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长老黄是本地人。
本地人好啊,老话都说了,人熟是个宝。
问题是,老黄这个所长偏偏是要扮捉鬼的钟馗,黑脸包公式的派出所所长。人熟就不是个宝了,眼睛一睁开,尽得罪人。
是亲有三顾!老黄刚当上派出所所长那会儿,大伙儿可高兴了,就算跟老黄不沾亲,也有近水楼台得月之便。在大伙儿眼里,老黄就是老黄,就是隔壁那穿背心短裤,捏着紫砂壶,躺在竹椅上,一块儿同大伙儿歇凉一块儿和大伙儿家长里短的老黄,同电视剧里那些穿警服配警械或夹公文包的所长,是浑身上下不沾一丝疙瘩。
一句话,相去甚远。
呵呵,有点儿一厢情愿了不是,说远又能远到哪儿去。毕竟吃的是这碗饭,干的是这得罪人的事。这是老黄嘴里的原话。
老黄果然就被不幸而言中了,比得罪人更难堪,老黄是把老脸卖出去了,还被人在那上面吐口痰。
那脸就什么都不如了。
初夏的一个周末,老黄没事在乡下转悠,转到渔塘边碰上从小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石蛋。石蛋正提了两条翘嘴白鱼湿淋淋爬上来,一见老黄,硬拉了回家吃晌午饭。哥儿俩就着童年趣事下酒,喝了个昏天暗地,老黄虽有点儿量,可打小就不是石蛋的对手,晕了没多久就歪到屋后菜园里来了个现场直播,吐得苦胆直往外翻,完了老黄揉揉金花直冒的双眼使劲瞅了瞅,嗬,好一片粉红漂亮的花儿,开得蛮扎眼,是什么呢?
虽说老黄是武夫,却也知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一附庸风雅之说。就着酒劲的老黄顺手折了一枝拿在手里把玩,花茎别看不粗,里面流出来的白色汁液倒很丰沛,如同眼下对美女的评判标准,看起来很骨感,摸起来很肉感。
正仔细打量着,石蛋端了醒酒茶出来,抢过花往旁边一丢说,这玩意儿的浆多黏手呢,弄在衣服上可难洗了。
老黄随口问了问,这种的啥玩意儿呀,这么漂亮的花儿。
石蛋一瞪眼,装糊涂呢你,罂粟花呀,亏你还搞公安呢,连这都不认识。
石蛋没把老黄当外人,更没把老黄当所长。
老黄一听鸦片二字,心里一激灵,一口醒酒茶没喝,酒意就完全消了,上面三令五申不许种的玩意儿竟在眼皮底下开花儿了。
老黄便马着脸问石蛋,你说怎么处理呢?
石蛋嬉皮笑脸说,不就是几十株苗吗,我又不是大规模种植,老娘有病,泡酒喝的。
泡酒喝也不行!老黄瞪起了牛眼,乖乖,那德性就跟电视剧里的所长一个模式了。
我他妈全扯了行不?石蛋也火了,那碗醒酒茶哐当一声砸地上,喝狗肚子了还晓得跟我摇一下尾巴的。
这是他们那天绝交的话,是说老黄狗皮帽子无反正,翻脸不认人呢。
恼羞成怒的石蛋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几十株鸦片拔了个精光,完了还在残枝败叶上跺了两脚。
老黄抱着膀子,说石蛋你发火也没用,还得麻烦你跟我去趟所里,先写份检查,再交五百元罚款长点儿记性,我算你是主动投案。
老黄话没说完呢,石蛋女人从里屋冲出来,抱起地里那些被踩烂的罂粟花儿一股脑儿甩在老黄脸上,完了冲老黄脚下砸出一把钱,说这够不够主动啊?
石蛋长嚎两声,啪的一嘴巴甩在自个儿脸上,我他妈以后就是好酒好菜喂狗也不喂你!
打那以后,老黄再走在乡下,没人搭话不说,还时不时有狗冲上来夹攻一番,老黄一家也成了天津的特色风味小吃——狗不理包子。
工作难以开展,老黄也深感为难,要求调换岗位,都奔五十的人了居然上了缉毒大队。
那是主动找死去的,石蛋两口子听说后这么诅咒老黄。
自打老黄搞专案到了云南,石蛋家每年都能收到一两枚风干后的鸦片果,石蛋知道这是老黄寄给他娘的。石蛋不领情,邀了一干乡亲到家,当着大家面塞进灶膛里一把火烧掉,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这冤家易结不易解啊。
完了好酒好菜请大家入席,举杯相庆一番,挺解气的样子。
贩毒的极大利润让一些铤而走险的亡命之徒极度猖獗,后来,听说老黄在一次缉毒行动中光荣牺牲。
消息传到小村时,已是年底了,石蛋并不相信,石蛋有他不相信的理由,石蛋这年照样收到了两枚风干的鸦片果子。
几年过去了,石蛋娘已经过世了,从云南寄过来的风干的鸦片果子都一直不曾间断过。
上了年纪的石蛋也不再邀一干乡亲到家,当着大家面把鸦片果子塞进灶膛里一把火烧掉。
好酒好菜还是每年请大家照喝不误,而且每饮必醉,日子就定在跟老黄翻脸的那一天,有点儿隆重纪念的意思。
石蛋这是要纪念啥呢?很多人不解,难不成要纪念翻脸?
偶尔有一次,有人看见石蛋醉卧在菜园子里,看着那片当年曾种过鸦片而今空空如也的荒地发呆,眼里脸上竟泪水涟涟,一副傻里吧唧的样子在那儿自言自语。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刘正权 期刊:《啄木鸟》2015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