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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推荐〗非常市长(长篇小说连载)

分类:啄木鸟 更新时间:2022-10-02 00:05:31

第一章

驾车驶入巴戎地界,满眼都是碧翠的山野,让肖志铭赏心悦目。身边的妻子王玫也一个劲儿感叹:“哇,好美!”

他们在香铺服务区稍作停留,即将开工、贯通东西的高铁将在此经过,并设立停靠站。这里距巴戎市区仅五十公里,那片披着浓绿的山野将成为巴戎又一个经济开发区,一个财源拓展地,对于巴戎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高铁在巴戎停靠,这是肖志铭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争取来的,也是他就任巴戎市长之前给这个城市的一份厚礼。

还有不到半个小时就要出高速了,王玫问:“他们不会在高速出口接你吧?”

“应该不会。我说过不需要任何欢迎仪式,何况,我们这不提前来了吗,没几个人知道。”

从本心讲,肖志铭不喜欢这种迎来送往,但这种现实他无力改变。老同学华少怀对此非常不以为然,他曾经对肖志铭说:“现在是你走马上任,当然可以拒绝别人迎接你。万一以后来个官比你大的,你去不去迎接?怕是你也不能免俗吧?既然如此,也别拦着别人迎接你。只要你自己心如止水,别人怎么做与你何干?”

王玫是比较赞同华少怀的观点的。“我觉得,应该让他们派车来接,没必要非得开我们这辆老掉牙的红旗明仕。”

肖志铭笑了:“这你就不懂了。如果我一个人在巴戎,一举一动都是公务,用公车当然没问题。现在你在巴戎挂职,我们夫妻俩总会有私人活动,没有这个宝贝还真不行。”

省公安厅安排一批中层干部下市州公安局挂职,考虑到肖志铭的实际情况,让王玫挂职巴戎市公安局副局长,为期两年。

“其实你没必要这样以市为家,还有常务副市长付彬冰呢,市长侯定革离职的几个月,还有你在中央党校学习的这段时间,他不一样干得好好的吗?”

如何对待付彬冰,肖志铭确实还没做好准备。付彬冰曾是市长职位最强劲的竞争对手,论资历比肖志铭还老,可不知道为什么,关键时刻,付彬冰忽然放弃。如今,竞争对手成了自己的副手,这分寸该怎么拿捏?

轿车进入市区,穿过主道,远远望见市政府门口围着一大帮人。王玫说:“看来,付彬冰是不想让你感到太冷清啊。”

“是吗?”肖志铭在心里揣测是谁搞的这套花架子,一边想着应对的法子。高调出场是要担风险的。

轿车在离政府不远的泊位停下。肖志铭的心在下沉——没有鲜花,没有掌声,围在门口的每一个人都拉着一张黑沉沉的脸。那是上访的人群。

在巴戎几年,群众上访堵门、静坐的事,肖志铭见多了。特别是去年,国家立项修建贯通全省的高铁,却不从巴戎经过,全市人民群情激昂,怪罪政府没有努力争取,为此多次上访。这些事都是肖志铭处理的,每一件都处理得圆圆满满,没有产生负面影响。但今天,群众堵门却令他心凉。

“是不是付彬冰故意给你下不来台?”王玫脱口而出。

“别乱说,谁都不希望发生这种事。”

付彬冰即使不想跟肖志铭站在同一个战壕里,也不可能由着性子在这种看得见的地方跟肖志铭较劲儿。而且他是常务副市长,信访是他分管的工作之一,出了状况,不仅是给肖志铭添乱,他自己也不好交代。

肖志铭让王玫开车回住处,他下了车,向市政府大门走去。围堵大门的群众有上百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胸前挂着大纸牌,有的拉着横幅,上面写着:“我们要吃饭!”

从横幅的内容上,很难看出他们的具体诉求。肖志铭顺着墙根挤过去,门边有个身穿粉底红花中裙的青年女子扭头看了他一眼,让肖志铭心里微微一动。这个女子一头乌黑润泽的秀发,目光闪闪,面容姣好,无论模样还是气质,都与周围这一群灰头土脸的上访人员大相径庭,对比十分强烈。女子大概也意识到肖志铭不是一般人物,目光一直追随着他。肖志铭干脆停下脚步:“妹子,这么一大群人围在这儿,都是为了什么呀?”

“维护正当权益!”女子喊出一句口号,眉角的黑痣生动地颤悠着。

“人都没活路了!”旁边一个大妈接口说,“高铁从香铺过,我们举双手赞成。但政府不仅不给修附属道路,还要克扣我们的土地补偿金,让我们喝西北风去!”

肖志铭心里一震。高铁项目的征地拆迁刚刚启动,补偿还没开始,怎么就克扣了补偿金?而且,附属道路都是纳入了规划的,怎么说不给修建呢?这是哪儿来的谣言?“你们怎么知道要克扣补偿金呢?”

“当官的说了,农村的土地不值钱,不能按规定赔偿,设站已经让香铺占了便宜,道路就应该由当地集资修。当官的都活在猪栏里了!这是什么狗屁话!”

这话当然没道理,而且这样的话一个农村妇女是捏造不出来的。“你们向交通部门反映过吗?”

“反映什么呀!”大妈啐了一口,“村长说了,反映没用,必須给今天回来上任的市长一个下马威,看他管还是不管!”

自己回巴戎不是秘密,但今天到市政府上任的消息,却不是一个村长能知道的。这几天,市里领导都在打听肖志铭回来的事,知道他今天回巴戎的,只有付彬冰、秘书长何庆明等少数几个人。

肖志铭正揣测着,旁边有个络腮胡满脸狐疑地打量他片刻,转脸对那个大妈一瞪眼睛:“谁让你胡说八道的?”

大妈顿时噤声。肖志铭没搭理那络腮胡,四周看了看,现场的人群里有市公安局刑警支队重案队队长单勇、奈巴公安分局副局长姚晓林,还有维稳办主任陈磊,他们都穿着便衣,混迹在上访的村民中收集情况。他向单勇使了个眼色,离开人群,很快,单勇、姚晓林、陈磊都围拢过来。

秘书长何庆明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个劲儿向肖志铭检讨。接着,何庆明介绍了一下目前的情况,跟肖志铭了解到的差不多。何庆明申明,群众反映的情况是外地经验,市政府并没有这种想法。

情况基本明了,肖志铭决定跟群众直接对话。何庆明让保安搬出几把凳子,单勇等人护着肖志铭往大门口挤。接着,大院里传出动静,付彬冰带着一干人跑了过来。上访人群顿时骚动起来:“领导来了,领导来了!”

何庆明找来个喇叭,对着村民喊:“大家静一静,静一静!肖市长刚刚从北京回来,他有话跟大家说。”

肖志铭接过喇叭,稳稳地站上板凳:“香铺的村民们,请大家听我说几句!你们是即将为巴戎做出重大贡献的人,为了巴戎的经济发展,为了巴戎人民出行便利,你们有的将失去世代耕耘的土地,有的将离开世代居住的祖屋,你们的奉献,巴戎八百万人民永远不会忘记!同时,你们的付出也会获得回报,因为高铁的建设,香铺将成为我市又一个经济开发区,你们将是第一批受益者!”

这话说到了村民心里。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肖志铭身上。肖志铭继续说:“这是我作为市长第一次和大家对话。在这里,我表一个决心,只要我肖志铭在市长位置上一天,按国家政策该补偿给大家的土地房产苗木赔偿金,少一分钱,大家拿我是问!按国家政策该修的附属工程,该搞好的基础建设,少一项,大家拿我是问!”

“好!”不知是谁带头叫了一声,人群中立刻响起一片掌声。

掌声未落,又有人质问:“肖市长,你能做主吗?那些包工程的都有背景,他们的靠山比你这个市长官大得多!”

“不管他们有什么背景,谁都不能违反国家政策!”肖志铭铿锵有力地说,“中央的决心有目共睹,这些日子以来,受到处分的违纪官员还少吗?如果谁敢打老百姓这些血汗钱、保命钱的主意,我就把他告到省里,告到中央!”

又是一阵经久不衰的掌声。看众人的情绪都缓和了,肖志铭说:“现在还是征地拆迁阶段,希望大家从长远利益出发,多多支持施工单位的工作。要相信政府,不要听信谣言。大家听我一句话,都回去吧,天快黑了,别耽误了正事……”

等村民们全部散去,暮色已经降临。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坐在宽敞的市长办公室里,肖志铭没有体会到原以为会有的激动甚至得意,只感到一身疲惫。

手机响了,是市委秘书郑基文打来的,说王书记请他一起去机关食堂就餐。肖志铭本想准备一下,明天再向王书记报到。现在看来,王书记肯定听说了市政府门口的上访事件,要听他的汇报。

匆匆赶往机关食堂,市委书记王志光已经在等他了。“志铭,你离开三个月,我可是天天盼着你回来。”

肖志铭赶紧说:“身在其位不能为书记分忧,市政府的工作还让您操心,真是惭愧。”

两人坐进机关食堂里的一个小包厢,吃饭的间隙,肖志铭先将在中央党校学习的情况简要做了汇报,接着细说了下午香铺村民的上访事件。肖志铭认为,这次事件还只是苗头,以后可能会有更多同类事件发生,建议高铁建设指挥部下设一个维稳组,抽调民警参与维稳工作。

“我也有这个想法,你回来了正好。”王志光说,“前段时间你不在家,有人建议由别人来抓高铁工程。但我想,这是国家级项目,应该由市里的主要领导挂帅,而且又是你争取来的项目,所以我坚持由你来担任这个指挥长。”

肖志铭有些迟疑:“书记,这事是不是再考虑一下?付彬冰同志是分管交通的,由他来抓高铁建设顺理成章。指挥长还是您来当,该做的工作,我一定全力协助。我在党校学习期间,彬冰同志主持市政府的工作,的确很是辛苦。现在我回来了,他就轻松了,也有精力抓这个工作了。”

王志光沉吟片刻:“高铁建设儿戏不得,方方面面的关系还得靠你协调,你就不要再推托了。”

饭后,肖志铭一边往政府办公大楼溜达,一边盘算着接下来的工作。要成立维稳组,首先要跟公安通气,抽调一个合适的人选。这个人不但要擅长办案,还应该具备相当的组织协调能力,同时要品质好,能抵得住诱惑。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市公安局局长单毅然的电话。单毅然正好在大院里散步,相距只有几十米远,刚通上话就照面了,两人都不由得莞尔。寒暄两句,肖志铭提出了维稳组抽人的要求。单毅然面露难色:“肖市长,您说的那种人,差不多就是个完人嘛……您当过公安局长,又当过政法委书记,公安局的情况您还不了解?这样的人不好找啊。即便找到了,哪个公安局长舍得放?”

肖志铭笑了:“完人说不上吧。你好好想想,提不出候选人,我就当你是舍不得,不支持我的工作。”

“一上任就给我出难题。好吧,公安局里的人您随便挑,只要您点出名字,我就把他送到您跟前。”

手机响了。单勇看了看屏幕,已是凌晨三点。自从担任重案队队长,深更半夜的电话成了家常便饭,一个电话或许就是一起命案,电话过后往往就是与兄弟们一起研究死尸,不论碎尸、毁尸、腐尸,都不得不对看到的东西硬起心肠,这几乎改变了他对生活、对世界的看法。

妻子胡晓玲早就适应了,刺耳的手机铃声甚至没有让她翻一下身。单勇看了一眼熟睡的妻子,轻手轻脚下了床,到客厅里接通了电话。

“单队长……快来,市政府门口有人被杀了!”

深更半夜,街上根本没有出租车。好在公安局大院和市政府离得不算太远,单勇一路小跑。气喘吁吁赶到市政府门口,一眼就看到了血。从大门往东墙花圃约十来米的地面,已被血浸染得一片艳红,粘稠的血泊里还有杂乱的脚印。

“我们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值班保安李大铁指着一地的鲜血说,“我就迷糊了一会儿,醒过来就闻到一股血腥味……”

花圃里的血更多,血水深入松软的土地,还飞溅到高高的围墙上。尸体就倒在围墙边,看到死者眼角的黑痣,单勇马上认出来了,这不是昨天参与上访的那个女人吗?她依然“穿”着粉底红花中裙,仰面躺在花丛里,盛开的月季在她身边东倒西歪,胸部以下被一层艳丽的花瓣覆盖,像是有意而为。

刑警队的人马很快就到了。拍照、摄像率先进入,痕检、法医有条不紊地进行。近距离观察才注意到,死去的女人几乎全身赤裸,看上去像是“穿”着的中裙,只是凌乱地盖在身上,掀开裙子和花瓣,见多识广的法医苏希也不由得一声驚呼。

死者的身体像是被绞肉机绞过,胸部、腹部、胯部全是伤口。只有那张脸庞,仿佛被人刻意擦拭过,没有泥土、没有血痕,眼睛紧紧地闭着,月牙似的嘴角挂着深深的怨怼。

“可能是咬痕。”苏希指着尸体的胸口,“够变态的……”

单勇点点头。除了咬痕,还有一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指着死者的左腹部:“那是些字吧?”

苏希擦掉尸体左腹的血迹,自上而下两行字模糊地显露出来:“喜欢谁,就是谁。”

不一会儿,肖志铭来了。杀人案发生在市政府门口,他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他也认出了死者。没想到,不过十多个小时,曾经鲜活的生命就成了一具血淋林的尸体。更糟糕的是,这是个上访人员。巴戎市的历史上还没发生过上访人员惨死的事。他刚刚上任,一切还没开始,却遭遇了她的死亡;而她,可能也是平生第一次来到市政府门口……那就从处理她的死亡开始吧。

有人轻轻碰了碰肖志铭的衣角,回头一看,是单勇。“肖市长,请您暂时退出现场,我们要进一步勘查。”

肖志铭点点头,示意单勇跟他一起来到外围。“这个案子,让乔副局长担任专案组长,你任副组长。你要随时把侦查情况以及你对侦查工作的想法告诉我,能做到吗?”

单勇不知道肖志铭为什么这么说,但他坚定地回答:“我尽力而为。”

“那就辛苦你了!”说着,肖志铭对何庆明做了个手势,然后转身走进保安值班室。

不一会儿,何庆明把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的各位领导都带进来了。肖志铭首先对单毅然说:“侦破工作不用我多说,我希望下午上班前能看到前期的侦查情况。”接着,他转向何庆明,“这是一起严重的刑事案件,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引起上级及媒体的关注。你马上协调宣传部,通过新闻报导引导舆论。”

付彬冰眉头紧锁:“肖市长,媒体马上就会蜂拥而来,还有那些微博、微信,如何应对媒体要有一个总体方案。”

“勘查要尽快结束,现场要尽快恢复,所有消息只能通过宣传部门一个口径发布。毅然,我和彬冰同志参加你们的第一次专案研究会,时间最好安排在今天。”

肖志铭的语气斩钉截铁,但心里却有一种巨大的挫败感。他真的很怀念当年在公安局的日子。而现在,他是市长,坐在这个位置上,他就不能再亲自去处理某些具体事务。他的安排、他的部署有人在执行,他的任务就是确保他们将所有的工作做好。但他自己只能等待,等待单毅然的报告,等待勘查结论、验尸结果,等待发现线索。也许要等几天,等几个星期,甚至更久……

他的目光越过窗棂。窗外晨曦微露,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第二章

肖志铭在北京培训期间,王均差点儿在中央党校附近租房住。他知道,领导干部平时被人服务惯了,突然脱离服务,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会很不自在;他还知道,肖志铭在北京熟人不多,即使有些同学朋友,不过偶尔聚个餐,要搞服务,那不可能。那么,服务工作只有他王均来做。他要为肖志铭提供最好的服务——只要能拿下巴戎段高铁项目工程建设权,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他先是在党校门口的华丽宾馆订了一間长租房请肖志铭住,肖志铭借口校规严,拒绝了。接着,他每天开车在党校门口等着,接肖志铭吃饭喝酒,可肖志铭跟他吃过一次就再也不出来了。

守株待兔失效,王均又把肖志铭的老同学杨一方搬了出来。那天,正好付彬冰等巴戎市政府的领导专程来北京看望肖志铭。杨一方获悉,让王均订一个大点儿的包厢,再去机场帮忙接机,把付彬冰等人请到饭店里。

这种情况下,肖志铭就不能再躲着王均了。来到饭店,众人相见,肖志铭拉着王均的手给巴戎的客人介绍:“这位是杨一方的朋友王均,京城富商,也是我们巴戎的恩人,高铁在我们巴戎设站,他可是帮了大忙的。”

付彬冰以及同来的乔烛冈、何庆明、交通局局长王南林、发改委主任黄一鸣其实早就听杨一方介绍过,这会儿又是一通客气。

听肖志铭这样介绍自己,王均很高兴,言谈举止间更是故意显示出与肖志铭非常亲密的样子,让肖志铭心里一个劲儿后悔。刚刚当选市长的时候,王均给肖志铭打电话祝贺,顺便问到巴戎高铁的事,表示想参加工程竞标。肖志铭知道王均打的什么主意,但又不好轻易拒绝,只得含含糊糊地应付。私下里他向杨一方打听王均有没有竞标的实力,杨一方劝肖志铭谨慎一点儿,他也不太清楚王均的底细。如今,这个王均天天缠着自己,肖志铭头都大了。

席间,付彬冰有意把话题往招商引资上面引,说像王均这样的富商应该多到巴戎走走,巴戎是一块处女地,有商机。王均便趁机说了有意参与高铁项目巴戎段工程竞标的事。何庆明等人不明就里,一齐附和,付彬冰却把目光转向肖志铭。肖志铭只得对交通局长王南林说:“交通工程这一块在你碗里,既然王老弟有意竞标,今后你们就多沟通。我们既要坚持招投标原则,也要拿出最优惠的政策,为投资者搞好服务。”

王南林说:“请市长放心,这是您千辛万苦争取来的工程,我会尽力。”

付彬冰春风满面地端起酒杯:“王总,这杯酒有两层意思,一是肖市长在北京有您这样的好朋友照顾,我们放心;二是我们来看望肖市长,幸得您如此高规格接待,表示谢意。”

一句话把王均跟肖志铭紧紧地扯在了一起。这种强扯正是肖志铭忌讳的,他不知道付彬冰是有意还是无意。不过,这个场合他也不便解释,毕竟王均是以自己朋友的名义招待这些人的。这时他已经打定主意,今天这顿饭绝对不能让王均结账。趁着王均和付彬冰互相敬酒的工夫,他悄悄示意杨一方先去把账结了。

说话间,付彬冰与王均已连干了三杯。两人一个坐在肖志铭的左边,一个坐在肖志铭的右边,中间隔着肖志铭,说话很不方便。肖志铭干脆让位,付彬冰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肖志铭的主位上。与王均闹了一会儿酒,两人就开始称兄道弟了。肖志铭冷眼旁观,看他们亲热的样子,不像是第一次见面。

饭后,肖志铭陪着付彬冰一行去宾馆。王均似乎还有话跟肖志铭讲,故意落后一步,与肖志铭并肩而行。这时,肖志铭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一看,笑着对王均说:“禹总打来的,想必是要在电话里问候你。”

“禹蓝田?”王均的脸色阴晴不定。

之前肖志铭来北京活动,争取高铁在巴戎设站,禹蓝田身为总工程师,原计划与王均联手拿下这个工程的承包权,但最终还是知难而退,而且劝说王均也及时收手,不要再觊觎这个项目。王均心下狐疑,这当口儿禹蓝田打电话来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故意拆自己的台?

肖志铭把电话递过来:“要不要和禹总打个招呼?”

王均接过手机,脸上的微笑已经僵硬:“您好,禹总。”

电话那边禹蓝田说:“早就跟你说过,别再用原来的老套路搞工程,尤其是巴戎的工程。你怎么还死缠着肖市长呢?”

王均冷冷地哼了一声:“你不是说过不再干预了吗?我怎么搞是我的事,不劳你操心。”

在肖志铭面前,王均毫不避讳他与禹蓝田的矛盾。他料定禹蓝田肯定会把他的事说给肖志铭听,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王均没再和禹蓝田说话,把手机还给肖志铭。肖志铭又跟禹蓝田聊了几句,最后说:“您放心,一切都会按照招投标原则办理。”

挂断电话,肖志铭快步追上走在前面的付彬冰等人,这次,王均没再跟着。

王均和禹蓝田在一次饭局上偶然相识。那时禹蓝田正为升总工程师的事四处托人,王均主动表示可以为他提供一些方便。后来禹蓝田顺利晋升总工程师,王均功不可没。两人从此成了莫逆之交。有那么几年,他们一个利用规划设计特权,对地方政府威逼利诱,一个打着工程公司的幌子参与围标绑标,两人一起合作过多个项目,每个项目都赚了大钱。

实话实说,巴戎这个项目,如果没有禹蓝田的规划设计,很难通过审批。因此,禹蓝田理所当然地认为巴戎市政府应该以工程建设权作为报答。他和王均甚至已经商量好了分成的比例。谁知肖志铭在他的老校友、本地颇有实力的商界人物华少怀的帮助下,做通了禹蓝田的工作,禹蓝田从巴戎实地勘测归来,口吻完全改变,坚决拒绝参加高铁项目巴戎段的招投标。

王均措手不及,正苦于无处下手时,他舅舅方大伟曾经的老部下、如今肖志铭的顶头上司、省委副书记全思诚来京办事,顺便看望老领导。这是王均做梦也没想到的机会。来人位高权重,能建立起这一层联系,还怕拿不到巴戎段高铁工程?

方大伟知道外甥的心思,宴请全思诚的时候,自然要叫上他。赴宴途中,王均在古玩市场转了一圈,选了个看上去品相不错的玉如意。省委副书记什么礼物没见过?但并非什么礼物都敢收。玉如意既有本身的价值,又有祝福的意韵,再加上舅舅的面子,想来他不会拒绝。

赶到饭店,舅舅为他们做了介绍。王均本人的外貌气质都不差,从小在皇城根长大,又是高干子弟,见过世面,举止得体,全思诚对他印象很好。三人边吃边聊,全思诚随口问起王均在哪里高就,王均说:“自己有个工程公司,主要承建桥梁、高速公路、铁路,去年成功竞标高铁的两个标的,最近工程刚刚结束,已经进入试运行阶段。”

“嗯,还真是年轻有为啊。”全思诚不住点头。

王均本希望全思诚能接着问:“目前我省正在启动高铁建设,不知小王有没有意向呢?”可惜,他没有接着说下去。

他为什么不提这事呢?王均寻思,那可是省里拉动经济的大动作,是官方关注的焦点。再看舅舅,他更诧异了。舅舅明知道他为何而来,却也不把话题往高铁上引,只顾和全思诚喝酒聊天。王均是聪明人,马上就转过弯来。他们一个请吃饭,一个看望老上级,名义是叙旧。也许,舅舅很想点破,全思诚也乐意帮这个忙,但谁也不愿意先开口,他们得把叙旧的戏演足。

思来想去,王均决定自己来说。等一瓶酒喝完,王均正准备吩咐服务员再来一瓶,全思诚立刻叫停,说之前已经和老首长商量好,就喝一瓶,老首长岁数大了,喝多了伤身。于是,王均起身给全思诚盛了一碗汤,恭恭敬敬端到他面前。全思诚感叹:“其实,这碗汤应该由我给方部长盛才对。”

“有小辈儿在,哪能让您动手?”王均说着也给舅舅盛了一碗,“平时天天在生意场上应酬,难得有机会和您这样的老前辈接触,我这是受教育来了。当着老前辈的面,我也诉诉苦。商场和官场一样,也不好拼啊。政府的制度框着你,客户刁难你,同行挤压你,一说全是眼泪……”

王均这番表白虽是有的放矢,却也十分自然,为进入正题做了很好的铺垫。全思诚心里早就跟明镜似的,既然方大伟在这种场合把外甥叫来,就是为了让他提携。至于怎么提携,无非是多透露信息,提供政策支持,方方面面多加照顾。但是这些话方大伟不便说出口,由王均来说效果更好——当着老领导的面,你总不能拒绝小辈的请求,何况这小辈还是老领导的外甥。

王均也不知自己说得是否中听,事到如今,他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接着,他就把话点穿:“全叔叔,我想参与高铁项目巴戎段的建设。这段工程是我帮着协调下来的,我很希望能善始善终。”

“哦,有这回事?”全思诚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王均将肖志铭来北京争取高铁在巴戎设站的过程说了一遍,只是将所有的协调工作都说成了自己的功劳。

“这么说,你是巴戎的功臣了。”

“功臣不敢说,但我对自己争取的工程有感情,想把它打造成样板工程!”

王均这话说得十分动情,全思诚转头对方大伟说:“外甥像舅,一点儿不假,都是性情中人!”

“谢谢全叔叔夸奖。”王均趁机掏出玉如意,递到全思诚面前,“初次见面,无以为敬,一块拙玉,祝全叔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这不是见外了吗?”全思诚面色微微一沉。

方大伟在一旁看着,面带微笑,但没有吭声。王均继续说:“晚辈的一点儿心意,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还望全叔笑纳,不然小侄真是無地自容了。”

全思诚哈哈笑了,没有推辞,也没有伸手来接。王均明事,早就准备了礼品袋子,用一块绒布包好玉如意,放进袋子里,只等着这顿饭吃饭,送到全思诚的车上。

从饭店出来,全思诚对王均说:“下个月你舅舅到我们省调研,你也来吧,我们好好聊聊。”

一个月后,方大伟启程去省里调研。下了飞机,全思诚已经率一干人等在接机口等候,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欧安威热情地接过行李:“好久不见,方老还是老样子。”

“老啦,就要回家种田了。”方大伟把王均拉过来,“以后就要看这些年轻人的了。”

全思诚赶紧把王均介绍给大家。一行人互相客气着,上了省委派来接机的考斯特。考斯特驶离机场,但没有马上进市区,半道下了高速,拐进了一座农家庭院。

全思诚说:“我知道您老喜欢在家里吃饭,可惜我家莉莉去了云南。你看这个地方可不可以?”

“最好,最好。”方大偉说,“好久没看到莉莉了,别忘了替我问候她啊。”

众人客套着下了车,全思诚正准备把方大伟让进屋子,一个中年男子迎上来,恭恭敬敬地说:“全书记好。”

全思诚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小付啊,你怎么在这儿?”

“我要到省委汇报工作,刚下高速,顺路在这儿填填肚子,真是巧了。”付彬冰说。

全思诚当然明白这只是托词,也不深究:“那就一起吃吧,欧部长你是熟悉的,还有几位北京客人。”

“会不会打扰首长?”付彬冰谨慎地问。

“没关系。”全思诚向方大伟等人介绍了付彬冰。

客套完了,付彬冰像服务员一样跑里跑外,张罗着端茶倒水上菜。都安顿好了,几个人围坐桌边,欧安威说:“方老,今天您过来,全书记特地从家里拿了一瓶窖藏红酒,您品品。”

说着,欧安威小心地给方大伟倒了半杯,又给全思诚倒好。最近,全思诚对欧安威青眼有加,这让他下市州当一方诸侯的想法进一步膨胀。他早就认识方老,也知道方大伟跟全思诚的关系,他得紧紧抓住方老这根藤。

付彬冰的心思与欧安威一样。打听到全思诚要去接方大伟,就通过欧安威安排了这场农家乐里的巧遇。王均是何等样人,早就清楚付彬冰、欧安威的小九九。给首长们敬过酒,他再次端起杯:“欧部长、付市长,以前就因公事叨扰过你们,今天我以个人的名义敬你们一杯,聊表谢意。”

“小付、小欧,”全思诚说,“像王总这样的青年才俊,你们今后可要多打交道。”

饭局结束,考斯特开进省委迎宾馆。方大伟被安排到客房里休息后,付彬冰向全思诚汇报了巴戎市政府门口的杀人案。上午全思诚已接到肖志铭的电话,知道发生了这样一起案件,但付彬冰添油加醋一说,全思诚的眉头越皱越紧。

“此案事关重大,一定要查明原因,抓住凶手,从严从快处理。”

“说到原因,恐怕跟高铁项目有关。死者参与上访,又在上访地死去……”说到这儿,付彬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话怎么讲?”全思诚追问。

“高铁项目建设一直由肖市长直接抓,他学习期间,提出借鉴外地经验,创新巴戎土地征拆形式的意见,按百分之八十的比例支付农民土地赔偿金,其余百分之二十用于修筑附属道路。”付彬冰说,“不过,对他这个意见我持保留态度,所以在政府常务会议上没有形成决议,没有具体实施。我估计是有人把肖市长的意见传了出去。”

“乱弹琴!”全思诚思忖片刻,“我还是刚才的意见,先全力破案,志铭同志如果再有什么不符合实际的想法,报告我,我来处理。”

从宾馆出来,付彬冰约王均和欧安威来到一家会所。

欧安威调侃:“怎么样老付,被原来的下属管理着,感觉还行?”

“唉,别提了,刚一上任市政府门口就发生血案,今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付彬冰叹了口气,“要是欧部长来我们这儿当书记,那我们可就烧高香了。”

“要我说,欧部长很快就会下去当书记。”王均说。

这话说到了欧安威的心里:“王总有什么高见?”

“跟紧全书记,当市长百分之百,当书记百分之六十;跟紧周书记,当书记百分之百。”王均说,“用不了多久,欧部长就能跟紧周书记。”

“此话怎讲?”

王均笑而不答。付彬冰意识到两人要私下交流,便借口安排服务离开了。

欧安威耐不住内心的急迫,小心地问:“刚才……王总的话没说完?”

王均问:“不知欧部长跟周书记私交怎么样?”

“这个……没有私交,除了公事,甚至没机会跟周书记说上一句话。”

“您是省委组织部的领导,知道北京的部长秘书黎启明吗?”

“当然,他随部长来我省考察过。不过,只是知道而已,我哪里高攀得上?”

王均淡淡地说:“他是我的铁哥们儿。”

欧安威一脸敬畏地看着王均,等着他的下文。

“他可以给周书记打招呼,甚至能让更有影响的人物为您说话。其实嘛,当个能够一言九鼎的一把手,说难真难,说容易也容易,主要看有没有高层关照。跟高层搭上线当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可不是有我在呢吗?只要您看得起小王,不论是建立关系,还是方方面面打点的费用,都包在我身上,我保证让您两年内达成心愿。”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欧安威问:“王总需要我做什么?”

“帮我拿下省内高铁工程的标的。您已经看到了,全书记那里肯定没问题,我只是需要一个具体的传话人。您就打着全书记的招牌动动嘴,具体事由我去做。”说着,王均摸出一张卡递给欧安威,“下周我约好黎启明在北京见面,机票就在这里。”

欧安威心中一颤。早听说京城人神通广大,何况此人舅舅是某部领导,更是手眼通天。想到这儿,他推开王均的卡:“王总,机票不用您操心。有消息告诉我一声,我马上飞过去。您的事,我会全力以赴。”

这时候,付彬冰回来了,身后还站着一排比基尼女郎。王均把几个美女挨个儿搂了一遍,挑了四个最水嫩的推给付彬冰和欧安威,让他们一人带走两个。看他们各自进了包房,他把剩下的几个小姐都打发走,坐在休息厅里闭目养神。

约莫半个小时后,付彬冰先出来了。王均笑着问:“怎么样?还满意吗?”

付彬冰满面红光:“满意,太满意了。”

王均掏出钱包,对跟着付彬冰出来的两个小姐说:“都到我这儿来。”

可是,两个小姐嘟着嘴,不挪步子。王均走过去搂住两个小姐:“怎么,还想继续玩儿啊?”

两个小姐几乎同时触电一般惊叫起来。王均感觉有异,手上的劲松了松:“怎么啦?”

一个小姐用蚊子般的声音答道:“他……他咬人。”

这时王均才注意到,两个小姐身上有几块血红的咬痕。真看不出来,這个付彬冰的爱好还挺特别。最后,王均付了双倍费用才把两个小姐打发走。

欧安威还在包房里没出来,等他的工夫,两人随口闲聊。付彬冰问:“你跟肖志铭感情不错吧?”

“感情?那人一副马列相,一点儿不讲感情。”

付彬冰把香铺村民上访,死了一个闹事女人的事说了。王均对此很感兴趣:“呵呵,够他喝一壶的,如果省委因此免了他,一了百了。”

“哪有那么容易?”付彬冰说,“不过,这事也许能给他提个醒,如果他知难而退,让出指挥高铁建设的权力,那可就遂了你的心意了。”

“你放心,如果我遂了心意,一定也让你遂心意。”

“这事得好好谋划,需要获得全书记的全力支持。”顿了顿,付彬冰接着说,“全书记的支持重点是把肖志铭从市长位置上拿下去。”

“全书记那里我来负责,而且,我在北京也给你找到了能打招呼的人。”

付彬冰知道他指的是那位高官的秘书。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当然是好事。但他怀疑王均也把这位秘书许给了欧安威。要是这样的话,那个秘书恐怕就不值钱了。不过,他没有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王总,我等你的好消息。”

第三章

市政府门口的鲜血已经清洗干净,花圃也经过整理,然而空气中的那一丝血腥味,却似乎总是挥之不去。上班的干部们交头接耳、东张西望,但昨晚惊悚的景象他们是看不到了,只得照例涌向各自的办公室。对他们来说,生活一如往常。

对肖志铭来说就不一样了。他知道,案件一天不破,市政府就不可能恢复正常。之前近二十年的警察生涯,他非常清楚哪些事件会转化成危机,哪些不会。市政府大门口发生的事情,对他的政治生命将是一场严峻的考验。能经得起这场考验吗?他实在回答不了这样的拷问。市长任期至少四年,理应为巴戎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可现在,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刚刚参加了第一次案情分析会。现已查明,被害的女人叫刘白,昨晚十二点多钟,她接到一个未登记机主的手机号发来的短信,约她在市政府门口见面,然后带她去“happy”。显然,发信人并未带她去“happy”。是发信人杀了她,或者指使别人杀了她?还是在发信人赶到之前,她就已经被杀害了?

无论发信人是不是凶手,这个人很关键,应该是刘白的熟人,而且关系十分亲密。他们为什么约在市政府门口见面呢?刘白是香铺人,也许,对于巴戎市区,她只熟悉这个地方;也许,这是发信人有意为之。所有迹象都表明,刘白的被杀是有预谋的。但单勇的发言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根据现场证据,单勇分析了作案细节和凶手的人格特质。他认为现场不合乎逻辑。遮盖尸体的鲜花,残忍的毁尸手法,刀痕、咬痕,以及腹部刀刻的字迹,让单勇得出结论,凶手只有一人,而且是一个严重的精神病患者,有长期病史。他不一定认识死者,却可能居住在案发地附近,或经常在附近游荡。从毁尸留字的行凶方式来看,凶手对女性有着爱之深却得不到的憎恨。

乔烛冈不太认同这个观点,他认为发信人或者说凶手可能是出于极端仇恨的心理杀人毁尸,也可能是故意模仿变态杀人的手法,从而转移警方的视线。

肖志铭是个老刑警,对犯罪现场有独特的感觉。他相信单勇的心理侧写,但也没有否定预谋说,无论如何,现场的线索都是支持预谋杀人这种判断的。分析会最后没有形成结论。

回到市长办公室,肖志铭拨通了省委周书记的电话,汇报目前的进展:一、舆论已得到了正面引导,负面消息该删除的都已删除;二、死者身份已经查明,并通知了家属,善后事宜正在有序处理;三、已派出工作组赴当地了解有关高铁拆迁补偿方面存在的问题,相信不久就会有结论。

省委书记周怀翎对他的汇报不置可否,却说出一番让肖志铭感觉非同寻常的话:“志铭,省委提名由你担任巴戎市市长,是因为省委认为你有处理复杂棘手局面的能力。在常委会上我说过,你刚毅果断,有化险为夷的本事。现在,该是印证我这个说法的时候了。每一个地方都会有不同的声音,它既是对我们的警醒,反照出我们的缺陷,也能锻炼我们的能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书记。”

“有情况随时向我汇报。此事的处理只能成功,不能出错。”停顿片刻,周怀翎又补充了一句,“我担任省领导这么久,这是第一次如此关注一个仅仅涉及一条人命的案件。”

挂断电话,肖志铭沉思良久。周书记的话意味着,省委常委里已有反对他的声音。窗外,洞萨江正沐浴着落日的余晖,案发后的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处在围绕刘白之死逐渐形成的风暴中心,肖志铭仍然相信,自己能够从容不迫。

他细细回想着案情分析会上各组的汇报,觉得有几个细节值得品味。一是周边群众没人反映听到吵闹或尖叫的声音,说明凶手对刘白实施了突然袭击,并且马上让受害人丧失了反抗能力;二是值班保安竟然没有注意到任何情况,是当时被支走了,还是故意隐瞒?三是这场奇怪的约会,为什么正好是昨天晚上,为什么正好在市政府门口,为什么正好是那个上访的女人……

门口传来脚步声。“肖市长,你准备出去吗?”

“你有事?”肖志铭看到维稳办主任陈磊出现在门口。

“关于那个案子,我有点儿想法……”

“好,跟我下楼走走。”肖志铭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那个手机号码有待深挖。既然刘白看到信息赶来相会,说明她对这个号码的主人并不陌生,可是,刘白并没有把这个号码加入手机通讯录……可能出于特定的目的,这个号码只与她一个人联系。”

“这个‘特定很有意思。你是说,只要围绕这个‘特定开展工作,一定能查出发信息的人?”

陈磊坚定地点点头。

看到肖志铭和陈磊走出办公楼,司机刘达宁正准备把车开过来,肖志铭却冲他摆摆手,转身朝后面的家属楼走去。

肖志铭没有回家,径直走向家属楼北面的连排别墅区,在一个装着遮阳棚的花圃边停下脚步。花圃里种着剑兰、铁树等花木,还有一排七八株君子兰,竟然株株射箭,有的还射了两三支,争奇斗艳,煞是好看。

“事情处理得怎么样?”正在侍弄花卉的老人问。

肖志铭恭恭敬敬地回答:“还好,侦查和善后工作在同步进行。”

“这件事主要牵连的人是你。说实在话,我有些为你担心,但很遗憾,现在我帮不上你。”

肖志铭声音低沉:“我会查清真相的。万一结果真如我们猜想的那样……”

“已经有明确线索了吗?”

肖志铭摇摇头:“刚开了案情分析会,尸检报告还没出来,DNA检验也还没有结论,现场虽然到处是血,但没有找到第二个人的血样。有一个可疑的手机信息,暂时没查到发信息者的身份,刑警支队的单勇还提出了精神病人作案的可能。”

“看来,你还是抓住了一些要点。但我还是要提醒你,要结合高铁上访事件,从有人捣乱的角度考虑问题,不是单纯的刑事案件那么简单。”说着,老人抬手指了指右边的假山,“‘剑试一痕秋,岩倾水断流,这起事件就是你的试剑石。”

肖志铭转头凝视着山石上刻着的两个鲜红的大字:“试剑”。

单毅然的办公室也就是肖志铭当年当公安局长时的办公室,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只是两株绿色植物不断更替,墙上的镜框里有了单毅然的身影。

看到肖志铭推门进来,单毅然难掩惊讶。他知道肖志铭喜欢轻车简从,但作为市长,不打一声招呼独自来到下属单位,似乎有些过于简慢了。单毅然心中涌起无限感慨。权力历来就是众星拱月,不论那些星是否真心诚意,却给了领导者万事俱在掌握的感觉。但肖志铭从来不在乎这些。

作为市长,肖志铭下的是全市经济发展这盘大棋,其中当然包括各类重点工程。无关的,他不会关注,否则,就会陷入没完没了的琐碎事务之中。刘白被杀,按常理,只是一桩极其简单的刑事案件。这类案件连单毅然都不必太过操心,肖志铭却在刚刚参加了案情分析会之后,又独自追到公安局,可以想见他对此案的重视程度。

单毅然起身相迎:“市长亲临,不知有何指示?”

肖志铭说:“走,到刑侦支队去。”

两人直接去了单勇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十分整洁。一张全家福放在办公桌的右侧,镜框里男女老少其乐融融的笑脸令人顿生感触。全家福照片一般是夫妻带孩子,或者是儿女跟父母,单勇桌上的全家福里却有七个人。

单勇正埋头研究案卷,见市长和局长走进来,慌忙起身。肖志铭的目光离开全家福,移到单勇面前的案卷上,他微微有些诧异:“你看的不是刘白的案卷?”

“不是,”单勇解释,“刘白被杀案虽不需要串并,但我联想起以前有些类似的案件,就翻出来查查,看是否有遗漏的线索。”

肖志铭不禁上下打量单勇,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不仅是公安,任何一个部门都需要这种主动想事、积极干事,不墨守陈规的人。

“很喜欢破案?”

“是。”单勇的回答很简洁。似乎意识到什么,他瞟了瞟跟在肖志铭身后的单毅然,又补充说,“破案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事业。我从小就渴望当一名刑警,渴望为公安事业奋斗终身。”

肖志铭不禁莞尔。单毅然赶忙解释:“小单这话听起来像宣誓,但百分之百是他的真心话。”

肖志铭微微一笑:“只要渴望干事,在哪里都能干出一番事业。”

单勇听出了潜台词,心里顿时一沉。他从基层民警干起,一步一个脚印,如今已是副处级的重案队队长,正是他一展抱负的时候。他真心不想离开目前的岗位。“市长说得对,但……”

肖志铭没容他说下去:“我知道你的意思。”

单勇明白,现在已经不容他讨价还价了。他稳住心神,平静地说:“我服从组织安排。”

头脑清醒,工作主动,同时又低调沉稳,不卑不亢,肖志铭暗暗点头,这正是他需要的人。他相信,換一个岗位,单勇会有更大的成就。他和单勇握了握手,在单毅然的陪同下离开了刑侦楼。作为市长,到哪里去,去多久,做什么,可以表现得不经意,但拿捏一定要到位。

把肖志铭送回办公室,陈磊没有急着离开。肖志铭向他投去疑问的目光:“还有事?”

陈磊说:“有几条消息可能对您有用,我想向您汇报一下。”

肖志铭轻轻地哦了一声,抬腕看了看表:“能不能长话短说?”

陈磊看到他桌面上的日程安排表,上面排得满满的,今晚可能还有应酬。“短说也可以。但涉及一些重要的人和事,我怕几句话说不清楚。”

肖志铭拿过安排表看了看,晚上要接待一个从澳门回来的巴戎籍客商,宴请后还有洽谈会,恐怕不会散得很早。他冲陈磊点点头:“如果你觉得需要立即说,那就尽量简单些。”

陈磊清清嗓子:“你在北京培训的三个月,巴戎进行了一系列人事调整,特别是市政府这边。付彬冰不愿意去市委担任副书记,因为提任的几个副市长基本上都是他的人,包括秘书长何庆明,还有,新调来的常委、副市长李秀清跟他参加过两次省委党校的培训……”

“李秀清?”肖志铭不相信李秀清会掺和到付彬冰的阵营里。

“据说李秀清跟付彬冰有过命的交情。多年前他们一起上华山旅游,李秀清险些坠崖,其他同学都不敢过去相救,是付彬冰攀过一道险坎,把李秀清拉了上来,他对李秀清有救命之恩。而且,李秀清是付彬冰做工作,从省委全思诚副书记那里要来的。”

“付彬冰能跟全副书记说上话?”

“全副书记的秘书杨程原是省公安厅的宣传干部,跟我是同班同学。他透露说,巴戎副厅级以上干部调整期间,付彬冰一直待在全副书记身边。昨天晚上付彬冰还跟全副书记在一起吃晚饭。付彬冰显然在构建新的权力结构,想把整个市政府控制在手里,留给您的,只是一个残局。”

这个说法在肖志铭看来有点儿夸张了,偌大一个市政府,哪是他付彬冰一个副市长说控制就控制的,自己这个正职市长都不敢说这样的话。

陈磊继续说:“他们这个小集团铁板一块,付彬冰除了不定期去省城见全副书记,其余时间都在搞小集团聚会——酒会、茶会、牌会,每次聚会都是商量怎么安排政府人事,怎么对付您。”

如果这是真的,这个付彬冰简直疯了,政府又不是他的小家庭,他能随心所欲地控制吗?

“还有,他在小集团里透出口风,全副书记答应很快就让他当市长,至于您……”陈磊斟酌了一下措辞,“上面会派专人来调查您的问题。”

肖志铭不怒反笑:“市长是人大选举的,全副书记说让付彬冰当,付彬冰就能当上吗?再说,我坐得正,行得正,他们能把我怎么样?难不成他们要栽赃陷害?”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高铁项目一直是您主管的,到目前为止还什么方案都没拿,但高铁沿线的村里已经谣言四起,都说您要克扣政府给村民的补偿。那个小集团里的人最近经常往下面走,到处散布风声,说政府正在借鉴外地经验。公安局乔副局长到香铺派出所的时候甚至说,政府决定将香铺的土地补偿金按百分之八十支付,让派出所一定要做好维稳的准备。这次上访就是他们四处活动的结果,刘白被害案件,显然也是针对您的……”

肖志铭的电话响了,商务局长报告说,已接上澳门客商,下榻在道一巴戎山庄。陈磊明白肖志铭马上就要走,趁着他接电话的空当,帮他把办公桌收拾整齐,提上他的包,站在门口等候。

挂断电话,肖志铭冲陈磊摆摆手,两人一起下了楼。陈磊没再说什么,但刚才他告诉肖志铭的这些情况,信息量已经够大的了。

按照常理,付彬冰担任副书记合乎官场惯例。一方面,两人曾是竞争对手,对手爬到他上面,两人搭档肯定有些别扭;另一方面,副书记排名比常务副市长靠前,正职市长也不过是副书记,两人的党内职务算是平级,这样容易赢得心理平衡。付彬冰放弃看上去对自己有利的位置,待在原位不动,这其中必有缘故。

陈磊点破了其中的奥秘。不过,肖志铭还是觉得难以置信。理论上讲,经过省委提名、人大选举、中央党校培训,他的市长位置已经稳固。要在短期内扳倒自己,仅仅耍点儿小聪明是不够的。再说,在政治智慧方面,自己比付彬冰毫不逊色。

刘达宁已经把车停在楼门口,陈磊为肖志铭打开车门。上车前,肖志铭对陈磊说:“我打算把你调到政府办公厅当副主任,你要有个思想准备。”

自从看到市政府门口惨烈的凶案现场,肖志铭的睡眠变得支离破碎起来。他睁眼观察黑夜的形状,但黑夜像液体一样流动,也许任何隐性的、黑暗的、躲着见不得人的东西都是这样。四周空空荡荡,无声的冷漠从皮肤沁入意识,引领他进入梦境。

他坐着古老的马车,走了很久很久,越过山,渡过河,马车停下来时,面前是一座巍峨的建筑,一座城堡。那是一座典型的西方式建筑,城堡的四角矗立着尖塔,犹如某座山脉上连绵突兀的山峰,任何人站在城堡前都会感觉自己渺小无比。

城门缓缓开启,肖志铭走了进去。宽广的厅堂里空空荡荡,肖志铭置身于一团幽蓝的昏暗之中。身后通往外界的门轰然关闭,他只有继续往前走。厅堂的尽头又是一道巨大的门,他试着用手去推,门竟然自动开启,他进入了城堡的第二个房间。第二个房间和大厅一样宽广,依然空空荡荡。肖志铭听到身后的门关闭的声音,他继续往前走,迎面又是一道巨大的门。门自动开启,他进入了第三个房间。

身后的门关闭,迎面的门开启……肖志铭穿过一道又一道门,进入一个又一个房间,仿佛无休无止,永无尽头。门,房间,房间,门……循环往复。每次他都觉得应该是最后一道门了,可是穿过这道门,仍然有下一道门在等着他。门是为房间准备的,房间是为谁准备的呢?显然不是他,他只是这里的匆匆过客。他感到心力交瘁,终于,他支撑不住,颓然坐在地上……

身体突然下坠的悬空感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发现自己仍躺在床上,浑身都是汗水。

肖志铭缓缓神,起身简单洗漱了一下,穿上运动衣出了门。才五点钟,东方的天空微明,整個城市被淡淡的雾气笼罩着。四处寂寥无人,肖志铭出了家属院的后门,顺着军干休养所往梅溪风光带跑去。

城市仍在睡眠之中,偶有早起的晨练者和清洁工的身影,到处是一派安宁祥和的景象。这正是多年来他梦寐以求的。他相信,只要他在巴戎,这个城市会变得越来越好。但市政府门口的杀人案给这个城市,给他的心里笼罩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昨晚与澳门客商会谈后,单勇向肖志铭做了专门汇报,重申他的观点,即此案系精神病人所为。同时,单勇也指出,这起案件的发生不是偶然的,仅精神病人的出现就存在多个疑点:一是平时没有精神病人游荡的市政府门口怎么突然出现了精神病人;二是如果精神病人系专人送过来的,送人者出于什么目的,是不是为了利用精神病人达到其杀人的目的;三是送人者必须对这个精神病人非常了解,比如精神病人的病情、习惯以及在精神失常的情况下是否有行凶杀人的可能等。

总之,送凶手来到市政府门口的人就是这起杀人案的主谋。这个人为什么要杀害刘白?他跟高铁项目有没有利益关系?

香铺村村长叫吴德平,刘白被杀的前一天,他来过巴戎市,自称是为了协助政府平息上访事件。从调查情况看,吴德平约见刘白的嫌疑最大,但因为许多事情需要进一步查证,单勇还没有惊动他。

刘白被杀案到底是一起普通刑事案件,还是围绕高铁项目这个焦点,预谋打乱他阵脚的政治事件,一直是肖志铭思考的问题。他问过单勇,单勇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事实会证明一切。”

想到这儿,肖志铭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他对单勇的回答不满意,但不等于对单勇不满意。如果自己是单勇,能否有如此高的侦查水准,如此快的侦查速度?他说不上来。

前方一声轻轻的鸣笛,把肖志铭的思绪拉回现实。洒水车迎面驶了过来,所过之处,都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肖志铭转了个弯,进入一条小区道路,准备绕道回家。这个小区位于巴戎市中心,曾是最老旧的居民区,也是巴戎首个棚户改造区。兴之所至,肖志铭拐进小区。沥青的路面,标准的房舍,绿化、安保、物业一应齐全,这样清静优美的居住环境多好啊,与从前那个污水横流的老居民区完全是两个世界。

不远处传来卷闸门的嘎嘎声,他下意识地扭过头。透过灰蒙蒙的雾气,他看到对面的车库门开了,轿车旁有一男一女在热烈拥吻。他想避开,不料踢飞了一颗小石子。一男一女听到动静,连忙松开拥抱,躲到车后面。

肖志铭有些尴尬。他已经看清了,车库里是一辆红旗H7,车牌号也眼熟——那是常务副市长付彬冰的公务用车。肖志铭不知道对方是否认出了他。想想应该不会,此时晨雾很重,能见度不高,而车库里亮着灯,从明处看暗处是看不太清晰的。何况他也没看清对方的脸,只感觉男人中等身材,稍有些富态;女的年纪不大,身材高挑,长发披肩。

男人的体形有点儿像付彬冰,三七开的发型也像,但肖志铭不敢肯定。也没准儿是别人。这个居民区的改造工程是付彬冰负责的,也许司机或者秘书在这里弄了房子,也可能他们以前就住在这里。不过,他还是暗暗记下了车库上面显示的住宅门牌。

回到家里,肖志铭随口跟王玫提起这事。

“你的常务副市长?”王玫的表情有些不可思议,“看他那样子,比你还古板,也能有这种事?不过话说回来,这年头,只有他们想不到的,没有他们不敢做的。”

“我没看清长相,乍一看,轮廓的确有点儿像。如果是在别处碰见,我可能就上去打招呼了。”

他下意识地扭过头。透过灰蒙蒙的雾气,他看到对面的车库门开了“哪个住宅区?”

“向阳小区,就在梅溪风光带旁边。”

“你记下门牌号了吗?”

“8栋2门1502。”

“哦,那容易,过会儿我就可以查到户主是谁。”

肖志铭沉吟片刻:“还是别多事了。万一我看错了,对方就是普通夫妻或者情侣,你那么一查,不是侵犯人家隐私吗?”

“问题是,肯定不是普通夫妻。”王玫说,“现在中纪委通报查处的干部,哪个没有这方面的问题?”

肖志铭知道王玫说得对,但还是有些犹豫。这么调查自己的副手合适吗?况且还是让王玫去查。

“我不会给你捅娄子的。或许,这事早就不是秘密了。”王玫说,“连你都能发现,其他人会不知道?天真吧。”

第四章

都说进了市政府的门,就有希望踏上升官的快车道。单勇却仿佛一个筋斗跌进云里,不仅不踏实,而且失去了方向感。他觉得市政府里很怪,不论是办公室、停车场还是食堂,总有些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等你走过去,他们立马就散了,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紧张感。单勇是刑警,对异常氛围特别敏感,长时间处在这种状态中,他觉得自己也变得和那些人一样神经兮兮了。

他不是自愿来市政府的,更不是奔着什么官位。总待在办公室里无聊,便下楼到大院里溜达。信步走到办公区后面的家属院,看到那里有一座假山,绿得像一块青玉,一时性起,拉开架势伸胳膊踢腿,打了一套擒敌拳。

“哟,这是谁呀,这么有闲情逸致?”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单勇扭头一看,一个老人正站在对面的苗圃前冲他喊话。老人一手拿着大铁剪,一手提着个铁壶,打扮像个花匠,说话的语气却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作为花匠,这人不算年轻了,头发斑白,少说六十往上,但相貌清矍,身材瘦削,身子板看上去很硬朗。

“您好!”单勇微笑着回应,走到老人身边,接过老人手里的水壶,“这里的花木培育得真好啊。”

老人也不客气,自顾修剪着一些旁枝错节,漫不经心地问:“你是路过,还是在这里上班的?”

“我是抽调到这里的工作人员,四处走走,熟悉熟悉环境。”

“呵呵,有些干部在这里工作十几年,从没到过这儿。”老人语气平和,但问的话却有些咄咄逼人,“抽调到哪个部门?叫什么?”

单勇想,也许这位老者曾经在领导身边工作吧,有了领导的派头,也说不定是领导的亲戚。“我叫单勇,抽调到高铁指挥部维稳小组。请教大叔贵姓?”

老人挑剔地打量了单勇一番,终于释然似的微笑着点点头:“哦,你就是单勇,我听说过你,办案是个好苗子。调到这里来,是不是觉得有些不乐意?”

“服从组织安排呗,我就是领导手里的一根棍,他想咋抡就咋抡。”这是单勇的心里话。

“话是不错。不过,要让领导抡得顺手,抡得有力,还要看你的水平。政府不比公安局,这里舞台大,观众多,婆婆多,嘴子杂,干好了是你应该的,干不好,挨骂的可不仅仅是你一个人!”

这老人肯定不是一般人,这话也不是一个普通花匠能说出来的。单勇心中感叹,市政府家属院里藏龙卧虎啊!

老人继续说:“肖市长抓过政法工作,懂得安定局面的重要性,所以在高铁指挥部设立维稳组。这可是个新鲜事物,以前的工程建设虽然都动用警力,付出的人力物力也许比现在还多,但专设维稳小组还是第一次。小组的工作怎么做,沒有经验可以照搬,你要自己摸索。众目睽睽之下,你还不能战战兢兢,显得自己是个生手。得暗地里吃苦练功,明亮处,就像你刚才一样,打一套漂亮的组合拳。”

单勇心里猛一阵发热,老人这是在点拨自己吗?这个老人似乎跟肖志铭很熟悉,知道抽调他是肖志铭的主意,处处在为肖志铭考虑。老人是谁?难道他是肖志铭家的……

在精神病院围墙外溜达了一个多小时,单勇才迈步向大门走去。“吱呀——”铁门突然打开一条小缝。

“哎哟,你这是找谁呀?”门后闪出一个女人,叼着根香烟,手里噼里啪啦地按着打火机,却没冒出火苗。

“来,我给您点上。”单勇掏出打火机,从门缝间递进去。

“嘻嘻,你这是跑出去转了一圈,不适应外面的生活,又回来了?”女人喷出一口烟雾,放肆地打量着单勇,“怎么称呼?”

“大勇。”单勇随口说。眼前的女人三四十岁,化着浓妆,身上浓烈的劣质香水味熏得单勇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虽说这女人口无遮拦,却可能是极好的消息来源。“你是这里的家属?”

“你才是这里的家属呢!”女人伶牙俐齿,“我叫婷婷,来这里随便转转。”

“随便?精神病院也可以随便来?”

“当然不是谁都可以。比如你这种人,就只能从围墙爬出爬进。”

“你是说里面的病人?”

“你不就是病人吗?嘻嘻……”女人轻佻地笑着。

单勇不再搭理女人,敲了敲门卫室的窗户,把警官证递过去:“我找你们院长。”

片刻后,一个微微跛足的男子打开铁门招呼单勇:“跟我来。”

等单勇进来,跛足男子先关好铁门,然后在头前领路,引着单勇向里面的一座三层小楼走去,步履无声,脚步轻盈,跟他瘸腿的形象完全不相称。小楼底层装着一道铁门,门上有红漆的“请按门铃”字样,只是油漆已发黑剥落,想必门铃早就失效。瘸子用钥匙打开门,让单勇进去,自己留在外面。

单勇按照瘸子的指引上到二楼,一个光着上身的男人迎过来。“我叫陆小飞,是这里的院长。”

“我来了解些情况。”单勇说,“最近院里有没有出院病人,或者逃跑的患者?”

“没有。逢年过节出院的多些,现在正是农忙,亲属都希望他们待在医院里。至于逃跑,那是不可能的,我们这里管理规范……”

“可以借你的电脑用一下吗?”单勇打断他的话,从兜里掏出一个U盘晃了晃。

陆小飞把他领进办公室,桌上的电脑开着,单勇把U盘插到主机上,点开一段视频,指着视频上一个正翻墙而出的身影:“这个人是谁?是你们医院的病人还是职工?”

“这……这是从哪里拍到的?”院长显然认出了视频里的人。

“这是公路的电子监控。”单勇说,“你应该熟悉这堵墙还有这个人吧?”

陆小飞抄起桌上的电话:“老苟,把任小毛带到二号治疗室。”

治疗室在两百米外的住院楼。陆小飞步履匆匆,领着单勇往二号治疗室赶去。半道上,他的手机响了,单勇听到手机里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陆院长,任小毛……不见了!”

此时,任小毛躲在医院贮藏室的角落里,蜷缩成一团。他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通常,奶奶总有办法安慰他,消除他的紧张情绪,可是这一次,他看不到奶奶。

昨晚他想翻墙时,碰到了瘸腿苟,只好乖乖地回到了病室里。翻开破书,本以为盯着书里的裸体女人可以缓解内心的焦虑,但他失败了。那些图片让他回想起以前的事情,那血腥的一幕幕清晰地在他的脑际闪过,他禁不住浑身颤抖。

任小毛每周都要去看奶奶,跟奶奶说会儿话。但那晚不是他的计划。那天下午,一个亲戚出现在他的病房里。任小毛简直不敢相信,亲戚给了他几百元钱,还说可以开车送他回去。這对他是个诱惑。毕竟他每次回去看望奶奶,来回要走好几个小时,有车的话,那就是分分钟的事。

但是,亲戚并没有把他送回家。半路上,亲戚接到一个电话,说有急事,要立即赶回去,只得把他放下。临走时,亲戚叮嘱他,说巴戎很乱,要他注意安全,还给他一把刀防身。事情是在亲戚离开后发生的。

任小毛梦游般来到一道气派的大门前,门口站着一个天使般的女人,那正是他梦中的女神,比破书上的裸体女人美丽百倍。他蹑手蹑脚地跟过去,看到女神脸上荡漾着勾魂的微笑,他兴奋不已,猛地扑了上去……女神浑身无力地瘫倒在他怀里。任小毛又惊又喜,继而发现女神身上的血,原来他手里的刀插进了女神的细腰。

血引起任小毛一瞬的惊悸,但怀里的温香软玉依旧令他亢奋,任他揉任他捏任他咬……他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悄悄地消失在夜幕里。

回到家,奶奶仍坐在原处。他跪在冰柜前,向奶奶述说了整个过程,他终于得到了一个女人,他终于成了男人。但奶奶不再同他说话。他求她开口,她就是不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想问奶奶,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他生气地掀开冰柜的盖子,冷气迅速形成的水雾附着在保鲜膜上,模糊了奶奶干瘪脱形的脸。

“就算这事做得不该,我以后再也不做了,行吗?”任小毛哀求道,“那女人真的很可爱,真的,我还想带回来给你看看呢。不过你放心,没有人能把我从你身边抢走……”

奶奶还是不开口。任小毛缓缓地盖上冰柜。奶奶一定是吓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会丢下孙子不管。奶奶把他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娇着他,惯着他,怎么会丢下他不管呢?他叹息着关上灯,关上门,悄悄地离开奶奶,徒步返回了精神病院……

单勇不是精神病医生,但他接触过理智、聪明、愚蠢、癫狂、偏执等种种类型的人,他知道只有陷入精神崩塌深渊的人才会制造出那样的毁尸现场。他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调查精神病院,在公路电子监控视频中发现了那个爬墙的身影。现在,陆小飞在视频里认出了任小毛。可老苟说他昨晚亲自将任小毛押回了病室。那么老苟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呢?任小毛那晚杀人后再没回来,抑或是回来后又跑了?

单勇立即向副局长乔烛冈报告,请求派警犬搜寻。刑警队带着警犬迅速赶到精神病院,搜查、勘查、询问同步进行。不到半个小时,外面传来犬吠声、喧闹声,有人在高喊“找到了”……

蜷缩在地上的任小毛像只待宰的脱毛狗,惊慌失措,浑身颤栗。他大概一米六出头,体重怕不足九十斤,瘦弱、无力、苍白、失神。单勇没见过活着的刘白,但他看过法医报告:刘白身高一米六三,体重五十五公斤,身体健康,每天挑担耕地干农活。

任小毛能轻易制伏刘白吗?单勇深为怀疑。

黄昭阳曾经以为,只要技术过硬,在单位总能闯出一条路来。但他很快便意识到这种观念是完全错误的,技术只是工具,别人真正看重的是你手里的资源,是你解决问题的能力。

在通讯大厦的停车场泊好车,黄昭阳去了技术总监的办公室。总监叫徐治文,跟黄昭阳打过近二十年交道,不仅在专业领域合作愉快,私下里求黄昭阳办点儿事,只要不超越法律范畴,黄昭阳都尽力帮忙解决。这回轮到黄昭阳求助,他自然答应得十分爽快。

徐治文带着黄昭阳走进机房,技术员们一齐站起来。“公安局的同志遇到一些麻烦,需要立即解决,你们放下手头所有的工作协助一下。”徐治文吩咐。接着,他转向黄昭阳,“黄支队长,具体是什么事,你给他们说说。”

事情是单勇求上门的。单勇一说,黄昭阳便明白,这事真的有些棘手。不过,在徐治文面前,他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小事一桩,只要对一个手机号码进行点对点定位。”他轻巧地说,“我查过了,这个号是你们推出的优惠号,没有实名登记,使用者只跟一个手机联系过。”

“你是说通过点对点定位查找使用人?”一个年轻的技术员问。

黄昭阳点点头。

技术员却冲徐治文轻轻摇了摇头。徐治文问:“怎么回事?”

技术员语气迟疑:“我们恐怕没这个能力……”

徐治文疑惑地看着技术员。黄昭阳不会打无把握之仗,之前一定跟懂得这项技术的人联系过,知道谁能解决这个问题才会专程找谁。

黄昭阳当然是有备而来,他问技术员:“你看能不能采取循踪追击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循踪追击?”技术员明白了黄昭阳的意思,但还是觉得不太实际,“那需要很多人力物力,需要很长时间。而且,我们只能解决技术问题,具体怎么找到目标……”

“追击小组我已经安排好,只要你们定位了某个点,小组就会赶过去。我们再追踪小组里正在通话的一部手机。一旦这部手机与定点手机的点位重合,是不是就可以确定定点手机的具体位置?”

“这样行不行?”徐治文问技术员。

“这倒是可以试试。”说着,技术员将给刘白发信息的手机号输入追踪程序。这个手机号跟刘白的手机号之间的通话和短信联系共计八次,其中通话三次,短信五条。几秒钟的工夫,这几次联系经过的通讯基站全部呈现出来——

新戎县香铺镇香铺村基站通话一次,短信两条;沙巴区市政府基站通话两次,短信三条。其中香铺村基站的两条短信是上访前一天晚上发出的,通话则是上访当天清晨七点五十分。沙巴区的两次通话,一次是中午十二点,一次是下午五点。三条短信,一条是下午三点半,一条是晚上九点一刻,一条是午夜十二点一刻。

黄昭阳要求着重定点手机使用人在香铺村的具体位置。追踪数据显示,香铺村的两条短信是在同一个点发出的,通话却离开了那个点,因为技术限制,两点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远很难估算。

追踪小组迅速赶到香铺村,带队的是支队的老牌侦查员赵特林。他根据黄昭阳指示的方位,直奔香铺村的中心地带。

黄昭阳面前的电子地图上有两个点,一个是锁定的短信发送点,一个是赵特林手机的移动点。黄昭阳指示赵特林向短信发送点靠拢,如果赵特林的手机定位点与锁定的短信发送点重合,他们的这次追踪任务就算成功了。

不过,黄昭阳按照屏幕定位点的方位发布指令,说的是直线方向,赵特林小组实地追踪,遇到的地形却复杂多变,池塘、田野、山坡、房屋,想保持直线是很难的。这是一次艰苦的尝试,赵特林抱着十二分的耐心,一步一步摸索着前进,逐渐向定位点靠近。

这时,其他几位技术员也都围了过来,目瞪口呆地看着黄昭阳发布指令,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个移动的点缓缓向锁定点靠拢。一个技术员赞叹:“太不可思议了,我们怎么没想到这种简易的定位法呢?”

香铺是一个近两千人口的大村,赵特林小组目前所在的位置是香铺二组。这个组有两百多村民,七十多户,村里池塘、果园、房屋纵横交错,让赵特林在执行黄昭阳的指令时费尽周折。一个半小时后,赵特林终于听到黄昭阳欣喜的声音:“往九点钟方向,进入锁定点。”

九点钟方向是一栋新建的小洋楼,前有庭院,后有果园,门面气派,显然是一户家境不错的人家。赵特林详细描述了他看到的情况。黄昭阳说:“找个借口进去,进一步印证定位的准确度。”

赵特林上前敲门,开门的是个中年女人。“大嫂,我们是县里搞社会调查的,请问男主人在家吗?”

“哦,可不巧,德平上镇里去了。”女人客气地说,“进来坐吧。”

“那谢谢嫂子了。”赵特林说着,迈步进了院落,跟着女人走进宽敞的堂屋里。

这时,手机里传来黄昭阳激动的声音:“重叠了,重叠了,就是这里!”

单勇很快查明了自称婷婷的女人的住处。他不想亮明身份惊动房东,也不想像嫖客一样交钱住进去。他守候在精神病院围墙外的出租屋楼下,待有人进出时,找机会跟进去。

婷婷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但很注意安全。她的房门外面设了两道铁门,平日除了房东介绍的男客,其他人概不接待。但今天,她有些心不在焉,前面一个男人走后,她懒得起床检查门关好没有,就那么慵懒地躺在床上,想自己的心事。

“吱呀——”门响了,一个男人闪入房间。

“你?”婷婷猛地坐起身。

“是啊,咱们又见面了。”单勇返身关好门,在房角里找了个凳子坐下来。

婷婷已经知道他是警察了,表情有些畏缩,赶紧抓起件衣服套上。

单勇赞许地点点头:“这样才像谈话的样子。”

“喂,你是在我家里。”婷婷盡量保持镇定,“就算你是警察,也不能随便闯进来。有什么事,你快点儿说。”

“好,我也不想浪费时间。”单勇说,“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

“哪个男人?”

“前天下午你陪着进入精神病院的男人。”单勇盯着她的眼睛。

婷婷避开单勇的目光:“我没有陪过什么男人,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单勇突然站起身,把婷婷拽到窗口:“你看见那根电线杆了吗?上面有什么?那是摄像头,只要你从那里经过,一举一动都能记录下来。还有,每天有多少男人进你的屋子,进来多长时间,什么时候出来,摄像头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你肯定知道法律上对你这种行为是怎么规定的。”

婷婷并没看电线杆上有什么东西,单勇这番话把她吓住了。其实,他指给婷婷看的电线杆光溜溜的,上面什么都没有。如果真的安装了治安电子防控摄像头就好了,视频里会留下那男人的影像,只要输入户籍人像对比系统,十有八九可以比对出是谁。现在,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单勇继续说:“楼下还有我的两个同事,顾及你的颜面,我没有亮明身份惊动房东,也没有让同事一起上来。如果你不识相,我只好把你和房东一起带到公安局去!”

沉默了一会儿,婷婷终于开口:“他是房东介绍的,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住哪里,只知道他开着一辆小四轮面包车。”

“还有呢?”单勇淡淡地问。

“还有……”婷婷叹了口气,“那人对我挺好的。我想有机会再约他,所以……留了他的电话。”

任小毛供述,他奶奶仍生活在他们原来居住的老房子里,他每周从精神病院翻墙出来,就是为了看望奶奶。

奈巴公安分局副局长姚晓林带队前往任奶奶的家。家里空无一人,到处布满蛛网、蒙着灰尘,看上去已经很久无人居住。尽管如此,各种居家物品摆放整齐有序,一点儿也不像一个严重精神病患者经常光顾的地方。率先进入的民警认真地察看了一圈,接着就掀开了冰柜门……砰的一声,民警手一哆嗦,冰柜门脱手,重又盖上。

“怎么啦?”姚晓林诧异地问。

民警脸色苍白,呼吸都有点儿困难:“他……他奶奶……在冰柜里。”

姚晓林走过来,掀开冰柜门,身子不由一阵战栗。任奶奶蹲坐在冰柜里,双眼深陷,皮肤干瘪,脸膛灰黑,身体早已僵硬成冰。

根据屋子里遍布的灰尘判断,任小毛每周回来,都只是在冰柜前停留。冰柜前的瓷砖干净光滑,有跪拜擦痕,看来任小毛跟奶奶的感情十分深厚。或许是一种变相的“俄狄浦斯情结”,他将对奶奶的爱,演变为对其他女性的恨。但任小毛的攻击不会有特定的目标。那么,是不是幕后指使者正好掌握了他的心理,诱使他杀害刘白呢?

把任小毛带到市政府门口的人叫李巴东,娄戎人,自称是任小毛的舅舅。昨天下午,婷婷给他打了电话,他赶来赴约时,被守在那里的侦查员带到了公安局。

李巴东的长相十分普通,矮矮胖胖,面色黝黑,一副木讷的样子。单勇跟他聊起了家常:“这几年在巴戎都干些什么?”

“给工程队打小工,有时开小四轮车送货,晚上帮着工地看守材料。”李巴东说,“十多年前我在娄戎打架惹了祸,只好跑出来。这个工程队的老板是我远房表兄,所以就投靠了他,十多年了,还没混出个样来。”

“这些年你一直跟着这个老板?”

“是啊,也怪我自己没出息,喜欢玩点儿带彩的。表兄看不起我,一直给我最苦最累的活干,又不挣钱。”

“不挣钱,为什么还跟着他呢?”

“没地方去呗,这里毕竟还有口饭吃。”

单勇突然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任小毛住在精神病院的?去看过他几次?带了些什么东西给他?”

李巴东想了想:“两年前我就知道他住了院,只是我混得不好,没脸去看他。我養活自己都难,更没钱买什么东西给他。”

“你不老实。”单勇说,“你送了黄色画报给他,是不是?”

李巴东赌咒发誓:“那绝对不是我给他的,我怎么能给一个精神病人带那种东西,那不是害人吗?”

“那天你为什么突然去看他?”

“家里人打电话来,问我姑妈怎么样了。”李巴东说话的时候像在背书,“我好多年没去看望她了,姑妈具体住什么地方都想不起来,便想先去看看小毛,让小毛告诉我详细地址。可是,跟小毛见了面,他固执得什么似的,不肯说,要我半夜在围墙下面等,他要带我一起回去看姑妈。他还管我要钱,没办法,我给了他两百……”李巴东看了看单勇的脸色,接着说,“那天晚上我本来应该在工地上看材料的,为了给家里交差,就开着小四轮偷着跑了出来。可走到半路,保安队长查岗,打电话问我在哪儿,我吓得要死,只好让小毛下了车……”

“你在哪里放下任小毛的?”

“大概是临津门附近吧。他一下车,我掉头就往回赶,也没细看是什么地方。”

“你知道市政府门口发生了杀人案吗?”单勇问。

“从电视里看到了……”意识到单勇的言外之意,李巴东赶紧说,“警察同志,我可没有杀人啊,那天一接到电话我就回去了……天地良心,我要是有一句假话,天打雷劈!”

单勇相信李巴东没说实话,但暂时拿他没办法,只好先行收押,继续讯问任小毛。面对警察的讯问,任小毛要么拒不开口,要么就说得不着边际。医生说,这是精神分裂症的典型表现,他分不清幻觉和现实,对于与他当前的意识割裂的东西,很难有清晰的记忆,或者说,他拒绝回忆。比如在任小毛的供述里,他把杀人过程说得十分详细,甚至非常享受。他仿佛不是在杀人,而是在和受害者谈恋爱。他割出的每一刀,他在受害者身上留下的每一个齿痕,他都在反复品味。但他对李巴东却没有一点儿印象。李巴东是谁,为什么来找他,找他时说了些什么,一句也答不上。甚至李巴东是不是送了他两百元钱,这两百元钱放在哪里,他都说不上来。

单勇坚定地认为,任小毛不过是别人手里的工具。姚晓林劝他:“你能不能不这么固执?精神病人看到美女,一时控制不住自己,杀人毁尸,这不顺理成章吗?何况,市局乔局长已经认可了这个作案过程,他刚才在楼下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案件已经成功告破。他是专案组组长,是正主,我劝你别跟他唱反调。”

“你说的都是表面现象。被害人是香铺的,是香铺人把她约到那里的,约她的手机只跟她联系过,这是疑点之一;这个亲戚李巴东,出现得这样巧,是疑点之二;还有高铁上访的事……”

姚晓林打断单勇的话:“你说的这些都有道理,我是老警察,我能不明白?不过,你还记得吴戒之吧?他可是你的好朋友,现在还在巴宁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挂职呢。”

单勇没有吭声。

吴戒之原是监管支队政委,因为作风问题被降职,不久后,又被牵连进一起网络发帖诽谤事件,受到纪委的调查,险些脱掉警服。所谓的作风问题,是单勇调查清楚的,栽赃陷害者已经受到处理;发帖诽谤事件也查清了,跟吴戒之没有丝毫关系。但此事不了了之,没有人为吴戒之恢复名誉,还把他发配到了巴宁。据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得罪了副局长乔烛冈……

第五章

听说县干部进了家门,吴德平立即跟镇政府联系,询问是不是有县领导下乡调查,还向邻近村求证,得到的回答都是否定的。家里人说,来人操巴戎口音,衣着整洁、说话和气、举止得体,绝对是干部模样,还背着一种带天线的仪器。吴德平脑海里突然跳出两个字:“警察”。

恐惧因子像蚊蝇一样在吴德平心里迅速繁殖。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对科技发展的了解虽然都属于道听途说,但科技用于破案,让公安机关对人的控制几乎处于无缝状态,这一点他是明白的。他坐不住了。

“贾总,忙什么呢?”他拨通了巴戎建筑工程公司賈新才的手机。最近,这个人跟他拴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对方调侃:“你不给我事干,我哪有什么可忙的?”

“我一个村干部,哪有这个能耐?”

“你那儿可是香饽饽,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盯着你?”

这话更是让吴德平忐忑不安:“谁盯着我了?”

“付市长呗,”贾新才笑着说,“他特别交代我要跟你搞好关系,你丢一根小骨头,够我吃好几年的。”

吴德平舒了一口气:“老板最近有什么指示吗?”

“一个字:稳。让你不要心急,只要稳过这段时间就行。”

“可是,警察到处在调查呢,已经进了我的家门。”

“我的人已经被抓走了。”贾新才不以为意,“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急什么?”

“来的警察背着机器,竖着天线,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真查出什么来……”

在高科技面前,谁敢担保不露痕迹?毕竟李巴东是他贾新才的工人。如果查出吴德平,就可能牵连到自己。不过,在吴德平面前,他还是要保持镇定。“你要是害怕就过来一趟,当面说说。我约一下乔局,看他能不能帮我们拿个主意。”

挂断电话,贾新才愣愣地看着手机。李巴东落网,并没有让他担心,因为那是他们抛出去的死鱼。但警方利用高科技手段展开侦查,那就难说了。他领教过公安科技的厉害,去年他就差点儿栽进去,至今心有余悸。万一警方查出他与李巴东的交往,特别是他与李巴东的钱命交易……

他赶紧接上吴德平,一起进了一座不起眼的小院。没有霓虹,没有牌匾,没有任何标志,里面却是富丽的会所格局。

乔烛冈惬意地坐在沙发上,犀利的目光打量着他们俩:“什么事这么紧张兮兮的?”

贾新才小心翼翼地说:“不知刘白被杀的案子,现在查得怎么样了?我们想听听局长的教诲。”

乔烛冈皱着眉头:“这事能怎么样?还不全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我是这个案子的专案组长,该怎么破案,我说了算。”

“破案是当然的,只是我们担心,他们这么深挖下去,比如李巴东,如果都是他一个人做的当然好,可万一牵连到别的什么事、什么人……还有,刘白为什么出现在那里,会不会牵出其他什么来?”

“会牵出什么来?你们留下了什么把柄?”乔烛冈的目光转向吴德平。

吴德平马上否认:“没留下什么,一切都按计划进行。”

贾新才说:“我们担心公安的科技手段。刘白接到的电话虽然没有登记,但跟她联系过几次,会不会被定位?还有李巴东,他也有电话联系,还有经济往来……”

“不怕定位,巴戎没有这么先进的仪器。至于李巴东的经济往来,你们不会傻到用自己的账户给他存钱吧?”乔烛冈紧盯着贾新才的眼睛,“会不会?”

贾新才摇头:“那当然不会。只是他家里本来一贫如洗,突然冒出来一大笔存款,这本身就十分可疑。”

乔烛冈不耐烦地摆摆手:“这点儿小事,你自己去摆平,我不管。还有其他事吗?”

吴德平吞吞吐吐:“我……还有一个事儿。今天有人到我家里,自称是县里的干部。可我问遍了县里镇里,都说没派人来香铺村。会不会是警察?”

“领头的长什么样?”

“我家女人接待的,说是一副公家人的样子。”

乔烛冈嘴一撇:“等于没说。是警察也没什么奇怪的,刘白是香铺人,如今死了,警方到村里调查很正常。再说你是村长,既然来了村里,当然要去你那儿。”

贾新才附和:“老吴,乔局都这么说了,这下你放心了吧?不过,乔局,我想多一句嘴,我听说案犯已经抓获,事情都已查清,是不是该结案了呢?”

乔烛冈哼了一声:“结案是你说了算的?”

“不,不,不,”贾新才连说三个“不”字,“是我多嘴。不过,如果再让警察查下去,我怕会拔出萝卜带出泥。可不能让警察把工作做细,也不能让他们扩大调查,不能给他们机会……”

下午,警令部通知单勇参加专案总结会。单勇心里“咯噔”一下,一切来得这么突然,似乎就是为了让他措手不及。他拨打肖志铭的电话,一直占线。汇报已来不及,即使肖志铭知道了,恐怕也不能阻止,因为结案本身就是为了肖志铭,为了给市政府挽回声誉,重树形象。

他梳理了一下案情,将坐实的证据列在一张纸上,将疑点和续查的线索列在另一张纸上。仅仅针对精神病人杀人案,现有证据已经形成证据链,达到了结案要求。但如果串并续查的线索,案件性质就发生了改变,那就不是单纯的精神病人杀人案,必须进一步追查主谋。

手机响了,想必是催促他去开会。单勇提起公文包,瞟了一眼手机屏,是黄昭阳的电话。

“开会去吗?”黄昭阳问。

“在路上呢。”

“你让我调查的事,汇报吗?”

单勇迟疑了一下,斟酌着说:“领导为什么急于结案,我不知道。但我想既然现在就结案,肯定只需要精神病人杀人的证据,那我们就围绕相关证据汇报。你就汇报乔局长安排你调查的事情就行了,我们的调查情况,以后找机会再说。”

会议室里人已到齐,副市长、公安局长单毅然宣布开会,各小组首先汇报了各自的侦查情况,乔烛冈又沿着单勇的思路讲了几个疑点,不过,他认为那些疑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好,大家辛苦了。”单毅然接着总结,“目前,证据确凿充分,犯罪嫌疑人归案,而且对罪行供认不讳。现在,专案组正式做出破案结论。此案的发生对市政府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在社会上也造成了一定的恐慌,尽早结案有利于挽回影响,树立政府和公安机关的良好形象。大家还有什么意见没有?”

单勇知道自己无法阻止结案,但他觉得有必要重申疑点,为下一步悄悄扩大侦查埋下伏笔。他说:“结案我没意见,但疑点有必要澄清……”

单毅然挥挥手,果断地说:“那些疑点与案件没什么必然联系。”

“可是,被害人为什么到市政府门口去,李巴东本应该把嫌疑人带到他奶奶的住处,为什么半道把嫌疑人放下,而且,从精神病院到嫌疑人奶奶家,沒必要途经市政府,为什么……”

乔烛冈打断他的话:“单市长要去参加市里的会,时间很紧。你提出的疑点,我跟单市长讨论过,表面上看的确存在疑问,但一件事情的发生,既有必然性,又有偶然性,不能把偶然性的行为当成必然性来分析。”

单勇想起姚晓林的提醒,想起远在巴宁的吴戒之。姚晓林提醒得对,吴戒之就是自己的前车之鉴。于是他不再争辩:“是,两位局领导说得对。我只从侦查的角度想问题,偏激了。”

单毅然和乔烛冈同时绽开了笑脸。乔烛冈接着说:“单市长,根据我们的调查,李巴东在刘白被杀案中起了重要的协同作用,虽然他协同的主观性无法查证,但作用是客观存在的,我建议呈报逮捕,并移送起诉。”

至少不都是坏消息,单勇想。把李巴东关进看守所,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对李巴东所在的工程队进行调查,进一步查实他有没有高铁的背景,有没有香铺的关系。他相信,刘白被杀案的背后有一张巨大的网,李巴东也好,莫名的手机号也好,刘白也好,香铺村村长吴德平也好,都是这张网上的一个结点,而围绕高铁项目的阴谋,才是这张网的纲绳。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单勇停好车正要进办公楼,迎面看见肖志铭从里面出来。“小单,你来得正好,省委全副书记来巴戎视察,你跟在我身边,好有个照应。”

全思诚上午在娄戎视察,吃过中饭就往巴戎赶,现在已在路上了。如果是以前,市里的主要领导该到高速路口迎接,现在中央明令禁止,但市委门口的迎接礼仪不能缺。

单勇跟着肖志铭往市委门口走,抓紧将刘白案的侦破过程简要汇报了一遍。为了与局领导保持一致,他没有详细汇报案件的疑点,只说已经符合结案要求。肖志铭问:“对手机号码的定位调查有什么发现吗?”

“那个号码共使用过八次,其中三次在香铺,五次在巴戎。在香铺的两条短信是从村长吴德平家发出的,一次通话在距村长家一百五十米的山坡上;巴戎的五次联系,两次在市政府门口,一次在梅巴大道七天假日旅店门口,一次在巴戎汽车南站,最后一条约会短信也是在汽车南站发出的。”

“这个情况还有哪些人知道?”

“只有我和黄昭阳。”单勇说,“没有您的指示,我没敢向单副市长和乔副局长汇报。”

肖志铭没有表态,让单勇在值班室等着,自己走进了常委楼。全思诚来了,他要主动向市委书记王志光汇报,得与王志光保持一致。

王志光的秘书郑基文已赶到高速路口,正窝在车里,死死地盯着南互通收费站出口。全思诚一行的车牌号他已打听清楚,只需盯紧牌号,就知道领导是否到达。

这时,一辆车“嘎”地停在前面,车头斜斜地挡住了郑基文的视线。司机问郑基文要不要过去讲一下,让他们往里面移一点儿。说话间,两个人从轿车里钻出来,副驾驶室出来的那位年纪小些,但看起来像是主子,驾驶员跟他说话的时候恭恭敬敬,同时四处张望着,仿佛在观察有没有人注意他们。

郑基文恰巧看到了驾驶员的正脸——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乔烛冈。他来这儿干什么呢?难道一个公安局副局长敢顶风冒险到这里来迎接领导?再看另一位的背影,中等身材,着装平实,显然不是单毅然,单毅然的身材要比这个人高大许多……终于,这个人微微侧转身,郑基文看清了他的脸,是付彬冰。如果不是往市级领导里面猜,郑基文还真认不出来。付彬冰一副路人面孔,几乎毫无特色。

正诧异间,一辆城市越野、一辆豪华轿车先后驶出收费站,正是郑基文牢记在心的两副号牌。付彬冰迎了上去,与豪华轿车上的人热情地打招呼,接着就被请上车。乔烛冈则独自驾车跟在后面。郑基文立即拨通了王志光的电话:“全书记一行两辆车已经过了收费站。”

“好,你们隔远一点儿跟在后面。”王志光说。

“还有一个情况,我看到付彬冰副市长上了全副书记的车。”

王志光放下电话,看了身边的肖志铭一眼。肖志铭显然听到了全部对话,但王志光不提,他也不好说什么。两人默默出了办公室。

市委秘书长李瑞白正在集合其他常委。这种场合不需清点人数,大家虽然都是市里的头面人物,但跟省委副书记见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都懂得珍惜。肖志铭扫了一眼常委们排成的“八”字,里面真没有付彬冰。

省委的车很快进入市委大院。王志光恭敬地迎上前去拉开车门,全思诚下车的时候,手一直放在门把手上,下车后,又自己动手用力关上车门。接着,他满面笑容地与王志光、肖志铭握手。

事后,肖志铭想起全思诚拉着车门的动作,感觉很有意思。这个动作说明什么呢?是表明他对王志光的不信任,还是害怕享受开车门的腐败?

与两位一把手握过手,全思诚走向“八”字里的各位常委,一一和他们握手。这时,肖志铭身后传来汽车停靠声,付彬冰从车里冲出来,迅速排到“八”字后面,正好赶上最后一个跟全思诚握手。他装成在外面办事,急急忙忙赶回来的样子,显然是不想让班子里的同仁知道他跟全思诚的特别关系。全思诚也帮着他圆谎,一边握手一边说:“在外面忙,赶不回来也不用急。”

迎接仪式结束,众人簇拥着全思诚上了常委楼。全思诚这次来,主要是视察基层党建工作。高巴县呈报了一个经验材料,说基层党建工作带动经济发展,列了很多数据。全思诚很感兴趣,决定在全省推广。

进了会议室,客套话都说完,他随口问起:“我从岳戎、娄戎一路走来,发现各地都在积极筹建过境高铁,不知你们有没有动起来?”

王志光便将市委曾经简单议过的意见说了几点,无非是高度重视、出台措施等。

“项目到手,建设是重头戏啊,必须安排一位脑子活、点子多、组织协调能力强的同志来抓,这样才能把项目抓好抓实。志光啊,你是一把手,不好抓得这么具体。说起来,志铭为争取项目出了大力,只是,你是政府一把手,精力分散太多……”全思诚打着哈哈,虽然没有直接否定,但这样说已经算是否定了。接着,他又点评了其他几个常委,感觉都不合适。“当然,我只是在正式开会前拉拉家常,具体如何安排这个指挥长,你们常委会研究。照我看,彬冰同志资格老、经验足、脑瓜子灵活,抓这样的重点工程倒是蛮合适的,不知现在分管哪方面的工作?”

王志光说:“彬冰同志分管财经贸及交通工作。”

“哦,”全思诚偏过头看看付彬冰,“分管交通正好联系高铁嘛。”

大家一齐沉默。缓了好一会儿,王志光才回答:“志铭同志刚从中央党校学习归来,市委的有些分工还没来得及细分,我们准备深入研究一次,将有关工作全面抓起来。”

全思诚却没有沿着他的话往下说:“市政府门口的杀人案怎么样了?”

王志光说:“这是志铭同志亲自抓的。案子已经破了,人也抓到了,是一个变态的精神病人作的案。”

“你们上报的材料我看了,如此凶残,也只有变态的精神病人才做得出来。志铭不错啊,这么快就抓了人,破了案,不愧是警察出身。”全思诚打着哈哈。

肖志铭注意到,全思诚一跟他说话,或者说到他的时候就打哈哈,在旁人眼里肯定怪怪的。官場上的人都是政治观察员,善于从领导的言行神态分析政治生态,上级领导说到谁是什么神态,说了多少句,很快就会有人总结。现在,全思诚对他这个态度,让他浑身不自在。

全思诚在巴戎的视察刚好一天。第二天吃过中饭,就要去宁戎市。中午吃饭时,全思诚郑重其事地向王志光、肖志铭推荐了一个人,还把那个人拉到了饭桌上。这个人肖志铭当然熟悉,就是王均。王均一上来便亲热地向肖志铭打招呼,肖志铭只得应付着。

把全思诚送走,王志光、肖志铭本想议一议工作,刚就高铁指挥部的成员安排问题说了个头,便都沉默了。

指挥长人选问题,王志光的意思是由肖志铭担任,如果肖志铭执意不肯,那就自己任指挥长,付彬冰任常务副指挥长。这样,表面看还是付彬冰主持工作,其实指挥权在自己手里,付彬冰想耍花招,也得经过自己这一关。但全思诚点名让付彬冰任指挥长,把王志光逼到了悬崖边。

肖志铭专门跟王志光汇报了王均的事,并重提北京的经历。这段经历他去年就汇报过,在这里重提,是为了说明如果王均参加竞标,他会坚决按原则办,让王志光放心。对于王均与他的交往,他会随时向王志光汇报。

王志光告诉他,王均几天前也找过自己。肖志铭知道,这是王志光在向他表明书记市长一条心。肖志铭便说:“我这儿也刚送走一个人,省路桥公司的,说是我父亲以前的下属。”

“看来,光这些公司的人来拜访,就够我们忙的。”王志光说,“把好这道关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让付彬冰担任这个指挥长,他会不会给我们捅出什么事情来呢?”

肖志铭知道王志光是想起了李方宏的事。去年,李方宏为了争夺市长之位,可谓机关算尽,良知尽失,最终进了监狱。后来查明,付彬冰也是李方宏案件的参与者,只是没有拿到确凿证据,没对他做出处理。但是,付彬冰从此在王志光心里失去了信任。对自己不能信任的人,王志光怎么放心把重点工程交到他手里?

回到办公室,肖志铭开始清理桌上堆放的各种报刊和文件。秘书还没到位,他在外忙碌了两天,办公桌上便堆满了东西。忽然,他注意到一摞报纸有些鼓,以为里面夹着信件。把报纸抖了抖,果然掉出一个大信封,信封上印着省路桥公司的名称。将里面的东西抽出来,竟是两扎红色的百元大钞。他愣了愣,没想到省路桥公司来拜访的那个家伙手脚这么快,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做小动作,自己居然没发现。

这是任市长以来第一次有人向他行贿。他以前处理过许多类似的事情,当领导,拒贿退贿最考验智慧,当面送的,就当面退,退不掉的就直接交纪委。可是,交纪委毕竟太张扬,太伤关系,这种情况越少越好。这次,他也不想通过纪委的途径。路桥公司塞这个红包其实就是为了探路,这么大的工程,他们出手绝对不会如此寒酸。他要断了他们的念想,同时,也想考验一下单勇。

肖志铭打电话把单勇叫过来:“这两天给我当秘书,有什么感触,是不是特无聊?”

单勇实话实说:“是我没进入角色,不会做服务工作。”

“让你这个大侦探给我当秘书是屈才,不过,我还是有件秘书的事想让你去做。”肖志铭把那个信封递过去,“有人给我送了两扎钱,你帮我退回去。但在退的时候不能伤了和气,还要留个心眼,明白我的意思吗?”

第六章

接到肖志铭的任务,单勇没有直接找省路桥公司的人,而是像破案一样,先摸了底。送钱人叫戴晓劲,省路桥公司副总经理,祖籍巴戎,跟单勇的妻子胡晓玲的外公还是一家人。单勇巧妙地把自己抽调到高铁指挥部的信息传递到胡晓玲外公的耳朵里。当天晚上,戴晓劲找上了门。第二天,两人相约在西湖居吃午饭。

戴晓劲十分健谈,从国家大事到家庭利益,扯得天花乱坠,一顿饭下来,两人亲热得胜过亲兄弟。饭后,单勇把一个印着他公司名称的大信封推到他面前。戴晓劲一愣:“这是……”

“兄弟面前不说假话,这次高铁项目竞标,从中央到市里都行了文,坚决杜绝腐败行为,行贿者一律取消竞标资格。这次可是动真格的。我们是兄弟,我才从肖市长手里把这个拿出来退给你。如果不是关系近,肖市长把这个往纪委一交,你的事就黄了。”

“真的?”戴晓劲还有点儿不信。

“你昨天到我家时,我还不知道你的事。今天早上听市长说起,我才求的情。”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不由得戴晓劲不相信了。“兄弟,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单勇真诚地说:“把钱收回去,做好竞标准备。不过呢,菩萨易拜,小鬼难缠,有些负责具体事务的,该发辛苦费的大方点儿没关系。肖市长这边你放心,有我呢,只要你有实力,肖市长绝对会关注你。”

处理好退钱的事,单勇侧面了解了一下高铁项目的进程。听说岳戎的招标工作已基本完成,娄戎前期筹备工作充分,只差最后一锤子,巴戎的项目建设指挥长还没有定,工作是付彬冰在做,招标方案初稿出来了,但王志光让征求专家意见。如果招标方案出台,单勇决定向肖志铭推荐省路桥公司,资质实力是没的说,戴晓劲这个人也实在,抓出的工程应该不会差。

把肖志铭交代的事情办妥了,单勇来到市长办公室汇报,正好碰到陈磊。这时,陈磊已是办公厅副主任,其实是给肖志铭当秘书。陈磊告诉单勇,过一会儿肖市长要就老干部活动室的建设问题召开现场会,有事要抓紧时间汇报。

进了肖志铭的办公室,肖志铭招呼他坐下:“这几天你躲到哪儿去了?怎么不见人?”

单勇说:“刘白案还有些扫尾工作要做,另外,我还查出其他一些疑点。”

“我跟你交代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已经办好了。”单勇把自己找戴晓劲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肖志铭笑了笑,不置可否。单勇这招虽然幼稚些,但问题算是解决了,而且没伤和气,这个客商也留了下来。“说说看,关于刘白被杀案,你又查出些什么?”

单勇说:“李巴东租住的房子在精神病院北侧,是一栋高层的五楼。站在房子的窗口可以看到任小毛活动的两个关键地点,一个是任小毛每周爬进爬出的围墙口,一个是任小毛最喜欢躲在里面看黄色画报的储藏室。如果用望远镜,可以清楚地看到任小毛在储藏室里面干什么。李巴东的住处就有一架高倍望遠镜。他通过观察,了解了任小毛的习惯,有预谋地利用任小毛杀人。我还调查了李巴东的收入情况,杀人案发生的前一天,他的银行户头突然存进十万元,被捕后,他妻子又存入五万元。可前面十几年,他从没一次性存入超过万元的钱款。”

肖志铭点点头:“你给我说这些,需要我做些什么?”

“您还记得那个手机号吗?它跟李巴东是两条线,这两条线紧紧围绕着刘白被害案,我觉得这起案件与高铁项目有重大关系。”

“你是想专门去调查这些事?”

“是的,但我不能出面。我是指挥部的人,他们会对我有所警惕。”单勇说,“所以我想请您出面,抽调几个得力的人,组成秘密调查组。”

肖志铭有些犹豫。仅凭单勇说的疑点,立即成立专案组理由不够充分,但他不想打击单勇的积极性。而且,对于刘白被害案匆匆结案,他也是有保留的。如果他还在刑侦岗位上,他的判断跟单勇基本一样——这里面确实有很多猫儿腻。同时,单毅然对他把单勇调走多少有些意见,如果再去抽调公安局的精干警力,肯定会有抵触情绪。肖志铭担任过公安局长,基层的想法,他充分理解。

这时,陈磊敲门进来:“肖市长,付市长等您一起去看老干部活动中心。”

肖志铭点点头,正准备离开,却忽然停下来问:“承建老干部活动中心的工程队叫什么名字?”

陈磊回答:“巴戎建筑工程公司。”

这不就是李巴东所在的建筑公司吗?总经理肖志铭也认识,叫贾新才。去年丹霞路旧城改造导致信访事件,肖志铭仍记忆犹新。思忖片刻,肖志铭对单勇说:“走,一起过去,你注意看看那里的情况。”

果然是贾新才出面接待。不过,工地的情况却是付彬冰亲自介绍的。原来这个工地是他联系的点,建筑公司也是他给推荐的。

看完工地,贾新才请各位领导到公司视察。付彬冰正要拒绝,肖志铭率先说:“好啊,我们本土的建筑公司,有这么好的资质,这么强的实力,很不容易。我们应该大力扶持嘛。”

贾新才的公司原来设在沙巴区的城中心,后来搬到了精神病院的北侧,就在高速公路巴戎南互通的引路旁边。这里交通便利,但排场却大不如前,仅一栋三层小楼加一个院子,装修简陋,占地面积不足五百平方米。

一行人进了二楼会议室,一个衣着体面的女人端了一箱矿泉水走进来。单勇一愣,这女人居然是李巴东的妻子吴文敏。查案子的时候单勇见过吴文敏,那时她还是个邋遢的家庭妇女,现在却成了标致的职业女性。

肖志铭在听贾新才的介绍,单勇趁机四处观察。会议室南侧的窗户可以看到精神病院和李巴东的住处所在的高楼,直线距离大约两百米,吴文敏在这里上班,确实挺方便。

下楼的时候,单勇有意走在最后,他看到吴文敏待在财务室里,便走了进去:“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做事的?”

吴文敏显然认出了单勇,十分拘谨:“老李被关了,我们娘儿俩没有生活出路,贾总关心,我就到这儿做事来了。”

“你这身打扮,我差点儿都认不出来了。”单勇揶揄。

吴文敏的脸一下子红了,嗫嚅着说了声:“谢谢。”

单勇下了楼,肖志铭正在跟贾新才握手告别。回市政府的路上,肖志铭说:“小单啊,你在我办公室说的事情,我思量了一下,现在不能急。等你有了过硬的证据,再按你说的办。”

单勇和姚晓林相约去了市公安局的射击训练场。今天打靶的警员挺多,靶位紧张,两个人只给安排了一个靶位。一见面,姚晓林便酸溜溜地说:“哟,大组长,每天待在首长跟前,还有空接见我这平头百姓?”

单勇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说实在话,两人同在巴戎公安局这么多年,只是彼此认识而已,关系真正密切起来,还是去年侦办针对肖志铭的系列案件的时候。那时,在单勇眼里,姚晓林是肖志铭的亲信,自己只是个会办案的刑警而已。可有什么办法呢?自己没有跑关系的天赋,想学也學不来。

肖志铭把单勇抽调到高铁指挥部,单勇当面不敢说不去,但在单毅然面前明确说自己不想去。单毅然说:“你不想去,姚晓林还急得抓耳挠腮呢!”

后来单勇听说,姚晓林为此找过肖志铭,肖志铭没有同意。单勇知道姚晓林是为这个维稳组长的事别扭。他今天把姚晓林约来,是为了和他说事情。是公事,但内容涉及肖志铭个人,需要绝对靠得住的人去办。如果是在去年,单勇对姚晓林不会有任何不放心,可现在,单勇有点儿拿不准了。

十发手枪子弹,对于熟练的射手来说,很快就能打完。可今天单勇一直集中不了心神,每射击一次,都需要重新调整一下。姚晓林在后面喊:“怎么啦,这么孬,养尊处优惯坏了?”

单勇心里有些冷,没有回答,静下心来,打空了弹夹。对面靶位响起提示音:“该组训练已结束,请验靶。”

单勇摁了一下验靶开关,人形靶自动出现在验靶屏上。九环、九环、十环、十环……最后统计下来,靶面上的总环数竟然是一百零八环。一共十发子弹,怎么会超过一百环?单勇惊讶地望向管理员的方向。

“是不是十颗子弹打出了十一个弹孔?”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回身一看,竟是市局技侦支队长黄昭阳。

“黄支队长好枪法。”姚晓林在一旁赞叹。

黄昭阳没搭理姚晓林,冲单勇笑道:“呵呵,不会搅了单队长的兴致吧?”

“是你打的?你这可是违规啊。”话虽如此,看到黄昭阳,单勇还是很高兴,这尊神可得好好供着,时刻用得上的。“打完了没,我们找地方聊聊?”

“你还有空跟我聊天啊,用完我不就扔了嘛。”黄昭阳揶揄。

“我哪敢扔你老哥啊,时刻想陪着你,就怕你没时间。”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把姚晓林晾在了一边,姚晓林几次想插话都找不到机会。黄昭阳跟单勇下了靶场,见姚晓林还跟在后面,扭头问单勇:“你现在也带小弟了?”

“黄支队长说笑了,我是约姚局长一起来打靶的。”

“打完了吗?”

“打完了。”

“打完了怎么还胶在一起,夫妻吗?”黄昭阳丝毫不掩饰想赶姚晓林走的意思。

姚晓林只得停下脚步,跟黄昭阳、单勇说再见。技侦是刑侦的支撑,谁都不敢得罪这尊大神,姚晓林也不例外。只是他想不通,自己好像没有得罪过黄昭阳,黄昭阳怎么如此冷眼相对呢?

单勇跟着黄昭阳走到门外停车坪旁的绿化带里,在树荫下漫步。黄昭阳问:“那个案子结了,你让我调查的情况还要不要?”

“当然要。”单勇说,“案子匆匆结了,但疑点更突出。我向肖市长建议成立一个专案组,他没同意,让我查出更多证据再说。老兄啊,我的证据只能来自你这里。”

黄昭阳嘿嘿一笑:“现在知道叫我老兄了,叫爹也没用。”

“只要你肯帮忙,叫爷爷都没问题。”单勇顺竿爬,“我是真的没办法了。”

“现在有两个问题需要核实。可技侦是乔局长分管的,出差办案都得他审批,我这边抽不出警力,有些事必须你去办。”

“没问题。”

“那我们去技侦中心。”黄昭阳说着上了自己的车,单勇坐进副驾驶。“目前的两条线索,一是我们找到了使用那个号码的手机,在手机上提取了一枚稍微有些模糊的指纹,需要嫌疑对象的指纹进行对比;二是我们监听到几段通话录音。”

“太好了。指纹的事我来想办法,我们先去听听录音。”

进了支队长办公室,黄昭阳拿出一部手提电脑。技侦支队长的电脑真是高端,只几秒钟就完成了开机程序。单勇一眼便看到桌面上有一个叫“录音”的文件夹。

“是全听,还是先听关键的?”黄昭阳问。

“只听有信息量的,那些家长里短就算了。”

黄昭阳点开一个带星号的音频文件,里面传来两个男人的对话——

“姓吴的,我×你八辈祖宗,你害死我老婆,我跟你没完!”一个男人的声音,歇斯底里的。

“你别乱说,我怎么害你老婆了?”另一个男人的话没什么底气。

黄昭阳摁下暂停键,解释说:“这个姓吴的就是香铺村的村长吴德平,我们监控的就是他的手机。”

“真是太谢谢了,老兄,你想到我前面去了。”单勇说,“听意思,另一个男人是刘白的丈夫?她丈夫双腿残疾,基本没有行为能力,中气倒还很足。”

录音继续——

“就是你杀的,是你把她哄到城里去的!”刘白的丈夫有些哽咽。

“怎么是我哄去的?我是政府的人,她随着大家去城里闹事,我代表政府劝他们回来,可她不听劝,不回来。”

“哼,人家都说我老婆是你杀的,你得赔钱。你睡了我老婆那么久,现在出事了,想不认账,没门儿!你要是不赔钱,我就死到你家里!”

“你这人怎么那么混?别人说你就信?杀了她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本来还想帮你争取一些福利,让你活得舒服一些,你要是相信别人的话,那你就找别人去吧。”

这话杵到了对方的软肋上,刘白丈夫的嗓门低下去了……

下一段录音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哭哭啼啼的,先是质问村长为什么害死她女儿,声称要找一群娘家人到村长家说理去。

这样的录音有好几段,透露的信息都一样:刘白是村长吴德平的情妇,村里人都说刘白是吴德平害死的,她的家人要到吴家讨说法,要他赔钱。按说杀害刘白的凶手已经抓获,村民们为什么还说是村长所为呢?仅仅是刘白的家人要钱的借口,或者另有隐情?单勇觉得应该去香铺村走一趟。

录音继续播放,这次是村长吴德平打出的电话——

分类:特别推荐 作者:舒中民 期刊:《啄木鸟》2017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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