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厢门口我停了一下。七号软卧。没错,就是这里。
里面有人正在打电话。是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
“我上车了老婆,晚上九点到站……不用担心,对方都安排好了。你今天干吗?去莉莉家?喔,还有小菁,好的好的,你们玩开心……”显然是老婆的热线。
我在对面坐下来,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其他的乘客。
列车徐徐驶离站台。我也掏出手机,浏览里面的新闻资讯。
几分钟后我听到敲桌子的声音,抬头看去,对面的人正直勾勾地看着我。
“有什么问题吗?”我问。
“是娜子派你来的吗?”他问。
“娜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说。
“居娜,我老婆。”他说。
“对不起,我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我说。
“别装蒜了!”他凑拢过来,“你叫杜天宇。”
我愣了一下。
“不信把车票拿出来!”他说。
“是的,我叫杜天宇。”我说。
“我查了我老婆的消费记录,她在同一时间用同一张银行卡订了两张车票,一张在我手上,”他说,“另外一张——在你的口袋里。”
我警惕地看着对方。
“快说,你是干什么的?”他问。
“为什么要回答这个问题?”我说。
“我猜你是私家侦探,是娜子派你来的。”他说。
“我得为雇主保密。”我说。
“你承认了,呵呵,”他露出一丝讥笑,“看来我猜得没错,她让你来干什么?”
“我说过,我得为雇主保密。”我说。
“放屁!”他骂了一句,之后猛地拍了桌子,“我现在就可以报告乘警,你这是恶意跟踪!”
我没有回应。
他看上去有几分气恼,不过没有选择报警,而是不断地压制着怒火。
“好吧,我们换一种方式,”稍稍平复后他说,“说说,她给了你多少?”
“对不起,我说过——”我说。
“别他妈废话!”他当即打断我的话,“快说,她给了你多少?”
“这不是钱的问题——”我想解释。
“少啰唆,”他又拍了一下桌子,“老子出双倍的价钱!”
“你……你这是不讲道理。”我说。
“放你妈的屁!你跟踪老子,还要老子跟你讲道理……”他几乎暴跳如雷,指着我的鼻尖说,“信不信老子把你扔下去!”
随后我看到了紧捏的拳头。看他这副模样,我只能选择闭上嘴巴。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冒出一句:“十万——我给你十万!”
“可是——”我说。
“可是什么?”他紧跟着问了一句。
“你老婆给了我二十万。”我说。
“二十万?”他瞪大了眼睛,“她个婆娘简直疯了!”
说到这儿他站起身来,在车厢里来回踱起步子。
“我……我给你四十万!四十万,就这么定了!”他又补充说,“要签署一份协议……这是最终的价格,不能更改!”
这时,他好像意识到什么,回头问我,“你还没有告诉我,她要你干什么?”
“她怀疑你包养情人,要我收集这方面的证据。”我说,“包括这次出差,她怀疑你不是为了生意上的事,而是陪情人度假。”
“看来……我没有猜错,”他愤愤地说,“她以前就干过一次,被我发现了。女人真的很蠢。我就想不透,这次出差为什么非要帮我订火车票……以前她从来不关心这种事情。我想问你,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那就不清楚了。如果雇主不愿意讲,我们不会刨根问底。”我对我的新雇主说,“如果我们说定了,我想问……现在需要我干些什么?”
“什么都不用干,你可以滚了。”他朝我挥了挥手。
“回去之后,我对你老婆说,这几天你一直忙于生意上的事情,是这样吗?”我问。
“对,就这么说。”看来他是个性格急躁、心直口快的人。
“可是,我无法拿出依据,我的意思是,我无法讲述细节。如果胡编乱造,或者跟你的口径存在差异,肯定会引起她的怀疑。”我说。
“那倒也是,”他摸了摸结实的下巴,“你的意思是——”
“继续跟踪你。其实我们都不愿意这样,不管是跟踪还是被跟踪,但如果不这样的话,我们无法达成默契,”我说,“编造谎言的默契。”
“是啊。”他说,不过马上警觉起来,“编造谎言——凭什么这么说?”
“既然我们已经达成一致,就恕我直言了,”我说,“九号车厢的那位穿白色牛仔短裤的女孩子,想必就是你的情人。”
对方迟疑地问:“你……怎么知道?”
“虽然是分头上车,但你们在站台上彼此看了一眼。在旁人看来只是不经意的一眼,但在我看来,里面包含着很多信息……”我说。
“我说得没错,我们必须签署协议,一定得这样!”他恍然说道,“现在雇用你的人是我,不是居娜。我可不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明白吗?”
“明白。请相信我,我不会在你和你老婆之间颠来倒去。不管是立场,还是酬金。”我说。
“是吗?”他半信半疑地看着我。
“这是我们的规矩。”我说。
“很好,”对方把双手插到裤兜里,用一种雇主般的口吻对我说,“看来都谈妥了,现在,去帮我办件事。”
“请吩咐。”我说。
“你跟刚才提到的那个女孩儿交换一下车厢。”他说。
“我懂你的意思。”我点头说。
随后我去了九号车厢。只有女孩儿一个人坐在里面。这是位长相可人、周身散发着活力的女孩儿,戴顶平檐编织礼帽,脖子上挂着一部莱卡相机。
“你好,你的朋友请你去七号车厢。”我说,“我们交换一下位置。”
“那太谢谢了!”她向我展示了灿烂的笑容——还有一对可爱的虎牙,然后拎上行李箱离开了。
车厢里很安静,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香水味道。我把门反锁了,然后掏出手机。
“出什么意外了吗?现在打电话干什么?”电话那头的声音听上去略有些紧张。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的确有个意外。”我说。
“什么意外?你在哪里?说话方便吗?”对方连连问道。
“很方便,我现在一个人,在七号车厢。”我说。
“你……不是九号车厢吗?”她忐忑地问。
接下来我把刚才的经过跟对方复述了一遍。
“你不应该订火车票,你把事情搞砸了,不然我不会暴露。”我说。
“我……这是为了给你创造机会。”她说。
“完全没有必要。我知道该怎么做。请你注意,以后千万不要干这种弄巧成拙的事情。”我说。
“我知道了,”对方不无担忧地问,“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办?”
“他把我当成私家侦探,现在只能将计就计……请放心,我会完成任务的。”我说。
随后我挂了电话。
我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海岛。岛上风光旖旎,美得醉人。最吸引眼球的,莫过于星罗棋布的蚝式客房,如珍珠散落于碧波、礁石和椰林之中。
这里被誉为“情人的天堂”,游客无不出双入对相偎相依。唯独我是形单影只,显得不太搭调。也正是这个原因,大多时候我选择待在房间里。
我的新雇主在干什么?这个问题并不重要。我们会保持距离。这是一种默契,正如我说过的,编造谎言的默契。
这个距离有时会很远,有时则很近。就像此刻,当我们在餐厅偶遇时,不过几米的距离。
他和女孩儿坐在靠窗的位置,谈笑自如。看上去他们心情大好。我呢,也许出于职业习惯,也许出于其他的原因,独自坐在一个光线昏暗的拐角。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不过正好能看到女孩儿的脸。看得出来,这是个性格外向、活泼可爱的女孩儿。
有一刻我发现女孩儿正朝我看过来。紧接着,她对面的人也回过头来。
没错,他在向我招手。
我起身走过去。
“为什么不能坐在一起呢?”女孩儿指着旁边的一把椅子说,“这样多好。”
“这是我的安排,我不想……有其他的人在一旁碍手碍脚。”他似乎在解释什么。
“听说你是他的助理,专门负责他的安全。”女孩儿冲我眨了眨眼睛,“听上去有点儿像保镖。”
“还是称助理吧,保镖太难听了。有时候他还帮我处理一些其他的乱七八糟的事情,”他瞟了我一眼,“是吗?”
“是的是的,”我会意地点点头,之后用略带卑谦的口吻对女孩儿说,“你说得很对,其实就是保镖。”
“哇……你的工作一定很有意思哦!”她说。
“并不是这样,这是一份很枯燥的工作,要承担很大的责任。”我说。
“我懂了,就像刚才一样——一个人静静地待在角落里。难道这两天你一直这么跟着我们?昨天我不小心掉进水池你也看到了?真的太狼狈了!不过还好——它一点儿事都没有。”她瞥了一眼桌子上的莱卡,转而看着他,“可是,犯得着吗?我的意思是,度假的时候屁股后面跟着一个保镖?你觉得呢?”
“他就是干这个的——这是他的工作。”他说。
“我可不那么认为,除了摆谱之外还真想不出你这么干的目的。真是太low了,以至于我怀疑——你是否干了什么亏心事,担心被人报复。”
“别瞎扯!我说过,他只是我的助理。”
“他刚才明明说是保镖!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这种感觉!让人浑身不自在!”她几乎脱口说道,“你知道吗,我甚至怀疑他是我老爸派来的!”
我跟他面面相觑。
“好了……要不我让他滚蛋,现在就离开海岛?”他问对方。这的确是他的本意。
“对不起,老板,我不能这么做,我的职责是保证您的绝对安全。在没有达到目的之前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说。我的话绵里藏针。
“请不要用老板这种称呼——如果可以的话,”她打断我的话,“我们正在享受一个假期,一个轻松的假期。”
迟疑片刻他朝我递了一个眼神,“她说得对,还是叫我大遥吧。”
“你呢?你叫什么?”她冲我扬了扬眉毛。
“叫我阿杜好了。”我回答说。
“跟歌星同名,不过我觉得你比他更酷。你长得还真有点儿像保镖,也许保镖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之后她向我伸出手说:“我叫洛洛。我觉得,倒不如三个人在一起,这样多好!Ok——现在——我们是guys。”
“什么意思?”他问。
“好朋友啊。”她说。
“别瞎扯……”他嘟囔着说。
“这样不太好吧,”我连忙说,“我丝毫没有打搅二位的意思,我还是——”
“嘿嘿……你们两个,是不是男人嘛?”她皱了皱眉头说,“有没有搞错,我们是来度假的,好不好?”
“可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他说。
“为什么不能是三个人呢?”她故意瞪大眼睛。
“三个人?你说他跟我们两个——”他说。
“不是他跟我们两个,是我们三个人——好不好?”她说。
“好了好了,”他摆摆手说,“就这样了,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说实话,我他妈也烦这样子!”
“太好了,”她显得很开心,举起酒杯说,“这一定是个愉快的假期,非常期待哦!”
如果深入游览,会发觉海岛比想象中的要大。整个西线是宛如玉带的沙滩,连绵数十里。东面则群山环绕,逶迤灵秀,层峦叠嶂。
他俩放风筝的时候我缓缓地跟在后面,始终保持适中的距离。脚下的沙滩细腻柔软,泛着耀眼的银色光芒。毫不夸张地讲,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沙滩了。
风筝忽高忽低,总是一番左摇右晃,然后径直栽下来。不过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兴致。两个人嬉笑打闹,恣意地追逐……
海天一色,有一刻我有些恍惚了,直到看见洛洛朝我招手。
我从她手里接过风筝,发现背部的两根连接线长短不一,起不到平衡作用。简单调整后我让她重新托起,然后轻轻拽动手里的尼龙线,风筝嗖地飞上了蓝天。
我迎风奔跑,身后的风筝越飞越高。
我把线轴交给大遥的时候他不紧不慢地说:“就当没有那回事儿,你觉得呢?”
我懂这话的意思。
洛洛追了上来,一左一右挽住我们的胳膊,不无得意地说:“我说过嘛,三个人一块儿多好。”
我朝她看了看,她的嘴角挂着一丝顽皮。接着她突然用手拍了拍我的后脑勺,说:“你这个叫阿杜的家伙,难道就不会笑一下吗?难道跟好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也总是这么板着一张脸吗?”
她说得对。说实在的,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笑过,也不记得有什么好朋友。
晚上当我躺在床上的时候眼前又浮现出这一幕。
当我们手挽手肩并肩在沙滩上漫步的时候,这种感觉几乎从未有过,真的很不赖——甚至说非常好!只是感觉有些不太对劲儿。至于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我也说不清楚……
我想起了居娜,大遥的老婆。我们从未谋面,只有为数不多的通话。她跟大遥结婚不到四年,两人都是第二次婚姻。近来她发现他移情别恋,在外面包养小三儿,甚至隐匿和转移属于夫妻双方的共同财产……剧情过于狗血。
居娜没有见过洛洛,只是猜测对方肯定很年轻很漂亮。她没猜错。她猜洛洛看中的是大遥的钱而不是人。她说大遥“长得五大三粗像个农民工鬼才喜欢他”。对此我不置可否。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只要明白自己该干什么和怎么干就行,目的只是获得酬金。无关一个人的好坏或者对错。我从不问我的雇主“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者“这样做对不对”之类的问题。
我没想太多。我清楚此行的目的。把这个问题弄清楚后我很快就昏昏入睡了。
早上洛洛打来电话,约我去灯塔下的泳池游泳。昨天我们途径那里时,她被那里的地中海风格迷住了。
也许因为太早,除了我们三个,偌大的泳池里面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对游客。
我不太会游泳,只能用狗刨式勉强对付。这点很快被洛洛发现了,她立刻拉开好为人师的架势执意要教我,即使我再三推辞也不肯放过。我只好任由她摆布。
她开始教我仰泳,要我做上踢下压的打腿动作。很快,我就坚持不住了。
“歇会儿吧,一顿也吃不出个胖子。”这么说的时候我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No!再做——”她伸出五根手指。
“五次?”
“五十次!”
等我爬上沙滩椅时已经浑身瘫软,我问:“大遥呢?”
“好像接了一个电话,兴许他上了灯塔。”她擦了擦头发说,“没见过这种人,游泳也带着手机。手机只会给你添乱,特别是这样的假期。”
她把莱卡对准我,有意无意地乱拍了一通,边拍边说:“阿杜先生,看你这张脸,好像有满肚子的疑问。”
“没有呀,”我说,“我很好。”
“别骗人了,你的眼睛告诉我了,”她说,“你对我——跟大遥——感到好奇,是吗?”
“这是你们的事。”我说,“我对别人的隐私不感兴趣。”
“Stupid!”她噘了噘嘴巴说,“我们的阿杜先生,为什么总要装成一本正经的样子?”
我懒得理她。
“知道吗?”她放下相机,然后一脸“三八”地说:“是我主动追他的。”
这倒出乎我的意料。
“我感觉你把我想象成另外一种人了。”她说。
“什么人?”我问。
“被人包养的小情人。”她说。
“难道不是这样吗?”我问。
她嘴里正好叼着一根吸管,听我说完直接就喷了。
“去你的!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她说,“你知道我们是怎样认识的吗?”
见我摇头,她接着说:“那还是冬天,晚上很冷,我参加了一个朋友的party,还没结束就走了。我喝了不少。平时我滴酒不沾,可那天我是边开车边喝酒,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会喝酒吗?我无意中看见我男朋友在小花园里,正在跟一个女孩子接吻!
“天哪,我当时懵了,我从没想到他会干出这种事情,他总说只会爱我一个人,其他的任何人他看都不会看一眼。
“我漫无目的地开车,直到醉得不省人事。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医生告诉我,昨晚有个中年人把我送到这里。那人的头受伤了,满脸是血。
“几天以后我找到这个家伙,也就是大遥。就诊记录上有他的电话号码。他的样子真狼狈,脑袋上绑着绷带,一只眼睛肿得像核桃。
“这都是我的杰作。他看到我的时候我的车子正横在路肩。我当时趴在方向盘上,他想叫醒我,可我已经烂醉如泥。接着,他想把我挪开,把车移到相对安全的位置。没想到刚刚抱住我——头上就重重地挨了一下。哈哈,他没有注意到我手里捏着一个酒瓶。
“他当时很恼火,想报警,打算把我交给警察处理,但考虑到醉酒驾车所要承担的刑事责任——包括酒后伤人,他还是改变了主意。幸亏他没有报警,而是把我送到医院,要不我的驾照肯定会吊销,或许还会在拘留所待上几天。”
“兴许他救了你一命,你这样做非常危险,难保不出什么意外。”我说,“但这就是你爱上他的原因吗?”
“当然不是,这只是一个开始。我刚开始觉得他很粗俗,后来发觉他有很多可爱之处。”说到这儿,她冲我顽皮地眨了眨眼睛,“这点你比我更清楚,因为你是他的保镖。”
“他在一个偏僻贫穷的小镇长大,初中没毕业就应征入伍了,复员后开始四处闯荡,摆过地摊儿当过保安,贴过小广告扛过煤气罐,后来开了一家制造拉链的小工厂,慢慢做大,直到集团化……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竟然带我去一家黑不溜秋的小面馆,那家的牛肉面真辣!我勉强尝了一点儿,他吃得可带劲了,满头大汗,最后连汤都喝光了。他说这跟当兵的经历有关。他身上的确有股军人范儿,坦荡率真,直来直去,一点儿都不做作,也许这就是我喜欢他的原因。”
“可是,”我说,“我觉得这种人很多啊?”我说的是实话。我也在农村长大,也当过兵,之后为了生活四处漂泊。我身边的很多人都有类似的经历。
“很多吗?”她有点儿不以为然,“可能我以前认识的人有些不一样吧。我初中毕业就到英国念书,然后进入一家非常有名的设计室工作,两年前才回国,开了自己的设计室。我认识的人怎么说呢,都是那种很谦和很绅士的样子,而他完全不同。事实上,他更像一个男子汉,而且随着了解的不断加深,你会觉得他很可爱。跟他在一起感觉不错,很踏实,很有安全感。”
“你在英国念的书?”我问。
“是的,我学的是EnvironmentDesign——景观设计。”她说。
“这么说你家里一定很有钱?”我问。
她笑了笑说:“我老爸是一名成功的实业家,拥有的资产是大遥远远不能比拟的。应该说,我们两个人的事情跟金钱扯不上关系。”
“可是……恕我直言,我倒不觉他有多么可爱。”
“也许,这只是每个人看人的眼光不同罢了,我认为男人最大的魅力在于大度、坦诚。而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不喜欢那种热衷于小情小调的男人,让人打不起精神。而且,我相信缘分,那天晚上他救了我,这就是缘分。”她说。
“缘分?可他是个已婚的男人。”我说。
“这我知道,我不会破坏他的婚姻。”她说。
“这么说你甘心做他的情人?”我问。
“彼此彼此,我们都觉得这样挺好。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每个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态度去面对生活,我们有权作出选择。”她说。
“你想过以后吗?”我问。
“我只在乎现在。”她说。
看来我得重新认识对面的这个女孩儿。当然还有她的情人。他此刻远远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他正在接听一个电话,来回地踱着步子。看上去是一个棘手的电话。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的足迹遍布海岛。我们沿着古栈道探访世外桃源般的黎族村寨,之后深潜到海底参观沉船博物馆,还有殖民地时期的灯塔以及独具特色的热带花市。这无疑是一个平静而且愉快的假期。三个人都很开心,特别是洛洛,她在大峡谷玩蹦极时被教练从高空推下来的样子令人记忆犹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灵魂出窍”这个词——有照片为证。
一切并非有惊无险。有天下午一阵大雨过后,天上现出一道美丽的彩虹。洛洛跑到外面噼噼啪啪狂拍起来,之后执意要去后山。她想拍一组彩虹映照下的海岛全貌。
我们选择的是一条被茂盛的热带植物遮掩的小路,狭窄而湿滑。大遥走在最前面,中间是洛洛,我紧随其后。快到半山腰时路况越来越差,大遥提醒大家当心点儿,话音未落就看见洛洛跌倒了,接着仰面朝天从斜上方滑下来,速度非常快,让人猝不及防。我本能地伸出手,一把拽住她的衣服。她停了下来。我想幸亏我的另一只手紧握着一棵野茴香树的树干,要不然两个人都会掉下去。
大遥赶紧将洛洛从我手里解救出来。我们朝她滑落的地方看下去,不禁吓出一身冷汗——是一处陡峭的山谷。
只是她心爱的莱卡相机丢了。
这事过去以后,我能感觉到一些微妙的变化。拿大遥来说,他渐渐放下之前的敌意和戒备,相反,我们发现彼此有很多共同点,比如军旅生活和打拼的艰难,话题自然多了起来。
晚上我们喜欢来到海边,在沙滩上打发时光。燃一堆小小的篝火,仰望满天繁星。
有天洛洛感慨地说:“多么美啊,其实,每一颗星星都代表一个逝去的生命,如果那天我从山上掉下去,是不是也会变成其中的一颗……”
“瞎扯什么,就你这活蹦乱跳的样子,要死也轮不到你。”大遥没好声气地说。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附和说。
洛洛这时说:“不知道哪一颗是我妈妈……”
一阵沉默之后,她讲了她妈妈的故事。我这才知道洛洛的妈妈是一位画家,后来身患绝症,不堪病痛折磨自杀了。
“那部莱卡是我十五岁生日那天妈妈送给我的礼物——也是她送给我的最后的生日礼物。她要我用自己的眼光去看世界,去发现美的东西……”她不无忧伤地说。
“所以你一直带着它。”我说。
“是啊,每当看到它的时候,感觉妈妈依然在我身边。”她说,“可惜,还是把它弄丢了。”
看我跟大遥发呆,她抓起一把沙子突然撒过来,引得一番追逐打闹。我们勾肩搭背拿手机玩自拍,或者一边喝酒一边胡乱哼唱。洛洛给我们的自拍照贴上“guys”的标签。于是我们为“guys”干杯……
没想到第二天竟然出现戏剧性的一幕。中午,洛洛来到我的房间,她一屁股坐下来,然后噘着嘴巴说:“这家伙天没亮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
“不会有什么事吧?”我说,“这两天总看他打电话,搞得神秘兮兮的。”
“是啊,给他打电话也不接,以前从来不像这样子……”洛洛说。
“要不我们出去找找,”我警觉起来。除了跟洛洛相同的担忧,我还想到此行的目的——如果找不到大遥,就无法履行我跟雇主之间的合约。
我起身说:“走,我们去码头问一下。”
“码头?”她皱了眉头说,“不会吧?”
就在这时,一个人嚯地闯进来——不是别人,正是大遥。
我想只能用“目瞪口呆”来形容我跟洛洛的表情。
大遥铁塔般站在我们面前——不,更像是一棵大树——全身披挂着各种各样的攀岩装备,头上还戴着一顶用藤蔓编织的花环。最令人惊奇的是,他脖子上竟然挂着一部相机——是洛洛的莱卡!
我不想描述随后的场景,因为谁都想得出来。
大遥给洛洛戴上花环,然后将莱卡郑重地挂在她胸前。接着,他讲述了如何敲开户外用品店的大门、如何将绳索固定在一棵箭毒木的树干上、如何被茂密的荆棘划破胳臂、如何在齐腰深的草丛中找到莱卡……
之后,他突然傻傻地问了一句:“刚才……是谁要去码头?”
这家伙真有几分可爱。
我又想起沙滩上的情景。那天,我给他俩展示了一套太极。起初仅仅是为了满足洛洛的好奇心,让她领略一下传统武术的博大精深,没想到大遥一见倾心,死缠着要我教他,口口声声要拜我为师。我开始讲授一些基本要领,他还挺有悟性,很快就能比划两招,后来这家伙竟然翘起了尾巴,仗着人高马大提出比试比试,结果可想而知——每次都被摔成夸张的大字形。
也许他只是为了逗乐。当他狼狈地爬起来嘴里不停地吐出沙子的时候,洛洛总会笑嘻嘻地亲吻他的脸颊。
我有点儿明白了——为什么洛洛觉得他可爱。
游泳池里的训练计划仍在继续。在某个训练的间歇,当大遥躲在棕榈树下打电话的时候,洛洛冷不丁问我:“你真的是保镖?”
我不假思索地说:“那还有假。”
她用手掌狠狠地劈起一片水花,溅了我满脸。
“骗人!你根本不是什么保镖,你是别人派来的私家侦探,负责跟踪和监视我们。”她说。
我抹了抹脸说:“他都跟你讲了?”
“你不应该骗我。”她说。
“这是大遥的主意,你知道的。”我说,“再说——我必须为雇主保守秘密,我们有协议。”
“可你违背了协议。你不仅出卖了雇主,而且打算欺骗对方,严格地讲,这是一种背叛。”她说,“对不起,他都告诉我了。”
“我的天!他不能这么干,我跟他也有协议,我们得相互保守秘密!这简直……简直是……”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能告诉我,你的雇主是谁吗?”她问。
听她这么问,我的心情稍稍好了一点儿——看来他还不至于兜底。
“不行,干这一行得讲规矩。我们也有职业操守。”我说。
“我才不想知道呢,damnit。”说完她扬起手臂朝对岸游去。
不知什么时候大遥回来了。他的表情有些不对劲儿,可能因为刚刚接到的那个电话。
“还好吧。”我说。
“不好!”他脸上带着几分愠怒,“我现在才搞明白,她为什么要跟踪我。”
我猜刚才的电话跟他老婆有关。
“她养了一个小白脸!”他说,“实话告诉你,遇到你之后,我也请了一个私家侦探,而且,很快发现了问题!”
“她养了一个小白脸!”他又说了一遍,“你猜那个家伙多大?二十岁——才二十岁!比我女儿还小一岁,真他妈扯淡!她给这小子买房买车,她简直疯了,这个婆娘已经疯了!这都是我的钱!她每天无所事事,不是打麻将就是逛街,现在倒好,竟然给老子戴绿帽子!”
“还有让你根本想不到的,这小子吸毒!听说娜子也好这一口。这下全完了——人要染上毒瘾就成了废物,不讲廉耻不讲感情,什么都不讲。这种人我见过。”
“刚开始我没有搞懂,这个婆娘为什么让你跟踪我。实际上……她早就盘算好了!”
“我想她是为了得到一些证据——假如离婚的话,可以分得更多的财产。”我插了一句。
“离婚……是的,之前我还没有考虑这件事。我经历过一次,不想再折腾了。不过……看来还得再折腾一次。他妈的,没想到她竟然会这样,简直太可笑了。”
“当然,反过来讲我也有问题,不该跟洛洛来这一曲。不过我跟洛洛早就把丑话说在前头,叫她不要干涉我的家庭。事实上她做到了。她不是那种女人。她跟娜子完全是两种类型的女人。”
大遥朝对面看去,洛洛正冲我们挥手,一边还做着鬼脸。
他一边挥手一边压低声音说:“她还不知道这些,我不想让她搅进来。你暂时替我保密。”
假期很快就要结束了。
傍晚的海边,在一家颇具特色的洞穴酒吧痛饮几杯后,我们登上一艘摩托艇,想最后疯狂一把。
这玩意儿我开过,加大油门,轻打方向,摩托艇劈风斩浪,海面上立即呈现出一道翻腾的弧线。
回头的刹那,我看见大遥和洛洛映照在夕阳下的脸,正凝视着远方,显得异常平静。时光稍纵即逝,明天就要结束旅程了,这是最后的机会——我猛打了方向盘——
随着天旋地转和一声闷响,周围旋即暗淡下来。我的脑子还算冷静,知道自己被倒扣在船舱里面,我得从下面绕出去,然后钻出水面……
可是,当我摆动双腿时感觉很不对劲——我的右脚被卡在某个狭小的地方,任凭我怎么挣扎也无法摆脱。我一阵慌乱,海水随即呛进喉咙和胸腔,我脑子里只剩下恐惧。
就在此刻,我感觉有人在用力拨动我的右腿,一下、两下,直到第三下才挣脱出来。随后,我的身体被拖拽,然后是一个有力的托举,紧接着我浮出了水面。
我的意识还没有完全丧失。我看见大遥——是他将我解救出来。
他一个猛子再次钻入水中。
我想起洛洛。我瞟了一下四周,果然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约摸一分钟后我看见大遥的脑袋蹿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气,又潜了下去。
有几艘摩托艇陆续驶来,陆续有人加入到救援队伍。几个穿制服的人将我转移到一艘救援艇上。
隐约听到有人说:“女的上来了!”
另外一个人说:“还有一个男的,继续搜救!”
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最后看到大遥是在太平间。警察请我去确认尸体。
他躺在一个不锈钢台子上,面色很安详。
“他救了我。”我哽咽着说。
“他救了你们。”一旁的警官说,“他的行为令人感动和钦佩。把你救上来之后他又去救那个女孩儿。那个女孩儿受伤了,摩托艇倾覆的时候头部受到撞击,被救上来的时候处于昏迷状态。他耗尽了体力……很遗憾,救援人员没能及时把他救上来,他们花了十多个小时才找到他的尸体。”
我踉跄着走出来,然后一步不停地朝海边走去……
我脑海里翻滚着那些支离破碎的场景:在大峡谷的铁索桥上,当洛洛被教练推下去,大遥不无担忧地从栏杆中探出身体时;当深潜至海底,大遥背后的氧气管阀门近在咫尺时;当我紧随大遥跨越灯塔上的阶梯的时候——我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只需轻轻一推,或者关掉阀门,或者一个看似无意的碰撞——一切都将大功告成。
现在,他死了,没必要再隐瞒什么。我的雇主的确是居娜,但我的任务不是跟踪,而是谋杀!
我不是什么私家侦探。我是一名杀手。
我浪费了好几次机会。也许我想得太多,每当我想到我们手挽手在海边漫步,还有自拍照片上的“guys”的时候,我几度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不过我的理智最终战胜了情感。我很清楚此行的目的。我不能违反约定,不想给我的杀手生涯留下一次败笔。第二天就要离开海岛,我不能错过最后的机会!
在他俩毫无防备的时候我猛打方向盘——这样做非常危险,也可能危及我的生命。但我有八成把握。我在湖区长大,打小就是潜水摸鱼的一把好手。不过我挺会装,洛洛教我游泳时我其实在暗自发笑。
我确信我能完成自救。不仅如此我还会奋力营救洛洛。这让我看上去更像一名舍己救人的勇士,而足以消除一切可能的怀疑。
没想到的是——当摩托艇倾覆的时候我被卡在里面。之后,危急时分,是大遥——我谋杀的对象——救了我。
我达到了目的。但无法面对这样的结局。我干了什么?竟然杀死了自己的救命恩人——简直太荒唐了!
昨晚,我接到居娜的电话。
“情况怎么样?”她问。
“他死了。”我说。
“知道了。我会遵守合约,把剩下的一百五十万打到你账上。”接着又说,“我想另付你三百万,和他一起的那个女孩儿我也不想见到!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感觉有股甜腥味儿窜到嘴里,全身骤然泛起寒意。
电话那头传来居娜“喂喂”的声音……
挂断电话后我去了医院。
在一间病房里我看到洛洛,她的额头上缠着纱布。
她正在摆弄手里的莱卡。她抬头看了看我——用一种陌生的眼光,不过很快被疑惑和惊喜取代。
她快步来到我的身边,举起相机说:“你就是照片上的这个人!”
我看了看照片,是张合影。照片上我跟大遥把洛洛夹在中间。我在扮鬼脸使劲往外吐舌头,大遥双手竖在脑后装牛魔王,洛洛嘟着小嘴扮萌……
“我们肯定认识哦。”她有点儿精灵古怪地说。
“当然,我们是好朋友。”我说。
“好朋友?Weareguys?”她笑着说。
“对,Weareguys!”我说。
“可是……他呢?”她指了指照片右侧的那个人,“他怎么没来?”
“他……”我一时想不出怎样回答。
“他已经走了……已经离开海岛了是吗?”她问。
“是的,他离开海岛了。”
“好遗憾……”她喃喃地说,“也许……以后还能见到他……”
有护士推车进来,我出去了。门口碰到医生,医生说洛洛是暂时的创伤性失忆,经过治疗短期就能恢复。
之后,我在走廊上来回踱着步子,盘算着如何应对洛洛的提问。
等我回到病房时她已经睡了。房间里面很安静,只有墙上的电视还开着。
我轻轻地走到床头。她双眼微闭,正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我缓缓地伸出手——越过她的脸颊和发梢,直到白皙纤细的脖颈——稍作停留后,我抓起枕边的遥控器。
准备关掉电视时我被一则新闻吸引了。里面正断断续续地播报:“……今天早上,死者的妻子居女士已经抵达海岛,见到丈夫遗体后抚尸痛哭,几度昏厥,见者无不唏嘘同情……死者的其他亲属也将陆续赶到,丽岛酒店已经做好接待准备……明天请关注对此事件的后续报道。”
很精彩。
我关掉电视,转身离开了房间。
我想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明天的后续报道一定更精彩:“……就在昨晚,居女士从丽岛酒店顶层纵身跳下,当即殒命……据一位陪护的亲友讲,凌晨时分居女士以接听电话为由独自离开房间,随即失联……警方勘验现场后确认系自杀。”
这次的雇主是谁,也许只有我知道。
想到这儿,我的嘴角竟然现出一丝微笑……
分类:侦探与推理 作者:付旭东 期刊:《啄木鸟》2016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