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
树是村庄的物质构成。
四围的山收拢着村庄。从出入村庄的壑岘崾口到村庄的腹部,必然有数棵经年的大树站立着。面对这些饱经风霜的老树,谁也说不清它的来历,好多人只能说:“它比我出生得还要早。”排除“与生俱来,自古有之”的说法,甚至种种神话传说,我揣测,第一棵树的来历大致有三種。
之一,一只或者一群从关山深处飞出的鸟雀,要不就是一队随季节迁徙的大鸟,从空中经过时随便排泄,粪便中的种子跌落在土地中,借助自然的阳光雨露,发芽生根,日久繁衍蔓延。之二,深秋里,大风起,它裹着树木的种子,四处冲撞,寻找气流的出口。它有无形的翅膀和无尽的力量,更有到处奔跑的自由,于是,数粒种子撒播到之后叫做村庄的山坡、沟洼,雨水让它们潮湿,停止奔跑,进而萌发,最后成荫。之三,应当是几位行人,但他们不是有目的地带着苗木或者种子,他们只不过是因为日夜兼程的劳累,坐下来休息时,将种子留了下来。他们带了旅途中可以充饥的苹果、杏子,虽然有些酸涩,但可以补充糖分,吃完后,他们顺手将果核丢弃,果核顺着地势滚落在某个潮湿的角落,就有了发芽生长的机会。他们也会整理行装,晾晒衣物,将进了土的鞋子脱下来磕磕。这些衣物上肯定有树木的种子,比如榆钱和从荚里蹦出槐籽。恰好,一场雨下过,它们同样可以生息繁衍。
树之于村庄,有太多的用途,谁都知道它能修建房屋,可以烧制木炭,枝叶是不错的柴火。但这样理解还是有些简单,它应该还是站立着的标志和参照物。
我家的耕地散布在山坡上。按照地理概念,有的在避风湾,有的在羊路咀,有的在长路坡。在此地理概念只能告诉我一块地的大致方向和位置,假如是第一次挑粪去地里,这样的地理概念并不能准确地传递信息。母亲会以树木做些补充,我便明白,避风湾的耕地在“三棵树”下面,这三棵树是柳树,长相与众不同,紧紧靠在一起,像牵着手的人。羊路咀那里,有一棵长得不高,枝条散乱的榆树,这棵“疯榆树”的左边,就是我家的耕地。山坡上的树,因过多地接受了自然界的风吹日晒,长相总没有低洼地带的好看,所以,它们大都有自己的特点,直而高大的,可能会称为“枪杆”,歪歪斜斜不太周正的,必然叫“偏脖子”,躯干上长了大节的,可能就会形象地称之为“背锅”。
作为参照物的树,自然有它的重要性,这一点只有跋涉者能够体会得到。比如,人们利用春节正月的闲暇,会去串亲戚。总会有人迷路,迷路后必然会问路,热情的我们会详细地告诉他路如何走才能抵达目标。“上了这道坡,你会老远看到北边最远的一棵树,只有一棵,那是通往那个村庄的山壑岘,下了壑岘,估计就离你家亲戚不远了。”这是多么重要的信息,如果没有那棵树,真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他才好。那么,他会在行进途中一直盯着那棵树,心里不停地测算距离,疲惫的身体也会信心大增,脚步也会不由得加快。
村庄里的树,那些疤痕或许就是它们的眼睛和耳朵。我相信它们看到和听到了村庄的秘密,但它们绝不像动物、人类一样开口说话。
我家不远处的一个叫“瓦窑坪”的地方,生长着几棵榆树和杏树,白天,特别是炎热的中午,麻雀们喜欢栖息在枝叶间,不管人们愿意不愿意,它们总是唧唧喳喳地吵个不停,热烈炫耀自己的收获,讨论下一步掠食的目标。有人会捡起一个土块朝树上打去,麻雀们瞬时散去而不久复又聚集,窃笑那气急败坏的人类。
傍晚时分,这几棵树属于村民们,会有三五位男人蹲在树下,抽着旱烟,在烟雾缭绕中低声说些不可传播的鬼事、人事、村事。也会有三五位女人,手里拿着道具一样的鞋样,说些家长里短、情感恩怨。他们的神情有哀叹,有不平,有气愤,我就想,他们是否还说起另一棵树——村南有一片果园,是人们享用果实的主要来源地。一个秋天的清晨,早起的人路过时发现,居住在果园附近的一位芳龄女子吊死在一棵苹果树上,围在她脖子上的红纱巾,成为这个秋天的最后印象。
可以断言,村庄与村庄的人们,都享用着树带来的另一种好处。小时候,我并不喜欢树,当树枝摇动时,狂风也会陡然而至。我便以为是那些大树鼓动了飙风,在半空呼啸,卷起尘土,任意摔打,那场面着实恐怖吓人。长大后四处奔忙的路上,难免有太阳烧烤,有风雨加身,而一棵大树,正如一柄巨伞,可容旅途之人躲避炎阳和风雨。这时,我方知一棵大树是除了家与父母之外的另一个宽厚身材,内心便涌起一股感动和温暖。
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不由得想起家乡境内国道沿线的“左公柳”,它们历经百年之后,如今所剩数量虽然不多,但繁密的树冠和粗壮的躯干,似乎仍在述说着儒将左宗棠广栽树木,固土封沙、遮阳御雨的初衷。村庄里每年春天都会种下诸多柳树,除了切实需要,还可能是对左先生的一种敬仰罢。也不排除其他意义。春天莅临,乡亲们会砍下一些把粗的柳枝,截留四五尺长,把它们栽进黄土地里。作为名词,乡亲们把它们叫“栽子”,就是苗木的意思。还可以把它理解为动宾结构的词组,即栽下这个叫“子”的苗木,这个过程或许蕴含着企盼村庄与村民兴旺不衰的盛大意义。
树是木的前身。村庄里的树种,很少有永垂不朽的,因为有了树就有了木头,有了木头才能做出需要的器具。像这样的废话只是为木头的另一个用途做个铺垫——我知道好多人在回避“棺材”二字。不止一位年长者,他们是十分重视棺材的,他们并不避讳,当身体越来越差时,他们希望儿孙们能在他们的视线下,认认真真把一口棺材早些做好,摆放在他们居住的房间里。用松柏木做棺,埋到地下不会在短时间内变形、虫蛀和腐朽,并显得尊贵、高洁、奢华,但由于地理原因,松柏的生长周期长,成活率也不高,因此,村庄里可用作棺木的树种,只有长得粗大结实的柳树了。柳树不择环境,容易成活,好多人家都精心养护着这样的树木。好吧,有了这么一口涂了明漆、描了图饰的棺材,老人会每天抽时间去抚摸它,观看它,甚至爬进去躺躺,让它的身体上充盈人类的气息。
它不是家具,它只是一个肉身最后的小屋。但这也是一棵树最高尚的操守。
柠
当我写下“柠”字时,没有费多大的努力就想到了东山梁、北坡屲,甚至更远的地方:莽莽关山,古老森林。
东山梁、北坡屲是村庄的地理标志,出生在村庄并且在村庄长大的人,如果不熟悉它们,就像不熟悉乡亲的面孔,虽然在骨气里保存了村庄的特质,但已经从内心的态度上对村庄有所疏离。东山梁、北坡屲的腰部,缠绕了层层“战天斗地时期”最好的成果梯田,它们是我们的衣食福禄。顶部有许多谁也说不清是何年何人栽植的杏树、山桃树,当然,最多的还是灌木,它们个头不高,连成一片,枝条互相交织,密集地拥在一起,覆盖了更多的地表。这里是个好去处,我经常以拣柴火为借口,用大半天的时间,寻找在灌木丛下面容身的雉鸡留下的漂亮羽毛,观看一只蚂蚁从一堆枯黄的草叶下钻出。对了,灌木上还留下了一撮一撮的灰色绒毛,足以说明野兔也经常在里面避难,令凶猛的杀手山鹰无可奈何。
人们都说,灌木丛的第一粒种子,应该是远道而来的鸟雀以粪便的方式撒下来的,经年之后,它们扎根蔓延,生长在它们需要出现的地方。为此,我深信不疑。所以,鸟雀们有足够的理由来啄食灌木的花朵和小小果实,享受种植带来的樂趣。大自然赐予我们的许多东西,如果出现在恰当的地方,就会成为有用之材。山顶上的这些灌木不干扰庄稼生长,不侵占农田空间,就不会有被铲除的危险,恰恰因为它们会防止水土流失,抵抗风尘弥漫而受到村民们的欢迎。
不可忽略的是,它们也是我们生活中实用的宝贝。春末夏初,几场好雨,几场大风后,灌木丛开始疯长,很快就会绽放出黄色的小花。我见过那种花朵,就像划亮火柴的瞬间那么大小,实在叫孩子们怜惜。我曾经用铲刀铲下一些带花的枝条,回家后用剪刀剪下顶端的部分,插在玻璃酒瓶里,置放在正屋的桌子上,昏暗的房间里倏然一片明亮。虽然这样的行为并没有得到大人的口头表扬,但从他们赞许的眼神里,第一次明白了装饰美化的重要性。我还眼见邻居家用它们把门外的菜园子四周围了一圈,有这么一方栅栏,偶尔进入菜园采摘葱秧的孩子,就会像受到警告一样因胆怯而停下脚步,平日里大摇大摆进入菜园寻找青虫、啄食青菜的鸡们,就只有在栅栏外散步的份儿,而喜欢躲在大白菜下面伺机捕捉老鼠的猫,也发挥不出极高的跳跃水平而顺利进入菜园,只能焦躁不安地在栅栏外徘徊。
灌木丛的花还没有开放时,村民们会把长得稍长些的枝条割下,用绳子捆在一起,或者根本不用捆扎,随便扔到架子车上运回来,交给饲养场的饲养员,由他们趁闲时编织筐子。这些灌木的枝条上长有尖利的小刺,摆弄起来得十分小心,可是我没有见到小刺扎过饲养员的手,他们摆弄这些灌木的枝条,如同摆弄光滑的柳枝一般,神奇之余叫人敬佩。这些编织好的筐子,均泛着新鲜枝条的清香,但和竹编的筐子在外观上实在不能相提并论,它们粗糙,扎手,但结实耐用,是装土和粪肥的上好工具,我家就有四五个这样的筐子。
因我们山坡上灌木的枝条细小,只能派上小用场,尚未达到制作大农具用材的要求,春播结束后,村庄便会派出一些身强力壮者进山去。这座山,就是那时传说中的关山,遥远一万八千里,有泾河渭水重重阻隔。进山的人们要带足够食用十天半个月的干粮,还要带走一些诸如镰刀、砍刀、绳索、架子车之类的劳动工具和运输工具。他们是在一个清晨踩着露水出发的,那时候,村庄里的狗全叫了起来,几乎众人皆知。但疲惫不堪的他们是何时回来的,好多大人不知道,好奇的孩子们就更不会知道,只知道村庄的仓库里又新添了数十张耱。耱是他们守在山里打成的,有结实的主干,有均匀并且密实的排。它们的材料,均取之于生长在关山原始森林里的高大灌木。由此而推及,关山不是想去就能去的,它偏远,它高大,它气候多变,它里面有攻击性很强的野兽。正因为如此,自小,我对进入关山充满了恐惧,但也充满了一探究竟的向往。
我必须知道这些来自关山的灌木名称,有人告诉我,它叫“柠”。以我有限的知识,实在搞不清“柠”到底有多少种类,但明白它们不是具有香艳气质的柠檬的“柠”,而是贴近百姓生活的柠条的“柠”。东山梁、北坡屲的柠条,我已经知道它们具有柔韧、富弹性、易弯曲的特性,风干后不变形,且结实耐用。那么,取自关山深处的材料一定也具有这样的特征。只是,取自关山的材料也是否叫柠,估计乡亲们也不会有准确的答案。好吧,“柠”,就是它们的笼统名称,至少涵盖了它们柔韧的品性。
我不会担心行文过于简单,而把柠条的品质引申到乡亲的身上。但是,我仍然会提到“柠”的其他用途,烧柴除外。
关山浩荡逶迤时,随便一甩,就有了天高云淡的六盘山。有年秋天我在六盘山的西边朝左一拐,两个小时后就钻进了它的腹地。这是一处充满神秘的地方,手指并拢般的山尖捏着一汪几十亩见方的湫水,碧波荡漾时,似有乐声从水底窜出。晨光微照,雾气蒸腾,疑心水族朝会。湫水四围罩满了绿树和灌木,里面绽放着红的、黄的、白的野花。我就这样不经意靠近了关山的边缘,那时,我没有可拍照的手机,也没有数码照相机,但实在有拍照的冲动,想留下那些大自然的美好与神秘。
远离尘嚣的山水处,必有先人们留下的庙宇。这里的庙宇名称我忘记了,只记得瘦削的住持带我穿行于灌木绿树间,介绍着这里的许多传说和典故。在一丛灌木前,他停止了慢慢前进的脚步,然后从灌木上折下一根枝条,掐成尺许长的两根,又用冰草缠绕起来递给了我。他告诉我说,这是一对柠条,风干后就是一双筷子。
我仍然不想对这双从神秘之地带回来的筷子赋予什么特别的寓意,它只是一双未经任何加工的柠条筷子。我半生奔波于生计,仅为一口吃食而活,便十分感激与吃饭有关的馈赠。
分类:散文随笔 作者:李新立 期刊:《啄木鸟》2017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