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黑点的烧瓶是容易破碎的,而人身上也可能有这样致命的黑点。烧瓶上的黑点也许可以除去,可人良心上的呢?
陈启章是北京一家单位的部门经理,多年来,在他的书架上,既不摆古董,也不放工艺品,却一直放着一个非常普通的烧瓶。而且更让人迷惑不解的是,每当他看到这只烧瓶时,就会神色凝重,情绪怅惘,显得极其痛苦。陈启章为何如此?说起来,故事还得追溯到二十多年前。
1.哥哥猝死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一天,陈启章正在沈阳出差,突然收到厂里给他的加急电报,让他立即返京。开始他还以为是厂里有什么要紧事呢,可等他匆匆忙忙回到北京,才知道是嫂嫂打来电报,说他的哥哥病故了。
当他从妻子手里接过嫂嫂打来的电报一看,他惊呆了,手中的电报失落在地上,大滴大滴的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
待他情绪稍定之后,就觉出事情有些奇怪。他想,哥哥今年才四十多岁,身体一向也好,怎么会突然病死呢?如果哥哥得了重病,嫂嫂也该早点来信告诉我啊!怎么事前一点信息也没有,等到哥哥死了才发来电报呢?
陈启章知道嫂嫂和哥哥感情一向不好,哥哥的死会不会是嫂嫂……
不知怎的,这时他的脑中突然闪过武松杀嫂,为兄报仇的奇怪念头。
陈启章和哥哥的感情非比一般。他不到十岁,父母就先后去世,留下了他和哥哥两人。当时,哥哥只有十七岁,兄弟二人相依为命。
父母没了,断了经济来源,哥哥高中没毕业就参加了工作,尽管哥哥吃苦受累,但却坚持供他读完了大学。
在陈启章上大学三年级的时候,经人介绍,哥哥与一个药店的售货员结了婚。一年之后,嫂嫂生了侄儿小明。
按说,他们三口之家的生活应该是比较美满幸福的。可是陈启章却发现,婚姻似乎没有给哥哥带来幸福,相反却给他带来苦恼。
有一次,陈启章去威海市探望哥哥,这才知道嫂嫂正和哥哥闹离婚,而哥哥心疼孩子,还犹豫未决。
一天,他和哥哥在公园散步时,哥哥对他说:“靠别人介绍的对象就是不可靠,一定要自己找,找知根知底的。”
哥哥还告诉他,嫂嫂和新调到他们药店的经理关系不太正常。还说嫂嫂是抓中药的,据她说,中药根本没个数,如果每天从卖药款里面拿几元,根本查不出来。哥哥听了十分害怕,告诫她说:“这种事绝不可再做,就算查不出来,我们也得凭良心办事呀!”哥哥长叹一声,说,“你看吧,迟早也得离婚。不是因为孩子,早就离了。”
可是,后来嫂嫂从药店调到药材公司之后,哥哥和嫂嫂并没有离婚。
十多年来,哥哥混得还是不错的。他现在已经是市教育局财供科的科长,和嫂嫂的关系也没再发生什么大的波折。前些天,已经考上威海市重点中学的侄儿小明还来信说家里都挺好,让陈启章不要挂念。信上只字未提哥哥生病的事,怎么没隔几天就突然病死呢?
陈启章越想越觉得哥哥的死非常蹊跷……
2.疑团重重
陈启章怀着悲痛、疑虑的心情乘上去威海市的最早一趟汽车。他急切地要见上哥哥最后一面。但是当他赶到哥哥家时,却是关门上锁,家中没人。
邻居张婶一见是他,忙说:“启章!你怎么今天才回来?快去吧,你哥哥今天火化……他们已经去火葬场了,你赶快去,兴许还能见上。”
陈启章骑了张婶家的自行车,向火葬场飞快地蹬去。在快到火葬场时,远远看见火葬场高高的烟囱正冒着青烟。一缕灰色的烟袅袅升起,直指天空,接着歪向一边,随风四散开来,冉冉飘去。他见青烟散去,竟然禁不住一阵怅然。
他赶到火葬场,就见嫂嫂和一些人从一间厅房里走了出来,嫂嫂手上托着一个乌漆发亮的小匣子。一见小匣子,陈启章呆住了:我来晚了!
这时,嫂嫂也看到了他。她脚步停顿了一下,向他说:“启章!你来啦!你哥他刚刚……”
中年丧夫,是一件十分悲痛的事。可是陈启章却发现嫂嫂脸上的忧郁竟胜过悲伤。
他正要答话,从嫂嫂身旁走出一个人,几步跨到他身边,拉住了他的手。陈启章一看,是哥哥小时的同学、现在的同事、市教育局的人事科长老刘。
老刘说:“你看你,刚好晚到一步,刚火化完……你怎么今天才到?”“我正好去沈阳出差了,所以耽误了两天。”
说罢,陈启章从嫂嫂手中接过骨灰匣。当陈启章的手接触到骨灰匣时,他像触到了一块冰,一股寒意直刺心头。陈启章的手不由得颤抖着,眼泪簌簌而下,一滴滴,滴在了骨灰匣上。他心里喊着:哥哥,你在哪里?你怎么会突然死了呢?
他猛然想起,刚才在路上看见火葬场烟囱里冒出的那一缕灰烟。他想,也许那正是在烧哥哥的尸骨呢!他不由抬起头向烟囱望去,烟囱已经不冒烟了。
这时,嫂嫂伸手从他手中拿回骨灰匣,他问嫂嫂:“嫂嫂,我哥哥得的是什么病?”
“是……是心脏病。”嫂嫂有点吞吞吐吐地回答说,“没几天,是……急性的。”他见嫂嫂说话的神态有些慌乱,觉得她在撒谎,就又追问:“在哪个医院看的病?”
嫂嫂说:“市中心医院……走吧,有话回家说吧!”
这时老刘也过来对他说:“走,启章,车等着呢,有话回家慢慢说。你哥哥病得太急,市中心医院内科的张主任亲自抢救都没有抢救过来。”老刘一边说着,一边就把陈启章的自行车放到停在院里的吉普车上。
陈启章一把抓住自行车,说:“不,不,我还是骑车回去吧。”
老刘看他口气很坚决,也就没再说什么。
他看着嫂嫂、老刘他们上了吉普车。就在嫂嫂抱着骨灰匣上车的刹那间,骨灰匣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耀眼的亮光。这光使他的心陡然一动。他突然想起,他似乎在一本书里看到过,火葬场有经验的工人师傅可以根据骨灰的颜色,辨别出死者是正常死亡还是中毒死的。
于是,他目送吉普车出了火葬场,便急忙回身走进刚才嫂嫂他们出来的那间厅房。见里面有两位工人师傅正忙着收拾什么。他向其中一位年纪较大的问道:“老师傅,刚才是您给火化的吗?”
这位师傅看了看他,点点头。陈启章又问:“您见到骨灰了吗?”“见啦!骨灰是我放进骨灰盒里的,我还能没见?”“您看骨灰正常吗?”“这——你问这干什么?”
陈启章说:“您不用怕,我是死者的亲弟弟,你有什么就对我说吧。”
工人师傅说:“这……我也说不上来正常不正常。”
陈启章觉得,这师傅准是不愿多管闲事。于是又问另外那个年轻的:“这位师傅,您看呢?”
年轻师傅笑道:“他说不来,我更说不来了。这种事谁敢瞎说呢!”
陈启章仍不罢休地问:“你们看死者的遗体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没有?”
年长的师傅说:“这我们就更不知道了。你去问问医院的医生不更好吗?”
陈启章觉得在这儿已问不出什么名堂,决定去市中心医院找医生查问哥哥的死因。
他立马骑车直奔市中心医院,找到内科张主任,说明了来意。
张主任说:“这怎么说好呢?我只能对你说,你哥哥是心脏病猝死,这样说,不论对死去的人,还是对活着的人,包括对你都好。我是想尽力把你哥哥救活的,但送来已经晚了……”接着,张主任把他拉到一旁悄悄说,“这里人多,说话不方便,详细情况你还是回家问你嫂嫂吧。”
听了张主任这番话,陈启章更疑惑了。但他觉得从张主任的话语中已经证实哥哥绝非正常病死的,其中必定另有原因。
他骑了自行车在回哥哥家的路上,突然想起:刚才在火葬场怎么没见侄儿小明呢?
3.祸不单行
陈启章回到哥哥家,嫂嫂一见他,忙问:“你怎么才回来?”
他随口说:“我骑得慢。”“老刘等了你老半天,刚回家吃饭去了,你没碰见他?”“没有。”“他说让你抽空去他家一趟。”“行。”陈启章点点头,进了屋。
一会儿,嫂嫂把饭菜端了上来,是大米饭,还有几样不错的炒菜。他心想:今天什么日子,嫂嫂还有这么大的兴致做饭!
嫂嫂见他瞅着饭菜发愣,忙说:“我也没心思做饭,这些都是张婶给做的,凉了,我给你热热,你多少吃点吧。”
陈启章终于明白,原来这些饭菜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凭良心说,嫂嫂一向待他不错,可他对嫂嫂却总是没什么好感,世间的事情就是这么怪。
这时他见小明也不在家里,便问嫂嫂:“小明呢?怎么上午他没去……”
“别提啦!咱们家算是倒霉透了……”一句话未说完,嫂嫂竟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使他十分纳闷:怎么在火葬场没哭,现在反倒哭起来了?
陈启章忙问:“怎么啦?”
嫂嫂抹了一把眼泪:“你刚进家,事情都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小明也……”“小明怎样?”“小明也出事了,呜—”嫂嫂说着竟大声哭了起来。
陈启章一听侄子小明也出事了,大惊失色,焦急地问:“小明到底怎样啦?”
嫂嫂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说:“小明的眼睛瞎了……”
陈启章一听心猛地一震,难道真像人们常说的那样:祸不单行?他急忙问:“怎么瞎的?”
嫂嫂说:“上化学课时一个瓶子炸了,硫酸和玻璃碴儿溅进了眼睛里。医生说,两只眼睛都要瞎……而且脸也溅上了硫酸,将来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呢……你哥哥心疼得什么似的,我只顾忙着照顾小明,没想到你哥哥竟想不开……”说到这里,嫂嫂又大哭起来,边哭边说,“他……喝了敌敌畏……”
陈启章惊问:“什么?我哥哥是因为小明喝敌敌畏自杀的?”
“嗯。小明是三月七号上午出的事,你哥哥是八号晚上……当时我去医院给小明送饭,回来后怎么也敲不开门,后来张婶他们帮着把门砸开,才发现你哥哥已经……”
陈启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如果真的如此,他觉得他原先对嫂嫂的猜疑是冤枉她了。可是,小明的眼睛被硫酸烧了,哥哥应当尽力给孩子治疗,怎么会自杀呢?他觉得不可思议,困惑地问:“在火葬场你不是说哥哥是因为心脏病死的吗?”
嫂嫂说:“当着那么多人,我怎能对你说实话?你哥哥自杀的事情现在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他们说如果让别人知道是自杀的,不但名声不好听,而且对抚恤金和小明将来的生活补助费什么的也有影响,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这个问题陈启章答不上来,他不知道这些方面是怎么规定的。他沉默了一会儿,问嫂嫂:“小明住在哪个医院?”“眼科医院。”“几号病房?”“206。”“我去看看他。”说着他站起身来,饭也不想吃,就急着往外走。
嫂嫂说:“你等一下,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你随后来吧。”陈启章不想让嫂嫂和他同去。他心里疑团未解,他想单独和小明说几句话,问问哥哥的情况。可是等他出了楼门,刚走出十来步,嫂嫂就急慌慌追上来对他说:“你可别对小明提你哥哥的事,孩子还不知道。”
陈启章走进小明的病房,见小明躺在病床上,正和他的老师说着话。小明的脸全用纱布包着,只露出鼻子和嘴。
他走到床前,握住小明的手,叫了一声:“小明!”
小明把头转向他,但没有答话。陈启章又对他说:“小明,是我!”
这一次小明听清了。他急忙伸出手,紧紧抓住陈启章的胳膊,喊道:“叔叔—”
随着“叔叔”一出口,小明就大哭起来。他的老师忙对他说:“小明,别激动!这样对眼睛不好!”
小明听老师这么说,强忍住了哭。陈启章和老师打了招呼,知道她正是教小明化学的郑老师。
小明问陈启章什么时候到的。他说是出差顺路,上午才到。
小明突然问:“叔叔,你见到我爸爸了吗?他怎么这几天没来看我?”
陈启章说:“你爸爸……这几天工作忙……”小明嘟哝道:“怎么平常不忙,我病了反倒忙起来了?”
陈启章无法正面回答小明,便把话岔开,转向郑老师问道:“嗯……郑老师,小明的眼睛是怎么烧坏的?”
郑老师说:“那天上化学实验课,小明是他们班的化学课代表,带着一组学生做实验。结果烧瓶在加热时炸了,硫酸和玻璃碎碴儿溅到了几个学生的脸上。不过其他同学伤得不重,数小明最重。”
陈启章问:“是因为小明他们违反实验操作规程引起的吗?”
“不,不是,”郑老师赶紧说,“是因为烧瓶的质量不合格。”
“不合格怎么还用呢?”
“学校本来是要退货的,可后来不知怎的又不退了,让将就着用。以前也发生过好几起试管、烧杯、烧瓶炸裂的事,不过都没有这次严重。看着学生伤成了这个样子,我心里真不好过……”郑老师说着说着,竟流下泪来。陈启章正想劝解两句,病房的门被推开了,只见嫂嫂拿着用毛巾裹着的饭盒和一些水果走了进来。
嫂嫂向郑老师点了一下头,便走到病床前,把饭盒和水果放在床头柜上,又把饭盒打开,里面是冒着热气的饭菜。她轻轻地对小明说:“明明,吃点儿饭吧?”说罢,就坐到床沿上,用小匙舀着饭菜往小明的嘴里送。
这时郑老师站起身来对他们说:“我下午还有课,先走一步了。”
望着小明那包着纱布的脸,陈启章的心里依然是疑团重重。他想,哥哥固然非常疼爱儿子,但也不至于因为孩子的眼睛受伤而去自杀呀!退一步说,即便真是因此而自杀,又何必弄神弄鬼地编个心脏病猝死的谎话?难道真是为了什么抚恤金之类?
4.畏罪自杀
当天晚饭后,陈启章先去张婶家坐了坐,问了一下哥哥出事时的情况,然后就去了老刘家。
老刘也刚刚吃过晚饭,他见陈启章进来,忙把他让进里间,把门锁上。陈启章见他神情庄重,心里不由犯起了嘀咕:难道有什么很严重的事情?
两人坐下后,老刘问道:“启章,见到电报你一定感到很突然吧?”陈启章点点头“嗯”了一声。“你知道焕章是怎么死的吗?”“我嫂嫂说是喝敌敌畏自杀的。”“你知道他自杀的原因吗?”“不是因为小明吗?”“从表面上说是这样的。这事也赶巧了,要不还真没办法对人解释呢!”
陈启章急忙问:“那到底是因为什么死的?”
老刘轻轻地说出了这四个字:“畏罪自杀!”
一听“畏罪自杀”,陈启章顿时惊骇得目瞪口呆。
老刘叹道:“其实,焕章完全没有必要去寻死。我看他如能主动把钱退了,好好检讨一下,也许不会追究刑事责任,受个处分也就行了。可你哥哥竟自杀了。既然这样胆小,当初又何必做呢!”
接着老刘说,就在小明出事的前一天,他收到一封揭发陈焕章受贿的信。他赶紧把陈焕章单独叫到办公室,把揭发信拿给他看。陈焕章看完信后,一句话也没说,但神情则显得紧张不安。老刘见此情景,感到确有其事,于是让他回去考虑考虑,争取主动把事情了了。谁知第二天小明就出事了,老刘也就没来得及再找陈焕章好好谈谈。结果陈焕章竟喝了敌敌畏。
陈启章问:“我哥哥一共受贿多少?”
老刘从身上掏出一封信递给他说:“我把那封信带来了,你自己看吧!”
信是本省西店县马灯厂一个署名“群言”的人写来的。大意是说陈焕章在替该厂推销产品的过程中,接受了该厂不少于五千元的贿赂。
看完信,陈启章觉得有点奇怪:哥哥怎么会替一家马灯厂推销产品呢?他把马灯推销给谁呢?于是他问老刘:“老刘,你知道我哥哥替这个马灯厂把产品推销给谁吗?”
“不知道。我刚才不是给你说了,你哥哥看完信后一言不发,我也不便问得太急。现在社会上人和人的关系错综复杂,你哥哥也许有路子。”
陈启章沉默了。难道哥哥是为了这件事畏罪自杀的?为了受贿五千元,哥哥就会去死吗?
他有些将信将疑。他想嫂嫂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他呢?于是他问老刘:“我嫂嫂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我没告诉她。传出去是畏罪自杀不太好,何况这件事现在还没有落实。反正人已经死了,这事就先不说了吧。就让你嫂嫂以为焕章是因为心疼儿子而自杀的吧,你看好吗?”
陈启章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畏罪自杀传出去的确不好。这时他想起了上午在市中心医院内科张主任对他讲的话,心想那位医生怎么也为哥哥说谎呢?他不禁问了老刘一句:“市中心医院的张主任知道我哥哥是自杀的吗?”
“他当然知道。不过你放心,他不会说出去的。”
“为什么?”
“他早就认识你哥哥,他的两个孩子分数都不够重点中学,是你哥哥帮着进了十五中的。唉,你看这人与人的关系!”
原来是这样,陈启章默然了。
5.追查死因
又过了一天,陈启章离开了威海市。但他没有径直回北京,而是去了西店县马灯厂。老刘所说的“畏罪自杀”的话像块磐石压在他的心头,他决定去那个马灯厂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不把哥哥的死因弄清楚,他会终生感到不安的。
临行之时,嫂嫂突然对陈启章说:“你看,我差点忘了,你哥哥还有一台录音机要给你呢!”她边说边打开立柜,从里面取出一台崭新的飞利浦收录机,“原先想等有人去北京时给你捎去的。你哥哥说,现在科技人员都在学外语,你一定用得着。他还说,你上学的时候,家里经济困难,委屈你了。”
陈启章说:“还是留给小明用吧!”
嫂嫂忙说:“不,不,他还有一台呢!”
陈启章问:“怎么?哥哥一下子买了两台?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嫂嫂支吾道:“这……你拿去用就是了。”
望着收录机,望着这件哥哥留给他的遗物,陈启章的心颤抖了。收录机并未发出任何声音,然而它却分明地告诉他,那封揭发信上所说的全是真的。这曾一度动摇了他去西店县的决心。但到了车站,他还是买了去西店县的车票。因为他对哥哥怎么会替一个马灯厂推销产品感到有些疑问。他想哥哥是在文教部门工作的,要说他推销文具还有可能,怎么会去推销马灯呢?
西店县县城不大,陈启章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那家马灯厂,并决定先找厂长,然后再设法找那位写揭发信的“群言”。一个工人见有人找厂长,看了他一眼,然后冲着右边的一排大房子大喊了一声:“高厂长,有人找!”
随着喊声,从一间屋里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精瘦男人。他见了陈启章先是愣了一下,尔后又仔细看了陈启章一眼,才说:“是你找我?好,请进屋。”
高厂长把陈启章让进一间办公室,热情地让了坐,沏了茶,然后满脸堆笑地问:“是从远道而来的吧?”“从威海市来。”“您贵姓?”“免贵,姓陈。”“你是不是在北京工作?”
陈启章说:“是,这是我的工作证。”说罢,把工作证递给高厂长,但同时他又十分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在北京工作呢?
高厂长把工作证接在手中,并没有打开看就对陈启章说:“你叫陈启章,陈焕章是你哥哥,对吧?”
陈启章更惊讶了,他一边点头说“对”,一边心想:这位高厂长难道会算卦相面不成,我和他素不相识,他怎么知道我叫陈启章,陈焕章是我哥哥呢?
这时高厂长才打开工作证看了看递给他,很高兴地说:“好,好,你能来就好,太好了!走,到我宿舍去!”
陈启章迷惑地跟着他走出办公室,到了隔壁就是厂长的宿舍,进屋后,他又给陈启章沏了一杯茶,放在桌子上,说:“你对我能猜出你是谁,一定感到很奇怪吧!”
陈启章没有答话,只是点了点头。
“其实,这是你的脸告诉我的。你和你哥哥长得太像了。在院子里我一见到你,就猜到了八九分。后来你又说你姓陈,我就更肯定了。我在你哥哥家看到过你的照片,你哥嫂对我说你在北京工作。”
说到这里,高厂长的表情严肃起来,并且带着几分悲痛的样子说:“你哥哥去世的消息我已经听说了,没想到他正值壮年,竟得了这样的急病。”他见陈启章用惊疑的目光望着他,又解释说:“我是前天才知道的。我们厂的汽车司机送货去威海市回来说的。你哥哥的去世对我们厂可是个巨大的损失呀!我们厂去年能转亏为盈,全靠你哥哥啦!”
说到这里,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说:“对,你还没吃饭吧,我去安排伙房做饭。”说完就匆匆出去了。
可是高厂长出去足足二十多分钟才回来,他微笑着向陈启章连连道歉:“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陈启章急于了解情况,开门见山地问:“高厂长,您早就认识我哥?”
“不,我原先只认识你嫂嫂,去年初才通过你嫂嫂认识了你哥哥。我以前在县药材公司工作,和你嫂嫂是同行,因为业务上的事情免不了去威海市。十多年前就认识你嫂嫂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身上掏出一卷东西,放在桌子上。陈启章一看,是一叠很厚的十元钞票,还有一张表格。
高厂长说:“我本打算过些日子去威海市交给你嫂嫂的,正好你来了。就请你给带回去吧。这是你哥哥今年三个月的工资!”
陈启章一听,奇怪地想:什么?我哥哥的工资?哥哥是威海市教育局财供科的科长,他的工资是在教育局领,怎么这里会有他的工资?这么想着禁不住惊讶地问了一句:“我哥哥的工资?”
高厂长说:“是呀,怎么你嫂嫂没详细给你说?是这么回事,你哥哥是我们厂的产品销售顾问,每月我们给他工资一百五十元。”
一边说着,高厂长把那张表格递给陈启章。陈启章看了一眼,见上面横七竖八列着几个人的名字,名字后面有工资金额数,他把名字扫了一遍,没有发现他哥哥的名字。
这时高厂长把那摞钞票往他面前推了推,说:“一共是四百五十元,你点一下,签个字吧。”
陈启章没有答话,又看了看工资表上的名字,还是没有找到他哥哥的名字,便问高厂长:“这上面没有我哥哥的名字呀!”
“这就是。”高厂长指着工资表上最后一个名字说。
陈启章一看,上面写着“陈小明”三个字。
高厂长解释道:“没写老陈的名字,原想用一个化名,你嫂嫂说就用你侄儿的名字好了。”
陈启章终于明白了,他把那沓钱推开,说:“不,我不领!”
高厂长诧异地问:“怎么,你不是来领这笔钱的?”
陈启章突然觉得不能把他真正的来意告诉高厂长,于是便含糊地说:“我只是顺便来看看,然后回北京去。”
奇怪的是,高厂长听了他的话,竟显出若有所悟的样子,说:“噢,也好,这钱等我以后再给你嫂嫂送去。欢迎你来,欢迎你来。不瞒你说,我早就想借着你替我们的产品在北京打开销路。去年我和你嫂嫂商量,也想聘请你当我们的销售顾问,她说以后再说吧,这件事也就搁下了。这次你嫂嫂和你谈了?”
陈启章没有答话,心里说:这位厂长大人又误解了我的来意,事情真是富有戏剧性。他想他在北京只是单位里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没想到,在远离北京千里之外的山区县城,竟然有人如此看重他,在他一点也不知情的时候,已经想聘请他做“顾问”了!
高厂长见陈启章好像在想什么,就笑笑对他说:“报酬嘛,和你哥哥一样,每月一百五十元,每年只要推销超过三万元的货就行。如果销得多,每超额一万元,可得奖金五百元……去年你哥哥超额八万多元呢!要不是你哥哥助了我们一臂之力,我们厂去年又要亏损了。”
陈启章依然没有答话。他想,看来,无需再找那个写揭发信的“群言”了,哥哥受贿的事情已经很明了了。只是有一点仍然令他十分费解:哥哥向谁去推销那么多马灯呢?
“你还是有顾虑吧?”高厂长见陈启章仍没说话,对他说,“不要怕,我们会替你保密的。你哥哥原先也是不太想干,倒是你嫂嫂想得开,帮助我们做通了你哥哥的工作,现在这样干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这也算多劳多得,为四化做贡献嘛!”
这竟然是“为四化做贡献”!陈启章简直有点啼笑皆非了。但他沉住气又问了一句:“我哥哥把你们的产品推销给谁呢?”
“他们教育局管的六十多所中学呀!你哥哥统一为他们定的货。”
“怎么,你们的产品卖给中学?”
“是呀,目前的主要销路是中学和一些工厂。”
“他们要你们的马灯做什么?”
高厂长大摇其头说:“不是马灯,搞马灯赚不了钱,总是亏损。我们把生产马灯玻璃罩的车间扩充了一下,转产玻璃仪器了。现在厂里只生产少量马灯,主要搞玻璃仪器。我们打算不久就把马灯厂正式改为玻璃仪器厂了。”
一听玻璃仪器,陈启章的心猛然一动,似乎对哥哥自杀的原因已隐约明白了一点什么……
6.良心负罪
陈启章并没把心里的激动表露出来,而是努力让声音显得比较平静:“你们都做些什么玻璃仪器?”
高厂长如数家珍地说:“大都是些化学实验仪器,试管、烧杯、烧瓶、锥形瓶、冷凝器、滴定管什么的,都有。不过现在工人们的技术水平还比较低,要不还能扩大些业务。生产玻璃仪器,利润比马灯大多了。你想,一个烧杯的用料和一个马灯差不多,可价格相差很多……要不,我带你去车间看看怎样?”
陈启章跟着高厂长来到车间。只见车间一角堆着一堆乳白色的石英砂和好多碎玻璃。几个工人正在把这些碎玻璃往化玻璃的炉子里投。
陈启章不知道正规厂家制作玻璃仪器使用怎样的原料,但他想决不至于用些废玻璃吧,于是,他随口问了一句:“光用这些废玻璃就行了?”
高厂长说:“不,也得加些新料。我们用料比较简单,只用一些石英砂、石灰石、碱面、硼砂、长石什么的就行了。”
陈启章问:“那些大厂子也这样?”
高厂长说:“他们?他们可复杂了,配方得有十来种东西,除了我刚才说的,还要什么白云石、重晶石、绿柱石、金红石……名堂多了,每种原料还得经过化验,咱们哪有那个条件。”
在车间的另一边,陈启章看到有一些工人们正在制作玻璃仪器。他们用吹管从火红的炉口里蘸上一小块熔融得通红的玻璃,然后放在磨具里吹制成器皿。只见一个工人在吹烧瓶时,一连吹了几个都有破洞。
高厂长忙向陈启章解释:“废玻璃有杂质,活儿不好做。”
这时,那个工人终于吹成了一个烧瓶。
高厂长指指那个烧瓶说:“再退一下火,就行了。走,到成品车间看一下。”
和刚才的车间紧连着的便是堆放、包装成品的地方。工人们正把一件件玻璃仪器用纸包起来,然后装进纸箱里。他们仔细地检查着每一件产品,把有毛病的、不合格的挑了出来。
陈启章拿起一个工人们用纸包起来的合格烧瓶,只见那瓶非但壁厚不均,而且上面还有两三个小黑点,比起他以前在学校上化学课使用的烧瓶简直有天渊之别。
高厂长也拿起一个烧瓶,一边看一边对陈启章说:“这是二十六中的订货,我让工人们挑细点。”
陈启章问:“是威海市二十六中?”
“对,也是有名的重点中学。听说在威海市,除了十五中就数这个中学最好了。唉,越是重点中学,头越难剃。去年十五中就嫌质量不好,非要退货。”说到这里,高厂长压低声音,几乎是附在陈启章的耳边说,“他们找到你哥哥,你哥哥给他们做工作,让他们重点中学带头扶植本省工业的发展,不要把钱都让外省的工厂赚去。但他们就是不买这个账。最后你哥哥不知给他们学校增拨了一些什么经费,我们又给他们学校的有关人员上了点贡,才算解决了问题。”
高厂长的话音很低,然而却像惊雷震撼着陈启章的鼓膜。他痴呆地望着手里的烧瓶,透过那呈球形的透明玻璃器皿,他仿佛看到了侄儿小明那缠满绷带的脸。哥哥为图私利,凭借自己的职权,几乎是强制性地推销这些劣等玻璃器皿,从而导致了他最疼爱的独生儿子双目失明,面容被毁。这个后果大概是哥哥之前绝对没有想到的……
陈启章不能再想下去了,他转身走出了这个成品车间。高厂长见他的面色很难看,边走边关心地问:“你怎么啦?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陈启章随口说:“不,没什么。”
于是,高厂长又带陈启章回到他的宿舍,只见桌上已经摆上了丰盛的饭菜和两瓶酒。高厂长冲陈启章笑笑说:“请用点便饭。我们这里条件差,没有什么好吃的,请多包涵。”
此刻,陈启章也许是只顾想事了,竟不由自主地按高厂长的话坐在了酒宴桌边。坐下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那个玻璃烧瓶。这时,一个中年人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和一张卷起来的纸走进屋来,对高厂长说:“高厂长,按你的吩咐都准备好了。”说完,他把那张纸和信封递给高厂长,然后转身走了。
高厂长把信封抖了抖,露出一叠人民币。他又把那张纸打开,是一张印制得很考究的纸,通常用来写奖状的那种,上面已经用毛笔写上了字。
高厂长客气地说:“这是你的顾问聘请书和头一个月的报酬。我们厂现在关键是销路,北京可是个大市场,今后多拜托啦!这聘书已经写好了,只是名字还空着没有填。你看用个什么化名呢?”
高厂长顿了顿说:“要不,也用你孩子的名字吧?”
陈启章一听,脸顿时变了色,声调异常地从嘴里吐出“什么”二字,然后站起身来,拉开门走了出去。
高厂长对陈启章的举动感到莫名其妙,赶紧追出去:“老陈,你要去哪儿?”
“回北京!”陈启章说着,脚步没有停,头也没有回。
高厂长吃惊地说:“什么?不吃饭就要走?”
陈启章没有答话,只顾向厂门口走去。
高厂长抢上两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压低声音对他说:“聘书和钱都不拿?”
陈启章挣脱了高厂长的手,依旧大步向门口走去。他这时的神态和行动使高厂长感到惊愕奇怪。他有些茫然地说:“也好,等我以后去北京时给你带去……”
陈启章几乎是小跑着到了西店县车站。这时他忽然发现,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有黑点的烧瓶……
此时,陈启章终于完全明白,嫂嫂和老刘都没有说对哥哥的死因。或者说,他们只是说对了哥哥死因的一半。哥哥既非单纯因为心疼受伤的儿子而自杀,也不是由于受贿的事被人揭发出来而畏罪自杀。他认为哥哥自杀的真正原因是:当他知道儿子双目变瞎、面容被毁是劣质烧瓶所致,而这劣质产品恰恰是他受贿后强行推销的,他觉悟到了自己对儿子的罪过,做父亲的良心使他再也无颜看见拆除绷带后儿子的脸……
然而,促成哥哥自杀的决心里,除了做父亲的良心外,是否也有作为一个干部的良心?作为一个人的良心?
令陈启章痛心的是:当初,当嫂嫂贪污了少量的卖药款时,哥哥感到那样的不安,而现在他却接受了五千多元的贿赂。这种转化是由于受到嫂嫂的影响,还是受到社会上不正之风的影响?陈启章不得而知。但他明白,一个有黑点的烧瓶是容易破碎的。也许,在哥哥身上原来就有这样的黑点。
不过,令人欣慰的是,他最后终于良心发现了。
分类:中篇故事 作者:峻 峰 期刊:《故事会》2007年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