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情更怯啊!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家乡,面对亲人。
他躲在村外的小树林里,又渴又饿,双腿却像灌了铅似的,他没有勇气朝熟悉而又陌生的乡下老家再往前迈一步。直等到月上东山,村子里灯火阑珊,人声寂灭,他才溜出小树林,一溜小跑地向村口的那处老宅走去,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和着田野里的蛙鸣。
突然,他惊了一下。他揉揉犯困的眼,没错,老宅里洇着昏黄的灯光,木门洞开着,门框上倚着一个衰老干瘪的身影,他甚至看清了她满头的苍苍白发在夜风里如旗帜般飘舞。
这个身影他太熟悉了呀!小时候他放学回家,工作后他休假回家,门框上总是镶嵌着那个雕塑一般的影像啊!他心里一热,快步上前,扶住了那尊衰迈的身体,哽噎着叫,娘!娘亲啊!老人高兴地连连应声,嗳,嗳。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三年了,俺日思夜梦,只怕见不着最后一面了。儿啊,俺硬撑着活到今天哩。
娘絮絮叨叨着,一边抚摸着他刚刚长出短发的光脑袋,一边催促说,娘得知你今天回来,做了你最爱吃的蒜苔炒腊肉,温在锅里呢,饿坏了吧?
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还咕咚咕咚地喝香菇鸡汤蛋。眼泪止不住地一颗颗地掉在汤钵里,溅起一朵朵小花。
案发后,妻子断然和他离了婚,带着儿子改嫁,还把儿子的姓名都改了,为的是彻底和他撇清关系。他如今是举目无亲,只有眼前灯影里的这个白发老娘了啊!
娘心疼地看着他,拍打着他的背,小声嘀咕,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别噎着。娘声音突然变大起来,吃完饭,娘给你喊魂。
他浑身猛地震颤了一下。
娘没文化,特迷信。他记得,小时候他有个头痛脑热,娘总是在临睡前给他喊魂,说他魂丢在外面了才会生病,只有娘才能把儿丢掉的魂喊回家,这样病就会好。娘站在门槛边,对着漆黑一团的野地里喊:儿耶——莫怕!回家来啊!儿耶——莫怕!回家来啊!边喊边像把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往屋里引。稍后娘坐在床前,让他站在对面,娘拍一下床铺,拍一下他的胸口,拉着悠悠长腔一声接一声地喊:儿耶——莫怕!回家来啊!儿耶——莫怕!回家来啊!
说也奇怪,要不了一两天,他的伤风感冒打摆子果然就好了。那时他觉得娘真了不起,像个女巫,不不,是个神医。
后来,他长大成人了,而且还成了不小的人物。古人说的出有车,食有鱼,他认为太缺乏想象力了。
一次他回乡探母,为了给娘撑足面子,十几辆豪华小车前呼后拥着他衣锦还乡。乡亲们却一个个躲得远远的,看娘儿俩的眼神躲躲闪闪,却是怪怪的复杂。
娘不开笑脸,闷声让他将那帮闲人先打发走,然后严厉地说,儿啊!你的魂怕是丢了,娘来替你喊魂!魂不附体,迟早会有灾祸哩。他很不高兴地说,娘,别神神道道的,我身体好好的,丢什么魂?说着,塞给老娘一沓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坐车走了。
第二天,他派来专车接娘去省里看病,他怀疑娘一个人太孤独了,弄不好憋出老年痴呆或精神病来。娘执意不肯,还让秘书如数捎回那沓子钱……
月光如水,夜色沉沉,娘开始给他喊魂了,拍一下床铺,拍一下他的胸口,苍老哀凄的声音在村子里传得很远很远,听得人揪心。
儿耶——莫怕!回家来啊!儿耶——莫怕!回家来啊!娘喊着,喊着,嗓子越来越紧。他听着,听着,早已泣不成声。
他忍不住扑通跪地,求娘:娘!别再喊了。儿丢了的魂回来啦!再也不会丢啦!他突然发现娘没有声音了,抬眼看娘,娘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僵硬成了一尊雕像。他疯了似的抱紧娘,哭叫,娘啊!娘!
门口不知什么时候聚拢来越来越多的乡亲,他们齐声喊:狗子耶——莫怕!回家来啊!狗子耶——莫怕!回家来啊!
狗子是他的小名。山鸣谷应。泪光映着月光。
分类:优秀作品选登 作者:袁良才 期刊:《啄木鸟》2016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