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首辅染病
明朝万历九年冬天,内阁大学士张居正给万历皇帝上了一道奏章,说是身染重病,不能视事,请求在家歇养。
万历皇帝看了张居正的奏章,没吱声。不一会儿,总领太监章多福带着人把一大堆公文从张居正的办公处所搬来,请万历皇帝处置。万历皇帝瞅了这堆公文一眼,还是不吱声,袖子一甩,进内室歇息去了。
接下来几天,万历皇帝都没上朝,他呆在宫中,懒洋洋斜躺在暖床上。各地文书和奏章不停地送进来,总领太监章多福站在一旁,一件接一件地拿着奏折,扯着嗓子念给万历听。万历眯着双眼,脸上木木的,毫无表情。
章多福从上午一直念到傍晚,直念得口干舌燥,也不敢有丝毫懈怠,眼看天色渐渐暗下来,万历皇帝这才坐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说:“你们成天只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拿来烦朕,张先生已经病了好几天了,怎么就不去问问他的病况呢?”
章多福正拿着几位大臣联名弹劾张居正的奏章要念,听了皇上的话,吓得浑身一激灵,连忙把这奏章压在下面,顺手拿起另一份奏章,只扫了一眼,浑身又是一个激灵,结结巴巴地说:“不好了,张—张—大人,他—”
万历见章多福慌里慌张的样子,不禁皱起眉头,问:“你怎么了?”
章多福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说:“张大人,他—患的是—肺痨—”
万历“咚”地一声跳下床,一把推倒面前的宫女,疾步走到章多福面前,夺过奏章,急急扫了一眼,说:“张先生怎么患上这么重的病?快,备驾!朕要去看他。”
章多福连忙跪下,阻拦万历:“皇上,肺痨传人,皇上不能去……”
万历急得捶胸顿足,喊道:“张先生都病成这样了,你们还拦朕!快,把所有太医全叫来!”
不一会,太医院的太医都来了,万历又冲他们喊:“你们统统到张先生家,给张先生悉心诊治,要是张先生有个好歹,朕诛你们九族。”
太医们齐刷刷跪在宫门外,一个劲地磕头,却谁也不敢接旨。谁都知道肺痨是绝症,这种病就算华佗再世,只怕也是束手无策。
万历见太医们都不敢接旨,更急了,吼道:“你们都是千挑万选的名家,难道连个肺痨都治不了吗?”
太医们还是不吱声,只是一个劲地磕头,不少人额头都磕出血来,还是捣蒜般不停地磕。万历急得团团转,突然,他看到刚才被自己推倒在地的宫女站在边上,满脸都是泪水,他心里一动,问道:“紫月,刚才朕失态了,你—疼不疼?”
这位叫紫月的宫女说:“皇上,奴婢不疼,奴婢是为张大人难过。当年,张大人为我爹平反冤狱,救了我爹和全家性命……”
万历说:“难得你对张先生有这一片心,朕想让你去服侍张先生,你可愿意?”
紫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地点点头,说:“为了张大人,奴婢万死不辞。”
万历说:“你代朕去服侍张先生。他病成这样,朕连皇帝也不想做了。要是没有了张先生,朕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宫外的太医直听得胆战心惊。谁都知道,万历登基时年仅十岁,那时朝野纷乱,外族侵扰边关,安徽水灾,贵州内乱,朝廷内部乱成一团,这时,李太后把目光放在了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张居正身上,擢升张居正任内阁首辅。张居正一上任,首先解决了长期以来的党争,然后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巩固国防,整顿吏治,改革税制,实行“一条鞭法”,在减轻农民负担的同时,增加了国库收入,积弱已久的大明王朝又重新振作起来。更难得的是,张居正不顾公务繁忙,还担任帝师,亲自给万历讲课,教万历皇帝怎样做一个好皇帝。张居正对万历要求非常严格,就像是一位严父。现在,万历长大成人,刚刚执掌朝纲,张居正却患上肺痨,难怪把万历急成了这个样子。
万历走到门口,朝外面跪着的太医们说:“你们统统都给朕到张先生家,给他诊治。要是张先生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就摸摸脖子上的玩意儿长得硬不硬吧!”
太医们不敢抗命,他们一起来到张居正家,战战兢兢候在张居正的病室外,不一会,里面就传出话来,说肺痨是传人的绝症,张大人不许太医近身,以免传染。
近不了张大人身,“望闻问切”四招中,只能用“望”这一招了,太医们隔着两道门槛,远远地“望”了张居正一眼,根本望不出一个子丑寅卯,只好垂头丧气地回皇宫复命。
万历皇帝知道张居正不让医者近身的事情后,急得直跺脚,说:“任由这样下去,只怕神仙也难救了。不行,他不管自己,朕要管。”
紧接着,万历皇帝颁了一道圣旨,搜求天下名医,谁能治好张居正的肺痨,就让谁掌管太医院,尽享一生富贵。
圣旨颁行天下,很快,成百上千的名医接二连三地赶到张居正家,他们或是当地官府推举,或是毛遂自荐,但他们和太医们一样,只能隔着两道门远远地看张居正一眼,最后只能开一个治不了病又伤不着身子的应景方子。这一来,上门诊治的医生日渐稀少了。
就在众人绝望之际,一个草头郎中出现在张府门前。
2.神医现身
这个草头郎中戴一顶破帽子,背一个破药箱,浑身上下邋里邋遢,他大大咧咧走到张府大门口,用力拍拍背着的破药箱,冲守门的家丁喊道:“喂,听说这家有人得了肺痨,我是来治病的!”
门丁见这人口气很大,忙进去禀报,张府总管亲自出来,倒也不嫌他邋遢,和气地问他姓名,这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一屁股坐下,把桌上的茶水端起一口喝了,这才擦擦嘴,说:“我姓华,华继祖,许昌人氏,世代行医,我有位祖上还有点小名气,名叫华佗。”
总管听来人说是华佗之后,吓了一跳,连忙走到张居正病室前,叫出专门从宫里来服侍张居正的紫云,请紫云禀告张居正,让华继祖入内诊治,不一会儿,紫云出来传话说,张大人说了,因肺痨传人,所有人均不得入内。
这边华继祖早等得不耐烦了,他打开药箱,拿出一根细细的蚕丝,说:“我不用进去的,你把这蚕丝搭在张大人的手腕上就行了。”
悬丝号脉?这也太奇了!华继祖号了下脉,提笔写了个方子,又从包里拿出几片皱巴巴的膏药,说:“把这膏药贴在病人脐下,一天一副。”
家人张罗着给张居正贴上膏药,又让他喝下华继祖开的草药,不到一个时辰,张居正的咳嗽就停了;又过了两个时辰,张居正居然下了床,能在病室走动了;三天一过,张居正已与常人无异了!
这也太神奇了!消息传到万历皇帝那里,万历大喜,命人传来华继祖开的方子,他粗通医药,一看,方子上竟然只是些祛寒养胃的药,真是神奇。他马上驾临张府,看到张居正面色红润,精神健旺,大叹一声,说:“先生,老天保佑,你终于又回到朕的身边了。朕需要你,大明需要你!”
张居正涕泪交加:“感谢皇上惦记。老臣看到皇上丰姿英伟,心里大慰,皇上已不需老臣了……”
万历说:“你是朝廷的擎天之柱。当下边关频遭滋扰,朝鲜那边也在告急,江南发了蝗灾,湖广也是歉收之年……请先生赶紧出来主持大局吧。”
张居正赶紧跪下,说:“想不到老臣才病了几天,便多出这些事来,皇上但请放心,老臣这就出面料理。”
君臣二人互诉衷肠,一旁站立的紫云也跟着抹眼泪,万历说:“紫云在这里代朕服侍先生,她做得可好?”
张居正连忙说:“紫云做得非常尽心,多谢皇上。”
万历满意地点点头,对紫云说:“先生痊愈,你功不可没。过会你跟朕一起回宫,好好服侍朕……”
紫云连忙跪下,谢了皇上隆恩。
万历回到宫中,马上召见了华继祖。这回华继祖身份变了,人也跟着变了,在皇上跟前唯唯诺诺的,连大气也不敢出。万历皇帝倒也没难为他,命他掌管太医院,官居五品,并赐给他一个“神医赛华佗”的牌匾。
华继祖突然间老母鸡变成了金凤凰,每天都有三三两两的官员过来串门子,套近乎,把他乐得都差点忘了自己姓啥。这天,张居正发来一张请帖,请他赴宴。这可是天大的人情!他还听说张府家宴奢华无比,连皇宫都及不上。于是一狠心饿了自己两顿,这才乐呵呵地赶往张家。哪晓得一到张家,他心里就凉了半截。原来张居正招待华继祖的只是一碗糙米饭,一小碟咸菜,摆在一间小厢房的破桌子上。一旁的家丁说,相爷吩咐了,这晚饭得华继祖独自享用,不用人陪。华继祖虽然已经好久没吃这样的饭食,但张居正安排的,他又不敢不吃,好不容易刚把这碗饭咽下,张居正便踱着方步走了进来,进门就说:“华大夫,京城柴米贵,吃碗饭不容易,可及不上你当初闲云野鹤的日子啊!”
华继祖擦擦额头上的汗,说:“是,是。”
张居正叹了一口气,又说:“做你们这行的,性命交关,哪天一个不小心,害了别人性命不说,只怕也要连累自己性命。你要处处小心,千万莫要出了差池!”
华继祖额头还在一个劲地冒汗,嘴里不停地说着“是”,连说了好几个“是”后,才敢抬起头来,这时张居正早就没影子了。
第二天一早,华继祖就给皇上呈上一个奏章,说是一直在外行医,多年没回故乡,家中老母已年近八十,跟前无人照料,乞求皇上恩准回乡,侍奉老母。
万历皇帝看了华继祖的奏章,轻轻一笑,拿起朱笔一点,恩准了。接着,张府也多有馈赠,让华继祖风风光光地辞官回了乡。
张居正重掌内阁后,又恢复了雷厉风行的作风,他很快与外族达成和议,同时委派大将带兵进入朝鲜,一举击溃二十万侵朝日军,日本幕府将军丰臣秀吉气得吐血而死。同时,他在大力赈灾的同时,继续实施“一条鞭法”,保证国库的收入……很快,明朝又重现生机,出现歌舞升平的可喜局面。万历高兴地对张居正说:“先生,你真是我大明的擎天之柱啊!”
张居正说:“臣惟有鞠躬尽瘁,才对得起太后和皇上的隆恩。”
万历点点头,说:“真得感谢华继祖,要不是他……他在老家过得怎么样?前些时安徽发了水灾,很多流民拥到京城,露宿街头,不少人得了肺痨,朕想让华继祖到京城来一趟,治治这些灾民……”
张居正说:“华继祖有祖传秘方,治疗肺痨很有一套……”
万历马上召来章多福,命他速带圣旨到河南许昌,召华继祖来京。
过了十来天,章多福从许昌回来,说:“华继祖带着一家老小,逃离了许昌,谁也不知他逃到哪里去了。”
万历和张居正一听,同时站了起来,问:“华继祖因何而逃?”
章多福说:“听说,他在许昌治死了病人,连夜带着全家人逃了。”
万历摇摇头,说:“他不是神医吗?怎么会治死人呢?再说,他还有朕赐的五品职衔,地方官员不敢拿他怎么样,怎么就逃了呢?”
3.一场好戏
接着,万历又对张居正感叹一声,说:“天下的事充满变数。前些时替朕服侍先生的紫云,在昨天死了。”
张居正“啊”地叫了一声,问:“紫云因何而死?”
万历说:“前段时间她母亲病故,朕特许她回家奔丧,哪知道几个月后,竟然发现她有了身孕,昨晚,她投井自尽……”
张居正怔了一下,说了一声“可惜”,便告辞了。
万历看着张居正出了门,这才转过身子,对章多福说:“你马上带上锦衣卫,哪怕上天入地,也要给朕找到华继祖,把他抓到京城来,朕要请他来看一场好戏……”
再说华继祖,他回到许昌后,先挖了个坑把那只破药箱埋了,接着就大张旗鼓地买房置地,过上了逍遥日子。他把皇上赐的“神医赛华佗”的匾额藏起来,尽管每天有很多病人慕名而来,请他诊治,他一概闭门不纳,只接诊五品以上的官员和家属,诊金贵得吓人,并且只治肺痨,不治其他病症。每天收的诊金要用箩筐装,着实让他发了笔横财。
这天,一位不远千里慕名而来的肺痨病人因得不到华继祖诊治,绝望地躺在华府门前哭嚎,华继祖的老婆实在看不下去,偷偷拿出几帖华继祖藏着的膏药,送给这位病人,让他赶紧贴在肚脐上,哪知道这位病人贴了膏药,第二天竟然双脚一蹬,死了。这下病人家属不干了,一张状纸告到了县衙,县太爷眼一瞪,说:“华神医是皇上钦点的神医,他怎么会治死人?你是皮发痒了还是不想活了?”病人家属一看这架势,吓得赶紧溜了。
华继祖知道这件事后,朝着老婆破口大骂:“你发的是哪门子善心?差点害死老子了!”
没过几天,河南巡抚亲自带着小姨子来找华继祖诊治。华继祖给巡抚的小姨子配了草药和膏药,可用了药没过三天,巡抚的小姨子就死了。华继祖得知消息,没等巡抚上门问罪,就连夜带着全家人逃了。
这天,一家人逃到一座大山脚下,在一块大石头后歇脚避风,华继祖的儿子刚过几天好日子,现在竟然要受这种罪,十分不情愿,他哭丧着脸,说:“爹,你不是皇上封的神医吗?我们为什么会落到这个田地,到处逃命?”
华继祖说:“我算哪门子神医?实话告诉你吧,我就是一草头郎中,这些年一直靠蒙人混口饭吃。”
儿子又问:“那你怎么就治好了张大人的肺痨呢?”
华继祖苦笑一声,说:“我要是有那本事,还会让你们这么多年一直跟着我吃苦吗?”他接着说,有天晚上,他蜷缩在一座破庙里,冻得发抖,突然来了位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对华继祖说:“你只要按我说的去做,转眼间就有享用不完的荣华富贵。”
华继祖想,这事好歹就是一榔头,没准真能得到富贵。第二天,他就按照那个人说的,找到了张居正家,接下来的事比他想的还要顺利,他很快就名利双收,大富大贵。直到后来张居正以吃饭为名敲打了他一下,这才让他明白京城是个是非之地,赶紧辞官回了乡。
他生怕露馅,连妻儿也一直瞒着,更不敢轻易给人看病。但他还想依仗皇上赐的名号再捞一把,又知道有钱人家的人一向娇生惯养,偶感风寒,咳嗽的天数多一些,就以为是大不了的事,再遇上个庸医瞎诊一气,有些人会以为患上了肺痨,其实他们生活优越,处所洁净,根本不会轻易染上肺痨。这些人最好糊弄,又舍得出钱,于是,他只给这些人看病,而那些真正患了肺痨的穷人,一概闭门不纳。哪知道一个不小心,药不对症,治死了巡抚大人的小姨子……
华继祖跟儿子说得出神,根本没注意在他说话的当口,几个人已经悄悄地来了,偷偷躲在石头的另一面,等他刚说完,章多福就带着人走出来,一边拍着巴掌,一边说:“精彩,实在是太精彩了。”
华继祖一见章多福,连站起的气力也没有了,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章公公,你带我回京吧……”
万历听说章多福抓到了华继祖,马上让章多福带华继祖过来。
华继祖一进来就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皇—皇上,草民—草民不是神医—”
万历哈哈一笑,说:“朕早知道你不是神医。朕第一回见你便知道你是在演戏!”万历得意地说,“因为朕也在演戏!这多年等下来,朕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应该尝尝当皇帝的滋味了,可他什么都捏在手里,朕稍作提醒,他就上表称病,撂挑子不干。哪晓得他一撂挑子,大事小事全来了,还真少不了他。可他知道朝廷出了这些事后,竟然诈称患了肺痨,分明是以死相挟。要朕明白朕离不开他,朝廷少不了他。朕只好顺着他的意思,跟着他演戏,让他明白朕的确很在乎他,需要他。他在朕身边安插了不少宫女太监,朕演的戏,紫云不告诉他,其他的人也会告诉他。他用装病摸到了朕的底,知道朕必须倚重他,依赖他后,他这才找到你,把你打扮成一个神医,把他‘救过来,然后出来,重新独揽朝纲……”
华继祖听得冷汗直冒,万历继续说:“他独断专行也就算了,可恨的是半点不把朕放在眼里,朕根本没让紫云回家奔丧,是那个老混蛋弄大了她的肚子!你们见过这样侮辱皇上的臣子吗?他这么多年竟然在朕面前道貌岸然地摆老师的臭架子……”
一年之后,一直处在焦虑和惊恐中的张居正在家中病逝。章多福私下联络大臣,又在一夜之间扳倒了朝中张居正一派的官僚,万历皇帝当即下诏查抄张家,并削尽张居正的官秩,追夺生前所赐玺书、四代诰命,以罪状示天下,还差点开棺戮尸。
万历皇帝终于手握权柄,当上了实实在在的皇帝,他全面否定了张居正的改革。很快,国家又重新陷入衰败,国计民生的问题堆积如山,不可收拾。这天,焦头烂额的万历总算想起了张居正,叹道:“国家病得太重了,只有张先生,才是治疗国家痼疾的神医啊!”
这么一说,他又想起了还关在牢里的华继祖,就对章多福说:“把那个华继祖放了吧,他只是颗棋子……”
章多福说:“没法放,他死了。”
“怎么死的?”
“监狱里阴暗潮湿,疾病流行,他患上了肺痨……”
万历又叹了一口气,说:“成也肺痨,败也肺痨!”
分类:中篇故事(精编版) 作者:刘祖光 期刊:《故事会》2008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