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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正谈着话,清瘦的高木突然一阵咳嗽。大家这才注意到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异样的气味。
“起火了吗?”古代美术商水谷堂变了脸色。在场的人立刻四处张望,只见从门口方向流进一丝淡黄色轻烟。
这之后好像有谁跑到门口,干了什么。在骚动中,我听到了惊慌的声音。
刚刚闭店的M百货店八楼的展会厅就这样陷入了一场短暂的混乱。
起火是在客人退场之后,留下的是将要盘点的店员。因此,也没有陷入恐慌的状态,重要的是,起火影响到的,不过是被烟熏了堆在楼梯横侧的商品。尽管如此,有关人员还是很忐忑不安,因为展会厅的“茶道名宝展”第一天结束后,不少国宝和重要文化财产的展品都开放式地陈列着。
“啊,真是吓了一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只是小火,还算好,如果……”
“要是一场真正的火灾……”
一时逃出去的人们又返回到平静下来的会场,从极度紧张中解脱出来,大家兴奋未平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要是稍一闪失,这些名品被带出去的话……”陶艺家古泽一边擦汗,一边说。
“突发事件,真不知会发生什么。不管怎么说,流云风格的‘初花没有在混乱中遗失,就是大好事。”小室望着陈列室,作为一个收藏家,他是这个圈子里的名人。
“不会遗失的。在场的,就我们这些人。”认真答话的,是高挑的笠户久美。她那有品位的水色连衣裙上配着一条珍珠项链,看上去很清凉。透明的肌肤看上去更像一位钢琴家或芭蕾舞演员,她是一位美丽的女茶艺人。至今仍是独身,还不到30岁。
“我被烟呛着,一下子不舒服起来。老森真是有责任感的人,事态马上得到了控制……”
被表扬的老森是这次展会的主办方——中央报社事业部副部长,也是该展会的负责人。此时的他,身体还颤抖着。
“当知道起火了,我呆呆地站着那儿,一边慌张地考虑着做转移的准备,一边犹豫着该搬到哪个方向。结果,火势没有蔓延,没有威胁到展品……真是啊,这种事真让人少活几年。要是有个闪失,我就是自杀也没得完……”老森一边感叹,一边环顾着陈列厅的展品,吐了一口大气。
展会厅的烟雾由排烟机带走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摆放有致的古今名品与周围的骚动无关似的,所以享受着由它们自己形成的静静空间。
我站在一个无责任的位置上,但也是相同的中央报社的编辑委员。我说:“总之没事了。不过,得有个拿出去的顺序。这次的展览,早就做好准备了。要是过去那种展览方式可没办法。喂,高木,你不会是准备好了应对像刚才那种事,才提出了这种展览方法的吧?”
当爱陶会向中央报社申请这次展会计划时,事业部里没有精通陶瓷器、书画的人员,所以找到了美术评论家的高木。几年来,高木一直对把陶瓷器放在玻璃箱里进行展示的方法有异议。他说,如果不拿起陶瓷器试试,是不明白它的好的。特别是茶具,必须放在茶室的榻榻米上鉴赏的说法,这是瞎说。
中央新闻社尊重了他的意见。虽然不是可以拿在手里观赏的展览,但在厅里放入了植物,并特意在一角搭建成茶室的模样,在那里把主要展品,一个叫“初花”的茶叶陶罐摆放在圆形栗色茶盘上作装饰。朝鲜李朝时代的古茶碗呀日本志野净水罐“古岸”(茶道中盛水的器具)都同时供来宾参观。这种精心策划而讲究的展览方式使展览厅充满了安宁而别具雅致的风味,展会第一天就获得了好评。
高木注视着我的脸,什么也没说。他60岁已过,高耸的骨骼,瘦削不堪。
“不过,老森说了要考虑搬出的顺序,摆放的这些名物,一瞬的工夫,首先搬出哪件呢?”水谷堂插话道。
“虽然惊慌……离得最近的‘初花在我脑子里闪了一下。比起重要文化财产什么的,几百年来,它是被看成茶道美学的标志性名品啊。”
“原来如此。果然是‘初花。与其说是日本的宝,更可以说是全人类的宝。”水谷堂深深点了点头,回头对着“初花”细细凝望,感叹似的发出一声“真是件了不起的作品。”
“初花”就在离大家不远的地方,极其安静地坐在那里。虽然是个茶叶罐,且只有能够放入手掌的大小,但却有着凛然的风格。从罐的颈部到中央部位微妙地膨胀,由浓郁的茶褐色变化成紫色,滴垂着三条流线的釉色,富有无法比拟的魅力。
“我知道‘初花的名字,一直没有机会拜赏这个罕见的名器。今天看了,真是感叹不已啊。我们现代的陶艺家无论怎么造诣深厚,也做不出这种东西了。”古泽边说,边想要仔细看看这件珍宝,便三步并作两步奔向茶室的方向。
古泽两手撑着榻榻米,凝视着“初花”。“哦!呀!”他的表情里透着疑惑,然后对着走进自己的小室小声低语,小室紧张又小声地回应:“不可想象,会是这样吗?”
“你们俩嘀咕什么?”水谷堂插入他们两人中间,边说边伸长脖子盯着“初花”,表情僵硬。
我和老森正与高木说话,古泽他们的样子引起了我们的注意。笠户久美也感觉不对,问小室出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小室还试着想谈谈照明的话题,但是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动摇。事情重大。古泽是这样对小室说的:“这个‘初花和出火之前的展品好像不同。不对,不是一样的。”
“初花”的名字是足利义政(室町幕府第8代将军)命名的,出自《古今集》里的一句诗词。作为类似形状的茶叶罐之王,是东山时代以来的名品。
这个“初花”高约9.2英寸,多次出现在历史舞台上。要么被它巨大的经济价值等价交易,要么成了政治社会地位的象征。壶虽小,500年中却处于“美之秩序”的顶点,富有权威。
拥有者变过多次,交替剧的舞台上总是鲜血流淌,充满阴险。交货人的手段、接受者的表情,随着时代的推移,总有人想着它后来的故事,“初花”的来历也染上了推理的色彩。
根据新井白石(江户时代中期的学者)的著说,这个茶叶罐是杨贵妃的油壶。这种说法有点离谱。但它肯定出自中国,不应该是唐朝,而是宋朝。是哪里的窑烧制的,无可考证。恐怕是对明贸易时,到了义政手里的。当时的鉴定家鸟居引拙等还附上了鉴定书。引拙是千利休派茶道始祖村田珠光的继承人。“初花”的鉴定当初,是从义政手里接过的上页末。
之后,转让给了京都富商的匹田宗观,宗观十分自豪,太过显耀,太过有名,1569年,当织田信长进入京都,宗观被迫把“初花”献给了信长。信长是真的喜欢“初花”,他有很高的审美力。不为它的权威,只是喜欢而爱。每次茶会自然会拿出来,让今井宗久、津田宗及(桃山时代的茶人、豪商)观赏。传说信长还对刚当上滨城主的羽柴筑,也就是后来的丰臣秀吉说,这就是“初花”,你已做了一城之主,要记住它。茶道高人千利休多次用这个茶罐沏茶。
信长把“初花”收藏在安土城,1578年,把城一起交给了长子信忠,作为在信贵山战役取胜的奖赏。因为信忠的权势,有着权力者象征的“初花”起到的它的作用。它曾代表父亲,将其展示给诸位将领观赏。
又过了四年,也就是1582年6月2日,天下大乱,发生了本能寺事变。信长和信忠相继遭到杀害。安土城落入明智光秀(桃山时代的武将)的堂兄光春手中。不久,信长部下秀吉一群人杀进城内,光春放火烧了安土城。当时,“初花”应该在安土城,不过,没有文字记录,也许还在退到坂本城的光春手里。也有说,“初花”与安土城一起被火烧掉了。但,似乎不是这样。
2
“初花”被掉包是事实吗?真是毫无道理的事。现在留在会场的,没有一丝赝品的伪劣,它的品格依在。虽然如此,被他们一说,倒是觉得与出火前的“初花”有点不同。
如果真是这样,唯一的可能是在骚乱中出的差错。之后的一段时间,保安寸步不离地守在一边。犯人应该在有关人员之中,这个人已经把正品的“初花”藏在了哪里,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加入正品、赝品的争论之中。
大家都意识到了这点,不是各自拼命发表意见来保护自己,就是闪烁其词。也有人说,还不如立即让警察来彻底调查,判明真相。
可是,这是件重大的事情,作为主办方的森副部长以及听到消息立即赶到的山口部长等人都很焦虑。我也不能置若罔闻、漠不关心。
事件如果公开,媒体定会蜂拥而至,社会也将是一场掀然大波。当然,这还不是大事,到底谁能判定正赝呢?制作的年代至今未明,学者能够判定它的正伪吗?这首先就很难。极端地说,把它破坏掉,分析土片也不一定能有明确的结论。曾经用放射同位元素的测定也没找出它的推定年代。
那么,美术家可以判定吗?还是疑问。首先,比事件的有关人士高木、水谷还要优秀的鉴定家以及超越小室的鉴赏家几乎没有。时间一点点过去,没有任何证据,也许因为火事的骚动,再看“初花”的眼睛有些不同。就算判定了真伪,疑惑还会永远继续下去,对留下的茶叶罐的评价也是不可靠的。
结果,我悄悄地报告了警察,并在场宣布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所有问题在咱们内部展开调查。就算真有犯人,都是些无处躲藏的人。他们说我有这方面的经验,执意让我与警察取得联系,并联络有关人员。大家都没有异议,可我却显得很沉重。
森副部长悄悄地对我说起出火时的情景,说接近“初花”的是小室,高木的行动也很可疑。我自己也回忆了一下,其他人都没有作案时间。不过,首先要从是不是犯罪行为开始调查。
结束了长时间的议论,我走出百货店时已是夜幕降临。从空调中走出,扑面而来的是霓虹的闷热,我疲惫得几乎眩晕,险些倒下。
在出租车乘车处,小室说“有事”,急急忙忙地走了;高木也说身体支撑不住了,倒在车里离开了。山口部长和森副部长留下来收拾摊子,剩下的就是我和古泽、水谷堂还有笠户久美。
“心情好些了吗?”我安抚着久美。
“是的,没事了。可是,发生了这种事还说就当没有,是不是太轻率了。”久美一副不能接受的样子。
“久美,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去别处。”水谷堂建议,我们四个人坐上出租车驶向住地。没有小室和高木的地方,我也轻松。
一坐下,古泽边擦手边抢先说话了。“久美心里不畅快也是自然的。就连我也很怀疑。大小形状完全相同,只是釉子的色调有些素雅。也许是因为光线的缘故,感觉上有些微妙的不同。”
“是啊,是啊,感觉比之前的要冷淡一点。”水谷堂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就是如此,这个看上去更显典雅。如果是模仿品,那一定出自技艺高超的匠人之手。难道是无意间,窑火起了作用。两个双胞胎茶叶罐就此诞生了。因此酷似。”
“从前真的存在双生的茶叶罐吗?”
“有啊,那是仁清做的。有他的印烧。猛然一看像一对双胞胎。对呀,刚才的也是仁清的作品吗?”古泽晃着头。
仁清就是现今还留有他作品的那个京都陶瓷匠人吗?“对啊,是那个仁清。古泽,要是仁清的话,一般在底部会有捺印的哟。”
“不,也有无印的,等等。”古泽好像在回想思索茶叶罐。
“刚才的‘初花是起底的。仁清的旋涡状底部却很高明。水谷,是这样吧。起底是中国制,那个应该是‘初花吧。”
“不一定。起底多是中国制,日本的茶叶罐也有起底的。只看底座分不清楚。”
“哦?我又不明白了。可是,问题在罐颈下。刚才的这个部位没有挂釉,而是土。当然,外表是看不出的。过去要把手伸进去,感触未上釉的部分。刚才我感触了一下,土粒子很细,是黏土。”
“黏土是什么意思呢?”我困惑不解。
“这啊,中国制的土很细。越是年代古老,颈下部内侧就越光滑。”水谷堂对我和久美说,“谷泽也说了,总觉得留下的感觉变得冷淡。那个一定是中国制。中国美术的特点之一就是线条刚劲有力。日本人、朝鲜人的东西线条一般都很柔软。不管怎么做,民族性是无法相争的。陶器也不例外。茶碗的话,尽管日本的乐烧等李朝的东西因为安静、易亲近而被人厚爱。要是说到茶叶罐的话,中国制的是受人推崇的,是中国特有的典雅和高贵。那个有问题的茶叶罐就是‘初花哟。从前被人称道是‘茶叶罐之王的东西,不能不是它。”
是啊,是这样的。可是……正当我想发表意见,久美积极地说:“那就找专家和学者问问,彻底弄明白不好吗?总比随便猜测好。”
“这是办不到的。”水谷堂说,“就算谁说它是正品,在这种情况下都将遭到怀疑。还是不这样做为好。”
“为什么?”
“‘初花是数百年的传世品。如果把它公开进行真伪的鉴定,一定会出问题。”
“问题?什么问题?”
“不只是今天的骚动。过去几百年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呢?恐怕比今天更严重。这些都明确地解决了吗?怎么样呢?到了今天才来调查真相,怎样作出结论呢?”
“会有这些问题吗?”
久美还是不理解的样子。
安土城的“初花”下落不明。背后有什么故事吗?又过了10个月,1583年4月,突然有一天,完好无损的“初花”出现在三河国(现在的爱知县)。一个叫松本念誓的乡下土绅把它献给了最高领主德川家康。反过来得到的赏赐是三河的造酒权。家康是个现实派,虽然他拿到“初花”,但并不是供自己赏爱,首先考虑让它发挥什么作用。
秀吉的威势更加巩固,终于消灭柴田藤家,正在观望战势的家康立即把“初花”当做获胜的礼物,送了出去。
在安土城见过信长手中“初花”的秀吉欣喜若狂,之后从没让它离开过自己左右。后来,秀吉去世,遗品留给了养子宇喜多秀家。可秀家因一次战役败北,为了赎罪,秀家把“初花”献给了家康,为此减罪一等,捡回一条性命。于是,“初花”在17年之后又回到了家康手中。
时代更加混乱,丰臣家灭亡。“初花”的所有者也发生了改变,在大坂城攻略战时,第一个打进城的是家康的孙子松平忠直,“初花”便恩赐给了他。
要说大坂城,它是反德川的庞大阵地,可这时已是德川的天下。大坂城早晚都会被推翻,现在与过去的战役不同,非战即败。如今是要张显武士的英勇和忠诚,家康和历经战事的元老们都明白。年轻的忠直却认为只有自己才是日本第一的武将,虽然获得了“初花”,却因自己期待增加领地的想法落空而不满。就说家康,虽然攻下了大坂城,却与关之原战役不同,没有拿下可以分给德川军诸将领领国的土地。于是,他打算用“初花”的权威,来安抚稳定住诸将。
松平忠直为了把家臣们召集一起,用铁棒打碎了自己刚得到的“初花”,然后把破片分给了有功绩的人。“我和你们一起拼死攻城,所得的奖赏就是这个茶叶罐。现在我把它分给你们。”
还有一种传说,忠直在恩赏席上确实得到了“初花”,离开时他却把另一个茶叶罐装在了怀里。他说军功不是他一个人的,不能独自占有。
民间还流传说,忠直利用打碎假茶叶罐演了一出大戏,而把正品呈给了幕府。
忠直的狂态还不限于这些,之后还在继续。1622年,因出事被流放,56岁死于流放地。“初花”真的变成破片了吗?忠直被流放之后,松平家留下了一个满是伤痕的“茶壶”。这是被记录下来的资料。可茶叶罐和茶壶从大小来看完全不同。这种说法太牵强附会。
虽说忠直在众目睽睽之下打碎了“初花”,可之前也没有人鉴定过它的真伪。破碎之后也没有家臣可以从破片中检查出真伪。就算是出戏,也是一场简单的戏。假如“初花”没有被打碎,它又去了何方?没有任何记载,忠直的所有物应该归他的孩子所有。但是,“忠直的孩子”实际上是有问题的,这与“初花”的去向有关。
3
出火事件过了一周,残暑依然持续,让生活在这个世上的人们显得尤为疲惫不堪。
“茶道名宝展”表面上平安无事地结束了。“初花”也被很小心地送还到了德川本家。我每天去警察署,警察为每一次无根据的搜查向我诉着苦水。关于茶叶罐的真伪也难倒了科技警察们,又不能将事情表面化。
“警察认为这场小火是人为的放火。连我也被无休止地盘问。”
“也问了我。甚至连些我觉得很失礼的话都问了。还好,最后解除了对我的怀疑。警察认为,如果是茶叶罐掉了包,那犯人一定做好了准备,上演了一出有意纵火而引发的骚动事件。”
过了一周,我和水谷堂、久美又见面了。
水谷堂说:“小室和高木是最后留下的。他们两人被怀疑,还生气地找到了警察。警察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调查也没有进展。结果是不了了之。是啊,虽说我们总觉得可疑,茶叶罐也不是仿制品,说掉包什么的,是我们的错觉吧。”
我听着水谷堂的话,心里觉得不对。“一定是掉包了。应该是这样。”我肯定地说。
“诶!为什么?”两个人看着我。
“水谷堂,你不是在事情发生之后说过吧。对,古泽也说过。茶叶罐在出火之后感觉上变得硬气了。线条也变得遒劲了一些。”
“是的。我说过。”
“我觉得不能忽视你们两个人的看法。就连外行的我也觉得之前的‘初花没有后来的‘初花美。”
“是吗?”
“留下的‘初花看上去是件完美的名器。那是当然了,因为它是正品。但是,不能说因为是正品就没有掉包。现在这只茶叶罐给人的感觉,线条不是更高变化了吗?”
水谷堂和久美都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们不明白吗?我说的就是出火前的‘初花是赝品。”
“诶?”水谷堂发出惊诧的声音。
“那,你是说谁把赝品换成了正品?可笑啊?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久美睁大了眼睛。
“留下来的,我不觉得是赝品,就是因为这样想才弄不明白。反过来考虑的话,我们就能接受这一切,也合乎情理。”
“那故意拿走赝品,放回正品的人是谁呢?”
我摇着头:“如果知道是谁掉包的,也就知道理由了。”
好一会儿时间,我们三人都一言不发地静静坐着。
“小室是个怎样的人?”我鼓起勇气问水谷堂。
“他是实业界的成功者,是海外享有盛誉的收藏家。”这一点我也知道,“不为人知的一面呢?”
“他夫人已经去世了。孩子也已经成人。只是性格与众不同,却是个好人。”
“怎么与众不同了。”
“年轻时与艺妓一起殉情。可自己却活了下来;年老了,依旧固执己见。和他认识多年,有件事我一直记得。大约四年前,他受人之托,让我帮着寻找镰仓——江户时代的无气孔的陶酒杯。很幸运,我找到了。我不想卖,觉得实在太可惜,甚至想过把我店里的文物都处理掉,然后隐居下来。我非常喜欢那个陶酒杯。有一天,来我家做客的小室看见了,让我转让给他,我说这是非卖品,不卖。我们你一句我一句,一直喝酒到深夜。刚好有电话来,在我离开的工夫,他拿着陶酒杯跑了。第二天,他让人拿来了很多的钱。我输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个珍品。”
这是久美绝对不能理解的世界,说起古代美术,都是些社会上有地位的人,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呢。久美一副不解的神情。“小室把‘初花……”久美刚出口,我立即抢着说。
“等一等。我对小室不太了解。只是想从水谷堂这里了解他。还不只是小室,有关的所有人……对了,我想知道他们的出身以及人品什么的。”
“有必要吗?”
“是的。”
“那也想了解我的事了。”不知道久美是怎样理解我的借口,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没有人觉得你有问题哟。重要的,还有高木。”
“是啊,高木怎么样?”我问。
“是个好人。不太爱说话……有时也做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战争期间,他是东京大学美术系的讲师,曾围绕一个红色的绘画碗与教授意见不一。不管别人怎么说,高木固执的认为那是中国宋代的东西。因意见不统一,他竟然辞了工作,做起了闲人。后来,他去了中国的南方,干起了从古窑中发掘碎片的工作。他是想从那些碎片中来证明自己的正确。是啊,仅仅为一个茶碗。”
“是吗?”我赞赏地点点头。久美控制了情绪,低着头听水谷堂的话。
“美术品的世界用常识是无法估量的。”
“是的。这和爱异性的情意有点相似,会着迷。”
久美抬起头,水谷堂继续说:“有一个仁清做的国宝茶碗。他的孙子破落时,那个茶碗还被紧紧放在怀中……”
“曾收藏与‘初花相同的茶叶罐的,是有名的茶人松平不昧公吧。他还特意做了一个带锁的铜制柜子装着,与茶叶罐一起收藏在了美术馆。知道吗?”
“知道是知道。可古美术这些东西,就像妖怪一样,大家被卷进了欲望的旋涡……这以后,我一看见茶叶罐都会变得厌恶了。”久美激动地说。
“不是妖怪哟。”水谷堂平静地接过话,“妖怪是人。真正美好的东西,呈现给人的是与人的欲望无关的东西。就算是血流成河,美好的东西形成的依然是一个安宁的世界。”
“是啊,就是如此。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说。
“所以,人爱上了它们,把无心的东西魔性化了。我想‘初花的周围,常常都有像妖魔一样的人。他们应该与这次事件有关。”
得到“初花”的,是松平忠直的继承人光长。可光长唯一的儿子夭折后没了后人,于是把家臣的孩子万德丸收为养子,改名松平纲国。1681年,纲国22岁那年,因各种原因,光长被幕府流放,纲国也受到牵连被发配。因此,松平家败落了。此时,“初花”在哪里,成了人们感兴趣的事情。正式的记录中没有记载,“初花”从此去向不明。六年后,也就是1687年,光长父子得到宽大,恢复了官位。可“初花”的情况依旧没有记载。
1698年,幕府的正式记录里突然出现了“初花”。《上御道具记》里记载说:“元禄十一年十二月六日,松平备前守所持今在御城,备前守献上即日金四万两御付款御账面记录。”就松平备前守这个人,书上没有任何注释,也没有写上献出的理由。
一定有什么事。四万两可是破天荒的金额。总之,价值高额的茶叶罐出现了。被称为元越前家的“初花”,完整无缺。
“初花”失去音信是在安土城烧亡时。再次出现又过了10个月。再现它的人有利休、津田宗及等人。秀吉自然也没有怀疑过它的真伪。
元禄十一年,经过80年之后,“初花”再次出现。80年的岁月,更换了三代人。幕府阁僚应该没有人见过实物,也没有出现在茶会上的记录,只是知道名字罢了。是否是真的“初花”呢?这之后,价值四万两的茶叶罐作为御物,传给了一代代将军。现在是德川宗家的宝物。1959年12月18日,“初花”被指定为重要文化财产。中央报社主办的“茶道名宝展”从博物馆把它借出来作为观展品。
元禄十年,江户的光长派使者来到松平纲国处,说要携带“初花”去江户。据说是为了家族的再兴想进献上去。光长复职回到江户后,又有了第二个养子,澳洲白河藩主的次男长矩。
为什么纲国拥有“初花”呢?
忠直的妻子是二代将军秀忠的女儿、德川家光的姐姐。忠直对付不了这个犹如幕府眼线的妻子,把自卑感都发泄在妾的身上。妻子厌恶忠直而溺爱孩子。因妾的缘故,倍受伤害的妻子为了报复丈夫忠直,直接把他告到了幕府。忠直因此被流放。临走时又不能把“初花”放在10岁的光长手里,于是忠直把“初花”让给了长兄长赖。长赖的儿子就是纲国,他继承了“初花”。纲国知道祖父打碎“初花”的事,真伪的事就不管了,他执著地热爱着“初花”。
因为有了“初花”,他做了越后松平家的继承人。因厌倦各种纷争和琐事,纲果失去了干劲。光长说要再收养子时,纲国无所谓地说:“请便。”这天晚上,他沏了茶,把他喜欢的《芦山外集》里的一句词铺在地上:“十年枕上尘中梦,半夜灯前物外心。”这正映照了纲国当时的心情。
不久,从一个和尚那里听说了第二代制陶名人仁清,知道他特别在行的是制作茶叶罐和茶壶。得知消息的三天后,纲国派儿子嘉腾治一行前往京都仁清处,要求制作与“初花”同样的茶叶罐。当仁清接过完美无缺的“初花”,顿时就傻了眼。他听说过被前人称为“茶叶罐之王”的“初花”。
“看上去像中国制的,御铭是……”仁清试着问。
“铭啊,这是我家世代相传的……”嘉腾治刚想说是“初花”,这是父亲纲国的指示。
“铭啊,没有。能做得一模一样吗?钱不是问题。如果需要准备唐土(中国泥)的话,希望你们帮着准备。”
“这里没有唐土,我尽量找相似的。能把这个茶叶罐借给我参照一下吗?”仁清似乎更清楚了,“我需要三个月的时间,窑火的火候不好控制,必须多做几个试试。”
元禄十一年10月末,新的茶叶罐送到了纲国手里。纲国对它的模样非常满意。“初花”送到江户前,嘉腾治见过,拿到手里时,他内心却嘀咕,总觉得与样品有点不同。
纲国49岁入僧门,号更山,比儿子嘉腾治长寿。另外,与“初花”酷似的茶叶罐打上了“归花”的铭文。
4
“是吗,前天回来的。不知道你去了福山和津山。正疲惫的时候把你叫来……不过,你真是收获不小啊。”水谷堂对着正喝茶的我说。
他用茶招待我们。M百货店“初花”事件以来,过了近两个月。他想了解之后的情况,所以把我们叫到了他家里。
五六棵橡树迎着秋风矗立在不大的庭院中。天气晴朗,不时传来鸟叫声。
“那个‘归花传给了纲国的子孙?”久美探听着结尾。
“说是子孙,明治维新以后又回到了松平的旧姓。”
“‘归花在松平家?”
“我也这么想。在津山我找出了永见的怅、藏账,没有记载类似的东西。”
……
“纲国这个人,对大名买卖完全没有兴趣,儿子嘉腾治死后,他的孩子家藤近伦也就是纲国的孙子,被拟定为津山藩主的继承人。因纲国的极力反对才暂时搁下。这样的一个纲国,不想把‘归花弄成像过去的‘初花来象征其政治权利?经过我的各种调查,总觉得‘归花在与纲国有因缘的一个女性手里。”
“有因缘的女性,是女儿,还是?”久美的眼睛闪闪发亮。
“那就不知道了。过去对于女性的记录很简单,连富贵人家的家谱中也只记载着‘女子。接受‘初花的女性是纲国的女儿还是他所宠爱的女性,身份、名字已经淹没在250年的岁月里了。”
“那么,你是说‘归花被埋藏在这个世界上了。与某位女性一起?”
久美出了一口大气。
我说:“你放心了吗?”
“什么?”
“为什么你要隐瞒你是津山人呢?”
“你说什么?久美是津山人?”水谷堂惊呼一声。
“我查了纲国的菩提寺过去的记录,发现了笠户的姓。无意间我查了你母亲的出身,不是津山吗?我好像明白你隐瞒自己过去的理由了。”久美雪白的脸颊瞬间变得通红。
“我明白了。是怀疑我吧。正如你所说,我是从津山出来的。所以你就想象着是我拿‘归花换掉了‘初花吧。这是误解。我隐瞒过去是……我说,我是现在这个家的女儿,可对外却不是。也许这件事还在被世人议论,我不想从自己嘴里说出来。”
水谷堂还想插话,久美极力争辩。“只因出生在津山,我就是掉包的犯人吗?为什么我必须要掉包了?”久美眼睛泛着蓝光。
是我错了,我低下了头。
“是我想错了。对不起。苦心调查的最后,我被历史弄糊涂了。情不自禁地瞎猜想。”
“你是说弄错了?”
“是啊,其实我的矛头是指向两个人的。半信半疑地试探了你。真的对不起了。”
我低下头赔罪。水谷堂又想说什么,久美再次抢话。
“既然承认弄错了,我也不再说什么。但我想问一个问题。只是因为我是津山人就怀疑我吗?还有别的理由吗?我将‘初花的正、赝品进行掉包的理由呢?”
“我已经说失礼了。我知道了你是本家的小姐。所以想象得出你的行为动机。我是随便推测,怪我的坏毛病。”
“怎么讲?”
“世间有许多有能力的人都得不到承认。大家在阴暗处一直忍耐着。这些人要是有机会,或者努力,不是没有出头之日。但是,站在你的立场,是不能露脸的。一开始就没被这个世界所接受。我想这是不合理的。没办法。”
我再次向久美道歉。水谷堂松了一口气,对我说:“刚才你说‘矛头对向两个人,还有一个人呢?”
“其实不是津山,偶然发现是冈山的人,高木。”
“果然是高木。”水谷堂像等待这句话似的点点头,“我是个生意人,展会前我找过与‘初花同式样的茶叶罐。”
“找到了吧?手里有这种茶叶罐的人。”我和久美兴致勃勃。
“是的,前几天我找到了。不是东京的美术商,是住在冈山一个叫‘方巾美术商的,没店铺,总在收藏家之间转悠的人。很多年前的事了,听说他收集了一个中国世家拿出的东西。最后的收藏人好像是高木。”我和久美相视而望。
“评论家们是不会自己买美术品的。他告诉了我许多复杂的事。当我听到这些话时,觉得奇怪。这……所以想听听你们二位的意见,于是把你们叫到寒舍。但是,我确信,从刚才的那些话来看,数年前的那个茶叶罐是‘归花”。
“有铭文吗?那个罐子上。”
“听说没有,所以就是问题。是仁清做的‘归花,还是‘初花,或者换成了全然不同的茶叶罐呢……”
“果真是高木吗?”我脱口而出。
“不管怎样,高木手里应该有个茶叶罐。我们去拜访他。反正我曾被怀疑,我也想看看。”久美趁势说。
讨论来讨论去,我们决定明天就去高木宅邸。
晚上,我回到报社,打算完成稿子,刚一坐下,社内印刷的明天的早报送到了。我大致翻了一下前几个版面,没有什么特别的。当翻到最后一面的社会栏吸引了我的目光,也让我大吃一惊。
“高木谦三氏(美术评论家)24日下午3点10分因胃癌在东京筑地癌症中心去世。享年62岁。告别式于26日下午1点在筑地本祈寺举行。
高木氏是东洋美术的权威。长期担任文化财产保护评审委员,被称为中国古陶瓷专家的第一人。”
我想起来了,高木这阵子一直胃痛,在“茶道名宝展”时听他说过。说是住院又出院,还不时作痛。其实,他告诉我们的时候,也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近。一定是死亡前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行动——掉包。
我想,“初花”之谜将永远也解不开了。
我去参加告别式时,水谷堂、久美还有小室,以及中央报社的有关人员都到了。我和久美献完香,一下台阶,水谷堂已等候在那里。
“听说高木临终时手里握着茶叶罐。”他悄声地说。
“茶叶罐?”
“前天中午,他呼吸困难,亲朋好友赶到时,他闭着眼睛叫着什么,一直神志不清。左手输着液体,右手从几天前就握着茶叶罐。”
“还有,脉搏停止跳动前,他努力睁开眼睛似乎想说什么。他儿子伏下身去,他说不能放在背地里。我听家属说的,他们也不明白意思。高木说完,茶叶罐掉在了床上,他动了动肩,想做一副祈祷的姿势。”
祈祷了吗?消瘦的高木祈祷的样子浮现在我的眼里。灵堂传来念经的声音。
“那个茶叶罐也放在棺木里了吗?”过了一会儿,久美问。水谷堂点点头,“守灵的晚上我看见了那个茶叶罐。”
“怎么样?”我屏住呼吸。
“其实是个很优美的、出色的作品。一眼我就认出是第一天展出的茶叶罐……但是,与出火后我看到的是一对双胞胎。”
是啊,应该是这样。
“高木还给茶叶罐做了一个箱子,就变成了‘归花。”
“是‘归花。”
原来如此。真相大白。这就是“不能放在背地里”的意思。
1959年,高木是文化财产评审会委员。也应该是把赝品指定成重要文化财产的负责人。后来,他邂逅了正品,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可已经来不及了。要把正品从阴暗的地位中救出来只有采取不寻常的办法。责任感就不用说了,两个茶叶罐他都酷爱……这就是古美术欣赏家的世界。
“茶叶罐不管地位如何。它们都是无心的。可人们怀有的责任感和爱总会用各种各样的形式在表达。”
“那我们该怎么办?‘归花不就化为灰烬了吗?”
水谷堂注视着灵堂说。
念经结束,阶梯上走下来一群人。出殡的时间就要到了。
分类:外国悬疑推理 作者:[日]长井彬 千寻/编译 期刊:《啄木鸟》2009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