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事
运河市级机关大楼。三楼政府办,四楼市委办。市委办烟不出,火不冒。政府办却三天两头出事。就在马道远带着几个笔杆子猫进湖滨酒店起草《政府工作报告》的第二天,他的妻子朱巧巧闯进寂静无声的三楼,泼妇一般大骂马道远不是东西。
朱巧巧把马道远的脸皮撕破了,她的骂街像一颗炸弹扔进政府办,似乎让人一下子看到一处处长马道远的另一面。平时看上去老实本分、任劳任怨的马道远,背地里居然干那些勾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一处留守的秘书杨新生反锁上门,马上拨打顶头上司马道远的手机。但马道远的手机关机。杨新生急得在屋里直转圈,干搓手。
文电处处长丁梅梅本来是在市长副市长、秘书长副秘书长、主任副主任办公室取放文件的,一听到朱巧巧骂街,一下躲进二处办公室,大气不出。二处处长牛得草参加《政府工作报告》起草组了,副处长不知串到哪个处去了,办公室空着。丁梅梅也立即给马道远拨打手机。不过,她不是像杨新生那样用座机,而是掏出自己的手机打给马道远。但是马道远的手机关机。丁梅梅非常着急。朱巧巧是她的同学。她该出去劝劝老同学才对。但她发现朱巧巧再也不是她印象中的矜持小女人了。老同学见面,朱巧巧的话里尽带刺,含沙射影的,似乎谁都欠她似的。没想到,她居然骂到丈夫班上来了。真是太过分了,而且一点政治头脑都没有。你这么撒泼,马道远在政府办还能混吗?
正在看材料的秘书长兼政府办主任李家强听到朱巧巧骂街,头皮一麻,抓起电话立即给门卫打过去,劈头盖脸训门卫:“你们都是一帮废物,怎么把一个疯女人放到政府办来闹事,还不来人把她轰走!”
李家强放下电话就接到新任的常务副市长吴爱军的电话。“斯文扫地!全市政治中心怎么允许泼妇骂街。把马道远找来狠狠训他,赶他回家,管不好老婆就别来上班。更重要的,要查明真相,绝不允许任何人给市政府脸上抹黑。整天鸡飞狗跳的,哪像个政府办!”啪,吴爱军没容李家强辩解就扔掉电话。
政府办无小事。在政府办工作,神经天天都得绷得紧紧的。不知道哪根神经会通天,说不定哪天一不小心踩上地雷,炸得你人仰马翻。
李家强没想到,老实肯干的马道远居然惹出纰漏。更要命的是,朱巧巧的骂街让吴爱军全听到了。李家强不怕刘市长听到,就怕吴爱军听到。刘市长的话好说,吴爱军的话难说。要知道,吴爱军势头很猛,从省直机关副厅级下来,到此就是要接刘市长的班的。他的话谁敢不听?
不一会儿,门卫就把朱巧巧强行带离政府办。朱巧巧像绑赴刑场似的一阵狂骂以后,就从三楼消失了。
三楼重新恢复宁静。
但吴爱军的话还在李家强耳畔回响。李家强给马道远打手机,关机。给牛得草打手机,也关机。李家强只好命令杨新生迅速到湖滨酒店找回马道远。
杨新生找了辆车赶到湖滨酒店,闯进马道远的房间。乌烟瘴气。马道远正和牛得草等几个人在打牌。平时没见马道远抽烟,可现在他们一人嘴上叼一根香烟,吞云吐雾。屋里开着空调,暖烘烘,臭烘烘,乱哄哄的。
马道远看到下属进来,漫不经心地问:“小杨有事啊?”
杨新生说:“李秘书长请你赶快回办公室。”
马道远没急,牛得草却挑起眼睛问:“干吗?”
杨新生说:“回去就知道了。”
马道远听出有事,扔下牌,抓起扔在床上的领带西服,到卫生间洗脸梳头扎领带。不一会儿跟杨新生回到市政府办。
李家强轻描淡写地说了朱巧巧大闹政府办的事。马道远听到一半就不耐烦地打断李家强的话:“请李秘书长放心,我马道远还没浑蛋到那种拎不清的程度。前天回家,她为过年给爸妈送礼的事跟我胡搅蛮缠,我上去打她两个嘴巴,她闹得我一夜没睡。没想到她会闹到班上来。这个毒妇,我饶不了她。”
“不要把家里的情绪带到班上来。这里是全市政治中心,没人相信眼泪,更没人相信感情。你爱人这么一闹又给政府办加罪了。上次提拔干部,有人说政府办秘书素质不行,文字材料水平不高,没法跟市委办攀比。但你知道的,政府办跟市委办打个平手。他提三个处长,咱也提三个处长。虽然去向不能跟市委办比,但是级别上都是副处级。咱们不能弱给市委办,更不能让他们抓住把柄。那样对政府办,特别是对你个人成长都非常不利。”
马道远软了,“事到如今,该怎么办,我听你的。”
李家强不愠不火,“刚才吴市长明确指示,你回家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政府工作报告》由牛得草牵头起草。”
重任
《政府工作报告》,是市政府最重要的文件,是市政府一年的行动纲领。不仅作报告的市长关注,而且全市人民也在关注。一年一度的《政府工作报告》起草成为市政府办工作的重点亮点工程。谁担当起起草重任,谁就成了杨利伟那样的国宝,得花钱封闭到最好的酒店里养起来。
李家强给马道远、牛得草壮行时就说:“谁是我市的第一支笔,就看你们的了。”
二处处长牛得草一直是马道远的铁哥们儿。但两人进政府办渠道不同。马道远是过五关斩六将考进政府办的,牛得草则是托亲拜友调政府办的。考,凭实力。调,凭关系。但无论是考是调,说真的,真正有背景的人不会走秘书当官这条泥淖般的险路。如果说秘书是当今人们进入官场的最佳途径,那么,也就只能说它是平民子弟幻想升官发财耀祖光宗的无奈选择。谁愿意跟在领导屁股后面拎包端茶杯,待在清苦的办公室里加班熬夜抠材料?也只有像马道远、牛得草这样既有才华又有政治欲望的农村青年才愿意跋涉漫长的秘书泥淖,希图有朝一日不再为人做奴当秘书。因此,他们有共同语言。牛得草比马道远进市政府办晚两年。论资排辈,牛得草对马道远规规矩矩,服服帖帖,尊敬有加。
按说,牛得草与马道远性格并不投缘。但不知道怎的,鬼使神差,马道远和牛得草两个人走得很近。政府办有人分析,原因可能是马道远老婆朱巧巧是牛得草老婆王丽丽的同学吧。尽管出身于干部家庭的王丽丽从来看不起矜持小女人朱巧巧,但是,并不代表牛得草不打这张牌。牛得草总是因两个人老婆是同学而称他和马道远是表同学。
今年七八月份,牛得草的小姨子王艳艳大学毕业参加国税局考试,进入面试,但排名靠后。岳父岳母和牛得草妻子王丽丽把找关系疏通的任务交给牛得草。牛得草与国税局局长没打过交道,认识国税局长,但国税局局长不熟悉他,因为他侍候的主子吴爱军不分管财税。财税一直是刘为民市长亲手抓的,马道远肯定与国税局局长熟。牛得草就请马道远出面,找个时间请国税局局长吃饭。马道远爽快答应,当即给国税局局长打电话。但国税局局长说:“吃饭就免了,交办的任务保证完成,放心吧。”结果牛得草小姨子面试后来居上成为第一名,顺利进了市国税局上班。马道远平时谨小慎微,从不弄权,这次为牛得草出力,算是对牛得草够意思。牛得草也因此在岳父岳母家地位得到提升。岳父岳母都是老干部,王丽丽还是市妇联副主席,为王艳艳就业的事情大伤脑筋,牛得草没花一分钱给小姨子谋到稳定的高收入工作,不得了。当然,牛得草在岳父岳母面前瞒下请马道远出面这一环节,只吹牛说:“我一个电话打给国税局局长,事情就摆平了。”
这次由马道远牵头起草《政府工作报告》,李家强授权马道远组建起草班子,要谁给谁。马道远把牛得草拉进起草班子,足以说明他俩关系非同一般。牵头,就是由马道远统稿,其他人各写一块。牛得草给马道远打下手,心甘情愿。
在政府办工作,你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没想到,牛得草咸鱼翻身,一下取代了马道远。不是朱巧巧横插一杠子,搅黄了丈夫的这个政治资本,哪有牛得草的份儿。现在倒好,天上掉馅饼,咣当砸牛得草头上了,完成了《政府工作报告》,就将会被公认为政府办第一支笔。当然,是不是政府办的第一支笔,对升官并没有多大意义。但是,当牛得草被委以重任时,还是有点受宠若惊,甚至有点心虚,毕竟没领手起草过全局性的材料。
马道远灰头土脸回到湖滨酒店取行李。本来打算猫一周,换洗衣服洗漱用品全带上了,不料还没用上又要取回家。一看房间里的基础材料不翼而飞,心里有点不快。别看马道远不多说话,但什么都看得明白,材料肯定是牛得草抢去了。秘书靠材料吃饭。抢了材料,就是抢了饭碗。既然不参与《政府工作报告》起草,那堆材料也就成了废纸一堆。但是,不吭不哈就抱了去,能不叫马道远寒心吗?正好牛得草走进来,一看马道远埋头收拾东西,他赶忙解释说:“哦,刚才服务员整理你的房间,要把材料扔掉,我让她把材料搬到我屋里了。”
马道远胡乱收拾着行李,表面上没在乎牛得草拿走材料,既然牵头人是牛得草,早晚材料要全交给他的。相反,马道远还语重心长地说:“李秘书长给你说了吧,《政府工作报告》由你来牵头起草了。”
牛得草惊慌地说:“没有啊!这怎么能行呢?我哪能担起这么重的担子啊!我给李秘书长打电话去。”说着掏出手机。
马道远一把抓住牛得草的手,“你担得起这个担子的,你就别推辞了。你看看办公室除你我,还有谁能领这个活?”
“赶鸭子上架。给你打打下手,我还行,叫我统稿,真是难为我了。”
马道远说:“没什么,老套路,相信你写得比我好。”
牛得草握住马道远的手,送他到宾馆门口。
回到房间,牛得草急切地给妻子王丽丽打电话,把自己揽到这个大活的消息告诉她。
王丽丽居然非常平静:“别忘了给妇联工作多写几笔呀。”
困惑
朱巧巧起床给闺女马达做饭。
马道远睡眼惺忪开门进屋,正眼没看朱巧巧一眼,换了拖鞋,钻进卧室,往床上一倒,拉起被子捂在头上就睡。
朱巧巧两三天没看见马道远,肺都快气炸了。马达吃完饭,缠着妈妈送上学。朱巧巧破天荒不送,逼着闺女说:“要送找你爸送去。”
马达懂事似的,“爸爸加班累了,我要你送。”
朱巧巧火了,嗓门越来越高,“你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他了,我一把屎一把尿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
马达嘴嘟哝着,眼泪流了下来,还赖着不走。
朱巧巧冲闺女吼:“自己走着去,爸妈死了你就不活了!”
马达苦着脸下楼去了。
闺女一走,朱巧巧的无名火腾腾地烧起来了,她开始摔摔掼掼,撒野了。她几次去掀马道远的被子,都没掀开。马道远在被子下面死死抓住被头。朱巧巧看不到丈夫的脸,但看到被子一鼓一息的,知道丈夫快气炸了。马道远越气,朱巧巧越高兴。
“你不要脸,我就撕破你的脸。有本事晚上不回家睡觉,白天也别想睡。噢,在哪儿跟小女人鬼混一夜,混得筋疲力尽了,白天回家来养精神是不是?”
马道远突然撩开被子下了床,手指着朱巧巧说:“你整天疑神疑鬼的,你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吗?你是不是去政府办闹去了?”
朱巧巧蹦到丈夫面前,唾沫乱飞:“我是去你单位闹了,怎么着?我就是要让市长、秘书长都知道,你在单位人模狗样的,在家是怎么折磨我的。你去做什么,不关我的事。我只要你告诉我,这些年你为什么对我越来越冷淡?你还是个男人吗?”
马道远并没有理解妻子的痛苦,还是冲着朱巧巧吼:“你都想哪儿去了,我整天忙得吃不好睡不好的,哪有心思想那些事情。我怎么对你越来越冷淡了?工作给你安排好了,马达上最好的小学,家里大事哪件不是我操心办成的。前天,我牵头起草《政府工作报告》,你胡搅蛮缠又给我搅黄了,我看你是别有用心。”
朱巧巧说:“我别有用心又怎么了,你忙得没家没老婆了,我不相信,难道进了政府办就都成了太监了。”
马道远啧了一下嘴,扔下一句话:“不可理喻。”挑起被子下床,躲书房里去了。
躲进书房朱巧巧也不放过马道远,朱巧巧跟脚就进了书房。“我不可理喻,我问你,你是七老八十了,还是阉了废了?我看你是把心放在别的女人身上了。要不要我捅破?你告诉我,你跟那个丁梅梅是怎么回事?”
马道远睁大赤红的眼睛盯着朱巧巧。“我跟丁梅梅有什么事?你说呀,我跟她有什么事?她是你的同学,我的同事,我同学的老婆。别忘了,她首先是你的同学,你最了解她,我能跟她有什么事?”
朱巧巧大声说:“你们做什么鬼事,只有你们自己最清楚,我哪知道。哼,不错,我是最了解她。她心高,比我想进步,比我长得好看,但是,我听说她最近离婚了。你说,马道远,她离婚,你们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了,是不是?”
马道远的手在颤抖,直直指向朱巧巧说:“你不拿你男人当人,不要拿别人也不当人,你小心人家撕烂你的嘴!”
“你心疼了是不是?不关你的事你心疼她什么?我看你心里有鬼!”
马道远脸都气青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咚咚咚,有人敲门。敲了三遍,朱巧巧都没开门。马道远正要去开门,客厅的电话响了。原来是小舅子朱成龙在门外打电话,“在家吧,开门,我有话对你说。”马道远出去开了门。
跟朱巧巧一场恶战刚刚开始,朱成龙又来横插一杠子。马道远虽然开了门,但从里面“咯吧”拧开门,转头就走,脸上冷若冰霜,正眼没看小舅子一眼。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马道远脸色阴沉得能下雨,朱成龙能看不出来?当然看得出来,但是,一大早登门,朱成龙真的有事。
朱成龙是市委办综合一处处长,浓眉大眼,白白净净,标标致致。他在楼下就听到姐姐姐夫叮叮当当吵嘴,要是在平时,这种触霉头的事情,朱成龙不会做的,但今天一早跑到姐姐家来,不是来劝架的,而是另有原因。他往客厅沙发一坐,开门见山问马道远:“你把《政府工作报告》起草工作拱手让给牛得草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马道远正为这事闹心哩。“怎么,你都听说了?哪是我让的。昨天,巧巧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我去湖滨酒店写《政府工作报告》,一夜没回家,她居然闹到政府办去了。吴爱军那人你是知道的,说话做事不按常规出牌,勒令我回来处理好家庭事情再说。”
“一大早牛得草给我打电话,想找许书记去年一年的重要讲话稿看看。我多了个心眼,问找那些干什么,他说他正牵头起草《政府工作报告》。我一听傻眼了,不是你在牵头起草吗,怎么变成牛得草了?我说,怕是找不到了,即使找得到,许书记有话,他的所有讲话不得外传。我就拒绝了牛得草。但我感觉这里有些蹊跷,噢,原来是这么回事。”朱成龙转而问,“姐呢?”
马道远指指卧室。
朱成龙起身去了卧室。
十分钟后,朱成龙拉着姐姐的手,一直拖到客厅里,把姐姐推到马道远身边:“姐,给道远道个歉。”
朱巧巧拧着身子说:“他应当向我道歉。”
朱成龙递了个眼色给马道远。
马道远会意,从沙发上站起来,向朱巧巧鞠了一躬说:“对不起,巧巧,今后我一定腾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你!”
朱巧巧抿嘴一笑。
夫妻恩仇,一笑了之,就这么简单。
但烙在他们心灵上的创伤能痊愈吗?
换将
一周以后,牛得草带着《政府工作报告》起草班子现身政府办。举办向他表示祝贺,见着谁,谁都像羡慕前线凯旋的英雄:“嘿,大功告成了?”
牛得草听了心花怒放,无不谦虚地回答:“嗯,拉出一个初稿。”
当时马道远正趴在电脑前写刘市长慰问财税金融系统干部职工时的讲话。年底了,政府照例要慰问财神们。牛得草拿着《政府工作报告》初稿进屋说:“马处长,向你交稿。”
马道远说:“哎,这个说法不对。你牵头起草的,你满意就行。”
牛得草把《政府工作报告》初稿往马道远面前的桌上一丢。“马处长,你以为我拎不清呀,你是这次《政府工作报告》的牵头人,我绝对拥护你的。这样,我的任务完成了,下面请你把关。”说完就要走人。
马道远上去一把拉住牛得草:“你坐坐,我现在就学习学习。”
牛得草看一眼坐在马道远对面的杨新生。
杨新生起身把位置让给牛得草,走出办公室。
马道远浏览了一遍《政府工作报告》初稿,几十页的《政府工作报告》,看了也就十多分钟。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材料好坏,马道远一眼扫过,就知到了什么份儿上。是成熟的,还是半熟的,是生葫芦头,还是四不像。牛得草虽然没有马道远对材料那么倾心过,但在各个方面从来也不想示弱给谁。加上公文其实八股得很,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事情除非在像杨新生那样刚出校门的大学生身上出现,牛得草绝不会把材料写得半生不熟的,更不会写得四不像,肯定是成熟的。马道远看完后抬起头说:“嗯,内容非常充实,结构非常紧凑,三块内容也匀称,我看非常不错。”
牛得草听了马道远的“三个非常”,心里有底了,但他还是说:“老兄,我非常尊敬的马处长,我写《政府工作报告》是大闺女坐轿头一回,浓淡是否相宜,画眉深浅与否,你就像是老婆婆,可别对小媳妇保留呀。我肚子里那点墨水你是知道的,有什么你就一针见血指出来,不要让我在市长面前出洋相。”
“真的很好,我没什么可提的。”
马道远说这话时的确心口很疼。暂且不论牛得草起草的《政府工作报告》质量怎样,单就马道远的心里来说,马道远一直感到窝囊。为什么有人就大惊小怪把自己的家庭琐事上升为事关政府形象的大事呢?为什么就有人借题发挥拿掉他《政府工作报告》起草组牵头人的资格呢?是吴爱军小题大做?可能不是那么简单。马道远凡事都会把自己与主子捆绑在一起思考问题,也就是凡事都与政治挂钩。吴爱军是针对他马道远的吗?不可能。一个小小处长,吴爱军犯不着腥手去亲自打压。肯定是冲着刘市长的。
牛得草接过马道远递给他的稿子,虽然感觉马道远敷衍他,但是对自己的作品更有信心了。下一步,牛得草应当把《政府工作报告》初稿交给李家强看一看。那样既不越级,又能得到从秘书熬到秘书长的李家强的指点。但是,牛得草却越过李家强,他直接把稿子送给了常务副市长吴爱军。
吴爱军历来对材料不作要求,简单翻翻,抬眼看看牛得草说:“小牛出活很快,不错嘛。”大笔一挥,在文头上批示,“报刘市长阅示”。
牛得草拿着吴爱军批示件回过头又找到马道远,请马道远把《政府工作报告》初稿放到刘市长办公桌上。
马道远没接牛得草的稿子,顺手掏出钥匙,带着牛得草打开刘市长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这是秘书行规,文责自负,同理,文誉自享。谁写的稿子,谁呈报给领导。马道远从来不贪别人的功劳。他让牛得草直接送给刘市长,目的就是让牛得草混个脸熟不说,功劳记在牛得草名下。当然,罪过也记在牛得草名下。但是,当时刘市长不在,牛得草不能当面向刘市长汇报,那就不能怪马道远不够意思了。
牛得草把稿子板板正正放在刘市长办公桌上一摞摞文件的最上方,跟着马道远退出刘市长办公室。
稿子一交出去,秘书就一身轻松了。不然,材料老缠在手上,一天不出手,一天都不得安宁。牛得草交了《政府工作报告》,回到自己办公室。一连好几天没到班上来,秘书工作脱节了。现在重新回到吴爱军身边跟班服务,陪着吴爱军下县调研。
下午,牛得草酒足饭饱,跟在吴爱军身后回到班上。刚一落座,李家强一个电话就找到他:“刘市长晚上召开《政府工作报告》起草小组成员会议,迅速把初稿复印几份带到第一会议室。”
牛得草本来很累。但一听说刘市长开会讨论《政府工作报告》,立马浑身来劲。他把电脑里的《政府工作报告》稿打印出来,安排副处长到楼下文印室复印。自己关上门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头脑才算清醒了一点儿。
晚上,李家强带着马道远、牛得草、杨新生等人等在第一会议室里。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份吴爱军批示过的《政府工作报告》初稿在看。既然常务副市长看过了,没什么意见,那么,比常务副市长小的领导也就不会再提什么意见,更别说秘书处处长们了。这是规矩。材料本来是写给领导看的,大领导都满意了,小领导还有什么好说的。牛得草小声请各位处长多提宝贵意见,他们都说:“意见没有,学习学习。”
但是,秘书长李家强看得仔细,眉头皱着,一脸严肃。因为他与其他人不同,尽管吴爱军是分管政府办的领导,但李家强更要对刘市长负责。
马道远脸上非常平静,但同时他的内心多少有点难过。不是朱巧巧瞎搅和,今晚汇报《政府工作报告》起草的肯定是马道远,而不是牛得草了。时过境迁,马道远也就不在乎了,只长叹一口气坐等刘市长进屋。
会议室的门突然开了。跟班秘书石柱天先一手提着刘市长的包,一手攥着刘市长的茶杯走了进来,把这两样宝贝放在冲门正中间的座位上。风来到,雨来到。马前卒到了,大帅该出场了。大家正襟危坐,提笔做记录状。
不一会儿,刘市长一个人走进来,径直坐到对面中间位置。刘市长红光满面,先向大家道歉,说是陪了三拨客商,耽搁大家时间了。
李家强说:“正好利用时间学习了一遍《政府工作报告》初稿。”
牛得草听到李家强也用学习二字,心里有底了。
刘市长说:“先听听起草小组思路汇报吧。”说完眼睛看着马道远。
但李家强却指着牛得草说:“牛处长汇报一下。”
刘市长看着李家强问:“不是小马牵头搞的吗?”
李家强吞吞吐吐,没有回答刘市长的问题,还是目示牛得草汇报。
牛得草汇报《政府工作报告》的起草思路和基本框架。此时的牛得草非常紧张,非常认真,一扫平时忽悠劲,条分缕析地侃侃而谈。他知道,这是一次难得的锻炼和表现机会。秘书们几乎绝少有这样的锻炼和表现机会。许多秘书能写不能说,乐于案头工作,疏于公开表现。而要想出去当官,不逮着机会把嘴皮子练溜乎了,那官当得也受罪。因为,当官就是要开会讲话,用不着再写材料,更不需要出力干活。牛得草准备得非常充分,虽然没耍官腔,但已经有官腔那么点味道了。
接下来讨论《政府工作报告》。
马道远率先发了言。他肯定了初稿的全面实在和条理清晰,但他提出两点意见,一是篇幅长了点,二是全篇少一根主线。两点意见,完全从写作角度考虑的,没伤筋骨,也不伤大雅。
牛得草边听边记。
接下来是牛得草的分管副秘书长郑正发言。郑正是县里副县长调上来的,嘴巴特别能炫,但谈起材料来常常不着边际。加上晚上多喝了几杯,胡乱放了几炮,引得庄重的会场一片笑声,要不是刘市长一本正经,会场可能炸成一锅粥。
轮上秘书长李家强发言了。李家强的意见更具高度,他认为,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要有高度。总结不是部门工作的罗列,即使是罗列也不能面面俱到,要突出以经济工作为主,像妇联本来是党团工作,根本没必要拿到《政府工作报告》上来说。部署工作更不能仅仅局限于各部门的工作,而是要站在宏观经济背景下总揽全市的经济社会发展。全篇不仅总结全年的工作,更要总结整个“十五”期间的政府工作。
李家强拿妇联说事,让牛得草急出一身汗来。
马道远飞快记下李家强的意见,而牛得草只冷眼怔怔地看着李家强,笔攥在手里,没记一个字。
但是,刘市长却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下李家强的意见。最后,刘市长看了看在座众人,常务副市长吴爱军不在,他就直接作了总结。
大家又一次正襟危坐,提笔记录。
刘市长说:“大家吃了不少苦,拿出《政府工作报告》初稿,我代表市政府对大家表示慰问。但是,看了一下初稿,感觉还不成熟。首先总结工作没有高度,其次部署工作没有力度,再次提出问题没有深度。我早就说过,今年是‘十五的最后一年,我的《政府工作报告》就要放眼整个‘十五,总结政府工作的得失,为‘十一五开好头起好步打下坚实的基础。没有这个高度不行。李秘书长,我要求政府办重新搭个《政府工作报告》起草班子,按照我这个思路重新起草。”
李家强点头答应。
牛得草埋头记下刘市长的话,头越埋越低,快伏在桌面上了。也许是会议室里的空调太暖,他的头发根里滚下汗珠,一直流到脖子。
刘市长讲完话就提前离开会场。李家强留下大家继续开会。李家强要求《政府工作报告》继续由马道远牵头负责,另起炉灶,按照刘市长的要求重新起草,总结时既要有当年工作,更要有“十五”期间工作,部署工作既要有明年工作安排,更要有“十一五”期间目标任务。最后,李家强宣布起草班子成员。
牛得草当场提出来:“李秘书长,吴市长马上召开经营城市大会,我请求不参加《政府工作报告》起草小组。”
结盟
牛得草和王丽丽结婚以后,一直住在岳父岳母家里,一直把王艳艳当小妹妹看待。本来嘛,王艳艳还读高一时,牛得草就进了门。虽然不说是上门女婿,但是也差不多。城里没牛家的一瓦一砖,家里供牛得草念书,什么都掏空了,哪还有钱给他在城里买房结婚呢。牛得草大麸去皮只落个仁(人),真正的无产阶级,婚后便真正成为王家一员了。
岳父岳母膝下无儿,待他只多一个姓,亲儿子一样。王艳艳拿牛得草当亲哥哥。遇上不会做的作业,问姐姐做不出来,问牛得草,一做准对。牛得草成为艳艳心目中的老师。艳艳遇上学习上情感上的各种事情,爸妈不告诉,姐姐不告诉,肯定告诉牛得草。牛得草像艳艳的一服青春期的良药,一直到上大学。艳艳到了大学,跟牛得草聚少离多,但在QQ上,兄妹俩聊得却更加深入更加投机。相比之下,艳艳比丽丽更懂得牛得草的心。比如,牛得草寄人篱下的痛苦。尤其是对姐姐盛气凌人动辄说牛得草是乡下人,乡下人就不是人吗?刨刨三代祖宗,城里哪个不是乡下人?亏姐姐还是领导干部,满脑子贵贱思想,真不配做个领导。每每艳艳聊到这些话题时,牛得草反而劝艳艳,世上最疼爱你的人还是你的爸爸妈妈和姐姐,千万不要说他们的坏话。牛得草认为,艳艳这种想法固然公正,但只是一种反叛思想,不应提倡。牛得草每天都会打开QQ,看艳艳的相册,看艳艳的“滔滔心情”变化。牛得草总是以一个导师的面目出现,为尚未涉世的小姨子剖析世态,讲述人情,疏通情感,设计未来。他和艳艳的聊天让他学会许多网络语言,而那些几乎天外来客般的语言在艳艳假期回家时偶尔会出现在他们的对话里。在这个家庭里,只有他们知道那些语言是什么意思。
牛得草和王艳艳拥有一个共同的虚拟空间,同时拥有一个共同的秘密,他们的心灵找到了一片可以自由翱翔的蓝天,因此,他们感觉非常的奇妙而且幸福。而他们的共同秘密,岳父岳母和王丽丽一点也不知道。
牛得草通过马道远把王艳艳弄进国税局上班后,牛得草更成为艳艳心目中的神。但是,帮人帮到底。岳父岳母把又一个重担交给了牛得草,那就是给艳艳物色一个男朋友。
牛得草没往心里去。他不想当这个月下老人,再说,婚姻大事,哪是别人急的事情。但岳父岳母一连说了几次,牛得草就不能不往心里去了。有一次,他在班上没事,上了QQ,一看艳艳在线就聊上了。
“爸妈要急着给你找个人家,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找个你这样的,否则,一辈子不嫁。”
牛得草贴了一张吐舌头的圆脸。
一天晚上,牛得草瞒下跟艳艳的聊天,对丽丽说:“你爸妈怎么老盯着机关给艳艳找对象呀,现在机关哪有多少年轻人呢。”
王丽丽说:“有就张罗着,没有就算。婚姻大事,谁也干涉不了,不管她。”
牛得草说:“政府办一处进了个公务员小杨,不知谈没谈女朋友。”
王丽丽眼睛一亮。“好啊,你打听打听他有没有女朋友,要是没有,就介绍给艳艳。没有比这个人更适合艳艳的了。”
牛得草答应接触接触小杨,了解一下小杨的情况。但王丽丽风风火火的,等不及,几次到三楼借口找同学丁梅梅或者找牛得草的机会走错门。都在一个大楼上办公,而且因为做妇联副主席,王丽丽去政府办开会办事是常有的事,怎么会走错门呢?但杨新生不认识王丽丽。第一次看到浓妆艳抹的王丽丽还有点紧张。王丽丽直直看着浓眉大眼国字脸的杨新生,心里早已经默默定下来了,妹婿就是他了!
就在前天晚上,牛得草请杨新生吃饭,范围很小。牛得草上午就给杨新生打电话:“小杨,晚上请你坐坐,不要再安排其他活动了。”杨新生新来乍到,没牛得草他们那样多的应酬。牛得草上午就约晚上的饭局,让杨新生非常感动。杨新生不知道,以为是处室之间的扛锅铲蹭饭吃的,结果跟着牛得草到了湖滨宾馆包厢一看,就他一个外人。牛得草两口子,加上一个不认识的美女,与王丽丽长得很像,但比王丽丽嫩得很。她就是王艳艳。杨新生不好意思地坐下,没敢多看王艳艳一眼,只顾着吃饭喝酒。杨新生有点酒量。
牛得草说:“政府办工作不能喝酒,说有事就有事,喝多了酒容易误事。”
但王丽丽说:“酒量看能量,酒品见人品。不会喝酒就不会工作。小杨,能喝多少喝多少。”
杨新生说:“还是牛处长讲得对,政府办工作太严格了,不能乱喝酒的。”
王丽丽说:“他的话能听呀,进了政府办就什么都废掉了?喝!”说完就一杯一杯红酒敬杨新生。
杨新生喝白酒还可以,喝红酒没底。来者不拒,他刚喝下王丽丽的敬酒,王丽丽就递眼色给妹妹。
王艳艳站起来,双手捧着红酒杯说:“认识你很高兴,来,我敬你一杯。”
杨新生双手捧起面前的酒杯也站起来,这次他正视着王艳艳的眼睛了。嗖,杨新生浑身触电一般奔涌起一股热流。那是爱吗?杨新生在大学里没少谈恋爱,似乎早已麻木了。但看到王艳艳的眼神,他的心还是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疼了一下,不过,疼得非常舒服。
王艳艳大大方方说:“你有QQ号吗?”
两人这就算认识了。
当他们走出宾馆,牛得草和王丽丽等在外面的寒风里。寒风一吹,杨新生肚子里咕噜一声,酒泛上来,蹲到路边吐了。
牛得草夫妻轻轻告诉妹妹:“打车送他回住处去。”
杨新生怎么回到自己租住的房子里的,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当他睁开眼看到王艳艳睡眼惺忪地坐在他的床头时,他上去一把抓住王艳艳冰凉的小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焐着。
杨新生和王艳艳恋爱了。
杨新生在班上电脑的QQ上加王艳艳为好友,开始了聊天。但聊着聊着,杨新生总有一种隔靴搔痒的感觉,干脆跟女友煲电话粥。哪知一煲煲大劲了,刘市长怎么也打不进电话,于是才有了李家强责令其写检讨的事。
但是,马道远不知道这些,出于保护年轻人,把责任揽了过去。
猜疑
牛得草走进办公室,脱下外套,挂到门后衣橱里。对着衣橱门上的镜子照一照,一身笔挺的西服,雪白的衬衫,雪青色斜纹领带,永远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他把被寒风吹掉队的两根头发重新请回整齐的队伍,便开始他一天的工作了。
牛得草翻看一下面前台历上的记事,记住吴爱军到省里开会临走时的安排。
昨天下午,吴爱军来到牛得草的办公室安排工作。“你跟郑秘书长商量商量,准备一下全年目标考核兑现和明年目标责任状签订大会,我从省里开会回来就看方案。”
牛得草的秘书职分做得滴水不漏天衣无缝。哪怕有人看上去他的做法是有时令人作呕的马屁,但是,只要把领导拍得舒舒服服,自自在在,牛得草认为就比千万双鄙夷的目光更有价值。关键是秘书们都必须这么做,否则就似乎不称职。
牛得草拿上笔记本先到分管副秘书长郑正那里,把吴爱军的指示传达给郑正。常规应当自上而下,逐级安排工作。但是,吴爱军向来不按常规出牌,经常先向秘书交待工作,由秘书传达给分管副秘书长。这种做法令做过副县长的郑正非常不悦。但是,牛得草给他找台阶下,他也不能不给牛得草留面子。本来,吴爱军对郑正副秘书长的工作不满意只处于心照不宣阶段,假如郑正揭穿了牛得草的谎言,那势必就公开了他对吴爱军的不满。因此,都是人精的郑正和牛得草就这么抬着混。谁跟谁有深仇大恨?
牛得草今天又编了个理由,“吴市长接到省里紧急通知,去省城开会,没来得及找您,请您安排我通知发改委统计局准备召开全年目标考核兑现和明年目标责任状签订大会。”
听听这个长句子多有水平,不是心细的秘书是想不出这么说的。
正在网上打牌的郑正听了很高兴。当即把牛得草的话又翻过来说了一遍:“你按吴市长的要求安排通知发改委统计局准备召开全年目标考核兑现和明年目标责任状签订大会。”
回到自己班上,牛得草把任务电话通知发改委和统计局后,静静坐在办公室里发怔。
什么时候窗外飘起了雪花,似有若无,但却给人们带来惊喜。好多年初冬都没飘过雪花了,寒冷似乎疏远了人们,又仿佛是人们逃避了冬天。坐在暖融融的办公室里的牛得草隔着玻璃窗看到雪花在空中时隐时现,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飘向何处。他情不自禁地打开了一扇窗子。一股冷风吹进来,顿时感到发涨的脑袋一阵清醒。
牛得草给杨新生打电话。隔着一个办公室,能听得见杨新生办公室里电话的响声,正好呼应着他听筒里的节奏,但是,没人接。起草《政府工作报告》之前,牛得草有事找马道远,或者没事也爱到马道远办公室里聊天,从来不打电话。但是,自从牛得草接替马道远起草《政府工作报告》被刘市长全盘否掉后,牛得草心里就一直疙疙瘩瘩的。他想,如果不是我起草的,而是马道远起草的,刘市长会不会全盘否掉?
牛得草打杨新生手机,忙音。半天,咯吧,门响一声,杨新生才闪进牛得草办公室。进屋就问:“你找我?”
牛得草说:“不在班上,跑哪儿去了?”
杨新生打个哈欠,笑了:“在刘市长屋里给艳艳打个电话。”
牛得草一听,睁大眼睛:“别做那种事,刘市长要是知道了就不是写检讨了,说不定就撵你滚蛋了。”
杨新生还在笑:“刘市长在湖滨酒店开会。”
牛得草严肃地说:“什么时候都不能那么做。政府办容不得这些行为。你初来乍到,不知道厉害。处处都要小心谨慎,大意不得,马虎不得,针尖大一点的事情都事关政治,事关前途命运。但是,又没有人给你指出来。全凭自己去悟。悟性好,进步快。悟性不好,进步就慢,甚至死不进步。你看值班室那个宋三朝,五十多岁了,嘴巴挺能讲的,但就是进步不了。为什么,不仅领导听他说几句话讨厌,而且同事跟他在一起也不喜欢他。哪句话不挖人脑子吃他不说哪句话,哪句话不酸他不说哪句,满眼当官的不是贪官污吏就是王八蛋,就他一个明白人好人似的。他又好在哪里呢?逮着机会就开假发票报销,有一次傍一大款去嫖娼给逮着,不是李家强怕丢政府办的脸,暗地里求公安局长悄悄放人,还哪有他今天哟。人啊,这辈子长眼睛只看别人身上缺点污点,不行。自己一腚屎,说人不干净。你听我话,别在班上老给艳艳打电话。有多少话晚上约会时不能说呢?不是看在你跟艳艳处对象的份儿上,我也不会说你。说你你可能不高兴。但等你明白过来了,可能就晚了。你是聪明人,别老做那些小聪明的事情。”
杨新生脸上真的就不痛快了,眼皮耷拉下来,摆弄着指头,“你找我就这事吗?”
牛得草说:“不是这事。怎么样?在一处工作还适应吧?”
杨新生说:“还好。马处长挺照顾我的,昨天我给艳艳打电话打长了,刘市长打不进电话,怪罪下来,他帮我顶了。不然我吃不了就要兜着走了。”
牛得草岔开话题:“你跟刘市长跑了几次了?”
杨新生一本正经地说:“都是石柱天跟着跑的,我主要是帮着处理处理信访件和批示件,有时给马处长打打下手。”
“刘市长认识你吗?”
“认识,一直叫我小杨。”
牛得草笑了笑。是那种皮笑肉不笑。他拿起桌子上的笔在纸上画来画去,越画越快,越画越快,画了涂,涂了画。“小杨,刘市长认识你,你高兴不高兴?”
“高兴。全市那么多干部,刘市长真正认识的有多少?我在他身边工作,当然高兴。”杨新生脸上洋溢着幸福和自豪。
牛得草说:“但是,假如刘市长对你的印象彻底坏了,你还高兴吗?”
杨新生想了想说:“那我不就麻烦了?”
牛得草说:“所以我很担心你。刘市长认识你,还不如不认识你好呢。认识你,你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对你没好处。”
杨新生低头不语了。
牛得草突然漫不经心地问杨新生:“你知道不知道刘市长给马道远交待过今年《政府工作报告》的思路?”
杨新生眼睛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又向上翻了翻,看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好像没有吧,我也不记得了。也许刘市长单独给马处长交待过,反正没听说过。怎么,这个很重要吗?”
牛得草把画得满满的一张纸撕碎扔进纸篓里,“哦,随便问问,不记得就算了。”
杨新生起身要走,牛得草示意他再坐一会儿。
牛得草说:“我还要提醒你,你跟艳艳谈恋爱,在政府办绝对要保密。政府办不允许亲戚关系在一起工作。出了大楼,咱们是兄弟。进了大楼,咱们是同事。你别看到我就那样看着我,好像咱们很亲似的。你不理我,我不会怪你。我不理你,你也不要往心里去。懂吗?记住。”
杨新生不寒而栗。
动静
马道远带着《政府工作报告》稿回到班上。在走廊里和牛得草迎面碰上。
牛得草在茶炉房打水出来,笑着问:“大作出来了?”
马道远从牛得草手里重新接过《政府工作报告》,失而复得,却反而感觉亏欠了牛得草似的,脸一红说,“出来了,还不知道能不能通过呢。”
牛得草恭维说:“天下第一秘出手的东西哪有不通过的。”说着擦身走过去,把一半声音留在身后。
马道远回头看一眼牛得草,听出异味,感觉出异样,但异在哪里,也说不清楚。马道远管不了那么多了,回到办公室,脱去外套,就把手提电脑里的《政府工作报告》转到桌上的台式电脑里,打印出来。等着刘市长上班。
刘市长的身影在门前一晃,马道远拿起《政府工作报告》稿子赶出门,在刘市长坐下以后把《政府工作报告》稿子递上去,同时口头汇报说:“按照刘市长要求重新写了个初稿,请刘市长过目。”
刘市长先很快地一页一页翻看一下标题,然后又从第一页稍微仔细看下去。
马道远站在刘市长硕大办公桌的对面,一动不动。他看着刘市长翻看到最后一页,刘市长合上稿子,静静想了想,提笔在稿子上批示:“呈许书记阅示,先发下去征求意见。”
马道远双手接过稿子,异常兴奋。刘市长的这个批示等于认可了他的稿子,否则不会这么批的。马道远回到自己的办公桌边,把刘市长批示的稿子交给杨新生,“到楼下打字室复印两份拿来,越快越好。”
杨新生拿着稿子下楼去了。在楼下打字室,正巧遇上取文件的牛得草。牛得草看一眼刘市长的批示,笑了笑,没说什么。
马道远打出一页通知,要求各县区市直各单位对《政府工作报告》提出修改意见,并以书面形式于下周反馈到一处,交给杨新生,“请打字室把稿子印一百二十份,用编号机打上编号加密,通知县区和市直单位来取,登记好编号和取稿人姓名,反馈时把原稿一并收回。”
杨新生按照上司要求去做了。
马道远把刘市长的批示原件拿着,到四楼市委办,他要亲自把《政府工作报告》稿呈报给许书记。尽管许书记认识自己,但是,平时很难见到许书记。官场上必须混个脸熟。领导认都不认识你,怎么可能提拔到你。马道远虽然老实,但政治上并不糊涂。他渴望提拔,但不善于钻营。他懂得钻营,但不去投机。他把下手活打发给杨新生,自己亲自报送刘市长批示的稿子给许书记,这样的机会他不会错过。
市委办政府办,只不过隔着一层楼,但差距大了。平时几乎老死不相往来,不是朱成龙这层关系,不是偶尔有文件要会签或转呈,马道远也很少上到四楼去。两办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但两办的秘书处境却冰火两重天。市委办秘书待遇远远超过政府办秘书。出国考察,平时福利,就是办公室安排,哪一样市委办都抢在政府办的前头,更别说秘书提拔了。市委办秘书提得多,去向好。政府办秘书提得少,去向不好。因此,长期以来,两办秘书之间总有点说不出来的感觉。见面彼此客客气气,背地里总有话说。市委办的秘书轻易不会到政府办。党领导一切嘛。要什么材料,一个电话,送上来。政府办秘书立马送上去。嘴上骂归骂,但该送还得送。
马道远先找朱成龙。本来,遇上政府办秘书转呈来的报告,朱成龙都会要求放下由他转呈。现在,姐夫马道远转呈《政府工作报告》稿,朱成龙就不能截留了。他要成全马道远,给姐夫一个机会,带上马道远去敲许书记的门。
听到一声“请进”后,马道远出现在许书记面前。“许书记,刘市长叫我把《政府工作报告》初稿呈给您阅示。”
许书记一句话没有,甚至连抬眼看一眼马道远都没有,只伸手把《政府工作报告》接过去,扫了一眼,放在案头,继续看自己的文件。
就这么简单,马道远心头虽然掠过一丝丝不快,但是,马道远身为秘书,体会得到人际关系的千变万化,感受得到世间的风霜冷暖,却不可斤斤计较。他很坦然地跟在朱成龙身后走出许书记办公室。
“到我办公室里坐坐。”朱成龙邀请姐夫。
马道远跟着小舅子进屋。
朱成龙关上门。
马道远和朱成龙虽然关系密切,但平时走动很少。有什么重大事情,相互通个气,那是常有的事。但绝不会让人看出他们的亲戚关系。
朱成龙邀请姐夫坐坐,其实是有话要说。朱成龙问马道远:“政府办有什么动静?”
马道远眨巴眨巴眼睛反问小舅子:“你指什么动静?”
“有没有推荐后备干部?”
马道远一急,嗓子冒烟了。他拿过一次性纸杯,到饮水机上取一杯冷水,咕噜两口喝下去。“后备有什么用。我几年前就是后备了。”
朱成龙说:“这次不一样,听说年后可能会提拔一批干部,你要争取赶上这班车,不能再落下了。”
马道远听出小舅子对他前途的忧虑,但他似乎比朱成龙看得更开一些,“就看刘市长这次给不给出劲了。”
朱成龙问:“刘市长对你怎么样?”
马道远斩钉截铁地回答:“很好啊,这次《政府工作报告》,全是我一人完成的,他看了一字没动就要我报给许书记阅示,发下去征求意见了。”
朱成龙像给噎住似的,张了张嘴,咽下一口唾沫后,吃力地说:“我是说有没有透露个政治交待?”
马道远想了想,摇摇头。
朱成龙啧嘴:“我早就想提醒你,不要只顾着埋头写材料,更要注意和刘市长建立感情。你把刘市长的跟班服务一下子全甩给石柱天,这个做法就是错误的。你以为写材料是秘书的职分,但提拔秘书就不看能不能写材料了,因为领导是用不着写材料的。也就是秘书的目标是不做秘书。那就需要跟着领导学会组织协调管理等工作。你看牛得草就聪明。他紧紧抓住吴爱军,吴爱军走哪儿,他跟哪儿,跟得多紧。”
马道远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想法不妥,但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有点无可奈何。他把头埋在双手里,接受朱成龙的批评,一连叹了几口气,然后抬起脸看着天花板说:“听天由命吧!”
送礼
在政府办工作,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这天,省里来了一个检查组。带队的副厅长是吴爱军在省直机关时的老领导。吴爱军全程陪同检查不说,还安排牛得草,通知部门准备了丰盛的礼品。
照例,省里检查组来检查本市工作,吴爱军安排的礼品,部门已经悄悄送到省检查组领导住的房间里了。晚上在湖滨酒店喝酒。部门负责办礼品的人不敢掠美,更不敢赚这份人情,就先报告给牛得草。牛得草耳语告诉正在陪副厅长喝酒的吴爱军。吴爱军谈笑风生,点了点头,意思是知道了。
牛得草就退出餐厅,恭恭敬敬站到屏风外面去了。吴市长接待客人,牛得草都得跟着。但跟着不等于傍着吴市长吃喝。恰恰相反,置身于酒肉飘香的酒店,听着吴市长谈笑风生享用着盛宴,牛得草只能饿着肚子恭候在门外。因为吴市长每天应酬都不止一场,几点到哪个酒店哪个厅陪哪个喝酒,吴市长不管,全由牛得草掌管着。他掐好钟点,适时喊吴市长转移,吴市长都得听他的安排。这样几场跑下来,吴市长酒足饭饱吃不下任何东西,牛得草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唤。本来,各个宴请单位都会想到秘书,盛情请牛得草入席,但牛得草没得到吴市长的应允从来不上桌子。假如你进入一家当地的最高档酒店,看到走廊里徘徊的打扮得体的人,那十有八九是侍候领导的秘书。
牛得草这天在走廊遇上朱成龙和石柱天。彼此心照不宣。湖滨酒店就像是一个窝,市里头头脑脑的大多活动在这里。他们的秘书们游走在走廊上,像看家护院的猎狗。朱成龙是跟随许书记活动的,本来两办之间就有隔阂,加上牛得草牵头起草《政府工作报告》时向朱成龙索要许书记全年讲话,朱成龙借故不给,牛得草心里一直记着。因此,在湖滨酒店相见一笑后,两人便没有再多的话说了。牛得草便手握着手跟石柱天聊了一会儿。
石柱天见事早,行动快,问牛得草:“小杨跟你小姨子谈恋爱了?”
牛得草矢口否认:“没有啊,我怎么没听说。”
石柱天不再追问,更没揭穿牛得草的谎言,接到一个电话就跑下楼去了。
牛得草又转回到吴市长陪老领导的餐厅屏风外面站着。
吴爱军在老领导面前说话随便,几乎口无遮拦。一屋就听他和那位副厅长在说笑。说的那些事情也许都是他们在原单位耳熟能详的事情,别人听了摸不着头脑,他们说起来津津有味,有时心有灵犀,开怀大笑。
牛得草在外面听,浑身饿得淌汗。
酒酣耳热之际,吴爱军用手捂住嘴,对着坐在主宾位置上的副厅长问了一句什么。那位副厅长立即脸红脖子粗,伸手扯下脖子上挂着的红色领带。
原来,检查一天下来,谁都看到副厅长的领带松了,松得有点像调皮孩子扎的红领巾,但副厅长自己没有任何感觉。当看到别人牙缝里夹了菜叶脸上沾了饭粒,人们都会情不自禁剔牙或搓脸。同样,看到副厅长领带松松垮垮的人纷纷整理好自己的领带,却并不好意思指出副厅长领带没系好。而副厅长不知是不修边幅还是反应迟钝,从人们纷纷整理领带的动作中没有反思自己领带是否位正。因此,一直到喝酒桌上,副厅长那条有损形象的领带还是歪歪斜斜地挂在脖子上。吴爱军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向老领导直言。没想到副厅长恼羞成怒,一把扯下领带,塞到椅子后面的西服口袋里了,顺口说了句:“忘了带领带夹就是系不住。”
这话让吴爱军逮住了,他举起双手,啪,啪,拍了两下巴掌。
屏风外面的牛得草闻声会意,转过屏风,及时出现在吴爱军面前。
吴爱军大声命令:“去给我老首长买个领带夹。”
牛得草二话没说,转身跑出餐厅,在宾馆一楼商场买了一个漂亮的领带夹。等他再回到宴会厅,吴爱军已经离开那里,去另外一个宴会厅陪另一拨客人去了。幸好都在湖滨酒店,不然跑到别的酒店去,牛得草就赶不上趟了,说不定就有给领导甩掉的可能。
牛得草恭恭敬敬把领带夹交给那位副厅长。
但是,牛得草没想到,第二天一上班,他就挨吴市长劈头盖脸一顿狂训。
“昨晚给厅长买了什么?”
“按照您的指示,给厅长买了一个漂亮的领带夹。”牛得草加了一个形容词,漂亮,带有点调侃的味道。因为那个老副厅长说话随便,看上去花心,吴市长陪酒时没少跟他开扒灰之类的玩笑,牛得草以为自己挑一个漂亮的领带夹一定能讨厅长的欢心。
吴爱军又提高嗓门问:“光一个领带夹?”
牛得草听出主子问话的火药味,立即收起笑容,规规矩矩站着,老老实实回答:“光一个领带夹。”
砰砰砰,吴爱军拍起桌子,声音吓得大楼都在打战。
“这么一点儿小事你都办不好,你还能做什么。小窟窿爬不出大螃蟹,小鬼见不得大灯亮,扳倒树捉麻雀,画个圈就跳不出来了。我不知道你怎么混的。这点事情还要我一一交待清楚吗?买领带夹是给我们一个机会。你以为人家厅长缺领带夹呀,人家什么都不缺。我今天告诉你,下不为例!再不长记性,赶快给我滚蛋!”
李家强听到吴爱军的吼声,赶忙赶过来给牛得草解围,结果他一走进吴爱军办公室,就遭到吴爱军一顿臭骂。
吴爱军冲李家强瞪眼说:“李秘书长,你说你手下这帮秘书能做什么,简直就是一帮废物。我堂堂一个常务副市长给他一个科级处长擦屁股,我还要他干什么!”
李家强说:“吴市长息怒,我保证下不为例。”
吴爱军挥挥手,“去吧去吧,别戳在这里烦我。”
李家强推一把汗如雨下的牛得草,一前一后走出吴爱军办公室。来到牛得草的办公室,李家强严肃地问:“什么事惹吴市长发那么大的火?”
牛得草坐下发怔,就是不回答。
李家强又说:“别怕,说出来,我帮你扛着。我的肩膀比你宽点。”
牛得草说:“谢谢李秘书长,没什么大事,我没想到他那么在意,只不过是一件非常小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好的,不需要你给我扛。”
一个主子如此严厉批评秘书预示着什么?吴爱军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滚蛋。当秘书当到让领导炒了鱿鱼,那是再丢人不过的事情了。没想到,牛得草在一个风平浪静的冬日,居然面临着被炒的危险。
说情
电话响了。马道远伸手接过电话,一听是个女子,开口便问:“杨新生在吗?”马道远示意小杨接电话。埋头整理各地报来的修改《政府工作报告》意见的杨新生接过电话说:“我马上打给你。”
马道远奇怪:“小杨,刚才找你的是你女朋友?”
杨新生脸一红,“不是,是女同学。”
马道远说:“女同学和女朋友不矛盾,什么时候给喜糖吃呀?”
杨新生说:“八字还没一撇,早呢。”
马道远安排杨新生整理汇总《政府工作报告》修改意见有两天了,但杨新生还没整理出来。马道远着急,提醒杨新生:“谈恋爱我支持,哪个女孩子找到你是她的福分,这么年轻就进了政府办工作,前途无量。熬到我这个年龄,不知你会干到哪里,说不定干省长副总理了。但我提醒你,恋爱可别影响工作。”
杨新生回答:“请马处长放心,我再也不会给政府办添乱抹黑了。”
马道远又问:“地方对《政府工作报告》中‘十一五工作目标和措施有什么意见?”
杨新生把整理的意见稿递给马道远:“集中反映目标有点高,怕完不成。”
马道远接过意见看了一眼,又递给杨新生。“不予采纳,这个目标是刘市长跟许书记商量过定下的,没有那个速度就会拖全省建设和谐社会的后腿。”
马道远说完,又给副处长石柱天打电话,请他到班上来一趟。平时石柱天忙得不沾办公室,即使刘市长到了班上,石柱天还会去给刘市长办事,临时住处的卫生打扫,家里亲友来访接待,还有退礼送礼,刘市长都交给石柱天和驾驶员去办。石柱天嘴紧,什么都不说。石柱天对马道远在做什么事,了如指掌,但石柱天做什么事,马道远所知甚少。按规矩,副处长应当接受处长安排工作,但石柱天身份特殊,几乎是刘市长直接安排工作,马道远根本管不着。自从朱成龙给上了一课以后,马道远的确感觉非常危险。除去写材料,刘市长对他马道远几乎没有什么依赖,更谈不上什么信任。尽管马道远像刘市长的政治秘书,对刘市长的政治观点工作思路吃得很透,但对刘市长的社会关系脉络甚至家属孩子情况都一无所知,马道远不感到紧张,那说明马道远在官场上行走这么多年太没水平了。他给石柱天打电话,就是想按朱成龙的点子去做,安排石柱天写材料,自己抽空跟着刘市长跑一跑,挤进刘市长的生活圈子。
石柱天赶到办公室,站在马道远面前问:“有什么事,马处长?”
马道远想了想措辞:“石处长,我最近一直很忙,根据刘市长指示,《政府工作报告》马上修改后要提交政府常务会讨论。年底前后,大会很多。二处筹备的全市经济社会目标责任状兑现大会年后就开,刘市长会上有个讲话,请你起草。”
石柱天断然拒绝:“我没时间。”
马道远来气,“时间怎么没有,刘市长最近又没什么大的活动。”
“刘市长安排很多事情,我正在一件一件落实,我哪有工夫给你写材料。”石柱天口气很硬。
马道远软了,“你拿个初稿给我还不行吗?”
石柱天嬉皮笑脸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会写材料,你非要我去写材料,不是成心难为我吗?”
马道远说:“你就永远只干副处长?”
石柱天说:“我没你马处长那份才华。”
马道远突然火了:“石柱天,作为副处长,还懂不懂规矩?”处长负责制,副处长居然不听处长安排工作,甚至不为处里分担一点忧愁,马道远的地位和尊严受到挑战,这几年他都是一忍再忍,今天终于忍无可忍了。
石柱天继续嬉皮笑脸:“规矩我懂啊,副处长听处长的,但是,刘市长直接安排我许多工作,我该听哪个的?”
马道远噎住了,但他马上回答:“处长、主任、秘书长、市长的话你都得听。”
石柱天大言不惭:“我只认刘市长。”
在马道远对面埋头整理意见的杨新生突然停下笔,直直看着马道远。
马道远睁大眼看着石柱天:“那你今后什么事都找刘市长吧。”
“找你管屁用!”石柱天扔下一句,转身就走。
马道远坐在自己的办公桌边生气。电话又响了。伸脖子一看,是刘市长办公室的电话号码。马道远迅速调整心情,接过电话,“刘市长,有什么指示?”
“你过来一下。”刘市长挂了电话。
马道远起身去刘市长办公室,与石柱天一进一出,擦身而过。刘市长一人在办公。马道远颔首站在刘市长面前。
刘市长眼睛从文件上抬起来,拾起桌上的眼镜戴上,看着马道远问:“你安排小石写材料了?”
马道远心里“咯噔”一下,石柱天小子嘴真快呀,转眼传到刘市长耳朵里了,而且刘市长亲自过问了。他回答:“是的,刘市长。我一人忙不过来,请他先起草您在全市经济社会目标责任状兑现大会上的讲话初稿。”
刘市长笑了笑:“他能写什么材料。”
马道远苦苦一笑说:“刘市长,他是没写过材料,但我认为,一个秘书不写材料,整天吃浮食,那做不了大事。除非他石柱天不想干处长,那他就可以不写材料了。”
刘市长严肃地说:“你还指望他能干处长?”
马道远听不出刘市长话里什么意思,更不能与刘市长探讨石柱天的政治前途,这些东西都是讳莫如深的东西,谁能说得清?谁愿意告诉别人?但是,刘市长这话的意思是判石柱天政治生命的死刑呢,还是为石柱天开脱找借口呢?马道远揣摩不透。果真,刘市长还是为石柱天开脱的。
“别赶鸭子上架了,你自己就辛苦辛苦吧。”刘市长挥了挥手。
马道远回到自己办公室,看到杨新生办公桌上一片狼藉,人却没影了,心里顿生凉意。他在琢磨,刘市长居然那么听信石柱天的话,为一篇材料就给石柱天说情,叫他这处长还怎么干?
在政府办工作,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就在马道远去刘市长办公室的空儿,杨新生溜到牛得草办公室。
杨新生告诉牛得草两件事,一件是马道远肯定知道刘市长对《政府工作报告》起草的要求,因为刚才马道远说了,《政府工作报告》中的“十一五”目标是刘市长和许书记商量定下的,可见,当初马道远把《政府工作报告》起草任务交给牛得草时,没有透露《政府工作报告》的框架思路是别有用心。第二件是马道远安排石柱天写全市经济社会目标责任状兑现大会上刘市长的讲话,石柱天顶着不写,马道远一点办法没有。
牛得草听完杨新生的报告和分析后,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哦,知道了,回到你的岗位上去吧。”
分歧
经过秘书们的紧张筹备,在李家强的协调下,报经刘市长同意,政府常务会在一个下午如期举行。政府常务会是政府最高规格的会议,市长、副市长、秘书长和政府组成部门一把手一个不落地出席和列席会议,市政府办的处长秘书们旁听会议。谁出席,谁列席,谁旁听,分区坐着,一清二楚。
这次政府常务会主要议题是两个,一个是讨论《政府工作报告》稿,一个是讨论全市经济社会目标责任状兑现大会相关内容。
刘市长宣布会议开始以后,首先是起草人马道远汇报《政府工作报告》的主要内容。
坐在会场一角的马道远走向汇报席,先向与会者鞠躬,然后打开课件,开始汇报。
与会者手里都有材料,但很少人读过近两万字的《政府工作报告》,听了马道远汇报,有的有话想说,但是,按照规矩,除副市长有权发言,部门领导即使是一把手也很难插嘴,只能过后单独找到分管副市长反映。在接下来的讨论中,各个副市长对自己分管工作都提出了意见和建议。发言按副市长排名先后顺序,最后的先发言,最后才是常务副市长,总结只能留给刘市长。
马道远对其他副市长的意见都无所谓,谁都强调自己分管工作的重要,都要加大分量,那《政府工作报告》就会越来越长,关键要听刘市长的意见。
吴爱军发言,他先肯定《政府工作报告》高瞻远瞩,内容充实。“但是,”他又重重地强调,“但是,我认为《政府工作报告》里所涉及的数据水分太大,一是总结‘十五期间的成绩有水分,相关数据严重不实。GDP,人均GDP,一般预算收入,增长有那么快吗?”
刘市长打断吴爱军的话,问统计局局长:“梁局长,‘十五数据是你提供的,到底真实不真实?”
梁局长小学生似的站起来回答:“吴市长说的几个数据都是逐年累加起来的,而且经过省统计局确认过,绝对真实。”
吴爱军突然问:“我是分管统计工作的,这些数据出来为什么没向我汇报?”
坐下去的梁局长又站起来,看着刘市长,没有及时回答吴爱军。
会场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因为吴爱军所提的问题非常敏感,事关上届政府有没有政绩,还事关分管部门越级汇报,哪一条都非常麻烦。如果不是有意为难,故意发难,那么,吴爱军提的问题就值得很好地研究,值得进一步统一思想。大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刘市长。
刘市长耷拉着眼皮在写着什么。
坐在最后旁听席上的马道远站起来回答:“吴市长,有关数据是我请统计局提供的,还没来得及向您汇报。”
马道远说话时就看到坐在前排最边上的李家强冲他摆手,但马道远还是把责任揽过去了。
吴爱军怒目圆睁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权力,你有什么权力让他提供这些数据?”
马道远也噎住了。和梁局长一样,他能说这些都是刘市长安排的吗?那不等于出卖了刘市长吗?但是,事实上,他们谁也不敢向外公布那些数据。
此时,只要刘市长说一句,是我安排他们提供的,吴爱军就不会借题发挥了,但是,刘市长就是不说这句话。政府常务会上,看的就是市长的态度。市长态度暧昧,甚至软弱,下面就左右为难了。统计局梁局长和马道远就只好继续站在会场上,鹤立鸡群。刘市长可能感觉到面前戳着两个人碍眼,皱着眉头说:“坐下吧,吴市长继续说。”
吴爱军就继续放炮:“报告中的‘十一五目标我认为定得高了。我认为本届政府完不成的事,不要推给下届政府。否则,失信于民。还是要实事求是。”
与会者听出来了,吴爱军在为接任下一任市长做准备。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挤干水分,给自己腾出空间。但是,究竟成绩和目标的数据有没有水分?其实吴爱军心里也没有底。刘市长点名请负责目标制定的发改委主任解释一下。
发改委主任不傻,没有站起来,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对“十一五”目标进行解释。
吴爱军插话:“我记得你报给我的目标数据没这么高啊!”
发改委主任说:“是的,后来我们又按照达小康年限倒推出报告中这组数据,比报给你的数据大了点,我已经报给牛处长了,可能还没到你手上。牛处长,是不是啊?”
同样坐在后排旁听席上的牛得草记不得发改委报过这个数据,但又不好抹了发改委主任的面子,就回答说:“是的。”
吴爱军便不再追究了。
刘市长问还有没有其他意见。没有。刘市长就开始小结。一二三四,把各个副市长提的意见归纳提炼成几条,要求起草小组迅速修订。独对吴爱军提的数据水分问题只字未提。
马道远飞快记下刘市长的要求,所谓起草小组,其实就他一人,指望不上别人。
接下来由发改委主任汇报全市全年经济社会目标责任状完成情况考核结果,之前都在小范围征求过意见,才拿到政府常务会上的。特别是征求过分管的常务副市长吴爱军的意见。吴爱军没有异议。但是,当发改委主任汇报结束,刘市长问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发表,却出现了异议。还是从小到大,先浅后深,各个分管副市长从自己分管工作角度对县区年度目标责任状的完成情况逐一提出排名建议,那么,综合下来,发改委拿出的方案中运阳县排名第一的提议就有了分歧。
又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吴爱军听了其他副市长发言后,出尔反尔地对发改委拿的方案猛批一通。发改委主任嘴撅得能拴头驴了。明明是反复征求过吴爱军意见的方案,吴爱军转眼翻脸不认账了。但是,吴爱军管不了那么多,他振振有词地提出:“我认为几位副市长的提议非常有道理。首先皇帝轮流做,今天到我家。如果什么工作什么时候都是运阳县第一名,那么就不利于调动其他县区同志的积极性,反正无论怎么干还是拿不到第一名。这不是我们目标考核的真正目的所在。其次按照安全生产一票否决的问责制,运阳县前不久发生了‘10·23特大火灾事故,一把火烧死了十几个少女,震惊全国,网络上至今还贴着许多照片,现在还没有处理意见。想想多么可怕呀,十几个花季少女转眼就魂断运阳,多少个家庭一夜之间陷入痛苦的深渊。再次,我就不说了,其实有发生特大火灾事故这一条就足够了,其他指标完成再好,我认为运阳县也不能拿到第一名。”
参会的谁都听出来了,吴爱军的矛头直指市委常委兼运阳县委书记何毕。
刘市长总结时说:“运阳县的各项目标完成情况,请发改委重新核实,三天内报市政府再研究一次。”
舞伴
朱巧巧什么时候走进舞厅学会跳舞的,马道远一点儿也不知道。
也许朱巧巧越来越意识到,跟一个安分守己的老实人生活在一起,不仅毫无情趣,而且十分痛苦,无法忍受。人,本来可以活得更洒脱,更自由。马道远这人太枯燥了。当朱巧巧发现家庭以外的另一片新天地时,马道远秘书头上的神秘光环化作一缕青烟,随风而逝了。
但马道远不仅不愣不傻,而且还自尊心特强。周末中午饭桌上,朱巧巧说了学跳舞的事。
“啪”,马道远摔下筷子翻脸:“你知道那舞厅里都是什么人吗?”
朱巧巧说:“知道,跳散了的和即将跳散的。”
马道远说:“知道了还去?”
朱巧巧提高嗓门说:“你说让我去哪儿?打麻将,赌钱,你更不能容忍。跳舞你怕跳散掉,你说我除了上班闲嗑牙,还能做什么?”
马道远说:“巧巧,不是别人能做的事情咱们都非要去做不可的。做人不仅要学会选择,更要学会拒绝。明知是坏事,还偏要去尝试吗?有的事情是一辈子都不能尝试一回的。”
朱巧巧说:“跳舞是坏事吗?我知道你那点歪心眼,自己女人不沾边,也不许自己女人沾别的男人,世上哪个人没有异性朋友,你不也跟那个丁梅梅眉来眼去的吗?”
马道远说:“请你别把我和丁梅梅扯到一起。丁梅梅只不过是我的同事,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绯闻。”
“哟,拉被盖脚,盖得住吗?”朱巧巧说,“我算看明白了,我再这么受下去,我这辈子就算交给你了。外面人都说我风光,丈夫在市长身边工作,得风得太阳的。可是我内心的苦又往哪里倒去?我内心的苦水啊,长江黄河都盛不下呀!”
马道远说:“再熬一熬,再等一等,苦日子就会过去了。等熬出政府办,我把欠你的全补给你。咱们一起去跳舞唱歌。”
“呸,我算等不到那一天了。等你熬出个出头之日,也许早有人把我取代了。”
“你就再忍一忍吧,为了我,为了马达。”
朱巧巧摔下碗说:“我就是不听你的,偏要去跳舞。等你陪我去跳舞,黄花菜都凉了。我跳舞是健身,又不是去找野男人。有本事你也去跳,舞厅里两口子多哩,去吧,我教你跳。”
马道远说:“我知道我该怎么活着,打死我都不会到那些场所的。”
“你这人真没意思。”朱巧巧丢下马道远,自己化了妆就去了舞厅。
时间不长,朱巧巧就有了自己的舞伴,也就是她说的秦老师。其实秦老师不是老师,是某局的二线局长,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顾问。热心教像朱巧巧这样的初学者跳舞,因此人们喊他秦老师。朱巧巧最初跟秦老师学跳舞,秦老师教得用心。但朱巧巧并不喜欢跟他跳舞,因为他身上的烟味太重。朱巧巧闻到烟味恶心。朱巧巧家里没有烟灰缸,马道远从不抽烟的。跟一个烟鬼跳舞,跳舞时吸着秦老师呼出的烟气,憋得慌。身上带着烟味回家,马道远鼻子再不灵敏也能闻得到。因此,朱巧巧根本不想跟他跳舞。但是,秦老师似乎吃住都在舞厅。只要朱巧巧出现在舞厅,他总能捷足先登抢在别的舞伴前面向朱巧巧伸出手。朱巧巧不好意思拒绝他。他的眼神在昏暗的舞厅里总像一束激光,直击朱巧巧的灵魂。朱巧巧发现他因精瘦而变大的眼睛比任何肥胖甚至健壮男人的眼睛更有神采。但是,从舞厅里走出来,朱巧巧便会发现他还是像个烟鬼,面黄肌瘦,皮包骨头。
朱巧巧最终确定秦老师为固定舞伴,是因为秦老师爱开玩笑,特别幽默,挺有意思。
秦老师的幽默是一种超越朱巧巧想象力的冷幽默。一次,朱巧巧和秦老师正在跳舞时,秦老师突然看着她的眼睛问她:“假如现在咱俩出去开房,你同意吗?”
朱巧巧居然一点没有吃惊,只感觉此时一口拒绝秦老师的假如,那太扫兴了。朱巧巧非常爽快地回答:“好啊,现在就去开房吧。”
秦老师收话说:“你真同意,我还不同意呢。我那样做,你会一辈子看不起我的。”
朱巧巧说:“你知道就好,你看我是那种人吗?”
秦老师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朱巧巧都没生气,可见他们之间已经无话不说了。秦老师就又开玩笑说:“浪漫是女人骨子里的东西,没有一个女人不爱浪漫,但浪漫的代价太大。”
朱巧巧听不明白秦老师话的深刻含义,不过,她越来越发现,跟秦老师一起跳舞,她非常快乐。
要官
春节一过,“两会”在即。传说市委马上提拔一拨干部的小道消息越来越多,理由越来越充分。传说中组部就要下来考察市委许书记,提拔任副省长,那么,跟着许书记鞍前马后卖命的人,许书记不给个说法,那许书记也太不够意思了。领导越大,越讲感情。从许书记身边走上领导岗位的人都有这个体会。提拔一批干部的小道消息满天飞的另一个理由是,“两会”前必须把县区和市直部门领导班子配齐配强,否则不利于“两会”精神贯彻执行。深谙官场之道的人早就看出来,市建设局局长刚刚被“双规”,肥缺尚无人填补,还有两个局两年来一直是副局长主持工作,这样加起来就有三个市直一把手的职位空着。牵一发动全身。有时一个局长调整,推磨一样,就会调整一大批干部,何况要调出三个正处级领导干部。
精于官场却又深藏不露的两办秘书们经常会三两个聚到一起分析全市干部结构和人脉关系,从中找出规律找出机会,但是,绝对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聚到一起掏心窝子讨论提拔干部这个话题的。马道远和朱成龙毫无保留地互通有无,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郎舅关系,那根本不用多说。奇怪的是,就在节后上班的第一天,马道远正忙着埋头校对最后一遍《政府工作报告》,牛得草进屋,聊了几句淡话就直奔主题问马道远:“听到要动人的消息没有?”
马道远防着牛得草一手,“政府办灯下黑,没听说。”
牛得草说:“外面传疯了,许书记要走,这些年欠那么多人情债不还,他走了也说不过去的。”
马道远无心再去校对《政府工作报告》,站起来和牛得草共同看着窗外,小声议论着。谈起提拔干部,他俩共同语言就多起来了。
“妈的,我算看透了,提拔的不是干事的,干事的不提拔。政治和工作根本就是两码子事情。”牛得草是从政治和工作的角度认识官场的。
马道远深有同感:“我把这些年在市委办政府办熬的秘书数了数,真正的干部家庭出身的人没有,几乎全是你我这些平民子弟在两办里熬着,有背景的人哪个做这苦差使?没办法,我们谁也不愣,谁也不傻,但只能相信功到自然成,只能相信有一天老天睁眼,哪天给阳光照着。不过,你比我强,你还有岳父岳母给你指路,我就只能在黑暗中摸索了。”
牛得草直摇头:“指望他们?哼哼,当时狸猫赛过虎,过时凤凰不如鸡。下台这么多年了,老同事老部下早被扫进历史的垃圾箱,现在干部谁听他们的。现在关键得有这个。”牛得草搓了搓食指和大拇指。
马道远心想,你不指望你岳父岳母,你怎么进的政府办?当然,牛得草说得没错,说到底,还是金钱作用最大。但提到票子,马道远长叹一声:“咱们那点收入,把老婆孩子的嘴封上,怕也不够塞老虎牙缝的哟!”
牛得草问:“你没找刘市长汇报汇报?”
马道远一怔:“没呀。”
牛得草诡谲一笑,走了。
但牛得草的话还在马道远耳畔回响。是啊,话不讲不透。跑官要官,听起来违规违纪,但平心而论,不跑不要,谁给呀。乌纱帽在人家手里,高兴给谁给谁,你不张嘴卖个人情,为什么偏偏给你呀,笑话。说是组织关心,但代表组织的还不是那几个人吗?你在政府办苦苦熬着,不就是图个在领导身边混个脸熟,混个说话办事方便吗?我怎么这么傻呀。马道远越想越感觉自己这些年羞于启齿的请求组织关心的话原来是自己犯傻。你有什么羞于启齿的,那些背后的肮脏交易难道都是可以拿到台面上的吗?但当他们一旦获得官职地位,他们那份光鲜,却总是那么让人妒羡。
马道远决定找准一个机会向刘市长汇报汇报自己的思想。所谓机会,也就是趁着刘市长高兴的时候。刘市长一本正经,不苟言笑,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官气,很难看到他高兴的时候。但只要心中有太阳,脸上就不会总是阴天。刘市长终于给马道远逮住一个高兴的机会。
节后上班没几天,全市“两会”正式开幕了。说是人大、政协开会,其实忙的还是市委市政府。除人大主任政协主席的工作报告,其他大小材料,各项议程,全是市委办政府办在做。因此,两办的秘书们全部上会。提案组、综合组、接待组、保障组,组组都有两办的人,否则没法协调工作。“两会”是全市干部最集中的地方。要想混个脸熟,“两会”是最佳机会。但活跃在“两会”上的秘书们各有分工,穿梭于各个领导与会议室之间,非常得体地做着自己应当做的事情。“两会”一开,石柱天不知跑哪儿去了,马道远就理所当然跟着刘市长在“两会”上,主要负责刘市长参加各代表团讨论《政府工作报告》的讲话起草和意见搜集。与代表委员们不同,马道远胸前别着工作人员的牌子。但是,认识他的代表委员们都对他恭恭敬敬的。
“两会”讨论《政府工作报告》,一片颂歌,一片叫好声。马道远听得心花怒放,特别高兴。但是,他不能把高兴写在脸上,因为《政府工作报告》尽管出自他手,却只能说是刘市长的施政纲领,而不能当做马道远的得意之作。
别人的赞扬给马道远带来的喜悦是短暂的,他在意刘市长的反应。秘书必须牢牢记住,秘书工作好坏的标准就是领导是否满意。领导不满意,群众满意,屁用没有。领导满意,群众不满意,秘书照样开心。马道远在随着刘市长参加完运阳县代表团的讨论时,他看到刘市长在听完一个农村妇女发言后开怀大笑,跟着会心地笑了笑。讨论结束,马道远走上前去提过刘市长的包,跟着刘市长在代表们的注目下走出会议室。
在湖滨宾馆的三楼走廊里,刘市长回头对马道远说:“这次《政府工作报告》写得不错,大家一片赞扬声,材料就要这么写。”
马道远第一次听到刘市长如此表扬自己,兴奋不已。但不知怎么回答刘市长,他想说自己为写《政府工作报告》跟老婆吵架红脸,他想说自己为写《政府工作报告》受到吴市长拿捏,但他又怕刘市长认为他居功自傲。反正,谦虚了不好,满足了不好,不说不好,说了也不好。最终,马道远还是选择说:“我一定努力。”
马道远惦记着“两会”后可能提拔干部的事情,感觉时机已经成熟,在刘市长走进休息套房时,他放好刘市长的包和茶杯,鼓起勇气,异样地喊了声:“刘市长。”
刘市长坐到沙发上,听出马道远异样的声音,用异样的眼神看着马道远:“嗯,有事吗?”
马道远说:“刘市长,听说马上市里可能动人,我在政府办算是资格最老的处长了,请刘市长关心一下。”
刘市长掏出材料在看,但嘴上却问马道远:“谁说的?”
马道远当然不会告诉刘市长谁说的。“外面都这么传的。”
“我怎么不知道?”
马道远无话可说,站在那里进退两难。
“我知道了,去吧。”
马道远顿时脸红脖子粗地退出套房。
迎面走来朱成龙。朱成龙向马道远挤一下眼,手指另一幢楼的大厅,然后自己径直走向那个大厅。马道远跟了过去。
朱成龙跟着许书记也在“两会”上跑,消息灵通。等马道远坐下,朱成龙眼看着外面,小声对马道远说:“刘市长爱人来了,你知道吗?”
马道远一惊:“不知道。”
朱成龙说:“我看到石柱天陪她出去玩了。”
马道远又是一惊:“哦,我说他怎么没跟刘市长服务呢,这么说他是刘市长安排去的喽?”
朱成龙说:“应该是。功夫在诗外。你别老沉浸在材料里,人都是感情动物,没感情,纯粹的政治是没有的。你要抓住刘市长爱人来探亲这个机会。”
马道远点点头。
争宠
牛得草比马道远知道刘市长爱人驾到只稍早那么一点点。
王丽丽在“两会”上见着了石柱天在乡下做镇长的老婆,两人算是官场上的女能人了,而且又都在党校读着研究生班,加上老公都在政府办当秘书,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王丽丽看到马道远跟在刘市长后面风光,没看到石柱天,心里就犯起嘀咕,见到石柱天老婆不免就问:“你家石处长怎么没跟刘市长服务啊?”石柱天老婆捂着嘴把话只送给王丽丽:“刘市长家阿姨来了,刘市长安排石柱天带着阿姨转去了。”王丽丽嘴张成了一个“O”字,点头无语。过一会儿借故与石柱天老婆分手,走到前后左右没人听到的地方给牛得草打电话,“刘市长爱人来了,你还死心眼呀。”牛得草当然不是死心眼,加上王丽丽点拨支持,刘市长爱人驾到这事就秘而不宣地向外扩散着,到谁嘴里,谁都吃糖块似的独吞,把甜蜜慢慢咽进自己肚子里。但幸福还应当与关系密切的人分享,因此,刘市长爱人的到来,瘟疫般慢慢传播开来,最后弄得刘市长不胜其烦。但捷足先登的牛得草本来就精明过人,又有妻子王丽丽的精心调教,默契配合,不仅顺利地看望了刘市长爱人,而且让刘市长爱人愉快地接受了他们的礼物和一顿宴请。
当时,王丽丽向分组讨论会的召集人请假,说是有个重要客商要接待。招商引资,压倒一切。有客商来谈项目,谁敢不批假。“两会”也不例外。王丽丽叫来自己的专车,喊上丈夫牛得草。牛得草坐上王丽丽的车,他像一个演员,而妻子王丽丽才像是一个高超的导演。王丽丽先在市区一家商场里买一个高档化妆品礼盒,然后打电话给石柱天,问清刘市长爱人在哪里,驱车追赶到本市一个名胜古迹,顺利加入了那支小小的旅游团。非常自然,王丽丽的漂亮和优雅马上征服了刘市长爱人,从美容养颜到治国理政,别看王丽丽年纪不大,却都能与省城来的刘市长爱人谈得拢。
牛得草只和石柱天敲敲边鼓,说说笑话,一场感情交流就水到渠成水乳交融。
王丽丽问石柱天:“晚宴安排了吗?”
石柱天说:“安排在湖中渔家。”
王丽丽快刀斩水一般爽快地说:“我来安排。”说着拨打手机,也还是安排在湖中渔家,但晚宴主人换成了妇联王丽丽。
石柱天没跟她计较,就依了她。
到湖中渔家吃湖鲜是本市招待大城市里贵宾的最佳去处,坐上一条小船悠悠荡荡漂到湖中,弃小船登大船,远离尘嚣水上漂,那份惬意,别处难找。加上品尝鲜美的湖中八鲜,口齿留香,那份记忆,永远难忘。王丽丽后来居上理所当然坐在主人位置上,陪着刘市长爱人,而牛得草和石柱天只能屈居副陪席,因为毕竟王丽丽是副处级领导干部。
最亏的是石柱天,莫名其妙让王丽丽抢了先,心里不是滋味,但也感觉没什么。他跟牛得草关系不错。牛得草是后备干部,他还没排上,跟牛得草不在同一个层面上,因此不构成竞争。半斤八两在一起有一拼,一个在山顶一个在山脚下,井水不犯河水,犯不着也不可能拼个你死我活的。即使不是王丽丽坐在主人位置上,那也是牛得草坐在主人位置上,官场上讲究这一套,谁官大谁是大爷。
王丽丽真会生事。湖鲜刚上桌,她就给刘市长拨了手机,接通了,一句话没说就把手机给了刘市长爱人。
刘市长爱人告诉丈夫:“妇联王主席陪着在湖中渔家吃呢,你有空过来吧?”刘市长答应过来。
“两会”正忙,连一顿饭都没陪着爱人吃过,刘市长哪里过意得去,答应赶到湖中渔家来陪爱人吃饭。这正中了王丽丽的下怀。
王丽丽赶忙挪开座位,把主人的位置留给了刘市长。王丽丽还打电话叫来了妹妹王艳艳和杨新生。
就在牛得草石柱天陪着刘市长夫妇在湖中渔家夜宴的时候,马道远还在为如何拜见刘市长爱人犯愁呢。这一次刘市长爱人驾到,作为刘市长秘书,如果充耳不闻,那也太不近人情了。当做一个机遇抓住,密切一下和刘市长的关系,对于今后离开政府办有百利而无一害。怎么去看刘市长爱人?最好是动员朱巧巧买上礼物一同去。尽管马道远知道刘市长爱人驾到的消息慢了半拍,但马道远的想法与牛得草和王丽丽的想法却如出一辙不谋而合,可见马道远并不比牛得草笨到哪里。但遗憾的是,马道远却没有王丽丽那样架势的老婆。
马道远晚上回家,在饭桌上向朱巧巧提出要两千块钱。
“不年不节的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朱巧巧的手非常紧。
马道远深情地说:“刘市长爱人过来了,难得来一次,我想这是一个好机会,买点东西送给她。”
朱巧巧一听烦了:“春节前你不是刚买了一箱酒送给刘市长吗,怎么还送啊?你不好好工作,整天想着那些歪心眼花钱,你拿多少钱够这么乱撒的?”
马道远说:“快别提那一箱酒了,两三百块钱不值,挑得起谁的眼皮子。”
“你有本事挣来大钱,搬一座金山送他,我没意见。除那两千块钱死工资,你还有什么收入?”
马道远也许听惯了朱巧巧的唠叨,还是耐心地说:“成龙告诉我,马上市里要提拔一批干部,没门子的都在到处找门子。我是政府办后备干部,逮上刘市长爱人来这么个机会,我再死心眼心疼钱不出血,别人会骂我的。不信,你问问成龙。”
朱巧巧不见兔子不撒鹰,真给弟弟朱成龙打了电话。手机通了,朱巧巧跑卧室里接去了。出来口气就变了。“好吧,今天晚了,明天我提两千块钱给你。”
马道远笑了笑:“给我还不行。你最好陪我去买礼品。你说买什么好呀?”
朱巧巧说:“做到市长了,他家什么没有呀,你买多少东西都只能是表达心意。既然去看他爱人,其实是借机贴近刘市长的,给他爱人买高档化妆品最好,既实用,又拿得出手。”
马道远对化妆品一窍不通,还是想拉朱巧巧一道去买。
朱巧巧半推半就地抱怨:“你这秘书当时间长了,人就废掉了,除了满脑子政治,什么都不懂。”
不料马道远又提出一个要求:“明天你抽空请个假陪我一块去,女人和女人有话说,我一个大男人没法说话。”
朱巧巧一下来火了:“你的事别老拉上我,我又不是你的垫脚石。跟那类人在一起,我就是一个女人也没话好说的,根本不是一路人,谈不到一起去的。你别想得美,我绝对不会去的。”
马道远压住火:“你去帮个腔有什么大不了的,小鬼见不得大灯亮!”
朱巧巧本来心疼钱,马道远又想拉上她同去,她死活不干。家人的配合,是一个干部升官快慢的重要因素。缺少家人配合,马道远孤独前行,步履蹒跚。第二天中午拿到朱巧巧给他的工资,马道远迅速赶到市区最大的商场,毫不犹豫花光了两千块钱买下似乎在电视广告里听说过的一种化妆品,提着礼盒走出商场。刚踏上公交车,马道远接到杨新生的电话:“李秘书长叫你赶快到他办公室。”
“什么事?”
“不知道。”
出卖
马道远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在“两会”上向刘市长提出的一个小小要求会酿成一场令他无地自容的风波。
他坐在李家强面前,马道远发现李秘书长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头,似乎不认识自己似的。马道远以为李秘书长找他,无非是全市目标责任状兑现大会上刘市长的讲话材料是否整好,于是,他主动向李秘书长汇报说材料刘市长已经看过,没有什么意见。但是,一向在意材料领导是否满意的李秘书长这次对材料并不在意,只嗯嗯两声,弄得马道远心里七上八下的。
“马处长,今后有什么想法,逐级反映,别给市长添麻烦。”李家强含蓄地说。
听话听音,秘密只属于说和听的两个人。但马道远听出来了,他找刘市长关心一下自己的事情败露了。不过,他还心存侥幸。那句话只是他单独和刘市长在一起时说的,神不知鬼不觉,早烂在他肚子里了,怎么会突然又从别人嘴里长出芽来了呢?马道远相信李家强是另有所指,因此,他回答李家强:“我的一切全听组织安排,没什么想法,即使有想法,我会先向您汇报的,我懂得组织原则和组织纪律。”
李家强说:“有这个态度就好。不过,我听说,你在“两会”上缠着刘市长想离开政府办,有这事吗?”
马道远恼羞成怒,睁大眼睛问:“谁嚼舌根子的,我去撕烂他的嘴!我什么时候缠着刘市长的?我什么时候想离开政府办的?血口喷人,污人清白。我是死皮赖脸的人吗!我是投机钻营的人吗!”马道远坐不住了,激动地站起来,脸上抽搐着,争辩着。
李家强示意他坐下,“别激动。有想法没什么不好,问题不在有没有想法,而在于表达的方式和诉求的渠道有问题。”
马道远失去理智似的,突然挥手打断李家强的话,“不。我以为把下级反映的思想说出来的领导人品有问题。”
李家强脸一沉,一拍桌子,“胡说!”
马道远继续胡说,“我就认为他人品有问题。不错。我承认我向他说过自己的想法,但是,我认为这是非常正常的。他当时也没批评我。噢,我说出自己的想法就当我是在跑官要官是不是?我说出自己的想法就是想离开政府办是不是?就是跑官要官,我有没有那个资格?就是想离开政府办,我有什么不对吗?政府办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是个养老的地方吗?哪个秘书不是把最宝贵的青春和才华耗尽离开政府办的?难道想把我像宋三朝那样挂起来晾在政府办吗?我跑官要官,他就没跑官要官?官场上我看没几个不跑官要官的。难道他当上市长都是组织赏赐给他的?我看未必。”
李家强再一次拍桌子,“马道远,越说越不像话了。你要摆平心态,摆正位置。提拔不提拔不是你个人的事情,是组织的需要。根据刘市长的要求,今晚要召开政府办全体人员会议,进一步统一思想,克服浮躁情绪,安心做好各项服务工作。我在会上打算点事不点人对事不对人说说你的事情,你先有个思想准备。”
马道远第一次顶撞领导,实在因为他恼羞成怒了。背叛和出卖往往都是发生在地位平等的人之间的。没想到,领导也会背叛和出卖部下。当他听说刘市长责令李家强召开政府办全体人员会议统一思想时,马道远无地自容了。他二话没说,转身就走。
马道远郁闷死了,但是找谁诉说呢?他哪还有心思去整理材料,幽灵一般走在政府办走廊上,头顶上两排整齐的牛眼灯射出柔和的灯光,把走廊照耀得仿佛一架溜光水滑的秘密天梯。天梯两边趴满望眼欲穿的人们。朝阳的一边是市长、副市长的办公室,背阴的一边是秘书长、主任秘书们的办公室。每一扇门都紧闭着,听不到任何响动。马道远在这条神秘的走廊上走过了近十个春秋。送走过平步青云的人,也送走过锒铛入狱的人,送走寒冬,也送走酷暑,送走理想,也送走热情,只剩下行尸走肉般的躯体行走在官场边缘。马道远来到值班室。
白白胖胖的宋三朝捧着紫砂茶壶咕噜咕噜吮吸着茶水,一看马道远进屋,放下紫砂茶壶,拱起双手,两眼笑成条缝,酸溜溜地说:“久违了,马处长,欢迎光临值班室视察。”
马道远说:“看看老哥不行吗?”
宋三朝说:“谢谢马处长抬举。你老哥我逍遥派,一天一包烟,两顿酒,三壶茶,神仙过的日子,你看我这气色,白里透红。”
马道远看一眼宋三朝,果真气色不错。马道远向宋三朝讨教养生秘诀。
宋三朝扳着指头说:“养身贵在养心。我奉行六不方针:不喜,不悲,不惧,不忧,不烦,不恼。四大皆空,唯我独尊。一切不利于我身心健康的人和事,统统给我见鬼去吧。人无求,鬼见愁。人无欲,神让路。不信,你试试。”
马道远笑了:“神仙也没你自在了,你真就这么超脱?”
宋三朝说:“这有什么怀疑的。你们认为天塌下来的那些烦恼,在我看来都非常荒唐可笑,不就是领导出卖了你吗?算什么东西!不就是有人捷足先登请刘市长爱人到湖中渔家吃饭送礼吗,一脚插到别人二亩三分地里,有什么用!”
马道远一头雾水,自己让刘市长出卖的事居然连宋三朝都知道了?唉,政府办别的本事没有,就会互相插腿,彼此烧底火,什么人快嘴乌鸦把这事给传出去的?但马道远已经无心追究谁在传播关于他的不利消息,相信别人的嘴是捂不住的,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坦然面对即将到来的事情。但是,宋三朝说的有人捷足先登请刘市长爱人到湖中渔家吃饭的事,马道远感觉其中有玄机。
“谁在湖中渔家请刘市长爱人吃饭了?”
宋三朝说:“真不知道?牛得草夫妇,石柱天杨新生在场,今天一早,他们几个又把刘市长爱人送走了。不信去问问他们。”
马道远大吃一惊,“胡说八道,没影子的事情。”然后逃出值班室。
在走廊上,迎面遇上送文件的丁梅梅。马道远一脸无奈,看一眼丁梅梅。丁梅梅丢个眼色给他,擦肩而过。马道远怔了一下,转身快速超过丁梅梅,一直走进文电处办公室。
“你真向刘市长提出过要离开政府办的?”丁梅梅焦急地问。
马道远一听就头大了:“这事你也听说了?随口说说,不料他当天塌下来的大事了,我真的想不通。”
丁梅梅说:“他敢卖掉你,说明你对他可有可无,你既不能给他带来好处,又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他何必保着你。”
马道远说:“丁处长,你说我该怎么办?”
丁梅梅思考片刻说:“刘市长这一招阴损,但对他本人也没好处。我认为他是自作聪明。表面上看,他严格要求部下,树立了自己威严公正的形象,其实恰恰冷了许多人的心。你想呀,一个连身边秘书都不关心的人,还口口声声说关心群众疾苦,那不纯粹是屁话吗!他这样做,不仅寒了你的心,也让政府办跌进又一个低谷。谁还指望在他手下得到提拔?我看等不到那一天了。因此,我劝你不要难过。比起那些拿老婆拿金钱去换官的人,你一点都不丢人。你完全应当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出现在大家面前。越是有人想打击你,越是别人指指点点,越要让他们看看,我比你们活得都快乐。”
但马道远还是提不起劲来,“我不想参加晚上的全体人员会。”
丁梅梅说:“参加。凭什么不参加?你不参加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你参加了,只要李家强不点你名,你就当耳旁风。说不定打骡子马惊,比你更无耻的人多得很,他们早就该赶出政府办了。”
“那我听你的。”
果真,当晚的政府办全体人员会议上,李家强点事不点人地批评起来。马道远一脸麻木,但他发现牛得草等人却把头埋到了桌子下面。他和丁梅梅相视一笑,心领神会。
马道远没拍上刘市长马屁,反而让马蹄子重重踢了一下。他提着高档化妆品礼盒回到家,送给朱巧巧。朱巧巧骂他败家,舍得买那么好的化妆品,搽那么好的化妆品能上天吗?
背叛
在政府办工作,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那天刚上班,牛得草正坐在自己桌前听着吴市长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走近。“牛处长,过来!”
牛得草一听主子声音不对劲,吃了枪药似的,赶紧跑进吴爱军办公室。但是,吴爱军看着毕恭毕敬站在面前的牛得草,居然没有批评,而是扑哧一声笑了。脸色和笑声不合拍,看脸色,快吃人了。听笑声,更毛骨悚然。牛得草浑身来汗,两只手心嗖嗖地向外冒凉气。
牛得草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事,又撩拨到吴爱军的哪根神经,头脑里翻江倒海把春节前后的工作滤了一遍,没发现哪里做得不对。全市目标责任状兑现大会开得非常成功啊。但是,吴爱军一直在笑,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看得见笑容,却听不到笑声,眼睛里还有别样的光芒,牛得草哪里受得住呀。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千万别那么恐怖。
吴爱军难得心平气和地说话了:“听说你们两口子陪刘市长爱人玩得很开心,是吗?”
牛得草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这还了得,秘书一仆二主,脚踩两只船,大忌。牛得草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迅速给吴爱军解释:“吴市长,是这样的,不是我们特意去陪刘市长爱人,是偶尔在路上碰上的。”
吴爱军说:“特意去陪也是应该的。刘市长毕竟是一把手嘛,况且,机会稍纵即逝,不抢得个头彩,刘市长怎么认识你呀。”
牛得草越听越急:“真的不是特意的,我当时还想向您汇报的,可是你在‘两会上,怕分散你的精力。”
吴爱军火了:“编,继续编,编得比鳖蛋还圆,我也不会相信。牛得草,你是不是以为我一个常务副市长对你不会负责,是不是以为我负不了责,所以才背叛我的?”
背叛?这个罪名不轻。如果说刘市长把马道远要官的事情抖出来不算出卖的话,那么,牛得草趁机讨好更大的主子能算是对自己主子的背叛吗?牛得草敢反水背叛吴爱军,那他真吃了豹子胆了。牛得草脸色刷一下就变黄了,“吴市长,我在刘市长和他爱人面前什么都没说,我对您一直是忠心耿耿,从没二心的。”
吴爱军说:“别跟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这人最讨厌两面派。牛得草,你在政府办混这么多年,该有点政治头脑了吧。我党要求党员干部要政治立场坚定,什么叫政治立场坚定?往大里说是忠诚于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往小里说就是忠诚于上级,别他妈学墙头草,东倒西歪的,别想耍小聪明,八面玲珑的。既然你跟了我,我就会对你负责。我敢说,别人,包括刘市长都不会对你的前途负责。因为他们没有这个义务。你这么东倒西歪耍小聪明,叫我怎么对你负责呀?”
牛得草真的浑身都是嘴也辩白不清自己了。本来,他和王丽丽是有这份儿心。他想再上官阶,副市长包括常务副市长顶多只能帮个腔,起不到什么作用的。有的副市长见着书记市长也像老鼠见猫似的,还指望他替自己提拔垫话出力?提拔不提拔谁,提拔到哪里,那权力集中在许书记手里,刘市长也有相当的权力。既然跟许书记戴草帽亲嘴差一大圈子,隔着山头说话搭不上腔,那么,能跟刘市长套上近乎也不失为给自己升迁上了一道保险。不料,自己这点本来藏在心底的想法,让吴爱军一碗清水看到底了。牛得草无论怎么抵赖,怎么辩解,都于事无补,都不能改变吴爱军对他的重新认识。吴爱军的政治态度相当鲜明。同级竞争,狭路相逢勇者胜,没有中间可能。对待下属,拉一帮子,打一帮子,排除异己,为我所用。牛得草深知,一旦得罪了吴爱军,被他当做叛徒,他会把你踩进泥里,永世不得翻身,直到彻底腐烂。牛得草吓得差点尿裤子了,嘴里涂了胶似的,舌头变得硬邦邦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突然,他双膝一软,扑通,跪在吴爱军面前。
吴爱军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视而不见。
幸亏当时没人到吴爱军办公室汇报请示工作,否则,牛得草的人丢大了。但是,牛得草给吴爱军逼得走投无路了,说什么吴爱军都听不进去,只能用膝盖向主子证明自己的清白。他直挺挺跪在地板上,两膝有点疼,嘴上没说什么,眼泪却哗哗直流。
吴爱军不相信他的辩解,还会相信他的眼泪?但牛得草管不了那么多,他坚信,此时此地,眼泪是最好的武器,胜过千言万语。此时无声胜有声。牛得草故意昂起头,让阳光照在自己泪流满面的脸上,像给吴爱军捧出一颗赤诚的心。
但是,吴爱军根本没有可怜他的意思。
“你是不是看了什么苗头证明我跟刘市长有矛盾啊?”吴爱军幽幽地问牛得草。
牛得草双膝爬上前去,双手扒着吴爱军的办公桌边,半截树桩似的戳在地板上,坚定地回答:“没有。”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管人事不管财务不像个常务副市长?”
“没有。”
吴爱军突然咬着牙说:“牛得草,不看你是初犯,这次我非把你赶出政府办不可。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你这种人,没有骨头!你记着,做人要有骨气。同时你还要记着,你跟我干,我训你,是为你好,别怕我训你,哪天我不愿训你了,你这个人就算完蛋了。”
苗头
蠢蠢欲动的马道远和牛得草分别被刘为民和吴爱军修理后,各自收起蓬勃的念头,老老实实蛰伏在自己的岗位上兢兢业业地工作,只是烙在彼此心灵上的伤痕时常隐隐作痛,敲打着他们的尊严和信心。他们的尊严和信心便在这一次次淬火中丧失殆尽。
同时,疯传市里提拔一批干部的小道消息也销声匿迹,一个更高层次的小道消息却又甚嚣尘上了,那就是市委许书记马上提拔调走。
马道远悄悄爬上四楼,走进朱成龙的办公室。他有好久没跟朱成龙联系了。朱成龙同样也没跟他联系。连许书记要提拔调走这样的全市政治生活中的大事朱成龙都没及时告诉马道远,原因是马道远做事不慎,让刘市长给出卖了,弄得机关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更重要的是,朱巧巧跟马道远关系越来越紧张。朱成龙调解过,没用。两事往一块一凑,朱成龙便懒得答理马道远了。
“有事啊?”朱成龙独自抽烟,好像还沉浸在材料中。
马道远说:“没事。听说许书记要提拔调走了?”
“也才听说。”
“那么,刘市长会不会当书记呢?”
“一般情况下会的。但是,也有例外。”朱成龙对敏感话题有兴趣,他分析说,“市长能不能平稳升到书记,那要看书记对市长是否满意了。关于谁干市委书记,省委肯定会听市委书记的意见。”
马道远担心地说:“新任书记是从外调来还是就地产生,就地产生那就非刘市长莫属。”
朱成龙说:“一般不会外派。不过,我也就是瞎猜,并没有确切把握。”
“许书记要是真走了,你打算怎么办?”
朱成龙拧掉烟头,笑笑:“我能怎么办?许书记不会带我走的。即使带我走,我哪儿也不去。伴君如伴虎,这么多年了,上个台阶,找个拿钱多的单位蹲着,下下棋,喝喝酒,过一段舒坦日子,这些年折腾得太累了。”
马道远说:“那你就趁着许书记走前离开市委办才好。”
朱成龙说:“我有考虑。”
说着说着,他们的话题又回到市级层面领导上去了。朱成龙分析:“现在不是刘为民能不能接班当书记,而是谁来当市长。”
马道远回答:“吴爱军呗,他从省里副厅级下来,年轻有为,自己似乎一直是这样定位的,民间关于接替刘市长的呼声也一直没断。”
朱成龙轻轻摇头。“你不懂。许书记不看好吴爱军。别看吴爱军似乎很有魄力,说话做事雷厉风行,其实他是草包一个,不懂法律,更不熟悉地方工作,一个字,乱。我在许书记身边早就看出来了,许书记对吴爱军的工作很不满意。把一级政府交给他,那还不搅成一锅粥呀?”
“何以见得?”马道远感觉新鲜,他一直以为吴爱军接班当市长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朱成龙说:“常务副市长不分管财税金融,那就说明书记不放心把财权交给他。不分管财税还有可能主管政府全面工作吗?”
“那谁会来当市长呢?”马道远关心市长人选,因为他估计刘为民一旦接班当上书记,绝不会带他到市委办当秘书的。只要新市长与刘为民没仇,相信不会一朝君子一朝臣地换秘书。而如果吴爱军接替了市长,那毫无疑问马道远将让位给牛得草。因此,马道远十分关注谁当市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住一处处长位置,眼下即使不提拔,总有提拔的那一天。这一点马道远充满自信。
马道远虽然对刘市长出卖自己耿耿于怀,但是如果记仇,那最终吃亏的还是自己。因此,马道远把朱成龙分析的市级领导班子人事变化藏在心底,以更加饱满的热情为刘市长做好文字服务工作。
一天,刘市长安排一个会议,马道远拿着签到簿到会议室签到,对照通知,参会人员全到了。马道远看看表,离开会时间还有两分钟,就去喊刘市长。但刚才还端坐在办公室里的刘市长,居然不在了。马道远多个心眼,伸头张望一下休息室,也没有刘市长。马道远慌了。这种情况非常少见。刘市长向来做事有板有眼,从不玩险的。怎么安排好会议,自己却不在了呢?不是紧急事情,严谨的刘市长绝不会食言的。
马道远回到自己办公室,看到石柱天坐在电脑前打游戏。政府办不准打游戏。但石柱天对这个规定置之不理,进办公室不是安排吃喝就是上网打游戏。马道远拿他没办法。找人卸了游戏软件,石柱天自己又上网下载下来。每次李家强安排检查,马道远都还要给石柱天瞒着遮着。谁叫自己是处长呢,手下人违规,不瞒不遮,捅出去,别人不说石柱天不守规矩,而会说他马道远领导无方。马道远看到石柱天专注在游戏上,满肚子来气。但他还是压住火,问石柱天:“刘市长有什么其他活动吗?”
石柱天眼睛盯着游戏继续玩,“没有啊。”
马道远搓手,“安排好开会的,人到齐了,刘市长不在办公室了。”
石柱天一点不急,“那我就不知道了。”
马道远想了想,拿起电话直接拨打刘市长的手机,报告开会的事情。
刘市长在手机里说:“哦,我忘了通知你了,会议取消,我有急事出来了。”
马道远放下电话,跑到会议室,向坐在会议室里说笑的参会部门领导说声对不起,因为刘市长有紧急事情处理,会议临时取消,等候另行通知。参会人员没有怨言。都是当领导的,谁也保证不了不会临时变卦。毕竟头上有天,自己在左右别人命运的同时,自己的命运也受别人左右。但是,谁会左右刘市长呢?
接下来一连几天,马道远都看到石柱天在办公室里打游戏。石柱天老老实实待着打游戏,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刘市长独自出差,一种是刘市长在市里开会,不然,石柱天都会跟着刘市长跑的。既然石柱天在办公室里坐得住,那就说明刘市长独自有活动,不便带上秘书。究竟什么活动,马道远能问吗?但不问心里又空空落落的。马道远一天见不着主子,心里就发慌,一天没材料写,没会议安排,就似乎活得没滋味,见天就问石柱天:“刘市长呢?”
石柱天的回答永远都是:“不知道。”
在政府办工作,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更不知道别人都是怎么想的。
不久,马道远了解到,刘为民市长离开了运河市,去哪儿?没人告诉他。他也不想知道。但是没想到,吴爱军跟着也从运河市蒸发了。
关机
这天,马道远趴在电脑上专心致志修改一个副市长的讲话材料,突然接到丁梅梅的电话:“你处里小杨跟牛得草小姨子在谈恋爱,你知道吧?”
“不知道,谁说的?”马道远吃了一惊,看看正在登记刘市长批示反馈情况的小杨,小杨脸上非常平静,根本没听到丁梅梅说什么。
丁梅梅说:“我亲眼看到他俩手牵手逛街的。”
“噢,我知道了。”
马道远挂了电话,看看杨新生,想起前天接到一个女孩子打给小杨的电话,当时就怀疑小杨谈恋爱了,但没想到谈的是牛得草小姨子。更没想到的是,杨新生瞒得很严,密不透风。真看不出来呀。马道远的目光转向窗外发了一会儿呆,想想人际关系的复杂,不免有点无奈。年轻人谈恋爱秘不示人是非常正常的。但在政府办工作,而且有可能成为牛得草的连襟,那就不是什么正常的事情了。政府办容不得形成亲缘关系同盟的。小杨可能懂得这个规矩,也许小杨不懂,但有人指点他,因此,小杨瞒着他。马道远这么想了一会儿,又一头扎进副市长的讲话材料里了。
马道远是刘为民市长的文字秘书,怎么会修改副市长的讲话材料呢?
这里有名堂。
刘市长不在运河,但马道远却没牛得草那么潇洒。因为市长在不在,政府都还要维持正常运转。其他副市长各管一块,不问别事,更不管面上的事。维持政府面上正常运转的只能是秘书长李家强。协调各方工作,应付各种会议,既要考虑工作分工,又要兼顾个人脾气。做到副市长的人,身上都有过人之处,没过人之处别想干到厅级领导干部,但是,做到这一级干部的人身上毛病也不少,有的简直不可理喻。自己职责范围内的工作,责无旁贷,义不容辞,谁抢了去都不行。不是自己职责范围内的工作,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能推就推,能躲就躲,谁想往自己头上搭,休想。哪怕是给别的市长代开一个会议,都没几个情愿的。李家强这个受罪秘书长就为这些事情伤透脑筋。该市长出席的,别的副市长的确代替不了。但没办法,运河市政府一时出现真空,刘为民蒸发掉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一打手机,关机。偶尔通了,一句话堵你半死,“我出差了!”你还好问在哪儿出差,什么时候回来吗?刘为民不在,政府工作总得有人顶着。李家强苦口婆心说服其他副市长代开会议或代参加项目开工之类的典礼活动。勉强答应的,都给足了李家强面子。李家强千恩万谢不说,还都开出最优条件。只请你到个场,讲话稿由一处给你准备。因此,尽管刘为民不在运河,马道远的材料一份没少。他有心推给代表刘为民出席活动的副市长的跟班处室,但李家强说:“你就辛苦一下吧,别指望他们。”
因此,刘市长蒸发后,马道远还忙得跟兔子似的。
文字秘书这活,真不是人干的。谁能干,谁就多干。谁多干,谁就多出错。马道远磨那么多年材料,对哪一份材料都不敢掉以轻心。接手哪一份材料,无论市长在不在,反正都代表市长,因此马道远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唯恐有失。一个字,一个标点,力求万无一失。但是,这么干,马道远就是一头推磨的驴,非得累死不可。马道远曾经想要石柱天给自己分担一点,结果担子没压下去,还惊动了刘市长。石柱天指望不上。杨新生新来乍到,马道远指到哪儿,他可以打到哪儿。只是杨新生对材料还没入门。但总不能老在门外徘徊呀,总得有人给他领进门呀。马道远想稍稍偷点懒,接下李家强安排的一份材料,时间还有两天,不是很急,而且是副市长代表刘市长的讲话,没多高要求,因此,他转手安排给了杨新生。
杨新生不会躲奸卖猾,但接手材料实在真的难为他了。听了马道远的安排,杨新生坐立不安。
马道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打消杨新生的怕苦畏难情绪。“小杨啊,进政府办快一年了吧,你也看出来了,机关工作就是靠材料吃饭,是不是文字秘书,当不当秘书,哪怕你将来真的进了省直机关,都免不了要写材料的。拿不起大材料的人,在政府办在机关都不好混。要想进步快,就得上手材料。”
杨新生终于懵懵懂懂把任务接受了。但开会前一天交出的材料,马道远一看,哪是市长讲话,完全是一篇大学生作文,激昂慷慨,辞藻华美,但隔靴搔痒,华而不实。马道远哭笑不得,又不好打击杨新生的积极性,看后连连说:“不错,基础很好,我改一改,你再对照看一看。”
杨新生很高兴,一直陪着马道远在熬夜加班。
马道远把杨新生的材料改得面目全非,但心里非常敞亮,不仅获得一种好为人师的快乐,而且感受到一种受人尊重的幸福。杨新生就站在身后,马道远的双手放在电脑键盘上,时而增添,时而删节,同时向杨新生解释为什么增添删节。耳提面命,杨新生唯唯诺诺。改完最后一行,马道远说:“哎呀,小杨进步很快,我真高兴。走,今晚我请客,咱们去市府广场小吃铺大吃一顿去。”
杨新生不客气,但路上不停地低头发信息。
“给哪个女孩子发信息?谈女朋友了?”马道远想起丁梅梅给他打的电话,旁敲侧击地问杨新生。
杨新生回答:“没有,同学约看电影的。”
马道远听出杨新生瞒着他,可能不是出于对政治的考虑,只是对个人隐私的一种保护,但是,马道远还是感觉到一种隔阂。回顾杨新生刚来时对自己的依赖和尊重,以及后来谈恋爱时对自己的封闭和躲避,马道远还是感觉杨新生不再那么单纯了。
回到家,看见马达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铅笔。马道远心里一酸,先找个小毯子盖在马达身上,然后静静看着闺女睡觉。朱巧巧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居然把马达丢在家里不闻不问,自己疯去了。
马道远掏出手机打朱巧巧手机。朱巧巧没有接听。马道远知道,朱巧巧肯定又在舞厅里跳舞了,不然怎么听不到手机响呢?
过了一会儿,马道远又用家里座机给朱巧巧的手机打电话,结果关机。马道远的头脑像一架机器开始嗡嗡地响起来了。如果说跳舞没听到手机响,怎么不一会儿就关机了呢?理由也许非常多,手机没电是最好的解释。但是,怎么会那么巧?
夜深了,朱巧巧还没有回来。马道远把马达抱到床上,盖好被子,自己独自回到客厅里坐着。一会儿给朱巧巧打一遍电话,一会儿给朱巧巧打一遍电话。但朱巧巧仿佛从人间蒸发了,怎么也联系不上。
马道远迷迷糊糊倒在沙发上睡去。等他一睁眼,天已经大亮了。
“炸弹”
几乎没人知道,刘为民和吴爱军几乎一起从运河市蒸发,居然又一起现身。假如不借助想象和联想,特别是把他们的前后言行加以比较,你根本无法了解他们的行踪和动因。
当他们出现在运河市级机关办公大楼三楼办公室时,他们的秘书们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开始迎接接踵而来的紧张忙碌。然而,令马道远奇怪的是,刘为民一头扎进办公室,就不停地打电话。桌子上堆成山的文件和报刊只字没看。马道远几次敲门,都没听到刘市长答应。
好多部门的一把手闻风赶过来,等着向刘市长请示汇报工作,但必须等马道远请示汇报得到刘市长同意后才能进去。刘市长上班,马道远还没跟刘市长搭上话呢,哪有部门负责人汇报的机会。
正在几个部门负责人小声聊天时,马道远看见吴爱军走过去敲刘市长的门。刘市长也同样没有答应。但是,吴爱军不管刘市长允许不允许,拧开门就走了进去。
马道远心里嘀咕,此前吴市长有什么事都让牛得草转达,很少进刘市长办公室的。吴爱军到运河一年多来,可以说跟刘市长是面和心不和,暗地里拧劲。牛得草和马道远还没因起草《政府工作报告》生隙时,马道远就听牛得草说过,吴爱军因为牛得草汇报时提到刘市长几个字就拍桌狂训牛得草。可见吴爱军根本不服刘为民。但是,令马道远看不懂的是,刘为民和吴爱军前后从运河市蒸发,又双双同时出现在运河市,而且如果马道远没有记错的话,吴爱军亲自到刘市长办公室里是他见到的第一次,那么,敏感的马道远就完全可以断定,刘为民与吴爱军拧在一起了。
吴爱军和刘为民为什么拧在一起?马道远猜不透。领导的许多活动,秘书可以参加,可以有自己的思考,但是,绝对不能刨根问底。有头脑分析吧,有眼光选择吧,有能力掺和吧,但领导是否委以重任,那另当别论。因此,秘书常常感到灯下黑。即使再聪明精明高明的秘书也常有灯下黑的感觉。
眼看着半天过去了,吴爱军在刘市长房间里还没有出来。政府一二把手在研究什么,外人无权知道。
马道远就对几个部门的负责人说:“你们回去吧,刘市长什么时间有空接见你们,我给你们打电话。”
几个部门负责人悻悻地离开了。
马道远坐在自己办公桌边,听着刘市长的动静。这么多年,马道远都习惯了。什么时候走在主子前面,什么时候走在主子后面,既不会越位,也不会缺位,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只要刘市长走出办公室下楼,他跟着就会离开自己的办公室。但是,快到下午一点了,刘市长和吴爱军才一起走出来。
马道远悄悄离开自己的办公室。
经过牛得草办公室时,马道远发现牛得草的门虚掩着,从门缝瞥一眼,看到牛得草还趴在桌子上写东西。看来牛得草接个急活,中午加班了。
回到家,朱巧巧早把锅碗都刷得干干净净的了。马道远只好下一碗面条凑合一顿。但郁结在心里的疑问堵得马道远难受。他走到卧室,不管已经睡午觉的朱巧巧睡没睡着,就问:“昨晚一夜没回家,到哪儿去了?”
朱巧巧没回答他。
马道远又问了一句。
朱巧巧突然坐起来:“我去跟野男人睡觉了,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马道远息事宁人地说:“不是怀疑你干了什么,我一回家看到马达睡在沙发上没人管,要是冻感冒了,花钱事小,又要耽误学习了,不是吗?”
朱巧巧撩起被子,背过身去。“噢,马达睡沙发上没人管,你心疼了。这么多年这个家你管过什么,你拍拍胸口想想,你是给家里添置过东西,还是给家里打扫过卫生。你整天工作工作,回家就是张嘴吃饭,倒头睡觉,你说你还为家做过什么?告诉你,马道远,我算看透了。这家不是我一个人的,凭什么要我一个人承担。我把话撂在这儿,从今往后,这家你不管,我也不管。谁不知道潇洒!”
下午一上班,马道远头脑就木涨涨的。刚进办公室,牛得草手拿一份材料走过来,“刘市长安排的一份汇报,我熬一个中午,午饭还没吃呢,请你转呈给刘市长。”
马道远一边接材料一边问:“吴市长看过了吗?”既然是出自二处之手,那就说明即使是刘市长安排的,那也是吴爱军直接授意的,因此一般应当经过分管副市长才能呈报给一把手市长。
“我在电话里把主要意思报告给吴市长,他同意马上呈报给刘市长。”牛得草说完,转身急匆匆走了。
马道远看看材料题目,《运河市关于处理“10·23”特大火灾事故的情况汇报》,抬头报省政府。按规定上行文只能由一把手市长签发。
运阳县某KTV“10·23”特大火灾事故过去半年多了,当时轰动全国,一把火烧死十几个花季少女,留下许多待解之谜。那些花季少女从事什么不光彩的职业?她们的父母为什么不敢索赔,只捧着骨肉的骨灰盒黯然离开?一层层迷雾有待记者们去揭开。电视报纸都开辟了连续报道专栏,但是,赶巧运阳县走运,随后山西、贵州等地相继发生近百人死亡的煤矿安全事故,新闻焦点一下转移了,纷至沓来的记者们像蝗虫一样又飞走了,连续报道专栏虎头蛇尾。但是,作为一起特大事故,能就此不了了之?不能。上级领导的批示还在,什么时候都必须对此事有个了断。安全生产责任追究制,执行得越来越严。省部级领导有几个因为安全生产监管不力丢了乌纱帽,运阳县发生特大安全生产事故,能不追究某些人的责任?人们热议了一阵子之后,渐渐淡忘了此事。但现在又不知道哪个人想起这件事,又把这事给抖了出来。
马道远伏案看起这份材料。材料共分三个部分,一是“10·23”特大火灾事故的基本情况,二是发生“10·23”特大火灾事故的原因,三是对“10·23”特大火灾事故的处理意见。材料无可挑剔,但是,令马道远吃惊的是,在第三部分的处理意见里,有一长串处理人员名单,其中最抢眼的是对运河市委常委兼运阳县委书记何毕的处理,报请省委,建议给予何毕同志党内严重警告和行政记大过处分。马道远的眼睛久久盯在这一条处理意见上。
这是谁的决定?谁有权这么决定?
难道刘为民和吴爱军密商一个上午就为这份材料?马道远能充当这份文件的始作俑者吗?
千万不能把烫手山芋砸在自己手里,马道远接到牛得草转呈的材料,就心急火燎,坐立不安了。他盼着刘市长赶快到班上来。但刘市长迟迟没有来。为避免来来往往的人看到那份材料,马道远把它锁进抽屉,但仍然感到不安。马道远给石柱天打电话,问刘市长下午安排了什么私人活动没有。石柱天说没有,中午参加一个接待客商的应酬可能喝多了酒,现在住处休息。马道远看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算算应酬结束时间,估计刘市长刚躺下,不便打扰刘市长。又耐心等了一个半小时,马道远实在撑不住了,等办公室没人,直接给刘市长住处打了电话。果真,刘市长还在住处。不过,听声音根本不像是在睡觉。马道远汇报有一份紧急材料请刘市长阅示,刘市长说,“你送过来吧。”
马道远得令找辆车迅速赶到刘市长住处,敲门进屋。屋里一股扑鼻的香味。刘市长正和一个客人坐在客厅里谈话。马道远递上那份材料。刘市长翻到最后一页看了一眼,一分钟没到,又把材料递给马道远。
毕恭毕敬站在一边的马道远接过材料请示:“能编号报送吗?”
刘市长点点头。
马道远回到班上把材料交给牛得草:“刘市长同意了,加文头编号吧。”
牛得草没接那份由他亲手炮制的材料,“马处长,上行文,要刘市长签发的,你一手办下去最合适,你就办吧。”
马道远说:“哎,拟稿人是你,我可不想掠人之美。”
牛得草说:“我现在手头材料太忙,哪里有空办文啊,要不,你叫小杨跑跑吧。”
“这事范围越小越好,你要忙,那我就来办。不过,拟稿人还是你。”
“是咱们俩。”
马道远回到自己办公室,加了发文稿纸,写上报送机关、发文机关和发文事由,也就是材料题目,然后又去找牛得草签字。牛得草苦着脸在拟稿人一栏签上自己的名字。当着牛得草的面,马道远也在牛得草三个字的前面签上自己的名字。下一步就应当找李家强秘书长核稿了。马道远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李家强的办公室。
这阵子李家强深居简出,很少到刘市长办公室走动。接过马道远递上来的材料,挑起眼睛问马道远:“谁安排拟的?”
“刘市长。”
“他审过了?”
马道远吞吞吐吐:“嗯,简单看了看。”
李家强立即把材料递给马道远,“既然刘市长看过了,我也就不核了,直接去编号发文吧。”
马道远发现李家强越来越滑头了。大是大非面前,没有弄明白谁是谁非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跑得远远的。但是,作为秘书,各保其主,尽管知道不可避免地将卷入一场政治斗争,也许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但是,马道远往哪逃呢?功臣和帮凶只不过是人的两面。主子成功了,马道远就是功臣。主子失败了,马道远可能就是帮凶。秘书的命运维系在主子身上。
马道远拿着文件到文电处编号。
丁梅梅边看边修改标点段落,严格按文件格式编辑。看到最后,丁梅梅抬头看着马道远,“这份文件分量太重了,有没有经过主要领导同意?”
马道远摇头:“不知道。”
“常规起码应当开一次政府常务会议研究,每次政府常务会都是我记录的,我怎么没印象呀?”
“我也没印象。”
丁梅梅把文件退回给马道远:“那你着什么急呀,刘市长还没签发,我不给你编号。”
马道远以往发文,拿到文电处就编,但这次丁梅梅却不给编号了。拿不到编号,发出去的文就没人受理。马道远想想丁梅梅说的话不无道理,我急得哪门子呢。对,不急,等刘市长签发了再编号发文也不迟。
于是,马道远把那份文件放到刘市长办公桌上。
马道远第二天再到刘市长办公室,发现那份文件不翼而飞了。马道远的头嗡的一声,乱了。
返乡
牛得草在矛盾中迎来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周末。牛得草没接到任何政治任务,决定抽空回乡下看望父母。
就在几天前,牛得草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说妈妈想孙子牛王想得睡不好觉吃不下饭,病了。牛得草一听,心里一股一股向上漾酸水,眼泪涔涔地说:“手头太忙,走不开。等下周我一定带上牛王回去看妈妈。”
这个承诺肯定让妈妈的病好了一大半,说不定妈妈天天走到村头路上张望,等着盼着儿子孙子回去呢。牛得草再也不能以工作忙为借口对爸妈食言了。
周末早上,牛得草一骨碌爬起床,借机逗弄儿子说:“懒虫,外公喊起床了。快起来,起来去乡下看爷爷奶奶去。”
儿子牛王没睁眼,王丽丽却一打挺儿坐起来,直直看着牛得草说:“不去。乡下到处油菜花开了,牛王花粉过敏。”
牛得草说:“妈妈病了,想看看牛王。”
王丽丽一边穿衣服一边说:“病了就去看医生,牛王又不是医生。”
牛得草瞪大眼睛:“你怎么就说话八头不来气呀,周末没事,我带儿子回家看看老人,有什么不对吗?”
王丽丽蹦下床,“要去你去,牛王不去。”
牛得草上去拖起儿子,“我今天非带牛王去乡下。牛王,起来,跟我走。”
儿子迷迷糊糊又倒下去。
王丽丽说:“胆子越混越大了是不是?那乡下是人待的地方吗?狗窝都不如!”
牛得草说:“那我就是从狗窝里爬出来的,你嫌弃,你可以一辈子不去。但我不能忘本,不能不要父母亲。”
王丽丽还想说什么,让王艳艳从后面拖出了卧室。
岳父岳母听到女儿女婿一大早吵架,一对木头似的坐在餐厅不动,脸色都很凝重。面前桌上的饭菜还冒着热气。刚才还欢天喜地的,转眼就闹翻了。
王艳艳从听到姐姐、姐夫一开始吵架就同情牛得草,认为姐姐太不讲道理。爷爷奶奶想孙子,天经地义,一点儿也不过分。牛得草带上儿子回乡下省亲,顺理成章,一点儿也不无理。倒是姐姐百般阻挡的理由站不住脚跟。王艳艳听杨新生说,姐夫在政府办工作如鱼得水,游刃有余,甚至八面玲珑,怎么一到家里,特别是在姐姐面前就变得如此窝囊呢?真是不可思议。
王艳艳把姐姐拖进客厅,“你就让他们去吧,牛王毕竟是人家孙子,人家能不疼吗?特别是牛王奶奶又生病了,不想孙子也想儿子呀。”
王丽丽说:“那不是人待的地方,去干吗?”
王艳艳说:“姐,亏你还是妇联领导,就这么拿乡下人不当人,你的工作对象就没乡下妇女儿童?再说,牛王去乡下吃点苦受点罪,对他今后成长也有好处呀。”
她们的爸爸妈妈也踱到客厅里劝王丽丽。“让他们去吧,都是亲骨肉,哪家不当宝衔在嘴里怕化顶在额头上怕跌的,亏不了孩子的。”
王丽丽一下成了孤家寡人,但还在强词夺理:“你们懂什么,有一次就有两次,开了这个头,今后还能收住吗?他还不三天两头往乡下跑呀。”
牛得草的岳父说:“丽丽呀,最好你们两口子带着牛王,买点东西去看看你婆婆,既然生病了,你做媳妇的不去看看,落人说闲话呀。”
王丽丽说:“我管他谁嚼舌根子的,她就是死了,我也不会去的。”
一家人居然拗不过王丽丽。两个老人气得一边蹲着去了。在这个家里,论级别,王丽丽最高,副处。说起大道理,也没谁比她更振振有词。因此,家里家外全靠她撑着门面。居家过日子,没人撑门面不行。老的老了,牛得草还在熬着,王艳艳刚出校门,王丽丽当仁不让是家里的顶梁柱。因此,老少都依着她。但是,在处理婆媳关系上,世上又没谁比她更不讲理。牛得草在外人模狗样的,在家经常跪搓衣板。
王艳艳丢下姐姐,来到姐夫卧室,看到姐夫坐在床边生闷气,牛王正在自己的床上慢腾腾找衣服,便上去帮着牛王穿衣服。“你呀,姐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吃软不吃硬。你硬,她更硬。你要是好言好语跟她商量,她说不定就同意了。”
牛得草幽幽地说:“她越来越像个母夜叉,哪里跟你讲理哟。”
王艳艳叹口气,没头没脑自言自语一句:“结婚真没意思。”
一家人黑着脸吃完饭。
丢下饭碗,牛得草牵起牛王就走,跟谁都没打一声招呼。王家人傻眼了。王丽丽居然低头生着闷气,一句狠话都没说。能默认牛得草父子去乡下,已经是王丽丽一大让步,也标志着她的权威受到牛得草的严峻挑战。
岳父岳母被牛得草突如其来的举动吓慌了。岳母赶紧给牛王找衣服,往大女儿怀里塞,“哎呀,春风吹裂石,快把披风送去。”
王丽丽夺下披风扔在地上。
王艳艳迅速拾起来,奔下楼,追上牛得草。她看到姐夫一脸模糊的泪水,默默陪着姐夫向前走。走着走着,走上汽车,走进乡下。在汽车上,牛王在她的腿上睡觉。牛得草始终眼看着窗外。
车里反复播放黄梅戏《天仙配》片断《夫妻双双把家还》,熟悉的旋律在耳畔萦绕:“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
请客
周日,难得马道远班上没事,朱巧巧提出了自己想请秦老师吃饭的想法。马道远虽然脸一寒,但还是说:“想请就请吧,不能总吃人家的呀。”
马道远话里有话。自从朱巧巧学跳舞,饭局多了起来,三六九不回家吃饭。打个电话给马道远,“中午有饭局,你去带马达。”“晚上有应酬,你回家给马达做饭去。”马道远外面饭局很少,应酬不多,上下班接送孩子没问题,但是,多年养成坏毛病,不会做饭烧菜,偶尔下厨,做的饭菜马达都不愿动筷子。因此,朱巧巧一有应酬,马道远就只能带上马达去小区门口小饭店里凑合一顿。
培养感情都是从吃吃喝喝小恩小惠开始的。秦老师从给朱巧巧发信息逗乐,到打电话约她跳舞,再到一起进茶社喝茶吃饭,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朱巧巧没觉得有什么对不起马道远的地方。有一次,秦老师多敬了朱巧巧几杯红酒。朱巧巧晕晕乎乎。秦老师搀扶她打车,有意无意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朱巧巧上去给秦老师一个嘴巴,“呸,老东西,想占老娘的便宜!”打得秦老师赶紧撒手。但是,秦老师并没就此罢手。家里有什么事情,都爱告诉朱巧巧,请朱巧巧帮着出主意想办法,而且有始有终,每次秦老师都告诉朱巧巧,“你的脑子太好用了,用你的办法一处理,嘿,大获成功。”朱巧巧非常满足。为感谢朱巧巧,秦老师请朱巧巧吃饭喝酒,一次比一次高档,一次比一次花钱多。朱巧巧过意不去,经常给秦老师买点小玩意儿。比如电动剃须刀,比如一条领带、一件衬衫。秦老师统统笑纳,并且总会把朱巧巧的礼物显示出来。自从用了朱巧巧的电动剃须刀,秦老师尖尖的下巴更光滑了,每次跳舞穿着朱巧巧送的衬衫,系着朱巧巧送的领带。朱巧巧看了很高兴。但是,朱巧巧还觉得欠秦老师的太多。她决定像模像样请秦老师吃一次饭,否则还不了秦老师的人情。
马道远同意请秦老师吃饭,令朱巧巧感动。
朱巧巧准备给秦老师打电话时对丈夫说:“我就说你请他的。”
马道远说:“我又不认识他,你说我请他干吗?”
朱巧巧说:“我请,他不会来的。只有你请。”
马道远说:“那你就说我请他的吧。”
朱巧巧当着丈夫的面给秦老师打电话。“哎——”注意,朱巧巧从来没在马道远面前喊过秦老师的名字,都是哎,马道远莫名其妙,一听老婆又哎,就说:“你怎么老叫人家哎,他难道还没混到个名字?”朱巧巧瞅丈夫一眼,手机捂在耳朵上去了阳台,大声说:“哎,晚上我家马道远请你吃饭,马上订好饭店告诉你。”
马道远跟到阳台,朱巧巧挂了手机。马道远问:“他叫什么?”
朱巧巧说:“我也不知道。”
马道远说:“荒唐!连叫什么都不知道,请人吃什么饭!”
马道远在政府办工作,掌握各家饭店宾馆的电话,帮着朱巧巧订了一家饭店。晚上,一家三口,自带酒水,去了那家饭店。到了饭店大厅,朱巧巧停下脚步。“你们先上去吧,我在下面等他。”
马道远拉起马达去了包间。不一会儿,朱巧巧推开包间的门喊:“马道远,这是秦老师。”
马道远抬眼看去,一个衣冠楚楚的瘦子,脑门挺亮,西装革履,雪白的衬衫,系一条紫红色领带,板板正正的一个男人,一脸的谦和,两眼挺大,一笑,眼角的鱼尾纹扯到耳后根了。伸出手来,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似的,冰凉。马道远心里咯噔一下,朱巧巧整天跟这个人在一起跳舞呀,不瘆得慌吗?
“秦老师,请坐。”
马道远按照国际接待标准,请秦老师坐在主宾位置。其实一桌四个人,也分不出谁是主谁是客了。反正马道远当仁不让地坐在主人位置上,朱巧巧坐到他的对面,稍靠秦老师一点。马达就挨着爸爸坐着。马道远本来就话少,跟陌生人在一起就没有话说了。不是朱巧巧没话找话,整个酒席就冷场了。
朱巧巧说:“我家马道远在领导身边工作,纪律很严,不轻易说话,秦老师别介意。”
大概秦老师乍听朱巧巧喊他秦老师也不自在,有点拘谨地说:“我知道,伴君如伴虎,马处长不容易。”
马道远有点酒量,但平时不喝多少酒,不过拼起来可以喝半斤八两的。马道远不喜欢在酒桌上以自己为话题,他盯着秦老师胸前的紫红色领带说:“秦老师这条领带不错,只是有点艳了,跟年龄不称,不是自己买的吧。”
朱巧巧和舞伴对了一下眼,因为那条领带是朱巧巧送的,朱巧巧担心舞伴说出实情,还好,秦老师说:“是一个朋友送的,难得人家有这片心意,希望我年轻。人的年龄有实际年龄和心理年龄之分,马处长,别看我可能比你大几岁,包括你夫人,可我的心理年龄肯定比你年轻。”
马道远感到好笑,“好啊,我想请教一下秦老师,保持这么年轻的心态是因为跳舞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朱巧巧在接秦老师时就约好,酒桌上千万别谈跳舞的事情,免得马道远疑心。但马道远自己主动提到跳舞,那就没办法了。朱巧巧抢话说:“肯定有关,但也不全是,秦老师是吧?”
秦老师因为有约在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马道远好了。既然朱巧巧说了,他就支支吾吾说:“嗯,是的是的。”
马道远说:“你们去的那个舞厅我怎么听说不是跳散掉的就是准备跳散掉的,没一个好的出来,秦老师,你怎么看你们跳舞的?”
朱巧巧又抢话说:“马道远,别含沙射影,你说说有哪些跳散掉的?”
马道远说:“我说不上来,因为我接触的人除了你,还没有第二个出入舞厅的。”
马道远太过分了,这不明显是说她和秦老师不干不净吗!朱巧巧举起筷子,想摔到桌子上,忽然桌下的一只脚让秦老师踩了一下,马上改口说:“马道远,你不懂跳舞的好处,要是像你说的那样,全国那么多的舞厅都关门喝西北风了,那么跳舞的都不是好人了。”
秦老师接着朱巧巧的话说:“其实,我理解马处长的心情。但是,马处长,舞厅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肮脏。”
马道远打断他的话说:“也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干净。”
朱巧巧站起来,眼泪涔涔走了出去。在走廊里打马道远手机:“你出来!”
马道远起身走出包间,来到朱巧巧跟前。朱巧巧问他:“你今天想干什么?”
马道远说:“我没想干什么。”
朱巧巧说:“别给你脸,你不要脸,当着我的朋友面说那些话,让我今后怎么跟人家处。”
马道远说:“他是你的朋友,什么朋友!一男一女,目光暧昧,能是什么朋友!我听不出来,难道还看不出来,看不出来,还想不出来?拿我当灯泡当猴耍是不是,朱巧巧,你错了!”
朱巧巧压低声音说:“好好,你逞英雄,你逞吧。我不跟你在这里丢人现眼,咱们回家再说!”
马道远转脸进了包间,拖起马达回家。
玄机
“这日子没法过了,简直是活受罪!”朱巧巧回到家冲着马道远大骂,“你凭什么对我的朋友那样!给你脸,你不要脸,小肚鸡肠,还配在机关里混吗?整天人模狗样的,我看你连狗都不如。”
马道远真像一只狗熊,憋气不回一句话。他越不应战,朱巧巧的气焰越嚣张。朱巧巧见到什么都来气。哗,把碗摔了。咣当,把锅扔窗外去了。稀里哗啦,把卫生间的镜子打碎了。强盗抄家一般,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那句话:“这日子没法过了,简直是活受罪。”
朱巧巧就等着丈夫接她一句话:“既然没法过了,那咱们离婚吧。”
但是,马道远就是不接她的话茬儿,轻轻关上门,去值班室值班去了。
离婚是一个魔鬼,装在每个家庭的某个瓶子里,扔在某个角落。当幸福充塞家庭,魔鬼隐形遁迹。当夫妻某一方从某个角落有意或无意把那个瓶子打开,离婚魔鬼就会迅速把幸福扔出窗外,挤满整个家庭,搅得家庭天翻地覆。离婚二字从马道远搅了饭局那天就箭一般穿过朱巧巧的心,又像一条小蛇一样潜伏在朱巧巧心底的某个角落里,稍有不顺心的事便悄然爬上朱巧巧的心头,咬得她的心一阵阵生疼。但她始终没把那条小蛇放出来。
和牛得草一样,马道远在家庭里无论怎么窝囊,无论怎么受气,都绝口不提离婚二字。因为,他们在政府办当秘书,任何一个污点,都将成为他们仕途的绊脚石甚至拦路虎。前车可鉴,一个秘书为追求个人幸福,离掉水性杨花的老婆,尽管他瞒得紧紧的,而且老婆因为背理也从没有像朱巧巧那样到政府办闹过,但是,那个秘书还是被市领导赶出政府办。政府办怎么容得下一个品质恶劣之徒呢?朱巧巧到政府办又哭又喊,已经给马道远的前程蒙上一层阴影了,如果再离婚,那马道远的前程岂不全砸在朱巧巧手里?
马道远、牛得草两人自己撕裂的夫妻关系又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政治冲突中渐渐弥合,渐渐风平浪静了。
先说说马道远吧。
马道远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由他放在刘市长桌子上的那份文件不翼而飞之后,马道远非常害怕提到那份文件。但是,怕鬼有鬼。市委办朱成龙给马道远的一个电话吓得马道远冒出一身冷汗。
“你是不是草拟过一份关于处理‘10·23特大火灾事故的情况汇报?”
马道远大惊:“噢,没有。怎么了?”
朱成龙说:“没怎么。请你把电子版发到我的邮箱里,我想学一学。”
马道远更慌了,同时,也更加警觉了,“真的不是我起草的。是牛得草起草的。不过,你要它干什么?”
朱成龙说:“许书记想就这件事情开会研究一次,听说政府有个基本意见。”
“什么意见?我不知道。”马道远想起朱巧巧的歇斯底里,对小舅子也不敢相信了。
朱成龙说:“那请你叫牛得草发给我吧。”
马道远答应了。但是,马道远并没有马上给朱成龙发文件。他在琢磨,那份文件难道传到许书记那里去了?要是那样可就糟糕透顶了。但他相信不会。如果不是刘市长带走桌上那份文件,那也不可能是小人偷走献给许书记的吧。因为那种卑劣行径不仅不能有助于小人得志,相反,还有可能让许书记更加看清小人的丑恶嘴脸。不过,也不好说。许书记不是在一次全市性的大会上说过吗,“你们谁都不要跟我玩七猫八眼的,在所有机关都有我的耳目,你们的任何风吹草动,我都一清二楚。”这话传出来,吓得机关人人自危,个个风声鹤唳,毛骨悚然。谁是许书记的眼线呢?
马道远拿上自己的U盘,找到牛得草索要那份文件的电子文稿。
“刘市长签发了?”牛得草非常警觉。
马道远递上U盘回答,“刘市长可能要和许书记通下气才能签发,你先拷给我,省得我打印校对。”
牛得草把那份文件的电子稿剪切到马道远的U盘里,自己电脑里不再保留那份文件。马道远走后,牛得草又打开搜索程序搜索了一下,文件名还在,但打开那份文件,已经没有内容了。牛得草还不放心,把文件名也删除了。
马道远打开U盘里的那份文件,认真仔细看了一遍。前两个部分都是事实和分析,比较客观。第三部分关于给予相关人员处分的意见,马道远最担心出事的部分,如果全部发给朱成龙,那将意味着政府越俎代庖,越位抢权。政府有什么权力提出处理一个市委常委?简直无法无天!马道远和牛得草的担心就在这里。马道远毅然决然把抬头和第三部分删去,才把那份不完整的文件发给朱成龙。
“发过去了,你打开邮箱看一看。”马道远随即给朱成龙打了电话。
“噢,我看到了,电话别挂啊,我看看还要补充什么。”朱成龙嘴里咕哝着那份文件的要点,然后很内行地问,“材料不全啊,怎么没有处理方案?”
马道远沉着回答:“市委没研究哪里有处理意见。”
“那你上来一下吧。”
马道远忐忑不安上到四楼,走进朱成龙办公室。
朱成龙起身上前把门关死,然后小声问:“谁安排你们搞这份文件的?”
马道远说:“你说呢,我们秘书会没事找事吗?”
朱成龙说:“刘市长越走越远了。这个事故许书记冷处理到现在,已经没有人再追究了。他又搬弄出来,可能不是就事论事吧。”
马道远故意装糊涂,答非所问:“这很正常啊,省长有批示,要求反馈情况,何况材料只如实反映了事情的经过和原因,并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
“哼,你别给你的领导打掩护。”
“你不也在为你的主子搜集情报吗。”马道远反唇相讥。
朱成龙说:“别不识时务。眼下是什么时候?人事变化在即,哪里人心都不稳。外面说什么的都有。弄不好站错队就可能掉队,跟错人就可能栽跟头。前天我跟你说过,许书记对刘市长不是非常满意,对吴爱军更是讨厌。过去他们互相瞧不起,甚至相互拆台,现在他俩莫名其妙拧到一起,一唱一和,瞎子也看出来了。”
马道远长叹一声:“活该我倒霉。”
“地震”
运河市委许书记提拔成副省长了!运河市高层人事“地震”了!
这一次,不再是小道消息。有市委办的紧急通知为证。事前没有任何预兆,各县区各单位突然接到召开全市干部大会的通知。
此前,朱成龙接到许书记安排的一个秘密任务,写一个讲话,而且题目许书记都给确定了,题目就叫《为什么我的眼里含满泪水,因为我对运河这片土地爱得深沉》。一听这题目就是饱含深情抒情诗般的讲话,既像是对离开运河市的留恋,更像是表达对扎根运河市的决心。总之,朱成龙敏感地意识到,自己的主子升了。当他熬夜加班赶写这篇热情洋溢慷慨激昂的讲话时,通知召开全市干部大会的电话才打向各县区和各单位。
马道远接到朱成龙电话时,正在呼呼大睡。床头柜上的电话一阵炸响,惊醒了马道远。他一跃身坐起来,非常熟练地抓起电话。因为他经常会在半夜三更接到加班的电话,尽管会听到朱巧巧骂骂咧咧,“神经病!”但是,马道远每次都会及时接听电话,而且肯定穿衣起来,摸黑儿到班上去加班的。天长日久,马道远真的折磨出神经病似的,听到电话响声就条件反射坐起来。不过,这一次他用不着紧张。
朱成龙在电话里小声说,“睡了?告诉你啊,许书记提拔成副省长了,明天一早就召开全市干部大会宣布。”
马道远睡意顿消,“噢,那谁来当书记?会不会是刘市长?”
朱成龙说:“暂时还不知道。”
挂了朱成龙的电话,马道远怎么也睡不着了。像地震前的老鼠,莫名其妙地激动不已,又稀里糊涂地焦躁不安。其实许书记当不当副省长关他马道远屁事,但马道远在政府办这么多年就在焦躁中享受着别人的幸福喜悦,寻找着与高层领导的千丝万缕的联系,设计着自己可能提拔的未来。他得到一个消息,不与别人分享,仿佛憋着一泡尿一样难受。马道远靠在床头上。静谧的夜,没有任何声响。但是,运河市的人事却悄悄地发生了变化。马道远感觉奇妙。似乎马上将发生什么,似乎即将发生的什么与自己有关。他随手摁亮了卧室顶灯。他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朱巧巧,推了推身边的妻子。朱巧巧说了句,“神经病!”抱起枕头去马达屋里睡了。马道远很不理解朱巧巧对全市政治的漠不关心。他想给刘市长打电话,提前祝贺刘市长。但是,他不知道刘市长是否接替了许书记,如果刘市长接替了许书记,那他也一定像朱成龙一样,到班上去加班起草一篇就职演说了。但他没有接到任何通知。因此,马道远放弃给刘市长打电话祝贺的念头。马道远转念一想,刘市长即使接替了书记,他会在意马道远这样小人物的祝贺吗?马道远还是给李家强家里打了电话,向秘书长报告刚刚得到的消息。不料,李家强比他知道得还早,而且声音异常平静。马道远在兴奋中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马道远凭经验感觉到,市里高层不久还将有一次重新洗牌。如果市长能升为书记,带他到市委办,那他的前途将一片光明。即使不带他到市委办,变成刘书记的刘市长在提拔干部时还能忽视曾经鞍前马后的身边秘书?如果,当然只是说如果,但愿不是事实,如果市长当不上书记,那有两种可能,一是调走,二是继续留任。调走,对他马道远不利,也许几年的心血付之东流了。留任,可能会影响刘市长的工作情绪,毕竟再大的领导也是人,谁提拔谁高兴,不提拔都会灰头土脸的,但刘市长留任对马道远没坏处,起码还不会炒秘书的鱿鱼。
班上群龙无首。政府办所有副处级以上干部都去参加全市干部大会,现场感受人事地震去了,只有科级以下的处长副处长秘书们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地串岗议论,隔岸观火般地揣摩着运河市高层动态。他们像飞在旷野上的麻雀偶尔聚到一棵树上开会一样,小心翼翼唧唧喳喳。他们在一次次人事地震中总希望震到自己,但别说市级领导变动与自己没有关系,就是左一次右一次提拔副处级干部,似乎与自己也毫不相干。难道组织就没长眼睛?他们所付出的劳动有谁可比?但是,他们几乎从来不会愤愤不平,几乎从来不会大喜过望,几乎从来不会沮丧颓唐,他们修炼到这一步完全因为看得太多听得太多,可以说,他们对官场沧桑熟稔到了麻木的程度。
马道远去找丁梅梅,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丁梅梅。但推门发现牛得草正在与丁梅梅聊天,脚下迟疑想缩回来,却已经让牛得草看到了。他只好干脆走进文电处。
牛得草和丁梅梅谈些什么,马道远并不清楚,但马道远进屋后,他们就沉默不语了。马道远拿起丁梅梅桌上待办的省政府文件,心不在焉地看了两眼,没看清什么意思,又放下了。
丁梅梅重新拿起省政府的文件,向桌子上摔了几下,厌烦地说:“你们都走吧,不要在这里打扰我的工作。”
在政府办也只有丁梅梅高兴对谁撂脸子就撂脸子,高兴赶谁走就赶谁走,她就是政府办一朵芬芳的花,赶走一群蝴蝶,马上又会扑上一群蜜蜂,没有谁在意她的情绪变化,没有谁记她的仇,但处长秘书们喜欢与丁梅梅搭讪的同时,更知道丁梅梅与哪个处长最谈得来。他们发现,丁梅梅从来没赶过马道远。
因此,牛得草找个台阶抬脚走人,“丁处长千万别烦,我走。”
果然,牛得草一走,丁梅梅又停下办文,和马道远交流起来。他们站到窗口,看着空空如也的楼下广场,原来那里哪天都停满了小车,今天却只有很少几辆了。丁梅梅不无讥讽地问:“广场上什么时候有你的专车啊?到时我也能蹭蹭便车转转。”
“哼哼,你买块豆腐垫在脚下等着吧。”
“书记市长动过还不动到你们吗?”
马道远听出丁梅梅话里有刺,还酸溜溜的。怎么了?平时不是这么说话的,今天吃错药了?他能与书记市长比吗?马道远看着丁梅梅的眼睛问:“怎么了?”
丁梅梅避开马道远直直的目光,“牛得草听说许书记高升高兴得不得了。”
“他猫咬猪泡泡高兴什么?”
“他预感下一步就该动到你了。”
“是说动到他自己吧。”
丁梅梅说:“听说许书记当了副省长还不离开运河,书记还兼着,这是怎么回事?”
马道远大吃一惊,果真像自己预感的那样,刘市长在这次重大人事调整中没戏,那么,马道远的种种猜测和幻想也将付之东流了。
“谁说的?”
“牛得草说的。”
马道远自言自语:“这真是一个奇妙的人事安排。副省长是一个实职,要参加省政府分工,怎么能兼任市委书记呢,即使兼任,时间也不会太长。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丁梅梅分析:“起码说明省委不放心刘为民接班当书记,或者说许书记根本没有推荐刘为民当书记,还能说明什么问题?”
女人的感觉总是比男人的感觉更直观,同时也更深刻。马道远认可丁梅梅的观点。秘书如此在乎主子是否提拔,理由是不言而喻的。刘为民当不上市委书记,可能未必有马道远心里更加难受。马道远突然非常气愤:“妈的,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像刘市长这样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领导干部都得不到提拔重用,上级组织部门长没长眼睛!”
丁梅梅说:“你侍候的主子,你当然说好喽,别人未必这么评价刘为民。说他坏话的太多了,你从来不会听到的。”
马道远说:“说给我听听,我看像不像。”
丁梅梅一一列举出刘为民的坏毛病。
马道远一一予以反驳,“完全是一派胡言!那是因为他们太不了解刘市长了。我认为,刘市长是最清正廉洁的领导干部。”
“是你掏心窝子的话?”
“掏心窝子的话。”
丁梅梅回到自己办公桌边,埋头办公了。
马道远从窗口看到一条长龙般的车队开进市级机关大院,砰砰砰的关车门声此起彼伏。这一迹象表明,全市干部大会结束了。马道远迅速离开文电处,回到自己岗位上。刚坐下,就听到刘市长的门一声巨响,吓得他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较量
马道远埋头打印材料,朱成龙闪进屋。
坐在马道远对面的杨新生和朱成龙打个招呼就走出办公室。
朱成龙看着杨新生的背影说了句:“小杨成熟得很快嘛,是不是又去牛得草那里报告去了?”
马道远懒得回答小舅子的问题。
没有听到马道远接话茬儿,朱成龙就把一份文稿递给马道远,同时接着问:“刘市长在办公室吗?”
“不在,出差去了。”马道远接过文稿一看,原来是《运河市关于处理“10·23”特大火灾事故的情况汇报》,打给省委省政府的,“是要刘市长会签吗?”
朱成龙说:“以市委市政府名义打的汇报,上行文,当然需要刘市长会签、许省长签发喽。”
朱成龙转得很快,已经改口喊许书记为许省长了,连个副字都不带。
马道远翻看一下汇报,前两部分内容套用他发给朱成龙的稿子,变化最大的是最后的处理意见,只处理到分管安全生产的运阳县副县长,对市委常委兼运阳县委书记何毕只字未提。马道远敏感地意识到这个意见与早先在刘市长办公室里丢失的那份文件出入很大。马道远问:“刘市长知道吗?”
朱成龙说:“前两天刘市长在许省长办公室里共同研究的,我在场做记录。对事故的定性和处理意见,都是刘市长提的初步意见,许省长表态的。”
马道远轻轻摇头,不相信朱成龙的话,“刘市长对事故处理就这么点意见?”
朱成龙回答:“当然不止这些,但是,其他意见许省长没有采纳,比如对何毕处理的建议。”
马道远突然问:“当时刘市长有没有拿着材料汇报?”
“手里拿一份汇报材料,临走时我向他要,他没给,所以才找你要电子稿的。怎么了?”朱成龙不知道马道远一直提心吊胆弄丢了那份文件。
马道远明白了,那份待签的文件是被刘市长带出办公室了,但他为什么没签?他和吴爱军研究或者说密谋那么长时间,并且心急火燎地要发出去,怎么又没有签发呢?也许这个谜马道远一辈子也解不开了。
政治总是像风那样,实实在在刮在脸上,可以感受到冷,感受到热,甚至感受到血腥,但总是抓不到,看不见。当一个个政治谜团雾一般随风飘散,你才会感觉到,那些所谓的钩心斗角是那么无聊,那么过眼烟云。但是,当初它所制造出来的神秘迷幻和惊心动魄又是那么令人沉迷。一个领导身边的秘书从那些只言片语中感受着主子们之间的分分合合,感受着政治的险恶,实在是外人无从体会的。马道远与朱成龙虽为郎舅关系,但是,马道远已经明显感受到,朱成龙的主子许省长和他侍候的主子刘为民在同一件事情的意见上有了明显分歧。毫无疑问,他不能不防着朱成龙一手了。因为朱成龙早就留了他一手。某种程度上说,这就是政治,不因为亲情就失去原则。
马道远接受上次文件丢失的教训,决定亲手把朱成龙送来的会签文件交给刘市长会签。但是,刘市长会签这个字吗?
朱成龙一走,杨新生就闪进来,像一直盯着朱成龙似的。杨新生一眼就看到马道远桌子上的那份文稿,眼神倏地一晃。
马道远悄然把文稿塞进抽屉,“小杨,去值班室找宋处长拿一份客情报告。”
杨新生没动,“他们会送来的。”
马道远看一眼杨新生,“宋三朝忙着通知一个会议,没空送来,你去取来。”
杨新生很不情愿地走了。但一去又没了影子。
马道远只不过是找个借口支派走杨新生,对那份客情报告并不太在意。因为刘市长不在班上,即使客情报告拿来也不能交到刘市长手里批示。马道远只想一个人静静待一会儿。他预感到已经发生了什么,将要发生什么,但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可能发生。这种焦虑一直伴随着马道远。
桌上的电话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是文电处号码。马道远接过电话:“有什么指示?”
丁梅梅小声问:“你知道什么文件要市委市政府联合发文的?”
“不知道,怎么了?”马道远留了个心眼儿。
丁梅梅声音更小了,“吴爱军刚才亲自打电话给我说,没有他的手谕,任何人不得在和市委联合发文的文件上盖章。”
马道远没听清,“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丁梅梅又重复一遍。
“真是吴爱军说的?”马道远怀疑。
“是他对我说的,但是不是也是刘市长的意思,我就不知道了。是不是那份关于运阳县‘10·23特大火灾事故的汇报?”
“噢,也许是吧。你按吴市长的指示办就是了,不要过问那么多,知道得越多,烦恼越多,危险也就越多。”
马道远丢了丁梅梅的电话,下意识地拉开抽屉,看了看静静躺着的那份文稿,发文稿纸上有朱成龙拟稿,市委副秘书长兼市委办主任核稿,市委常委兼市委秘书长也核了稿,会签和签发两栏空着。那里应该是由刘市长和许省长签名的地方。马道远非常清楚,市委市政府联合对下发文不少,但联合对上行文非常少,有时一两年没有一件。除非遇到重大问题。而这种行文往往是自上而下由市委办承办,政府附和着盖章就完事了。因为市委才是全市政治经济社会决策的真正主宰。
窗外呼的一声响过,桌子上文件材料哗的一声飞落到地上,一阵邪风吹进窗口。原来天气突然变了。
广场上尘埃飞扬,灰白的塑料袋在空中飘飘荡荡,纷纷悬挂到了树梢上,变成灰白的旗。大楼上随即响起砰砰的关窗声,人们纷纷拒绝风雨的干扰,享受着宁静安详。
马道远飞快捡起文件材料,包括杨新生桌子上吹落的刘市长批示件,然后关上窗户。这时,没听到什么响动,也许响动让风声掩盖了,马道远一转脸看到朱成龙又从天而降地站在了自己身后。
是一阵风把朱成龙再次刮到马道远面前的吗?不过,这一次没上一次脸色好看,像是刚从风雨中奔跑出来,脸色铁青,双唇紧抿,他向马道远伸出手,非常干脆地说:“把那份会签文稿给我。”
马道远没有急着把抽屉里的文稿交给朱成龙,“不要会签了?”
朱成龙说:“刘市长不是不在家吗,市委单独向省委行文了。”
“那又何必呢?”
“活人还能给尿憋死。我告诉你,刘市长被吴爱军利用了。”朱成龙说得没头没脑,但明显危言耸听。
马道远对朱成龙说的刘市长受吴爱军利用的话十分敏感,但是,表面上却还风平浪静。他拿出那份文稿,交给朱成龙。
朱成龙接过文稿转身就走,差点撞上蹦跳着跑进来的杨新生。
杨新生头发蓬乱,像是刚从楼下风中跑过,而并不是从值班室取客情报告。但事实上,手里的确拿了一个客情报告文件夹。既然刘市长不在班上,那么拿到客情报告文件夹又有什么用呢?马道远接过文件夹看了看说:“你交给牛处长,请转呈吴市长阅示吧。”
杨新生说:“牛处长生病请假了,可不可以请值班室直接送给吴市长?”
马道远点头同意。但他心下怀疑,在这节骨眼儿上,牛得草怎么生病了呢?
(未完待续)
分类:特别推荐 作者:王清平 期刊:《啄木鸟》2009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