成分,用力吸鼻子才能闻得到若有若无的一点点夹杂着怪味的肉香。旷日持久的战争,使我们的本土和脚下这片被我们占领的土地越来越贫乏,供给越来越差。

一群鸟儿从我们的头顶掠过,在午后的阳光下化作一个个黑点儿,投入不远处的山林中。对面的山峦上,两只小猫般娇小的羚羊在悠闲地散步……猛然,它们像被什么惊动了,身子一扭,就不见了踪影。

我拿出军用水壶,灌下了几大口水,一股饱胀感从胃部漫了上来,让我的头脑有些昏沉,迷迷糊糊的,竟然靠着石头睡着了。

……浅浅的一个短梦,把我渡到了遥远的家乡北海道……海滩上到处爬满了肥肥的海蟹,我赤着脚,在海边捉蟹,刚抓起一只,就被夹住了手指,一下子疼醒了。我睁开眼睛,发现左手食指上趴着一只硕大的蚊子,它已经吸饱了我的血,整个细长的肚子都鼓鼓的,呈现出饱满的暗红色。太行山的蚊子真是名不虚传。我一掌将它拍死,发现食指已经红肿了。我捡起一片枯叶擦了擦手上的血迹,看着面前陌生的群山,心神却还停在家乡的海边。我是在哈尔滨出生长大的,父母从年轻时就在东北做生意,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们还从来没有回过北海道,有关那里的印象,都来自母亲不厌其烦的描述。我入伍的时候,妈妈抹着眼泪说:“要是早知道有这一天,应该让你认识一下自己的家乡……等战争结束了,我们一定回家乡看看……”

可这场该死的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呢?我站起来,心绪突然烦躁到了极点,飞起一脚,将罐头盒子踢了出去!那个铁皮盒子在坚硬的石头路面上蹦了几个高,发出叮叮当当的锐响,在午后寂静的山中显得特别刺耳。我身边的两名士兵吓了一跳,都用异样的目光盯着我。

晴子走过去,将罐头盒子捡回来,藏在一丛密密的杂草中。她站在我背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一夫,你这次回来,好像变了一个人。”

我没有看她,弯腰拍了拍腿上的尘土说:“都是这场该死的战争。”

晴子用拳头在我的后腰上用力戳了一下说:“请注意你的言行!你回来后总在抱怨这场战争,如果让上司知道了,会有麻烦的。”她有意压低了声音,但语气却十分严厉。

晴子三岁时就随从事皮货生意的父母来到中国,再也没有回过日本。她和我一样,是在哈尔滨长大的,既会日语,又有一口地道的东北腔。战争爆发后,我们都在当地应征入伍,被编入一个中队里。不久,我们又同时被抽选到情报机构,一块儿参加培训,一块儿工作。相似的成长经历、相似的口音,使我们一见面就产生了亲近感,再加上在陌生人群中的孤独和对战争的恐惧,我们很快走在了一起。几个月前,我在一次战斗中受伤掉队,和部队失去了联系。等我找回部队时,却要面对严格的审查,幸亏晴子以生命担保,才使我获得信任,重新回到情报部门工作。

“一夫,我们是在执行秘密任务,请你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晴子转到我的面前,目光犀利地盯着我的眼睛说。

“晴子,取情报的地点,离这儿还有多远?”

这次行动由晴子全权负责,取情报的地点,也只有晴子知道。

晴子瞟了我一眼,过了片刻,她才用手往西边指了一下。

我掏出望远镜,往西边望了望,那里到处是连绵不绝的山峦,山脚下有一个小小的村庄,几缕稀疏的炊烟在村子上空飘荡。这是我第一次随行动组来这儿取情报,也是最后一次了。行动组给代号“黑蛇”的卧底带来了一台发报机。黑蛇以前的发报机,上次随军转移时,没有条件带走,只好销毁了埋在山沟里。所以,半年多来,他一直以眼下这种原始的方式向我们传递情报。

晴子看了看怀表,终于下达了行动命令。

我们沿着弯弯曲曲忽高忽低的羊肠小路向山脚下的那个村子进发。晴子走在前面,她穿一身印着大花的劣质粗布做的衣裤,胳膊里挎着一只当地常见的荆条编织的篓子。我一身农夫打扮,扛着一把锄头,跟在她的身边。那两名士兵——井上和小野——都是山民打扮,每人背着一个大背篓,里面装满了蘑菇、药材之类的山货。两个人间隔一定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在我们后面。发报机就隐藏在井上的背篓里。

走了一个多小时,路上连个行人也没有遇上,顺利得让晴子都有些疑惑了,她回过头来,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珠说:“大白天的,路上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

我笑了笑说:“这是我们运气好,难道你希望遇上八路军?”

晴子瞪了我一眼,摇了摇头说:“今天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儿。”

话音刚落,前面传来了一阵歌声,嗓音粗犷而嘹亮:

一道道那个山来一道道岭,隔不断哥哥和妹妹的情……

從前面拐弯的山角处过来了一对青年男女。男的在前面,牵着一头黑色的驴子,边走边唱;女子穿得花枝招展,骑在驴背上,斜挎着一个鼓囊囊的大红包袱。

待那两人走远后,我对晴子说:“你不要太紧张了,这么热的天,谁没事会顶着这么毒的太阳出来?”

晴子回头望了一眼那两人的背影,又把目光落到我的身上,眸子里闪出一丝异样的光彩。

我冲她笑了笑,说:“这个小女子是回娘家呢。”

直到接近目的地,晴子才告诉我们,取情报的地点是在离村口二里多远的一个庙里。远远看去,庙极小,只有一间小房子孤独地矗立在路边,庙后面是一片茂密的杂木林。我们先悄悄潜入林子里,稍事休整。我掏出望远镜,仔细观察了一下庙的周围,确认安全后,对晴子点了点头。

晴子从篓子里掏出手枪,拉开保险,然后将枪掖在后腰里,对井上说:“把电台给我吧!”

我急道:“有这么多男人,怎么能让你一个女人去冒险?”

晴子说:“只有我知道情报放在哪里,还有电台应放的位置。”

“那我陪你去。”

晴子摇了摇头说:“人多了太扎眼,你们在这里给我警戒吧。”

我加重了语气说:“不行!你自己去太危险了!”

晴子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从她的眼神中,我读出了她想说的话:我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什么事我都依着她。

我命令两名士兵原地警戒,把装有电台的背篓负在了自己的背上,大步走出了树林。

这是一座到处可见的关帝庙,庙内很逼仄,正对门是高大的关羽像,周仓和关平分列两厢。關羽左手持卷,右手捻着长须,目光威严而平静。左边,周仓将关公的大刀竖在身旁,两眼瞪得溜圆。右边,关平手握剑柄,玉树临风,双目英气逼人。三座神像已经占了一大半的空间,神像的前面,是一张石砌的香案,案前铺着一个草编的蒲团,足有八仙桌那么大,从香案一直铺到了门口。香案上的石头香炉内,插着三根燃了不到一半的土香,香烟正袅袅上升。晴子在门口蹲下,将蒲团掀到一边,用手在蒲团下的地上敲了敲,竟发出“咚咚”的回响。她掏出匕首,从地上划开了一层浮土,露出一块土黄色的木板来,掀开木板,底下是一个长方形的土槽。土槽挖得整齐又规范,土质的颜色非常新鲜,显然是刚刚挖好的。我将背篓里的电台取出来,放在了土槽里。晴子重新盖好木板,盖上一层土,抹匀,又将蒲团原样放好,退后一步看了看,看不出任何破绽,这才冲我露出如释重负的一笑。她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尤其是两只眼睛,像清澈的天空般纯净。

晴子把手探到供桌底下,摸索了一阵,取出了一个巴掌大的油布包,冲我晃了一下说:“走吧!”

一行四人,分成两组,每组拉开一段距离,沿原路返回。

我和晴子走在最前面。这一片全是八路军控制的地盘,晴子的眼睛一直警惕地扫视着路边的山丘和树木。走了一个多小时,路上先后遇上了几个打柴的山民,还有一个挑担的货郎。为了缓解晴子的紧张情绪,我喊住了货郎,在一堆精致的小物件中为晴子挑选了一支银发簪,并为她插在了发间。待货郎走远,晴子小声呵斥道:“江口一夫,以后执行任务时,不准节外生枝!”

我大踏步走在她的前面,一言未发。过了一会儿,她赶上来,靠近了我,换了一种柔和的口气说:“不过,这支簪子我还是很喜欢的。”我仍旧没有理她,回头看了看不远处那两名士兵。

离清漳河越来越近了,已经看到了河堤上那一排高高的白杨树,晴子整个人才放松了下来。过了清漳河,就是我们的地盘了。晴子碰了碰我的胳膊,小声说:“一夫,我给你道歉了。”

我冲后面招了招手,不一会儿,两名士兵从后面赶了上来,脸上都带着紧张过后的松弛和惬意。

前面是一个只有几户院落的小村子,来的时候我们已经侦察过,是个废弃的荒村,房子大多坍塌了。我对晴子说:“咱们进去歇一歇,吃点儿东西再走吧。”

晴子摇了摇头说:“我们再坚持一下,过了河再休息。”

我点了点头说:“好的,那我进去找个地方方便一下。”

我走进路边一个荒草丛生的院子,刚撒了一泡尿,就听到外面有人喊:“干什么的?有路条吗?”

晴子的声音:“我们是山下村里的,来挖药材的。”

“我没问你,是问他们两个,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

没有回音。忽然响起一片拉动枪栓的声音。接着有人问:“你们两个到底是干什么的?”

井上和小野都不会说中国话,所以来的时候,晴子已经嘱咐让他们装哑巴。

“怎么不说话?把路条拿出来!”

井上忽然暴喝了一声“八嘎”,枪声就炒豆般响了起来,接着是两声惨叫。

晴子飞跑了进来,边跑边喊:“快走,八路军的巡逻队!”

我急忙问:“他们俩呢?”

晴子拉了我一把说:“都为天皇效忠了,我们快走。”

背后传来一阵杂乱的枪声,子弹打得身边的土墙尘灰飞扬。

我和晴子飞身从一堵矮墙上跃出院子,借着墙体的掩护,奋力向八路军还击。

从火力上分析,八路军那边有十几个人,用的是步枪和驳壳枪。

我小声对晴子说:“趁他们还没有对我俩形成包围,咱边打边撤,要尽快撤到河边。”

对面的枪声停了下来,有人躲在墙后面用日语喊:“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缴枪不杀,我们八路军优待俘虏!”

晴子冲着对面连开三枪,算是给他们做了答复。

枪声又爆响起来。我们且战且退,对方死死缠住不放,密集的子弹不断在头顶和两边呼啸而过。他们在火力的掩护下,一直尝试着冲过来,都被我和晴子用密集的子弹逼了回去。子弹消耗得非常快,交火仅仅一盏茶的时间,我就只剩下一个弹夹了。

背后数百米之外就是清漳河,河边有一条提前预备的小船,只要跑到河边,上了船,就安全了。

是时候了,我在心里说。

我靠近晴子:“快!你把子弹都给我,我掩护你撤退!”

晴子冲我凄然一笑,脸上忽然换了一副决绝的表情:“死也要死在一块儿!”

我怒斥道:“都死了,情报怎么送回去?!”

晴子摇了摇头,仰脸看着天空,不让泪水滴落下来。

我将枪口顶上了自己的太阳穴:“我只数三个数,你若不走,我就开枪了!一!二……”

晴子愣了一下,凄然地看了我一眼,将她仅剩的一个弹夹扔给我,抽身离去。

我趴在一堵矮墙头上,漫无目的地向着对面开枪,一枪一枪地单发,把子弹打光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晴子正站在清漳河边,远远地望着我。我举起胳膊,冲她挥了挥手。她的身子猛然一拧,消失在河边。

我蹲在墙根处,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慢慢闭上了眼睛。

太阳落山时,我被带到了八路军关岭根据地。几条枪押着我从街上走过时,根据地一片歡腾,无数军民都拥在路边观望。我低着头,感觉自己像被江湖艺人牵着的一只猴子。

我被送进了审讯室,有两名军官对我进行了讯问,问我来这里有什么目的,和谁接头……面对审问,我一言不发,用沉默维持着帝国军人的尊严。他们审了我两个多小时,其间,有人给我端来了一碗米饭,我没有吃,只向他们要了一点儿水喝。后来,他们见在我这里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就把我关进了一间漆黑的禁闭室。

黑暗中,我盘腿坐在厚厚的稻草上,闭目养神。外面渐渐静了下来,偶尔传来夜鸟飞翔的声音,还有遥远的狼嚎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外面下起了小雨,唰唰的雨声像催眠的小曲,将我慢慢引向梦乡……

门外忽然传来的声音将我惊醒,我睁开眼,面前一片漆黑。

一只手掌轻轻将我的嘴捂住。

我心中一凛:来得好快!我原以为要在这里待几天呢。

“是江口太君吗?”黑暗中,耳边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

我用力眨了眨眼,在黑暗中看到一个人影蹲在我的面前。我点了点头。

黑影将一把手枪塞到我的手里,小声说:“请跟我走。”

我把枪紧紧握在手里,小声问:“是黑蛇先生吧?”

黑影凑近我的耳朵说:“出去再谈。”

我们一前一后,摸黑走出了禁闭室的门。

我们刚刚迈出屋门,面前忽然亮起无数个火把,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黑影。

黑影身子一抖,我一掌将他手里的枪打落在地。

黑影惊道:“你!你——不是江口一夫!”

我学着江湖人士的样子,冲他拱了拱手说:“黑蛇先生,在下正是江口一夫,感谢您冒险搭救!”

几名八路军战士冲上来,把黑影捆了起来。

几个月前,关岭根据地的军事行动经常被日军所获悉,几次行动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失。八路军敌工部怀疑内部出了奸细,为了找出这个隐患,敌工部的同志来麻田八路军总部找到我,让我打回日军本部,帮忙找出这个奸细。按照我们商定的计划,我先是上演了一出大张旗鼓的出逃,从根据地逃出去,然后以失散日军的名义回到了驻辽县的日军本部。我出逃的消息,奸细肯定会报告给日军,又有恋人晴子以生命为我担保,我便顺利地被接纳,重新回到日军情报机关。潜伏下来后,经过几个月的等待和谋划,我终于有了这样一次来取情报的机会,就通过地下联络人报告给了八路军总部。清漳河边的截杀行动,看似偶然遭遇,其实是早就谋划好的。那场枪战虽然激烈,但八路军的子弹是长了眼的,绝不会打在我和晴子的身上。

第二天上午,日军根据晴子拿回去的情报,来蜈蚣岭设伏,准备偷袭在此过境的八路军某部。他们肯定没有想到,这份“情报”是关岭根据地故意散布出去的。这是敌工部设计的一箭双雕的计划:甄别奸细和伏击日军。此时,八路军投入了三个团六千多人的兵力,已经在日军必经的一条山谷两侧埋伏好了。

这是一场居高临下的伏击战。八路军在地形上占尽了优势,日军武器精良,双方各有优劣,战斗特别激烈。

激战了两个多小时,日伪军全面溃败,一个日军大队加一个团的伪军,计三千余人,只有数百日伪军突出了包围圈,留下了遍地的尸体和伤员,还有数百个投降的伪军。

我没有获准参加这次战斗,是在战士们打扫战场时赶到的。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在遍地狼烟中焦急地寻找着晴子。我既想见到她,又怕见到她,心中祈盼她没有参加这次战斗……即使参加了,也安全撤退了……内心深处又盼望她留下来,还能安然无恙……

把枪放下!缴枪不杀……

我被一阵呵斥声吸引到一个偏僻的山坳里,我终于看到了晴子,她腿部受伤,背靠一块山石,面对渐渐逼近的八路军战士,她忽然将手枪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我还没来得及出声制止,她已扣动了扳机!

刹那间,我几乎窒息。好在,只传来一声轻微的脆响:她的枪里没有子弹了。

我拨开众人,冲上去,一把夺过她的手枪,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说:“晴子,不要!”

晴子推开我,愣了一下,忽然又扑上来,用两只手臂轮番抽打着我的头、我的脸,哭泣着说:“你这个骗子!叛徒!你骗了我……”

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说:“晴子,冷静、冷静……请听我解释……”

军医李美娜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江口同志,让我看看她的伤。”

晴子充满敌意地怒视了她一眼,粗暴地将她推开。

我安抚着晴子,待她情绪稍稍平复了,郑重地对她说:“晴子,这位李美娜医生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她,你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晴子认真地看了看李美娜,倔强而仇恨的眼神终于慢慢柔和下来。

李美娜看了看晴子的伤,对我微笑了一下说:“放心,她没伤到骨头。”她为晴子仔细地包扎了伤口后,又去照顾别的伤员了。晴子擦干了眼泪,执拗地盯着我问:“你怎么会……会背叛天皇陛下?”

我叹了口气说:“中国有句话叫一言难尽……”

在回麻田八路军总部的路上,我和晴子共骑一匹战马。我把自己被俘后的真实经历全部告诉了她……

三个月前,我带着一支十几个人的骑兵小分队,一早就从辽县出发,来太行山腹地侦察地形。傍晚,在返回县城的路上,邂逅了押运粮车的吉野。我们两支队伍结伴而行,向县城进发。后来回想起来,八路军是冲着吉野的押运队去的,我因为和他们同行,也被捎上了。

那一天,天上喷着火,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山路两边连棵像样的树也没有,间或有几棵奇形怪状的杮子树,连树叶子都耷拉着脑袋。士兵们的军装都被汗水湿透了。那些赶着马车运粮的老百姓,都脱了上衣,汗珠子不断从黑亮亮的后背上滚落。

前面是一段狭长的山谷,根据经验,八路军最喜欢在这种地方设伏,我看了看蹒跚前行的十几辆粮车,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停下来,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有几滴渗入了眼睛,眼珠子又痒又痛。我小声对从后面赶上来的吉野说:“吉野君,前面地形险要,我们是不是先派几名士兵去侦察一下?”

吉野为人有些骄横,他不屑地看了我一眼说:“江口君,你是让八路军打怕了吧?”

然后,他不等我再说什么,大声道:“统统地加快速度,前进!”

我恼怒地瞪了吉野一眼,开始后悔和这个狂妄的家伙同行。

我们刚刚进入山谷的狭长地段,山梁上就传来一声枪响,吉野的脑门上突然爆开了一个血洞,他仰起脸,呆呆地看着天空,不甘心地从马上摔落尘埃。

随后枪声大作。那些运粮的百姓,听见枪响,就如听到了命令般,都麻溜地钻到了粮车底下。显然,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伏击。

八路军的火力很猛,步枪、机枪、手榴弹、石块下雨般从两边的高坡上倾泻下来,我们措手不及,还未投入战斗,就有一多半士兵倒了下去。

我从懵懂中清醒过来,立即下了马,正准备组织士兵反击,轰!一颗手榴弹在我身边爆炸了!我被气浪推得向后飞了起来,又重重地摔了下去,后脑一阵剧痛,失去了知觉……

我在一缕花香中醒了过来,耳边是一片清脆悦耳的鸟鸣声。迷蒙中,我感觉回到了白桦林里那个伴随我长大的小屋。那是松花江边的家,小时候,我经常在百花的香气和鸟鸣声中醒来,起床后,就有妈妈做的寿司和鲜鱼汤。我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一些穿着灰色破烂军装的人正在打扫战场。我斜倚在一块大石头上,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医生正在给我的头部做包扎。

战斗结束了?是的,战斗真的结束了,到处是我们日军的尸体。我竟然没有死?我被俘了……我从懵懂中逐渐清醒过来,不!我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该为天皇陛下效忠了……亲爱的晴子,来生再见了!

我的右手缓缓地摸向后腰,猛然抽出手枪,把枪顶在女医生的胸口上,大喊道:“滚开!快点儿滚!”

女医生吓了一跳!不过,她很快镇静下来,轻声说:“别冲动!我是医生,你后脑的伤,若不及时包扎,会有生命危险。”

我用左手一把扯下头上的绷带,一阵头皮撕裂般的剧痛。我咬着牙没有叫出声来。我用手枪粗暴地把女医生顶了个趔趄,然后把枪口顶在太阳穴上,高喊了一声:“天皇陛下万……”

话没说完,手枪就被旁边一名小战士用枪托打飞了!然后,他飞起一脚,把我踹倒在地。

那个女医生赶紧过来,将我扶起来,让我重新倚到那块大石头上。

那名满脸稚气的小战士气哼哼地说:“姐,这种人你管他干吗?一枪崩了算了!”

女医生呵斥道:“你不知道咱们八路军优待俘虏的政策吗?”

小战士不耐烦地说:“那你快点儿,鬼子听见枪声,大队人马很快就会扑过来,到时候再撤就来不及了。”

女医生重新给我包扎伤口,还用严厉的口气警告我:“别乱动,你后脑的伤口很深,要是发了炎,你就彻底没救了。”

在她严厉的口气中,我感受到一种被关怀的温暖,心突地热了一下……但是,我被灌输的武士道精神突然涌上了心头:帝国军人绝对不能当中国人的俘虏……

我往四周扫视了一下,周围已经打扫干净了,什么武器也没有。我忽然想到,自己的匕首就藏在长筒靴里,就悄悄提了提裤腿,然后伸手把匕首掏了出来……

“你不要做傻事!”

女医生发觉了,她放下手里的绷带,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警告她说:“你松手!不然我可不客气了!”

她反而抓得更紧了,并拼命把匕首往她怀里夺。

我急了,脑袋一阵晕眩,手忽然之间绵软无力了,她却用力过猛,把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右肩!

啊——她惨叫了一声,松开了手。

我猛然清醒,倒转刀尖,用力刺向自己的腹部!

忽然,我的头被重重地击了一下,又失去了知觉。

我先是感觉脸上湿漉漉的,开始有了模糊的意识,蒙蒙眬眬中,有人在给我包扎后脑的伤口。

刚才那名小战士的声音:“别给他包了,他伤了你,我崩了他也不违反紀律!”

女医生的声音:“他一心想自杀,他们都被军国主义洗脑了,也挺可怜的……”

我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女医生刚才还红润秀气的脸已经变得纸一般惨白了,胸前的白衣上浸满了鲜血,右肩上缠了厚厚的一圈绷带。

我成了此役唯一的俘虏,也是日军唯一的幸存者。

两名八路军战士将我抬上担架,那个女军医递给我一个水壶,让我喝水。想到我们对待中国战俘的残酷折磨和屠杀,想到我们军方宣传的中国军队对俘虏的残杀,我内心一片茫然。

我被安置在八路军驻地一个简陋的病房里。那个女军医重新给我清洗了伤口,换了药和绷带。临出门前,她冲我笑了笑说:“我叫李美娜,住在隔壁,有事你就让人喊我。”她指了指在门口站岗的一名战士。她的牙齿很洁白,笑起来特别好看。后来我才知道,李美娜是印籍华侨,她父亲在新德里拥有一家大型私立医院。自小学医的她,抗战爆发后自愿回国,加入抗战队伍,还携带了大量的医疗器材和药品。

我在惶恐中度过了极其不安的一夜。我不知道,他们最终会不会杀了我。其实我并不想死,我还没有跟妈妈回过故乡。

第二天一早,我刚在病房吃过早餐,一个身材瘦高的男人走了进来。

我借着晨光仔细一看,吃了一惊。来人竟然是在新兵联队时的战友柳生太郎,早就听说他投靠了八路军,加入了一个什么反战联盟。

我冲他冷笑了一声说:“柳生君,你是来做说客的吧?”

柳生太郎微微一笑说:“江口君,你还真猜对了,你已经亲眼看到了八路军是怎么对待你的,他们才是真正的正义之师啊。”

刚才吃饭时,李美娜医生拿给我的是馒头和缴获的罐头,而她自己吃的却是掺了野菜的窝头和萝卜咸菜。那一刻,我领略到了八路军的仁义,也有了小小的感动,但转念一想,这也许是他们收买人心的把戏。

我冷冷地说:“可是,我们是帝国的军官,怎么能背叛天皇陛下,屈尊加入中国人的队伍?”

“江口君,你醒醒吧,不要再迷信军国主义的谎言!这是场赤裸裸的侵略战争……”

我看着柳生太郎循循善诱的样子,心想,这个大和民族的败类,算是被共产党八路军彻底赤化了,看来,他们的宣传工作确实厉害……转念又一想,我还不能和他闹翻,我要利用他拖延时间,然后找机会逃离这个荒僻的山沟,重返部队。

我假作思索了一阵,然后郑重地对柳生太郎说:“柳生君,你让我向八路军投降,我一时还无法接受,你得容我认真考虑一下。”

柳生太郎以为我思想已经松动,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几天后,我的脑袋不再晕了,能下床活动了。我每天都在门前的院子里散步,舒展几下筋骨。慢慢地,我能够在八路军部队驻扎的这个山村自由活动了。我暗暗观察了几天,发现并没有人监视我。看来柳生太郎做了不少工作,八路军战士们好像已经不再对我设防。晚上,柳生太郎常约我下象棋,和战士们一块儿打扑克。为了麻痹他们,我也装出高兴的样子和他们一起娱乐。在这期间,我利用散步的机会,把周围的地形摸熟了。村子建在一个高高的山冈上,只有一个朝南的出口,有士兵昼夜轮值,不可能出得去。村东村西都是悬崖,下面是几十丈深的山谷,也无逃跑可能。只有村子的北边,峭壁的坡度较缓一些,而且离下面的地面只有十几米高,借助峭壁上突出的石头和小树、蔓藤,应该能够安全地溜滑下去。

我被俘大约一个月后的一个晚上,部队的指挥员都到一二九师师部去开会了。晚饭后,天上飘起了小雨,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我拿着手电筒,悄悄从病房走出来,沿着墙根儿,转到了房子的后面。我早想好了,如果遇到人,我就说去房后小便。我在房后站了一会儿,听了听周围的动静,感觉没有人,就借着房屋和树木的掩护慢慢向村北摸了过去。

我来到村边,先在潮湿的峭壁边上坐下来,然后打开手电筒,往下照了照,我以前看好的那个突出的石头就在脚下。逃离就在眼前了,我的内心一阵激动,心跳骤然加快起来。我稳住心神,将右脚探下去,踩到那块突出的石头上,感覺石头挺结实,就将左脚也往下探去,没想到,左脚刚一悬空,右脚下的石头就松动了,我整个人顺着峭壁滚摔了下去,头部一阵剧痛袭来,就失去了知觉……

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还在原来的病房里,李美娜医生坐在床前的凳子上看着我。一瞬间,我产生了错觉:落崖的事情只是一场噩梦?

门口光线一暗,同时进来两个人。我仔细一看,是柳生太郎和一个英武的中国军人。

柳生太郎握着我的手说:“天哪!你总算醒过来了!”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柳生君,我这是怎么了?”

柳生太郎说:“那天晚上,我去找你下棋,没找到你,就发动全体战士找,找了一夜没有结果,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在村北的崖下找到你。当时你已经昏迷了,头部的旧伤被石头划开,又淋了雨水,严重发炎,你已经连续三天高烧不醒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指了指旁边的中国军人说:“这是八路军一二九师的刘伯承师长,特意从司令部赶过来看你的。”

我吓了一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大名鼎鼎的刘伯承师长会来看我?看一个冥顽不化的俘虏?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刘伯承师长轻轻按住我,和蔼地说:“躺着别动,我给你带了一点儿酱菜,你就着能多下些饭,伤口会好得快一些。”

我知道,在我们日军的严密封锁下,八路军的供给十分困难,连食盐都非常紧缺,酱菜对他们来说,是十分紧缺的食品。

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滚烫的泪水小溪一般顺着两颊流淌下来,浸湿了枕头。

几天后,我和柳生太郎被接到麻田八路军总部。在这里,我接触到了杉本一夫先生创建的“在华日人觉醒联盟”,其成员都是我的日本同胞,都曾经是日本军国主义的刽子手、杀人机器,但现在,他们都已脱胎换骨,全力投入反战工作,为自己的过往赎罪。那时,我才真正了解了这场战争,明白了这场战争背后的罪恶阴谋。

来麻田后不久,我就加入了“在华日人觉醒联盟”,成为这个组织的早期成员之一。

讲完我的经历,我们也随部队来到了麻田八路军总部。我把晴子从马上扶下来,将她背到了我和柳生太郎的房间。

自始至终,晴子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把她放在床上,摸了摸她的脸,郑重地对她说:“晴子,我和中共站到了一条战线上,但这并不代表我背叛了我们的国家和民族,相反,我所做的,是将我们的同胞尽快从战争的深渊中解放出来……”

晴子看着我,一言不发。我不知道她是否听懂了我的话,但我知道,她一定在深深地思考。

根据地的生活,为晴子打开了一扇新的窗子。这扇窗子是明亮的,驱散了战争在她心头积聚的阴霾,她原本善良的心性渐渐得到了复苏。几天后,她主动要求加入了“在华日人觉醒联盟”。

在八路军的帮助下,我们的盟员越来越多,逐步对太行山区的日军开展了宣传、瓦解工作。虽然我们人手有限,但我们了解自己的同胞,熟知他们的思想动向、风俗习惯等,就利用日军中的同乡、朋友等关系,通过向日军据点喊话、写信、通电话、送慰问袋等各种方式,直接或者间接地和日军士兵联络感情,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很多日军知道战争的真相后,产生了思乡厌战的情绪,不断发生士兵逃亡和主动向八路军投诚的事件,军队战斗力也在不断下降。那几年,我们成了抗日战场上瓦解日军必不可少的重要力量。

1942年7月1日,我双喜临门。第一喜:我和晴子、柳生太郎同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第二喜:这一天是农历的五月二十九,按中国的古老皇历,是个适宜嫁娶的黄道吉日。我和晴子在麻田八路军总部举行了简朴而热闹的婚礼,刘伯承司令员亲自为我们主婚。

三年后,“二战”结束了。我和晴子回到了哈尔滨。半年后,我们又随父母回到了家乡北海道。在中国太行山的那段经历,我们将永远铭刻在心间。

责任编辑刘升盈

【作者简介】邢庆杰,一级作家,德州市文联专业作家,德州市作协主席。已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作品400余万字,出版小说集24部。曾获山东省泰山文艺奖、冰心儿童图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等多种文学奖项。作品曾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并入选《中国当代文学选本》等多种选本。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邢庆杰 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2年3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