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土山并不是土山,因地表覆盖着赤红赤红的薄土层而得名。这是林场的制高点。锥形的山头,四周没有林木。山尖上耸立着十五米高的铁架防火楼,铁架下面是一幢小砖房,房顶上竖立着一根天线。
是“飞龙”领我来防火楼的。“飞龙”是一条狗的名字,是负责防火楼的护林员小蓝同志训练出来的一条黄狗,腿长长,嘴尖尖,主人在它的脖颈上套了一圈反插铁刺的皮条,这更增加了它的战斗力。我在山下林场场部时,马场长把“飞龙”带出来告诉我说:“跟它走吧,去防火楼保证安全无恙!”说着拍了拍“飞龙”的头,狗围着我的腿闻了又闻,使劲地摇了摇尾巴,依偎在我身旁,两眼盯着马场长。马场长抚摸了几下“飞龙”的头,摆了摆手说:“去吧,去吧!”
我们沿着运木材拖拉机的泥泞道路,曲曲折折地走进了一片混交林。茂密的树冠搭了天棚,清晨的阳光在枝叶的缝隙中闪光。“飞龙”远远地跑在前头,不时停下来或是蹲卧着张望落在后边的我,等我赶上来时,它又拨回头前进了。出了林子就见到红土山尖尖的山顶了,山根下是一个小小的村落,从此处起,山丘陡然隆起。一只黑狗从村里跑出来汪汪大叫。“飞龙”猛地窜上去狂吠了几声,黑狗灰溜溜地跳进柳枝围墙的小院里,从枝条的缝隙里窥视着我们,只是在肚子里咕咕地哼着。我有些喜欢这勇猛而灵慧的“飞龙”了。一口气爬到山顶,小蓝早候在那里迎接我了。他高高的个儿,结实的肩膀,孔武有力,英俊魁伟。
我不由自主地赞叹了“飞龙”一番。小蓝颇为自豪地说:“哎呀,您如果冬季来,‘飞龙会给您抓狍子什么的,就是这红土山,漫野跑狍子。傻狍子的蹄子尖尖的,在雪地上跑一步陷一步,腿都擦破了,不多一会,狍子累得吁吁气喘,‘飞龙叼住狍子不撒嘴,等着我过去取。去年一冬天猎获十二只。‘飞龙还参加林场狩猎队抓回过两只野猪呢!”
我知道小蓝精心训练“飞龙”并非为了狩猎,主要还是用它传递消息,报告火情,守夜防盗,巡逻护林。
“为什么叫‘飞龙呢?这不是榛鸡的别名吗?”
“这是因为它跑起来象飞一样,飞龙鸟以前因做贡品而得名,除了供人品尝外,还有什么价值?这么美的名字该给有益于生活的动物吧!”
吓,我听小蓝这么一说,觉得他肚子里还真有一套。
护林员住的小屋是里外间,外间只是一个大灶,安着一口大锅,烧水也做饭,屋里是一铺火炕,地上是一张小桌,上面摆着电话,报话机,地上是仪器架和双筒望远镜,墙上是林场林相图,这图引起我的注意。图中一方格一方格地把林场地域划开了,每一格子里详细地标出了各种树木的名称,地形标高,山丘,水泡,小溪流,这是一张林业“军用”地图。
我随小蓝登上防火楼。“飞龙”在小屋门口蜷曲着睡熟了。小蓝把双筒望远镜背到小楼上边。茫茫林海就在脚下,红艳艳的霞光已经退去,阳光把千万只金色针线在绿缎上绣动。森林的上空漾动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一条轻柔的河水款款地弯弯地穿过密林,水面闪动着碎金般的光点。
“红松平了头,白松起了楼!”小蓝从树木的层次、颜色、形态上,明确地辨别出一片淡绿处是中龄杨桦树,一片深绿的是成熟的针叶林。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小蓝发亮的额头,我猜想小屋里那张一万五千多公顷面积的林相图,都印在他的大脑里了。
“你是不是无时无刻都在观察呢?”
“每年的春三月,三月十五日到六月十五日;冬二月,九月十五日到十一月十五日为防火戒严期,其他时候,夏季林木绿叶茂密,水份充裕,到了寒冬大雪封山,这段时间就松快些了。”小蓝为我架好望远镜,他先试试镜头,然后让我来看。防火楼上风挺大,吹动着我们的头发,鼓起我们的衣服。小蓝这小伙子眉宇间充溢着青春的活力,只是额头上已刻下了几条细长的皱纹,记载着他久于风雨林木中付出的辛劳。
望远镜的作用果然奇妙,这才叫开阔眼界。望北方,是山脉的主峰,皑皑白雪覆盖着山顶。望东方,峰崖屏障,烟岚缭绕,茏茏葱葱的绿涛无边无际扩展开来。望南方,阳光被雾气所笼罩,隐约约地有一高高的山丘,尖顶的防火楼在闪着光。望西方,雪白的云彩挂在连绵的山峦间,那边就是自然保护区的地界了。我转动镜头俯视山下,林落里袅袅炊烟曲曲弯弯地悬在半空,村落中的耕牛,撒种人的眉眼,看得很清楚。在这绿色波涛里,我们这山头恰似大海中的岛屿!
“过了戒严期,事情不是少了么?整天呆在这里不寂寞么?”其实我心中想的是这单调的工作,一般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来干的,年轻的棒小伙子在这里不是会呆颓了么?
“防火是一个方面,护林的内容可就多了!防止偷盗乱伐木材、毁林开荒,就是重要的任务!”
我们从小楼顶平台上钻进小楼屋里,小楼时时在摇晃。小蓝轻柔的叙述,好象是山脚下那一缕炊烟牵来了一个个故事:
……一天,望远镜里出现了异常情况,孔繁生家的灯亮了一夜,第二天他家的豆秸堆突然增高了。小蓝下山了,扒着木板门条往里看,豆秸堆露出新砍伐的红松。他脑中立时映出林相图中的第二十四林班,这片林木是在不易被人发觉的山凹处。他暗暗惊奇,一夜之间,竟会把诺大一棵红松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回家。在单刀直入的盘问下,孔繁生吱吱唔唔说是舅家送的,孔的媳妇这个娇小精明的女人,轻朗朗地叫了声:“叔!稀客,稀客,真是请也请不到!”这女人忙活起炒菜、炸花生豆,又拎出一瓶老白干,放在护林员眼前。孔繁生也悟了过来,赶忙敬茶点烟,搭讪闲话把题目扯开。这一对夫妇装痴卖傻,护林员自有一定之规:“走,跟我上场里去交罚款四十元!别狡辩了,情节严重的要判刑。”
当然也碰上过硬碴的,山背后张玉凤家盖房,大梁大檩地锯木料。小蓝一看这里头十分蹊跷,有群众来反映是借公社的卡车拉来的。这主儿扎手不好碰。张玉凤的爹是林业局集体经济管理处的头头,官不大权不小。张玉风男人绰号油刘,和小蓝同过学,乡里乡亲,穿开裆裤时的朋友,睁一眼闭一眼吧?上衣口袋的森林法不答应,干预吧?以后的事儿可就多了。小蓝在山坡上踌躇了足有一天,山下锯木头的响声割得人心痛,一跺脚,他带着“飞龙”闯宫了。那知张口一问木材来源,张玉凤就发了小姐脾气,来个先下手为强,眉毛压紧了突出的眼珠,双手插腰,胸脯起伏,“理直气壮”地撒泼喊叫:“咸吃萝卜淡操心,我花钱买的,干你什么事?”小蓝也不示弱:“丑话说头里,免得我翻脸不认人!”张玉风骂开了:“都是你缺德缺的,前年把脊骨摔伤,好好的油锯手当不成了,今儿再缺德,让你从防火楼上掉摔死!”小蓝心里全明白了,程咬金就这三板斧,盗窃木材罪责难逃,谁干了亏心事谁心虚!起先油刘钻到屋里不出来,看着鬼花活瞒不了护林员的眼睛,慌手忙脚出来打圆场,软磨硬泡:“我们老同学啦,原谅她妇人家说话不着斤不着两,你也别跟她发火,这木料确是从林业局买来的……”油刘暗中搬出他老丈人来压人了。小蓝口气和缓些,但一步没让:“买的有发票吗?没有见过林业局往私人手里卖圆木!”小蓝心里有把握,这么粗的黄菠萝只有靠江边那片原始森林有。油刘知道这个同窗吃了秤砣铁了心,于是变了脸:“你连个芝麻绿豆官都没混上,耍什么威风?一点同窗之谊都不讲,以后兴许谁还用上谁呢!”小蓝一脸冷漠,鄙夷地回答:“亏了你,是个干部,咱割袍断义,划地绝交也不怕……”
我越听越有兴趣。这时发觉小蓝自有一种不凡的气概,眼睛里火亮火亮的,灼灼的光芒,足以使那些破坏林木者望而生畏!
“你的脊骨怎么摔伤的,如今好了么?”我提出问题,却猛然想起,好象马场长曾为我介绍说林场的一个油锯手,为救同伴自己摔伤在小火车铁轨上,脊骨摔伤了。当时说了名字,因为生疏没有记下,看来就是小蓝了。
偏偏小蓝避开了我的问题:“我要干好力所能及的工作!有了森林法事情好办多了,您还不知道以往打伤护林员的事屡屡不断哩!”他从口袋掏出绿色塑料小本递给我看。
“这是谁上山来了?”我忽然发现山路上有一穿红艳艳服饰的妇女,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儿。我跨出小楼到平台上看望远镜。这是谁?俊俏的脸庞上配着一双秀目,健美的身材十分窈窕。“飞龙”迎了上去,摇着尾巴可欢快啦。这年轻妇女把怀里的孩子放到地上,小女孩蹒跚着张开手去抓“飞龙”的耳朵,勇猛的狗服服贴贴任她耍弄……
“这是我爱人,她在综合加工厂工作,今天是假日,上山‘探亲的……”
哦,森林,这绿色的宝库,你有多少忠实的守卫者呵!
分类:散文·杂文 作者:柴德森 期刊:《啄木鸟》1984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