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保安室只剩下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那个男孩儿就是柳树。
小陈老师批评:“柳树爸爸又迟到了。”
柳树的爸爸当然不是柳树,姓名柳晓晖,现年35岁。今天下午本应由柳树妈妈李兰到园接孩子回家,不料李供职的中学意外有事,无法按时接人,李兰电话告急,接应柳树的光荣任务便临时落到柳树爸爸身上。当天下午恰巧柳晓晖所在的机关资料室开会学习,柳晓晖端坐椅子上一动不动,耐心听头头说话,再假装如厕逃离会议室,出大楼直奔机关幼儿园。已经太晚了。
这时只能道歉:“把小陈老师害苦了,有罪。”
小陈老师不错,虽有抱怨,却还温和,不像其他人总是端着一脸苦大仇深。她发笑,称自己这点儿苦还受得了,两个小孩儿家长迟到,不算特别严重。
柳晓晖这才注意到另一个孩子,暗自吃了一惊。
“她怎么会迟到?”
小陈老师表示确实有点儿奇怪。若若的妈妈迟到了,电话也打不通。
若若就是跟柳树一起坐在地上玩儿的那女孩儿。他俩是中班同学,四岁。女孩儿挺漂亮,圆脸大眼,扎俩小辫,穿花裙子,打扮得像个小公主。若若是本幼儿园名女孩儿,她妈妈常开一辆宝马车来接她。名女孩儿从来不曾孤零零被丢在幼儿园里等待,今天奇怪了。
通常情况下,幼儿园放学时间过后,没被家长按时接走的孩子会被放在保安室,由保安负责看管等候。今天不同以往,小陈老师亲自监管,显然是因为若若,名女孩儿任何时候都得格外盯紧。柳晓晖跟小陈老师调侃,提醒她责任重大。据传近期本地人贩子活动猖獗,已成为各种家长圈热门话题。虽然警方已通过电视台辟谣,大家还宜宁信其有,把各自小孩儿看紧为妙。
“特别是她。”柳晓晖指指若若,“这女孩儿能卖个高价。”
小陈老师笑:“你敢卖吗?”
柳晓晖也笑:“我正盘算呢。”
他弯下身子拍儿子的背,要柳树起身,跟他回家。不料儿子忽然提出一个要求:“爸爸带若若一起走。”
不由柳晓晖开心:“行啊,咱俩合伙拐卖她?”
柳树不懂得开玩笑,伸手便拉那女孩儿。
“我爸爸答应了。”他大声喊,“我爸爸是柳晓晖。”
若若说:“我爷爷是王凯。”
柳晓晖笑:“你爷爷厉害。”
他拉起儿子要走,儿子抓着女孩儿的手不放,批评爸爸说话不算数。柳晓晖告诉他,若若这样的小姑娘不是别人可以随便带走的。
“她爷爷是王凯,咱俩卖不动。”柳晓晖说。
站在一旁的小陈老师忽然发问:“柳树爸爸是住新泉花园吧?”
柳树抢着回答:“我们家在新泉花园2幢301。”
若若说:“我们家在山海小区。”
柳晓晖知道女孩儿住哪儿。山海小区就在新泉花园对面,隔着马路,大门对着大门。山海小区名不惊人,其实了得,门口有警卫,里边有两幢大楼,人称“省长楼”。
小陈老师问:“柳树爸爸可以帮助送送这孩子吗?”
柳晓晖吃惊道:“这可以吗?”
“只要确保安全,特殊情况下是可以的。”
小陈老师也是出于无奈。她家里有急事,必须赶紧回去,可若若不走,她动弹不得。若若住在爷爷家里,她妈妈不来接一定有些意外情况,家里人没见到若若会着急的。这个时候最好有个可靠的人把孩子直接送上门去。
出于本能,柳晓晖认为自己应当断然拒绝。不是他助人不乐,仅仅是怕麻烦。如果若若是个普通女孩儿自当别论,一两次活雷锋当就当了,没什么大不了。问题是对方是个名女孩儿,名女孩儿主观上客观上经常都是麻烦制造者,如果不存其他动机,最好敬而远之,以免莫名其妙给自己找事。不说别的,万一她在回家途中被蚊子咬了,责任该算谁的?如何才能解释清楚?其身体伤害及精神损失费该谁承担?因此婉拒为上。
“我这种人其实很不可靠的。”柳晓晖自嘲。
“哪里啊,我看挺好。”小陈老师不吝褒奖。
“我跟他们家谁都不认识啊。”
“这一送可不就认识了?”
不由柳晓晖笑:“靠上去是不是有点儿好处?到了要紧时候,想换个好位子,或者要顶官帽子,请人家打个电话,那就成了。”
“那柳树爸爸得感谢我。”
“可我怕麻烦呀。”
“怎么会呢。柳树爸爸帮我个忙行吗?”
柳晓晖无计可施,觉得不好再推了。他当即改口,称自己不打算感谢小陈老师提供的大好机会,这个机会对他这种人意义不大。但是他一定要帮点儿忙,哪怕给自己招惹天大麻烦,也要让小陈老师来表示感谢,以便给柳树谋点儿好处。
“你是答应了?”
“到时候咱们怎么分成?四六还是三七?”
小陳老师很大度:“都行。”
柳晓晖声明:“我决定独吞。争取卖个天价。”
小陈老师笑:“柳树爸爸真逗。”
她拿起手机,再给若若妈妈挂了一个电话,再次确定无法挂通。
“孩子的爸爸呢?”柳晓晖问。
“我爸爸在美国。”若若抢先回答。
此刻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劳驾柳树爸爸。
柳晓晖把若若抱起来:“好孩子,跟柳树和叔叔走吧。”
若若抗拒:“我要妈妈。”
“你要爷爷吗?”
“我爷爷是王凯。”
“你要王凯吗?”
若若点头。
“叔叔送你回家找王凯。”
女孩儿没意见了。
柳晓晖跟小陈老师道别,一手拉儿子,一手抱若若,一起出了幼儿园大门。柳晓晖的专车停在门边,是一辆自行车,车前架上挂着一个儿童座椅。柳晓晖把若若放进座椅,该座椅当然不如宝马车后排座位舒服,若若只能委屈将就。柳树也得委屈坐车后架,他没有权利抱怨,因为事情是他自己招惹的。柳树已经不是第一次招惹这种事情。柳树同班有个女孩儿也住新泉花园,柳树喜欢把人家从家长手上招惹到柳晓晖的自行车上,不惜让出前排宝座,自己去爬车后架。柳晓晖曾打趣,说有朝一日他们父子俩搭档拐卖女童,准定天下无敌。
两个孩子在车上坐好了,柳晓晖推车刚要走,麻烦来了:若若突然发飙,在儿童椅上东扭西扭,手摆脚动叫个不停:“若若!若若!”
“你不就是若若吗?”
“我要若若!我要!”
柳晓晖即板起脸:“不准瞎闹。再闹不要若若。”
若若“哇”地大哭:“我要妈妈!”
“王凯要不要?”
她不吭声了。柳晓晖赶紧推车离开。
机关幼儿园离山海小区不算远,过一条马路,上一个坡,再下一个坡而已。平时柳晓晖一踩自行车,十分钟足矣。今天多花了一倍时间,未曾骑行,一路推车走,因为车上除了儿子,还多了位名女孩儿,柳晓晖需格外留意,以免出意外找麻烦。
所谓怕什么来什么,一路上没碰上事,没有遇上车祸也没有碰到蚊子,但是却在目的地山海小区碰到了麻烦,一行人被警卫拦在小区门外。
柳晓晖问警卫:“认得这是谁家女孩儿吗?”
若若自报家门:“我爷爷是王凯。”
警卫问柳晓晖:“你是谁?”
柳树回答:“我爸爸是柳晓晖。”
警卫即打电话。电话没打通。
他对若若说:“你们家里现在没有人。”
柳晓晖感到奇怪:“不会吧?”
警卫又打电话,通知另一位警卫处理该问题。不一会儿电话来了,称已经检查过,王副书记家门铃正常,按了数次,能听到屋里铃响,但是没有反应。
王凯应称王副主席,原先是省委副书记,因年龄原因退到二线,改任省政协副主席。按照习惯,人们多以原职尊称。现在未到下班时间,加之领导事多,不在家不奇怪。王家女主人也就是若若的奶奶本应在家,不巧却因为什么事出去了。此刻家中无人,若若送不进门,怎么办呢?
柳晓晖询问能否把孩子寄在警卫室,请警卫代管片刻。王家人一回来可以就近转交。警卫表示爱莫能助,按照规定他们不能代管儿童,也不能代收快递。
柳晓晖自嘲:“这不是逼良为娼嘛。”
看来本单拐卖女童生意不做也得做。警卫不收快递,若若只能带走。柳晓晖在警卫室的登记表上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和名字,一旦王家有人回来,可让他们联系。
“若若得先到叔叔家跟柳树一起玩。”柳晓晖告诉女孩儿。
“我要妈妈。”
柳晓晖担保若若妈妈一回家就会过来接若若。女孩儿听了一撅嘴,不再坚持。
柳晓晖推两个孩子穿过马路回家。通常情况下,柳晓晖会把柳树寄放在本幢二楼邻居叶奶奶处,请叶奶奶代管,自己回单位继续上班。幼儿园放学早,与单位下班时间不匹配,还好邻居叶奶奶人好,可资拜托。但是今天情况比较特殊,多了个找麻烦的名女孩儿若若,不宜丢给别人,只能自己照管。柳晓晖给本单位头头发个短信,称忽然遇到紧急事项,必须立刻处理,未能继续参加学习,很抱歉请原谅深刻检讨,等等。
柳树对若若光临表现热情,把自己的玩具都搬出来堆在地上,请若若玩。俩孩子趴在地上各自忙活,时而也会拌嘴,推推搡搡,抢对方手里的玩具,主人不像主人,客人不像客人。若若抢玩具时相当横,会使蛮力,会打人,打不过会哭,喊妈妈。柳晓晖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听凭小孩儿自己生事,自己解决,不到严重关头不出手。
李兰下班归来,一看家里多了个女孩儿,大吃一惊。
“柳晓晖你做什么?”她叫唤。
柳晓晖“嘘”她,让她小点儿声,别紧张。
“这到底怎么回事?”
“拐个小姑娘给咱们儿子当童养媳。”
“这童养媳咱们养得起吗?”
李兰认识若若。若若是幼儿园名女孩儿。
柳晓晖称养不起不要紧,可以去找个人贩子来。奇货可居,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你以为啊!”
“我以为这事有点儿奇怪。”
柳晓晖把两个孩子交给李兰暂时看管,自己跑到阳台去打电话。几分钟后他走过来,把李兰拉到一旁。
“出事了。”他说。
此刻有一个消息正在机关内外快速传播,称王凯于当天下午被人从省政协大楼带走,接受相关调查。听说案子很大。目前网上还看不到公告,消息尚需证实。
李兰大惊:“真的吗?”
柳晓晖觉得可能确有其事,所以小孩儿没人接,家门紧锁,庙里无仙。
“难道全家一起进去了?”
柳晓晖指指若若:“这不是还剩一个?”
“你啊!早不请晚不请,偏在这种时候把她请来!”
“这是谁的错呀?”
李兰不吭声了。
如果按照预定安排,当天下午李兰在正常时间到幼儿园接柳树,那么儿子与若若就不会相伴晚点,无须柳树爸爸替小陈老师分忧。柳晓晖把两个孩子一起接走时,根本无法预知王凯已出大事,其孙女若若忽然成为麻烦。因此这件事怪不得柳树爸爸。
“要死也得赶巧。要不是碰到那个事,人家大仙能光临寒舍吗?”柳晓晖自嘲。
“可现在咱们把她怎么办?”
“刚好抱去卖掉,是不是?”
“又来了!”
柳晓晖称车到山前必有路,一个女孩儿不是一袋米,总会有人来认领。没准儿现在已经有人想到她了,马上就要上门按铃了。
“要是没人来认呢?”李兰问。
“咱们就办个临时收容所怎么样?”
“不会有麻烦吧?”
柳晓晖也不知道。小陈老师相托之际,他本能地怕有麻烦,没想到一怕成真。接下來还会遇上什么难以料想,只能走着瞧,既来之则安之。
李兰不吭声,直瞪瞪看着若若。女孩儿正玩得高兴,她把小鞋脱了,光着脚丫跟柳树一起在地上跳个不停。她身边的天己经塌了,她成了麻烦女孩儿,可她浑然不觉。
“可怜啊。”李兰冒出了一句。
李兰喜欢女孩儿。她很想再生个女孩儿,给她梳两条小辫,穿得漂漂亮亮,牵上手跟着走。问题是保不准第二个还是男孩儿,所以暂未下最后决心。
柳树喊:“妈妈我饿了!”
柳晓晖说:“柳树妈妈先给咱们喂点儿草料吧。”
李兰穿围裙进厨房。里边电炖锅有一锅热乎乎的排骨汤,可以伴点儿草料下面条。
直到大家在餐桌边坐好开吃,没有寻人电话,也没有人前来按响门铃。
若若不拒绝柳家简单晚餐,但是像是胃口不好,一碗面条只吃几口就说饱了,拿着勺在碗里搅来搅去。柳晓晖板起脸教育,说这样不行,小孩子必须认真吃饭。
“我不要。”若若反抗。
柳晓晖吓唬:“那就站墙壁。”
“我爷爷是王凯。”
“王凯救不了你。”
若若大哭:“我要妈妈!”
李兰责怪柳晓晖,让他不要吓着孩子。她把若若抱下椅子,带到阳台那边去哄,给了她一块儿巧克力。女孩儿不哭了。
晚九点,柳树该上床睡觉了,若若依旧无人前来认领。柳晓晖对李兰说:“看来不妙。这孩子像是变成臭鸡蛋,卖不掉了。”
“出了这种事,”李兰说,“也难怪。”
看来只能让若若在家里过夜。李兰把柳树小床上的被子搬到大床,另找一条干净小被子放到小床,准备让若若睡小床,柳树跟爸爸妈妈睡。柳树没有意见。
若若没由来的忽然又大闹起来,像离开幼儿园那会儿一样,哭着闹着要若若。
“你不就是若若吗?”柳晓晖问。
“我要若若!”
“若若乖。”李兰哄她。
“我不要,不要!”
“小孩儿不乖没人要。”柳晓晖吓唬她。
若若大哭。名女孩儿脾气大,格外会闹腾,又哭又叫,一会儿喊要,一会儿喊不要。她所谓要就是要“若若”,所谓不要指向不明,反正什么都不对劲。可能因为累了,总不见妈妈来,女孩儿情绪很不好,吵得非常厉害。
正闹腾间,柳晓晖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打电话的是个陌生男子。
“请问是柳晓晖同志吗?”男子问。
“请问您是谁?”
男子自称“有关部门工作人员”,奉领导之命,有一件事情需要跟柳晓晖核实。
“是问若若吗?”柳晓晖问。
“什么若若?”
“她爷爷是王凯。”柳晓晖说。
“女孩儿在你那里吗?”
“是的。”
男子请柳晓晖等一等。电话里好一阵安静,而后出现一个女声:“我是若若妈妈。”
“谢天谢地,终于来了。”柳晓晖说。
他问若若妈妈什么时候来接孩子?这孩子待在别人家好像很不习惯。
“请让我跟她说说话。”对方说。
柳晓晖把手机递给若若,若若一听妈妈的声音就放声大哭。
“妈妈快来救我!”她连喊救命。
若若妈妈在电话里不知劝说了什么,若若一听就大喊:“不要!不要!”母女俩讲了好一阵,若若始终叫唤不止。末了她抹着眼泪把手机还给柳晓晖,屈从母亲之命了。
若若妈妈对柳晓晖表示道歉,称给柳家添了麻烦。由于家里出了些意外,没办法去接孩子,今晚只能麻烦柳晓晖帮助照看。孩子的外公外婆明天会赶到省城接孩子,到时候他们会跟柳晓晖联系。
“那行啊。”
“非常感谢,感谢……”
她像是在那头哭起来了。
柳晓晖突然想起一件事:“孩子一直吵着要若若,那是怎么回事?”
“哎呀!她睡觉不能没那个!”
原来除了这女孩儿叫若若,还有个东西也叫若若,是一块小布头。女孩儿睡觉时不要布娃娃,却要那个小布头陪着,她管它叫“若若”,没有若若她不愿入睡,睡着了也很不安稳。女孩儿连在幼儿园睡午觉也要若若陪,上学时她把它缠在手腕上带到幼儿园,放学再带回家。她只认这个布头,其他布头不算数,不能替代。
“这可麻烦了。”柳晓晖说。
“拜托拜托!帮帮她!”
通话被停止了。电话听筒里又出现那位陌生男子的声音,他要求柳晓晖对本次通话情况保守秘密,在外边不要乱说。
“明白吗?”
“明白。”
通话结束。
显然若若妈妈是“进去了”,接受“有关部门工作人员”监管,若若的奶奶恐怕也一样,与所传王副主席享受同等待遇。通常情况下“进去”后若若妈妈不能与外界联系,之所以能打电话,显然出于若若这个特殊事项。这个电话自然不能涉及任何案情,只能为女儿事务做应急安排,这需要办案人员报请上级批准,所以拖了点儿时间。她终于获准打这个电话,除了小孩儿确需一个安排,应该也有争取她配合办案因素。
接完妈妈电话后,若若只安静了几分钟,随又开始哭闹。要若若,要妈妈,要王凯。不要叔叔,不要阿姨,不要柳树。怎么哄都不行,搞得李兰没办法。
“这孩子闹腾起来真是挺烦人的。”她说。
柳晓晖说这孩子看来是个问题女孩儿。别的孩子最多得家人之宠,这孩子多一条:得权势之宠。“我爷爷是王凯”,难免给宠坏。不过设身处地替她想一想:这样一个小女孩儿,有一天忽然意外落到一个陌生人家,也难怪她焦躁不安。
“我们拿她怎么办?”李兰着急。
柳晓晖琢磨怎么办。以女孩儿这种情况,没准儿会闹腾一宿。如果把她要的什么若若找给她,可能会好一点儿。问题是怎么去找?以若若妈妈的说法,这塊重要布头现在应该在机关幼儿园,可能就在若若午睡的小床上,但是老师们早已下班,想拿什么东西只能等明天上午幼儿园开门之后。
柳晓晖给小陈老师打了个电话。报称因为遇上特殊情况,若若小朋友还没有脱手,此刻在柳树的小床上哭闹,不睡觉。若若吵要她的若若,小陈老师知道那是啥吗?
“是不是一块小布头?”小陈老师问。
“没错。”
小陈老师答应明天一早帮助找一找。
“能麻烦小陈老师现在跑一趟吗?我到幼儿园门口等你。”
小陈老师感觉很突然:“为什么?”
柳晓晖告诉她若若麻烦大了,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闹腾不休。
她略略迟疑:“那好吧。”
柳晓晖把两个孩子交给李兰看管,自己赶紧动身,骑自行车去了幼儿园。
他在那里等了近半个小时,小陈老师终于坐出租车赶到。原来小陈老师的母亲突发急病送医院手术,她是从医院病房直接赶过来的。
柳晓晖待在幼儿园外边,小陈老师进园去。几分钟后她出来了,手上抓着个小布头,是条黄色绸布,摸上去很光滑,这就是所谓的若若。
小陈老师把布头交给柳晓晖。她说,曾经有一回若若回家时才想起这个小布头。她爷爷王凯亲自打电话给园长,园长亲自给她下令,她跑回园找出它送到山海小区去。
“下回我要假传王凯爷爷指令,命小陈老师把小布头送上门来。”柳晓晖说。
小陈老师忽然说:“我听说,刚听说若若爷爷……”
柳晓晖接过话:“我也听说了。”
“是真的吗?”
“估计是。”
“太可怕了。”
“这种事不会无缘无故。”
“若若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
小陈老师没再吭声。
“我亏大了,血本无归。”柳晓晖自嘲,“本来指望借机靠上去,换个好位子谋顶官帽子,靠小孩儿行大运。”
“柳树爸爸根本不是这回事。”小陈老师笑。
柳晓晖赶紧回家。
两个孩子都已经睡了。李兰说,若若睡得很突然,前一秒钟还在哭妈妈吵若若,忽然间没动静,一看已经睡着了。
“像是累坏了。”她说。
柳晓晖把黄绸布头放在若若的脸颊边。夜里醒来时她会感觉到,也许有助于让她睡眠安稳一点儿。
当夜无事,两个孩子一觉睡到天亮。
若若醒来后发现了小布头,她问柳晓晖:“若若是妈妈送来的吗?”
柳晓晖告诉她,若若是小陈老师在幼儿园里找出来的。她妈妈还没办法来。
若若开始哭,跟昨晚不同的是她不闹了,只是掉泪,一串一串掉个不停。
“叔叔我要乖。”她对柳晓晖说。
柳晓晖即肯定:“乖孩子大家才喜欢。”
“妈妈呢?她为什么不来接我?”
“她可能出了点儿事。”
“她被老师站墙壁了吗?”
“恐怕是。”
“我爷爷呢?”
“可能也是。”
“他们做错事了吗?”
“恐怕是。”
“抢小朋友的玩具吗?”
柳晓晖说若若还小,大人的事情还搞不明白。但是若若应该知道,并不是什么事都可以做,哪怕“我爷爷是王凯”,也不能为所欲为。有些事是错的,好比抢小朋友的玩具,那是不能做的,做了就会受处罚。
早餐是牛奶麦片。若若吃了很多。
她对李兰表示:“阿姨我要乖。”
李兰表扬:“你今天很乖。”
“我妈妈要来了吗?”
李兰无语。
这女孩儿挺敏感。显然她感觉到家事异常,让她落到了一个陌生地方。她不明白那是为什么,隐隐约约似乎觉得是自己的错,因为不乖,闹腾,所以见不到妈妈。如果她變乖,妈妈就可以回来。这女孩儿想乖的时候的确很乖,特别听话,善解人意,与昨晚那个闹腾大仙判若两人。
李兰偷偷对柳晓晖说:“小孩儿挺可怜的。”
柳晓晖说:“刚刚开始呢。”
他为柳树备好小书包,带着柳树和若若出门。以他的直觉,名女孩儿若若身边的麻烦并非到此为止,接下来事情可能还更多。但是只要没把她卖给人贩子,完璧归赵安全交还幼儿园小陈老师,对柳树爸爸而言就算完成任务了,之后哪怕还有天大的麻烦也彼此无涉。柳晓晖费心操劳,照料若若一夜,替若若家人,也替小陈老师分忧,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事迹已经相当突出,此刻抽身无可厚非,剩下的事情可以交由幼儿园老师与若若的亲属去交接处理,无须柳晓晖再操心。
李兰却似有不忍,她跟出家门,在女孩儿头上摸了摸。
“若若在幼儿园不要哭啊。”她交代。
“阿姨我会乖。”若若说。
走到楼下,两个孩子在自行车前后坐好,柳晓晖推车离开,若若忽然问了句:“叔叔送我去哪里呢?”
“咱们去幼儿园。”
“我妈妈在幼儿园等我吗?”
柳晓晖没有吭声。
女孩儿哇地一下哭出声来:“我想妈妈。”
柳晓晖停下脚步,而后把自行车掉个头,推回了自家楼下。
那天上午李兰是后边两节课,可以晚点儿上班。她在厨房里收拾餐具,听到屋里动静赶紧跑出来,一看是柳晓晖带着两个孩子回家,不禁面露惊讶。柳晓晖告诉她自己主意改了,决定不去上班,以身体不适为由请假,率两个孩子逃学一次。
“好啊。”李兰赞同,“我担心孩子受不了。”
她是替若若担心。王凯的事经一夜疯传,差不多尽人皆知了,若若在幼儿园露面肯定会被许多人指指点点,这孩子很敏感,一定会很受伤。
柳晓晖说:“柳树妈妈对若若真是上心。”
李兰说:“不是孩子的错。”
李兰主张“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她是中学语文老师,知道许多古人语录。她的这一主张出自孟子语录,其意大体是“像爱自家幼儿一样爱人家的幼儿”。
那天上午柳晓晖带两个小孩儿去森林公园。森林公园空气好,离这边有相当距离,那边应当没有谁对谁指指点点。两个孩子一听说要去森林公园,乐得跳起来,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们不知道那里的空气怎么回事,却都知道森林公园著名的儿童游乐场。该著名游乐场也是著名吃钱机,摩天轮一上去,大几十元人民币就丢进去了。旋转木马碰碰车什么的同样吃钱,颇考验家长们的钱包。
柳晓晖带足了钱的,让两个孩子放开玩,想玩什么玩什么。他们坐出租车去,进公园后直奔儿童游乐场。两个孩子在各种吃钱玩具间跳上跳下,玩疯了,咯咯咯地笑个不停。若若玩兴高于柳树,除了不歇气地跑动玩闹,还不停地申请果汁和冰淇淋。柳晓晖全部给予满足,不断买单,脸不变色,心里却也不住自嘲。本次拐卖活动至此达到高潮,成本似乎有点儿高了。名女孩儿确实麻烦多,可是又能怪谁?如果说开始时麻烦不请自来,现在却已纯属自找。
电话就在那时忽然而至。
“柳先生吗?我是若若的外公,她外婆也来了。”
“你们在哪里?”柳晓晖问。
他们一早动身赶来省城,现在已经在新泉花园门外了。若若的外公和外婆生活在本省南部另一座城市,今天专程赶来接若若。
柳晓晖说:“你们得等一会儿。”
他把情况告诉对方,答应等这个项目玩下来,他就带孩子们回去。
“不必了!我们去!”对方说。
若若外公知道森林公园,知道那里的摩天轮。他们有车,可以直接赶来接孩子。
柳晓晖说:“那也行。”
半个小时后,若若的外公外婆赶到森林公园,他们开来一辆车,司机是若若的舅舅。一行人行色匆匆,面色沉重,无一例外,都如大祸临头一般。只有若若不同,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忽然见到亲人出现,她非常高兴。
双方在游乐场边进行交接。交接仪式很简单,柳晓晖把若若抱起来,交给对方。对方接走孩子后往柳晓晖手上塞了一个袋子。那是一袋茶叶。
“一点儿心意,谢谢柳先生。”
“不客气。”
柳晓晖把袋子硬塞回去。
本次拐卖女童活动就此告结。最后的接头处位于郊野地点,陌生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有如经典拐卖儿童交易场面。
柳晓晖拉着柳树站在路旁,看着若若跟着她的亲人们离开。若若走得很高兴,远远的,她的两个小辫儿在肩膀上快活地一翘一翹。
回家时已到中午。李兰正在整理柳树的小床,床头还放着那个叫若若的小布头。
“坏了!”柳晓晖叫,“怎么把它忘了!”
名女孩儿若若果然麻烦,人已经送走了,事情却留了下来。柳晓晖赶紧查手机,找到若若外公的电话联系记录,往那个号码回拨了一个电话。对方没接电话。值此非常时刻,对陌生电话不予理睬,也可能是一种理性的做法。柳晓晖改发短信,告诉对方若若有个小布头落在这里,孩子睡觉少不了它。如果需要,可安排人找他取。或者给他一个地址,他会把布头快递寄去。
李兰有些担心:“这不会有麻烦吧?”
柳晓晖称无须害怕,无论如何,王凯大案跟咱们没有一丝瓜葛。
但是短信未得回复。
可以想见,若若丢了她的若若,在外婆家她会哭闹不止,难以入眠。她要闹到累极了才可能入睡,她在睡着后会做噩梦,醒来后会发现身边天塌地陷,一切也如噩梦。这么小的女孩儿承受得了吗?她不会被命运毁掉吧?她应该被命运毁掉吗?把小布头若若还给她,会不会帮她多少感觉好一点儿?
柳晓晖似乎又远远看到女孩儿的两个小辫在肩膀上快活地一翘一翘,他心里忽然有点儿酸楚。尽管名女孩儿若若除了给他添了些许麻烦,实在跟他不相干。
若若的外公始终没有回应,小布头未能如愿回到女孩儿身边,作为本次拐卖活动唯一战利品,从此留在柳家寒舍。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杨少衡 期刊:《啄木鸟》2017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