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央八项规定颁布之后,吃饭成了一件麻烦的事情。
吩咐司机把车停在远远的地方,然后各自步行到饭店。现金已经由市委秘书押在了前台,一再叮嘱不开发票,是私人小聚。菜点得很讲究,海参、鲍鱼一概不要,只点那些在当地很有名、很精致的家常小菜。酒是市委书记夏天从自己家里抱来的,一大瓶子,用眼下最时髦的南美玛卡泡的药酒。
第一个举杯的当然还是夏天,声音却比往常低了八度,话也简洁,只有四个字:“吃好,喝好。”
大家就吃吃地低声笑了,彼此心照不宣,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气氛才慢慢恢复了,但也达不到以前的热烈,每个人都好像心里藏着事。公安局长周宇航偷眼看夏天,暗想:他为什么要顶风作案,在这个时候招呼大家喝酒呢?
从出席的人员成分分析,周宇航也依然不得要领。如果是要研究与公安有关的事,主管政法的副书记、副市长却都不在。坐在夏天身边的,是市人大常委会的一位老副主任,早就吃凉不管酸的了。再往下是两位市文联的领导。这个级别的干部,见市委书记并不容易,所以这二位坐在那儿就有点儿诚惶诚恐的样子。可要说是谈文化,宣传部长也没到位。周宇航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他知道夏天这个人城府很深,他不想让你知道的事,你永远不要想能猜出来。
吃着、喝着、聊着,周宇航才逐渐知道了些大概原因。人大的老副主任曾经是夏天女儿的中学校长,前两天刚过了六十岁生日,夏天说是替出国在外的闺女为老爷子祝寿。这理由合理,而且温馨。而这位老主任又做过市文联的老主席,文联干部作陪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听得出,这两位现任主席、副主席平常有点儿芥蒂,文联工作开展就有些别扭,在贯彻市委“文化兴市”战略上就迟迟不见动作。对夏天感激不尽的老主任在酒桌上主动给他们做开了调解工作,说得脸红脖子粗,还拍了桌子,闹得那二位下不了台,只好一再保证今后要齐心协力。
而桌上的另一位陪客,是市政府老干部管理处的处长,夏天顺理成章地向他交代了老主任退下来之后的保障问题。然后,话锋一转,又向老主任提到这位处长的儿子。那儿子出息不大,在市人大给领导开车,公车整顿的消息一出,儿子的饭碗可能不保。夏天说到这儿,老主任就一挥手打断了他,说:“夏书记你放心吧,这孩子的事儿包在我身上了。”夏天哈哈大笑,又指着饭桌上那个一直没大说话的陌生人,对正起身要敬老主任酒的处长说:“你还不认识吧?省里下来视察的刘副秘书长,刚到。刘秘书长其实是本地人,哎,他可有个闺女,在周局长那儿当协警,二十八了,待字闺中。我看,配你那开车的儿子挺合适。”
周宇航简直要对夏天五体投地了。他早听说这位市委书记最大的特点就是平易近人,而且善于在工作中打亲情牌。看今天的这顿晚饭,夏天一石多鸟,云淡风轻,现在又用极其轻描淡写的形式向大家介绍了那个明显有些拘谨的副秘书长。他特意点出了那人的女儿在公安局,这也许是今晚聚会叫上他周宇航的真实目的?周宇航急忙起身敬酒,亲切地问孩子叫什么,在哪个部门工作,还说了回去要好好照顾一类的话。
周宇航是个交流干部,从北方来到这个长江边上的小城任职已经一年有余,但市里四套班子的大多数干部,他还只是半熟脸。说心里话,他也没想和他们真正打成一片,因为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等到明年初市里开过人大会,他将是副市长兼公安局长。而这一届副市长做过,他就有机会衣锦还乡,顺利回到他的原籍去继续做官。这里只是他人生的一个驿站。周宇航也算在官场打拼的人,他知道,他目前这种位置,不兢兢业业不行,陷得太深也不行。按说,现在他没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但他就是一直有一种不安全感在心底挥之不去。为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感觉像风筝断了线,飘着,是没有方向的茫然;落地,有可能是弃如尘土的命运。因此,他和这些同事们打交道的时候就小心翼翼,很注意礼貌,也很矜持。
刘副秘书长站起身和他碰杯,也很礼貌、很矜持。这人眉宇清朗,文质彬彬,不大像官员,倒像个大学教授。酒喝过,他低声问周宇航:“听说周局不是本地人?”周宇航点头说:“对,我是交流干部,今后还要请刘秘书长多关照了。”刘副秘书长笑笑,推推眼镜:“哪里,我也离开本地多年,说起来也算人生地不熟了。只有家属,热土难离,一直在老家生活。”周宇航点点头,转身归位,却觉得那人的眼睛似乎一直跟着他。坐下回头,果然,刘副秘书长刚刚垂下眼帘。那眼波的最后一闪,竟然是犀利的,周宇航心中不禁一凛。
官场就是这样,热热闹闹的一个饭局,却总是让人感觉像是鸿门宴,屏风后面暗藏着某种心机。周宇航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地抿了一口,一线辛辣,从舌头到食道,再到胃里,火烧火燎的,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手机在衣兜儿里震动,周宇航知道是谁,可不能接。刚刚落座的时候,夏天就宣布了纪律,手机一律收起,不许打,也不许接,大家喝顿安生酒。
只好就这么耗着了。夏天却好像洞察一切,招呼服务员上主食,说老主任年岁大了,别让老人家熬得太久。最后一杯酒是在一片祝老领导身体健康的祝愿声中喝下去的,然后夏天首先站了起来,大家也纷纷起身。老主任有点儿意犹未尽,红着脸一再说夏书记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夏天这时却好像有点儿心不在焉了,但仍然笑着答应。在纷乱中,他的手突然从人缝里伸过来,在周宇航的胳膊上一抓。周宇航一惊,马上反应过来,高声说:“你们先走,我去趟厕所。”随即进了洗手间,反手关上了门。
外边的声音渐渐远了,房间里响起了服务员收拾残局的声响。周宇航走出洗手间,倒把小服务员吓了一跳。他挥手让服务员们先出去,就看见夏天匆匆地从外边返了回来。而这位市委书记的脸上,一晚上的柔和亲切已经全部消失,换上的是冷静和严肃。
而接下来的谈话,让周宇航那种不舒服的感觉瞬间放大,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竟是一直站在悬崖边上的,那种茫然的感觉其实是他面对看不见的危险时一种油然而生的直觉。
他终于知道夏天精心组织这场饭局的真正目的了。
二
走出饭店大门的时候,周宇航竟看到市公安局副局长刘练、指挥中心主任田国安和研究室的副主任齐小峰站在台阶上在热烈地谈论着什么。刘练的背影如同在案件勘查现场一样,挺拔、刚硬,透出一股强势。正在说话的田国安则表情丰富,眉毛眼睛随着话语乱动,一眼看到周宇航走出来,他的神情瞬间凝固了。刘练则迅速地领悟到了,转身,快步迎了上来。
“谈完了?老夏有什么指示?”周宇航早就发现,刘练从来不称呼夏天的官职,只叫他老夏。而且,他还发现,在这座城市简直没有这位副局长不知道的事。今天晚上的聚会,夏天本来是要求保密的,可这小子仍然像特务似的打探到了一切,而且丝毫不怕周宇航不高兴,就这么大模大样地堵在饭店门口。
周宇航心里很别扭。在推开玻璃门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他们在用当地的方言交谈。他很不喜欢他的部下用方言说话,特别是当着他的面儿,他有时甚至怀疑他们是故意的。这让他和他们之间有了一点儿隔膜。他点点头,没说话。刘练也不再问,回身招手,周宇航的车就从停车场的黑暗中钻了出来。
在拉开车门的时候,周宇航淡淡地说:“有事儿吗?要没事儿,你们也早点儿回去休息吧。”
他感觉刘练好像还想说什么,但也没有说。车门关上,启动,三个部下的身影迅速退去。司机小霍按了一下喇叭,车子拐个弯儿,上了长春路。
手机又震动了。周宇航皱皱眉,不用接他也知道是妻子张荟。每天晚上的这个时候,这个公安局的女政委,在忙完了工作或家务之后,总要给丈夫打个长途电话过来。
手机震动了一遍又一遍,连小霍都听到了,有点儿诧异地从后视镜里偷窥,周宇航暗叹口气,打开了手机。
“还在忙?”女政委的声音平静,像是和部下谈心。
周宇航也简短地回答:“刚吃过饭,应酬。”
“少喝酒。药吃了没有?”
“吃过了……老太太没事儿吧?”
周宇航的老母亲得了那种叫海默什么的病,记忆力迅速衰退,现在已经是他最痛苦的牵挂。也许,他心里的迷茫,也是与母亲紧密相关的。
“今天还可以吧。已经睡下了,小薇在陪着。”
周宇航举着手机,等着妻子继续说下去。可是张荟却沉默了。这种沉默说明她还有要说的话,却一时不知如何说起。周宇航其实也是知道妻子要说什么的,也知道她的迟疑是为了什么。他也沉默着不说话,也不挂断电话。这种等待在千里相隔的两个人之间迅速筑起了一堵墙,像是迈也迈不过去的障碍了。
“那么,你也早点儿休息吧。我今天开了一天的会,也累了,我要睡了。”好半天,张荟说。
周宇航忙回答道:“好吧,你快点儿睡吧。”
他隐约听见妻子好像叹了一口气,然后挂了电话。他看看手里的手机,屏幕上妻子的头像久久停留,仿佛是无言的抗议或是哀怨。他知道,妻子是想问他一句话,到底有没有可能向市委领导提出调回家乡的请求。
其实夫妻间已经几次讨论过这件事了,每次的讨论都没有结果。因为两个人都是领导干部,当然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来了一年了,要当上副市长了,你想打退堂鼓?这无疑是自毁前程。可是,张荟面临的生活太艰难了,糊里糊涂的老太太什么都忘了,可没忘了折腾儿媳妇。周宇航的母亲容忍不了一个好像比儿子还强势的儿媳,何况这个儿媳还不给周家生儿育女。
周宇航有时会感觉生活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他了解自己,一个由寡妇母亲带大的独生儿子,一个从小到大在寂寞和孤独中长大的男孩儿,公安局长只是他的外壳,软弱和怯懦才是他隐秘的内心。他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太累。就说今天晚上夏天和他说的事吧,他知道,尽管市委书记已经尽量轻描淡写,但也足够他今天夜里睡不着觉了。
镇静了一下自己,他吩咐小霍把车停下。小霍说:“您喝酒了……”他就说:“我不开车,我只想走走。”见小伙子还犹豫,他就绷起脸说,“你走你的,我又不是不认识路。我透透气,回头我打车回去。”
小霍只好走了。当车的尾灯消失在路口时,周宇航决定了,他需要找个可靠的人说说那件事。
开始想给妻子张荟打电话,转念想她应该已经睡下了,别打扰她了,而且,手机也不可靠。他又想给省里的魏书记打电话,想了想也没敢。魏书记似乎挺喜欢周宇航,曾经在几个场合表扬过他,他也曾经找理由去拜访过,聊起来居然还是老乡,多少还沾点儿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但是,此时此刻打扰他,周宇航想想,还是太冒失,反而容易引起误会。
周宇航常常感叹,在官场上,人和人交心很难。
远处大排档上,突然有一群年轻人唱起歌来。细听,是有人考上研究生了,一群同学在庆贺。周宇航叹口气,想自己还不如这群孩子活得轻松呢。他转身向江边走去,一边走一边翻着手机里的电话号码。
在江边的小茶馆里,周宇航推开面向江水的窗户,让带着水腥的空气灌满自己的肺叶,思量再三,终于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当对方的声音伴随着汪汪的狗叫声响起来的时候,他只简短地说了一句话:“江边,两益兴,我等你。”
在这个仍然陌生的城市,也许只有这个人,周宇航还算信得过了。
放下电话,他心里突然打了一个沉,暗想:刘练他们三个为什么突然会在饭店门口出现?他们在等自己?可他们又为什么什么也没说?
三
第二天清早,周宇航推开办公室的门,第一句话就对秘书小丁说:“你想办法调一下田有才的预审卷,1999年的。”
小丁正在给他倒水的手停了一下。周宇航立刻敏感地意识到,昨天夏天书记和他说的事,这小子应该是知道了。
现在的社会,无密可保。小道消息有时甚至比正式文件还快捷,还准确。昨晚刘练他们的异常表现,已经让他有所警觉了。
小丁是唯一一个周宇航从原城市带来的干部。周宇航上任的第一天就给他下了死命令,晚上有事没事都不准私自外出,不准和当地干部有过多接触。小丁还是听话的,看各种无聊的光碟就成了他每晚唯一的消遣。这小子和周宇航一样,妻子留在原城市工作,是个小学教师,师范大学毕业留在那座城市,孤身一人。周宇航也知道,让小丁不折不扣地执行他的要求,也不现实,时间长了,寂寞的小伙子也会有些私下的活动。而小丁的身份,注定了他会被人重视,会慢慢陷入某些圈子,甚至形成他自己的某种小势力。周宇航也想得明白,这样其实也有好处,小丁会成为他的另一条消息渠道。比如现在,他就可以试探一下,看看那件事已经产生了多大影响。
于是,当小丁转身准备出去的时候,他不经意似的问了一句:“你知道田有才吧?”
小丁的语气略有迟疑:“听说过……好像,枪毙了?”
周宇航招手:“你回来。”小丁转身回到桌边,周宇航接着问,“你知道多少,都告诉我,别隐瞒。”
小丁笑了,但有点儿勉强:“看您说的,我能知道什么。昨天晚上我们几个喝了点儿酒……没喝多少。小韩就说,夏书记找您了,说田有才的案子有点儿问题。”
周宇航知道,小丁嘴里的“我们几个”,都是市里领导的秘书们,而小韩,是市委林副书记的秘书,是“我们几个”的头儿。
“小韩还说什么了?”周宇航当然清楚,林副书记和夏天一直不和睦。其实,也没什么原则问题,只是听说那个市委书记的位置本该是姓林的,结果却姓了夏。也许并不是夏天做了什么手脚,但老林心里那种“既生瑜何生亮”的悲愤,却是排解不开了。
话既然说开,小丁的舌头也就利索了:“小韩只说,这事儿太复杂,对周局长是个大考验。不说别的,这案子当年轰动全省,是作为典型宣传过的,刘练因此提升副局长,现在要想翻案,恐怕……”
“行了。”周宇航打断小丁的话头儿,“你去调卷吧。记住,直接找这个人,别人问什么也不要说。”他把一张纸条推给小丁,然后端起茶杯,把脸埋在腾起的热气里。
昨天晚上,当市公安局政委肖明满头大汗地赶到两益兴茶馆后,周宇航开诚布公地向他复述了夏天和他说的事。他豁出去了,因为他知道这件事容不得他前怕狼后怕虎。而且,这件事更容不得他有任何借口推托。说当时我不在?说我不了解情况?人家会告诉你,正是因为你当时没有介入,才相信你会保持中立,相信你会公正地处理此事。而昨晚周宇航也是这样和肖明说的:“老肖,你我当时都不在局里,市委才相信我们能把这件事处理好。这不是件小事,肯定会在全市引发一场地震。但是老肖,我们是共产党员,我们没有退路。”
肖明当时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然后拿来纸笔,给周宇航列了一份名单。这份名单,涉及的都是重要岗位上的人物。“都是你下一步用得着的人。”老肖说这话时很郑重,像是他这个老消防兵接到了上火场的命令。这让周宇航很感动,他相信自己没找错人。
今天他让小丁去调案卷,交代给小丁的人名,就是老肖开给他的。老肖昨晚还特意声明:“这些人不是说和谁有矛盾,有过节,而是我认为他们正直,关键时候把握得住自己。”
肖明是前年从消防部队转业来到市公安局任政委的,他曾是省里赫赫有名的消防英雄,身上留着多处伤疤。因为妻子是本市人,他也就放弃了留在省城的机会。这是个保持了部队作风的人,不抽烟、不喝酒,每天早晨要跑五公里,风雨无阻。也许是因为经历不同,或者是性格不同,他和局里其他领导都有点儿若即若离的感觉,和主抓刑侦的副局长刘练更是有点儿格格不入,甚至,周宇航曾经见到他们在楼道里相遇,竟然没说话。
这也是周宇航找上肖明的原因。
为田有才翻案,刘练应该是最大的阻力。当年,刑警支队长刘练在十小时内抓获犯罪嫌疑人,在十二小时内突破嫌疑人的心理防线,一天时间拿下轰动全省的杀人大案,随后立功受奖,顺利提升为市局副局长。田有才这个名字是他一生荣誉中的一个亮点,是他在酒桌上常常炫耀的话题。而现在,这一切将成为笑柄。
想曹操曹操到。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周宇航还没反应过来,门已经开了,刘练一如既往,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劈头就喊:“老周,沿河乡又出案子了,还是抢劫。我马上过去,这回要不把沿河所的老葛撸喽,我不姓刘!就是不作为嘛。”
沿河乡派出所的所长老葛,离退休还有两个月,确实有点儿松懈了。局党委一直在研究调整,还没定下来。从这点说,刘练的愤怒无可厚非,但他那种大大咧咧的态度,却让周宇航暗自皱眉。他指指对面的椅子,示意刘练坐下,然后说:“老刘你沉住气,别老这么火大。领导干部嘛,得有个领导干部的样子。说你多少回了?”
“我来不了你那套!”刘练虽然坐下了,但仍然怒气冲冲的,“我这个人,就是这个狗脾气。”
“老是狗脾气还行啊?”周宇航学着刘练的口头禅说,“咱们是人,我的老刘!何况上面现在对干部要求多严啊,你老这样可不成。”
刘练翻了翻眼皮,好像还不服,却也没再说什么。但是,他突然腾身站起,两只手撑着桌子,把脸探到周宇航眼前,单刀直入地问:“老周,你说实话,局里现在是不是对我这个人有议论?”
周宇航一惊,心想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看来昨晚刘练出现在饭店门口也是有目的的,只是在最后时刻,他把要说的话咽回去了。这说明他的强势只在表面,而他的内心也在煎熬。此时此刻的质问,也是他在心里翻腾太久的话了。
两个人对视,然后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挪开。一时间,双方好像都有点儿心虚。
正在这时,秘书小丁抱着一堆案卷进来了,冒冒失失地进门就说:“局长,田……”一眼看见刘练在,后边的话急忙打住,堆起笑容招呼道,“刘局也在……”
周宇航的心往下一沉,他知道,凭刘练在多年刑侦工作中锻炼出来的敏锐,就小丁那脱口而出的一个“田”字,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果然,刘练的脸色突然变了,愤怒和暴躁消失,英俊的眉宇间只留下一种冷峻。他的两道目光紧紧盯住小丁手里的案卷,嘴角慢慢浮现一丝冷笑。周宇航判断,刘练认出了这一摞案卷。这个人就有这个本事,他经手的案子,案发的所有经过,涉案的所有证据,都能记得一丝不差,包括任何极微小的细节。曾经在一次案情分析会上,周宇航亲眼见他在听侦查员汇报时拍案而起,质问:“你说清楚,墙上的喷溅血是几滴?”侦查员犹豫了一下,说:“六……滴吧?”刘练就怒喝:“七滴!你是干什么吃的?连这都数不清?”周宇航暗暗佩服刘练,他进案发现场只待了十分钟,却比勘查现场的侦查员看得还清楚,难怪他的部下都称他为“鹰眼”。
而现在,“鹰眼”也面临了他人生可能出现的最大挫折,一世英名很可能毁于一旦,这也难怪他会暴怒、挣扎、反抗。但是,这种挣扎和反抗意味着什么,他应该也是知道的。
刘练突然向门口冲去。和小丁擦身而过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撞了小丁一膀子。小丁站立不稳,几乎要叫出来,手里的案卷哗啦一声散落到地上。再看狂躁的副局长,已经消失在门外了。
周宇航知道,一场将震动全局乃至全市、全省、全国的风暴,要降临了。
四
现在市里的交流干部有五六个,过着单身生活的他们都被安排住在市委招待所里。这个招待所其实和中国所有中等城市的市委招待所一样,是座庭院深深的宾馆。周宇航他们占据着大院中的7号楼。此刻,夜色深沉的院落里只有这里灯火通明。
周宇航在办公室里读了一天的案卷,直看得头昏脑涨。推开7号楼的大门时,宽畅的大厅里有两个男人正光着膀子汗流如雨地打乒乓球。
市委秘书长老艾其实是本省人,从省委办公厅下来挂职。这里回省城走高速路也不过一个多小时,但老艾说乐得在这里逍遥,也不愿回去听更年期老太婆唠叨。老高是市政府分管文教的副市长,和周宇航一样也是北方人。现在,两个人一边打球一边斗嘴,忙活得不亦乐乎。见周宇航进门,老艾先说:“哎呀,还是公安局长潇洒呀,每天都有腐败活动啊。”
老高也应声附和道:“就是,哪里像我们,苦得跟庙里的和尚差不多。”
周宇航打起精神,笑着说:“二位,别拿穷人开心好不好,腐败?谁敢啊。再说,公安局忙得脚朝天,也没时间腐败呀。你们看我哪天比你们回来得晚,其实就是开会。”
秘书小丁就住在一楼,听见领导的声音急忙走出来,接过周宇航手里的书包。
“有要批的文件吗?”周宇航照例问。小丁低着头,说了声“没有”,就回屋了。周宇航立刻感觉不太对,跟着小丁进到他屋里,发现这小子正在看光碟,是一部美剧,好像是警匪片。
“怎么了?情绪不太高?”他问。
小丁笑笑:“没事儿。”说没事儿,但脸上的笑挺勉强。
“别敷衍,”周宇航绷起脸,“有什么事儿直说,就咱们俩在这儿,你还瞒我?”
小丁有点儿不好意思,抓抓头发:“老婆来电话,怀孕了。”
“好事儿啊!”周宇航一屁股坐到小丁的床上,心里却突然有点儿不是滋味。妻子张荟不生孩子,年轻的时候不想生,现在当了公安局政委,当然就更不能生了。有时候周宇航也猜测,妻子其实也是想要孩子的,可她太好强,不愿承认自己的小软弱。看看小丁,这小子其实比自己还要幸福呢。
“她有点儿……害怕,反应也比较厉害,老吐。”
见小丁吞吞吐吐的,周宇航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你明天安排一下,回去看看她。我建议你把她接来,也好照顾。”他这样说着,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小子不是想逃避什么吧?看看露出笑容的小丁,他又暗自责怪自己神经过敏。叮嘱几句,周宇航转身回自己房间,刚把书包放下,就有人敲门。
打开房门一看,竟是那个在酒宴上见过一面的刘副秘书长。
“不打扰吧,周局?”姓刘的依然笑容可掬。
“哪里哪里,请进。我只是没想到,刘秘书长怎么这么晚了还……”
“和艾秘书长碰了碰工作,一聊就晚了。刚看见你回来,就……也没事儿,要不你休息吧?”
周宇航当然明白对方的所谓“没事儿”肯定是有事儿,忙说:“休息不着急,刘秘书长大驾光临,求之不得啊。坐坐,我给你烧水,我这儿还有点儿好茶叶呢,上次去台湾,带回来的冻顶乌龙。”
“茶就不喝了,这会儿喝茶我睡不好觉……周局,咱们开门见山吧,想必田有才的案卷你也读过了,你怎么看?”
周宇航大吃一惊。他马上意识到,这位刘副秘书长根本不是来视察的,而是负有特殊使命的钦差大臣。看来,省里对这起案件高度关注,而且充分估计到了可能会出现的阻力和干扰。那天晚上的宴会,看来真的是鸿门宴了。
他镇静了自己,迎着对方高深莫测的目光,谨慎地回答说:“我刚刚翻了一遍,还没系统看,所以……只了解个皮毛而已。至于当初错在什么地方了,还要调查。”
“现在依法治国可是中央抓的头等大事,不然,上面也不会这么重视。内蒙古那个案子你知道,影响多不好……办案人已经被‘双规,但是,人已经错杀了,说什么也晚了。”
刘副秘书长叹口气,仿佛有无限的感慨。两个人都沉默起来。电水壶在角落里咯咯地响,水蒸气在不大的房间里弥漫着,就像两个人捉摸不定的心情。
“好啦,走了,你忙一天了,快休息吧。”
当水壶的提示哨声响起的时候,刘副秘书长告辞了。周宇航把他送到楼门外,两个人握手、告别,都摆出很亲切的样子。
看着刘副秘书长的车拐出院子,周宇航的手机响了,开始以为是妻子张荟,掏出来一看,却是政委肖明。接了,肖明第一句话就说:“刘练去省里了。”
周宇航没说话。他心里有点儿别扭。肖明是通过什么渠道掌握了刘练的动向的,他不能问,但不能不想。难道这老兄已经安排了对刘练的监视?阻止他?还是默认?
更重要的,刘练显然已经开始绝地反击了。
他半晌没说话,然后把电话挂断了。
周宇航阴着脸回到自己房间,洗了澡,吃了安眠药,然后便躺到了床上。他先给妻子发了短信,说太累了,就不打电话了,睡了。等到妻子回了信,就关了手机,试图睡觉。辗转反侧了不知多久,才蒙眬睡去,却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面目不清的男人,在云雾里晃来晃去。忽然间,人醒了,翻了几个身,从床角处摸到一只柔软的大枕头,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周宇航从小就是抱着毛绒玩具睡觉的,结婚之后才渐渐改了这个毛病。独自一人来到这个城市,担负起这么沉重的责任,这个不可对外人言的毛病又犯了,于是改为抱枕头。他也不再羞涩,反正妻子也不在身边。四十五岁的男人就这么抱着枕头慢慢睡着了,这是一个内心柔软的公安局长的秘密。
五
在市委书记夏天听取情况汇报时,田有才案件的始末才第一次以清晰而且准确的表述呈现在周宇航面前。尽管他反复读了多次案卷,案情也都清楚了,但能在一份文件里用如此精准的语言来说这件事,写材料人的文字功力让他佩服。他知道,这份材料是研究室副主任齐小峰起草的,这小子平日不哼不哈的,但不愧是公安局的“第一支笔”。
田有才,男,案发时23岁,是本市某工厂工人,仓库保管员。1999年3月21日夜,该厂厂区内发生一起轰动全国的杀人大案,共杀死包括厂党委书记、办公室主任等四名工作人员。田有才之所以在天亮有人报案之后迅速被认定为嫌疑人,原因有三:一、他当晚无缘无故地和人换班,留在库房过夜,有作案时间;二、他因手脚不干净,偷仓库里的零件进行倒卖被处分,曾找厂党委书记申诉发生口角,有作案动机;三、有多人证明,他曾扬言要杀人,而且点名要杀书记和他的情妇,即厂办公室的女主任。而那晚这对男女恰恰就一起死在了书记办公室的床上。
齐小峰在他的材料中,特意介绍了田有才这个人的性格特点。此人是孤儿,从小在本市的孤儿院长大,生性顽劣、不受拘束、随心所欲,并且口无遮拦,喜欢胡说八道。周宇航明白,小峰这样写自有深意,表面看是说这人品质差,其实也暗含着为当时办案民警轻信口供找理由。听着肖明读这份材料,周宇航偷偷看市委书记夏天,只见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根本无从揣测这位书记在想什么。
现在回头看这起案子,确实有一些疑点当时被疏忽了。比如,案发现场包括了书记办公室、财务室和工会办公室,这几处都有翻动,也都丢失了财物。女会计小刘当晚加班结账,留宿在财务室被杀,勘查现场时发现她手指上的铜戒指被捋走了。但在田有才的住处并没有找到什么赃物,只恰巧有一枚铜戒指,田有才说是自己买了玩的。这枚戒指后来成了重要物证。但它到底是不是小刘那枚,严格说不能证明。还有,凶器虽然在厂区的荒草地里找到了,但上面没有田有才的指纹,而且,和田有才的交代也对不上,田说是水果刀,而找到的是把军用匕首。
田有才到案后先是抗拒,随后很快就承认了,而且是一开口就收不住,简直是竹筒倒豆子的状态。周宇航看案卷,发现这人还真的是喜欢胡说八道,他的交代语无伦次、东拉西扯、云山雾罩,有的也说没有的也说。也真难为当时的记录员,竟是一字不落地记下来了。
材料读完,夏天看看周宇航,意思是你还有没有补充,周宇航摇头,表示没有了。夏天直起腰板,把面前的钢笔、笔记本、茶杯、手机按顺序一一整理了一遍。周宇航知道,这是他的习惯,表示他要说话了。
“截止到昨天,这事儿还被咱们捂着。但到此刻,捂不住了,媒体已经报道了,据我所知,大批记者正往咱们这儿赶呢,就像是猫闻着腥味儿了。”
夏天的开场白语气很轻松,但周宇航猜测,这种轻松是装出来的,市委书记的心里一定也是火烧火燎。
谁也不说话,会议室的气氛有些沉重。肖明起身,小心翼翼地隔着桌子把材料推到夏天面前。
“这事儿,也捂不住。有在押人员承认自己是真凶,监狱那边正好借机宣传他们的改造工作做得好,哪能不大张旗鼓地闹腾。”夏天笑了,依次看看面前这几个面沉似水的警察。
坐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刘副秘书长拉过那份材料,一页一页地翻了起来。
“说说吧,你们下一步想怎么办?”
“我们……”周宇航谨慎着说,“还是想先听听市委的指示。”
“别来这套!”夏天一挥手,“我没指示。案子是你公安局办的,错了,当然是你公安局扛着。”
周宇航和肖明交换了一下眼色,夏天的态度其实早在他们意料之中。他们也知道,书记不是推卸责任,他也推卸不了,但谁应该挨板子,确实不能含糊。
周宇航汇报说,他们想成立几个临时工作组,分头对案件的有关情况进行复查,另外,他们已经想到一旦媒体介入会出现的被动,也做了一些安排。既然现在这种情况已经出现,记者们也已经蜂拥而至了,那就建议立即召开新闻发布会,抢占先机,争取主动。
周宇航还特别向夏天介绍了坐在他身边的肖明,说老肖这次牵头负责案件复查工作,主要是因为老肖作为局里的二把手,政治上可靠,工作上认真,而且与当年的案子毫无瓜葛。
夏天看了老肖一眼,没说话。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只听得见刘副秘书长翻材料的声音,还有窗外正在慢慢大起来的雨声。很长时间没下雨了,城市正面临着干旱的威胁,一场难得的雨是人们盼望已久的事情。可是会议室里的人没这个心情,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就像敲在他们心里的铁锤,痛,而且让他们慌乱。
夏天又摆弄了一遍面前的物件,然后说:“抓紧查案子吧。新闻发布会,先不要开。”
周宇航说:“开发布会主要是表态,稳住媒体。”
“媒体是你能稳住的?”夏天说,“案子不扎实,你怎么表态?几句话就会让媒体问倒。”
周宇航还想说什么,肖明在底下捅了他一下,制止了他。周宇航看一眼老肖,见这老家伙目不斜视,俯在笔记本上认真地记录,根本不抬头。
会就这样散了。周宇航本以为夏天会留下自己,再嘱咐几句,就像那晚的宴会之后那样。但夏书记根本没这个意向,宣布了散会就起身走了。刘副秘书长向周宇航笑笑,也走了。服务员立即进来收拾茶杯了,周宇航一行只好退出会议室,有点儿灰溜溜地走出市委办公楼。
肖明开车。走在路上,老肖才说:“别多说话。夏书记这个人,心里太有数。这件事他一定有他的打算。”
周宇航有点儿不服气,说:“这事儿有那么复杂吗?既然说了让公安局扛着,就让我们做就是了。开个发布会,表明个态度,争取个主动,不好吗?案情也基本清楚,难道……”
难道什么,他也突然意识到自己话说多了,就闭了嘴不再往下讲。肖明看看他,说:“现在的事还不就是这样,复杂的不在面上,而在背后,多看看,没坏处。”沉了沉,他又补充一句,“也许夏书记也是这么想的。”
肖明的眼睛看向窗外,突然换了一种口吻,低沉地说:“当年我就是啥也不想,要不然,在消防干下去,我没准儿都当上将军了。”
周宇航惊异地看了老肖一眼,突然想起不知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一句话:每个人都是一本厚书。
六
市公安局指挥中心主任田国安也是一本书,而且内容庞杂,让人捉摸不定。当晚,他突然出现在市委招待所7号楼,说是听说秘书小丁回家了,怕领导不方便,特意来看看。
令周宇航没想到的是,坐定之后,田国安直接向他提出了希望提拔的要求。他说,田有才案件暴露出市公安局刑侦部门一向存在着的顽疾,现在是根治的时候了。他认为这是好事,而且,他认为如果是他自己取刘练而代之,将使刑侦部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让周宇航相当吃惊。从到这里工作的那天起,他就断断续续地耳闻了这位主任的一些作为,总的感觉是这人聪明,善于揣摸领导意图,反应也快,有工作经验,在指挥中心这个随时听命于局领导的位置上工作,是挺合适的。可听了此人这一番陈述,周宇航想起了有人在他耳边说过的一句话:田国安这人,就是太聪明了。
见周宇航沉吟不语,田国安说:“周局,您可能不太了解我,我也是干过刑警的,不然我也不敢张这个嘴。当年田有才这个案子,我就有不同意见,可惜,人微言轻,没人听咱的。”
周宇航心里泛起一种厌恶,他索性直接问道:“你不觉得你这是跑官要官吗?”而他没想到,田国安居然回答得很坦然:“也可以说是毛遂自荐吧,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周局,人人要有竞争意识的嘛。”
这倒让周宇航一时无言以对了。
见周宇航不语,田国安笑着起身,边往外走边说:“您休息吧,我不多打扰了。田有才这个案子,对咱们局说也是好事。我不多说,您自己观察。”出了门,他又探进头来,郑重地说,“您小心点儿刘练,他可是夏书记的红人,老夏无论如何也会保他的。周局您要相信,我是出于公心。”
周宇航懒得再多说,挥手让他走。他就笑着走了,那笑容里仿佛有着一点儿对周宇航的轻蔑。
周宇航心里的怒火就燃烧起来了。
他知道自己是个软弱的人,而且因软弱而敏感。身为公安局长,他不能把这种软弱和敏感暴露于人前,只能在黑暗中的被窝里咬牙,煎熬自己的心。楼下大厅里老艾和老高又在打乒乓球了,这俩没心没肺的家伙倒是真的很快乐。周宇航关紧房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想仔细思考一下自己面临着的问题。
田国安说的话,有一句倒是打动了他,因为今天在市委的会议室里,他就感觉夏天的态度有些暧昧,莫非刘练真是他的红人?这不是不可能。夏、刘二人都是本地干部,据说还曾经是一所高中里的学兄学弟。夏天又是那么一个重亲情的人,长袖善舞的他难保不会有什么小动作……刚想到这儿,电话响了。
是妻子张荟。这位女政委上来就问:“田有才案够你忙的吧?”
周宇航尽量让语气轻松:“你也听说了?案子倒是清楚,但怎么处理,得听市委的。”
“你要清醒着点儿,这种事发生,伴随着的往往是权力的博弈。你呀,在这方面是弱项。”
周宇航有点儿不喜欢妻子的这种口气。想当年在中学里,张荟是班长,他是语文课代表;进了大学,张荟当了学生会主席,他勉强混了个宣传委员。他始终觉得自己是个耍笔杆儿的命,却在大学毕业之后,被当时已是未婚妻的张荟拉着考了公务员,进了公安局。妻子左右了他的生活,决定了他的命运。有时也难怪老母亲为他叫屈,他好像始终是妻子身后的跟班,连生孩子的事也得听妻子的,而他,似乎也习惯了。
赶上干部交流这班车,升任公安局长,他听说也有妻子一份功劳。女政委在一线追捕逃犯时摔伤了腰,虽然成了英模,却不得不改行干了政工。身为省人大代表,她在各级领导面前说话是有分量的。
周宇航不愿相信这个传言,但也不得不承认,仅凭自己是坐不到这个位置上的。妻子很尊重他,从不在他面前说什么,也在糊糊涂涂的婆婆面前努力扮演着小媳妇儿的角色。这就在周宇航心里留下了一个阴影。其实不愿干,可必须干,还要干好。深夜,像小孩子似的抱着那只枕头,他常常瞪眼到天亮。
想着,他就叹了口气。
有周宇航这样的丈夫,张荟当然也是敏感的。她马上就说:“别听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你行。我还不了解你吗,你最大的优点就是正直。”
“正直,这话在现在这个社会,好像是骂人。”
“不!”不知道为什么,张荟的语气突然有些激动,“我坚信不是,正直永远是好人的品质,尤其我们是干警察的!”
这让周宇航轻松一些了。他告诉了妻子田国安刚才的表现,也说了下午会议的情况。说到最后,他真的郑重起来了,他表示很想听听妻子的意见。
张荟沉默了一阵,然后说:“这件事从表面看确实不复杂。真凶自己都站出来了,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有什么可怀疑的。但是,我也确实听说这案子背后有文章,你们那个林副书记,据说很想把这事儿做死。”
“做死又能怎么样?用你的话说,这案子不就是死案?”
“说你幼稚……”张荟语气里流露出一点儿无奈,“案子死了,可围绕着案子的人都是活的。你想想,如果刘练当年是奉夏天之命把案子办成这样的,夏天有没有责任?”
周宇航回忆,当年夏天是市政法委书记,确实分管公安政法这条线,这样的大案,他当然要说话的。周宇航还知道,当年的夏天力主大刀阔斧治理社会治安,他主政政法那一段时间,应该是这座城市社会治安最好的时期。夏天后来官运亨通,据说也与此有关。
这样推理下来,夏天与田有才案件,确实难脱干系。
周宇航不是傻子,妻子说的话他早在心里反复揣摩过了。他明白官场上的这些潜规则,他甚至现在就能揣测出最后的处理结果:田有才平反昭雪。市公安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刘练对错案负主要责任,最起码得背个处分。夏天不会受到什么公开的处理,但肯定在仕途上算留下了个污点。这种污点是很微妙的,用句“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时髦语言说,叫“帽子拿在群众手里”,不需要时大家都不说什么,需要了就可能拿出来说事儿。如果这个目的达到,林副书记也算出了口恶气,因为他手里拿着夏天的帽子了。
还有像田国安这样的家伙,闻着味儿就开始蠢蠢欲动,谁能保证他在找了自己之后不再去找别人?谁能保证他在上蹿下跳的时候不说出些不应该说的话?
听他不作声,张荟说:“我知道,你的压力现在太大了,别想那么多,该休息就好好休息吧。小丁不在你身边,你自己多注意,药千万不要忘记吃。”
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周宇航知道,患难与共的妻子是自己最知心也最贴心的人。这么想着,他说:“荟,我其实没什么,只是难为你了,要工作,还要照顾老太太。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
张荟沉默了一阵,低声说:“别说那么肉麻的话,要不然,我又想让你调回来了。”
周宇航也沉默,这在他们夫妻之间,是个说起来就痛心的话题。
许久,张荟说:“就让我们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吧。”
七
平面媒体、网络媒体、电视台……还有那些网络上所谓的自媒体,仿佛就在一夜之间,都开始大肆炒作田有才案件了。周宇航坐在办公室里翻报纸,随手就能看到田有才那张说起来还挺英俊的脸。其实,报纸上的另一张脸更让他关注,那就是在监狱里突然供认自己是真凶的赵震。此人案发时是个流窜惯犯,自己交代说是在翻墙进入厂区盗窃时惊醒了熟睡中的男女,而不得不杀人灭口。
此人就是因为盗窃被判处十二年有期徒刑的。他对记者说,是因为监狱管教的长期教育,和内心深处对冤死者的内疚,他选择了主动站出来,“死也认了”。更有讽刺意味的是,他还交代,当年田有才被捕,和他曾经关押在一个看守所里,他几次向看守说过田是冤枉的,但原因是什么,他当然不敢说,所以当时的看守也就没在意。而且,田有才真的是个脑子注水的家伙,他好像对自己成了杀人犯还挺得意,他胡乱交代的那些话最后连他自己好像都相信了。
周宇航有点儿惋惜地想,如果当年那个看守动动脑子,也许一切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当然,这是马后炮,什么用也没有。
有人轻轻地敲门。周宇航一听就知道是研究室副主任齐小峰,整个公安局没有人像他这样敲门的,礼貌,还有点儿矜持。秘书小丁去看老婆,迟迟不归,齐小峰就临时顶替了他的工作。他走进门来,似乎有点儿迟疑,周宇航就问:“有事儿?”
“来了个中央的记者,点名要见你。”
周宇航心沉了一下。停了片刻,他笑笑:“中央的,真的假的?”
齐小峰也陪着笑一下:“应该是真的。”
这几天记者们就像苍蝇似的,呼啦一下扑上来,碰了壁之后又呼啦一下飞走,然后听到点儿风声就又再次不屈不挠地扑上来。幸亏宣传处长秦燕是记者出身,应付这帮前同行还算游刃有余。但是现在齐小峰来找周宇航,说明干练的女处长也扛不住了。
周宇航在接待室里接见了这位中央的记者。记者其实是个小姑娘,她训练有素地出示了记者证、介绍信,为强行采访表示了歉意。然后,单刀直入地希望能了解田有才案件的全部真实情况。她在说到“真实”两个字时特别加重了语气。
周宇航始终微笑着。不知道为什么,小姑娘的话突然让他有了点儿触动。他想,真实,什么是真实?真实是人们需要的吗?想到这儿,他竟然脱口而出:“报纸上、电视上,都是真实的?”
显然身经百战的小姑娘笑而不语。周宇航突然警醒,收回思绪,郑重起来:“对不起,我的话不准确,不是我的本意。我是说,我们的新闻当然都是真实的,但是……”他字斟句酌地说,“语言表达的能力是有限的,恐怕不能极其准确地……”
记者哈哈笑了:“我发现您不像个公安局长。”
周宇航也笑起来,却有点儿无奈:“那请教你,我像什么?”
小姑娘认真地打量了他一阵说:“您应该做我们这一行,或者,去当作家。反正您像是做文字工作的。”
这话有点儿让周宇航感慨了。他说:“其实公安工作和文字工作有相同的地方,都是研究人的。你说是不是?”
小姑娘似乎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说法,大眼睛眨了半天,感兴趣地把录音机往前移了移,说:“愿闻其详。”
人都有软肋,武侠小说上叫命门。周宇航的软肋就是他对写作的热爱。
此时此刻,面对那双意味深长的大眼睛,他突然忍不住地想说点儿什么。这一段时间扎在田有才案件里,整天猜测着周围每一个人的所思所想,他也真的是郁闷了。于是,他向小记者叙述了田有才这个人的个人情况。周宇航认为,在这起案件中,田有才的个性其实起了很大作用。
记者歪着脑袋听完,摇摇头:“会有这样的人?把死罪往自己身上揽?”
周宇航笑笑:“你看,从你这儿就不认为这是真实的,你的读者肯定也不会相信这是真实的,所以这种真实就只能淹没在档案里,复杂的人性在文字里被梳理归纳,最终就成了……搞电影的人怎么说?对,脸谱化。”
他为自己点上一支烟。他其实是不吸烟的,最近熬夜看案卷,才吸了第一支。吸了,就觉得烟这东西真的不错,真的可以缓解压力。但他知道,回家的时候绝不能吸,张荟可不是能在这种事情上通融的人。
见周宇航吸烟,小记者一点儿不客气地也从他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用他的打火机点上了。
看这小姑娘吞云吐雾,周宇航忍不住笑了。
小记者也笑了:“我在一般的采访对象面前不吸烟。可您,不是一般人,我和您突然有了……亲切感。”
周宇航笑着拿过她的录音机:“那你就冲着这份亲切感,不要录音了。”
小姑娘尖叫,扑上来要抢,周宇航却手疾眼快地已经把录音消掉了。小姑娘撅起嘴说:“我对您的印象此刻变得非常不好了。”
周宇航严肃起来,说:“你记住,这涉及一个人的隐私,尽管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仍然没有权利随便伤害他。”
小记者说:“所以,您不能批评我们的所谓不真实,因为除了文字表达能力之外,确实还有许多我们不能说的,比如说隐私。”
周宇航想这丫头挺聪明,就缓和了口气,敷衍一句:“你说的也对。”
小姑娘扔了烟头说:“您放心,应该说的我会说,不应该说的我绝不会说。但是,您不能阻止我问。现在,我就想问您一句,您也可以选择不回答,那就是,在这起案子中,有没有刑讯逼供?”
周宇航沉吟不语,这是他最难以回答的一个问题,因为这是所有人都会死盯着的问题,也是所有人都会不相信你的回答的问题。周宇航只有苦笑。
田有才这个案子,就更是人们高度关注而且必然带着倾向性的事情。领导、媒体、法律界、社会群众……幸亏田有才是个孤儿,没家属,否则他的七大姑八大姨都会跳出来叫屈。就算这样,田有才从小长大的那个孤儿院,前两天也在报纸上发表了院长声明,说田有才从小就是个乖孩子,绝对看不出有长大了杀人的倾向。
而偏偏周宇航翻烂了案卷,也查不出任何刑讯逼供的蛛丝马迹。
要不,是有人做了手脚。要不,就是真的没有。
八
当天晚上,周宇航在江边的两益兴茶馆连着开了两个秘密的座谈会。
第一个会,参加者全是政委肖明列给他的那份名单上的人。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在田有才案中,有没有刑讯逼供。如果有,应该是什么人所为。
周宇航把自己的意思说明之后,全场沉默。
虽然占据的是茶馆最大的一个房间,但十几个人坐满,空气还是混浊的。沉默的气氛使这种混浊更加明显了,有人打个哈欠,一股口臭扑面而来,周宇航不禁皱了皱眉。
坐在角落里的肖明起身打开了窗子。
见没有人说话,周宇航把自己的意思又重复了一遍,特意讲明,这件事关系公安局甚至全国公安机关的声誉,每个人都要正确对待。有,就要敢于承认;没有,也要实事求是地给群众讲清楚。“现在这个时候,个人的东西都不重要了。”
还是没人说话。大家都低着眼皮,谁也不看谁。有人想抽烟,拿出烟盒四下看看,又收了回去。沉默之中,周宇航仿佛听到一句潜台词:说了,有人信吗?
许久,当周宇航强烈地感觉到难堪的时候,宣传处长秦燕说话了:“按说我没有发言权,当时我就在宣传处,案子的事没有权力插手。可是……”她沉吟了一下,“我觉得我们局不应该有这种事,连续五年的优秀公安局啊,省里、部里都考核过,那是过得硬的。”
见周宇航的目光盯着自己,她又补充道:“哪回来人考核,我这个宣传处长都得作陪、跟着转,所以,我眼睛看到的还是让我心里有数的,我觉得我们这个优秀还是经得起考验的。”
泥塑般的一群人开始活络起来,纷纷顺着秦燕的话往下说,特别是刑侦部门的老李,历数了他们部门的诸多先进人物,说着说着,还动了感情,眼圈有点儿红。
周宇航暗自感叹,草草把会结束了。他把老肖留下,问刘练的情况。老肖眼珠转转,说不了解。周宇航有点儿火,想问你不是在监视他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人走净,他看看表,打电话通知了下一个会的开会时间。两个会间隔一小时,他不想让两拨人偶然碰到。
参加第二个会的只有五个人。周宇航和齐小峰,还有当年在预审科工作的两位老同志。最后一个走进茶馆的,是副局长刘练。
刘练依然一身干练,只是脸色阴沉略显憔悴。他进来只向周宇航看了一眼,并不说话。
周宇航知道,谈不好,这就可能是一场交锋,这个会可能就不好开。他吩咐服务员换了新茶,把门关紧,直截了当地说明,就是为了要了解当年讯问的情况。他瞟刘练一眼,特意加了一句:“我是信任大家的,否则,也不会找你们了。”
刘练听了这话,果然眉毛一立,眼睛里有寒光一闪。
公安局的老警察,个个在摸爬滚打中历练出了一身精明。两个老预审互相看一眼,就知道自己是必须要先说话的那一个,于是便一个人一句地说了起来,有点儿像说相声。但是他们说来说去,也仍然不过是一句话,不可能有刑讯逼供的事,许多年来,公安局换了一届又一届的领导班子,但在这方面始终抓得是紧的。当然,刑警那边毛头小伙儿多,紧急关头也许会捅一拳,打一巴掌,但那不能算逼供。
周宇航听着,知道听不到新鲜的东西,但心里也隐隐希望这样的结果是真实的。哪个公安局长会愿意自己的队伍出问题?但是,在他的心底,始终有着一种别别扭扭的感觉,因为他知道,大家都不会相信这种真实。
话又说回来,他自己也不敢百分之百地相信。也许谁也不相信谁了,才是这个社会最大的悲哀。
刘练突然在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好像人们早就在等着他出声。两位老预审看了他们的直接领导一眼,然后迅速地把目光挪开。齐小峰的眼睛始终盯在他的本子上,就没抬过头。
周宇航收回自己的思绪,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刘局,你说说吧。案子是你主管的,情况你应该最熟悉了……”
“何止是熟悉,”刘练微微咧着嘴,周宇航看不出他的表情是冷笑还是什么,“周局你不用再调查了,这事儿其实很明朗的,只不过他们都不敢和你说。”
“你的意思是……”
“刑讯逼供当然有,不然那姓田的怎么能交代那么痛快,而且,是我干的,与别人没关系。”
周宇航的心猛然往下一沉。刘练到底是刘练,这家伙才是真正的身经百战。而在这一瞬间,周宇航突然确定了在田有才案件中绝对没有刑讯逼供的事情发生。如果有,刘练绝不会这样毅然决然地跳出来,他会遮遮掩掩,他会顾左右而言他,他会搞阴谋诡计,他就是不会这样挺身而出。周宇航的眼睛突然有点儿热,他知道刘练已经把一切都看明白了,他是决心要牺牲自己了。
他定定地看着刘练,看着这个其实和他一直不那么和睦的助手,看着这个以精明强悍、桀骜不驯闻名全省公安界的刑侦专家。一时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一位老预审突然打破了沉默,他激动地站起来说:“小刘,我和你爸当年就一起工作过,我知道你爸是怎么教你的!刑讯逼供,你不会干!我也知道你没干!你不能这样,这样你就……”
老头儿说不下去了。
刘练却是越来越平静,平静得脸上看不出表情。这对于他这个人来说很少见,也很可怕。因为在他平静的后面,不知道压抑着多少愤怒。他端起茶杯,手在微微颤抖,低声说:“老马……马叔,您别说了,血压又该高了。”
沉默。没人说话了,江边的喧哗就隐隐地清晰起来,声浪无拘无束地扑进屋子,像淘气孩子似的胡乱跑着跳着。还有京胡的声音,一个男人尖起嗓子唱青衣,憋不住了就咳嗽起来,引起一片笑声。好像除了茶馆里的这几个人,天下所有人都是快乐的。
刘练起身,说道:“周局,这个案子里有没有刑讯逼供,都不重要了。案子错了,人错杀了,办案人的责任都跑不了,也不能跑。这一段时间我当然很委屈,喝醉过、骂过人,不瞒你说也去找过领导。但现在我想明白了,错就是我的,扯什么都没用,我认栽。”
周宇航郑重地说:“刘局,话是这么说,但有刑讯逼供和没有刑讯逼供还是不一样。话说到这儿了,我告诉你,我周宇航不一定是个合格的公安局长,但我也绝对不会在战友的问题上糊涂,更不会为了自己和稀泥。”
刘练的眼睛亮了一下,迅速又熄灭了。他抓住周宇航的手,使劲儿地摇了摇。他的手劲儿很大,周宇航觉得手骨隐隐作痛。但他猛然想到,自他来到这里,这个强悍的部下从来没有和他握过手。就是在当时的欢迎会上,这家伙也只是远远地冲他这个新局长点了点头。
从那个时候起,他们好像就有了隔阂了。周宇航没想去打破这种隔阂,他甚至觉得这种隔阂是一种必然,也是一种应该有的状态。突然地,周宇航觉得有点儿脸红,他刚刚发现,自己和警察这个职业,好像还有着某种距离,而刘练,却是把这个职业融在血液里了。
九
田有才案件呈现出了一种不正常的状态。舆论热,而政府机构冷,司法部门也一片寂静。新闻记者们上蹿下跳的,报纸电视和网络上一片哗然,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人说,而市委市政府却始终没有声音,检察院法院那边也没有消息。周宇航曾经给夏天书记打过电话,带队在基层搞机构改革调研的夏天却笑着说:“你着什么急,凡事都要有个过程嘛。”
什么样的过程呢?周宇航却是一头雾水。因为从公安局的角度说,案情已经完全清楚,应该由谁负的责任也清晰了。周宇航让局纪委启动了责任调查机制,一点儿一点儿地从发案到结案进行了全面的调查分析。他每天晚上都要听纪委书记的汇报。这件事他要求肖明和纪委书记老谭负责,其实主要听老谭的。自从肖明擅自做主监视刘练,他就对这个貌似忠厚的政委多了心眼儿。他相信老肖也对此心知肚明,这个老消防兵每天跟着听汇报,从来不多说一句话。事实证明,刘练作为当时的主要办案人,在办案中急于求成,有意无意地引导了那个确实傻呵呵的田有才顺着杀人的思路往下走,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刘练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周宇航吩咐总结一份报告,为向市委汇报做准备。他特意嘱咐齐小峰,关于刑讯逼供问题,如实写,不要回避,也不要含糊。齐小峰看着周宇航,什么也没说,只点点头。
指挥中心主任田国安却提出了异议:“这还是不要写了吧?把话说死了没好处,别人也不信,咱们还有包庇之嫌。”
周宇航说:“事实都在那儿摆着,咱们的调查是扎实的,有当然要说有,没有就是没有,我们不能为了迎合谁而毁自己的队伍。”
田国安翻了翻眼皮,没再说什么。
可这份材料还是没写出来,因为事情突然有了变化。
赵震交代了杀人罪行之后,核实他的交代也是一项重要的工作程序。但是,这项工作此时陷入了僵局。
毕竟已经事过多年,赵震虽然交代的时间、地点都对,杀人的过程也基本准确,但一些情况还是有误差的。有的细节他记不清,有的细节干脆就想不起来了。例如那把刀,他一口咬定既不是水果刀,也不是匕首,而说是他自己做的一把片刀。至于那枚铜戒指,他是死活也想不起来了。
复查组是由省公安厅牵头组织的,市公安局一位副局长参加,还有省检察院和赵震的律师参与其中。这样一个临时的组织可以说各存心事,意见很难统一。从大处说,都是为了完善法治建设,坚持依法办案。但说到具体的,难免各说各话。律师当然态度比较明确:证据不足,难以定案,不能赵震说什么就是什么,万一赵震也和田有才一样,是个大忽悠呢?检察院负有监督责任,当然要求一查到底,但具体怎么查却说不出任何意见,多少有点儿隔岸观火的意思。公安厅当然把责任压到市公安局头上:错是你们出的,复查当然是你们的责任了,这件事对社会、对当事人都要有明确交代。
参加复查组的副局长回来向周宇航汇报,说着说着就有点儿气愤:“说来说去没有有用的,这事儿算是弄不下去了。”
弄不下去也要弄,但是要看怎么弄。周宇航在心里说,但没把这话吐出口。他刚刚得知,市里形势突然也有了变化,市长调任其他市任职,林副书记兼了市长。因为和夏天有点儿疙疙瘩瘩,这位林副书记其实一直有点儿半赋闲的状态,现在却突然实权在握了,背后的文章肯定错综复杂。周宇航一下子明白了这一段时间工作推进不下去的真正原因,权力在寻找新的平衡点时,其他事当然要放一放,就是不知道下一步市委、市政府会有什么新的招数。
他还有一种预感,权力的盖子揭开了,田有才案件的收尾工作很有可能会加快,因为其实没有人真正愿意让这件事永远在媒体上炒作着,早点儿平息对谁都有好处。
这么想着,心里倒平稳了些,索性晚上乘坐高铁赶回家里去看看老母亲。夜班的高铁人不多,悄然滑出车站时周宇航竟然睡着了,直到电话把他吵醒。
是秘书小丁,吞吞吐吐地说妻子状态不太好,有点儿先兆流产的迹象,还想再请几天假。听着电话,周宇航突然想到,这一段时间心思全在田有才案件上,竟忘了小丁这小子有好长时间不在身边了。而小丁此刻的语气和他长时间的请假,突然让周宇航起了疑虑,这小子是不是在惧怕着什么?
睡意没有了。周宇航坐直身子,看着窗外慢慢淹没在黑暗里的景物无声地飞快向后掠去,一个沉重的问题渐渐在他心里升起:我是不是神经过敏?可我为什么神经过敏?
老肖对刘练的擅自监视,田国安的公然要官,夏天和林副书记的官场角力,刘副秘书长的微服私访,甚至传到妻子张荟耳朵里的种种说法……林林总总,桩桩件件,原本清清楚楚的案情,竟然像是慢慢地沉到一潭黑水里了,越来越说不明白。周宇航渐渐觉得自己被这种说不明白搅得心绪不宁,不知道应该相信什么而不相信什么了。
电话里的小丁提高了声音,“喂”了一声,把周宇航从思绪中惊醒。他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慢慢地说:“你看着办吧。”这么简单的回答大概让小丁有点儿不知所措,他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说:“局长,您……”周宇航说:“这样吧,你先休息,也好好想想,跟着我干也确实给你带来不少困难,要不然,你就回原单位吧。”
不等小丁回话,周宇航挂了电话。
片刻,手机发出轻微的声响,有信息进来。周宇航打开,见还是小丁:“局长,谢谢您的照顾。有些话我不敢和您多说。小韩前不久来旅游,我请他吃饭,他说这回要整刘局的,不是林副书记,而是夏书记。您小心。”
这小子!周宇航在心里骂了一句,眉头却紧锁起来。现在的年轻人,套感情,拉关系,留后路……个个仿佛官场老手,但小丁对自己的关心却还是让他感到了一丝温暖。但是,幕后的故事真的如小丁所说吗?
刘练和夏天当年确实是关系密切的上下级,甚至可能是更近一层的兄弟。这当然可以成为夏天保护刘练的缘由,但也不是不可以成为夏天把刘练抛出去的原因。周宇航当然清楚,在官场上人与人不宜走得过近,他当年就吃过这种亏的。
高铁列车进站了,人们陆续地下车、上车,然后,短短的两分钟,车再次启动,冲进茫茫的黑夜。公安局长周宇航靠在柔软的座椅靠背上,心绪纷杂而沉重。
十
深夜十二点半,周宇航局长走进家门。看望过已经熟睡的母亲后,和妻子张荟回到自己的卧室。还没坐稳,妻子就告诉了他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
当天下午,一个叫夏天的男人突然出现在了张荟的办公室里。陪同他的,竟是当地的市委书记和公安局长。
张荟当然不认识他。但当她知道了来者的身份之后,她大吃一惊。夏天似乎很欣赏这种效果,笑哈哈地说自己是来这个城市参加个招商活动的,时间有富余,就抽空来看看周局长的家属。他还提出要到家里看看老太太,张荟急忙谢绝,说家里太乱,领导时间又宝贵,说这就已经太感谢领导了,还说周宇航一定会努力工作,请领导放心。
周宇航听着妻子的述说,嘴张得像个瓢,半晌说不出话。
这个夏天,真的是把人情世故这一套玩得太娴熟了。可是,在市委、市政府领导班子突然调整的背景下,他打了这么一张亲情牌,是为了什么呢?
许久没有和妻子见面了,刚进家门的时候,周宇航竟然有一点儿小激动,是心理的也是生理的。但现在,激情瞬间消退,袭上心头的是莫名的烦恼。张荟看着他,低声问:“你们那儿,是不是市里班子有了变动?”
周宇航不吭声,起身进了卫生间,刷牙洗脸。放下毛巾的时候,从镜子里瞥见身后妻子忧虑的眼神,心里软了一下,便也低声说:“换了市长,据说此人和夏天不和。”走回卧室,掀开床上的被子,他突然反应过来,回头问妻子,“哎,你怎么这么聪明?”张荟不回答,只笑笑,周宇航叹道,“唉,在官场上,我永远是个不合格的人,和你比不了啊。”
张荟轻轻地拥着他,温柔地说:“我就喜欢你这个在官场上不合格的人。”
灯熄灭了,在慢慢静下来的暗夜里,夫妻俩依偎在一起想着各自的心事。许久,张荟轻轻地说:“最近我没事,在读一本外国人写的书,里边有一句话说,很多时候,久负盛名反倒掩盖了事件本身的真实。我觉得,说得挺有意思。”周宇航愣了一下,暗自琢磨这句话,然后慢慢说:“而现在我面对的事,好像是轰轰烈烈掩盖真实了。我们这些人,太喜欢轰轰烈烈了,我们好像就是一群闹腾着的小丑。”
张荟说:“所以,听说现在许多人提倡慢生活。”周宇航笑起来:“我们这些人,有可能吗?”张荟翻身抱住丈夫,轻笑着说:“起码今天,我们可以慢一点儿……”周宇航闻到妻子的发香,心情不由得一荡,伸出手臂搂住妻子,探出嘴去捕捉她的嘴唇。可偏偏就在这一刻,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所有的柔情蜜意,瞬间云消雾散。
周宇航心绪败坏,不想接。倒是张荟叹了口气,无奈地拍拍他的肩说:“接吧,你是公安局长啊。”
电话是田国安打来的,语气是一种说不出的慌乱:“周局!出事了!沿河乡……刘、刘……”
周宇航的心咚咚地跳起来,他厉声喝道:“出什么事了?你说清楚!”
“刘练……牺牲了。”
突然地,周宇航就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了,而且,在这一瞬间,他仿佛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的大脑和他的心脏都在这一时刻空了,彻底地空了。他不由得攥紧了手机,死死地攥着,田国安在那边“喂喂”地叫,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发出的,又在突兀而来的静寂中淹没了。
张荟感觉不对,起身想拿过丈夫手里的电话,却怎么也掰不开他的手指。看着周宇航苍白的脸色和青筋暴露的手背,她有些害怕了。张荟毕竟也是警察,她也经历过这样的时刻,她抱住丈夫那满是冷汗的身子,低声问:“出什么事了?你别这样,你镇静点儿。”
周宇航的眼珠好像也凝固了,他缓缓地转过头,用呆滞的目光看着妻子,低声说:“刘练牺牲了。”
张荟倒吸一口冷气。
周宇航看妻子一眼,仿佛才慢慢缓过神来,起身开始穿衣服。张荟看着他,突然说:“怎么这么巧,他偏偏在这个时候牺牲了?”
周宇航紧皱眉头,停住穿裤子的手,看着妻子。张荟说:“你想想,一个正面临着人生难关的人,又是像刘练这样性格的一个人,他会不会……”
周宇航突然感觉妻子像个陌生人。他盯着张荟,他眼睛里的震惊和哀伤慢慢逝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渐渐升腾起的怒火。张荟也感觉到了,她有点儿慌乱地移开目光,低声说:“我也就是猜测,不一定准确,你别往心里去……”
“哪儿能这么猜测我们的一个战友!”
周宇航一下子爆发了,他狠狠地把手里的上衣扔向墙角,哑着嗓子嘶叫:“他是去办案!他是去工作!他、他从来没有过躲在别人背后的时候!他每一回都是冲在别人前面的……他是个警察啊!”
张荟的脸腾地红了,她扯住周宇航的胳膊,辩解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为你……”
“别说为我!我有什么?在他面前,我是什么?”
周宇航想说,我这一辈子,顺风顺水,有惊无险,今天还当着公安局长,可我是一个合格的警察吗?在派出所的时候,还办过几个小案,但和出生入死的刘练相比,我自愧不如!而现在,刘练牺牲了,就算他是在自己的过错面前选择了死,那有错吗?他维护的是警察的名誉!
周宇航气哼哼地穿衣服。他的心一直在疼,疼痛由心发散到四肢,使他的手和脚都不由自主地抖动着。颤抖让他穿衣服的速度大大降低,而且手忙脚乱。袜子穿上,一使劲,袜底上的窟窿就扯大了,整个脚后跟露了出来。他气恼地一把把袜子扒掉,正想起身就走,却被张荟按住了。
张荟蹲在他面前,把另一只旧袜子也帮他脱掉,然后给他穿上一双新袜子。周宇航看着妻子,不说话。张荟的动作很轻,很温柔,袜子穿好,她顺势抱住丈夫的腿,把头埋在他的腿间。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也是警察……我知道无论如何,刘练也应该是英雄。我只是不放心你……你要知道,有人会利用这个事儿做文章的。他们攻击的,不仅仅是你,是刘练,而是我们警察……”
周宇航无言,抓住妻子的手。张荟就在这一刻哭了。周宇航看不到她的眼泪,只感觉到她的身体在他腿上抽搐着。
周宇航无言,抓住妻子的手。张荟就在这一刻哭了
周宇航无言,抓住妻子的手。张荟就在这一刻哭了
十一
是秘书小丁用自己老婆的小QQ连夜把周宇航送回来的。高铁深夜停运,周宇航和张荟商量,不能惊动当地公安局,不能扩大这件事的影响,就只好给小丁打了电话。小丁二话不说,开了车就来接了周宇航。当QQ返回江边的小城,拐进公安局的门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九点。周宇航下车,对小丁说:“你回吧,路上慢点儿。”小丁低声说:“我不回了,在这个时候,我还是跟着您吧。”
周宇航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只拍拍小丁的肩膀,就向楼里走去。
在会议室里沉着脸等他的是夏天书记。公安局全体领导班子成员也都在,个个面沉似水。周宇航和夏天打招呼,低声说明自己昨晚是回家看望母亲的,夏天只点点头,指指身边的椅子,简短地说:“先听汇报吧。”
刑侦支队长汇报情况,由于悲伤,声音低沉而嘶哑。他先介绍了这一段时间以来他们的工作。由于沿河乡最近抢劫频发,他们一直在刘练带领下在那儿蹲守……话刚说到这儿,夏天打断,说:“过去的不用说了,就说昨天的。”
昨天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前几起案件经过大家的认真分析,确定为一人作案,决定并案侦查。作案人的规律已经掌握,刘练设置的蹲守地点就出奇地准确。昨晚大家刚刚进入蹲守点没多长时间,一个矮胖的男人就出现在了视线里,体貌特征都对得上号。但这家伙很狡猾,他就像一只站在陷阱边的狐狸,突然有了某种警觉,竟在伏击圈外徘徊起来,犹豫不前了。
而刘练就在这一刻一跃而起,径直扑向了那个家伙。
那家伙当然拼命逃跑。但他也当然没有刘练跑得快。刘练常年坚持健身,至今八块腹肌块块分明。市公安局运动会,他回回是长跑冠军。但是,犯罪分子都是亡命之徒,他是会以一切手段让自己脱身的。刑侦支队长刚想提醒刘局小心,就见刘练的手已经搭在了对方的肩上。周宇航听到这儿,暗自皱眉,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错误的动作,刘练应该先把那家伙踹倒,再扑上去压住他,制止住他的全部动作。刘练没有这么做,为什么?
果然,刑侦支队长说,那家伙回手就给了刘练一刀。
负伤的刘练并没有丝毫的犹豫,仍然如猛虎般地把那家伙按倒了。侦查员们赶到,制伏了犯罪嫌疑人。只听刘练一声长笑,翻身躺倒,大家才发现他的胸前一片血迹。
刑侦支队长说不下去了,他忍了又忍,终于忍耐不住,带着哽咽冲去门去。会议室里一片死寂,隐约听见刑侦支队长的哭声断断续续的,渐渐远去。周宇航的眼睛湿润了。自从到这个城市工作,他和这个刘练并不亲热,甚至,他很不喜欢刘练的强硬作风,不喜欢他那种目中无人的骄傲,不喜欢他在自己面前用方言说话骂人。而现在,刘练死了,刘练显然是用死的方式为自己说出了最后的话,也赎了最后的罪。这太悲壮了,这让周宇航的心里产生了极大的震动。他努力把目光投向窗外,使劲儿瞪大眼睛,把已经涌到眼眶边的泪水憋了回去。
半晌,夏天缓缓起身:“我提议,向刘练同志默哀。”
大家都站了起来,会议室里一片挪动椅子的声响。接着,是一阵寂静,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寂静中,听到窗外有了雨声,又下雨了。不是很大的雨,淅淅沥沥的,也像是哭泣。
重新坐下之后,夏天看着大家,久久不作声。然后,才低声说:“请你们把善后工作做好,然后认真做一份报告给市里……散会吧。”
人们沉着脸往外走,夏天却不动,周宇航便知道他有话要说,便也不动。人走光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夏天开口说:“我有点儿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周宇航想说,有什么不知道怎么办的?刘练牺牲了,尽管说起来他的动作有失误,但他毕竟是在面对犯罪分子时第一个冲上去了,而且将犯罪分子一举擒获。如果再说到过去,一直在刑侦部门工作的刘练更是战功累累,经他手抓获后被判处死刑的罪犯就有几十个。刘练,那就是一把锋利的尖刀。
但是……
想到这儿,夏天就把他这个“但是”给说出来了:“宣传不宣传?宣传,田有才的案子风波未平,媒体会怎么说?而且刘练确实有错。不宣传,人牺牲了。”
周宇航不吭声。他本来想说,功是功,过是过,把事情讲清楚,我们要相信群众。但是,他没有说,因为他也没把握人们会相信什么。
“我和刘练很熟,想必你也听说过。”夏天说,“他和爱人离婚了,他老婆去了澳大利亚,孩子也去了。前一段儿查‘裸官,他告诉我,他们没有联系了,连地址都找不到了……说起来,你信吗?当时,他掉眼泪了。”
夏天哽咽了一下,停住了。服务员敲门进来倒茶,被周宇航挥手阻止。天色暗淡下来,预示着雨将变大。周宇航说:“夏书记,雨大了,你先回吧,具体的事,我们研究了向你报告。”
夏天缓缓起身,说:“先报林市长吧,听他指示。记住,你们公安局,今后要多听他的。”往外走着,他又补充一句,“将来你是副市长了,和林市长要好好配合。”
周宇航点头答应,暗自琢磨夏天语气里的一丝落寞。
走出会议室的门,迎面是一群民警抬着花圈走来,他们显然是在布置灵堂了。看来和当初监视刘练一样,老肖又擅自做主了。
十二
谁也没料到的是,这场雨竟然越下越大了,从上午一直下到晚上,还没有停止的模样。小城今年本来一直少雨,郊区已经有了干旱的迹象,这场雨来得正是时候。
周宇航顶着雨回到住处,7号楼大厅里的乒乓球台难得地闲了下来,两只乒乓球拍孤零零地扔在台子上,像是在等待主人的归来。周宇航知道,守着江水,城市的防涝从来不敢放松,刚刚下了雨,防涝的事情就提上议程了。艾秘书长和高副市长今天已经分头带队下去检查水利设施了。在晚饭后,周宇航也按照市里的要求召开了会议,给各派出所布置了加强警戒的任务。
就在会议结束之后,他到灵堂去看了一眼。民警们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了,刘练的大幅遗像在白菊花的簇拥下,微笑着看着世界。灵堂里没有人,周宇航一个人站了很久,他很奇怪,为什么刘练在活着的时候,脸上从来没有这样灿烂的笑容呢?这家伙,照这张照片时是什么情况呢?是在庆祝案子的破获?还是和妻儿在一起?这个身经百战的公安局副局长,内心世界都装着些什么呢?
周宇航在心里已经判定,刘练是自己选择了这条路的。田有才案是刘练身上洗刷不掉的污点,也是这个视自己的荣誉为生命的人的最大耻辱。当年办案的时候,刘练是怎么想的,现在没人知道了,但也是从派出所民警做起的周宇航多少能理解。来自领导的压力,来自受害人家属的压力,来自自己内心的压力……面对一个傻呵呵的你让他说什么就说什么的家伙,你会怎么办?荣誉啊荣誉,对一个人来说,有时就是包袱,沉重的包袱。站在刘练面前,周宇航向着自己也向着刘练说:“兄弟,过去我也办过这样的事儿啊,只是没你这么轰动罢了。”
当年,派出所教导员周宇航在值夜班时接了一起案子,有人报警,说某某小区有人聚赌。他带民警去了,抓了四个老人家,赌资加在一起六百多元。为了这件事,那个和他是生死兄弟的所长第一次和他发生了争执。当时已是月底了,他们所上报的破案数离指标就差一起……
周宇航在灵堂里待不下去了。他走出灵堂,却看见肖明蹲在门边抽烟。他们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周宇航就走了。
听见周宇航的脚步声,小丁从房间出来,接过周宇航手里的皮包,低声说:“秦处长在等您,还有……”
他的话没说完,宣传处长秦燕已经从他身后闪出来了。秦燕的身后,是那个曾经采访过周宇航的年轻女记者。
周宇航皱眉。秦燕当然看得出,急忙解释说:“省里有批示,让……”
小记者抢上来,笑着把一沓纸递给周宇航:“周局,我这回可是有上尚宝剑的啊。”
周宇航一看,那是省检察院关于田有才案件的一份报告,在上面批示的竟是省里的魏书记。批示很长,看得出魏书记很重视。批示大意是此案是依法治国的典型案例,要深刻分析,认真总结,实事求是地说明经过。魏书记还挺幽默,大段批示后面单独拉出一行,写道:司法独立,依法办案,我的话只供参考哦。
魏书记的批示后边是夏天的字迹:请市公安局协助采访。
这让周宇航不禁一笑。小记者见他笑了,马上得寸进尺地说:“这回您跑不了吧?”小丫头很聪明,不等周宇航说话,马上又补充一句,“放心,我们只是做内参,不对外发表。”
周宇航把记者让进屋里,拉住秦燕低声问:“刘练牺牲的事儿,她知道吗?”
秦燕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哪儿敢说?”
周宇航点点头。在他心里,其实已经决定要把这件事告诉小记者了。
于是,在窗外淅沥的雨声里,在闪亮着示意灯的录音笔面前,公安局长周宇航原原本本地把一切都告诉了记者。他讲得很从容,很准确,也很客观。他的语气很平和,没有激动,也没有沮丧。他似乎也早就盼望有这样一个述说的机会,今天终于如愿以偿。小记者默默地听着,偶尔在本子上记一笔,却不插话。秦燕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时向周宇航暗暗示意,仿佛是提醒不要再说了。但周宇航装作没看见,一直把事情说到刘练的牺牲。
这时,小记者才突然打断了他的述说:“您说什么?刘局牺牲了?”
周宇航沉重地点头:“我希望在你的内参上,说到刘局长时,用的还是‘牺牲这个词。”
“我明白。”小姑娘的神情庄重起来。
秦燕在一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三个人都沉默了。
周宇航想,要不要把自己对刘练的判断告诉这个鬼机灵的女记者呢?想想,还是算了,警察的心思只有警察能理解吧,何必要求每个人都有警察的思维方式呢?太沉重了,还是让不做这个职业的人轻松一些吧。于是,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我的话,说完了。”
女记者关了录音笔:“谢谢您,这回没抢我的录音。”
周宇航说:“没必要。有人告诉我一句话,久负盛名反倒会掩盖事件的真实,但我想,真实其实不会永远被掩盖,只是有时候,我们需要掩盖。”
小记者什么也没说,和周宇航握手,握得很重。
秦燕送记者出门,然后转回来,说:“周局,我佩服您,敢这么和记者说话。换了我,不敢,我真怕他们断章取义。”
周宇航笑道:“我其实也不敢,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敢了。”
秦燕不说话,看了周宇航半天,才说:“我懂了。”
周宇航收起笑容:“你好好准备刘练副局长的宣传,他是个英雄,我们不能让他白白牺牲。”
秦燕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却没有说,简单地回答:“我明白。”
十三
市公安局党委会开会之前,暂时替刘练分管刑侦的叶副局长找到周宇航,直截了当地建议考核提拔田国安接替刘练的位置,理由还是田国安在刑侦干过,当年干得也不错。周宇航想了想,问:“田国安是不是找过你了?”老叶支吾了一下说:“现在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啊,可这个位置不能老空着。我那边还有一摊子事儿,也顾不过来。”周宇航说:“先议论着,再说吧。毕竟刘练尸骨未寒。”
党委会的议题有两个,一是审议关于田有才案件的最终报告。周宇航想来想去,决定不再等那些所谓的指示、意见,干脆就实事求是地报上去,让上边看着办吧。二是关于刘练的申报立功和宣传,周宇航的意见是,功是功,过是过,刘练牺牲在打击犯罪的一线,必须有个正确的评价。
两个议题议得都不顺利。
关于第一个议题,有人建议还是等等上边的意见,这是个大事,轰动全国,我们说不好反而被动。关于第二个议题,有人则小心翼翼地提出:刘练在田有才案件上明显有错误,宣传他好不好。
周宇航有点儿烦。倒不是烦有不同意见,而是烦这种不同意见都不是痛痛快快说出来的,而是像挤牙膏。会场先是沉默,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先说话。动员半天,挨过长时间的难堪,不说不行了,才有人张嘴。说出来的,也是不痛不痒,基本和没说一样,要猜半天,要反复追问,才能明白大概意思。周宇航终于忍耐不住,敲敲桌子说:“行啦行啦,大伙儿就别绕弯子了。我明白大家的意思,说实话我也犹豫。可是,凡事都要有个结果,也就是说,我们要有个担当。老缩着头,像是公安局的领导班子做的事吗?”
每个人的脸上都好像有点儿红,大伙儿打着哈哈,说不能不能,我们就是得像周局说的,要勇于担责任嘛。有什么了不起,还能把谁撸了不成。
但仍然议不出个结果。大家争来争去,眼睛都看着周宇航。周宇航一咬牙:“就这么定吧。大伙儿分头落实,市里如果有什么精神,我们随时调整就是了。”
散会之后已是入夜,《新闻联播》的片头曲都响起来了。周宇航到食堂吃饭,食堂里已经稀稀拉拉没几个人了。他刚坐下,政委肖明就进来了,显然是跟着屁股来找他的。
于是,周宇航也就不客气:“老肖,会上议的事,你怎么看?”肖明说:“我没意见,支持你,你做得对。”周宇航抬头看老肖的脸色,看不出虚假,就说:“坦白说,冲你当初自做主张布置监视刘练,我对你这个老家伙是有了戒心的。”
肖明哈哈笑了几声,又收起笑容,严肃地说:“当年有一次灭火,牺牲了一个消防员,小孩儿才十九岁。倒是宣传了,也记了功。可事后发现,是那个中队的中队长指挥失误,白送了小孩儿一条性命。”
周宇航停下筷子,看着老肖。
“我老肖当兵出身,就是这么个人,上级交办的事,我全当军令执行,绝不走样,还要加码做好。对刘练,我就是这样,不是因为他和我有点儿别扭,而是……不说了。现在,他没了,我同意你的意见,该办的一定要办,不能让死人闭不上眼,也不能让活人寒心。这是良心事。当年,我发现了中队长的失误,没说的,就是处分。有人拦着,我就是不干。后来,据说就为这,我下来了。那小子的爹是省上的。可我不觉得难受,因为我良心过得去了。”
周宇航心里热乎乎的,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他叹口气说:“就让我们都凭着良心办事吧,哪怕这事儿办不成,或者办成了永远没人知道。”
“唉,我看,田有才这案子,和刘练这回的牺牲,就像你说的,恐怕好多事就永远没人知道。特别是咱们公安局,老百姓除了骂你办错了案子,骂你不依法办事,甚至骂你贪污腐败,你落不下什么好。”
周宇航忙说:“哎哎老肖,你可是领导干部,发牢骚的话可别瞎说啊。”
老肖又哈哈笑了:“这不是和你说嘛,出了这个门我什么也不敢说。你要害怕,就当我放屁。”
两个人又谈论了几句,周宇航吃完了饭,就在食堂的门前分了手。老肖说要回家遛狗,说他那条腊肠比儿子还亲。周宇航感慨道:“老肖啊,看来你生活很舒适啊。”老肖就正色道:“周局,你记着,干咱们这行,自己要让自己舒适,不然,要累死的。不值。”
周宇航站在食堂门口的台阶上,看着肖明匆匆的背影。天已经黑透了,公安局办公楼里的灯光就更显得刺眼。有多少人在加班啊,有多少人在废寝忘食啊。这就是公安局的常态。周宇航突然来了兴趣,他想数数那些还亮着的窗口。于是,他从顶楼开始,一个窗户一个窗户,一层楼一层楼地数下来。数着数着,突然间眼就花了,一眨眼,就忘记了数到哪里……
忽然响起一阵刺耳的铃声,从刑侦支队的小楼里传来。接着,就见一串人影从那小楼里飞奔而出,向停车场跑去。周宇航知道,又有案子了,刑警们正要出现场。他掏出手机,给指挥中心拨电话,问是什么事。田国安回答说是江边发现一具无名女尸,是个钓鱼人报的警。田国安的话说得简洁而准确,语气里有一种镇静,不愧是老刑警出身的人。
“叫小霍准备车,我去现场。”
电话里的田国安明显愣了一下,大概是在想这案子并不大,局长为什么要亲自去现场……也许,他已经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迅速在脑子中安排好了接下来的工作:局长去现场,首先当然要通知刑警,然后要告诉宣传处去人跟着,要照相,要录影,要留资料。当然,指挥中心也必须去人,以备随时听取领导指示。也许,还得和食堂说一句,准备着局长回来晚了要加餐。周宇航的脑子也不慢,在田国安的短暂犹豫中他也迅速想到了这些,甚至马上反问自己要不要这样兴师动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本来非常正常的领导干部到现场却成了一件煞有介事的大动作。他又想到刘练了,这个整天和刑警们摸爬滚打在一起的副局长,偶然不在犯罪现场出现倒是件怪事了。刘练的冷脸又在周宇航局长的眼前闪过,好像有什么东西,就在这一刻扎了他的心。
就为这,此时此刻,周宇航决定要到现场去。他想念那种紧张的气氛了。
十四
谁也没想到,半个月后,田有才案件以一种突如其来的速度了结了,而且最后的结论让周宇航一时瞠目结舌。
更不寻常的是,夏天和林市长都没有事先和公安局打招呼,周宇航是在报纸上看到报道的。开始他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复看了几遍之后,他沉吟半晌,叫秘书小丁通知司机小霍,他要去市委。
小丁正给司机班拨电话,政委肖明进来了,手里也举着报纸:“老周,你看了吧?”
“看了,正想去市委,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问它干吗。”老肖在沙发上坐下,把报纸扔到一边,“人家事先问你了吗?再说,全是法院、检察院办的,这叫司法独立。你问市里,他们能说什么?”沉了一下,他又说,“再说了,这结果对咱们是好事。”
确实,周宇航也知道,现在的结果对公安局来说,确实是好事。省高法认定,赵震的供述在主要证据上严重缺乏,本着无罪推定的原则,不予认定。这样,赵震继续在监狱里服他剩下的刑期,田有才案件只能维持原判。市公安局由此从是非漩涡中解脱,一切都回到原点。
周宇航说:“我觉得,对咱们公安局好不好倒在其次,对依法治国来说,这才是件真正的好事。法律没有屈服舆论,没有屈服所谓的民意,没有像别的地方有些案件一样,哗啦一下就一边倒了。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这才对呢。”
肖明想想,点头:“你说得对,还是你想得深。”
“深也没用啊,”周宇航说,“我为什么要去市委?因为我从这报纸里读出另外一种味道,好事归好事,可刘练的事,恐怕……”
这真的是一种直觉了,是官场捶打出来的智慧。报纸上的结果,从法律上当然是说得通的,也确实是正确的。但事物总是那么复杂,一江春水,总会有暗流涌动,周宇航预测,市里会迅速借此机会让这件事彻底平息,任何能再次掀起波澜的事,哪怕是芝麻大的小事,也不会再允许发生。在这种情况下,给刘练记功,宣传刘练的事迹,恐怕不可能了。
肖明当然也是明白人,他只稍稍愣了一下,就明白了周宇航话里的意思。沉默着坐了一阵,起身往外走:“你去市委吧,我没事了。”
周宇航在他身后说:“老肖,再给你个任务,让出入境那边查一下,想办法找到刘练的前妻和孩子。不管怎么样,他们应该知道刘练的事。”
老肖站了一下,没说话,也没回头,然后走了。
周宇航默默坐了一会儿,也起身往外走。刚走出楼门,手机响了,接了,正是市委书记夏天。
“周局啊,今天晚上有空没有啊?吃个饭?”
周宇航说:“我正要到您那儿去呢。”
夏天说:“不用来啦,我马上要开会,有什么事咱们晚上说。老地方,你知道的。”
电话匆匆挂断,看来夏天是真的在忙,但周宇航总觉得他好像是在回避什么,也许这只是一种错觉。
这一天照常忙忙碌碌。钓鱼人发现的无名女尸有了结果,作案的嫌疑人自然也就浮出水面。上午,周宇航就在刑警支队主持研究这案子,直到吃中午饭才结束。回到办公室,刚拿起小丁替他打回来的馒头,信访处长推门进来,汇报一起重复上访的调查结果。下午,他到沿河乡派出所宣布了所长老葛的退休和新所长的任命,然后分别和两个人谈话。老葛本就是个啰嗦的人,听说退休又动了点儿感情,这话就谈得比较长。等到周宇航出了派出所的门,太阳在西山顶上只剩下了最后一丝光亮。
在乡村颠簸的土路上,周宇航又接到夏天的电话,问他怎么还不到。周宇航说自己还在乡下,恐怕去不了了,夏天的语气里就有一丝惊异:“说好了的事嘛,你怎么还往下面跑?”
周宇航说:“沿河的事,不能拖了。刘练就在这儿牺牲的,这是个治安薄弱点,早一天解决心里踏实。”
夏天感慨:“你呀,真是个合格的公安局长。”
周宇航听不出市委书记的话是真心的还是讽刺,就不说话。夏天说:“这样吧,我们先开始,边吃边等你。说好了,晚到者罚酒一杯。”
话说到这份儿上,这顿饭就必须要去吃了。
仰在后座上,周宇航闭上眼睛,暗自揣摸晚上的这顿饭又是什么由头,夏天要达到什么目的。想来想去,他只能想到会与田有才案件的结果有关,别的也想不出什么。正想着,张荟打来了电话,开口也是问田有才这件事。
周宇航简短地说:“也是好事儿吧。”
张荟说:“恐怕未必。媒体对这样的结果肯定不满意,老百姓也不会认为这是真的,你们又要挨骂了。”
周宇航叹口气说:“骂就骂吧,现在做事,挨骂是正常的。什么事情到了说什么都不被相信的地步,那还说什么。”
张荟沉默了。周宇航换个话题问:“老太太这两天没闹吧?”
“还说呢,差点儿又走丢了。小薇看了会儿电视,她就跑出去了。幸亏邻居老高下班碰见,给拉回来了。”
心情又沉重起来。母亲的病日益加重,是周宇航最大的精神负担了。他现在甚至追求工作的紧张,因为紧张的工作能让他暂时忘掉母亲的情况。父亲当年因工伤去世时,周宇航刚刚三岁,是母亲一个人把他拉扯大。母亲吃过的苦,是周宇航心底永远的痛。但这些,只能深深埋在心里,只能在夜里抱着枕头的时候落泪,身为一名公安局长,他能和谁说什么?
在去饭店的路上,公安局长周宇航没有再说一句话。
十五
推开包间的门时,一股浓浓的酒气和一阵哈哈的笑声扑面而来。让周宇航大吃一惊的是,走过来迎接他的,竟是夏天书记和林市长。两个人都红光满面,都笑容可掬,他们一左一右地抓住周宇航的胳膊,大声地和他打招呼,责怪他来晚了。
“来来来,说好了的,先罚一杯!”
“不不不,一杯不行。就周局长的酒量,要罚三杯的哟。”桌子上的大酒瓶,仍然是夏天的玛卡泡酒,已经只剩了一半。
一个满脸机灵的小伙子端着个托盘过来,上面是满满的三杯酒。这小伙子周宇航当然认识,他就是林市长的秘书小韩。周宇航无法推辞,只好端过酒杯来一饮而尽。三杯酒下肚,热辣辣的火在空肚子里燃烧起来,身体热了,头脑却突然清晰了起来。
看来夏、林二人是和解了。
更准确地说,他们是彼此妥协了。他们都是聪明人,他们在危急关头认识到了鹬蚌相争的危险,也明智地选择了应该选择的合作方式。田有才的案件审查全过程,他们,也包括他们背后的人,一定是在幕后同时进行了一场紧张而且针锋相对的讨价还价。而现在,他们弹冠相庆了。周宇航找到留给自己的空位置坐下,抬头,正碰到那个文质彬彬的刘副秘书长投来的目光。那目光在他看来,是意味深长的,仿佛也在印证着他的判断。
夏天举着酒杯,收敛了笑容,正正经经地说:“同志们,玩笑归玩笑,这三杯酒应该说不是罚周局的,而是我和老林代表市委、市政府敬他的。大家知道,周局不是个爱招摇的人……”周宇航闻听急忙打断他的话:“老夏你……”夏天一摆手,制止了周宇航的话:“田有才案件之所以能顺利解决,靠了两份材料,一是公安局的调查报告,写得实事求是,不卑不亢,省领导高度评价。二是记者写的一份内参,其实也是周局的口述,说了不少真话,上边也是高度重视。老周啊,难得的就是这个说真话啊,我们得向你学习!”
周宇航忙举着酒杯站起来:“夏书记,您言重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满面红光的林市长起身,声音洪亮地说:“田有才的案件,是坏事也是好事,它促进了我们市委班子的团结……”
这话真的有点儿不着调,起码不应该在这种场合说。看来老林春风得意,酒也有点儿多。周宇航急忙再次起身,把老林的话给截断了:“林市长今后多多帮助,这杯我干了!”喝完偷眼看夏天,见这位市委书记声色不动,正和身旁的人讨论养生,热烈地争论着玛卡到底有没有功效。
酒劲儿上来了,周宇航觉得头嗡嗡响,就趁着大家乱哄哄相互劝酒的时候,推开门到阳台上吹风。酒店临江而建,特意留了几座阳台供人们看江景。此刻,江水在月光下一片涟漪,如同细碎的银子洒了一江,也像是人纷乱的心情。周宇航长长地呼出一口带着浓浓酒味的气息,俯身在栏杆上,让江风吹着滚烫的脸。身后,笑声大了一下,是有人开门出来,接着,就有人在他肩上一拍。
是夏天:“周局,在想什么?”
周宇航几乎脱口而出:“想刘练。”
夏天不说话。在黑暗中,周宇航看得见他的眼睛。
许久,夏天才说:“你知道,我和他是高中同学。”
周宇航点头:“我知道。”
夏天也俯在栏杆上,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给周宇航,然后自己也点上一支。这位市委书记平时不吸烟,他的烟似乎也是他和人套近乎的一种工具。周宇航和他肩并着肩,默默地任凭烟雾在夜晚的微风中飘散。仿佛没有了喜和乐,也没有了悲和苦,一切都平静得如同辽阔的江面。
夏天突然说:“这条江很少有人敢下去游泳,水下情况复杂,暗流很多,水性不好的会丧命。”
周宇航点点头,想说人也如此吧,但没有说。
夏天扔了烟头,突然换了话题:“哎,你们那儿有个叫田国安的?”
周宇航突然警惕,抬头看着夏天。
“你考察一下,这个人怎么样,能不能接了刘练的位子。”
“有人说什么了?”周宇航问。
“没有。公安局任务繁重,刘练的位置更重要,不能总空着,要有人接。”
周宇航直起身子,郑重地说:“如果不是国家机密,我想知道,是谁给田国安说了话。”
夏天沉吟,不说话。就在这一刻,一片云彩遮挡了月亮,那条江沉浸在黑暗之中了。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张策 期刊:《啄木鸟》2016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