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在楼顶出现。那是一座仿古建筑,三十多层高。楼顶铺的是青色瓦片。俯身可以看到几条细如米线的街道,还有一小片一小片的绿树。奇怪的是,街道上没有任何人和车辆。唯有阳光凌空照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去楼顶,怎么上来的。陡峭的楼顶让他想起少年时候的山坡,青瓦有些发黑,如同秋后的水苔。正在纳闷之际。忽然从对面飞来一根白色的、粗壮的麻绳。他还没看清,一个人就趴在了楼顶边上。他闪念想:那个人肯定是来要把他推下去的。
这是多么邪恶的一个想法?
他先下手为强,不能犹豫。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快刀。他越过屋脊,猛地向下一挥,刀子就削断了绳子。那人向下坠的时候,他才看清,那个人原来是他爱人。他大吃一惊,想也没想,随后也纵身跳了下去。
绝对没有生还可能。他闭上眼睛,内心里全是愧疚,还有惊恐。忽然,他的身体停了下来,睁开眼睛一看,原来自己抓着绳子,悬在半空。令他惊异的是,自己竟然有此强壮的臂力。再一想,应当将绳子缠在腰上,防止手掌滑脱。
正在他这样想的时候,绳子断了。
这是我在中午做的一个梦。很短暂,大致一分钟时间。惊醒后,却觉得这个梦很有意味。我首先想到,无缘无故地身在无人的楼顶,并且没有因由。这可能是一种暗示或者预示。再有绳索及一个人突如其来,以自保而又先下手为强,事故酿成后,又发现那人是自己爱人。随即愧疚,决然下坠,以期与爱人同生共死,却又在半空停留。可就在设法自救的时候,绳子突然断裂。
这一结果,与原来毫无二致,只是多了一个过程,多停留了几秒钟的时间。
我想这个梦非同寻常。此前几个月时间,从没做过一个梦。我也早已过了被各种稀奇古怪的梦围困的年龄。偶尔做一个梦,便会觉得蹊跷,忍不住要在心里想半天。把梦里情景和整个过程过滤一遍,然后猜测这个梦的生成原因及其预示。
弗洛伊德说:“梦确实具有某种意义,而一个科学的释梦方法是有可能的。”由这句话我想到,一个人无缘无故地出现在三十多层高的楼顶,且看到的却是与此时代多数建筑不同,带有某种古典和农耕色彩的青瓦楼顶,正在懵懂之时,凭空飞来一条绳索并一个手攀檐壁的人。为自保,或者说主动解除威胁,“我”挥刀砍断了绳索。那人坠落的时候,才发现是自己的爱人。这一奇怪的流程,组合起来,就是一幅惊险的画面,还有强烈连环谋杀案的意味。
由此,我觉得自己的一种内在的不堪,以及心中的那份邪恶。如果拿人性这个词来解释,其预示和阐释的空间会相应增大。人在自身危险时候,面对突入其来的他人,首先想到的不是营救,而是落井下石。再者,当自己伤害的是自己最亲密的人时,那种惭愧与悲痛,人性深处的善良又卷土重来。在那一瞬间,人人都会想到:伤害自己最亲密的人是一件最不可饶恕的罪过,唯一的方法,就是把自己也推向与对方相同的境地和命运。至于后来为什么又在半空手抓绳索停住,并以将绳缠腰的方式自保,正要实施时候,绳索再次忽然断裂。
这其中体现的是,无论是哪种形式,坠落都是一种向下的行为;无论时间长短,其结果一致。
几个月之前体检,我被查出“颈椎轻度骨质增生;项韧带钙化。脑基底缺血及脑前庭血管供血不足”等症状。这个梦,是不是与此有关呢?如果楼顶即人脑的话,檐壁是否就是脑基底?绳索可以引申为脑前庭血管。而随之而来的人,是不是提示我在睡眠时候,又发生了脑前庭血管供血不足的症状?进一步说,迅即的坠落是不是一种象征或者暗示?如脑基底供血不足,血管缺血,必定会影响大脑运作?
弗洛伊德还说:“梦从本质上讲就不是一种心理活动,仅仅是一种肉体的运动,通过符号以呈现于感官的作品。”如果真的如此,上述解释完全成立,梦可能真的有预警或某种象征作用。
想到这里,忽然记起前一年在《世界文学》(2013年1期)看到西班牙作家胡安·马尔塞的两篇小说。一篇名字叫《日渐消解的作家》,写一个多年回避影像的作家,某一日,当他下决心配合出版商走上荧屏、接受一切访谈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日渐透明,以至于越来越模糊。最终,这位作家真的寂灭无声,不知为何地人间蒸发了。另一篇名为《“不羞钢”汽车》。一个收入丰厚的商人,有天开车回家,见自家围墙被人涂抹得不像样子,还有一幅广告,十分恼怒,一个男孩儿站出来说,是他做的,而且他有一辆很漂亮的汽车,就停在不远处泊着。要商人购买。商人顾盼之间,什么也没有。第二天依旧如此,男孩儿仍旧坚持说有一台车,并指给他看。商人再看,还是什么都没有,便以为男孩儿精神有问题,或无故敲诈他。男孩儿依旧不依不饶,天天在他家门口等他。商人一气之下,想掏钱结束这种旷日持久的麻烦。男孩儿拿到钱后,把车指给商人看。商人回头一看,却发现果真有一台漂亮的赛车停在他家不远处。
当时,读完这两篇小说,我想到四个成语:自以为是,蛮不讲理,胡乱妖娆,咄咄逼人。在这里说出那一次不相干的阅读,绝不是故意引申,而是自然出现。一个在影像世界日渐透明最终消失的作家,一出看似荒诞的恶作剧,与我的这个梦一前一后联系起来。这究竟又预示了什么?或者,我在反思这个梦的时候,为什么会忽然想起马尔塞的那两篇小说?前一篇小说应当说是一个极具现代意味的寓言,也昭示了人在信息时代的某种必然宿命。另一篇小说则以荒诞和奇迹方式,让我们看到了世界、人和人已存的和潜在的那种隔膜、不信任和诸多的不确定。
然而,这两篇小说到底与我的那个梦在何处“交接”和“联通”呢?对此,我一无所知。我只想到,一个人在一切迅猛的时代,很多东西都会没有来由,且持续深重地对人的肉身、精神和灵魂产生影响,甚至左右和纠正人类以往的生存和生活习惯,篡改了我们已有的日常认知和对事物的传统处置方法。
毋庸置疑,信息科技的力量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姿态和力量,持续、深入地改变着这个地球上所有的人和事物。如同我那个梦,无论是肉体自身发出的警示,还是某种潜意识征象,其本质和马尔塞这两篇小说异曲同工。我觉得,在当今时代,几乎每一个人都是被悬空的,而悬空的作用力,原本受制于人,但在运动过程中,又背离了人的初衷,进而成为了一种不可掌控的物质能量。这种能量无可匹敌,就像梦,做梦者本人不可预料,更无法阻止和参与编排。
分类:散文随笔 作者:杨献平 期刊:《啄木鸟》2016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