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疑云初现
十二月二日这天,任期将满的栖山镇镇长高志安到县里开会时,县委赵副书记私下向他透露,他升任副县长一事已经基本确定。赵书记让他心中有数,回去后务必抓紧各方面的工作,站好最后一班岗,千万不要出现问题。
栖山镇条件得天独厚,盛产煤炭,小煤窑一个连一个,如今煤炭价格居高不下,用富得流油来形容栖山镇绝不为过。在栖山镇工作,成绩容易出,同样,问题也容易出。高志安上任后,最怕的就是出现矿难。
在回镇的途中,高志安就盘算好了:一回去就马上召集矿主们开会,严肃强调:治乱需用重典,不管哪家煤矿,不管有什么背景,不管你能产出多大效益交多少税,不管有没有造成死伤,本月只要发生事故,一律关停整顿!
然而,高志安回镇第二天,刚到办公室,马秘书匆匆赶来,关上门后,悄声说:“高镇长,柳沟煤矿昨晚可能出事了。”
高志安一听,心里“咯噔”一声,但他马上镇静下来,问:“死人了没有?”
马秘书说,具体情况不太清楚。他说,今天早晨大概四点多钟,自己被一阵剧烈的摇晃给惊醒,开灯一看,墙上“扑扑”往下掉土,已经裂开了一道缝。起先还以为是地震,吓得衣服都来不及穿,赶紧跑到院子里。后来,等震动平息,听到从柳沟煤矿那边传来一些动静,才意识到,可能是井下出事了。
马秘书住在离柳沟煤矿不远的柳沟村里,这几年,随着开采的深入,柳沟煤矿的地下坑道已经延伸到了村子底下,不少地方已经被掏空了。地下面如果发生坑道塌陷等事故,地面有反应不足为怪。
高志安追问马秘书:“你没到矿里去看看,事情严不严重?”
马秘书说:“进不去,我只是远远地看到一些情况。我看到矿工们陆陆续续从井下升上来,窑主刘麻子开始的时候缩在井口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后来,等到不再有矿工出井,他又有了精神,看他那样子,不像是出大事的样子。”马秘书看了看表,说:“现在已经过了四个多小时了。如果有人员伤亡,刘麻子肯定早给您打电话汇报了,应该是没啥大事。”
高志安觉着有些道理,提起来的心略微放了放。他长吁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说:“这个刘麻子,差点给我捅了大娄子。走,咱们现在就去柳沟矿看看去。”
说完,两人立即出门上车,直奔柳沟煤矿。
柳沟煤矿的规模在本地是数得着的,矿主姓刘名全昌,绰号刘麻子。他财大气粗,腰缠万贯,又善于结交权贵,八面玲珑,在本镇乃至本县也算是个数得着的人物。
不过,高志安一直对刘麻子没有什么好印象。这几年,刘麻子也曾多次给他送钱送物套近乎,有一次,甚至要送给他柳沟矿百分之十的股份,都被高志安严词拒绝了。高志安告诉刘麻子:“刘老板,只要你合法开矿,遵守法律法规,就是支持我的工作,自然而然,我也会支持你的工作。”他心中有数,万万不能跟这些人走得太近。不过,亲近不得,可也得罪不得,因为别看对方只是一个土财主,可背后极可能跟上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得罪了他,往往不知不觉就把上面的某位领导给得罪了。他曾听说县委赵副书记在栖山镇当书记时,就在刘麻子的矿上入了股。这种说法看来也绝非仅仅是传言,高志安来栖山上任之初,赵副书记就曾专门找过他,让他多多关照一下刘麻子,其中的关系耐人寻味。
一个小时后,高志安的车驶进了柳沟煤矿。让高志安感到奇怪的是,往日这个时候,正是矿上最繁忙的时候,地下面在忙挖掘,地上面在忙运输,可今天矿上却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工人的影子。
此时,矿主刘麻子正在屋里打电话,透过窗户,他看到高志安的车在大院门口停下,心里一惊:难道刚出事,他就知道了?
今早出事后,刘麻子见没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决意封锁消息,隐瞒此次事故,以免被关停整顿。因为怕今天上面来人检查,工人们人多嘴杂,将事故泄露出去,他特意给矿工们放了一天假,让心腹领着全体工人到县城去玩一天,躲一躲风头。
现在他见高志安来矿上了,低声骂了一句:“不知是哪个王八蛋泄的密!”随即打着哈哈从屋里迎出来,热情洋溢地招呼道:“高镇长,欢迎欢迎,我正想您呢,您就来了。”寒暄过后,他问道,“是不是又要检查安全生产呀?您放心,我这里是安全信得过单位,绝对没问题。”
高志安不动声色,说:“我就是放心不下呀,刘老板,听说今早上你这里出了点事故?”
刘麻子一口否认:“没有的事,您抓安全抓得这么紧,怎么可能出事呢?”
高志安看着他的眼睛,却看不出什么端倪,就一笑,问:“那为什么今天没有开工啊?”
刘麻子摆出一副大善人的模样,说:“连续加了一个多月班,工人们都累坏了,我让他们休息一天。想让马儿跑,就得让马儿吃草啊,高镇长,你说对不对?”
高志安见他拒不承认,冷冷一笑,说:“没出事最好,那咱们一起到井下看看吧。”说着,径直就往井口走去。
刘麻子不由心慌,高志安只要一下井,可就什么都知道了。而且,他显然已经得到一些风声。刘麻子知道这事早晚瞒不过去,心中迅速权衡了一下,忙追上去,低声说:“高镇长,不瞒您说,还真出了点小事故,不过因为事情不大,我想就没有必要惊动您了,所以没有向您报告。”
高志安生气地说:“我反复警告过你们,出了事要立即上报,你以为能瞒得过去?”他缓和了一下口气问,“有伤亡没有?”
刘麻子连连摇头说:“没有!绝对没有。塌方的只是一条废弃的巷道,工作面上并没有矿工,其他巷道只是受到一点轻微影响,矿工们都安全及时地撤了出来,只有一个人受了点轻伤。你放心,伤员我已经安抚好了。”
说话间,几个人已经走到了井口。高志安拿过一顶安全帽,戴到头上,提起矿灯,就要进罐笼。
刘麻子忙上前一步,用身子挡住他的去路,再次劝阻说:“高镇长,刚出事故,现在下面还很危险,何必这么认真呢,您就不要下去了吧?”
见刘麻子三番两次阻拦,高志安心中顿起疑云:难道下面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肯定是井下的情况非常糟糕,他怕自己封了他的窑。那就更要下去看一看了。高志安看了对方一眼,冷冷地说:“我下去看看情况,如果情况严重,你这口窑必须马上关掉。”说着,推开刘麻子,进了罐笼。
刘麻子见难以阻拦,就向自己的司机兼保镖阿牛一使眼色。阿牛心领神会,两人一前一后跟着高志安进了罐笼。进去后,刘麻子随手将罐笼的门关上,把后面要跟进来的马秘书关在了外面。
刘麻子试探着说:“高镇长,手下留情啊。您想一想,这窑一关,我该有多大的损失呀!你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赵副书记的面上……”
高志安面无表情,像是没有听到一样。
刘麻子心里又恼又急,随着铁笼吱吱呀呀往下落,他心里也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2.瞒天过海
这口煤窑里共有三条主巷道,支巷道更是四通八达。高志安下去后,一看到事故现场的状况,心就不由得抽紧了。半个月前,他曾到柳沟煤矿检查过安全生产,对井下的各条巷道都有印象。出事的是一条向东的主巷道,长达两千余米。这次塌方涉及的范围很大,从巷道中间位置直到工作面,足足一千多米的距离,全部被掩埋。这么长的距离,如果事故发生时里面还有人作业,很难想象他会有机会全身而退。
高志安之所以心里不安,是因为他记起上次来检查时,这条巷道尽头还有人在采煤。难道仅仅半个月时间,这条巷道就废弃了?他心中升起一个疑问:刘麻子会不会在撒谎?
虽然塌方已经停止,但事发现场附近还是极其危险。几十根顶着横梁的柱子已被压得七歪八斜,上面的横梁也是摇摇欲坠,还不时有沙石“扑簌簌”落下,情形已经十分危险,只要支撑点稍微失去平衡,塌陷将不可避免。看那情形,哪怕是稍微大点的说话声,都有可能把这里震塌。
刘麻子压低声音,催促说:“高镇长,这里太危险了,咱们还是赶快出去吧。”
高志安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出事时里面的工作面上真的没有工人?”
刘麻子信誓旦旦地说:“绝对没有!你知道的,这条巷道直通柳沟村底下,再开采,就把村子底下掏空了,所以,我按照规定,下决心把这条巷道停了。现在塌了正好,省得还要费时费力封堵。”
尽管刘麻子的语气非常轻松,但不知为什么,高志安还是有些不放心,又追问:“昨晚下井的工人确实是一个不少都平安上去了?”
刘麻子笑道:“我的高镇长,你咋就不相信我呢?如果有人埋在下面,人命关天,你想一想,我现在能像没事一样不去营救吗?”
高志安想想也是,心想是自己多疑了,毕竟,要是死了人,窑主难逃干系,不但要赔钱,而且县里对这类私人小煤窑有规定,只要历史累计死亡人数达到两位数,那就是高危小煤窑,要吊销采矿许可证,永久封闭。据他所知,柳沟煤矿自开矿以来,遇难的矿工数量累计起来也快要上十了,现在一旦出事,作为窑主,一定会全力营救,不然的话,累计人数上去,到时候封了矿,那损失就是成百万,甚至上千万了。
随后,高志安又到其他各巷道转了转,发现不少地方受到了事故的波及,虽然情况并不严重,他还是要求刘麻子必须采取有力措施,加大投入,消除隐患,避免塌方事故再次发生。他叮嘱,在没有采取措施以前,坚决不能让工人下井。
高志安说一句,刘麻子就答应一声,很是配合,最后说:“高镇长,你放心吧,我一定认真落实您的指示,绝对不打折扣。好了,高镇长,我们快上去吧。”
三个人便一起返身往回走。此时,大家都不说话,除了“沙沙”的脚步声,井下静悄悄的。眼看快要走到罐笼旁了,高志安突然隐约听到一阵“咚、咚、咚……”的奇怪声响,那声音极其微弱,似乎有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敲击墙壁。
高志安一怔,急忙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声音却消失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冲刘麻子看去,这一看,他猛地发现刘麻子神色大乱,显得极为慌张。显然,他也听到了那敲击声。
高志安狐疑地问:“这是什么声音?难道井下还有人?”
刘麻子避开高志安的目光,强笑道:“不可能有人,您大概听错了,咱们快走吧。”
高志安仍不放心,他灵机一动,弯腰捡起一把煤钎,使劲向坑壁上敲去,发出了“、……”的响声,他期待着对方会回应自己,可是,里面却并没反应。
高志安等了一会儿,才摇摇头,说:“大概听错了,走吧。”
然而,没走几步,“咚、咚……”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虽然很微弱,但确确实实在响。
这一次,高志安听得真真切切,顿时一股凉气从脚底陡然升起,迅速传遍了他的全身。他目光如刀,看着刘麻子,说:“井下一定还有人!”
刘麻子竭力保持着镇定,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转,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解释道:“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我这口窑跟周围的煤窑快要挖通了,这一定是别的煤窑在采煤。”
高志安见他睁着眼睛说瞎话,不由怒目圆睁,气愤地说:“刘全昌,你以为我是傻子?这里方圆几里除了你这口窑,哪还有别的煤窑?赶快给我说实话,巷道里面是不是埋着矿工?埋了几个?”
刘麻子神色大变,他知道难以隐瞒,干笑一声,说:“高镇长,你先别发火,这次塌方,确实埋了一个工人,不过,出事后我下来看过,当时下面静悄悄的,没有这声音。像这种规模的塌方,我以为他就是有十条命也被砸死了,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所以……没想到他还活着。”
“所以你就想瞒天过海?”高志安又急又气,指着刘麻子的鼻子,怒斥道:“刘全昌,你太过分了!你知道出了人命隐瞒不报的后果吗?”
刘麻子此刻也镇定下来,一摊手,说:“我当然知道了,可是,高镇长,人已经死了,报上去也不会活过来呀,你放心,死的这个人是个哑巴,别的工人我也做了工作。所以,没有人会知道这次事故死了人。”
高志安气得咬碎钢牙,恨不得将手中的煤钎砸在刘麻子的狗头上,他铁青着脸说:“可人家还没死呀!时间就是生命,少嗦了,走,咱们赶快出去组织人员营救!”
3.善恶交锋
然而,刘麻子却跟没听到似的,依然站着不动。
高志安来不及多想,掏出手机,就要拨号。说时迟那时快,刘麻子见了忙冲阿牛一摆手,阿牛一个箭步冲过去,劈手就将高志安手里的手机夺去,交到了刘麻子手里。
高志安愕然道:“你要干什么?快还给我!”
刘麻子古怪地一笑:“高镇长,你少安毋躁,这里手机是没有信号的。”
高志安着急地说:“那咱们就赶快出去叫人。”说完,他抬脚就往外走。
刘麻子和阿牛却并排站着,严严实实挡住了他的去路。高志安见状,变了脸色,怒斥道:“快闪开!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刘麻子却摇摇头:“现在已经来不及了。高镇长,要是能救出来,不用你说我也早就救了。根据我的经验,现在里面的哑巴不死也是重伤,里面缺氧、缺水,他肯定坚持不了多久的。如果营救的话,即使全力以赴疏通巷道,想要挖到埋他的那个地方,少说也得十天八天的工夫,等挖到那儿,人早死了。所以,救也是白救,毫无意义。”
“什么?你根本就不想救他?”高志安明白了,顿时又惊又怒,他万万想不到,刘麻子竟如此冷血,竟然见死不救。他强压怒火,说:“只要有一丁点儿希望,说不定就有奇迹发生。”
刘麻子无动于衷地“哼”了一声:“我从来不相信奇迹,只相信我自己的判断。我敢肯定,如果营救,挖出来的绝对是尸体。”
高志安竭力克制着自己,说:“难道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死掉?即使是尸体也应该挖出来呀!”
刘麻子打个哈哈,说:“凡事都要想想利弊,高镇长,我是生意人,每做一件事,首先想的就是值不值得,你想一下,费时费力费钱挖一具毫无意义的尸体回来,有什么意义?人家家属都答应了,我看你就不要管了吧。”
高志安厉声说:“人命关天,我能不管吗?”接着,他强压怒火,语气缓和下来说,“刘老板,你不是怕花钱吧?你守着这个矿,花再多的钱也能赚回来啊。”
刘麻子是个阴险凶狠,处事果断的家伙。他见高志安不肯通融,心中迅速权衡了一番利弊后,打定了主意。他眼中突然凶光闪过,说:“高镇长,我决定的事情,没人能阻止我。事到如今,我跟你明说了吧,花钱还是小事,最关键的是,只要一开始营救,事情就公开了,如果挖出尸体来,那就不可能隐瞒了。加上这条人命,我这个窑的死亡人数可就上十了。”说到这里,刘麻子突然得意地一笑,说,“当然了,我现在也不瞒你,其实,去年就够了这个数目了。哈哈,我可不想让你们随随便便把我的矿给关掉,这可是我的聚宝盆啊。”
高志安越听越是心惊,他恍然大悟,原来,刘麻子不肯救人,是怕自己的煤窑被关掉。这家伙为了赚钱,简直是毫无人性了,要知道,埋在里面的可是一条人命啊。想到这里,他厉声警告说:“刘全昌,你没糊涂吧?你如果胆大妄为,不采取措施赶快救人,就相当于杀人!”
刘麻子阴森森地一笑:“我的高镇长,你想一下,除了你,谁还知道井里埋了个活人呀?只要你不说出去,就不会有人知道。”
高志安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嘲讽地问:“你猜猜,我会不会说出去?”
刘麻子说:“如果换了我是你,就绝不会说出去。因为这事对你有利而无害,”接着,他胸有成竹,娓娓道来,“据可靠消息,你马上就要官升一级了。你心中应该清楚,现在,这条人命的重要性对你来说,丝毫不亚于我。如果没有他,过几天你就会顺顺利利地去当你的县长,而有了他,今年全镇的矿难人数就要超过标准,你想当县长,恐怕还得再等几年。仕途上的事,可是一步赶不上,十步就望不见了啊。你仔细想一下吧,我的高镇长,我求的是财,你求的一个光明的前途,在这件事上,咱俩利益相同,应该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才是呀。”
他越想越不放心,怕出意外,这才临时改变了主意,让阿牛出窑去取股权转让书。
在阿牛离开之前,刘麻子让他找来了绳子,然后亲自动手,将高志安的双手紧紧捆绑起来,他边捆边说:“高镇长,先得罪一下,字没签之前,咱俩还不能算是一家人。我不能不防着你。”
高志安暗暗叹了口气,知道此时反抗也是徒劳,只能任他动手。
阿牛离开后,井底下就剩下刘麻子和高志安了。当然,还有埋在巷道尽头的那个可怜的哑巴。
两人各怀心事,都不说话。只有那微弱的“咚、咚……”声,还在时断时续地响着。
5.人命关天
阿牛出去有一会儿了,高志安一直没有找到动手的机会。
刚才,高志安见刘麻子改变主意让阿牛出去,策反阿牛的计划落空,心中除了失望,还夹杂着一丝绝望。他非常清楚,与刘麻子这个老狐狸在一起,自己文斗赢他的希望不大,看来,只能武斗了。虽然明知不敌,也要拼一拼。于是,等阿牛离开后,他就暗暗寻找着动手的机会。可是刘麻子一直高度警惕着,他站在高志安旁边,手执煤钎,小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他,一刻也不放松。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还是找不到机会。
高志安双眉紧锁,忧心如焚,他心里清楚,如果自己按照刘麻子的要求写了那封索要股权的信,再在股权转让书上签了字,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从此脑门上就会刻上“贪官”两个字,即使将来组织上能够相信自己,可是,老百姓呢,他们也会相信自己吗?只怕自己就是死了也会被钉在耻辱柱上,难以摆脱贪官的名声。
可是,继续等下去,却只有向刘麻子臣服这一途可走。想到这一层,高志安不由打了个寒颤,暗问自己:高志安呀高志安,你难道真的要屈服、要拿自己的清白换取一时的平安吗?他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回答:不,绝不能,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为人一世,最重要的是名声,这个字你无论如何不能签,就是死也不能签,你千万不能让家人蒙羞,不能让那些信任自己、爱护自己的人失望!
刹那之间,高志安紧皱的双眉舒展开来,他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
正当高志安下了宁死的决心时,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咚、咚……”的敲击声,这是那个被困在绝境中的哑巴在努力表达着自己对生的渴望啊。
声音虽弱,可是一下接一下,就像是铁锤在狠狠敲着高志安的脑袋、敲打着他的神经,令他头疼欲裂。他猛然想到:我死不足惜,可是,埋在坑道中的那个矿工怎么办?如果我不管他,他只能在那黑暗无声的世界里绝望地死去,恐怕到死他都不会知道,自出事以后,外面的人就已经把他当成了死人,他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啊。
人命关天,这是一条人命啊,不是草芥蚂蚁!
高志安苦思冥想:一定要救他,即使我死了,也要想法让别人来救他。可是,怎么救呢?我一旦死去,怎样才能让别人知道他被埋在里面呢?
突然间,他心中一亮,想起了那条时刻会坍塌的巷道,想到了那些几乎不堪重压的立柱……
“吱—呀—”
罐笼下落的声音清晰地传进高志安的耳朵里。阿牛就要回来了!他猛一激灵,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他浑身的肌肉绷紧了:再不采取行动,等阿牛一到,机会就更少了。
行动吧!
趁着刘麻子往外探头张望的工夫,高志安猛地站了起来,低头沉肩,用尽全身力气,向刘麻子撞去。刘麻子猝不及防,被撞了个人仰马翻。而后,高志安似乎是慌不择路,撒腿跑进了发生事故的那条巷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尽头奔去。
刘麻子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来,跟在高志安后面紧追不舍。情急之下,刘麻子忘了这是一条绝路,高志安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跑掉的,根本不需要追。但是,等刘麻子明白这一点时,已经晚了,他已经随高志安跑进了危险地段。
前面没路了!
高志安站住脚,回转过身,微笑着看着近在咫尺的刘麻子,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刘老板,你想不想知道一个镇长和一个矿长被埋在窑里后,外面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刘麻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解地看着他,问:“你说什么?”随后,他吃惊地看到,高志安的右脚抬了起来,对准了身旁的一根立柱。这根立柱像周围的数十根柱子一样,已经被上面的千钧重力压得又弯又歪,只是勉强支撑着保持不倒,此时,哪怕只是在它上面横向轻轻戳一指头,它也会马上失去平衡。这一脚如果踹上去,后果不堪设想。
顿时,刘麻子的眼睛瞪大了,他明白了对方想干什么,霎时间,额上冷汗淋漓,无比恐惧地颤声大喊:“不、不……不要!你不要命了?!”
高志安冲他眨眨眼,微微一笑,说:“你放心,他们一定会全力以赴来救咱们的。”说罢,右脚就要弹出。
刘麻子脸色如灰,身子一晃,竟然瘫软在地,身下屁滚尿流。他嘴里可怜巴巴地哀求道:“求你了,别……”
高志安心中突然一软,右脚在空中凝住不动:人命关天,刘麻子虽然该死,也不能让他陪自己埋在里面啊,将来自会有法律法规处罚他。
刘麻子见高志安突然停下,以为他也是怕死,顿时精神一振,胆气立壮,说:“高镇长,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为一个破矿工,不值得你……”
没等他说完,就听高志安说:“我给你5秒钟,你如果跑得出去,算你命大,1—”
刘麻子还想再劝,高志安数道:“2—”
刘麻子哪里还敢再停留,他爬起身来,连滚带爬,没命地向外奔去。
……
“5!”
“5”字出口,高志安的脚踹了出去,“啪啪”两声,接连踢在了两根倾斜欲倒的立柱上,两根立柱应声而倒。顿时,像是推倒了多米诺骨牌,伴随着“轰隆轰隆”的巨大声响,由里向外,立柱一根根相继倒下,顶梁、岩石轰然塌落……
响声持续了近一分钟。
一切静下来后,当阿牛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搜寻过来,哪里还能找到刘麻子、高志安的踪影?他惊恐地发现,这条巷道塌陷的长度,又往外延伸了几十米。
等阿牛跑出去搬救兵的时候,他耳边听到“咚、咚、咚”的敲击声,不过,这次的声音比以前密集了一些,而且,声音不是从一个地方发出来的,而是有远有近,求救的人好像又多了一个。
这是谁呀?是刘老板?还是高镇长?
事发四小时后,救援队就将刘麻子挖了出来,还好,他已经逃到了塌方地段的边缘,只是被砸断了一条腿。
事发十二小时后,高志安也被挖了出来,幸运的是,他虽然昏迷不醒,却依然活着。老天有眼,断裂的横梁和立柱横竖交错,支起了一个狭小的空间,保住了他的性命。当高志安清醒过来,看到围在身边的县里领导,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快往里挖,里面还埋着人!”
领导眼中一热,拍拍他的手,说:“高镇长,你放心吧,救援人员已经听到了巷道深处的敲击声,现在正在全力向里挖掘。”高志安长长舒了一口气,停了片刻,又问:“刘……刘麻子呢?他没事吧?”
领导说:“他也没事,不过,他要是知道你已经醒过来了,估计该有事了。高镇长,阿牛已经全交待了。你是好样的!”
……
事发两天后,县委赵副书记投案自首。
事发七天后,埋在坑道尽头的哑巴矿工被救了出来。加上之前被埋的一天时间,他被埋在地下整整八天,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等他康复后,哑巴比划着对他的工友们“说”:在埋在地下的那些天里,他从没丧失信心,人命关天,他心里坚信,大家一定会去救他的。
“说”这些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闪着幸福的光芒……
分类:中篇故事 作者:黄 胜 期刊:《故事会》2007年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