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量才
我们案件大队有两个二师兄。
在说二师兄之前,有必要先讲一讲大师兄。
大师兄四十来岁,无论穿警服、警衬还是警背心,都修饰得风度翩翩、整整齐齐,尤其他相貌儒雅、态度谦和又身材俊美,天生带电行走,但凡女性,下到六岁上到六十岁,电眼一扫——通杀。当然这是我们的臆断,因为没有那么多的女性朋友给我们做实验对象,但他绝对是我们单位的一朵奇葩:我们人人都爱他!
大师兄是个完美主义者。检查科室会议记录时发现有一点儿撕裂的痕迹,就小心地从内勤手里接过胶布反面粘上,不假人手,他要确保那条胶布粘得严丝合缝,将断层与笔记本浑然一体。我们还喜欢大师兄说话的腔调,让你觉得人生无限美好。有一次他检查内勤的工具借出使用记录,小姑娘一不小心放了个屁,声音不大,但很脆亮,大师兄头也不抬地说:“咦,我说最近北京APEC蓝又回来了呢,原来是臭氧空洞弥补得好。”周围一片笑声。临走,大师兄拍拍她的肩膀:“人吃五谷杂粮的,正常。”小姑娘面颊绯红、艳若桃花,目光粘着他的背影一直粘到他走出去的门上,似要把那扇门舔出个洞来。去基层重要信息系统单位检查,是我们最怕的工作之一,到处冷冰冰硬邦邦,声势显赫却也吓人,尤其被关在噪音污染指数超过一百四十分贝的机房里,有种被世间遗弃的绝望。但只要跟大师兄在一起,工作永远畅通无阻,有无数笑话和插科打诨,很长的一次系统检查谈笑间就结束了,还干净利落。小姑娘们都很饭他,他有极好的女人缘。
大师兄最喜欢的事是拆卸机器。工作间隙,你若邀他打球游泳吃饭K歌,十次有九次要拒绝,去了也是副萎靡不振水土不服的样子,你若跑过来跟他说:“刘队、刘队,我们屋打印机又出事了,刚才‘嗷的一声……”他能弹簧似的从椅子上蹦起来,跑过去捧着打印机里外忙活一通,兴致勃勃地干完,心满意足地离去。
大师兄常说,机器这东西其实很简单,因为它是死的。它每天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静静吃灰,偶尔心急的人还要拍它一下、踢它一脚,当你打开一台风尘仆仆的机器,它的大部分零件都在按部就班,只有极个别的地方断了、掉了、搭错线了,你所要做的就是拨开迷雾,找到这个地方。但我们都讨厌“拨开迷雾”这个过程,有时候拨了半天还是迷雾,只有大师兄比较陶醉。看他用修长的手指拧螺丝、循线、除尘、试电的样子,确实享受,比女人绣花的指头还灵巧。据说他曾用一根细电线盘出一朵精致的玫瑰花,送给旁边帮他递工具的小姑娘,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每次大师兄修理设备,总有人蜂拥而至抢着当工具“二传手”。
当然,大师兄最值得我们津津乐道的壮举是“救死扶伤”。
去年,一家三甲医院的门诊挂号系统瘫痪了。拜现在迅猛发展的科技所赐,那家医院的检查、治疗、划价、缴费、取药等等系统都是“一根筋”的,挂不上号,医生连个青霉素都开不出来。门诊大厅嘈杂一片,如吵蛤蟆坑,那场面何止壮观,简直壮烈。医生护士全躲出去了,只有几个保安站在人群里声嘶力竭、气短脸抽,等大师兄带人赶到,首当其冲面临一个严峻的问题:进不去!打电话,里面的人也出不来。为了保障医生、护士和病人的人身安全,这家医院几乎是全封闭的,楼与楼之间都通过走廊相连,大师兄的三人小组拎着沉重的工具箱,几乎绕院一周才钻进他们的地下车库,终于接上了头。容不得彼此寒暄,大师兄喘着气问:“在哪儿?”对方回了三个字:“跟我来。”
又是一顿狂走。
别的技术领域我不知道,但在重要信息系统等级保护这个行当里,解决问题并不难,难的是发现问题。偌大的机房,轰鸣不绝,似成千上万人在你耳边咆哮,警告并敦促你必须立即马上赶紧修好它。在这种状态下,人的心理和生理压力都会不由自主增大,而电子产品尤其电脑,是没有百分之百保险的,总有个万分之一,我们经常下去检查,就是为了降低那个万分之一的概率。如果真的赶上了,筛查系统漏洞,捕捉木马程序,很大程度上靠运气。譬如潘越带人去查,温和点儿说,那是逐条分析,刻薄点儿形容,就是一个一个碰,百个以内碰上了,吉人天相,千万个之间碰不上,那叫常态,遇上邪性的,查几天都不见得查出来到底哪儿漏了,只能自求多福。
这个时候就显示出大师兄的鬼斧神工了,他总能在最短时间内找到缺口,然后堵上,让机器修复如初,正常运行。
我曾经很崇拜地问大师兄:“你为什么总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漏洞呢?”
大师兄淡定地喝了口茶,说:“因为我是你师兄啊。”
我傻笑:“那你告诉我呗,让我时不时地也炫一下呗。”
大师兄也傻笑:“这是经验,不是知识。”顿了顿,又喝口茶,“给你讲一故事吧,你拿它当故事听也行,拿它当笑话听也行。”
美国华盛顿广场有名的杰斐逊纪念大厦,因年深日久,墙面出现了裂纹。这是不得了的事啊!为了保护并修复这幢大厦,有关专家进行了专门研究。最初,大家认为损害建筑物表面的元凶是侵蚀的酸雨;但何来酸雨呢?其实是每天冲洗墙壁的清洁剂,里面有强烈的酸蚀性;那么,为什么要每天冲洗墙壁呢?因为墙壁上每天都落有大量的鸟粪;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鸟粪呢?因为大厦周围聚集了很多燕子;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燕子呢?因为大厦墙上有很多燕子爱吃的蜘蛛;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蜘蛛呢?因为大厦四周有蜘蛛最喜欢吃的飞虫;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飞虫?因为飞虫在这里繁殖特别快;为什么飞虫在这里繁殖特别快?因为这里的尘埃最适宜飞虫繁殖;为什么这里的尘埃最适宜飞虫繁殖?因为开着的窗阳光充足,大量飞虫聚集在此,超常繁殖……
最后,专家研究出的解决办法是:拉上窗帘。
“十三啊,我们处理问题时,总是先暗示自己,它应该很难!眼前似乎重重迷雾,难见青天,这时候,畏难心理占据上风,我们开始暗暗指责他人的愚蠢、嫌弃环境的恶劣、埋怨社会的不公,这些心理暗示不仅耽误时间,而且屏蔽技术,越发难溯问题的根源。殊不知,很多所谓的电子、电脑、软硬件问题都是极其简单的,需要的只是你的一点儿静心、耐心和细心。然后,拉上窗帘。”
我没听懂。
太技术了。
说二师兄吧。
二师兄跟大师兄是嫡亲师兄弟,俩人同系不同级,同一个班主任带出的俩公安大学优秀毕业生。要说这班主任可够背的,俩卫星苗子都被发配到我们这个死受活累的清水衙门来,干的都是不能说的活儿。像上面那个救死扶伤的案子,大师兄不到三小时解决战斗,等到系统恢复,负责人扭脸就向领导汇报去了,大师兄带着俩民警愣是拎着工具箱从地下车库原路返回。回单位才接到对方电话,对方刚说两句谢谢,就紧赶着叮嘱我们别外宣、别发表,如果网上有炒作赶紧删除。
这就是我们网安总队,累死了顶多往功勋墙上钉个名字,底下一串儿案件代号,1211案、1102案、1013案、518案……连个表彰会都不能开,因为啥都不能说:哥的工作,永远是寂寞的,哥的征途,永远是星辰大海。
二师兄就经常教导我们大师兄:“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上礼拜丰台分局有个派出所,一副科长连续加了几宿的班,晚上回到家,猝死。”
大师兄踢他:“别咒我啊。”
“我是善意地提醒你,咱们啊,死,得死在工作岗位上!不算烈士吧,也算因公。人家派出所那副科长,才三十一岁,老婆刚怀上,自己又是独生子,你让人两个老家儿、一个小家儿怎么办?”
大师兄站起来,“你说的那个人我好像认识。去年414的时候见过,挺不错一小伙子。可惜啊,要是能多活几年肯定有大作为。”
可不,成就这东西是时间堆积的。江湖上所有德高望重者,大多源于长寿,活三十的人再神勇,都不如活九十九的人有名。姜太公之所以作为“君子三立”的典范载入史册,我相信是因为他活得长。如果他在当时的平均寿命四十岁上死去,肯定没有机会八十二岁还去渭水河畔钓鱼了。
二师兄感慨:“现在他们全家总动员,一起看着他老婆哩。”
“怕她想不开?不会的,女人的名字是脆弱,但当妈了都坚强。”
“怕她不要那孩子!哎呀大师兄你可真……让我着急。”
二师兄刚毕业七八年,已经是堂堂案件大队的副中队长了,优秀毕业生的底子不是吹的。只不过,他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勾魂摄魄”。不是长相,也不是肩宽胸厚腰细腿长,不是单独的任何零件,而是——整体感觉。大师兄曾说,每年警察学院招新的宣传片应该请二师兄去拍摄,保准能媲美阿汤哥的《壮志凌云》。我一个女性朋友听过克林顿的现场演讲,回来后满眼放光地跟我们比画,说克林顿浑身散发的荷尔蒙绝对可以覆盖全场,无论你坐在房间的哪个角落你都觉得他只看你一个人,只对你一个人说话。二师兄亦如是。
这是个看脸的时代。《武媚娘传奇》就算被广电总局胸斩,仍有杏眼朱唇秀色可餐,周海媚像打了防腐剂一样的脸,张钧甯清丽耐看的五官,张馨予的电镀桃花眼……个个肤如凝脂艳若桃李,看得宅男们想舔屏,腐女们意难平。
但这不是个只拼脸就能赢的时代。
脸不单指五官的分布,其实是配合了眼神和谈吐,以及许多举止而成。对于警察而言,是能将案件庖丁解牛般的稔熟于心,是对很多疑难杂症的举重若轻,以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审慎果毅,这些寸积铢累,构成了一个人独特的气质。
几乎所有警察都带点儿桀骜不驯的野性的脾性,要不然他们也不可能喜欢如此铁血、高对抗性,甚至你死我活的战斗生活。不信?找个由头去网安总队看看,个个都很有味道,而且味道还各不相同。要是能混进我们案件大队,那就更不得了了。刑警的淡然,网警的神秘,片警的阳光,特警的凌厉,那可是四位一体啊,二师兄就是其中的翘楚,他的“传奇”足够写成一部专著。
逢有媒体来嘘寒问暖,无论是高调宣传还是居心叵测,基本都要二师兄出马,谈谈情、说说案,跳跳舞、分分析。只要有女的,无论年老年少、色绝色衰、在权在野,他都能安抚得当、陪护周到,里里外外摆得平。每每看到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盯着二师兄的小眼神,我们不禁有点儿怀疑二师兄当初从警的选择,是不是给奥斯卡糟蹋了一个小金人的坯子。他要是进入影视圈发展,哪还有那些长腿欧巴、小鲜肉、伪娘姐姐在屏幕里蹦跶的份儿?我们总队不晓得多少男人对其仰慕。他还没来得及入党,但在推举总队团委书记的时候,二师兄林卓高票当选。可见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对那么多类型的女人都能游刃有余的男人,还有什么人搞不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顺序,真是一点儿都不错。
主责案件和系统大队的田副总就是个“以貌取人”的人,因为他坚信,相由心生。据说今年有几个被隆重推荐的毕业生报考我们网安总队,被面试的田副总给REJECT了。他还是那个观点,这个队伍想学好学精不难,想学坏太容易,现在把心术不正的人屏蔽出去,顶多被他们骂几句,如果让他们进来,那他们今后的人生将始终游离在高墙边缘,不小心一个闪神就进去了,太危险。
在他的观点中,獐头鼠目的人,好不到哪里去,和你谈话时偷偷瞄你一眼,心里不知打什么坏主意;越是看起来可怜、说什么都照办、竭尽所能卑微的人,越有两面。他现在对人有所求,所以卑躬屈膝,没问题,皆大欢喜,一旦有问题,他会翻脸不认人,能咬翻你祖宗十八代;两边腮骨突出来的,所谓的反腮,是危险的人,把你吃光了骨头也不吐出来;嬉皮笑脸拍马屁的人,知识不会高到哪里去;说话时只见口中下面的一排牙齿,多数不可靠;一眼看上去像个猪头,这种人不一定坏,但大有可能是愚蠢的、怕事的、不负责任的;从不见笑容,眼睛像秃鹰一样的,阴险得很,德国的希特勒,就是例子;说教式地把一件不愉快的事重复又重复,是生活刻板、做人消极的人,这种人尽量少和他们交谈,要不然你的活力会被他们吸光;愁眉深锁的女人,说什么也讨不到她们的欢心,不管多美,也是危险,因为这些人多数有自杀倾向,最怕的是有这个念头时,拉你一块走;自命不凡,高姿态出现的女强人最令人讨厌,她当身边的人都是白痴,只有自己一个才是最精明的。
我常讶异于田副总的鉴赏眼光,他除了拥有超乎寻常的判断力和外星人的大脑以外,还具有麻衣看相的本领。但不可否认,田副总带出来的高徒大多仪表堂堂,一身正气,单是从气势上,就能吓退死神的那种。以现在的大师兄和二师兄为例。
深知田副总底细的公大学生,但凡内心对自己的品德有一丝犹豫或者对镜观察发现自己有奸人之相的,一定避而远之。总队办公室的邵家齐报名前,每天最多时间就是对着镜子观察自己是否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只有不明就里的社会院校毕业生,带着无知者无畏的少年侠气,检阅自己是否一片丹心照汗青。
但田副总对我们的小二师兄超宽容。
小二是科班出身的中专生,学历不高、经验老到,在刑侦总队跟着齐队长鞍前马后了很长一段时间,曾经有那么几次,瞄了几眼现场的围观群众,就把其中的犯罪嫌疑人给拎了回来。齐队长是我们警界另一个传奇,先按下不表。小二跟着齐队长,带了不少的丘八作风。比如天热,小二又酷爱洗澡,上趟厕所的工夫就能冲个凉出来,从头到脚水淋淋的,曲线毕露;每逢案子大功告成,小二总喜欢呼朋唤友喝两口,但酒量极差,白酒二两,或啤酒两杯,多一点儿就不省人事了。害得我们常拨专人看着,以防小二喝多了没人结账;小二有些没心没肺,爱笑、爱吃,身材已经发福走样,只一双眼睛透露着当年齐队长招警时的眼光:灵气。
是的,小二师兄是个女人。
不是我们不把她当女人啊,而是——来不及。熬夜审案的时候,你刚要怜香惜玉一下,就看见她伸懒腰打哈欠露出一口森森白牙:“饿了,十三,你去买点儿吃的回来。”然后一边掏钱一边琢磨,“我想吃黄焖鸡米饭。你们吃什么?”——大半夜的你让我去买黄焖鸡米饭?!
田副总总结说,大笑姑婆很好,她们少了一根筋,忧愁一下子忘记,很可爱的。而爱吃东西的人,多数不是什么坏人,他们拼命追求美食,没有时间去害人。大笑姑婆兼馋嘴,是完美的结合,这种女人多多益善。
先声明,田副总也是刑总的老人。他的言论值不值得相信,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小二年纪比二师兄大多了,但私底下我们都叫她小二师兄——她不二谁还二啊?只不过有外人的时候,我们称呼她陆队长。陆福喜,案件大队大队长。
其实严格说起来,我才是大师兄二师兄的嫡传三师弟。但从我进门开始,他们就叫我“十三”,后来口口相传,连田副总都知道我是“十三”。
至于为什么,额,我拒绝解释。
二、察人
今年九月三日,天安门要举行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阅兵式。从四五月份起,我们就被通知全体停止因私出国、出京审批。
我觉得作为警察对拉动内需真是做不了啥大贡献,因为我们没时间消费。我想这也是市局到处弥漫着双警家庭的主要原因,只有他们可以彼此FULLYUNDERSTAND。
我最近这段时间花钱真省。出门都坐地铁,不开车了,半个月没加油,也没停车费。不出去逛街,也不网购,整天守单位里,连饭钱都免了,就吃食堂,也不差。我要是这样子,真的很像赚钱机器,请有识之士赶紧来追求我吧!
问题是,像我这样的小警察,即使干到十年十五年仍然每月只拿五千块,谁肯来哦。难得有约会,我肯定是迟到大王。我的时间没办法掌控,说好六点见面,让女友在市局门口等我,突然就会去一个电话告诉她得七点半了,还不一定能七点半准时到。那一个半小时你让人家怎么办?二师兄最少三个女朋友是因为他的惯性迟到拂袖而走的。就他这样的,还下定决心不找警察、不找老乡、不找同学、不找同事,设立了“四不找”标准,他除了这几个范围,还认识谁呀?
但也难说。
据说,二师兄的春天到了。
临下班来了个被黑网站的外联部负责人,要给做笔录的,案子在我们组。但今天市局有个百年难遇的VIP大检查,直属单位和各分局的龙头老大全来了,从上到下、由里到外的停车场满满当当,负责人要把车停很远,走过来至少要二十分钟。小二点的二师兄的名,二师兄推我去接。我问:“为啥让我去啊?”
二师兄一愣:“猜。”
我想了想:“欺负我?”
二师兄表情老到:“行啊,十三,会使用大脑了。”
等我回来,先把客人安置到会议室,然后去找二师兄,一脸严肃:“我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办公室里还有几个兄弟没走,估计被二师兄留下来当苦力了。
二师兄说:“先听坏消息。”
“坏消息是,问题大了,麻烦得很。”
二师兄再问:“好消息呢?”
“消息是问题不严重。”
二师兄的脚踹过来了。
我一脸神秘地告诉他:“来的路上我跟负责人简单聊过,案子一点儿不复杂,一个婚恋网站被黑,客户信息流失而已。笔录两句话就能写完,但我相信你一定不舍得让她回去。”
二师兄已经懒得搭理我了,正在转签字笔决定让谁去记笔录。
“来者是个女的,我觉得婚恋网没让她当形象代言人可能就是怕不真实,长得简直了——天人合一!我跟她讲,‘你说的这类情况不是一般的严重,可能需要我们警长来,你等着,我去叫人。就奔下来通报情况了。刚刚我让婷婷上去陪她了。”
二师兄噌地站起来跑出房间,把我们给反锁在里面,他在外面喊:“你们谁都不许出来。就在这里老实呆着。不要跟我抢,不然我在你们饭里下砒霜。”最后一个字应该是在两层楼之上飘下来的。
半分钟后他又下来了,打开门问:“哪个会议室?六楼还是七楼的?”
我说:“六楼,大师兄他们那个。你就为这个回来,干吗不打手机?”
“手机忘带了,走得太匆忙。”
我赶紧递手机过去。
二师兄露出八颗牙:“孺子可教。记住,十分钟后打我电话,就说领导有急事找。万一不好看,我就撤了。”
十分钟后我们再打他电话,手机关机了。
两个钟头后,二师兄才回来,进门就跟我们宣布:“从今天起,除了柳婷婷,我禁止你们任何人单独跟小瑜接触,包括已婚者。谁去我跟谁翻脸!还有十三,你替我想个法子,这种假冒伪劣的黑客案子能查多久就查多久,越久越好。成败在此一举。”
我说:“顶多一礼拜。就是信息泄露,后台扫一扫就知道了,又不是团伙作案。”
“查!没有团伙也要查出团伙作案来。查相关联系人,能拖多久拖多久。”刚要走,又回过身来,不苟言笑地说,“但是不该拖别拖啊。”见我们个个挤眉弄眼,遂掩面而走,“哎呀我好矛盾啊……”
二师兄出去了,肯定要送佛送到家。
第二天下班,又见二师兄,身后跟着那个“天人合一”。我装作毫不意外的表情走过去,二师兄调一大屁股,亲热地向小瑜说:“走吧,我们去会议室,那里比较方便。”
等早上上班,二师兄就有点儿垂头丧气,说女孩子讲的好多电影和好多演员都不认识,名字听都没听过,感觉交流起来不顺畅。我们赶忙把他残留的记忆碎片给拼出来,拼出以下作品:《美丽心灵》、《消失的爱人》、《廊桥遗梦》、《莎翁情史》、《剪刀手爱德华》、《情人》,全是经典爱情影片。又找出以下残留人物:罗伯特·德尼罗、约翰尼·德普、海伦·米勒、格利高里·派克、英格丽·褒曼,还有一个大师,我们谁都不知道,我被派了任务,回家当科研课题去攻关,明天早上来交资料。
我们跟二师兄说:“你这样谈恋爱不行,被她牵着鼻子走,咱的生活你又不是不知道,视野就那么窄窄一条,除了查案就是查人,除了值班就是执勤,N年不休假,没有任何娱乐。你跟娱乐圈的人谈娱乐,这叫自曝其短,要跟她谈治安,谈生命的脆弱,谈警察的伟大,要把她拉进你的圈里。”
二师兄说:“不行。天生英雄气短,一个学刑侦的理科生还偏偏对艺术有景仰,一听那姑娘谈艺术,就有将她拥入怀抱的渴望。”
柳婷婷同学在旁边适时插一句:“是先有将她拥入怀中的渴望,然后才对艺术景仰的吧?次序不要颠倒哦。”
二师兄还辩解说:“真的是对艺术很崇拜,顺带连搞艺术的人。”
连小二都被吸引了,走进来坏笑着说:“最后一句话最在点子上:搞艺术的人!所有的‘搞字,都是动词上披着形容词的外衣。明明是奔着‘搞而去,却披上热爱音乐热爱绘画热爱艺术的遮羞布,热爱什么是虚的,热爱的那个人才是实的。”
二师兄很沮丧地说:“警察这个行业把我给毁了。上大学的时候我也是个文艺青年,还读点儿茨威格什么的,也弹点儿吉他。怎么当警察小十年了,觉得自己像个木头一样,已经跟社会完全脱节了。最近死的几个女演员,一个都没听说过。”
“你管谁死了干吗,那几个本来就没什么名气。你先把活的弄清楚了,比如你研究一下章子怡娱乐圈的复杂图谱。”
“活的没啥可显摆的呀!通过这些故去的人,可以分析一下案情,谈一下娱乐圈的人如何防火防盗防黑客,平日里上网注意点儿什么,话题不就出来了吗?”
二师兄说完就被我们一阵狂扁。
连死人都要利用,这个人真是“丧心病狂”,真的可以作为警察行业的“败类”拉出去批斗,如果谁需要反面典型,我们是赞同把二师兄拖出去的。
下午的时候,二师兄已经在看《婚恋心理学及婚姻的自我修养》这本书了,是小瑜推荐的她们网站的衍生品。
三、适变
大师兄被投诉了!
这是亘古未闻的事啊。
我们是从投诉方那里了解事情原委的。不知道多久以前,大师兄两口子带女儿去某区教委,咨询能否让孩子进入某个重点小学,被接待人好一顿奚落。嫂子不忿,找到他们的办公室主任,才发现整个教委对外的态度都是一致的。今天,大师兄带人检查几个重点信息系统,无巧无不巧地就查到了这家教委,还无巧无不巧地就查出了几个超危漏洞。让他们整改,教委的办公室主任就投诉大师兄公报私仇。
前哨说大师兄从纪委书记办公室出来了,我被责成上六楼打探究竟。从大师兄脸上是看不出事物本源和发展脉络的。我神神秘秘地问:“怎么样,啊,怎么样?”
大师兄茫然:“什么怎么样?”
“投诉啊?”
“投诉就投诉呗。咱们被投诉还不是常事啊。”
“不是,大师兄,你可以反投诉回去啊,他们才是公报私仇呢。”
大师兄迷惑:“为什么?”
“额。”我又被十三了。
回到办公室,因为没法交差,我只好鹦鹉学舌、原话照搬——
“大师兄教导我们说,有个理论叫职业不道德。比方说记者的不道德就是不说真话,医生的不道德就是昧良心赚钱,教师的不道德就是无教有类,演员的不道德就是潜规则,小商贩的不道德就是缺斤短两、以次充好。所以在职业范围之外,我们要做一个没理想有道德,没文化有纪律的人。
“比方说,脱下警服,我们要遵守交通规则,要‘五讲四美三热爱,遇到不平要拔刀相助,上车见到老人孩童要让座,这样才能搭起和谐社会的柱子。即使不讲这些高大上的东西,单从私心而论,任何一个职业的人,你都不能得罪,免得他职业不道德你。大师兄说有一次他跟嫂子去门口饭店吃饭,一小美女点菜的时候大声催促服务员,菜老是不来,她要求退,服务员说这就上了,退不了了。果然不几分钟就端上来,小姑娘骂骂咧咧走了。但是,嘿嘿,大师兄从卫生间出来经过厨房门口的时候,看见服务员往那个急躁姑娘的菜里吐唾沫。
“可见啊,哪个行内人员都有一百种方法让你死无对证,所以心存善念很重要。”
说完了,满屋静寂。
二师兄问:“啥意思?”
“额,不知道。但大师兄有一句总结陈词,说任何时候都要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要对人报以宽容的心,尽量少得罪人少逞口头之快,最美好的死法,是躺在家里的床上老死——我们要为之奋斗终身。”
“扯淡!”小二从门口踱进来,“刘玉琦就是想告诉那家伙,上帝赐给人的美丽和财富都是均等的,早晚有一天你离不开我,就像曾经我离不开你一样。”
我还没懂。
小二语重心长:“就是别看现在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十三啊,你长点儿心。”
懂了。
也就是说,我不能给其他行业的人职业不道德我的机会。
但其他人怎么老给我们职业不道德的机会咧?
接到上级通知,再次要求我们以大局为重,强调和谐,不就是一个单位的《整改通知书》吗,撤回来算了。否则那人隔三差五来闹,外人看着难看,我们又不能跟他日日纠缠。
服从命令、听从指挥。
好吧。我现在已经习惯接受,工作中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不会表示不可接受,就好像找单位一定得拼命,进了单位更得玩命,谈恋爱务必苦追,苦追了不见得能追上一样,这些,都是生命的组成部分。我彻底沦为宿命论者,据说一般都是五十才知天命,天命到那时候就不可违了。而我还不到三十,就已经大智慧。
曾经,警察是多么崇高神圣的职业,是多少年轻人心中英雄侠义的梦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警察渐渐成了被攻击、被讥笑、被鄙视的职业和群体。
当把警察的鲜血默认为应存的常态,把天天有牺牲、年年过劳死的残酷作为荣誉来宣扬,把舆论作为衡量执法正确与否的尺度,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奈与悲怆?饱受道德谴责、备受舆论质疑的我们,该何去何从?
这一段时间,系统大队的同事们都没有好心情。凡下去检查,都全部筛一遍,无论问题大小一律下发《风险提示单》和《整改通知书》两份,你愿意填哪个就填哪个,免得日后起纷争。
人和人就是这样对立起来的。我们也知道90%以上的基层单位都是通情达理的,但我们判断不出谁是会制造事端的10%,为保护自己,防患于未然,所有的人统统被假定为闹事者。我如果好心替你着想,小点儿的漏洞帮你补了,普危的木马帮你删了,万一不巧恰恰就是省下的那部分出了麻烦,责任肯定是我的。我不想再担负任何责任了。我所有的悲悯之心,就这样被毁掉。
今天在食堂听系统大队的潘越说:“反正《风险提示单》给他们了,大小一共二十三项漏洞,他们自己看着办好了。”
“那个怎么能是《风险提示单》?!其中有两个超危漏洞了。”
“他们不肯要《整改通知书》,出了事是他们自己的事。万一我强行给他出了《整改通知书》,他们又要跑到领导那里骂天骂地骂祖宗,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了。现在我的态度就是,你是上帝,你是老板,你告诉我,你想怎样?你要《风险提示单》?好,我给你开,但请你自己签字负起全部责任。你要《整改通知书》?好,我也给你开,反正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绝对不会给他任何一点儿我专业方面的建议。我多的任何一句嘴,以后都有可能是我挨打挨骂扣奖金的理由。”
怨恨就是这样积累起来的。
任何行业,都是良莠不齐,但肯定是良多莠少。如果这世界良少莠多,那么早就乱套了。可就是那几个莠,将所有的良都贴上被怀疑的标签。
系统大队撤回了《整改通知书》,带着伤痛和耻辱。
上班挤地铁,看到一条刷爆屏的新闻,心拨凉拨凉的。内容也不复杂,某地查获一起酒驾,涉案者母亲当街跪地求情,警察无奈当街对跪解释。
食堂吃饭的时候,我把“跪地执法”当作新闻一公布,看大家的表情,敢情都知道啊?怎么朋友圈里没一个人转发评论哩?都假装跟新闻绝缘了。明明看见跪地执法应该愤怒的,但为什么我们都愤怒不起来?明明应该谴责跪地警察的,但为什么我却觉得他的选择不算错呢?在餐厅这个消息集散地,小二抛砖引玉,率先评价道:“这种机智的急智,十三肯定是没有的。”
舆情大队的小周喷着馒头渣:“母亲跪地求情,警察站着解释,一旦曝光,仅仅凭借照片就可以让警察百口莫辩。扶起大妈?拉扯之间,再来几张照片——交警不但强迫大妈下跪,还打人!撒丫子跑?真的跑了,道德上、法律上都处于劣势。所以,跪,还真是一种超强的应变处突能力嘞,佩服!佩服!”
人言可畏,亦可杀人。
技术大队的老孔仰头看天,以一种回忆的姿态慢慢说:“我在派出所的时候,曾经有个嫌疑人的母亲跑到派出所,威胁如果不放人,就从窗户上跳下去。为了保证她的人身安全,我把她锁在了椅子上。”此处应有掌声,我们纷纷拍起了巴掌,筷子在我们的指缝间上下翻飞、跃跃欲试。“然后我就被所长痛骂了一顿,让我道歉。我问所长,她故意阻挠执法,扰乱派出所秩序,是她错了还是我错了?所长说你得按照政策办事,不要激化矛盾。我接着问,警察执法的政策是不是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他说我们现在的政策是稳定压倒一切。”
关键时刻看我们小二的,又一句神级回复:“稳定没有压倒一切,但是稳定压垮了警察。”
沉默。
大师兄说:“一个肮脏的国家,如果人人讲规则而不是谈道德,最终会变成一个有人味儿的正常国家,道德自然会逐渐回归;一个干净的国家,如果人人都不讲规则却大谈道德,天天没事儿就以品德高尚、大公无私攻击别人、强迫别人,最终这个国家会堕落成为一个伪君子遍布的肮脏国家。”
我们都用崇拜的眼神望着他,看!这就是我们的大师兄,总能在沉默中爆发经典语句。
大师兄喝口粥,等我们仰视的目光快要把他聚焦爆燃了才说:“这不是我说的,是胡适说的。”
四、福祸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橘逾淮北而为枳。
先哲之所以称之为先哲,就是因为他们的话经得起历史反复验证。同样的一件事,发生在不同的人身上,竟然有悲喜两重天的效果。
婚恋网站的案子被我们组当课题攻坚了一个礼拜。早上,我向二师兄汇报进展:“你说,怎么有的人就天生顶着幸运光环,呼风唤雨,要啥得啥呢?”
二师兄不耐烦:“怎么有的人这么多年就是不长进,这么半天你都进入不了主题。你想说什么?”
“你说人家姑娘也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爹能挣钱妈能捯饬,自己又美艳无双,怎么偏偏被你看上了呢?还被你这乌鸦嘴说中了,一个不入流的二把刀黑客,被硬生生查出一个行业生产链。”
在听到这消息的一刹那,二师兄面部表情之奇特可以用戏剧效果来表示,说不清楚是懊恼、是欢喜、是惊讶还是感谢上天。他接过我的报告翻了又翻,看了又看,确信链条完整,呐呐道:“这么神?”
我说:“您可以去表功了。她们公司必须委派专人跟您长期保持合作关系。”
二师兄迈出办公室的脚步,一个是沉重的,另一个是轻快的。在他身上我看到了《指环王》里的小妖怪,一个人身上的冰火两重天。那家婚恋网站,因为外联部有个如花似玉的天仙宝宝,现在注定跟公安局难舍难分了。他们最好祈祷那位天仙快点儿嫁给我二师兄,否则他们网站指不定还能查出个跨国团伙来。
二师兄要跟网站外联部负责人“磋商”,他在小二及柳婷婷的帮助下整装待发,我们怕他一不小心嘴角露出愉悦的笑,便把他头发打乱成休·格兰特的颓废状态以示伤感,把他的嘴角往下拉,把他的手放在冰水里泡。据可靠经验,悲伤的人都手脚冰凉,像他这种发情状态下,浑身的滚烫肯定要泄露心中的邪恶。
下午,二师兄又是表情复杂面色奇特地走进来。小二在他肩膀上一搭说:“我刚才在楼下,是眼花还是怎么的,看见一辆红色保时捷停在门口,一小姑娘跟一警服男子拥抱惜别。”
全场哄笑。二师兄不好意思地说:“你们不要瞎讲,这是出于人道主义的人文关怀。人家一个小姑娘,刚进公司就卷进一桩大案子,一下承受不住。我安慰一下。”
小二一针见血:“你跟她讲,这案子她们公司只是个索引了吗?”
二师兄迟疑一下说:“还没来得及。”
被我们一阵暴捶。
这一段时间我们全组都在奋发图强,婚恋网站的案子快破了,应该是很大一块蛋糕,估计在全年的功劳簿上也是可圈可点的。出于对下属和同门的关怀,小二承诺,成功了功劳是二师兄的,宣与不宣都要大书特书,好让那家网站结结实实送一面锦旗来,到时就让二师兄负责接收并致辞。但这个姑娘他要是把不到,丢脸可是大家的。革命尚未成功,二师兄你看着办。
“你懂我的欢喜。”这句话是我们这两天见到二师兄的招呼用语。那天他给姑娘送了一本什么破书,那姑娘站在大门口保时捷旁边害羞地说了这句话,二师兄捧着姑娘的脸说:“我会一直懂你。”
唯一不协调的就是当场被小二路过且听见,还回来向我们声情并茂地描述。食堂吃饭时,大师兄给他总结说:“会,这个词不能恰如其分表达你的心意,你应该用——希望。我希望你给我这个权利,让我一直懂你。”
“已经给了。今天晚上她就让我去她们公司,帮她整理这案件的所有材料。”
举众哗然。
大家都说,今年案件大队至少该给个三等功,不仅无微不至地关怀当事人,要求将小案查成大案,向当事人传授防范网络诈骗和黑客知识,请当事人吃饭,还要手把手帮当事人整理材料——等案子完结,这个姑娘铁定要成二师兄的瓮中之鳖。
又一个网站被黑的案子,小二扔给我们组。
冤家路窄。
同志们啊,千万别要求戏剧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生活本身的戏剧性要远远高于戏剧本身。戏剧太戏剧化了别人说瞎编的,可生活本身,比瞎编的戏剧还恐怖啊。上次那个当着领导面指天骂地投诉大师兄的某教委办公室主任,正在楼下大厅转圈儿,像个上了发条的闹钟。
二师兄走过去:“咦,怎么您又来了?上次您投诉的我们已经赔礼道歉了呀!”
那位主任打躬又作揖:“民警同志,民警同志,对不住!对不住你们,我们的网站被黑了,你看这马上高考报名了,所有系统都瘫痪了……”
二师兄眉毛上挑,表情极其嚣张得意:“我们不行啊!我们是骗人的呀!我们没有道德违反纪律藐视法律呀!我们水平不好,这不都是你们说的吗?你们另请高明吧。”转身跟门口的保安说,“你胆子也太大了!这样的你都敢让他进来?没被打过没被骂过是吧?没多久前,我们因为他全体停休,大会小会挨批评整顿,就差挂牌游街了。你让他进来,再扣奖金你负责补发啊!”
小保安吓得赶紧摆手说:“我不认识他的呀,跟我没关系的呀!”
那位主任一听,差点儿就跪下了,一把捉住二师兄的胳膊不撒手,满脸的痛不欲生。
二师兄冲保安说:“快快,这帮人,得赶紧弄走。等下站在这里不知道又要骂出什么来呢。”
保安开始劝人离开。主任抱着二师兄的胳膊不撒手。二师兄拔出被拖住的胳膊,用手掸掸,走了。
我跟在后面,扬眉吐气。
向领导汇报的时候,二师兄不说话,一副死机状态;我站在他的核反应区范围内,不说话不表态;小二转签字笔。领导说:“先把系统恢复了吧,大批的考生等着报名呢。”
小二不动声色:“为啥啊?上次刘玉琦给他们《整改通知书》不是拒收吗?还满世界告我们,现在又来求助?农夫和蛇的故事都听说过吧?你不怕他到时候再反咬咱们一口?这个人什么德性您没看到过啊?他们现在这是求到你,用不到你的时候马上翻脸,他们刚打完左脸,咱们右脸就伸过去?有多少奖金够他扣的呀?”
全场静默。
田副总思忖良久,问:“刘玉琦呢?”
“带人去那家教委了。”
我怒。
小二明显不意外,像是早就知道或者猜到结果。
田副总说:“这个世界,原本就不是平等相对的。投桃报李,滴水之恩涌泉报,礼尚往来,这些故事如果是司空见惯,就不用几千年来一直歌颂了。很多时候,你的付出就是没有回报的,公安局尤其是这样一个地方。现在网络社会,很多问题并不明朗,人家质疑你也是无可厚非。我们和基层单位之间占有一个信息不对等的优势,有时候也是劣势。你的判断哪怕是正确的,可当隐患存在那里,他没有感觉,他会质疑你;当隐患出来了,你一时半会儿解除不了他的痛苦,他还是要质疑你。
“我是想说,冷漠是一种传染病。别人对你冷漠了,你心情不好,就把这种冷漠传播出去,这个社会就越来越冷,越来越没有人能感受到温暖,每个人都在抱怨。其实相反的,温暖这个东西,也是传染病,你对一个人好一点儿,别人也会对你好一点儿,也许会传染给下一个人,这样的人多了,社会也就温暖起来了。我们是做冷漠的传播者,还是做温暖的一个起点?”
小二说:“田副总,我也想做个温暖的传播者,但现在大家都带着防备的心,把坐在对面、站在周围的人都当成假想敌,那么,只让我们警察舍生取义,有点儿难度吧?上头动不动就说为了群众的利益,就要牺牲掉个别警察的利益。这也要我们牺牲,那也要我们牺牲,我们又不是猫,有九条命?宽容理解,是整个社会的事,大家都宽容都理解,我们自然也就愿意牺牲了。整个大环境都是怕被骗,怕上当,怕担责任,那我们又怎能脱离大环境呢?”
田副总不接她的话茬,扭头冲我们:“小刘已经带人去修复系统漏洞了,这是一个温暖的开始。找个有经验的人跟他们谈话,我想其实不用谈很深他们也知道,这次补修的难度很大。但只要刘玉琦在,就应该没问题。林卓,你们组负责这个黑客案子。”
我和二师兄无话可说地点点头。
幸亏还有小二。
小二没好气地说:“田副总,你不要老给我们上课,我从参加工作起就听你讲人生大道理讲到现在。你的境界都要成佛了,我不希望自己像你这样出世,我还是先入世再出世吧。我是人,不是神,我也不希望到死的时候别人给我立一牌坊每天烧香磕头,破案就是我的工作而已,我既然是人,就有脾气。”
“我知道。你们有情绪,我理解,林卓、小韩,我相信你们也不情愿,对吧?”
我俩都不敢说话,因为我们和小二不一样。
小二出身警察世家,她的亲生父母是传说中的一级英模,战斗且牺牲在公安一线上,当时小二只有四五岁,现在的赵副局长跟他们家很熟,就把她抱回去领养。反正从那时候起,她只要跟院子里的哥哥姐姐们打架,她养母就来一句:我们阿喜可是功臣之后!很多事就不了了之了。后来她念中专警校,到公安局上班,大家都知道她是功臣之后,也不好意思说什么,睁只眼闭只眼。但是小二人虽二,还是很侠义的,不管出了什么事都是她扛。跟她在一起,我们基层民警所思所想都是她一个人去说、去做、去反映。
谁让她是功臣之后呢。
田副总说:“阿喜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记得你爷爷跟我说过一段话,这段话,我今天再送给你们,希望你们,放在这里。”他指了指心,“警察和法官、医生一样,从穿上制服那天起,你就不代表你自己。你是拯救的化身,你不能以自己的好恶选择被害人或当事人,你不能以个人的得失去衡量社会价值。喜欢这种长相的人我就去救,不喜欢的不救,对我有好处的我给破案,没好处的我不破,有把握的我去补修,没把握的我不去……如果每个警察都这样,咱们头顶上的警徽就染黑了,你手里的枪就是判官笔了。你替人决定了生死,但这不是警察的职责。警察要训练出一种素养,一种本能,就是死的要往活里拉,活的要往好里拉。每破一个案子、每救活一条人命,都是对自己的挑战。等你见到任何一个被害人、当事人,都能把自己的情感抛在脑后,你就是好警察。警察这个职业,与技术关系小,与道德关系大。有技术没道德,永远不是合格的、优秀的人民警察。”
小二坏笑着说:“田副总,我两边的课都上。你给我上道德课,当事人给我上不道德课。我是怕,咱们这次要是还运气不好,过几天不止会被骂,还会被打。到时候法律、道德对警察都没用,我们需要的是刘翔的脚,那你肯定跑不过我。”
田副总,信心百倍地说:“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他好,他不会不通情理,99.99%的人都不会不懂感情。”
“田副总,你是至死不渝的理想主义者。”
“警察必须是理想主义者。往最好的方向努力,做最坏的打算。我先走了。林卓和小韩,你们争取尽快破案。”
二师兄和我相视苦笑。
大师兄力挽狂澜,几个小时就把某教委的网络系统恢复了。据说那边千恩万谢。大师兄修复的是信息系统,挽救的是数以万计考生的未来,拯救的是教委主任的政治生命。
也许小说里特别喜欢大团圆的结局,相逢一笑泯恩仇,皆大欢喜。可在现实里,我的肚量做不到与我曾经非常憎恶的人把酒言欢,无论教委送什么,我都冷淡拒绝。后来案子破了,他们敲锣打鼓送来一面锦旗,总队高调收下。本来打算让大师兄接收,通知他的时候,大师兄早带人下去检查了。
从这点可以看出,大师兄心里不是不怨怪的。只不过他不会以公事相要挟。
我救你是我的职责,但我永远讨厌你。
五、心胸
八月,我们正式开始停假停休、支援上勤,地点就在天安门周边地区。
当然主业不能扔。所以我们每天分批次地站三个小时岗,然后回单位继续上班。
这是个好差事。三小时步巡而已,就当出来放风了。要不然全天候地在单位瞪着电脑屏幕,我的视力已经降到1.0了。
唯一不好的就是吃饭问题。说好去受援单位吃,一是太远,耽误勤务,二是人流量太大,排半个小时都盛不上饭。现在好了,由受援单位送。估计他们也忙,所以每天十点左右,他们一次性送来三餐,早中晚,每人每顿四个大包子。其实包子味道不错,牛肉大葱馅的(怕有回民),肉也实在,就是……放眼望去只有包子啊!连口热乎粥都没有,别说粥了,连根咸菜都没有。我们顿顿拿筷子戳俩包子咬,倒也省事,不用担心没地儿放饭盒,不用担心漏油脏衣服,也不用担心凉,连坐都免了。
二师兄边咬包子边说:“以前小二老请咱们撸串儿,现在好了,撸包子。”
我捧:“挺有创意的哈。”
以前小二老请咱们撸串儿,现在好了,撸包子
太阳当头照,我们的执勤地点没遮没挡,大家顺着电线杆子站一排,个个像条被晒得奄奄一息的土狗,头上还噗噗地冒着蒸汽。
“嘿,瞧这个儿多大。”小赵举着串儿包子,很有向毛主席献礼的决心和勇气。
二师兄赶紧打断他的行为艺术:“素质,素质,执勤呢!”亮点在最后一句,“被拍照咋办?”
血管里的血,像出了交通事故,一瞬间全堵在了心口。
网上铺天盖地的“恶警”风潮,我们已经被照怕了。只要是照片,行走坐立,总能挑出你不完美的一面。
现在我们穿着警服恨不得全副武装到牙齿,头盔眼镜口罩脖套,全捂上,谁也不让看。我们怕脸上有笑容——不严肃,目光太懒散——不精神,动作太疲塌——不规范,口气太粗鲁——不文明。现在的公安题材影视剧里面的男男女女在屏幕上也都是一副面瘫表情,案前案后永远忧国忧民眉头紧锁,回到家也劲劲儿地绷着,否则就显示不出他的高大形象,但实在乏味。如果现实工作中真出现这么一个警察,我敢肯定他两年后自动离职,因为他根本办不了什么案子、出不了什么现场,他这样的也没有人愿意跟他合作。
小二就说过,“破案只是我的工作而已”,而任何现场只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就好像医生做手术会听贝多芬,售票员卖票会跟司机聊天,技术工修车会跟漂亮女车主打情骂俏,报社记者采访也会跟受访对象交换几句生活信息一样,如果一个警察几十年如一日,穿上警服就如临大敌、严阵以待,作为群众你相信这是高质量的工作吗?大家都经历过高考,其实考得好的学生,或者说发挥超常的学生,绝对不是那些夜夜失眠、考试的时候浑身大汗的学生。轻松不意味着疏漏、不意味着轻敌,轻松是最好的工作方式。我记得我的大学主楼上有八个字,我认为这八个字用在我们身上非常合适: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现在市局所有单位的文职都当男警用,女警都当牲口用,男警,畜生不如啊!我们上班、执勤、值班、加班,二十四小时恨不得用出三十六小时来。查案、审案、办案,短则一两个礼拜,长则俩仨月,每天都思想高度集中精神高度紧张,且饭没饭时睡没睡点,气氛再不缓和,人肯定吃不消。本周我睡觉时间最长的是周一,六个小时。周六日执勤,周一连轴转,那天下午累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下午六点下班就回宿舍睡觉,睡到零点起床,然后接着干活。
在此,特别鸣谢小二给我们案件大队定的调调,民风开化,嬉笑怒骂,我们尤其热烈响应她每逢大案告成都要呼朋唤友喝两杯的爱好,衷心祝愿她的爱好能够天长日久、此生不变。
号外号外——二师兄血尿,急性肾炎发作住院。
二师兄最近执勤、查案、泡妞三合一,体力透支,精力也支透,不尿血才怪。
我们去医院看望二师兄碰到小瑜,美丽的女子,脾气也好。她跟我们学她和二师兄第一次约会的情景。小瑜说,就约在单位附近,说是过十分钟就下来,哪里晓得一等就是俩钟头,下来的时候扣子都扣错眼了,只说临出门接了个电话,一接就是一个多小时。俩人前面是丰盛的咖喱膏蟹、古法蒸鱼、椰汁醉虾,二师兄却比手划脚地在形容案件现场,什么血喷房顶,什么尸腐尸臭,把小瑜恶心得一点儿没吃,他还好意思说:“难怪你们都这么瘦,原来是不吃饭饿的呀?”
小瑜跟二师兄约法三章,说约会前后迟到不能超过三个小时。意思是,六点的约会早不能三点到,迟不能九点到。因为九点是饭店的最后点餐时间。
听她这么笑说俩人的故事,我也觉得,这个富二代还是很善解人意的。
男警找女警、医生找护士、飞行员找空姐,这种固定搭配就是因为有职业上的理解。其他组合,谁受得了这种职业的特殊性啊。二师兄白天黑夜干革命,见到小瑜三句话不离本行,听说小瑜已经厌倦了一到餐桌上就听老二说案件现场红红白白血溅三尺,各种尸体各种仪器的突发状况,每逢二师兄一张嘴,小瑜就三个字:“不要听。”而她谈一些艺术方面的事,二师兄也开始疲于应付,对她偶尔那句“你懂我的欢喜”也敷衍了事。所以两个人,最登对的时刻就是在床上——看电视。二师兄让我当课题攻关给他下载了N多美剧、英剧、好莱坞大片、奥斯卡经典,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从前总怀疑:不找警察、不找老乡、不找同学、不找同事——这些人以外的女人,你怎么跟她们做到日夜厮守啊,二师兄?在看了二师兄和小瑜的相处后,我以为我的怀疑是错的。然而事实证明,二师兄真的没办法和这些人以外的女人走到最后。因为之后不久,小瑜和二师兄分手了。她终于醒悟到,两个不是同行的人在一起生活,是没有长期共同语言的。她已经决定进军演艺圈,正在参演大导演的新片,没时间也没精力等他,而二师兄也没时间没精力来片场看她。两个人这样下去,迟早要分的。最后她说,新片上映一定给二师兄赠票,请他来捧场。
小瑜华丽丽地转身,没留下一片云彩。
六、阅世
小二又发飙了!
这不是常态,但她飙一次我们全队心梗。
比如她刚来网安那会儿,从刑总转过来一个小视频,是母子双双被绑架,暂时没发现任何线索,就先扔给网安死马当活马医。
视频发送辗转了几个国外服务器,一时半会儿查不到来源,还在查。我们逐个放大搜索,视频在一个密闭房间拍摄,厚窗帘、白墙壁、水泥地面,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儿子坐在地中间,冲着镜头哭,没有任何信息泄露时间地点;甚至声音,我们也使用了专门软件分析,但除了母亲的哭诉和婴儿的哭闹,根本听不到其他,没有任何路过的车声以及风声、水声、电器声等等,很有可能房间带有隔音设备。
我们暂时帮不上忙。
小二发飙了。
她当时还只是案件大队副大队长,也不说话,一个人戴着耳机对着电脑,眼睛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看,仿佛自虐,令人恐怖。当时全组人吓得都不敢回家,半夜了,查视频来源的继续查,放大搜索的继续搜索,声音比对的继续比对,偌大的办公室只听见键盘声和鼠标点击声。
突然,小二起身大声喊:“林卓,你给我找个软件,专门分析光源和光向的。”
小二发飙谁敢怠慢?二师兄立马给她拿来一款专用软件,通过它分析绑架视频里光的强弱变化。虽然密闭空间里挂着厚厚的窗帘,但是把光强调到最强,视频全白,窗帘处似乎隐约有光闪变化。软件把光源放大一千倍,屋外的光线射到窗帘上,终于发现,是红色的光,且有规律地闪烁着:每十五秒中,头四秒闪了四次红光。我们纷纷上网百度,小二把这个信息e-mail给了她在公安大学任教的老师。
四个小时后,那位教授回复了,原来他又辗转问了几个人,包括一位国外海事专家。事后大家分析,能够跟小二保持长久战斗友谊关系的,估计都有那么点儿“二”的意思。据那位海事专家回复:这种频率的光,应该是groupflashing,很大可能是从灯塔发出的。而且每一座灯塔的闪烁都有它独一无二的频率,只要打开海岸沿线地区的海图,就能知道这座灯塔的确切位置。
小二打电话给中国海监总队请求支援,当然希望渺茫;同时发动全组人员查找海图,先认清灯塔标记,再明确标识。想象一下中国的海岸线长度!二师兄组织人分片、分段、分类查找,又经过四个小时奋战,终于找到了,是位于渤海湾的大浪排灯塔,高度十四米,射程五海里。再根据红光在两侧窗帘的强弱变化,小二举着电话现场请一位大学教授帮忙计算,确认位置大概在秦皇岛市青龙县娄杖子乡——随即将情报线索转递刑总。至此,全组四十几个小时没合眼。
这就是我们的小二师兄。跟她一起工作,得有颗强大的心脏。
这次,有人利用伪基站,以交通银行客服电话95559的名义群发诈骗短信。大部分受害人难以分辨这个95559是否真实,只要信以为真,打开短信链接的网站输入自己的银行卡号和密码,就会有骗子在另一个城市异地取款,卡内的金额被取之殆尽。这是典型的团伙作案,设计编程假网站的、监控网页读取银行卡号和密码的、异地取款的、通过伪基站群发短信的……统一抓捕的时候,女嫌疑人太多,小二自告奋勇到我们这组,这组有个女嫌疑人带了仨孩子,跟她老公每天轮换着开车出去群发诈骗短信。
抓捕讯问一切都很顺利。
诈骗嫌疑人从不拒捕,一见到警察乖乖束手就擒,口供也十分配合,“你们有证据就定我。没证据,就放我。”审与被审都很合拍,不知道的还以为警民心连心、欢乐鱼水情。反正网络诈骗即使定了罪、量了刑也判不了几年,权当进监狱休息一阵子,出来再“从头开始”,兴许还能从狱友那里交流出不少心得:“我骗两千万,顶多判七八年,也许只判两三年,出来再骗两千万……法律就这么定的,何乐而不为?”
小二在自己办公室负责看着仨孩子,大的八岁、六岁,小的才几个月。我们组负责讯问伪基站女嫌疑人和她老公。等看完我们组的讯问笔录,小二就飙了。
“这个孩子,最小的这个,不止七个月……我当了一年半的奶妈我看不出一个孩子的大小?他上下牙一共长了十颗,七个月的孩子怎么可能长十颗牙?那孩子的妈存心扯谎!还成天摁着孩子不让爬不让动,孩子都该满地跑了,还敢说只有七个月?”
已经半夜了,两个大的早在小二的行军床上睡着了,小的那个还赖在她怀里吃奶
孩子在七个月及七个月以内的女嫌疑人属于哺乳期,按照法律规定不能予以刑事处罚。
二师兄劝她:“就算这孩子十个月大,我们也拘不了她——人家仨孩子呢,而且除了他们两口子没别人,你把人家俩都拘了,仨孩子怎么办?再出点儿好歹,无论饿着、冻着,被媒体那一追踪一曝光,就不是咱们大会小会整顿的事,就真得披红挂彩游街啦!”
已经半夜了,两个大的早在小二的行军床上睡着了,小的那个还赖在她怀里吃奶。小二拍着孩子,满脸怒容:“跟着那俩爹妈就不受苦啦?饥一顿饱一顿不说,大的不让上学,小的每天就给几把水果糖应付了事,生孩子的目的就是给他们当挡箭牌?”
“怎么当爹妈是人家的事,咱们真心的管不着。况且这种事常有。您最近去现场去得少,基本上女骗子们都带着俩仨孩子招摇,其中一个保准在怀里或者肚子里。”
小二听得愣住了,但她一直抱着孩子,从那双手的颤抖幅度可以看出她要飙的气度。我悄悄地把她桌上的暖瓶水杯拿开,免得受池鱼之殃。
必须承认,只有小二这么“二”的人敢大半夜给齐总打电话,说的还只是自己的怀疑。也只有齐总肯这么迁就小二,除了在电话里咆哮的第一句:“你他妈知道现在几点啦?”就收敛声音,静静听小二把怀疑说清楚,然后挂了电话开始调兵遣将。
刑侦总队牵扯出一个全国性拐卖婴幼儿团伙。此案已成为部督专案,不日将全线收网。我们组给那仨孩子当牛做马了六十多个小时,三天后,公安部打拐办的人来接走了三个孩子,他们将和很多孩子一起,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祝福他们!
孩子们临走,一直哭一直哭,那个小的紧紧抓着小二的衣服领子不撒手,好像打拐办的成了人贩子。齐总和田副总都在,小二依然哭得稀里哗啦,那张脸要多扭曲有多扭曲,也真是只有她这么“二”的人才做得出来。
七、阅兵
8月31日至9月3日,全体公安民警、武警战士九十六小时在岗在位、值守执勤。
我真的很想说:感谢祖国的伟大富强!
31号,我们跟着治总的人清理长安街周边地区,无论餐饮娱乐、美容美发、整形纤体,还是中国外国的大小公司全部都很配合。当然不排除他们带着对带薪休假的憧憬和渴望,愉快地配合我们做各种安全检查。
我们大队的驻扎点就在某座高层写字楼上,每人值守两层。
1号早晨,有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过来加班,看见我们打地铺睡走廊,特意从自己公司端了杯热咖啡给我:“孩子,你一个人守两层,晚上不怕吗?”
我说:“走廊不关灯,也分不清白天晚上,就没借口害怕了。”
老太太感慨:“真没想到你们这么辛苦!喝吧喝吧,不够我那里还有。”
又陆续来了好几个公司职员,有的是回来配合安检的,有的是来加班的,有的是专门来取东西的。我向他们表达了我要在走廊里替他们彻夜当门卫的必要性,他们个个都很通情达理地表示支持,有的说,要不是规定必须锁门贴封条,他们可以让我睡在办公室沙发上,毕竟那里有热茶、热咖啡。有的还说,因为小长假大家把吃的喝的都带走了,要不能给我削几个苹果。可见老百姓大多都是心地善良、善解人意的。
晚上,我摊开地铺准备就寝。
昨天实在是太累了,连续几个小时的徒步检查不说,还因为检查误了饭点。等到吃饭时,饭菜给重新加热了,吃完后我的肠胃罢工了。整个后半夜,我在卫生间抽水马桶的间歇性咆哮中,成功耗尽了最后一点儿力气,整个人软塌塌的像一块果冻,躺地上黑甜一觉,什么梦都没做。后半夜醒来,走廊是亮的,玻璃门后的办公室是暗的,从地铺的角度望上去,走廊尽头的玻璃门后像是有个人在冲我微笑。
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警惕,我立马坐起来问:“谁在那里?”
对方不答。
我抄起手边的雨伞——我们是室内值守,警械装备少,并不是人手一份——慢慢站起来。白天大队人马检查过,所有门里外都上锁贴了封条,确认里面是没人的,除非他藏在了某个秘密地点,比如无人知道的夹层,或者有安全漏洞的天花板。既然不明真相地藏起来,肯定是为了阅兵式,没理由大半夜出来冲我微笑SAYHELLO吧?
“人”我是不怕的,但“有没有人”这个问题让我惊悚。
我一步一挪、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整扇玻璃门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门后景色没有任何变化,而我的心却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如果没人,那我刚才看到的是什么?
走近了,确实没人。我大着胆子往里瞅了瞅,除了桌椅灯扇,没有活物。这个问题平时可以当作玩笑,但临近阅兵,我可不敢自作主张,必须呼叫二师兄。红着眼睛、哈欠连天的二师兄跟我一起守在玻璃门外瞪圆眼睛看了半个小时,确认门没有松动,门后风平浪静后,又跑到楼下看,黑漆漆的一片,整幢楼没有任何灯光、火光、烟光等可疑存在……二师兄拍拍我的肩膀,回去睡觉了,也不管我能不能睡得着。
再次躺回地铺我才发现,“好好睡一觉”这个愿望,怎么会这么难实现?不久前的每一天,只要一过晚上十一点,我就呈现出一副过劳死前症状,满脑浆糊,胡言乱语,四肢乏力,只要一挨着枕头,连“啊真幸福”这心情都来不及感概,就火速进入梦乡,可是现在,我像条泥鳅一样,躺在地铺上翻来覆去寻找最佳姿势,结果都是徒劳。我开始数绵羊,数到三位数以后,我脑海里的景象开始变得恐怖起来,上百只绵羊在一个狭小空间里挤来挤去,俯视着看,就是一个硕大的蠕动中的毛团。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终于熬到天亮,太阳出来了。
继续巡视。我像二师兄曾经带我做过的案情分析一样,掰开揉碎地探索昨晚的“非自然现象”,不会真的是“鬼吹灯”吧?我在那扇玻璃门前又站了好久,确实没人;我又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地走了几个来回,当我重新躺在我打地铺的地方时,总算找到答案:那扇门上贴了三张彩色“小贴士”,提示公司职员衣着整洁、保持微笑、勤奋工作等,门后的迎宾台像旅馆前台似的,墙壁上挂了四五个钟表,显示不同城市的时间,还有城市交通图、形象照片、公司LOGO等。从我打地铺的角度往上看,那挂钟、LOGO、小贴士,还有迎宾台的高背椅,整合起来就像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站在那里冲你微笑……
再一次感谢马克思他老人家,这个世界确实是唯物的。
2号,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安检排查,等收工后,我看见玻璃门后的自己,都不单单只是蓬头垢面,谄媚点儿形容,镜子里的人是个败絮其外的吸毒青年,全身上下,只剩眼袋还算丰满;尖酸点儿形容,就是个表情尚算温和的中老年马加爵。
当然也别妄自菲薄,去领盒饭的时候,发现值守这栋楼的兄弟姐妹都是我的参照物。远远地看见柳婷婷从十二层下来,二师兄的脸皱成一团,从上到下扫视一遍,然后说:“哎呦喂,真想装着不认识你。”
“不至于吧?”柳婷婷白了他一眼,“大家都差不多啊。”
二师兄还是一脸的触目惊心:“你跟十三不一样,他一个老爷们儿,颓废点儿怕什么,专门就有姑娘好这口。你呢,也快三十了吧?怎么也跟他们学的成天蓬头垢面了?”
柳婷婷叉着腰:“我哪儿成天蓬头垢面了?这不是非常时期吗?我们被关在这楼里不见天日,上个厕所洗个澡都得掐表掐时间,生怕有督察蹦出来说你脱岗,我都不知道今夕是何年了,还有心情对镜贴花黄?”
二师兄微弱地申辩:“我也是好心提醒嘛,我不也没说什么嘛。”
柳婷婷劈手夺过盒饭:“你还想说什么呀?”扭着小蛮腰上楼了。
二师兄冲我:“你看看,嘴还那么不饶人,抓着小辫子就往死里说,说完她是能快感一整天还是怎么着啊?”
我没搭理他。
头痛欲裂,可能被空调吹的。曾经没空调不行,现在听走廊里空调的呼呼声,就像一片万恶之声,沉重又嘶哑,满脑子万念俱灰。
3号,终于阅兵了。我们不知道盛况如何,也看不见飞机在蓝天上画出的彩虹图案,我们连收看现场直播的权力都被取消了,唯一在做的就是巡视、巡视、巡视。等允许下楼放风的时候,太阳隐隐偏西,空气里有一股蠢蠢欲动的生猛味道,但风却吹得很温柔,这就是北京的夏天。我和它共处了好几年,每次换季时跟它挥手告别,我都很留恋。
终于能够心安理得地站在这栋豪华的写字楼前,什么也不想,呆看树木轻轻摆动,发出齐刷刷的声音,那声音真让人心动;云朵此刻正向天际线卷动,然后再层层翻转开。
想起《步步惊心》里四爷给若曦的纸条: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我们这几天,是不是也算“步步惊心”呢?
又发生一个小插曲。9月3日下午,某知名媒体人在阅兵观礼后,发微博:“全体观礼人员离场,留下太多狼藉,个别角落一片狼藉……我专门观察了我附近也就是旗杆西侧的几个方阵,人走后垃圾最多的排序如下:排在第一的是媒体记者方阵,废纸、稿件、资料袋和矿泉水瓶子到处都是,没有把给他们的网线恢复原样,人走了就放在过道中间,绊倒了群众找不到责任人;第二是各方群众代表,主要以遗弃瓶子为主;第三是中央和国务院各部门联系的知识分子和劳模,零散有些瓶子;第四,最干净的是公安各级骨干代表队,人走后一尘不染!了不起。但是年轻的媒体人太差了……”
当晚,该微博被某小姐评论:擦,不忘低眉顺眼讨好公安。
随即“观礼后的狼藉”微博被新浪删除。
然后,经历了短暂的微博对骂、群殴,老人家只好再发微博,并声明是TO少数媒体人1.少数媒体人只批评别人,容不得别人半点儿批评,真变成“无冕之王”了;2.片面诋毁公安,可是某些少数媒体人经常做的事;3.本号无意增加警媒对立,但是某些少数媒体人仇视公安才是警媒对立的根本原因。
不可否认,我们和媒体已经彼此不信任了。
只不过,不信任,又依赖。
因为媒体要靠我们抓眼球、保饭碗,我们要靠媒体公示消息、警示大众。
我们在互相提防的日子里提心吊胆。
八、英雄
今天全科的人都心情极好,温柔有加,态度和蔼。
上个月从我们这里领走的仨孩子,其中一个已经找到父母,爹妈都是花农,愣从云南空运来一大箱的含苞玫瑰,各种颜色的都有,整栋办公楼清香怡人。人人胸前都别了一朵,很是明媚。
引用田副总的话:人活着要有两个主义——理想主义和乐观主义。如果没了这两个主义,人生会变得暗无天日,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以前我们对这两个主义的调侃式总结就是: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要用它去寻找光明。直到小二“横傻愣二”地坚持这孩子肯定不止七个月的时候,我才知道,哦,我总在用我的眼睛去寻找黑暗,而忽略了我一直活在光明之下,我们过分夸大了现实的弱点,却将优点无意中淡化,我们忘记了理想主义和乐观主义。
现在,我们每天上班跟迎接复活节彩蛋一样有期待、有惊喜。动不动就收到从公安部打拐办转来的千奇百怪的礼物,比如一大袋地瓜干,陕西黄土高坡产的,奇甜无比;还有小龙虾,野生的,孩子爹妈自己从田里一只一只捉来的,一蛇皮口袋,同时配送一大锅自配的调料;还有一种奇怪的水果叫释迦,长得像释迦牟尼的头;还有一条小狼犬,说是送给我们看门的,考虑到门卫有可能失业,增加社会失业率,田副总让一个小文职抱走了。抱走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每逢律痞过来找茬儿,我们都很怀念那条据说已经长到一百斤的狗……
这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候,感觉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不久前的“九三”阅兵,阅的不仅是军情,还有警情、世情和人情。我们在这场盛事中看到了老百姓的善良隐忍,也体会到了部分人的冷漠自私,陌生人之间短暂的你侬我侬,还有媒体的话语霸权。这世界总有美好的一面,只不过你刚要感恩,却发现有人逼着你跪舔。我们没力气愤怒,但难免惆怅。所以,理想主义的田副总又教导我们:“这是好事。”他连说了三遍这是好事。
“这个世界上,所有英雄式人物的故事都是相似的,无论是西方的《奥德赛》,还是东方的《西游记》。在你通往成功的道路上,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道磨难。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警察就是一个成就英雄的职业。当你选择读警校的那一刹那,你就要明白你所踏上的将是怎样的一个征途。如果你当初选择警察是冲着高收入、高地位来的,你很自然就会在这个过程中被自然选择出去。
“有些人当了几年警察就不愿意做了,我恭喜他们,在年轻的时候他们就发现这样一条艰苦的道路不适合他们,他们还来得及转行。不干警察,干保安、干IT,干什么都比警察收入高。但我更珍惜留下的这个团队,去伪存真,流沙沉金,你们比金子还可贵,你们是钻石。我的很多优秀的学生,他们的技术可能是一流的,他们的智商可能是卓越的,可是,他们就是差了那么一点点东西,会半路逃走,而你们有这个东西——就是信念。一个有着坚定信念的人,才会在我们这里经历各种磨难而无怨无悔。我相信,你们这些人,最后的墓志铭上都会刻着两个字:英雄。”
人为什么需要一个领袖,因为他是你的精神支柱。在你脆弱得即将倒下的时候,有人搀扶你一下,推着你继续往前走。当我们心理脆弱的时候,当我们都在质疑自己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吃力不讨好、暗无天日的职业时,田副总的话,就是那剂强心针。这世界,很多东西可以用物质来衡量,房子、车子、衣服、化妆品……而有那么一些东西是用金钱买不来的,荣誉、骄傲、被需要、被信赖,彼此守护、并且彼此相信终有一天,我们是英雄。
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时曾言道:“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
龙的这种能屈能伸的特性,和我们警察很像。
我相信,跟着这些理想的、温吞的、酷辣的、横二的师兄弟们在一起,我的未来,一定是英雄。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洛风 期刊:《啄木鸟》2016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