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一遍又一遍地想:怎么会弄错呢?却怎么也想不透亮,想不明白,感觉脑壳都快涨破了。
下午,媒体蜂拥而来。早报来了,电视台也来了。是她的同事小红打的爆料电话。记者们一个劲儿地向她发问:宋丽,多个零少个零的,差别大着哩,你怎么会弄错呢?他们用雪亮的眼睛紧紧地逼视着她,仿佛警察在审一个犯罪嫌疑人,她一阵哆嗦,显得更加惊惶,更加慌乱,脑子里突然就成了一片空白,完全的空白,就像电脑突然黑了屏,什么也没有了。
怎么会弄错呢?另一双小眼睛也逼视着她,尖刻地提出同样的问题。这个人宋丽是陌生的,尽管他是她的老板,这个鸿美达精品时装店的老板。老板姓吕,长得瘦儿吧唧,像个吸食了大麻的毒鬼,说话尖声细气,一口娘娘腔,根本没个老板样。可他偏偏是这家规模不小的时装店的老板,而且平日都神神秘秘地隐在幕后,店子交给别人打理,自己很少露面,才上了三天班的宋丽并不认得他。吕老板轻易不上前台,但今天这事儿非同小可,他不得不亲自出马了。他原本准备见到宋丽就把脸皮绷得紧紧的,绝不给她一点好脸色,但当真见到了宋丽,他的想法就有一些改变了。促使他想法改变的,是看到戴着眼镜的宋丽长得秀气而文静,就像一个害羞的中学生,一副惹人疼爱的模样。这会儿因为悲戚越发显得楚楚可怜,更是别有一番味道了。他就有点魂不守舍,但他到底是经过世面的,很快就冷静下来,并最终把脸板得像块铁,询问了她一番。他也纳闷儿:怎么会弄错呢?她还是个大学生呢,怎么会犯这种弱智的错误?问她,她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他就不再问了,问清楚了也不顶用,反正事情已经出了,现在更重要的是问题怎么解决。他毫不含糊地正告她,这个事责任全在她,如果那笔钱追不回来,按用工合同就得由她全额赔付,并且半月内必须赔清,不得拖延。而眼下,还得扣押她的身份证和毕业证。这种事是不能讲妇人之仁的,他的态度硬邦得很。面对他的警告,或者说是恫吓,宋丽却木木的什么也没说,连哀求的话也没说,反应迟钝得很,大概是受了过度惊吓,一时还没回过神来呢。
从吕老板那儿回到租住的芬芳苑四栋202室,宋丽神情恍惚地坐在床上,仍旧在努力地回想自己究竟是怎么弄错的。小红热心地给她叫了外卖,宋丽看了饭盒一眼,没有吱声。小红叹了口气,摇摇头走到一边干别的去了。
宋丽在鸿美达做收银员,薪水自然不高。她对这份工作并不满意,她干上这么个差事实属迫不得已。她原本还有点儿心高气傲,因为她到底多喝了几天墨水。虽然读的只是个民办大学,在校园里混了几年也没学进多少东西,但毕竟也拿到了红灿灿的毕业证。她过高地估计了自己,毕业后固执地留在了大学所在的这座城市,她以为找份自己还算中意的工作应该不会太难。她哪晓得现在就业已成了最头痛的社会问题。在四处碰壁之后,为了不至于流落街头,她不得不把求职的标准一降再降,直至触及心理承受能力的临界点,才凑合着干上这份时装店收银员的工作。
今天上午店里顾客稍微多一点。当一男子拿着单子来结账时,宋丽匆匆接了过来。她并没有看那个男子,一眼都没看,她从来不看客人的,她对那个男子的相貌便没有一点印象。她低着头瞧单子,哦,850块,什么衣物这么贵,是围巾,一条围巾就850,啧啧,真是贵得咬人呀。她记得自己当时还觉得花850块买条围巾太贵了,不值得。她轻轻说了一句850块,那个男子好像愣了一下,就从皮包里掏钱,交了钱提上围巾就急急地走出了门。宋丽并没有注意到,那个男子是和一个年轻妖娆的女孩一起来店里的,那条围巾就是为女孩所买。结账时女孩不在男子身边,是因为当时她到门外去接听一个电话了。买围巾的男子走后,宋丽又接连收了几笔钱,她并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只是到中午,店里对上午的交易进项进行复核时,问题才突然浮出水面。那条围巾的确昂贵,不过并不是850块,850块差得太远,是850块乘以10,8500块哩!那是一条法国LV(路易威登)貂毛围巾!她看漏了一个零!整整少收了7650块!宋丽犹如五雷轰顶,立时就蒙了、呆了、傻了、瘫了,整个身子软成了一堆面团。
宋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那个揪心的问题,那个想了大半天仍理不出头绪的问题,依然蛇一样地缠着她,并且越缠越紧,缠得她都快要窒息了。可她脑子一直迷迷糊糊、混混沌沌,对当时的细节总也想不真切,想不清晰,就像隔着一张纸、一层膜。夜已经深了,小红等人早已酣然入睡,街上的喧嚣也已逐渐冷寂下来,宋丽陷入浓浓的黑暗和沉沉的静谧里,这才感到安全、踏实了一些。有了这黑暗、静谧的包裹与庇护,那些烦扰、压迫,不得不暂时退避到远处,只能无奈地朝她虎视眈眈。她有了这难得的喘息之机,正好自己给自己舔伤疗痛。而那混沌的脑子因身心的暂且松弛和涣散,也总算渐渐变得清亮起来、透明起来、活跃起来。那一层纸或膜渐渐变淡,变淡,再变淡,最后完全消隐,当时的那一幕终于清楚地还原出来、再现出来。她恍然有点明白了,她之所以弄错,并不是眼睛看错了,而是因为脑子“看”错了。她明明看到的是8500,可是传递和反映到脑子里的却就是850。大概是在神经向大脑传递信息的过程中,她的人生经验先入为主,强行把传递的信息给变成了她可以理解、可以接受的数字。这么说可能有些费解,换个通俗的说法吧,就是她虽然看到的是8500,但她的意识里以为就是850,理所当然只能是850。850块一条围巾对她来说已经是天价了,她想象不到这条围巾居然是8500块!想象不到的!她记得长这么大,买过的最贵的衣服也就是250块钱,那是一件羽绒服,因为嫌贵买回后她还后悔了半年。父母靠那几亩薄地供她念书十分不易,她的学生时代一直就是在节衣缩食的苦挨和捉襟见肘的尴尬中度过的。到这座繁华的都市上大学,她的卑微、无助感越发强烈,她从来不去那些高档的服装鞋帽店闲逛,她觉得那里与她的生活是两个格格不入的世界,她怕去了会更加失落。那里再热闹、再精彩,都与她无关。她买的衣物多是些地摊货,便宜,而且款型也不差,她似乎很知足。可不知足又能怎么样呢?其实,在她内心深处,还是有很多渴望和梦想的。她渴望有那么一天,她可以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地购买名牌时装、华衣奢服,就像一个购物狂一样。哪个女孩不爱美,不想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婀娜多姿呢?可是,这个梦想实在太遥不可及了。到鸿美达上班后,即使有空她也从未去看过那些挂满了四壁的衣物,尽管那多是些中档服装。看衣服是要有心情的呀,她哪有这种心情!她想象不到,就在这家店里,居然还有卖8500块的围巾!她的人生经验,她的想象力太贫乏了,太有限了,所以才稀里糊涂地把价钱给弄错了。8500块是个什么概念呢?是她在这个服装店里打十个月工的所有收入,是她父母在地里辛勤劳作三年多的全部收获!她站十个月柜台只能换得一条围巾,她父母累死累活种三年地的价值只相当于一条围巾,这叫她怎么想得通呢?
她想不通,实在想不通啊。她躲在无边的黑暗和静谧里,躲在夜的最深处,巨大的委屈感潮水般汹涌而来,一任眼泪,清凉而酸楚的眼泪无声地、放纵地流淌。
2
王妮起得很晚,十点多钟才起床。起床后仍觉得有些疲乏,是那种惬意的、令人回味绵长的疲乏。昨晚睡得太迟了,昨晚几乎疯狂了一夜。她看了看皱巴巴的被子、床单,忽然脸有些红了,是羞涩的红;又情不自禁地偷偷笑了,是幸福的笑。昨晚是她和史林的第一次,他俩认识也不过一周时间。昨天上午,两人逛街,他给她买了一件贵重的礼物,让她有种喜出望外的感觉。昨天下午,他俩又去离城区不远的太池山游玩,晚上十一点多才返回城里。他把她送进她所住的芬芳苑,一直送到楼下,她很随意地说,上楼去坐会儿吧。其实这是她早就想好了准备说的一句话。他没推辞,下车就噔噔噔上了楼,好像猴急着要上去似的。她住三栋401室,这是她租的房。进屋后,她并没有坐下来陪他说话。她只是大大咧咧地嚷了声,爬山累了一身的臭汗,我先去冲一下,就进了卫生间。这也是她蓄谋已久的,从上午他给她买了那件价值不菲的礼物开始,她就在心里密谋了。她以流汗太多为借口去洗澡,实际上是想给他一个暧昧的暗示。这个暗示他已经读懂了,尽管刚才她说那句话时他只是点了点头,微微笑了笑,似乎不露声色,但王妮相信他已经读懂了,她凭的是女人的直觉。一个40岁的男人,已成熟得像红透了的柿子,早就世事洞明,没有什么女人的小伎俩能逃过他的法眼。她知道自己的手段不算高明,但再蹩脚的表演,只要碰上合适的观众就会收到奇效。她相信自己的魅力,不然,史林这些天就不会一直像苍蝇一样围着自己转。她不能再等了,像史林这样的男人既然让她逮着了,就得赶快把他逮牢、逮稳。她穿着棉睡袍湿漉漉地出来,面若桃花,双目则脉脉含情,史林果然中招了、晕头了、意乱神迷了,一把将她拉倒在自己的怀里,她假意挣扎了一番,很快就半推半就地顺从了。
但她心头也不是没有小疙瘩。他上床前居然从兜里掏出了套套儿,就像掏一支烟、一串钥匙那么自若,那么随意。看来,他是有备而来,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预料到了这个晚上将有一场无休无止、死去活来的缠绵。王妮有些泄气地想,究竟是我算计了他,还是被他算计了呢?不过这点小疙瘩、小遗憾也算不了什么,她并不是太在意。她不想求全责备,史林已经让她感觉不错了。不能要求太高,不能的。
王妮上街去过早。开早餐店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几年前她被老公遗弃了,独自支撑着这个小店面,艰难地度日。偏偏她嘴碎话多,爱嚼舌头,爱管闲事,张家长李家短的,很不讨人喜欢。幸好她的早餐还做得蛮地道,不然她的生意一定会被她那张臭嘴给弄砸了。看到王妮,她热情地迎过来,说,哟,这会儿才过早啊。瞧你两个眼圈黑的呀,都快成熊猫了,夜里怎么啦,没睡好?王妮一听就来气,便没有搭腔,懒得理她。她讨了个没趣,却并没有觉悟,给王妮端来一碗早堂面后,竟又兀自打开了话匣子。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她只有和王妮搭话。不让她说话,会要了她的命的。她凑近王妮,神神秘秘地说,你知道吧,昨天有个打工妹可倒大霉了,一件卖七八千块的衣服,她却只收了七八百块,硬是少看了一个零,少收了六七千,报纸、电视上都在帮着找那个捡了大便宜的顾客呢。说完就幸灾乐祸地呵呵笑起来。王妮听了有些吃惊,问道,你晓得那个打工妹是哪个服装店的?多嘴女人答不上来。又问,那是一件什么衣服,这么贵?多嘴女人仍然答不上来。那个消息她是早上从过早的顾客那儿听来的,听得并不全面,一鳞半爪的。王妮就不再问,也不再细想这事。可多嘴女人闲不住,竟又说,你说那个捡了大便宜的家伙会把钱还回去吗?王妮对她的多嘴多舌已忍无可忍,就瞪了她一眼,把筷子啪的一声搁桌上,大步走了出去。多嘴女人觉得有些委屈,却仍在王妮身后嗫嚅着把想说的话说完了:这年头,塞进灶里的柴火,还能退得出去?除非,除非他是个傻子!
王妮买了菜,精心准备了午饭,等着史林回来一起吃。她站在窗前心儿慌慌地朝楼下张望了一次又一次,简直就像怀春的少女盼情郎一般了,左盼右盼,总算是盼到了情郎哥哥的身影。
史林对王妮的厨艺感到很惊讶。他连呼“好吃,好吃”,埋头大快朵颐。王妮吃得很少,她专注地看着这个男人,看着男人贪婪的吃相,心头有种说不出的快慰。她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这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男人,竟像一个惹人怜爱的贪嘴的小男孩,而自己正用一种母性的温和的目光在注视着他。这种感觉奇怪而美妙,她不由得偷偷笑了笑。史林莫名其妙地望了她一眼,问,笑什么呢?她却笑而不答。
史林说话不多,沉稳地坐在沙发上,却并不让人觉得他木讷、枯燥。大约是有内在的气质之类的东西,以及背后的财富实力在支撑着吧,这种沉默寡言反而显得他底气十足、深藏不露,反而给人一种高仓健式的冷面硬汉的质感,反而使他成熟的魅力光芒四射。这种冷,和昨夜的那种热,以及冷热之间的强烈反差,王妮都喜欢。只有成熟男人才会修炼到这种境界啊,尽管山清水秀、山高水长,却从不显山露水。王妮就喜欢这种成熟、内秀的男人。那些喜欢夸夸其谈,表现欲过度膨胀的,不过是些轻佻的、半生不熟的、无知无畏的小年轻。
王妮收拾完碗筷,就坐到史林身旁,端起一杯清茶。她突然想起过早时从多嘴女人那儿听来的新闻,就绘声绘色地说给史林听了。说完又打趣地补了一句:那个捡了大便宜的顾客,该不会是你吧?
怎么可能呢?史林嘴角挂着一抹笑意说,哪有那么巧!
3
宋丽惴惴不安地上了半天班。她清楚自己在这家时装店已干不长了,之所以现在还让她上班,只不过是把她作为人质扣押在这里,等那笔少收的钱归还到位,她就得卷铺盖走人了。她的手机就揣在兜里,她盼着手机突然响起,响起那“吉祥三宝”的彩铃声,然后是给她带来“吉祥”的通话:喂,我就是那个捡了便宜的顾客,对不起呀,真是对不起,我现在就过来,对,现在。可是,半天过去了,“吉祥三宝”始终没有响过。她知道,今日的早报和电视早新闻都报道了她“漏看一个零,少收7650块围巾钱”的遭遇,并公开了她的手机号码,呼吁那位顾客与她联系,大度奉还衣款。早报和电视覆盖到了这座城市的旮旮旯旯,所以,那位顾客不可能看不到新闻或听不到别人议论。如果他看到、听到了却没有及时与宋丽联系,那就只能说明他是个一点道德也不讲的人,他根本不想归还这笔钱了。而这一点,正是宋丽最担心的。
下午两点,宋丽和小红下班后回到住处。宋丽心绪纷乱地躺在床上,手里紧紧地捏着手机,就像捏着一根救命稻草……突然,“吉祥三宝”响了起来,欢快而温暖,宋丽心头一阵狂喜,啊地大叫一声,挺身而起。她一坐起来就清醒过来了,顿时明白刚才的彩铃声只不过是响在梦里,不由得感到懊恼而沮丧。小红听到她的惊叫声从外屋跑进来,问,怎么啦?宋丽如实回答说,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手机响了。小红知道她急得要命,就安慰说,你心里还是要放宽些,毕竟只过去了半天。也许那个人今天正忙得不可开交,还没来得及给你打电话呢。人家既然买得起这么贵的围巾,就肯定不会在乎这点钱。七八千块在人家眼里,也就是一把零花钱。宋丽想了想,觉得小红的话也有道理,心情就敞亮了一些。
一个下午又过去了,却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和消息。到夜幕降临时,宋丽不由得发出重重的一声叹息,她估计等待已不会有多大意义了,奇迹恐怕很难发生了。
吕老板在晚上七点左右又找了宋丽,两人是在一家茶楼的包间里见的面。见面之前,宋丽十分紧张,她怕吕老板拉长个脸,凶巴巴地催逼她赔钱。她并不是不想还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她一时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得给她留点时间好去另想办法。不想见了面,吕老板却一脸温和的笑,不紧不慢地呷着茶,用一口娘娘腔和她扯白聊天,只字不提赔钱的事。宋丽有些迷惑了,不晓得吕老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先是问她老家的情况,接着问她念大学的情况,后来又问她谈恋爱的情况。宋丽敷衍地应答着,渐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吕老板扯七扯八聊了一通,忽然莫名其妙地说起他从某小报上看到的一则新闻,说的是一个赌徒欠下好多赌债后自杀了,他的漂亮老婆无钱还债,被迫和债主签下一纸“租妻”合同,陪债主过了两年,终于抵清了巨额债务。吕老板在讲这个故事时,看她的眼神就有点邪乎,也有些意味深长,宋丽感觉后背有一股凉风飕飕刮过,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那个女人聪明着呢,聪明的女人从来就不会吃亏。吕老板总结似的说完这话,呷了最后一口茶,扬长而去。
宋丽却愣在那里,傻坐了半夜。
4
王妮又在厨房忙碌着,却忍不住别过头去,看了看正安静地坐在灯火通明的客厅里看电视的史林,心头满是甜蜜和欢喜。她想:莫非是上苍可怜我,才把史林送到我身边来吗?
她认识史林十分偶然,也很富有戏剧性。那是一个雨后的下午,王妮在街上闲逛。她正走到一个路面有少量积水的地段,忽然一辆黑色奥迪从后面急驶过来,掠过她身旁时,泥水四溅,溅了她一身,一件羊绒大衣顿时惨不忍睹。王妮十分恼火,但她知道肇事司机多半会逃之夭夭,她有气也没地方撒,只得强忍怒火,自认倒霉。出人意料的是,奥迪却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从车上走下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王妮一下子来了劲,她怒目圆睁,大声兴师问罪。那个高个男子连声向她道歉,并表示马上给她赔衣服。在他的劝说下,王妮上了奥迪,却并没有去买衣服。她见他态度诚恳,心马上软了下来。再说他一看就是个成功人士,外表又是很招女人喜欢的那种,她就有点泄气,觉得跟人家胡搅蛮缠没多大意思。在她的坚持下,那个高个男子只是把她送回去换了身衣服,又把脏衣服送到了干洗店。他觉得过意不去,非要请她吃晚饭不可。在饭桌上,王妮才知道他叫史林,现经营着一家印务公司。一顿饭吃完,王妮对他的好感陡增,却不敢奢想太多,她知道这顿饭过后,两人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关系了,人海茫茫,再见面的可能性非常小。王妮没想到,第三天史林竟手捧鲜花来到她的住处,他主动把洗好的大衣送来了。王妮何等聪明,她猜想他送大衣来只不过是个由头,心中不禁暗喜。这之后,两人就越走越近,只一周时间感情就急速升温,并在昨晚发展成了情人关系。王妮觉得史林是老天送给她的礼物,在心里将他当成了宝贝,生怕一不小心把他弄丢了,常常又感到莫名的惶恐和不安。
王妮坐到史林旁边,似乎也在看电视,其实她的注意力根本不在电视上,她在用眼角的余光瞅他,揣度这个让她比较中意的男人。她渐渐感觉到了,这个男人确实有些特别,不仅寡言、沉静,而且他的表情和眼神似乎总带点儿忧郁,带点儿感伤,带点儿惆怅,就像梁朝伟。对,像极了梁朝伟。男人有点忧郁的气质当然更迷人,像梁朝伟般的迷死人。只是,他事业有成,身价不菲,香车美女样样又不会缺少,其忧郁究竟从何而来呢?王妮想不明白,她对他毕竟了解不多,也了解不深。
王妮正在胡乱想着,电视上的声音让她蓦然一怔,她赶忙盯住电视画面,并叫史林也注意看。原来,电视上正在重播那条“漏看一个零,少收7650块围巾钱”的新闻。看着看着,王妮竟变得越来越紧张了。因为那个事件发生的地点,正是鸿美达;时间呢,恰好是昨天上午;买的衣物,也是一条银灰色的LV貂毛围巾。而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王妮正好买过同样的围巾。是史林为她买的。这是王妮长这么大收到的第一份厚礼。史林当时对她说,这条法国路易威登貂毛围巾,到底是世界名牌,一看就感觉不一样,用华丽、高贵、精美这些词儿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你穿那件羊绒大衣时,如果再配上这条围巾,一定会把你衬托得更加好看。说完这话,史林果真把围巾买了下来。王妮深受感动,为他的出手大方、一掷千金。应该说,这条卖价近万的貂毛围巾在他俩关系发展的进程中,起到了催化剂的重要作用。就是在史林买了这条围巾后,王妮便决定委身于他,并于当晚两人的关系就有了实质性的突破。王妮没有想到,同样是一条围巾,给她带来的是快乐,给另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带来的却是灾难。她在电视上看到了那个可怜的女孩,知道她叫宋丽,是个大学生,可惜她脸上被打了一层薄薄的马赛克,看不清面容,但隐约可以看出她戴着眼镜,面相很秀气。王妮不禁深深地同情起那个叫宋丽的女孩子来,同时又更加狐疑了:少付了钱的围巾,该不会正是史林为自己买的那一条吧?因为购买的时间、地点,围巾的牌子、款式、颜色,全部都是吻合的。中午她询问史林是不是那个捡了便宜的顾客,还纯属开玩笑。而现在,她却有足够的理由开始怀疑了。她把试探的目光投向史林,史林正好转过头来,四目相对,他立刻读懂了她目光中的疑问,没等她开口,就淡淡地笑着说,你别瞎猜疑,真的不是。昨天是周六,买衣服的人那么多,那种貂毛围巾又人见人爱的,肯定卖得很好,昨天上午一定卖出了不少呢。
王妮仍不放心,说,你就那么肯定,不是少收了我们的围巾钱?
史林显得有些愠怒了,气咻咻地反问道,你不相信我?
王妮无话可说了。她相信史林说的话,她应该相信他。再说,他也没有必要撒谎,他根本不用在乎那点儿钱。王妮一颗忐忑的心总算放下了。可是,那个捡了便宜的人到底是谁呢?他现身了吗?还钱了吗?那个叫宋丽的女孩,据电视上说是个离开校园不久的大学生,她既然肯做收银员,必定是找不到更好的工作,手头必然也相当紧巴,如果那个顾客不愿露面,不肯把钱还来,她该怎么办呢?王妮联想起自己刚从大学出来时,那种工作无门路,衣食无着落的日子,不由得对素不相识的宋丽更加牵挂,更加担忧起来。
5
眼看着一个礼拜一晃就过去了,宋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心里清楚得很,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恐怕只有两种选择。一种选择就是迎合吕老板的暗示,用自己温热香软的处女之身去抵付冷冰冰的欠款。这种办法似乎也是划算的,但宋丽知道自己做不了。她不是个随随便便的女孩子。她不像时下一些少男少女,把上床看得像喝白开水,根本不当一回事。她的观念还是乡下的、传统的、保守的。在那个松松垮垮的大学念书时,同学们都三三两两谈起了恋爱,进而在外面租房同居,过起了小日子。她却一直独来独往,对身边的蝶飞蜂舞视而不见,一副不解风情的样子。其实有好几个男生追过她,都被她一一婉拒了。在做收银员之前,她曾在一家广告公司干过短暂的三个月,广告公司里也有个男孩对她表示过好感。那男孩姓汤,是个硕士生,也是公司的业务骨干。小汤的攻势很猛,宋丽起初动过心,毕竟她对爱情也是有渴望的,但她很快又警惕起来,当机立断,抽身而退。她意识到两人的差距较大,将来恐怕很难修成正果。她是如此谨慎、如此传统,怎么可能去满足吕老板的痴心妄想呢?不过,吕老板自从找过她两次后,一直就没有露过面。当然,他不可能突发善心,放她一马。宋丽猜测吕老板这玩的大概是欲擒故纵的把戏。她想象着躲在暗处的吕老板不慌不忙、志在必得的样子和涎水长流的淫相,心头的火气就哧哧直冒。
第一种办法试不得,那就只剩下第二种办法了。第二种办法无非就是借钱。她手头只有一千多块钱,可要赔的钱是7650块,还差六千多块哩。在她自己拿不出钱的情况下,只有靠借钱来还债。可是,找谁去借呢?宋丽翻来覆去地想,心里一阵阵地发毛。
她首先想到了父母,眼前便浮现出两张因长年劳累而过早苍老的脸,她立时就有些泄气了。她父母只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又没有什么致富的好门路,就靠种几亩水旱田,凑凑巴巴地供她上了大学,供她弟弟念到高中,早已掏得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眼下,父母哪拿得出钱来帮她呀。
父母那儿指望不上,她又想到了几个亲戚,想到了几个比较要好的大学女同学,却一一否定了。这些人经济都不宽裕,哪有余钱借给她!可还有谁可以开口言借呢?宋丽皱紧眉头使劲地想,忽然想到了小汤,那个追过她的硕士生小汤。小汤倒可能有戏,宋丽一下子兴奋起来。她掏出手机,找到小汤的号码准备拨号时,忽然又犹疑起来:自己过去拒绝了人家的求爱,伤过人家的心,两人又老长时间没有联系过了,现在贸然打一个电话过去,开口就借钱,这合适吗?是不是显得自己太没自尊了?但想到借钱的事还毫无着落,现在正是火烧眉毛的时候,已顾不上面子和自尊,只能病急乱投医,她就把心一横,按下了绿键。电话通了,小汤听到是她的声音,语气显出了几分热情,却又显得很节制,让宋丽既高兴,又隐隐有点失望。宋丽就以热忱的口气,打听他的近况,表现出十分关心的样子。这种铺垫是必要的,宋丽就想通过这种铺垫,使自己提出借钱时不至于显得太突兀。小汤被她的关心弄得情绪高涨,答话也变得活泼俏皮起来。眼看时机已到,宋丽话锋一转,道出了打电话的真实目的,并介绍了前因后果。小汤说,噢,这样子呀。然后就沉默了,似乎正在思考着,宋丽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上。片刻过后,小汤终于开口了,却变得吞吞吐吐,他说,真不好意思,我手头的一点钱,上月我姐买房,全凑给她了。宋丽说,那就算了,谢谢。小汤又说,可惜我这一个月一直都要待在北京,如果在家里,我还可以帮你找别人借一点。要不,你等我回来后……没等他说完,宋丽打断他的话,说,那就不麻烦了,谢谢,谢谢呀。说完啪地关了电话,眼泪便抑制不住地流了满脸。她知道小汤是在敷衍她,他的话漏洞百出。她深感失望,为借不到钱,为小汤的绝情,但又认为打了这个电话也不是一无所获,起码她看清了一个人。她便觉得当初拒绝小汤是多么英明正确。
宋丽最后想到的人,是她弟弟。之所以最后才想到他,是因为他俩虽然是亲姐弟,感情上却并不是太热乎。小时候,两人经常闹别扭,老长时间互不讲话,上学放学也是各走各的。后来慢慢长大了,尽管在一起时不再吵架,但相互仍然缺乏亲姐弟应有的那种亲昵。弟弟到广州打工以后,两人的联系也很少。宋丽把电话打了过去,弟弟对她的遭遇的关心程度却超过了她的预料。他不停地问这问那,显得十分焦急。宋丽有些感动地想:到底还是亲姐弟,到底血浓于水!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弟弟说,那个姓吕的老板为富不仁,还给他还个屁的钱呀,两条腿长在你身上,干吗不溜之大吉呢?你干脆过广州这边来吧。宋丽说,毕竟是我犯的错,犯了错就得承担责任,跑了那算什么事呢?弟弟说,那你怎么办?我在这边工作一直不稳定,手头也没什么钱,很难帮上你的忙。宋丽说,不要紧,我再去想想别的办法。通完话她想,弟弟能够在电话中这般关心她,已经让她很知足了,她原本就没指望从弟弟那儿借到钱。不想第二天上午,弟弟给她发来手机短信,说已经打了2000块钱到她的银行卡上。读完短信,她已经热泪涟涟了。
宋丽算了一笔账,加上弟弟的2000块钱,自己手中已有3300块钱。这就意味着,自己就是不吃不喝,也还有4350块的缺口。这4300多块钱上哪儿去弄呢?眼看着离吕老板定的还钱的最后期限只有一周时间了,她急得心焦火燎,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吕老板在离最后期限还剩三天的时候露了面。这次他说话倒没有转弯抹角,而是巷子里赶猪——直来直去。他一开口就直接挑明,想包养她几个月,条件是7650块的欠款一笔勾销,另外每月给她2000块钱零用,并可以考虑让她做时装店的主管。这个条件够优厚的吧?吕老板厚颜无耻地坏笑着说。宋丽又羞又气,骂道,呸,你怎么不去包你的老姐呢!吕老板顿时勃然大怒,叫道,既然你如此不知好歹,那好吧,你就乖乖地拿钱吧,限你三天内把7650块钱还清,一分都不能少。到时候如果还不上,莫怪我吕某不客气。说完气哼哼地拂袖而去。
正是三九时节,虽然没有刮风,但天气仍然十分枯冷。宋丽下午下班后,就直接去了离芬芳苑不远的一个小公园。小公园里有一个人工湖,她就坐在湖边,望着一派萧飒的景物,发呆,想心事。因为天冷,公园里几乎看不到人。宋丽坐久了,也冻得瑟瑟发抖。由天气的寒冷,她又想到了那种银灰色的貂毛围巾。出事后她专门在店里察看过那种围巾,它的华丽和高贵,它的卓尔不群,让她在心里忍不住啧啧赞叹。她想:围上那种貂毛围巾,一定特别暖和,特别能满足虚荣心吧?那条只花了十分之一的钱买去的围巾,这会儿正戴在哪个幸运的女孩脖子上呢?那个幸运的女孩想过吗,就是她脖子上的那条围巾,此刻正让另一个女孩备受折磨、身陷绝境?她真的已被逼上绝境了。明天就是还款的最后期限,可她仍然一筹莫展、回天乏力。她想过了死,想过跳进这冰冷的湖水里一死了之。除了死,她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但她又不甘心,人生才刚刚开头呀,她还没有尝过爱情的甜蜜,没有尝过好日子的滋味,就这么寻了短见,叫她怎么甘心呢?她也再次想过了逃跑。就像弟弟说的,跑到广州他那儿去。可如果她真的跑了,媒体一定会把她欠款潜逃的事情炒得满城风雨,她的名声、清白就全毁了,那还不如去死呢。
天擦黑时,宋丽离开小公园,恍恍惚惚地沿街边往回走。路过一家酒楼时,忽然听到有个女人在叫她。宋丽抬起昏昏沉沉的头,循着声音望过去,她看见酒楼门前站着的一个中年女子正在冲她笑。宋丽一时有些迷糊,想不起这个女子是谁,怎么会叫自己的名字。但很快她就回忆起来了,这个女子叫漆云,她们是老乡,两人半年前曾见过一面。
怎么啦?你病了吗?脸色这么黄。漆云借着酒楼门前明亮的灯光仔细端详着她,话音和笑容都透着一股子夸张的亲热劲。
没什么,我好着呢。宋丽掩饰着低声答道。却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就哗哗下来了。她和漆云并不熟识,但此刻漆云一句关切的话语,却让她感觉就像遇上了亲人,她不禁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6
王妮一直牵挂着宋丽。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干吗要惦念她呢,两人根本就不认识呀。是因为两人年龄相仿,并且都是大学生,自己也曾经历过和宋丽类似的困境,对她的遭遇感同身受吗?当然有这些因素,但好像又不全是,而另外还有什么原因呢,却又说不上来。一天,王妮在芬芳苑小区里看见身旁走过一个戴眼镜的秀气女孩,给人的感觉却是灰头土脸、无精打采,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让人好生奇怪。王妮马上就联想到了宋丽,无来由地联想到了她。这个落泊的女孩会不会就是宋丽呢?王妮莫名其妙地想,很快又意识到自己太神经兮兮了。
王妮十分迷恋眼下的角色,一个家庭主妇的角色,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她每天基本上都在为给史林做两顿可口的饭而忙碌。史林说,在外面应酬菜难吃不说,还要喝酒,不灌趴下不算完,既吃不饱又伤肠胃,还是在家吃饭好(他也把王妮这里称为家了),吃得随意,吃得舒服。他就尽可能地推掉应酬,赶回来吃饭。有时在外面应酬过了,回来后仍要吃一碗王妮做的饭菜。王妮受了鼓舞,越发在厨艺上精细起来。她隐约记得,老家有一道上了县志的菜叫老公汤,已经流传了几百年了。就是用老母鸡加几种中药熬成,是专门由女人熬给丈夫喝的,养胃固本,滋阴补阳,故名曰老公汤。王妮搞不清楚究竟是哪几味中药,跑到网吧上网一查,居然轻易就查到了老公汤,并且还有很多种类,配料各不相同。她就选了其中最容易将药材配齐的一种,当然,这不可能是老家的那种配方。不过是不是老家那种传统的老公汤已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公汤这个名称,重要的是她为史林悉心熬老公汤的这个举动、这份深情。对这一点史林显然已懂了,他嘴上不说,他说话本来就不多,更难得说上一句乖巧话,他只是将老公汤喝个底朝天,用行动表明自己的领情,这就够了。喝过几回老公汤,史林在夜晚果然变得更加生龙活虎。有一次欢爱过后,他在王妮耳边轻声嘀咕了一句,看来这老公汤还真他妈的管用。王妮听得心花怒放,就把老公汤熬得更加用心、更加殷勤了。
但史林不在时,王妮的情绪又会低落下来。她不知道这老公汤史林能坚持喝多久,说不定哪一天他喝腻了,就会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彻底消失。她知道她和史林只有“现在”,是不可能有“永远”的。她当然奢望有“永远”。她发觉自己对他是越来越喜欢,越来越迷恋了。他的稳重,他的沉默,他的莫名的忧郁,他吃她做的菜、喝她熬的老公汤时贪婪的样子,都是她喜爱他的理由。但她明白“永远”是不可能有的,她没有那么天真。她其实很务实。她对史林从不多问,比如旁敲侧击地问他老婆、小孩、资产什么的,虽然她很关心这些,但从来不会主动提起,她觉得只有笨女人才会那样做。她也知道,问了也没用,他有无老婆、是否离婚都跟她毫无关系,他并不会因为当前是单身就考虑跟她结婚。因为没有“永远”,“现在”就显得更加珍贵。王妮对眼下和史林在一起的日子就十分珍惜。她实实在在地找到了幸福的感觉,虽然她知道这份幸福最终将是昙花一现。
史林也从不打听她的过去、她的历史。他只问过她在哪念的大学,目前在哪工作。前一个问题她如实回答了,她上的是一所大学的分院,当然算不上什么好学校。后一个问题呢,她只能撒谎,她谎称在某电脑软件开发公司上班,他并没有怀疑,也不再深入地追问。当然,她后来就从那家公司“辞职”了,是史林要求她这样做的。
事实上,王妮不仅没在那家电脑软件开发公司上过班,而且她压根儿就没干过什么像样的工作。大学读完了,她便滞留在这座城市。可是,安身立命却比她想象的要难得多。她中意的职业、岗位根本竞聘不上,而有把握被录用的工作她却又看不上眼,那些工作不是太苦太累不体面,就是薪酬太低。可她从小就怕脏怕苦怕累,就特爱面子。就在王妮快要弹尽粮绝时,她偶然遇上了大学同学孟叶。
王妮在大二时和孟叶特别亲密,两人曾经相互戏称老公、老婆,几乎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因为有昔日这份友情在,孟叶看到半年多不见,正如丧家之犬般在街头游荡的王妮时,便显得格外亲热。王妮看见孟叶时只感觉眼前一亮。眼前一亮的原因,除了意外邂逅的惊喜外,主要是她发现孟叶浑身上下珠光宝气、鲜亮无比,根本不是过去那个土里土气的乡妹子形象了。两人坐进一家茶楼的包间里,王妮一开口就迫不及待地问孟叶如今在哪儿高就,看样子日子过得还蛮滋润嘛。孟叶却欲言又止,面露难色。王妮越发好奇,便一个劲儿地追问。孟叶犹豫再三,后来终于说,好吧,你也不是别人,说了也无妨。等孟叶道出实情,王妮不由大吃一惊。原来,孟叶在一家五星酒店的桑拿中心做服务员。王妮知道所谓服务员,直白点说,就是做小姐。她想不通孟叶怎么干上了这个,这不是糟蹋自己吗?还是大学生呢。孟叶叹口气说,唉,我也是被逼无奈呀。我是在落泊到快要沿街乞讨的时候,才横下一条心去干这个的。毕竟,人活在世上,生存才是第一位的,连吃饭都成问题了,还要脸面有何用呢?听了孟叶这番话,王妮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想自己不是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了吗,可仍然还在挑三拣四,这也干不了那也看不起,岂不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弄得连买块卫生巾都得掂量再三,还奢谈什么自尊?可是,要王妮去做小姐,她又是万万不肯的。这已经严重触及了她的心理底线,她没法突破那种心理障碍。孟叶又说,你不晓得,第一次做,我的心理负担好重哟,觉得自己从此就算是堕落了,完蛋了,但只过了第一个晚上,我的心情就变得坦然了。我觉得干这个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偷不抢、不贪不占,也算是凭诚实劳动吃饭。我接待客人时从不偷工减料,从不偷懒耍猾,嘿嘿。再说,也确实能挣钱,挣大钱。说出来你不会相信,我每月都可以挣一万多哩。王妮瞪着眼珠问,挣多少?孟叶得意地重复道,一万多,最多时一个月达到了一万八。这么多呀,简直就像捡钱哩,王妮十分惊讶,又有点羡慕。她想,难怪孟叶做了小姐不仅不害臊,而且还这么神气呢。唉,有钱就是硬道理呀!再看看自己的寒酸,王妮顿觉自惭形秽、无地自容。孟叶早已把王妮脸上的变化看在眼里,就试探着问,你也可以跟我去做呀,何必望着猪头吃寡饭呢。你身材这么好,脸盘又这么正,挣的钱一定比我还多。王妮慌乱地拒绝道,我做不来的。口气却不是那么肯定,那么坚决。孟叶哈哈一笑说,做不来不要紧,只要撕开了脸皮就好办了。这个我来帮你,谁叫咱俩是好姐妹呢。我不救你出地狱,还有谁能救你出地狱呢!王妮飞快地摆着手说,别别别。
两天后,孟叶打来电话约她去唱歌,王妮有些犹疑,孟叶在电话那头却不容分说地叫她快过去,王妮拂不下面子,只得去了。去了之后方才知道除她俩之外,还有一个男人,孟叶要王妮称他旺哥。旺哥能说会唱,王妮却有些放不开。孟叶说,王妮,和旺哥对着唱一个。王妮说,我唱得不好。旺哥嬉皮笑脸地说,怕什么,这只是对着唱,又不是对着干。王妮脸红了,却只得别别扭扭地和旺哥对唱。旺哥边唱边冲她挤眉弄眼,一曲唱罢,他兴奋得满脸红光,嚷道,哎呀,这位妹妹不仅人长得甜,歌也唱得美哩。我想起来啦,你像极了那个杨钰莹,就是唱《山含情水含笑》的杨钰莹。王妮听了并不觉得高兴,相反还有点恶心。旺哥却仍然沉浸在兴奋中,他把一杯可乐递给王妮,自己端起啤酒,叫道,来来来,我敬小妹一杯,说完把啤酒一饮而尽,王妮只得也把一杯可乐喝光了。喝光以后呢,王妮就记不大清楚了。等她清醒过来时,她发觉自己躺在歌厅楼上的客房床上。而在同一张大床上,还躺着孟叶,躺着那个旺哥。三人都是一丝不挂。王妮清楚自己中了圈套,不由得又羞又气,一边穿衣服一边就呜呜地哭起来。哭声把孟叶和旺哥都惊醒了。旺哥冲她邪邪地笑了一下,麻利地穿上衣服,丢下一沓钱就溜了。孟叶却一动不动,目光迷离地看着哭泣的王妮。王妮被孟叶神色的漠然给激怒了,伸手就甩过去一记响亮的耳光,孟叶的右脸立即烙上了紫红的手指印。这一耳光把孟叶彻底打醒了,也把她打哭了,哭得王妮莫名其妙。你有什么好哭的?猫哭耗子假慈悲!她没有想到,孟叶接下来说出一番话后,两人竟然抱头痛哭。孟叶说,你怎么打我骂我,我都不会怪你,我晓得你现在一定特别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可是,我不这样诱骗你,你拉得下脸皮吗?你下得了决心吗?你别说你根本不想干这个,其实那天你的表情已经告诉我,你还是有些动心的,谁怕钱多了烫手呢。再说,你不郎不秀的,又能干什么?你那副潦倒的样子,比我当时强不了多少。我必须逼你放下脸面,必须把你逼上梁山。其实关键就是这第一关难过,只要过了这一关就好了,你慢慢就适应了。我这不是害你,而是救你,你懂吗?等你挣到大把的钱,你就不会再恨我,而是要感激我了。说着,孟叶把旺哥撂下的钱拍到王妮手里,说,这1000块钱都是你的啦,我算是友情出演吧。王妮又瞪大了眼睛,问,这么多?孟叶说,这是正常收费,碰上豪爽的客人,另给的小费还会有好几百呢。王妮正感到心头五味杂陈,孟叶忽然又伤感地抽泣起来,说,你比我幸运多了,你还有我帮你呢。可我当时谁帮我呀?你不晓得,我徘徊了足足有半个月,一直不敢上钟,最后老板催急了,才把心一横,自己买来春药,狠心地逼着自己吃下,硬着头皮趁意乱神迷时上了第一个钟。我当时也恨自己呀,恨我把自己逼良为娼,恨得心里滴血。但我现在不恨了,有什么可恨的呢?听了孟叶这番话,王妮心头的恨意便淡了一些,她觉得孟叶也挺可怜的,又觉得孟叶还是真心想帮自己,就是方式太极端了一点。她心头酸酸的,又热热的,眼泪便刷刷直往外冒,她用带着哭腔的嗓音轻唤了一声“孟叶”,孟叶也抽噎着回应了一声“王妮”,两人便抱在一起,哭成了一片。
王妮一脚踏进了桑拿中心。很快,她的收入就超过了孟叶。可她却始终高兴不起来,她有一种失落感,又感到很憋屈。她原本是个很懒散,又有点傲气的人,但现在做这个事,却不得不低眉顺眼、忍气吞声,碰上刁蛮甚至变态的客人,还得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她就有些吃不消、受不了。她和孟叶不同,孟叶比她吃得起苦,比她更能忍耐。王妮想:干这个虽然挣钱容易,但也太卑微、太低贱了。而如果放弃干这个,她又舍不得这份高收入。她过穷日子过怕了,她可不想再回到从前。她只能阿Q式地自我麻醉、自我宽慰:小姐也分三六九等呢,咱待在这个五星酒店里,好歹也算是个高级小姐,比那些街头拉客的发廊妹可体面多了。自己只是个杂牌大学生,而这里的小姐不少都是好学校毕业的,她们都不觉得委屈,我还有什么委屈可讲呢?
后来,史林出现了,史林非常意外地闯进了她的生活。王妮想,如果能争取史林包养她,可比做小姐好多了。她没有犹疑就告别了小姐生涯,孟叶为此大骂她昏了头,劝她要保持理智,保持冷静,她根本听不进去。起初,她的想法很简单,也很务实。她只想自己跟史林来往几年后,史林给她一笔钱,或者扶持她开一家什么店子。史林有这个能力。她不会太贪心。她清楚“永远”几乎是不可能的,而“现在”她都不一定能把握得住。她害怕还没等到自己的计谋得逞,史林就已经厌倦她了,就抛开她绝尘而去了,她落得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她也害怕史林发现她曾经在桑拿中心做过小姐,她的美梦才刚刚开始就迅即肥皂泡般地破灭了。更可怕的是,她从一开始就告诫自己不要陷得太深,这只是一场游戏,就把史林当做一个固定的嫖客好了,切莫玩真的,但她很快却发现,自己已中了魔一般沉醉其中了,不能自拔了。是因为感情生活多日处于荒芜状态,她对情爱有些饥不择食了?可史林能给她一份安全的真爱吗?是因为史林的魅力无法抵挡?或许是吧。她是喜欢史林那成熟男人的气质,喜欢想到他拥有的财富时心头产生的那种安全和踏实的感觉。尽管这有些虚幻,因为至今史林也就是给她买过那条银灰色的貂毛围巾。还有,她喜欢甚至是迷恋史林那种梁朝伟式的忧郁。他的忧郁是掩饰不住的,在举手投足间就能流露出来。这个男人,心里究竟装着怎样的一口深井呢?王妮没法明白,就越发好奇,越发迷恋。王妮现在已经走火入魔,难以自控了,哪怕前面就是万丈悬崖,她也要飞蛾扑火般地纵身往下跳了。
7
漆云替宋丽还了钱,帮她摆脱了吕老板的纠缠。
离开鸿美达时,宋丽感觉冬日的阳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明媚过,路边的银杏树也从来没有今天这样端庄好看。她想,自己能走出困境,多亏了漆云的鼎力相助呀!她和漆云其实只是普通的老乡关系,在这之前甚至只见过一面,漆云对她却如此慷慨和仗义,宋丽心头不由得充满了深深的感激,觉得漆云是她的恩人。
宋丽又踏上了求职之路,但结果却依然差强人意。万般无奈之下,宋丽想到了漆云。自从帮她还了钱,漆云就一直没给她打过电话,也没有和她见过面。
宋丽约漆云在一家茶楼坐下后,便开门见山地向漆云求助。漆云没有直接回应她,却问道,听说你的拉丁舞跳得不错,在大学里还参加了舞蹈队?宋丽答道,我那点水平业余得很。她有些莫名其妙,漆云突然问她这个干什么?见宋丽一脸疑惑地盯着自己,漆云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想介绍你去夜总会跳钢管舞,不知你乐意不乐意?你有舞蹈底子,只要稍加训练就可以马上上舞台。宋丽的脑子却有些转不过弯来。如果能把谋生的手段和跳舞的爱好结合起来,那当然再好不过。只是这钢管舞是什么,不就是媒体上曝光的所谓艳舞吗?那她跳钢管舞算什么行为,色情表演?不行不行,她干不了这个。宋丽就直言不讳地对漆云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和顾虑。漆云听罢却咯咯笑了起来,说,宋丽你想歪了。你听我讲,钢管舞来源于欧美,它节奏强劲明快、动作惊险刺激,让人感觉特别过瘾,所以才深受欢迎。要把钢管舞跳出高水平,跳得出神入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跳钢管舞和跳拉丁舞一样,服装有点暴露,但那都是展现舞蹈之美的需要,和色情没有一丁点儿关系。宋丽听了漆云的解释先是半信半疑,但最终还是决定相信她。她想漆云应该不会骗她,就答应去试一试。
十天后,宋丽出现在耶丽娜夜总会小演艺厅的舞台上。她很快就受到看客们的追捧。追捧她的原因,倒不是她的舞跳得特别棒,而是她戴着近视眼镜,一副中学生的秀气、清纯模样,给了他们意外的惊喜、别样的刺激和全新的体验。这是其他跳舞的女孩所不具备的。她的脱俗比她们的艳俗更有杀伤力。凭借独特的优势,宋丽迅速站稳了脚跟。她每晚参与演出两到三场,可拿到一百多块钱,宋丽心里乐开了花。她想,这么干下去,用不了多久,就能还清漆云的钱了。这时她对漆云,自然更加感激涕零了。
宋丽注意到,观众中有几个人来得特别勤。其中来得最勤的,是一个高个的中年男子。他不仅来得勤,而且还显得有些古怪。他从不像别的男人那样大呼小叫、噼啪鼓掌、喜形于色。他表情淡漠,始终沉默着,让人感觉怪怪的。宋丽在表演时,忍不住要多看他几眼。看得多了,宋丽忽然觉得这个人以前好像在哪儿见过。但究竟在哪儿见过呢,她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宋丽渐渐与其他几个跳舞的女孩熟悉起来。一天,一个叫唯唯的女孩突然对她说,有好多客人都在打听你呢,他们都说你太放不开了。宋丽不解,问,打听什么?怎么放不开?唯唯反问道,你说呢?我跟他们讲了,说人家丽丽只卖艺不卖身。唯唯说着就哈哈大笑,笑得花枝乱颤。宋丽心里一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却又什么也不明白。每次演出,她都是打头阵,表演个五六分钟,完成规定动作后就且舞且退地离开演艺厅,然后由第二个女孩接着上场。也就是说,她并不晓得其他女孩是怎么表演的,莫非她们的表演和她不一样,甚至大相径庭?卖艺不卖身是什么意思呢,莫非她们……宋丽不由得惊出一身汗来。她心里其实跟明镜似的,来这儿看表演的男人绝不会是什么好鸟,他们看起来衣冠楚楚,内心里却带着赤裸裸的欲望。就是那个玩深沉的高个男子,冷眼里不时也会闪烁出一星半点的欲火来。即便如此,宋丽觉得只要她的表演不太露骨,能把握住目前这种分寸,轻松地挣点钱,还是蛮不错的。但听了唯唯的话,宋丽心里写满了疑问,也陡生了危机感。
宋丽的疑问并不难得到答案。当她从女孩们的口中一点一点地掏出了钢管舞表演背后的实情时,不由得目瞪口呆。原来,其他女孩并不是像她那样中规中矩,她们有的跳着跳着就扯掉短裙,光着内衣攀爬、倒挂、腾挪,有的里面干脆换上了薄的不能再薄、窄的不能再窄的“三点式”,跳到后来连这“三点式”也会不翼而飞,有的还走下舞台,与客人“互动”。总之,女孩们一个个活色生香、各展风骚,撩拨得看客们纷纷往台上抛小费,或者直接把红灿灿的票子塞进她们身上硕果仅存的衣物里。宋丽方才感觉到了自己的愚钝和可笑。她还以为自己的表演最受欢迎,还为自己挣的那点钱沾沾自喜呢。其实,她的表演放在第一个,不过是为后面的精彩演出作个铺垫,营造一下氛围而已。她挣的那点钱,只是一份死工资,而她们对工资根本看不上眼,她们挣的小费,是工资的几倍甚至十几倍。更可怕的是,这些女孩们并非只做肉麻的表演,她们还要跟选中她们的客人上床,以榨取他们更多的钱财。也就是说,她们的表演只不过是挑逗、引诱客人的手段,或者说是与客人上床之前的嬉戏。
宋丽感到有些后怕了。说穿了,她是在与一群小姐为伍,只不过她们被包装得更精致,更显档次,也更诱人。难道我已沦落到快成小姐了?她问自己,心里便有一种说不出的锐痛和凄怆。但想到那些女孩们每天可以挣几百甚至上千,她又感到妒火中烧。一天几百上千,那是什么概念?一年下来是多少?天啦,那是一笔惊人的大数目,她从来没有想过的大数目啊。凭什么她们能挣,我就不能挣呢?有钱多好哇,有了钱才会感到安全、踏实,有了钱才能尽情享受生活,有了钱几乎就有了一切。苦日子、穷日子她真是受够了、过怕了,她需要挣大把大把的钱。但要她像她们那样做小姐她绝不会干的,她原本是个保守的人,只不过经过夜总会的耳濡目染,她的思想才开通了一些。她拿定主意,必须挣更多的钱,但前提是要坚守两条底线,一是跳舞可以脱衣但绝不脱光,二是与客人可以打情骂俏但绝不上床。想到那些看表演的臭男人,她就恨得直咬牙。她还没有拿到过他们的小费,就是因为她舍不得脱。他们只是亢奋地喊叫、击掌,但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多么精明,多么狡黠,又是多么的气人啊!
宋丽一脱衣,就不出意料地拿到了客人的小费。但那些男人们是贪得无厌的,他们看着她脱了裙子,心里却在盼着她下一步脱个精光。但宋丽不会有“下一步”了,她已触及了底线。男人们就很失望,就瞎起哄,宋丽只得装糊涂。一天晚上,她身着“三点”正跳得起劲,一个长得像“唐老鸭”模样的男人突然跑到舞台边,用右手往她裤衩里塞钱,左手则顺势十分随意地就把她的胸罩扒下来了。台下顿时一片欢呼。宋丽觉得受了羞辱,本想把胸罩重新戴好,但因为发觉“唐老鸭”塞的钱至少是两百块,加之其他客人也开始接二连三地上来塞钱,她便又打消了那个念头。妈的,脱光就脱光吧,反正也不会少一块肉。裤衩里鼓鼓的钱,终于使她的底线一触即溃。在喧嚣的声浪中,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连裤衩也一把脱了下来。台下顿时大乱。那个晚上,宋丽得到了1100块钱。
宋丽知道自己已堕落得不成样子了,但她又觉得这种堕落远没有原先想象的那么可怕,她甚至还有一种成就感。是挣得的票子给了她成就感。她已还了漆云的钱。她给弟弟寄去了4000块钱,其中2000块还他,还有2000块是送给他用的。她还给老家的父母寄去了5000块钱。她总算可以回报、反哺父母了,总算可以让苦命的父母眉头、心头舒展一些了。她感到无比的快慰,尽管她在给弟弟的短信和给父母的书信中不得不说,她已到一家大公司上班,工资很高,业务提成也很可观……她还可以到处逛时装店,挑选自己中意的漂亮衣服,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她时常会想起那种银灰色的法国LV貂毛围巾,一想起心口就隐隐作痛。她想:我也要把那种貂毛围巾买一条,我早晚得买一条戴在脖子上,在每一个寒冷的日子都戴在脖子上,扬眉吐气地戴在脖子上。过去她不敢有这种大胆的想法,但现在,哪怕那种貂毛围巾简直就是天价,她也敢想了。她非得买一条不可,她相信不用等多久了。
只是,有时上午一觉醒来,半梦半醒中,她脑子里会产生一种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自己是谁的茫然和惊愕。她无法把眼下的自己和以前的自己对接起来、统一起来。这个看起来衣着时尚、淡妆素抹、举止从容的自己,是那个灰头土脸、焦头烂额地四处奔走寻找工作的自己吗?这个好像心境平和、不急不躁、颇感知足的自己,是那个悲愤交加,呆坐湖边几乎绝望到要投湖自尽的自己吗?这个每晚在男人堆里卖弄风骚的自己,是那个就连和陌生男人说话都脸红,为了追求理想中的爱情不惜拒绝硕士生求爱的自己吗?这个胆敢一丝不挂地大跳脱衣舞的自己,是那个面对时装店老板重金包养的奢想和威逼决不屈从的自己吗?她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样从那个自己变成这个自己的,为何就这么变了呢?是因为那条少收了六七千块钱的貂毛围巾?是因为她在最紧要的关头巧遇了向她施以援手的漆云?是因为后来漆云又帮她介绍了这份所谓的跳舞的工作?她的生活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她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但是她失去的呢?这是她真心想要的生活吗?这是她当初梦想的生活吗?每逢想及这些,宋丽就会落下几滴清泪。她还是有点伤感和失落的,但有时又觉得自己哭得有些莫名其妙。哭什么呢?现在这种状况固然差强人意,但总比过去那种要死不活的日子强多了吧。还能怎样呢?她还有别的选择吗?她能要求太高吗……这样的追问,这样的低哭一般只会发生在上午刚睡醒时。这个时间她看似迷糊,其实是清醒的。其他的时间她看似清醒,其实是麻木的。不麻木一点,她又该怎么往下过呢!
昼伏夜出,疯狂的舞姿,放荡的动作,一张张因亢奋而肿胀的脸,一双双因饥渴而射出绿光的眼……她的生活就是这样黑白颠倒、鲜廉寡耻、无聊乏味,唯一让她感到快活和宽慰的是每天都有不菲的银子揣进腰包。对那些经常出入演艺厅的男人,她说不出是厌恶,还是感激。她对他们大多都没有什么印象,她根本不想留下什么印象。唯有那个古怪的高个男子,她不想留有印象几乎是不可能的。高个男子隔三差五就来一回,总是沉默地坐在角落里,不叫喊,也不鼓掌,更没有为她掏过一次小费,总之是非常的不合群、非常的另类。宋丽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猜想,这个男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8
王妮最担心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起初,史林只是不再准时回来吃两顿饭,但晚上还是来王妮这里过夜,尽管经常回来得非常晚。等她辛辛苦苦熬好了老公汤,又煎炒烹煮地弄了一桌菜,左等右等、望眼欲穿却始终听不到他上楼的脚步声。打电话过去,要么是他匆忙而短促地答一声“有事走不开”,要么是始终不接电话,要么干脆就是关机。终于在夜深人静时盼星星盼月亮把他盼回来了,却是一副酒气熏天、醉眼蒙眬的样子,也从不解释白天为什么回不来,从不为让她白忙活一场而表示歉意。有时王妮好心好意倒来煲好的老公汤给他喝,他却醉醺醺地一把推开,有一次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将一碗热汤打翻在地。有时王妮因为生他的气而故意对他不理不睬,他却假装看不见,仍然倒头就睡,从来不会善解人意地哄她、劝她,并力图让她转忧为喜、破涕为笑。其实王妮心里是怀着这样一份期待的。这时王妮还没有把结果想得那么坏,还在找种种理由为史林开脱。她想:大概史林这阵子真的特别忙,忙昏了头才忘了给她打电话。史林本是个讷言少语的人,他哪擅长甜言蜜语巧舌如簧地哄骗女孩子?他在醉酒的状态下神志是不清醒的,哪能要求他像正常人一样呢?王妮相信,她和史林的情人关系还基本处于正常状态。仿佛为了证明她这个判断的正确性,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史林又天天中午、傍晚按时回家,按时吃王妮做的饭、喝王妮熬的老公汤,比那些模范老公做的还好。他依旧把饭菜吃得津津有味,把老公汤喝个底朝天,依旧沉稳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依旧有一种莫名的忧郁不经意间就从他的表情中、眼神里流泻出来。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王妮难免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更有一种虚惊一场的感觉。她快慰地想,史林还是属于自己的。只要他在,她的生活就还未失去盼头。
然而好景不长,史林不仅很快就故态复萌,而且还变本加厉起来。他先是由不回来吃饭发展到偶尔不回来过夜,然后就由偶尔不回来过夜发展到连续失踪多日,电话也联系不上,好像从人间蒸发了。王妮又气又急,却又无可奈何。正心灰意冷之际,史林却又重返人间,没事人一样地回来了。也不多解释,只是说,生意上出了点麻烦,跑了一趟上海。也并没有其他问候的话、暖人的话。王妮感到很寒心,但看他确实憔悴了许多,脸上的忧郁也似乎加重了,便认定史林没撒谎,不由得对他又有些心疼,竟暂时放弃了对他过错的追究和清算,钻进厨房锅碗瓢盆地忙开了,然后就是一顿好菜好饭加老公汤的招待。再然后呢,则是一顿床榻之上的盛宴。而一切的抱怨、愤懑和委屈,都在这饮食男女的两顿之中,被失而复得的美好感觉,被她自己编织的种种虚弱的理由,给消解了、融化了。王妮轻易就又原谅史林了,尽管他没作任何努力。也正因为不需作任何努力,所以他对她是否原谅自己恐怕是无所谓的。他甚至会觉得,根本就不存在原谅不原谅的问题。不久,他便故技重演,又不声不响地神秘消失了一个多星期,把王妮简直要气疯了。
王妮感觉已心力交瘁,她再也不想自己骗自己了。一次又一次为史林的无礼行为寻找勉强能说服自己的理由,一次又一次无条件地宽宥他,她已经累得够戗。她真想厉声喝问他:我对你那般贴心贴肺,你为何要如此折磨我?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可她根本没有责问他的机会。他偶尔晚上回来总是满嘴酒气,第二天一大早就又拔腿走了。再说,他是这么个闷葫芦,即使问他也难得问出个结果。他不会说的。她曾经怀疑过,是不是史林发现自己曾经做过小姐了,但又觉得不像。再说,就算是发现自己有小姐经历,那又有多大关系呢。她和他,不过是一对野鸳鸯,又没打算谈婚论嫁。如果说,史林对她已经失去兴趣了,没有一点留恋了,那他完全可以一去不复返,在她面前永远消失,又何必在一遍又一遍玩“失踪”后,无论时间长短最终还是要硬着头皮“现身”呢!这一点让她实在是捉摸不透、迷惑不解呀。王妮一直坚信,在相识之初,史林还是喜欢她的,哪怕仅仅只是从性爱的角度。他其实也很迷恋和她在一起的那种生活状态,迷恋她做的饭菜,迷恋她熬的老公汤,迷恋两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的那种温馨的氛围。可是,既然喜欢,既然迷恋,为何却说变就变,并且变得那么陌生,那么不可捉摸,那么不可思议?他难道真不明白,她对他是多么的依恋、多么的不舍!他难道就没有想过,在他音信全无的那些日子,她的身心该要经受怎样的煎熬!这个负心的男人,这个绝情的男人,这个一脸忧郁的男人,这个裹着一团迷雾的男人,叫她怎么还敢爱呢?她觉得,自己对史林已经算是爱了。既然爱不了,那就该恨了吧。起初她试图控制住自己不去恨他,但终于还是失控了,她的怨恨不可遏制地填满了胸腔,一瞬间她甚至有过咒他去死的念头。但她很快被这个可怕的念头吓着了,怎么能咒他去死呢?她觉得自己太刻毒了。也因为这个吓着自己的念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史林其实是恨不起来的。她所谓的怨恨,实际上只不过是气愤、委屈、抱怨、伤感的混合物。在心情稍微平静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不仅不恨他,而且还有点可怜他。被伤害者居然觉得伤害自己的人可怜,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但王妮偏偏就是这么想的。是他那来路不明、遮掩不住的忧郁,是他那吃菜喝汤时贪婪的样儿,让她觉得他像个值得怜惜的小男孩吗?王妮想,可能是吧。由此,她虽然想过和史林分手,和他彻底决裂,却又根本下不了决心,根本不敢当机立断。只好就这么等着、拖着。
史林至少在一件事上没有撒谎,他的生意真是出了麻烦,而且是不小的麻烦。他被上海一家公司骗走了120万预付款,而这家公司如今已人去楼空。而且,被人骗去了巨款,如今却连幕后真正的大骗子是谁都没搞清楚,史林一想就觉得窝心、恼火。但这就是他怠慢、冷落王妮的理由吗?显然不是,或者说不完全是。那么,他还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呢?其实也没有了。或者说,理由还是有的,但那些理由都是间接的、隐讳的,跟王妮没有直接关系。他更多的是凭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一种长期形成的行为惯性,在对王妮那样做。
其实一开始,史林对王妮就是抱着玩弄的心态。如果只是一般意义上的玩弄,倒也不稀奇。王妮对他,一开始还不是想玩弄一把,骗他些钱财。问题是,史林的玩弄跟别的男人玩弄女人不太一样,他的玩弄显得更为刻意、更为阴毒,也更卑鄙、更无耻。当然,男人想玩弄女人,特别是想玩弄当下那些比狐狸还精明的年轻女孩,是需要有足够的资本的。史林不缺这些资本,他各个方面的条件都足以让他弄到自己想要的女孩。那天他在街头偶然发现了让他眼睛为之一亮的王妮后,悄悄开着车跟踪了几里路,然后选择一个路面有积水的地方故意溅她一身泥水,制造了一个与她接触的机会。这种手法够拙劣、够下作了,史林却屡试不爽、从未失手。当晚请王妮吃过一顿饭后,史林就明白她已跑不掉了。接下来果然进展迅速,两人很快住到了一起。史林心里清楚得很,王妮对他一定是另有所图的,这世上根本不存在免费的美餐,她之所以眼下还不向他提任何要求,那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她一旦提要求,必定是狮子大张口。史林也知道,王妮绝不会是什么单纯的良家女孩。他心中有数,却从不说破。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却既在他的意料之中,又在他的预料之外。意料之中的是,王妮对他越来越迷恋了。过去他玩弄过的那些个女孩子,也都是这样,从没出过意外。意料之外的是,王妮对他的迷恋好像和过去那些个女孩子不太一样。过去那些女孩子迷恋他,含有很重的逢场作戏、假戏真做的成分。而王妮迷恋他呢,功利性似乎越来越淡了,她像是动了真心。她看他的眼神、她对他说话时的腔调、她对饭菜和老公汤的煞费苦心,无一不在说明她的迷恋、她的喜欢是发自内心的。我值得她这般迷恋和喜欢吗?曾经有一瞬间,他不无悲哀地这样自问过。但这个想法只是在脑际一闪而过,他更多地感受到的是一种阴阴的、邪邪的窃喜。他要的不就是这样的效果吗?她越是动真心、用真情,他就越感到刺激、过瘾、快活!呵呵!事实也正是如此。他故意不再准时回家,故意让她在厨房里一次又一次白忙活,听着她打来的电话那艾怨的铃声,他心里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满足。他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猫耐心逗弄一只无处可逃的老鼠一般,对王妮百般戏耍。在她快要到达忍受的极限时,他又变回了“好男人”,让她觉得还有一线隐约的希望。就在她对他的信心渐渐恢复时,他突然又来一个更强刺激的大动作,一连数日的无影无踪、销声匿迹让她几近崩溃。而他躲在暗处,却在内心畅快地大笑。当他由“失踪”状态又突然“现身”时,他以为她会雷霆大怒的。但她没有。她居然又轻易地原谅了他,并照旧给了他口腹之欲和男女之欢的满足。史林心头曾经浅浅地掠过一丝不忍和愧疚,但很快就被另一种憎恶的情绪给替代了。他恨恨地想:女人真是贱货!对她那般无情无义,她却仍旧隐忍不发、以德报怨、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女人真是贱啊!女人都他妈的是贱货!
史林其实早就想过,与王妮也该拜拜了。谢幕的时候,早就到了。如果不是因为她和别的女孩好像不太一样,她对他似乎动了真情,这进一步激发了他的好奇心,他早就不会再转身回来了。
9
漆云突然打来电话,约宋丽中午一起吃个饭。
两人在一家小餐馆坐定,点了几样小菜边吃边聊。宋丽看着笑容可掬的漆云,心绪有点儿复杂。进了耶丽娜夜总会后,她和漆云见面并不多。漆云轻易不会找她。漆云找她必定是有事。宋丽有一种预感,漆云这次主动约她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她早就感觉到了,眼前这个看起来温婉、亲切的女子,绝非寻常之辈。宋丽记得漆云在介绍她到夜总会跳钢管舞时,口口声声说不会是色情表演,宋丽相信了她的话。但后来的事实说明,漆云并没有说实话。可是,真要怪罪漆云,却又捏不住什么把柄。漆云亲口动员、教唆她去跳脱衣舞了吗?没有呀。漆云只是介绍她去跳钢管舞,她起初也确实是跳了几天正儿八经的钢管舞。至于后来衣服越脱越少,直至脱光,说到底是她自觉自愿或半推半就的,与漆云没有一点儿直接关系。但漆云毕竟是知情的,漆云心里其实透亮得很,她宋丽只要上了那个迷眩的舞台,最后的宿命必定是脱个精光。没有谁能够坚守得住、挣脱得了。这么一想,漆云其实还是脱不了干系的,也阴毒得够可以了。但要宋丽因此恨漆云,她却又恨不起来。不仅仅是因为漆云曾帮过她的大忙,有恩于她,更主要的原因是,虽然漆云客观上把她带入了堕落的境地,但这堕落却又让她得到了不小的实惠,并有了某种安全感。毕竟,实惠和安全感比堕落更要紧。宋丽甚至想过,她不仅不恨漆云,相反还要感谢漆云把她送上了那个舞台呢。宋丽搛了一口菜送进嘴里,忍不住又想:漆云找自己会有什么事呢?她心里竟升起了一丝莫名的期待。
漆云仍旧东扯西拉地闲聊着,迟迟不进入正题。漆云似乎不经意地问道,宋丽你谈过男朋友没有?那口气,像是一位知心的大姐在关心小妹的感情生活。宋丽愣了一下,忽然脸上就露出一丝羞赧的表情。自己居然还会害羞,宋丽感到很吃惊,她还以为自己的脸皮已厚得胜过牛皮了呢。宋丽就红着脸实话实说,还没哩。漆云不相信似的追问道,从大学到现在,就一个也没谈过?宋丽答道,没有,真没有。她想,那个小汤根本不算。她变得局促起来,她不晓得漆云反复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漆云听了她的回答却似乎松了口气,眉眼间也陡增了一些喜色。宋丽狐疑地想:漆云莫非是要给我介绍男朋友?但接下来漆云却只是埋头吃菜,不再急于说话,宋丽心里便咚咚敲起了小鼓,一阵紧过一阵,一阵重过一阵。终于,漆云抬起头来,甩出了一句话,让宋丽不禁大吃一惊:既然你没谈过男朋友,我想冒昧地问问你,你还是处女吗?宋丽的两颊腾地红得更艳了,就像两团朝霞。她一边猜测着漆云为何要问这个,一边斟酌着该用什么词句来回答。但因为心慌意乱,她既没有猜出漆云的居心和用意,也没有想好怎样答话才显得得体而不会尴尬。漆云何等精明,她已不需要宋丽开口了,宋丽脸上的羞红和慌乱的神色早已给了她再清楚不过的答案。漆云按捺住满心的兴奋,和宋丽逗笑道,宋丽妹妹你真会守身如玉哟,现如今,处长满街一抓一大把,但要找一个真正的处女,可就难多了。宋丽听了只是咧嘴微微一笑,笑得有些勉强。她心想:所谓守身如玉,难道仅仅就是指对那一层处女膜的守护吗?如果并非如此,我还算守身如玉吗?每个夜晚都让那些坏男人淫邪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自己的光身子上刮来又刮去,都快刮脱一层皮了,还妄谈什么守身如玉呢?这么想着,她心里不由漾过一阵伤感。宋丽的细微变化没有逃过漆云的眼睛,漆云就很知心地说,其实呢,女人守来守去,最终还是要给男人的,不是给这个男人,就是给那个男人。但是,怎么给、给谁却是大有讲究的。别看男人们一个个甜言蜜语,其实都是狼心狗肺,如果你相信了什么爱情呀、缘分呀之类的鬼话,轻易就把自己给了男人,往往就是白给了,浪费资源,暴殄天物。宋丽听了心里不由一颤,她想到了小汤,想到了那些泡在夜总会里的男人,她想:是啊,男人哪里靠得住?爱情又何曾靠得住?漆云接着说道,所以我觉得你至今尚能守住最后的贞操,这简直太伟大了。对,就是伟大!但以后,你是用自己的贞操去换所谓的爱情呢,还是用贞操去换实实在在的好日子?真得好好思量了。你莫怪我话说得太直露了。其实,过日子就得现实一点,理性一点。咱们做女人的,真得把那点破事儿想明白。想开了、想穿了,也就坦然了,无所谓了,日子就会过得顺畅起来。宋丽就是再愚钝,也听懂了漆云的话意。兜了半天圈子,原来不过是动员她做小姐呀。相不相信男人和爱情是一回事,做不做小姐却是另一回事啊,难道,她真的连最后的底线也不要了,彻底堕落掉吗?话又说回来,跳脱衣舞和陪男人睡觉不过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关系,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只是,宋丽仍有点不明白,漆云为何要问她是不是处女,难道做小姐和处女有什么关系吗?在宋丽这么寻思时,漆云又不再说话了,慢条斯理地专心喝起了猪肝汤。一碗热汤喝完,漆云用纸巾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才又说出一句让宋丽更加吃惊的话来:我想问问你,如果拍卖你的“初夜权”,你一次就可以得到六七千块钱,甚至上万块钱,你愿意吗?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握在宋丽手里的一根筷子掉落到了地上——她被吓住了:乖乖,一次就能拿到这么多钱,我值这么多钱吗?她这才明白漆云为何那么关心她是不是处女,但她又有些怀疑:谁会掏这么多钱啊,这不是傻帽一个吗?漆云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就解释说,夜总会组织这样的拍卖活动,只有VIP会员才有资格参加。而这些VIP会员都是大老板、大富豪,他们的钱多得几辈子都花不完。他们来竞买女孩的“初夜权”,是想玩个新鲜、玩个刺激、玩个“品位”。为此一掷千金,他们根本不在乎的。宋丽轻轻噢了一声,“噢”得意味深长,但她马上意识到自己不该噢这么一声,好像这一声“噢”就表示自己爽快地答应了漆云似的,便显得有些慌张。漆云却没有理会她的慌张,也不再继续追问,就霍地起身走了。
宋丽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大问号:自己还没有明确表态呢,漆云怎么说走就走了?她难道不想听到我明确的答复吗?宋丽问自己,我会答应她吗?如果不答应她,难道真的要留着贞操去等候所谓的爱情?可是,经过这些日子在夜总会的耳濡目染,她早已把男人看破了,哪还相信什么狗屁爱情!既然如此,那还留着干什么!不如拿它换点实实在在的银子。再说,一次就几千上万的,也太有诱惑力了。那就意味着,一个晚上就可以挣到一条法国LV貂毛围巾的钱哩。一想到这一点,宋丽就感到莫名的亢奋,眼前就有一条银灰色的貂毛围巾在晃荡,晃得头晕目眩的。宋丽忽然发觉,自己在潜意识里其实早已应允漆云了,只是不愿承认罢了。刚才在漆云面前的神态和那一声“噢”,已把心底的秘密泄露无遗了。漆云哪还需要听自己亲口说“我愿意”呢,根本不需要的。说不定漆云早就作出了判断,自己迟早得答应,逃不掉的。她的如意算盘一定会得逞。而且,漆云不硬逼着自己表态就范,就又把握了主动权。事实上,在这次吃饭谈事的进程中,乃至在和漆云打交道的整个过程中,漆云一直就牢牢把握着主动权,宋丽总是被她牵着鼻子走。她对付宋丽,可谓游刃有余,小菜一碟。这个漆云,真是人精啊!
接下来的具体操作,漆云并不露面。漆云又神秘地隐身幕后了。宋丽先是被带到医院进行了妇科检查,然后如期召开了竞拍会。客人们都戴着面具,他们也不用说话,只需把数字往面前的塑料板上涂写就行了。不想竞争空前激烈,出价节节攀升,最后,坐在19号座位上的客人以2万块的高价一举夺得宋丽的“初夜权”。据说,她这次大破纪录,而在此之前最高也就拍卖到一万四。宋丽算了算账,和夜总会四六开,2万块钱自己就可拿到一万二。这个不菲的数目让她欣喜万分,但想到这是拿自己的“初夜”做的交易,她又感觉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抓挠着,有一种怪怪的难受。
宋丽暗想:19号客人会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当宋丽终于看到他时,着实吃惊不小。19号竟然是那个频频来看她表演的古怪而另类的高个男子!怎么会是他呢?她压根儿就没想过会是他。这个家伙平日连几十块钱的小费都不愿掏,坐在那里像个铁公鸡一样,这会儿一口气掏出厚厚的2万块钱却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反差也太大了吧?
宋丽微闭着眼,紧咬着牙,如同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她本来不想流泪的,但当一阵锐痛袭来,眼泪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了。在闪烁的泪光中,宋丽依稀看见不计其数的金灿灿的百元大钞像雪花一样,从空中纷纷扬扬地撒落,飘得满地都是;依稀看见那种银灰色的貂毛围巾,在她脖子上闪耀着高贵、华丽的光泽,吸引了无数艳羡的目光。这两种幻象交替出现了无数次,一切终于结束了,高个男子像条死鱼一样瘫软在床的一侧。宋丽这才发觉自己嘴角挂着血沫,是牙龈咬出的血。高个男子没留意她嘴边的血,却早已察看过床单上的玫瑰了,所以他的脸上便有满足而疲惫的浅笑时隐时现着。宋丽想,男人真是他妈的怪物!不可思议的怪物!
第二天上午,宋丽悄悄跑到鸿美达,毫不犹疑地买了一条貂毛围巾,就是那种银灰色的法国LV貂毛围巾,那种让她白白赔了7000多块钱的貂毛围巾,那种彻底改变了她生活轨迹的貂毛围巾,那种老是浮现在她脑海里、出现在她梦境里的貂毛围巾。她必须为自己买一条,而且必须在鸿美达买,她现在有钱买了。宋丽走出鸿美达,迫不及待地将貂毛围巾围在了脖子上。正值寒冬,虽有太阳照着,那阳光却绵软而柔弱,一阵风吹过,脸上仍像被刀子刮了似的生疼。宋丽就围着新买的银灰色法国LV貂毛围巾,走在冬日的阳光下、寒风里,走过了一街又一街。她感觉到了貂毛围巾带给她的融融暖意,可她又发觉周身冰凉,她冷得直打哆嗦。她寂寂地走啊走,眼泪则哗哗地淌了一路。
几天后的又一个夜晚,高个男子第二次来找宋丽。和上次不一样的是,他这次来裹挟着一身熏人的酒气。宋丽微微皱了皱眉头,但对他的态度还不算太冷淡。她并不希望他完事后拔腿就走,她脑子里有太多的疑问,需要向他求解。她不想自己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直到最后都裹在一困迷雾里。可面对这个讷言少语,实际上还非常陌生的男子,她不好意思开口,更不知该从何说起。正踌躇着,高个男子却先开了口。看他的架势,也是准备和她作一番交流的。大约是喝多了酒,他竟然不再显得嘴拙了。他喷着酒气说,他们都叫你丽丽,你的真名呢?宋丽看了坐在圈椅上的他一眼,说,我的真名就叫宋丽。他笑了笑,却说,我故意逗你的,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叫宋丽。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宋丽却感觉像是一枚炸雷被引爆了,她惊得在床上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镜片后面的眼眸则紧张地望着他。她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将会面对什么,心里便七上八下地忐忑着。高个男子继续说,还记得鸿美达吗?还记得那条貂毛围巾吗?他略为停顿了一下,干脆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就是你曾经想方设法要找到的人。宋丽愣怔了片刻,满腔的怒火便腾地燃起来了,她突然变得像一头母豹子,咆哮道,那时候你为什么不露面、不还钱?你这个王八蛋!你晓不晓得,为了那7000多块钱,我被老板逼得走投无路,差点儿就投了湖!回想起当时所受的屈辱和痛楚,宋丽不由得泪如雨下。高个男子却不为所动,脸上仍旧浮着一层难以捉摸的笑,仍旧用一种冷冷的口气说,你别激动,听我慢慢说。我那时其实露过面,还不止露过一回。就在你们焦急地四处寻我的时候,我故意戴上眼镜到鸿美达去逛过多次,还在你面前晃过几回。谁叫你认不出来呢,谁叫你们都不认得我呢?嘿嘿!至于还钱,干吗要还?我可没那么傻!房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高个男子的脸一半被橘黄的灯光映照着,一半则陷在灰暗中,半明半暗,便显得有几分狰狞。宋丽擦了擦泪水,突然打了一个寒战。高个男子兀自往下说道,这以后我就一直在暗处关注着你。后来我发觉你到了耶丽娜,到了这儿。我便经常来看你表演,看着你一点点地变,直至变得像个荡妇。再后来呢,夜总会为你搞竞拍,我想我非得把你拿下不可。如果那天还有人抬价的话,我还会拼命往上加,三万、四万都在所不惜。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一定还想问我为什么要把这一切都说出来。其实,这些为什么,我说了你也不明白,你理解不了的。真的,你没法理解。高个男子诡谲地笑着,看着宋丽的脸正如他预料的那样发生痛苦地扭曲,并变得像纸一样的苍白。
高个男子心想,你哪能理解我呢?宋丽带给他的那种别样的刺激和快乐,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也是别的女孩无法替代的。那天买了貂毛围巾去付钱时,他发觉那个一直低着头的戴眼镜的清秀女孩颇有些味道。开始他并没有多想。当她报出850块钱时,他愣了一下,心里顿时明白这个傻妞看漏了一个零,他没有做声,付了850块钱就匆匆走了。第二天就看到了报纸上的报道,她正在满街找他呢。他想:看来想不和她有点关系都难了,两人有“缘”呢。他玩女人无数,但这样别致、新奇的开头,还是头一次遭遇,他被撩拨得心痒难耐。但往下故事怎么发展,他心中没底。他静静地等待着、观望着,他有足够的耐心。他不嫌过程冗长拖沓,他享受的就是过程。他多次去鸿美达,在宋丽面前晃来晃去,可她根本认不出他就是她千呼万唤要找到的人,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逗耍老鼠的老练的猫,看到这只漂亮老鼠愁苦的小脸,他心里却乐开了花。这以后,宋丽从鸿美达消失了,他想她肯定是被解雇了。她会去哪儿呢?他期待着在另外一个地方再看到她。可是,过去了好长一段日子,仍然没有发现她的身影。他有点急了,几次想打她公开在报上的那个手机号码,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决定再等一等。后来,终于发现她出现在耶丽娜的小舞台上,他高兴坏了。起初,见她一本正经,他幸灾乐祸地想:你玩清纯吧,我看你能撑到几时?他不急不躁,冷眼旁观,看着宋丽从一个青涩的钢管舞女逐渐变成了一个开放的脱衣舞娘。到底还是婊子一个啊,他在心里恨恨地,又快活地骂。再后来呢,他不惜花费2万块钱夺得了破处的机会。这恐怕是他玩女人花钱最多的一次,但他觉得值。觉得值的原因,倒不是因为她是处女,而是和她有这些别开生面的给了他无穷快活的故事。而今天,他忍不住要把一切都像倒豆子似的抖出来,巨大的秘密把他憋得太难受了,他要让她知道他是怎样心怀叵测地一次又一次戏耍了她,他要看到她备受打击、不堪重负的样子。他的目的达到了。她痛不欲生,他却心花怒放。
宋丽心想,这个家伙岂止是怪物,简直就是魔鬼!杀人不见血的恶魔!他说她理解不了他的所作所为,她真是没法理解呢。以蹂躏、践踏女性为乐,这个男人的心是怎样的扭曲变态啊!这么个人渣,怎么就让她撞上了呢?想一想也够滑稽、够悲哀的,他欠她7000多块的貂毛围巾钱,而她因为那份解不开的围巾情结,毅然决然去买了同样的一条,不想现在才明白过来,间接地出这围巾钱的人,竟然就是这个原本就欠她围巾钱的家伙!他毁了她的生活,他毁了她的一切。他害得她不轻。情急之下,宋丽撕碎他的心都有了。可她却像害了一场大病似的,胸闷气喘、手足瘫软,就连斥骂他的力量都积攒不起来了。她只得憋足了劲,发出一声低吼,那吼声竟像迸出的枪子:你给我滚!滚!滚!
10
这天是史林的生日。王妮一直惦记着这个日子,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她却犹疑起来,不知该不该为他过生日。史林把她的心伤透了,她之所以还没和他分手只是因为下不了决心,这种时候哪还顾得上他什么生日啊。但王妮又想,好歹自己也爱过他一场,就给他过个生日吧,就算是为了纪念曾经有过的爱。如果明天就分手,今天这个生日宴就当是告别宴吧。在准备给史林打电话时,王妮想,如果他的手机关机,或是打通了却不接,或是接了却不肯答应,那就算了。电话拨过去,通了,他也接了,并且也嗯嗯答应了,虽然口气仍然缺乏足够的热情。王妮还是有几分高兴的,立即又打电话向隔不多远的一家酒店预订晚餐。她现在已对在家做菜熬汤失去了兴趣。她仍然没有十足把握,因为史林晚上也可能失言不来。
王妮哪里知道,自己邀他过生日的这个电话打得真不合时宜呢。因为彼时,史林正陷在极大的愤怒和烦躁之中。忽悠了他120万的大骗子终于查清楚了,那是个叫褚苹的女子。两年前,史林曾经以同样手段骗过她。她这是蓄谋已久,以牙还牙,疯狂地报复他!在他的严密防范之下,这个女人并不高明的骗术却仍能得逞,史林感到耻辱,觉得羞愧,气得牙齿咬得咯嘣作响。就在这当口儿,王妮打来了电话。史林无暇顾及,就应付着说嗯嗯好好,他根本没有准备去,虽然王妮要为他过生日还是让他有点高兴。但到了傍晚,他见无处可去,就想起了王妮的电话,临时又决定还是去赴宴。
史林在生日宴上只顾借酒消愁,很快喝得酩酊大醉。醉后他的胡话竟特别多,一会儿骂女人都不是好东西,一会儿却又骂自己也不是个好东西,疯疯癫癫,没个消停。王妮不知内情,既莫名其妙,又深感失望。见端菜的服务员戴着眼镜,又长得很清秀,王妮便想到了宋丽,为了转移史林的注意力,就随口说道,你还记得那个宋丽吗,就是那个看漏了一个零,少收了顾客几千块围巾钱的大学生,也不知她现在过得怎么样?王妮确实一直都在挂念着宋丽。
王妮万万没想到,史林接下来的回答会让她大惊失色、目瞪口呆。史林晃着灌满了酒精的脑袋,口齿不清地说,怎么不记得呢,岂止是记得,我对她简直太熟悉了。其实我没对你说实话,她少收了7000多块钱的那条貂毛围巾,正是你脖子上围的那条呢,你以为是谁的。没等王妮合拢张大的嘴,史林又顾自说道,你猜她现在在哪?在夜总会,跳脱衣舞,陪客人上床。上周,就是我亲自帮她破的瓜,弄得老子汗流浃背,浑身舒坦,哈哈哈……王妮听到这里只觉天旋地转,差点就晕倒在地。她真希望史林说的不是真的。可史林并不像是在开玩笑,他说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王妮有点吃不消了。史林已走得越来越远,让她感觉是那么的陌生和恐怖。一时间,她好伤感,也好绝望。
出了酒店,史林摇摇晃晃地准备跨过马路去开车,王妮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他来时因为酒店门前车位已泊满,就把车停在了对面。史林根本不看路上来往的车辆,只顾匆匆地横穿而过。一辆广本急驰而来,史林却浑然不觉,继续蹒跚着往前走。等广本司机觉察到他是个莽撞的不顾死活的家伙,慌忙急踩刹车,却根本来不及了。正在这时,王妮发现了史林面对的巨大危险,她大叫着冲了过去,把史林狠狠地一撞,史林向前一扑,跌倒在马路牙子上。王妮却没有躲过,她被虽然减了速但凭惯性仍然在奔跑的广本撞向了车的右前方,落地时发出一声沉闷的轰响。史林从地上爬起来,酒早已醒了大半,他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便惊慌失措地朝倒在血泊中的王妮跑去……
事后王妮回想,她怎么就一下子冲过去救史林了呢?其实那天在酒店里,她对他真是恨之入骨,巴不得他被车撞上呢。可是当他真的快被车撞上时,她却又急了,没有多想就毅然冲了上去。她知道自己真傻,为了救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竟然连命都不顾了,这又何必呢?她后来不得不承认,自己之所以会不假思索地冲上去救他,大概是因为心里到底还是装着他,割舍不下他。但她没有想到,她冲过去这么一撞,竟然把史林彻底撞醒了;她救他的这一壮举,让一切都蓦然改变了。
史林心头受到的震动,不亚于一场海啸。虽然后来王妮有惊无险,她除了有点轻微脑震荡外,再就是几处受了皮外伤,并无大碍,但在当时,谁能预料后果是死是活呢?王妮完全是冒着生命危险在救他呀。史林当时跑过去见王妮昏睡在血泊中一动不动,还以为她已经死了呢。他顿时惊呆了、吓傻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判断:她是替我死的。他告诉自己说,她是替我送了死呀。如果不是她,现在倒毙在这地上的人就是我呀。他一下跪倒在喧闹的大街上,跪倒在无知无觉的王妮身旁,号啕大哭起来,悲痛欲绝地号哭不止,直到急救人员赶到后才把他拉走。
过后史林想,自己当时竟然哭了,怎么突然就像个娘儿们似的哭上了呢?自己居然还会哭啊!他还以为,自己这辈子,泪腺的功能已经丧失了,再也不会流泪了呢!他记得自己上一回哭的时候,还只有十四岁呢。至今,已是二十六七年了。这二十多年间,不管遇到什么坎坷、挫折,他从未掉过一滴泪。他早把自己炼成了一副铁石心肠。可现在,他却情不自禁地被一个女孩子感动得痛哭了,为这个女孩子伤心得痛哭了,这太反常、太意外了。他想,自己真是不可思议呀。
他觉得更不可思议的,是王妮。王妮和他曾经接触过、遭遇过的女人都不太一样,她大大突破了他的生活经验和固有偏见。他三番五次地戏弄她、欺负她,她对他却一直隐忍不发,始终不离不弃。如果说这些还勉强可以理解的话,那么,她对一个深深辜负了她的男人义无反顾地舍生相救的举动,则委实让人匪夷所思。她为何会这样做呢?仅仅是因为天性善良,还是因为她太喜欢他了?他值得她这样一相情愿地爱,值得她这样奋不顾身地救吗?这份爱难道比她如花的生命还珍贵、还重要吗?
在王妮住院的那个礼拜,史林无时无刻不在思索这些问题,无时无刻不在痛苦地反省和拷问自己。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久久地在他干涸、芜杂的心灵深处回旋、涤荡。而这场迟来的暴风雨,终究会洗刷掉一些什么,也会催生一点什么。这之后,尽管从表面上看他还是那副样子,但脱胎换骨的潜变,已开始悄然发生了。
王妮出院回到家中那天,史林沉默了半个下午,突然一脸庄重地开口对她说,我想,我想对你说说我自己,说说我的过去。他看着她,眼睛澄澈如水。王妮有点吃惊,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奇怪。她早注意到了,车祸之后史林像换了一个人,他天天守在医院里,照料她也十分悉心。这哪是原来那个史林的风格啊。王妮暗想,说不定,这场车祸会让史林浪子回头呢。她悄悄在心底存了一份期盼。果不其然,现在史林终于主动向她掏心窝子了。她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多么的不容易哟。他这个人,显然是有内容、有故事的呀。他那无时不在的忧郁,他对她、对宋丽那些有悖常情、常理的所作所为,让她始终觉得他裹在一团雾里,根本看不真切。她是多么想了解、想破译那些鲜为人知的谜团呀,可过去她根本撬不开史林的嘴。而现在,史林却主动对她张口了。他这是信任她,想与她交心啊,王妮感到了一阵幸福的晕眩。她用饱含鼓励、充满期待的眼神回应他,柔声说,你讲吧,我听着呢。史林就开始说了,他说,先从我生命中的三个女人说起吧……
史林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自然是他母亲。但史林从不承认自己有母亲。因为那个生了他的女人,无情地抛弃了他。在史林出生后的五年内,家里接连死了爷爷、奶奶、父亲三个亲人。父亲走后的第二年,他母亲就改嫁了。她没有带他走,而是把他托付给了村里一个孤寡的老头儿。她不带他走的原因,一是新的夫家坚决不答应,二是乡上的算命瞎子说他是克亲人的灾星,她怕带着他最后克到了自己身上。这个狠心的女人把他哄到老头儿那里以后,就偷偷离开了村子,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当他弄明白母亲根本不会转回来接自己时,感觉天坍塌了,自己被世界抛弃了,他找不到一个亲人了。巨大的孤独感和委屈感噬咬着这个小男孩稚嫩的心。他呜呜号哭,哭得天昏地暗,哭得老头儿也忍不住落下泪来,连声叹叫“作孽哟,作孽哟”。他其实是不肯相信的,他最后的亲人,他慈眉善目的亲生母亲,竟然舍得撇下他这个亲骨肉!那时候他只是不相信,他还不懂得怨恨。在跟着老头儿生活的头两年里,他一直不死心,一直心怀期待,也许在今晚,也许明天晌午,母亲说不定就回来了,来接他了。两年过后,他终于绝望了,他明白母亲真的不会回来了。他很少再偷偷流泪,这个小男孩的泪,小小年纪似乎就已流干了。但他对母亲的思念,就像山坡上的野草,虽枯枯荣荣,却从来没有停止过生长。他眼里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忧郁。在他念初三的时候,那个被他叫做爷爷的过度操劳的老头儿一病不起。在临走之际,老头儿才告诉他,你母亲改嫁到╳╳村了,你去投奔她吧。他在乡邻们的帮助下,含泪安葬了老头儿后,就上路去找母亲了。这时离当年母亲丢下他,已经过去了整整8年。他怀着复杂的心情,费尽周折找到那个村子,找到母亲的新家。敲响门扉的时候,一个中年女人来把门开了一条缝,他一眼就认出这个面相苍老的女人正是他的母亲,他一声“妈妈”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但他到底还是憋住了。母亲却没有一下子认出他来,仍在仔细地打量他。他问,这是╳╳╳的家吗?他说的是母亲原来的名字。他不知道,母亲嫁过来后就改名了。母亲见他问自己过去的名字,又从他的眉眼上看出了一点什么,她一下子慌了,浑身筛糠似的发抖,支吾着说,不是哩,你弄错了,就急忙把门砰的一声闩上了。他站在紧闭的门外,一下子傻了眼。他没有想到母亲对他是这么个态度,她竟然不认他,竟然连他的乳名都不肯叫一声,竟然连门都不让他进!他哪甘心呢!他赖在门口,苦巴巴地等待了两天两夜,可母亲再也没有露过面。只有一个穷凶极恶的男人,三番五次地跑出来赶他滚,让他滚得远远的。他拼命地哭,又哭得天昏地暗的。他还是想不明白,这个生了他的女人,怎么就这样狠心呢?他并不知道,母亲这样做,固然有心肠硬的一面,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迫不得已。她改嫁的这个男人,是个暴躁凶悍的家伙,动不动就会将她狠揍一顿。她嫁过来,简直是落入虎口了。她本是个懦弱的人,在男人的淫威之下,则更加胆小如鼠、逆来顺受。她不是没想过回去看看儿子,可男人根本不允许,她只得把疯长的思念埋在心底。她一直过得很苦,苦不堪言。现在儿子找过来了,她又惊又喜,却不敢相认。一旦把儿子领进门,她就没有活路了。她躲在屋里,一边贪婪地回想在门缝里看到的儿子的模样,一边不停地流泪。他却并不知道这些,在他拼命地哭泣时,一种叫做怨恨的情绪已在他心底蓄积,并不断膨胀。当他对母亲的这份怨恨达到一定浓度的时候,他擦干了泪,不再哭了。他的心开始变干、变硬。他走了,孤苦伶仃地开始了满世界闯荡。从此以后,二十六七年间,他再也没有哭过,再也没有想过母亲。
史林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是一个叫小蓉的女子。史林从十四岁开始,就在城里打工自己养活自己了。餐馆里洗碗、工地上挑砖、码头上扛水泥、骑三轮车送货、到城郊摆摊卖小商品,他先后都干过。到二十岁那年,他已经积攒了一点钱,就开了一家专门向写字楼提供外卖的餐饮公司,他早就看好这个市场了。在他招兵买马的时候,小蓉前来应聘,做了公司的业务员。小蓉比他还大两岁,是个学市场营销的活泼漂亮的大学生。有了小蓉的参与,史林如虎添翼,生意很快就做开了。而两人也日久生情,成了一对恋人。史林久旱逢甘霖,对小蓉爱得十分忘情。母亲带给他的对这个世界的怨恨,渐渐被小蓉给予他的温情融化了、消解了。他的干硬的心,慢慢变得柔软起来、湿润起来。史林甚至还从小蓉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这种幻觉让他很羞愧,却又让他很惬意。他从未得到过满足的,深深地渴求着的母爱,竟从恋人这里得到了某种寄托和补偿。他对小蓉,不仅有男孩对女孩的热恋,还有一种儿子对母亲似的依恋呢。这个可怜的人哪!他给予了小蓉充分的信任,把财务、资金都交给她打理。她俨然已是老板娘了。他对小蓉说,等咱们赚够了200万,咱们就结婚,我要给你买一套大大的房子。这时他的生活,似乎已苦尽甜来、阳光满地了。可还没等到赚足200万,小蓉却不声不响地远渡了重洋,并把公司所有资金席卷一空。她这一跑让史林好长时间都一蹶不振,等史林强打精神再次站起来时,他的心又已经变硬了,而且变得坚硬似铁。他生命中的两个女人,一个母亲,一个小蓉,彻底把他毁了。他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欺骗和谎言。他对人性绝望了,对女人绝望了。他变得更加忧郁,变得更加沉默,但另一方面,他又变得日益疯狂起来。他认定女人都不是好东西,他对女人充满了敌意和仇恨,所以他就疯狂地诈骗跟他做生意的女人,疯狂地玩弄那些被他碰上和追到的女人。特别是在玩弄和折磨女人上,他愈来愈迷醉,愈来愈变态了。他无休无止地索取那种变味的快活,但快活过后,他又会感到强烈的空虚和无聊,有时也会意识到自己是多么龌龊,多么残忍。他其实也很累,但他又欲罢不能。他只能凭着惯性往前走,他找不到停下来的理由呀。
史林生命中的第三个女人,他认为就是王妮了。如果没有那场车祸,王妮只是他玩弄过的无数个女孩中的普通一个,虽然她对他好像动了真情,但史林最终还是会毫不留情地把她抛弃。不过有了那场车祸,有了王妮对他舍生相救的义举,一切都改变了。史林被深深地震撼和感动了,他终于又会流泪了,一颗心又变得柔软、湿润起来。他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过去太偏执、太狭隘了,一篙子打一船人,伤害了太多的无辜。他开始感到忏悔和自责了。他下决心要过一种新的生活,他希望王妮能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把过去亏欠她的,都弥补回来……
王妮在听史林讲述时,目光一直散漫地望着窗外,但窗外的景物并没有真正进入到她心里。她感到自己的心脏有一种抽搐般的疼痛,她是为史林而心痛,为这个伤痕累累的男人而心痛。当一切谜团都露出了真面,她对他早已没有了怨恨,只剩下心痛,还有怜惜。这个忧郁的男人,这个古怪的男人,原来身世是这般凄惨、曲折,原来忍受了这么多椎心的背叛!更可叹的是,他在屡受打击之后迷失了自我,疯狂地玩弄、折磨女人,实际上也是在无情地折磨、摧残自己,把自己拖入了新的无穷无尽的苦难之中,难以自拔,永无宁日。所幸的是,现在,他终于有机会得以醒悟,得以解脱了。而促使他翻然醒悟的,竟然是她救他的这个举动。她的义举有这么大作用吗?她是怀疑的。她想,恐怕是他早已累坏了,早已不堪折磨了,他内心深处其实渴望着温暖和爱,这才让她的救人之举成为引爆的导火索,成为蜕变的一种契机,并发挥出了四两拨千斤的神效。
王妮收回目光,侧过头来,一动不动地、深情地看着史林,看着这个因为充分熟悉却反倒显得有些陌生的男人。史林被她看得手足无措、局促不安起来。王妮忍不住想:这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男人,此刻真像一个犯了错儿祈求家长不要罚跪的大孩子啊!这个念头让她鼻子一酸,不由得泫然落泪了。她掩面低哭着,往事排山倒海般地涌上心头,她便一发而不可收拾了。她大放悲声,痛痛快快地哭了个天昏地暗。
11
这天下午,和宋丽合住的女孩约她去杨树街小商品批发市场闲逛,顺便淘点价廉物美的衣物回来。宋丽因为这几天心情糟糕透了,就不想去,但经不住那个女孩的软磨硬泡,只得勉强答应了。她想,去散散心也好。
杨树街上人头攒动,她俩钻到这里看看,跑到那儿瞧瞧,女孩显得兴味盎然,宋丽受了感染,觉得心情也好受了一些。经过一家专营围巾的批发店,女孩拉着她一头扎了进去。女孩四处打量了一番后,突然指着宋丽脖子上的围巾对一个老板模样的男子问道,这种围巾,法国路易威登貂毛围巾,有卖的吗?老板听明白后,马上笑了,说,你开玩笑吧,路易威登的产品只在该公司的直营店里才有卖的,而这样的直营店全中国也没几家呢。宋丽听了心里一惊,一句话脱口而出:您帮我看看,我这条围巾是不是正宗的路易威登?老板就叫她把围巾取下来,眯着眼很专业地检查了一番,又问了她是在哪儿买的,价钱多少。老板最后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百分之百是假的,仿冒品,这是狐狸毛,哪是什么貂毛?这样一条真正的路易威登貂毛围巾,价钱绝不会少于十万。而你这条假的,顶多也就值七八百块钱。宋丽听完顿觉脑子里嗡嗡作响,双腿发软,差点儿就晕倒了。
当晚,宋丽坐在夜总会包房里等客人时,神情仍然是恍恍惚惚的,双手则不自觉地摩挲着垂在胸前的围巾。这条围巾,还有高个男子买走的那条围巾,在她心头原本就是沉甸甸的啊,谁曾料想,这两条一模一样的围巾居然都是假的,如此的雪上加霜,如此的重重一击,叫她如何承受得起?上天为什么要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捉弄她呢?这岂不是想要她的命吗?宋丽由两条假围巾,想到了那个卖假货坑了她的吕老板,但她想得最多的,还是那个与两条围巾都密切相关的高个男子。尽管围巾是假货并不能直接怪高个男子,但如果不是那个高个男子,围巾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正是因为高个男子,她才与围巾纠缠不清,才反复地受到愚弄和伤害呀。宋丽此时对高个男子的痛恨和憎恶,已经到了怒不可遏、一触即发的地步。
偏在这时,高个男子幽灵般地出现了。当高个男子被服务生带进门时,宋丽连头都没有抬一下。高个男子默默地坐下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而宋丽的心头,已被烧得越来越旺的怒火塞得满满的。她无声地站起来,溜出门去,摸了一把锋利的水果刀,藏在身后踅了回来。
宋丽并不知道,高个男子这次来,并不是要继续玩弄她、羞辱她,而是准备向她表达悔意和歉意的。只是他觉得不好意思开口,又不知从何讲起,犹疑了半天,终于失去了表白的机会。当宋丽的水果刀突然向他刺来时,他有些惊慌,却并没有躲闪,更没有反抗。他在心里对宋丽说,你就捅我几下吧,这样我内心也好受些。你捅我几刀,我们就扯平了,我再也不欠你的了……
12
王妮一夜没有睡好。史林昨晚整宿未归,手机也关了机,让她觉得好生奇怪,也感到十分不安。昨天晚上,她本来准备等史林回来后,就向他打听宋丽的情况。她想去找找宋丽,和宋丽好好叙谈一次。她要把史林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讲给宋丽听,她要代史林向宋丽道歉,请求宋丽的宽恕。她知道,史林对宋丽是非常歉疚的,但他又不好直接对宋丽表白,他需要她的帮助。她原准备今天上午就去找宋丽,但史林一夜未归,她的计划被打乱了。她担心地想:史林到底跑哪儿去了呢?
王妮上街去多嘴女人的早餐店过早。多嘴女人一看见她就热情地迎过来,并迫不及待地叫嚷道:你知道吧,昨晚一家夜总会的小姐用水果刀刺杀了一位高个子男人,现在还在抢救呢。喏,那张早报上面都登了。多嘴女人指了指坐在店里的一位瘦老头。王妮看了过去,她看见瘦老头面前摊着一份早报,早报上有一幅夺目的彩色照片。照片上是一位年轻女子的半身像,她脸上虽被打了一层薄薄的马赛克,但隐约可以看出她戴着眼镜,面相很秀气。年轻女子的脖子上,围着一条银灰色的围巾,那围巾王妮看着太眼熟了。而那围巾上面,却沾着斑斑点点的殷红,就像一朵朵玲珑剔透的梅花。王妮的眼睛立时被这红色的梅花生生地刺痛了,她不由得发出了一声锐利的尖叫……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胡守文 期刊:《啄木鸟》2009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