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之前,我不了解米美,只晓得她是个面目朗丽,娇娆妩媚的女子,在认识米美的第一天,我有了一个基本判断:米美所表现的绝非她内心的全部,就像南极的冰山,说不准海底还有多深。
认识米美,是一场饭局,做东的是龙腾公司的马天龙董事长,王世宏副市长是饭局的主角,而米美和我一样,只是餐桌上的一个陪客,后来我才意识到,我的想法大错特错了。
米美作为公司一员,陪同副市长吃饭无可非议,我一个警察,和副市长坐不到一张桌上,只是米美这样一个风光的女子,能不能成为他的续弦,这个责任落到我身上。
米美30岁出头,关于她的过去我一无所知。王副市长是通过什么样的途径认识米美的,到了可以公开并且直言不讳的时候,才觉得他像年轻人一样荒唐。王副市长比米美大15岁,这样的岁数逾越了感情用事的界线,但他曾是大学里的诗社社长,对生活充满激情,且十分浪漫。为此,王副市长的仕途并不顺利,这与蛰伏在他内心的童真有关。
王副市长丧妻四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期间有不少同学朋友想成为他的红娘,组织上对他的婚姻也无数次过问,从高学历女子到公务员队伍里的优秀干部,但王世宏从来没有动心,总是以孩子还小或别的理由推托,把心思刻在工作上。很多人对他的再婚饶有兴趣,但从来没有人听到过关于他的绯闻,至少在生活纪律上扮演了组织信任的角色。
后来我知道,那日开会返回途中,车子行驶在南区华中大道上,这是一条新街,综合体、商品房、商业区块布置十分得体。大道的建成,不仅提升了海明市城市的品位,同时,将老城区扩大了两倍。值得王副市长骄傲的是,南区的建成与繁荣,财政并没有投入一分钱。对下,实行鼓动性市场运作;对上,实行项目巧妙包装,在划定开发的区块里,像蛋糕一样进行计划性切块。这个主意是他向市委书记提出来的。三年的财政局长,南区主体工程建设基本完成,他也从财政局长升擢为副市长。如果说有什么值得炫耀的,那就是南区开发可以堂而皇之地写进市志里了。
这个钟点,街道十分拥挤,两旁的店铺镁光闪烁,灿若日星,超现代繁华令人目眩神迷。车辆、行人熙熙攘攘,店铺的物品推向人行道,一眼看去有些混乱,更是温馨。在王副市长眼里这是城市的繁荣,是生活。每每见到这样的情景,他内心都会泛起一种满足感。
王副市长透过车玻璃,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忽然对小郑说,慢点儿。小郑听到了短促语音,尽管很轻,他还是本能地松开油门。小郑的目光上移,在额前后视镜里看到王副市长拧过头,顺着他的目光,小郑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小郑心头倏忽蹦出四个字:国色天香。
王副市长看得着迷了。女子身着吊带露肩装,裸露着滑腻圆润的肩膀与修长的手臂,闪亮的胸罩吊带,兜着坚挺的乳房,紧收的短衣在腰际扣着肚脐,下身是一条贴身的休闲裤,脚蹬一双红皮鞋。王副市长一个激灵,便想起了曹雪芹的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的诗句。再看女子那张脸蛋,白皙,大眼,红唇,神态含蓄委婉,情思细腻脱俗,细长的脖颈挂着珍珠项链,玉腕扣着琥珀色精制手链。天生丽质,鲜有刻意打扮;淡妆浓抹,山色空蒙雨亦奇。
在小郑看来,副市长是失态的。但以行为本,是王副市长的口头禅,任何场合如不是王副市长主动挑起话题,他总是把对副市长的忠诚化解在行动上。只是现在他不能冒失停车。说起来十万火急,眼看那女子就要走过去,却听到王副市长开口道:小郑,给我买包烟去。这是小郑熟知的口吻。
王副市长说完,将身子往后一靠闭上眼睛,他相信小郑。小郑是侦察兵出生,车子开得好没得说,遇事冷静,脑子快,点子多,關键的是小郑特别能领会甚至洞察他内心的意图。不管王副市长怎么想,他很快听到了开门声。一会儿,一只手轻轻碰了他一下,他睁开眼睛,一张精制带着芬芳的名片放在了他膝盖上:龙腾公司公关主管方米美。名片这样写道。
王副市长淡淡一笑,把名片给撕了。
那晚,餐桌就像舞台,生旦净末丑一应俱全。若是把王世宏副市长比作官生,方米美无疑是花衫了。东道主马天龙坐主位,左尊是王世宏,右尊是海明市工商银行行长的李斌。马天龙是主持,算是生角里的髯口,但唱戏的自然是王副市长和在他身边的米美。除了以上人物,还有一个叫张炫武的公司老板,问起才知道是延边朝鲜族人。他中等个儿,理着板刷头,胸肌鼓鼓的,一看就是个练家。张炫武公司产品的原材料是龙腾公司生产的废弃品,而处理这些废弃品的价格高得惊人。废品利用,也算是循环经济的新尝试。张炫武在桌上话不多,专注的神情让他眉宇间透露出一种杀气,说到米美的时候,他才流露一丝柔情。另外还有龙腾公司财务副经理和市场部主任。
桌子上的交流并不激烈,不是通常企业家们相聚时的那种豪饮,愤青般的说话,这样的氛围抑或与王副市长在座有关。大家依着王世宏的音调与频率,听着杯碗叮当轻叩声,谈着海明市的经济发展、投资方向和城市建设前景,席间少不了涉及银行与企业资金上的矛盾。马天龙毕竟见过世面,尽管市长和行长能掐住他的脖子,却也表现得不卑不亢和自信;尽管第一次请王副市长,分寸却拿捏得很准。再往下,交流基调随着酒瓶里的白酒不断下浅逐渐被打破,打破格局的还是马天龙。马天龙说了一通年轻时在东北闯荡江湖的艰难,又讲到赚了钱回来支援老家建设的功绩,然后话题一转说:我是纳税大户,但上缴的钱攥在王市长这样的领导手里一百个放心。他说这些年的城市建设离不开地方财政,也离不开主管市长。说到这个份儿上,恰恰是劝酒当口,于是米美款款起身。
几杯酒下肚,米美凝脂般的脸色微微泛红,只见她两指捻着高脚杯,楚楚谡谡地将杯子举到王副市长眼前道:王市长,我斗胆敬您一杯。
王副市长微笑地望着米美,并没有马上举杯。我担心王副市长可能会让眼前这个美人难堪。马天龙开口说道:等等,我说米美呀,敬市长的酒,为什么叫斗胆?王市长是个有亲和力的领导,而且平易近人,你用斗胆一词,就显得生分了。你得有个说法,否则换了我,也不会接受这杯酒,王市长您说是不是?
马天龙是米美的老板,王副市长的迟疑已经让米美无所适从,现在又在秤砣上加码,外人看来明摆着是出米美的洋相。桌子上有片刻的安静,所有的眼睛都盯着米美,像是等待着一场好戏。其实大家都明白斗胆的意思,马天龙一较劲,便有了调侃之嫌。米美是他的下属,这样想来,这调侃倒像是赠给米美一个话题,一个展示的机会,是一场默契的双簧。
果然,米美微笑着道:马总,平常能见到王市长只能在电视和报纸上,对我而言,王市长就是天上的月亮。现在王市长坐在面前,早让我受宠若惊,斗胆一词表达了我此时的心情,也是对王市长的敬重。
米美说完,马天龙接话道:王市长,这样的解释还说得过去不?王副市长依旧笑望着米美,片刻忽然举杯一口将酒倒进嘴里。响起的掌声像是给马天龙壮了胆,他道:王市长偏心了不是,我敬酒只是抿了一小口,米美敬酒却仰脖子干了。李斌说,马总下辈子变个美人,王市长说不定也干。马天龙哈哈大笑,真要变成美人,非得缠着王市长不可。
王副市长摆摆手让米美坐下,只是不说话。李斌接着说:市长心情好,你别揪着不放了,下辈子真做了女人,那醋意更重了。
马天龙是那种由着性子就要抬扛的人。除了我,李斌,还有其他在座的,都知道王世宏和方米美是单身,不论这场酒的目的,做红娘这份善心总不会招惹别人。马天龙不依不饶道:李行长这么点拨我就明白了,看来今天米美没白来。一句话又把大家逗乐了。
调侃领导,尤其把领导和女人放在一起,个个像打了鸡血,在可容忍的范围里,海浪似的汹涌。只是米美显得很有分寸,在最恰当的时候微笑插话道:马总,别总拿我开心,王市长不是一座山而是月亮,看得见也给人们带来光明,却没办法找到攀登的路径。因此,大家要敬市长酒的。
米美转移了话题,就不能老盯着她与王副市长了。大家轮着敬酒,然后说起企业资金短缺问题。说到这事,各家都有难言之苦。企业拿不到贷款,尤其像炫武硅业这样的小型企业,只能变相集资或借高利贷,成本高利润低不说,风险还特别大。
话题一个转向另一个,王市长话不多,每句都有分量,到了张炫武敬酒的时候,王世宏突然问道,张老板一直跟着马总?张炫武虔诚答,马总是恩人,再生父母。王副市长笑笑说,马总内敛,从来不讲与人为善的故事。马天龙听了哈哈大笑。
张炫武就势道:我是个孤儿,在延边就是个要饭的,幸好马总,搀着我一步步走来。大家见马天龙要说话都拿眼望着他。马天龙说:一点没错,炫武听话,能吃苦。他先是在双峰林场采伐运输,天寒地冻,大雪封山,炫武干活从来不含糊。后来跟着我去珲春搞建筑,生意做在俄罗斯,打交道的却是这边的官员。七八年前他独立注册,本来可以回老家,他死活不肯,这不,我转行他也跟着转,十五年不离不舍。
人说,七条弦上五音寒,此艺知音自古难。十五个春秋,你二人除恩义相结之外,一定有高山流水之情。王世宏这么一说。桌面上立马风息般宁静,一时没人接上来。也是酒的缘故,王副市长文绉绉的本不应当在这个场合里出现。市长大人曾是大学诗社的社长,风雨数十年,诗性未改也是难能可贵。
宁静中米美的酒杯发出叮的一声,微弱而又清脆。大家的目光投向米美,见她微笑道:我只是诠释王市长的话。这交结也有说头,若是畏友,道义砥砺,规劝过失;若是密友,互帮互衬,生死相依;若是昵友,甜言蜜语,吃喝玩乐;若是贼友,争权夺利,遇祸倾轧。这是祖训。王市长精辟良说,一语道破,马总和张总少不得敬酒。
王世宏面带微笑,心里想着米美这段话的出处,只见马天龙和张炫武的酒杯举到了他的面前,王世宏只得站起。马天龙道,半生不熟也不太明白说些什么,意思都是夸獎,来来来我先干。说着举杯要喝。张炫武伸手挡住道:马总,我是个粗人,不懂得那么多道理,不过,这些年跟您我学到做人的两件事,一是忠心,二是诚信,这酒我先喝。说着一仰脖子把酒倒进肚里。马天龙啐道:炫武,你抢了风头,还说忠心。嘴里说着,酒已入口,两人将杯口对着王世宏副市长。
王世宏笑笑说,我起身不是接受敬酒的。说着转向米美,方小姐的诠释很受用,你们俩喝也就喝了,若是真心,斟上酒陪我一同敬方小姐。
米美说,哪敢……说完早已举杯相迎。
马天龙和张炫武说应该,慌忙倒酒,四人碰杯一同干了。
喝酒大致如此,性子上来,话也说得放肆。但不知为什么,那日酒桌上没有过头的话,那情形就像一个滑板高手,刚到轴心边缘,又弹了回来。桌面上尴尬的是我,因为一开始就没人介绍我,让我觉得自己有些多余。担心什么,就来什么。只见米美举杯微笑地望着我道:这位大哥一表人才,王市长一直没介绍呢。桌上的人似乎一下子清醒过来,一双双带着歉意的目光投向我,好在话是米美问王副市长的,我可以等着王副市长回答。
王世宏副市长平静道:这是我同学,叫方忠华,在市里政法部门工作。王世宏的语调透露出勉强的味道,大家便不再问,让本来想着的难题一滑而过,都是人精儿。
米美依旧笑着道:也姓方,我们是本家了,那一定得敬大哥。
晚餐吃了近两个小时,大家意犹未尽,王副市长站起来说,到此为止吧,晚上还有点儿工作。大家跟着站起,王副市长的目光一掠而过,像是打招呼。马天龙说,我送送王市长。王副市长摆摆手往外走。马天龙带着命令的口吻道:米美代我送送王市长啊。米美起身快步走出去,王副市长没有回头,米美走到了我身边,胳膊碰了一下我,嫣然一笑。我闻到她身上散发的异香。说实话,长这么大,没闻过这种香味。我当是香水,又怀疑是体香。方大哥,可以留个电话吗?米美轻声说。我点点头心想,正是我想要的。我报了手机电话,米美说了声谢谢,并没有用手机记下,我当是逢场作戏,便想着别的办法。
米美一直送我们到门外,王副市长突然回头对米美道:今晚过得很愉快。说着伸出手。米美微笑着答:只要领导开心就好。王市长点点头,握着的手使了一下劲然后迅速松开。我跟着上了车,按下车窗,因为同是方姓,彼此好像亲近了许多。米美甜甜地说:方大哥,我打电话给您啊。我笑了笑。
二
不知为什么,几天里老惦记着米美。米美漂亮仪态,迷人体香,是男人都会动心,为此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米美甜甜的微笑和那只白皙的手。我一直想着米美会给我打电话,其实是自欺欺人。米美顺口问了一句,并没有记下号码,自己倒是把她的话当真了。美女,场面上的人,无非是摆弄风情罢了。
但是,不管米美是否打电话,我依旧要找她。那晚车子驶离酒店,王副市长的一句话显然给我下了任务:底细要清楚。这像是王副市长自语,其实我明白他的意思。半晌,王副市长回头对我说:忠华,你说呢?
若是没有王副市长的指令,我或许就把米美渐渐淡忘了,这些天一直忙着一起红楼茶房的团伙赌博案件,这样的案件分局可以办的,只是内线是我手下一个中队长的,现场抓获87人,赌资700多万,聚集了10多个放炮子(现场放高利贷)的人。这样,局里让大案队把案件接过来,每天都在审讯做笔录,搜集证据,扩大战果。
我和小雅审讯的是刘涛,43岁,没有职业,过去叫游手好闲的人,现在叫南漂什么的。刘涛是现场抓获的,没人知道他拥有多少赌资,判断他只是赌博参与者或是这起案件里的一个证人。刘涛中等个儿,稀拉胡子,脸色苍白,头发很长,两个眼睛明显一大一小。
刘涛一脸无辜。我让小雅查一查他的历史,结果吓了一跳。刘涛十七八年前就有案底,先是盗窃被判缓刑,而后是聚众赌博,再往后是入室盗窃和抢劫。这些年像是找到了归宿,一直参与赌博,从南到北,在公安局进出无数次,而这次,很可能是赌博的组织参与者。
第一次审讯没有多大进展,我与小雅商量着先不戳穿他,待了解更多情况,最后发起攻势。这时,宏支队长告诉我,让余副支队长接我的案子。我有些莫名其妙。宏支队长挠了半天头说,我也说不清楚,赵局说,让你腾出时间做别的事。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宏支队长别的什么事。宏支队长看了我半天道:你自己都不晓得却来问我!我想起和王副市长有关,他拐弯抹角通过赵局打了招呼,让局里给我腾出时间。
从年龄上看,米美大约30岁,或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小一点儿。既然王副市长想了解米美的身世,必定知道她是未婚。一个30岁未嫁的漂亮女人,会有许多故事,这么一想,兴趣便提了起来。
四楼,小雅手里拿着卷宗,见我还在办公室便走了进来,我闻到了小雅身上的香味。你抹了香水?我问。小雅驻足往后退了一步道:方支,我只是涂了一点点,您就……我道,哪怕你一点儿不涂,也能闻得出是你。小雅惊讶地说,难怪同事说您像警犬,您还真有这功夫。我严肃地说,上班不能用香水,就像探病不宜用香水一样,这是香水礼仪。小雅吐了一下舌头。
其实小雅学得很认真,不论与她说什么,她的眼睛总是静静地望着你。小雅特别爱提问,尤其进入现场,会详尽记录先后步骤。小雅告诉我,她和余副支队长刚提审完刘涛,余副支队长好像不太重视,仅仅把刘涛当作一般参与人。我不语,觉得刘涛这个人不简单。我说,看以前的卷子,细查他的轨迹,看他跑过哪些城市,与哪些人往来,犯过多少案件,从中发现线索。小雅笑笑,这个我可以自己做。说着夹着卷宗要走。我叫住她说,现场抓获时应当有手机,看看电话记录,从中发现关系人。小雅说谢谢方支的提醒,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说着一蹦一跳地走了。
我坐在电脑前,快速进入数据库,半个时辰后,我完全失望了,电脑里,除了基本情况,关于方米美我什么也没捞着。
方米美年龄35岁,本市向阳区人,住老槐街1023号,中专毕业,未婚,电脑里没有父母家人信息。轨迹搜索发现,这些年所有活动几乎都与龙腾公司的业务有关,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相关信息。这似乎告诉我,米美在30岁之前像是潜伏着,完全没有活动轨迹,这简直是个笑话。她到底在哪儿出生,在哪儿读书,曾经在哪儿工作,是否有过婚史,生活中有什么遭遇,这一切都不得而知,这的确是个有意思的问题。
椅子上,我望着窗外,半瓦月亮凝结在碧蓝的天空,四周布满星星。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儿跃入我的眼帘。父母、家庭、学校、单位,小女孩儿在这之间穿梭,像风,像雨,悄然间小女孩儿长大了,变得沉静起来,像一潭深绿色的水,遮蔽了我的视线。方米美酒桌上言谈斯文,举止风雅且又雍容华贵,这不是一般的经历所能养育的,她不在这个环境里成长,就是在另一个环境里成长。总之,30岁之前,她不可能一片空白。我又想起她的体香,有些不知所措了。
底细要清楚。王副市长的话在我耳边响起。
正想着,小雅又推门进来。小雅说,刘涛活动跨度很大,这个我们先不说,从电话记录看,刘涛可能是这次聚赌活动的组织参与者。刘涛今年43岁,老家海明市源丰县常桂乡石井村,家里有父亲,姐弟三人。18岁那年,刘涛与村里人一道南下广东打工,两年后在那里开始了犯罪生涯。二十多年来,刘涛参与了盗窃、抢劫和聚众赌博活动,多次被公安机关打击处理。近几年,刘涛主选了组织聚众赌博活动,又多次被抓,但公安机关都是以一般参与者,作为证人将刘涛释放。小雅说着看看我的反应,见我依旧望着她,继续道:这次红楼茶房聚赌,老板杨竟争自然是主犯,但真正操纵这次赌博的还是刘涛几个人。此前,刘涛和杨竟争有过多次通话,除此之外,与刘涛频繁通话的还有马继魁、肖劲峰。而马继魁,是派出所掌握的惯赌;肖劲峰,是企业的老板,与马继魁熟悉。因此,我觉得这次聚赌,是刘涛、马继魁通过红楼茶房老板杨竟争,召集众多客人搞起来的,其中有二十多名赌徒,常年跟着刘涛、马继魁流动,因为此前,刘涛和马继魁与他们都有过通话记录。
我说很好。小雅问下步怎么办。我问余支那边有什么想法。小雅答余支明白着呢,不会轻易放过他们。我说关键是杨竟争的和马继魁的口供,单凭他们之间的通话记录,不能形成证据链,而要拿下他们的口供,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小雅说方支,您再教我几招,这起案件里我也好展示展示。我看看表,已经凌晨一点,于是道:下一招是休息。小雅听了伸了一下舌头说,时间真快。
我本想告诉妻子在队里休息,想想已过凌晨,反正这是常有的事,便打开电脑,写了一段偵破日记,然后关灯睡觉。
三
星期五起了个大早,告诉妻子由我送儿子上学。妻子正起床,看了我一眼唔了一声。在家里我们交流不多,一个眼神或是小小的举止彼此都能领悟。儿子9岁,听说我送他上学眨巴眨巴眼睛,这算是强烈的反应。5岁那年,儿子发高烧,天下着雨,妻子打了120又抱着儿子跑到街上,儿子脸色苍白,抽筋不止。妻子喊着烧心的、烧心的来回转着,不知骂我还是骂救护车。送到医院医生说:幸好快了一步。儿子抢救过来了,从此话语极少,三年级了,学习成绩倒好,但性格孤僻,很少参加集体活动,妻子与老师想了很多办法,都不能让儿子开窍。儿子动作缓慢地起床洗漱,我打开音响,用音乐催促儿子。
儿子洗漱完轮到妻子,我想起了米美身上的香味,想知道个究竟。妻子经营化妆品,这方面是内行。我在妻子身上嗅了嗅,淡淡的蔷薇香飘散开来。妻子问嗅什么?我问香水有多少种?妻子扭头看我说几千种呢。我不甘心地问,归纳起来呢?妻子见我认真,很专业地说:制造香水的材料就有几千种,每一种香水可能用上百种材料,归纳起来有六种,花香族,绿香族,果香族,柏木族,东方族,醛香族。然后看我一眼问,你了解这些做什么?我不置可否说,女人真有体香吗?妻子洗完了脸,我清理盥洗盆,妻子答,十几万分之一,通常都是洗发水、护发素、沐浴露、浴后乳液、爽肤水、保湿乳液、唇蜜,或是润唇膏、护手霜和香水的味道。我点点头,觉得妻子的确专业。
向阳区在城北,正值上班高峰,送走了儿子,车子随波逐流。到向阳社区已是上午九点,主任是个年轻女子,听了我的来意,唤来一个年轻小伙儿说,这是小张,他管着老槐街那片儿呢。与小张交谈直截了当,他说那是个早期开发别墅区,里头的住户身份显赫。方米美的情况很简单,35岁,未婚,家里除了保姆没其他人。我想了想问,这房子是什么时间买的?五六年前吧,原先的住户是个华侨,90年代末老槐街刚开发,他就买下了这套别墅,后来回加拿大了,就把房子给卖了。那么,此前呢,此前她住在哪儿?小张翻了一下眼睛说,这个,这个超出了我的业务范围,也只有你们警察才知道。
连续几天,我跑了方米美居住过的社区和派出所,找了不少关系,派出所有熟悉的民警,提供了一些情况,但是实质性的了解,几乎没有推进一步。总之,方米美住进老槐街之前,曾搬过许多地方,只是一个地方最多住半年,如此频繁更换住处,大约是这些天调查中发现的最大疑点。
这天下午,我到办公室,小雅一见我,便唉声叹气道:方支,我没把案件办好。小雅说,那个叫刘涛的给放了,同时放掉的还有马继魁,只有杨竟争还关着。
我问为什么会这样。小雅说没有证据,余支说了,现场缴获大量资金,抓获几十名涉赌人员,成绩不错了,再去深挖,费劲却不一定能扩大战果,到时还是瞎子点灯。余支还说,如果刘涛真的参与组织赌博,出去后照样还会干,到有证据再抓也不迟。
我不语,刑侦支队通常不愿意办理类似案件,更不想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深挖案件。当然,也许余支另有打算,就是通过办案物色自己的耳目,在其他刑事案件中发挥作用。余支做出这样的决定,有他的道理。我说。
小雅说,您也这么说,我无话可说了。不过方支,我一再坚持,还是对刘涛住处进行了搜查,除了一部手机什么也没发现,手机储存了许多不堪入目的照片,因此我想,刘涛这个人绝对有问题。
我说,或许刘涛单身,平常用作自我消遣的吧。小雅想了想说,但愿如此,不过我很疑虑,为什么刘涛没带上这部手机?当然,相对现场缴获的手机,家里的手机有可能是淘汰下来的。小雅说完撇了一下嘴,转身走了。
我理解小雅,也理解余支。现在大案通常是犯罪分子跨地区、有组织的行动,立案的部分是整体案件的一个局部。刘涛酷似以赌博为生的那种人,他们通常成群结队,像蝗虫一样从这个城市转移到另一个城市,找准场地,利用老板与当地人的关系,通过QQ、微信群,闪电式地聚赌,再迅速消失,从中获取巨大利益。
想到这儿,我的心情也沉重起来,这些天的调查一无所获,像伸手抓风,哪怕使劲再大,也都是白白浪费时间。我不知道查清方米美要多长时间,继续耗下去肯定不行,哪方面都不好交代呀。
网络资源用完了,至少方米美的用完了,抑或她还有一个姓名,这个姓名是什么?除此之外,社区、派出所的调查基本结束,客观说一无所获,除了匆匆的影子,对方米美的印象没有第二种感觉。下一步,只有直接接触,或许能了解更多情况。
正当我苦于调查无从着手时,电话响了,打电话的正是方米美。我有些意外,不知道她从哪里搞到我的电话。她却格格笑着答:方支好忘性,号码不是你亲自告诉我的吗?方米美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回忆起散席间,我只是顺口说了电话号码,见方米美也没在意,她怎么就记住了并且弄清了我身份的?这么一想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方米美接着说,大哥一定是日理万机,不过小妹的邀请可不能拒绝,今晚我约大哥吃个饭。
尽管喜出望外,可嘴里还是道:不敢当,还不如我请方小姐。方米美听了嘻嘻笑了,大哥真要有这份心,小妹也就领了。不过,大哥不能总叫我小姐什么的,显得生分呢。我说行,我就叫你方小妹。方米美说,也算勉强,先这么叫着,晚上6点,白天鹅饭店不见不散。说完挂了电话。
我吓了一跳,那是什么地方呀!
方米美的出现,的确让我很高兴。王副市长的事棘手了,正愁下手机会,观音却送子来了。但我想,山谷里吹风不会无缘无故,总有妖怪在作祟,方米美一定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我是细细梳理之后才出发的。在海明市,白天鹅饭店算是好的了,不仅硬件,也在于经营者是英国人。清一色的老男人服务员,那种彬彬有礼,带着老牌帝国的风雅,大大提升了白天鹅饭店的品位。我比米美先到,进包厢仿佛进了另一个世界。欧式桌椅,欧式吊顶,欧式装饰和镜框里的油画,让我仿佛走进异国他乡。
米美是在一个老男人陪同下出现的,老男人一身黑色燕尾服,与米美一身红装,显得很般配。老男人接了她的包,然后站在她的身后扶着高高的椅背,直到她坐下。这个过程,米美一直望着我,这让我很不自在。对不起,让你久等了。米美说。我说没有没有,也是刚到呢。米美问我常来这儿吗?我有些尴尬道: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米美不在意说,这地方不错,以后可以常来。这期间,老男人拿着厚厚的菜单一直站着,米美朝他点点头说:这里自然是西餐为主,大哥的意思?我说西餐我也喜欢。米美与老男人低声交流,老男人频频点头后,然后收起菜单。米美说,方大哥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约你吃饭。米美笑嘻嘻地望着我。我点点头说有些意外。米美说,其实很简单,你像男人,我喜欢和这样的人交往。我听了笑笑,说,你并不了解我,怎么就做出這样的决定?
直觉,我相信这个。米美说,那日马总的餐桌上,我就欣赏你,后来有人告诉我你是警察,那时,我就下定了决心。对警察我有一种天生的信赖,甚至莫名的热爱。
米美说得很肯定,而且很真诚,我几乎打消了猜疑。但是,理性告诉我,米美说的一定是假话,当下的社会,已经没有人像她那样,因为欣赏而突兀地请另一个男人走进高档饭店。
这时,老男人上了一瓶白葡萄酒,米美看了牌子点点头说:这牛肉得搭配白葡萄酒,西餐先上酒,这也是习惯。
我的确不懂,也不敢妄加评论。
老男人为米美和我倒上酒,牛肉便上了桌子,同时上的还有时令的蔬菜、烤洋芋、肉桂等新鲜香料。我不识货,也不知酒的昂贵,今天算是豁出去了。
老男人站在一边,米美朝他嘀咕了一声,他鞠躬退了出去。
大哥,我们干了这杯。我有些不自在,那白葡萄酒只有杯底一点点,完全不像警队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米美说干了这杯,我便跟着米美喝了,只一会儿,不断有菜上来,有野鹿、雉鸡、野山羊。米美说,这些菜通常用杜松子或浆果除膻腥味,味道很不错。点头之间,老男人又上了果汁、麦粥、果酱。
看着满桌子的肉食和水果,我有些不知所措,我说,我们吃不了这许多。
没事,西餐要慢慢吃,今天我们有的是时间。米美开心道。
我一直想把话题拉向回忆,尤其是米美的过去,关于她的家庭,学校,工作岗位;更希望她说说走上社会的遭遇。总之,有关她的一切我都感兴趣。但是米美一直控制着话语权,只把话题锁在马天龙身上。说马天龙的经营策略和经营眼光,说马天龙的智慧和为人,那模样马天龙像是她一生中最崇拜的男人。于是我怀疑,这顿饭不是米美而是马天龙的意思,我警觉起来。
终于我看准了机会,打断她的话。我说:马天龙与这顿饭有关吗?米美一愣,接着哈哈笑了起来,当然不是,我是个懂得感恩的人,没有马总,就没有我的今天。我说,那么此前你的生活不太景气?当然不是,只是马天龙改变了我,让我过上高品位的生活。我问,你出生在这个城市?米美顿了一下说,也是也不是。
这时老男人推门进来,大致是告诉米美菜上齐了。我注意到米美的脸微微泛红,红色的吊带裙把洁白的手臂衬托得十分耀眼,她打发走了老男人,眯眼看着我,然后为我倒酒。我说我来吧,她抓住我的手说:大哥,我来,你是我尊貴的客人。我的手哆嗦了一下,想抽回,却依旧被米美握着,良久,她才扑哧一笑道:我走神了。
恍惚间,一瓶酒见底了,米美还要拿,我劝道:方小妹,第一次喝酒,总不能让我大醉而归吧。她接话道,人生难得几回醉,醉了又何妨?我说我不敢失礼,喝多了怕是管制不住自己。米美说,那好呀,放肆一回我看看,说不定……我觉得这话有挑逗的意思。米美见我迟疑说,我算是理性的,就觉得今天不喝个痛快不行,也对不起一桌子英国菜肴。米美又叫老男人拿酒,我拗不过她,只得由她去。
说实话,私下里还是希望米美多喝点儿,多喝点儿话就多,话多了正是我希望的。这期间,我细细地观察她,她的表情始终是开放的,瞳仁里充满了清澈,更无法从她谈吐中发现破绽,总觉得,她给我的都是真实的。但是,我的内心一直抵抗着这样的想法,这餐饭决不会像米美说的那么单纯。
米美像是有醉意了,她信口哼起了诗:
我像一朵四处漂泊的白云/在桅杆尖上/在高山巅峰/无处驻足/无处栖息/于是我结成庞大的躯体/覆盖苍茫的大地/呼唤风雨/点点滴滴/让我细密的血液/渗入到崖缝/渗入进森林然后悄悄潜入地狱……
我没听明白这是谁写的诗,又不好直接问,我能感觉到诗里渗透着安逸和悲壮,但是我的确不能完全理解诗的含义。
好诗。我只得说。
我的即兴作品。
了不起呀!我夸道。米美兴高采烈地望着我,目光越来越朦胧,我感觉到她有些醉意了。
老男人早把另一瓶酒打开,米美倒酒不像刚才那样温文尔雅了,至少每次数量上增加了一倍。米美大谈起英国西餐,说着这酒有多好,我真的不敢恭维,所有的干白干红对我来说,全是一个味道,至于桌上那些个半生不熟的菜肴,对我还算有吸引力。
米美胃口很好,我也不错,别看桌子上一大堆菜,一个时辰后,已经所剩无几。最后老男人上了水果,米美缠着老男人还要上酒,老男人微笑着拒绝了。我叫过老男人,意思要结账,老男人摆摆手说,方小姐早结过了。我一愣,不知她什么时候结的账,正要发问,米美摇摇晃晃站起说:今天到此为止,若是大哥有兴趣,我们可以常来,说完向后倒去。
我一跃而起,伸手托着她的背,她顺势倒在我怀里。我没醉。她含糊说。
我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得扶着她往外走,她一只手穿过我的胳膊,在我耳边一直嘀咕着,我听不清她说什么,只感觉到一阵阵芬芳的气息,我也有些陶醉了,不知是酒,还是为人,不过我告诫着自己的责任,靠这个强行支撑着。
大门外,一辆车子看样子早停在那儿了,司机下车扶着米美,在我送她进去的时候,看见车里还坐着一个人,很像是张炫武。
我倒吸一口冷气。
四
这晚睡前,写了侦破日记,上床却怎么也睡不着,坐起吸烟,妻子问干吗在那儿发呆。我说工作上的事。妻子说,烧心的,工作上的事把你愁成这样,这要多大的事呀。我不语,妻子爱说烧心的,烧心的,爱亦恨亦,都在情绪之间。妻子说得没错,对于一个刑侦支队副支队长,这事的确不大,但这又是一件难办的软事,像是拳击对太极,不知把劲往哪儿使。拿当下来说,米美为什么要请小警察吃饭,这里头有多少玄机?很多时候,我真的相信米美了,像她说的想交我这个朋友,可是我太平常,以至于不断否认自己的价值。那次马天龙请客,我几乎一言未发,米美完全没有理由喜欢上我,真像米美说的属于小时候的警察情结,这么多年来,怎么会到现在才落到我的身上。
我开始怀疑,米美知道我为什么而来,抑或马天龙告诉了米美,要不王副市长通过其他渠道暗示过米美。若是这样,米美表现得天使一般的纯洁就很有必要了。但是恰恰相反,这个晚上,米美显然把我当成了朋友,她是要把自己喝醉了的,谁都不知道,喝醉酒以后会有什么事发生,这个时候张炫武出现了,若是张炫武真的与米美有瓜葛,那么,王副市长交代的事必定黄了,这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但让我最头疼的还是米美本身。感性角度,我始终觉得米美是真诚的,她的谈吐笑颦,举手投足乃至一个眼神,没有一点儿虚假或是逢场作戏的味道;她的目光始终是透明的,她的言语始终是坦诚的。假如她是个魔鬼,或者内心尚有歹念,即便是个高明的演员,也无法伪装到如此精致的程度。我还有一种荒唐的感觉,当晚米美根本就没醉,她表现出的亲密,抑或是一种试探。这样一来,米美约请的目的完全模糊起来了。
不知怎么就睡着了,我像是做了一个梦,梦见米美变成一朵白云,在桅杆上,在高山巅峰,然后化做细细密密的小雨,润湿大地。我梦见自己在追逐这朵白云,只是怎么使劲都无济于事,看着凄婉的米美渐渐沉沦,心里一揪一揪地疼痛,于是突然惊醒了。
这个时候电话响了起来。看号码是米美,我没接,再看看时间,竟然是凌晨4点,仅仅三声,电话铃断了,余音寂静地飘落在黝黑的夜里。我走出房间回拨了电话,电话接了,半天没有响声。
对不起,一定是打扰大哥了,我拨打了电话又后悔了。米美半晌说。我说我也没睡好,这天好像很热,我在为米美开脱。昨晚醉了,醉得不省人事,有得罪之处,还请大哥多多包涵。米美声音平静,带一点点哀婉。我忙说没事没事,我也喝得差不多了。
电话那边静了一会儿,然后一句一字道:我打电话不仅仅为了道歉,昨晚把一件重要的事给忘记了,一觉醒来,内心十分不安,便想着给大哥打电话。
我说,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的。
米美顿了片刻,像是很难启齿。然后说,说来话长,明天一早我要出国,得要些时间才能回来,我有一个双胞胎姐姐,我姐的一些事得仰仗大哥了。我道:只要我能帮忙,一定效力。米美叹气道,我姐是个苦命的人,我们尽管同岁,但命运完全不同,很多事情我也是无可奈何,总之,我让我姐亲口告诉你,你是警察,即便帮不了也给她出个主意。
我很是惊讶,接着问,那么你姐叫什么?
她叫方桂花。
哦,方小妹放心,警察天生就是为别人排忧解难的,只要能做到的,我会尽力而为的。我用令她信服的口吻回答。
这事托付给大哥,我就放心了,谢谢哥。米美情绪激动地说,我沉吟了一会儿道:不客气小妹。昨晚用餐到现在,米美这才流露出真正的目的,那就是她的同胞姐姐出了状况,需要我这个当警察的帮助。这不是坏事,当警察的一车骨头半车肉,天生就是为别人做事的,倘若她姐姐真的需我做些什么,就會成为我接近米美最好的理由,一石二鸟呀!想到这里,我突然感谢起米美来。
米美离开中国,关于她的调查便无从着手。一天过去了,没有一点音讯,我后悔没有要来方桂花的电话。
小雅见我在办公室里发呆,便走了进来。方支,你的事办完了?我茫然地望着小雅,一会儿才喏喏道,还没呢。小雅说,需要我做什么,我会全力以赴的。哦,现在还不用,转念一想,问:杨竟争的案件怎么样了?小雅说报捕了。那么其他人呢?小雅说都放了,有的做了治安处罚。刘涛呢,刘涛出去后都干了些什么?小雅看着我不语,一会儿道:方支,我觉得对不起余支,我侦查刘涛了,而且没向余支报告。我皱起眉头望着小雅,不相信她的话。你都做了些什么?我问。我一直跟踪刘涛的轨迹,同时注视着他的通话情况。小雅惶恐地望着我。过了一会儿我道:你有发现?也有,也没有。我抬抬下巴示意她说下去。其实,我是在余支了结了刘涛的赌博之后,才开始追踪他的。刘涛出去的第一天,用家里的手机打了电话,这部手机很少用,通话对象也很少,我们还在追查受话人。此后,刘涛离开了海明市,到了三亚。
小雅是个有心人,我想赞扬她几句,但是她违反了警队的规矩,便没把好话说出口。我想了想说:警队所有的行动都必须听从统一指挥,杨竟争赌博案告破,却留下许多可疑线索,这些线索余支那边不一定会放弃,或许他另有安排,你单独行动,有可能会打乱总体布置,铸成大错。
小雅一直望着我,待我说完,然后点头道:我知道错了,我撤销对刘涛的追踪。我说,你告诉我刘涛的电话,另外也告诉我他通话对象的电话。小雅转而欢快地说好的,说着打开手机。
现在,我要做的事就是等待,等待方桂花的电话,到了第三天我都绝望了。
五
米美半夜三更打电话,而她姐姐方桂花并不着急。看来,一切不像米美描述的那样迫切,方桂花有她自己的打算,她并不想别人帮忙,不过是米美自作主张罢了。可惜了这条线索,到目前为止,方桂花是米美承认的唯一的亲人,也是了解方米美最重要的途径。线索挂了,不能老等着呀。下午,我驱车到了龙腾公司,想见见那个叫马天龙的老板。
龙腾公司厂区并不太大,前面是办公楼,后面是厂房,之间隔着一道围墙,是生产贸易一体的公司。
马天龙在车间,传过话去,走廊里很快看到他熟悉的身影,我迎了上去。马天龙似乎早把我忘了,看了我一眼伸出手道:找我?我点点头,只好讲起那次请客。马天龙两眼一瞪说,谁说我忘了?其实马天龙的确忘了,不过是我提醒后让他想起罢了。往办公室里边走他边问,你找米美吧?她出国去了。我说不不,我就是找您。
说话间到了办公室,一个年轻男孩儿出来泡茶,马天龙脱下外套,往椅子上一坐道:办企业不容易,政府什么部门都能管到你头上,送走了张三,来了李四,许多精力都在这上头了——你不会是来找事的吧。
我扑哧一笑道:马总杯弓蛇影了,我找您没别的事,只是聊天而已。哈哈,那就好,那就好,我马天龙也是爽快之人,上门的都是朋友,警察也是人呀。
我早想好了开场白,马天龙就送到我嘴边。马总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哈哈哈傻了吧,一道吃饭的不是有个行长李斌嘛,他的姨夫就在你们局里。我点点头说海明市真小。
马天龙听了又哈哈大笑了。我望着马天龙,希望他主动提起王副市长和米美的事,但他一直没有吭声,片刻我问:米美经常出国?马天龙说是呀,国外有客户,一部分原材料也从国外进,一年得出去几回。这么说来,她到您这儿有些年头了?马天龙伸出短短手指捋捋头发说,六七年了吧。既然问到这个份儿上,我继续问:之前,她在哪家公司?马天龙望我一眼,显出几分不悦说,哪家公司不知道,我们用人不管以前干过什么,有过什么绩效,只要看好的,用得着就行。完了马天龙打往话题,上下夸张地看了我一遍问:你打听米美做什么?
我沉吟半晌道:不瞒您说,有人想知道。马天龙又端详了我一会儿哈哈大笑说:让你当红娘来了!
马天龙一语道破令我有些尴尬,好在他没说出王副市长的姓名,否则,我真的不知道承认还是否认了。
马天龙好像知道我的心思说,哎,我说警察兄弟,这么跟你说吧,米美做过什么我真不知道,她是通过张炫武介绍进来的,这人聪明能干,记性特好,什么事你只管说一句她就记住了,看着好使便留下了,一干就是六七年,还干到了中层。
她还是个漂亮的女人,我故意点拨说。哈哈哈,漂亮不漂亮与我无关,也许与张炫武有关吧。哈哈,办企业要与方方面面的人打交道,尤其是行政管理部门的一尊尊佛爷,真难侍候啊。只要米美出马,没有摆不平的,男人呀。马天龙又哈哈笑了起来。
接着马天龙侃侃而谈他的生意经,不管怎么说,七八年来,海明市许多企业前赴后继,尤其中小企业支离破碎,死而后生,龙腾公司能够屹立不倒,也留下了话题资本。难怪分管工业的王副市长会器重,工商银行的李斌行长也青睐。
我用赞许的目光望着马天龙,我听得有些入神,竟然忘記自己的任务。但是关于米美的话题马天龙不再提起,硬拉过去显得很不自然。不过我还是抓住了机会,想把话题挨近米美:作为供销方面的负责人,方米美功不可没呀。当然。马天龙说,私营企业不允许吃闲饭,个个都是好劳力,方米美也不例外。
我硬着头皮接话说,有件事我正想请教马总,方米美有个双胞胎姐姐,听说过得很不好。马天龙挑眼望望我说:好像听说过,这是私事,公司不便过问。
正说着,门口走进来一个人,马天龙叫道:炫武呀,有些时间不来了。我听了扭过头,看到张炫武大步走进来,他穿衣很紧,总显示着鼓鼓的肌肉。我起身朝他点了点头,他旁睨了我一眼,看似认出我,然后大咧咧地坐到沙发上。
马天龙大声说:小方,你们见过的。我又朝他点头,想起白天鹅饭店晚宴他等在门外,早让我起了疑心。张炫武并没有回答,只是又看了我一眼就转向马天龙:马总,关于设备技改,我想与您再谈谈。
再坐下去已经没意思,我赶忙起身道:马总你忙,有机会我们下次再聊。马天龙从办公桌后绕出来,拉着我的手,嘴里说着客套话,像是很亲密,一直送我到办公室外头。
龙腾公司的调查,应当说扫兴而归。马天龙看似嘻嘻哈哈,其实口风很紧,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滴水不漏。不过,与马天龙交谈,还是有收获的,尤其遇到了张炫武。张炫武对我心存芥蒂,说到米美,马天龙那句“与张炫武有关”其实是暗示。看来,他的确在乎方米美。
回去路上我接到电话,打电话的是方桂花,我喜出望外。
六
海明市中心广场西北角,是方桂花约我的地方。
晚7点,华灯亮起,灼烁如昼。我穿过热闹的广场,往西北方向走去,灯光越来越暗,一棵棵巨大的槐树长着密密麻麻的根须,树冠像把巨伞把天遮去了一片又一片。这里地处边缘,灯光稀少,很少有市民往来,我看到不远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衣着朴实,见我走近,不安地望着我,我想,她一定是方桂花。
我摁了手机,方桂花的手机响了起来,她像是受到惊吓,掏出手机查看,我扑哧一声笑了。我说是我打的,说着坐了下来。方桂花情绪紧张,目光惊怵,犹如受惊的兔子。你不用紧张,就当我是兄弟。我安慰道,于是她努力地点点头。
方桂花穿着一件白底青花圆领衫,外套一件灰色半袖短衣,下穿一条淡青便裤,脚穿一双方口皮鞋。从着装来看,尽管仔细打扮,还是这个城市的另类。见她低着头,我提醒道,我们能面对着面说话吗?说着有意往前移移身子。她勉强转过半个脸,我开门见山地说:方米美很担心你,她说你遇到了麻烦,说来听听,也许我能帮助你。方桂花侧脸点点头。那么告诉我,如果你相信我并有足够勇气的话。她又点头,只是不答,我只有耐心等待。半晌,她轻轻咳嗽一声道:我曾是按摩女郎。她的直白令我吃惊,但是我没动。方桂花从18岁出道讲起,我细细听她的每一个字,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说实话,因为是方米美的同胞姐姐,对她的观察我很仔细,她慢慢放松些,不再总是低头。方桂花的语速很慢,声音也很细,她讲到做按摩女郎的日子,说说停停,不时抹泪,其间的苦衷与感悟只有她自己知道。我注视着她的目光,不让她离开我的视线。毕竟是双胞胎,方桂花与方米美长得很像,齐耳的短发,大大的杏眼,精巧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只是与米美比略显得老气些,眉宇间有浅浅的褶纹,目光里散布着谈谈的阴霾,完全不像米美疏眉朗目,光彩照人。我听着,调动所有感官,有几分迷茫,一股似曾相识的体香在幽暗中荡漾。
方桂花流着泪讲完她的故事,惨绝人寰,我深感触动。多少女子在追逐开放浪潮时误入歧途,有着她相同的悲惨经历,这样的案例太多,我见到的也不少。天越来越暗,起了微风,偶尔有行人走过,方桂花像欠债似的总把头压得很低。良久我说,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那个男人尽管和你一样贫穷,却在关键时候为你挺身而出,结果连中三刀被送进医院。
她点点头,是的,深圳三年,他一直在暗中保护我,就像着了魔似的成了我的影子,直到受伤,我才真正认识他。
那么,后来呢,后来他一直在保护你?这回她没点头:我命苦,又很贱,有个男人算是心满意足了,我想脱离这行,但因为是头牌,老板一直不肯。一次一个官员看中了我,让我到一家公司做文职,条件是随叫随到。反正都是做,一个男人和十个男人有什么不同。这家公司很大,文职待遇高,受人尊重,我答应了,却遭到他的极力反对……
为什么?我奇怪地问。她说我不知道,到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怕我过好了嫌弃他,宁愿我生活在苦水里,好给我这样那样的帮助。
这不是变态吗?我惊问。方桂花说如果是,那还在后头呢。说着抹掉眼泪,我回绝了那个官员,继续做按摩女郎,挣钱也不少,本想回老家找个人嫁了,但是我过惯了按摩女的生活,加上那男人用钱量大,一直让我下不了决心。
他没打工,一直用你的钱?
本来打工的,但一次受伤出院后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每月仅靠我的钱过日子,懒得出去干活,胃口也越来越大。后来我发现,他喜欢上了赌博,而且好赌成命,我的苦日子开始了。
我望着方桂花的眼睛,耳边听她述说,我看到了她眼睛里的凄婉、苦涩、哀楚、悲怯、惨怆、伤恸,总之一个女人所承担的痛苦,在那里都有了。方桂花继续说,那时,深圳时不时会搞一下扫黄,我们不得不转入地下或是潜伏不动,这样收入就会受到影响。男人逼着我去接客,实在没生意他就去停车场或是路边偷窃车内物品,结果被抓判了徒刑。我本来可以离开,但是我躲不开老板的追踪,加上男人坐牢是因为我,因为这个,又不想丢下他。于是在他因偷窃和聚赌的牢狱中,我都没离开他。
我说,你陷入怪圈,并且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我想起了方米美,方米美生性高傲,绝不会容忍这样的日子。
你说得对,男人喜欢这样的生活,赌博成了他的职业;我也离不开按摩女郎的舒适,尽管和他打打闹闹,日子总是一天天过着。最后离开他的原因是因为他时常抢劫我的客人,这事被老板知道了,以为我们联手,把我打了个半死,然后一脚把我踢了出去。我这样的女人能做什么?只能从一家按摩厅到另一家按摩厅,从这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而他像恶鬼一样尾随着我。后来,我知道同胞妹妹在海明市做得不错,乘他被抓离开了他。我给人打工,什么活都做。半年后,男人还是找到了我。他说:我们死都要死在一块儿。于是我们又回到原先的生活,只是收入再也填不饱他的赌瘾,他逼着我去卖淫,叫我向妹妹借钱,甚至威胁直接找我妹妹。本来我一人遭罪,再苦也忍了,现在,把我妹妹扯进来,她是场面上的人,我不能祸及她,这是我不能容忍的。
你从来没有报案?我问道。
方桂花摇摇头。他是我男人,我们一起多年,为我挨过刀,救过我的命,因此丧失了干重活的能力,我赚钱养他,理所当然。
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没有多少凭据,单凭方桂花的口述,形成不了证据链。现在的问题是扯到了方米美,在那个男人眼里方米美成了ATM机。方桂花继续说,我再也不能离开,也无法摆脱那个男人,但我决不允许他坑害我的妹妹,我只有杀掉他然后自杀。
我说你不能这么做,我们是法治社会,总有解决的办法。
怎么解决?方桂花说着哭出声来。不能满足他,他就公开那些淫乱照片,因为与米美是双胞胎,他说,照片是米美而不是我。
这点我的确没想到,倘若真的把方桂花的照片当作方米美的来公布,这将是海明市重大新闻。
我问,你们一直住在一块?通常是我住哪儿,他就住哪儿,有一阵没一阵的来去无踪。现在呢,现在他完全靠你赚的钱生活,并且继续他的赌博?方桂花拭去泪水说,也不是,赚了钱也拿回一些,没钱了就逼着我要,现在他盯上了我妹妹,很是得意。他还在海明市吗?方桂花想了想,近日不知到哪儿了,有些日子没出现了。我点点头说,所以你才有机会出来。
本来,是查询方米美,没想冒出个方桂花,方桂花的事还牵扯到了方米美,这样想撒手都不行了。不过我想通过方桂花了解方米美更多的事情,倘若方米美卷入很深,就可以告诉王副市长确切的消息,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至于其他问题,可以交由派出所处理。
你老家在哪儿,家里还有什么人?我深入问道。
我没有老家,只有模糊的记忆。在一个偏远的山村,母亲生下我们时,父亲在山里被蛇咬死了,母親带不了我两个,3岁那年,把我送给了别人,两年后带着我妹妹改嫁了。后父待米美不好,还时常对她动手动脚,母亲也是没有办法。11岁那年,米美逃跑过一次,被找回打了个半死。到了18岁,米美彻底离开了家,没几年,听说母亲也病死了。方桂花说着停顿了一下,我用目光鼓励她往下说。片刻她接着道,在我的记忆中,我有个妹妹,我一直想找到她。26岁那年,在深圳的一个夜宵摊上,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客人告诉我,那个女子很像你。我一看果然是。我发疯一样扑了过去,米美惊得说不出话来,与她一起的男人推开了我,我说:她是我妹妹。就这样,我们认识了,还做了DNA。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干的事,米美也是到那边出差,第二天就离开了深圳。我们的见面很是传奇,但是一直以来,冥冥中总会有什么在引导我,公共汽车、商场购物我都很在意,有时候不想陪客人吃夜宵,总会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去吧,说不定会遇上你妹妹,于是就去了,你说怪不怪?
的确很怪。我说。
往后,我与妹妹联系并不多,也从来没把发生的事告诉她,直到我到海明市。没想现在还是拖累她了。
我望着她半天,然后问道:你是想说,本来不想寻求帮助,就这么挨着,但事情关系到了米美,所以才告诉了我。
方桂花听了点点头。
那么,我给你个建议,即刻报案,并且收集犯罪过程,比如手机录音或是摄像什么的。总之,不论视频还是声音,留下敲诈证据。
方桂花依旧点头道:这样会不会伤害我妹妹?
我摇摇头说不会,然后问说了半天,那个男人叫什么?
刘涛。
七
我的确大吃一惊,有一种魂驰魄夺的诡异。方桂花说的刘涛,是不是不久前我们抓的那个,若是,那就太巧了,只是这个姓名太普通,能搜索到成千上万个。刘涛与方桂花之间的关系纠缠不清,尽管没有结婚,但同居多年,不是夫妻也是夫妻了。这期间,金钱上的往来完全是家庭内部的事,拿不到桌面上,只是现在刘涛把米美扯进来了,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我本来可以撤出来了,但是,刘涛已经把手伸向方米美,她站在悬崖边,倘若这样交差,怕是对不住王副市长。我想,至少要查到水落石出,弄清之间的全部关系,那样,算是无愧于老同学了。
第二天我到办公室,问小雅,刘涛这条线还经营吗。小雅看了我一会儿道:遵照领导的指示,早撤了。我说拿起来吧,继续你的侦查。小雅瞪着大眼望着我,像看怪物。方支,您不会是考验我吧。我反倒不解地望着小雅,小雅扑哧一声笑了,其实,我没放弃。小雅不好意思道。我本想严肃批评小雅,一想这是刑警难得的执著与韧性,便改口问道:都发现了什么?小雅顿了顿回答:刘涛和马继魁频繁通话,像是又要进行一场大的赌博呢。我说,如果就这些,刘涛只能是个混混儿,不值得我们费心了。
小雅望着我,不知所措。我说,看过另一个号码没,就是你给我的那个。小雅说,那个号码通话很多,而且时间长,我查了对方的号码,是一个叫方桂花的人登记的。我暗想,终于可以证明,方桂花讲的刘涛,正是赌博团伙组织者之一。我说,这就对了,还有你见过的那些色情照片,在手机里,当时怎么处理的。小雅说没有处理,只是把照片删了,刘涛出去时连同其他物品还给他了。
我没头脑地问了许多,但我不想过多解释,只希望方米美早些回来,一则向她核实方桂花提供的情况,二来了解刘涛敲诈到了什么程度。我调查了方桂花的轨迹,与她讲述的基本相同,她曾因卖淫多次被各地公安机关查获,最后一次应当在八年前。我想方桂花并没有对我说谎,至少现在是这样。
在见到方桂花的第七天,我接到方米美的电话,告诉我老地方,晚上一起吃饭,我嘘了口气,凝结心头的焦虑终于释然。当晚,还是那个包厢,依旧是那个老男人,方米美说他是大堂经理。我吃惊问:大堂经理亲自服务,得多大面子呀。米美听了婉尔一笑。
还是七分熟的牛肉,加上水果拼盘,只是白葡萄酒换成了红葡萄酒。
方米美笑起来很好看,能化解焦劳,熨帖心灵,我的心被触碰了一下,脸上烫烫的。认识哥,是米美的荣幸。米美轻声说。我的心又被触碰了一下,挣扎着,不敢直视她的目光。我想,我应当跳出来,不能再陷下去啦。我说,你的麻烦大了,你姐姐方桂花告诉我了,她是没辙了才通知你的,我很想知道你的想法。
我不怕他,他算什么呀,就是堆垃圾,我告诉我姐不要说出我的单位和住处。转而又道:我姐姐太可怜,一辈子毁在那个男人手里,都不知道怎么拔出来。
他拿着你姐淫乱的照片,以你的名义敲诈你,就不单单是你姐的事了,倘若有一天你不能遂他的愿,他在网上公布那些照片,然后说这是龙腾公司的公关方米美,那时你怎么办,龙腾公司怎么办?
我想,我哥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吧。米美眯起眼睛挑衅地望着我,她和方桂花太像了,只是气质不同。然而瞬间,我在米美的目光里看到了哀楚与悲怯,差点把她与方桂花搞混了。
你一直没见过那个男人?我问。
当然没有,我姐不会允许他接近我,她被纠缠了十几年,太了解他了。我点点头,觉得这样挺好,刘涛像蚂蟥,叮上了就再别想甩掉。我想安慰米美,并且作些说明,刘涛的问题解决之前,需要大量的证据,这要方桂花和方米美的配合。令我没想到的是,米美下面的话让我惊愕失色,目瞪口呆。我知道哥在做什么。我这个年龄需要有爱,更求有个好男人,伴随着走过一生。现在机会来了,却要无辜被剥夺,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的生活完了。我又一次望着米美,内心波澜壮阔,倘若米美真的知道我接近她的动机,这个女人就不简单了。于是我怀疑她向我示好,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让我在王副市长面前替她说话,这样一想,觉得米美特别有心计。我警觉了起来,又听她说:方桂花是我的同胞姐姐,我姐姐做过不干净的事,那是被迫的,她愿意做吗?有谁愿意做!谁不想有个好家庭,好丈夫。世道就是这般不公平,让许多优秀的姑娘沦落为娼妓。现在,却有人拿这个说事,混淆视听,往我身上泼脏水,哥,你能答应吗?你不能答应吧!
米美说话声音不高,但疾言厉色,积羞成怒。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这事有點儿像火烤的山芋,有些烫手。我想想说,我曾跟方桂花说过,关键是凭证,有刘涛敲诈你们的凭证,一切都好办了。米美听后叹了一口气说,他俩一起多年,刘涛还救过我姐的性命,本来好好过日子,也算是双方一个归宿,可他就喜欢折腾,折腾,这要到什么时候,可怜的姐。方米美神情黯然,目光虚幻。
你给过刘涛钱?我问米美道。米美微微点头,我姐曾向我开口,逼了老半天才告诉我实情,不久前通过姐给了他5万元。我说,有了开始就不会终止。米美说,你叫我怎么办,看着把我们姊妹给毁了。我说,你告诉姐,要留下凭证,比如手机录音,图像资料等。我本想说,刘涛正筹划一起大的赌博,需要现金,一定要找钱。想想还是没说出口。
米美叹了一口气,然后朝外一弹手指道:哥,不提这事,免得扫了你我的兴致。说着举起杯,鲜红的葡萄汁在高脚杯里轻轻晃动,透过杯口上方,我又看到米美花一样的脸。哥,你真好。她说。
怎么就好了?我犹豫着问。米美说,当然不是因为你帮我姐,直觉告诉我,你是个好人,好男人。米美说得很认真,没一点儿虚夸的意思。我说,我也希望能够帮你。
米美把杯子举到嘴边,并不喝酒,只管眯眼看着我,半晌她轻声说:哥,你说的我明白。包厢很暖,响起了音乐,抑或一开始就有,只是我没在意,音乐平和舒畅,令人陶醉,可能是巴赫的曲子。一瓶酒已经见底,米美示意老男人再拿,我不从。米美说:哥,听我的,只要我们一起,就忘记一切。说着脱掉外套,只穿吊带裙,冰肌雪肤,光彩焯烁。
同样是红葡萄酒,一样的牌子,老男人要为我们斟上,米美接过瓶,老男人退了出去。米美给我们各自倒了半杯,然后举杯望着我:哥,我很开心,尽管隔着我姐,我还是很开心,我先喝。说着一仰脖子喝了,我只得陪着喝。米美站起,目光闪烁,哥,我喜欢雪,纷纷扬扬,洁白透明,很多次我梦到雪,梦到我光着身子倒在雪地里……哥,陪我跳一曲,就当在雪地里。我推说不会,她走过来拉起我的手,就这样,谁都会。我只得陪着她,内心十分紧张,担心她做出什么,又不知该怎么应付。
面对美女,内心有冲动的情愫,是男人都有。米美搭在我肩上的手渐渐收拢,胸脯贴着我,弹性十足,脸颊在我脸上若即若离地摩挲,我能听到她的呼吸,而且越来越重。哥,抱我紧些,紧些。我欲纵,却突然抓住她的双肩,将她推开一手距离,因为我害怕,不愿这么被俘虏。
米美,你一定是喝醉了。我摇晃她的肩膀,想起了自己的使命,米美明明知道我的来意,还这般丧失颜面,让我内心感到不悦。米美低着脑袋,头发遮往了她的脸,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我看到了泪水。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禁问道。
我不知道,我一定是醉了。
我扶她坐到椅子上,这才慢慢缓过神来。
八
很长时间我都没弄明白,米美的表现出自何意。她不可能爱上我,我不是女人钟情的那种男人。倘若讨好我为了美言于王副市长,这样做首先对不起王副市长;想让我帮忙,解决方桂花的难题,我算是答应了,没有必要用这种方式取悦我。排除以上可能,她还能想到什么,我不得而知。第二天米美给我打了电话,解释说晚上喝多了,并且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男人,没人能够……米美没把话讲完,言中之意我全明白了。后来的交往证实了我的想法,米美酒量惊人,很难灌醉。就是说,米美两次请我都在装醉,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回到最初的判断,似乎存在着各种可能。
女人善于用这种方式接近她想接近的男人,这是思维的惯性,高贵的女人也一样,她会防范自以为是的小人,而君子比小人还小人。我不君子,也不是小人,我有生物冲动,也有社会责任,这样的男人反而不会轻易上当。
我跟踪刘涛,小雅让我带上她,我没同意,毕竟没到公开的时候,我要为王副市长负责,不能揭露了又把难题扔给领导,这样做不地道。刘涛开始频繁联络马继魁,这回是月芽茶庄,老板大肥,有过赌博前科,能号召大批同类。按照通话内容,五天后的晚上十点,聚集数百人,半个时辰内闪电般聚散。
这期间,方桂花约了我,我估摸刘涛又向她要钱,这样的豪赌投钱越多,收益越丰,输得也越多。我答应见她,还是老地方,她还是那身打扮。她说:刘涛说这是最后一次,往后不再干了。我问:不干他能做什么,他就是一条狗,改不了吃屎。她说:我信,他说到这个年龄不能总吃软饭,干票大的,然后出国。我望着她,觉得她太天真太善良,被欺凌了十几年,依旧不能从梦中醒来,还不如一条鱼,被钓后也会警觉省悟。
我叹气问:他有过这样的承诺吗?她捻着衣角点点头。就是嘛,且不说他能不能赢,赢了会不会被抓,倘若丢了这笔钱,再向你们要出国费用,你们还给吗?我告诉你,刘涛说最后一次是假,出国也是借口,敲诈才是真的。
方桂花惊悸地望我,那给还是不给,不给会祸及我妹妹。说着一声声泣涕。我听不得哭声,你先别哭。我说,你没钱,只能向妹妹要,已经祸及她了,你要给,不管用什么方式,一定留下凭证。不过最好通过米美给他,米美机灵,临阵不乱,能把握住火候。方桂花听了面色铁青道:不行,不能把我妹妹牵扯进来,我宁死也不答应。
我无语,方桂花为了保护妹妹什么都会干,尽管牵扯了妹妹,还隔着她这层。我想了想问:这次他要多少?方桂花说出了数字。我大吃一惊,30万呀,真成了他的银行了,但是你如果给,以后会要得越多,罪孽越重。
我听你的,刘涛再不改,我只能与他同归于尽。
刘涛不可能改,只能是越陷越深,不过我知道,赌场起获的现金,将作为赌资上交,但是方桂花算是我的线人,还是可以让赌资改变性质的。我想安慰方桂花,但半天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方桂花的懦弱与方米美的果敢相映成趣,我同情方桂花,她是被生活锤扁又匍匐在地上的人,方米美却工于心计。同是孪生姊妹,性格差距如此之大,很难想象。我告诉方桂花如何如何,她言听计从。总之,是想让她拖着,看看刘涛到底使什么招。小雅删除了刘涛手机里的照片,就是方桂花在深圳卖淫的那种,删除照片,没有备份,看他拿什么敲诈米美。
但是刘涛会那么傻吗!
第二天,方桂花来电话说找米美借30万。米美告诉她说自己在国外,没想刘涛就在旁边,接过电话威吓道:在哪儿不关我的事,三天内不把钱打进指定账号,我让你好看。说着挂了电话。
餐厅里,老男人依旧站在一边,米美望着我,目光流露出失望。你找各种理由,第四天再给他。我推算着日子,大肥向外打了几百个电话,要求同类几日几时到月芽茶庄一聚,这个日子改不了。米美说,有什么意义,第三天和第四天有什么不同,反正是30万块钱。这个过程难道警察……警察没一点儿法子?米美面色焦虑,心情激动。老男人站了一会儿,知趣地走了。我不能明说,第四天我们将现场收网,倘若米美不出钱而刘涛又拿不出照片,怎么办掉米美。至于方桂花已经是这样了,破罐破摔,不过这很冒险,若是刘涛真有照片备份,米美就完了。
米美没再喝醉,不安地离开了白天鹅饭店,我从窗户看到,接她的依旧是张炫武。
第三天晚上六点,我接到米美电话,说已经把钱打给了姐,她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像斗败的公鸡。我有些心灰意冷,没想到米美也这么脆弱,可她被揿住了命门,怎么强硬得起来?一想又释然,也很庆幸,倘若刘涛真有照片并且通过网络扩散,不说责任,生生就把米美给毁了。现在,即便出了30万块钱,次日收网,照旧可以把钱拿回来,还切除了米美姊妹的心头大患,给王副市长一个交代,不得已而求其次吧。我安慰米美说,这样也好,我们尽可能把钱拿回来。米美那边沉默,显然有点儿不信。片刻说,能不能拿回钱,我不指望,哥,倘若这件事过去了,我能与王副市长结缘,也是天从人愿,只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他能关多少天,多少年,出来再捅娄子,岂不是连累了王副市长?
我真不好回答,赌博、敲诈勒索都不算重罪,从侦查到起诉判决有许多嬗变,我们调查取证,后面的事还很多。不过米美想得远了,她想到了与王副市长之后的事,挺有心机的。我想了想说:如果有证据,也能判三年五年。米美说,哥,暂时苟且,浮云蔽日,之后我们姊妹重新回到地狱。我不答话,也不能说得太多,明天要行动,不能走漏风声呀。
电话那边沉默,显得时间很长,米美意识到什么,轻声道:哥,是我不好,我没怪你,只是心里窝火没处发,难受。我宽慰道,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白兔赤烏,光阴似箭,总之相信自己。米美默默地挂了电话,我的心也随之沉入海底,一片漆黑。
行动非常迅速,风卷残云,尘埃落定。
现场由特警刑警治安警和派出所共同冲击,治安和派出所主办。近两百人当场被抓,收缴赌资1420万,整沓整沓的百元票子堆满屋子,没人知道钱的主人,参赌人黑压压一片蹲在月芽茶庄大堂里,继而又被戴着头套押上警车,如同进篓的鱼。这帮人在治安支队会议室和楼道上席地而坐,不论身份贵贱,暂时丧失了尊严。我和小雅早就盯上了刘涛,直接把他带进审讯室。
刘涛看到我们,先笑了,然后指着小雅说,这姐真漂亮。我与小雅都没吱声,刘涛依旧笑着,轻轻快快没一点儿忧愁。到了刘涛也觉得没趣的时候,我道:说说吧,才出去不久呀。这次不同,刘涛完全换了一副面孔,很是爽快。警官哥姐,我就是好这一口,天生的熊样,没人拿我有辙。我说你常年组织赌博,从这条街道到那条街道,这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靠这个赚了大钱。刘涛笑嘻嘻道:我说警官哥姐,你们高看我了,我光棍儿一条,袋无分文,只为嘴忙碌,哪有本领组织赌博,我只是跟班,赚个酒钱,像条狗,啃着别人丢弃的骨头。刘涛说着,一副委屈的模样。
那个叫马继魁的你认识。我点了主题。刘涛像是思索,然后一仰脖子道:认识,我们一同坐牢,他是个好人,好人容易受到伤害,在牢里他被人打伤,像我一样残废了,我们同病相怜,因此时常联系。刘涛直白,让我失去了反制的意义,我缓了缓问,这么说你也残了,怎么弄的?刘涛顿了顿答,十几年前的烂事,不提也罢。我目视他一动不动,刘涛看我一眼然后说,你真有兴趣,我就跟你念叨念叨。刘涛说的被砍经过与方桂花说的不一样,说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结果受伤被送进医院,因见义勇为,政府为他出了医药费。
细细分析刘涛的话,望着他的表情,有一种深沟壁垒的感觉。小雅的手指在键盘飞快跳跃,像炒芝麻噼噼啪啪,我喜欢听这个声音,每一个字,都会成为刘涛在法庭上的供词。
你靠什么过日子?我突然问。南北闯荡,东西打工,一个残疾人,捡到什么做什么,不这样靠什么生存?社会眷顾不是给我们准备的,哪条大道我们都走不通。我不语,不想把话题扯得太远。稍后突然又道:如此,你拿什么钱去赌,我们从现场收缴了1400多万现金,如果成功,你能拿到多少?刘涛顿了一下,摇头撇嘴,目光茫然,完全在语境之外。
刘涛不会承认组织赌博,马继魁也不承认,月芽茶庄老板大肥承认了同样逃脱不了处罚。倘若不能把刘涛和马继魁送上法庭,会成为大肥永远的后顾之忧,他只能死扛。上次赌博你从哪里弄的资金,这一次,又从哪里弄到资金?我又问。刘涛仍旧装着懵懂,睁大眼睛四下看了看说:都把我问糊了,到哪儿弄钱,你当我是书记的小舅子呀,想到哪儿弄钱就到哪儿弄钱。说着龇牙咧嘴地笑。
这家伙像是别家养的狗,对他说什么都没用。我开始进一步揭露他。昨天下午5点,你在工商银行取了30万块现金,这是取钱照片,这是取钱凭证,你还想要什么?我把证据一一摊在他面前,望着他。他甚至没看,呵呵笑着说:太容易伪造了,有人陷害我吧,一个残疾人,不应该呀!小雅坐不住了,她怒视着刘涛说:不要以为你聪明,一切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你不交代,法庭凭证据照样定你的罪。小雅手指刘涛,脸色微红。刘涛听了哈哈大笑说,姐,你红嘴白牙长得也漂亮,说话更是中听,承蒙夸奖,我不聪明,也不想逃避,我是流浪汉,一个要社會救济的人,法庭真的定罪,也省得我自个儿在这里折腾。小雅更气,正要说话,我拦住她。今天就到这儿吧,回去想想,除了赌博,你还做了什么。
我把证据提供给治安支队长,告诉他刘涛有敲诈嫌疑,希望对他采取刑事拘留。支队长看了材料,二话没说答应了。我对小雅说,任何时候都不要与犯罪嫌疑人动气,一动气就让他看出我们没辙,下次就费劲了。
到家已经凌晨四点,妻子醒来。妻子问忙什么,两天不见人影。我说睡吧,没事没事。妻子说,儿子成绩下降得厉害,老师约我们明天去谈谈。我为难起来。妻子说,本来排班里前三名,尽管孤僻,老师还是看好他,现在落在二十名后,得找出原因。我说,才三年级,成绩上下有什么要紧。妻子愤然作色,烧心的,三年级不是基础吗,现在讲胎教,三年级还早吗,儿子不同常人,谁知道往后的发展,你一次次推托,甩手不管,儿子不是你亲生的呀!我困极了,只想睡觉,说,去还不行吗,说着去搂妻子。别碰我,妻子甩手钻进被单。我讨好地说,去去去,天亮叫我,陪你去呗。
我睡得很死,满脑子都是噩梦,我大惊掏枪,子弹变成了蝌蚪,森林越陷越深,天翻地覆,人们在混沌中摸索前行,朦胧中听见女子哭泣声,一下惊醒了。
迷糊躺在床上,天大亮了,回忆梦境,竟然雾一样地散了。一个激灵想起妻子的嘱咐,翻身起来家里早没了人。桌子上留有一张纸条写着:烧心的,看你累的,没舍得叫你。心里一动,看表,已是九点,匆忙洗漱赶着上班。
到了办公室,小雅看见我说:方支,治安支队长的电话你没接呢。我一看手机关机,这不可能,我从来不关手机,想想一定是妻子干的。欲打手机,小雅说,支队长告诉我了,是关于刘涛的事。我警觉问,刘涛怎么了?小雅说,支队长说,方桂花保释了刘涛,钱是她自愿给的。我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小雅望着我问,怎么不可能,他们是夫妻。我一时说不清楚,总之方桂花保释了刘涛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九
保释刘涛,无疑是方米美的意思,这样等于放虎归山。
在方桂花和方米美之间,我内心一直有疑惑,但是我不能肯定,只是凭借直觉,一种第六感。不论是解疑释惑还是解决问题,都应当与方米美再谈一次。
方米美说不在当地,两天后才回来,找方桂花,电话一直打不通。我有些紧张,不知刘涛出来后会对方桂花做些什么,抑或,刘涛以为是方桂花出卖他的,让他在月芽茶庄的美梦彻底破灭,落得个人财两空。我从各个角度去分析,总觉得有些矛盾,总有解不开的疑团,一条鱼不可能同时在两个地方现身,总之,不到最后,这个谜永远不能冰释。
两天后接到方米美的电话,还是老地方。
米美有些疲倦,我担心地问候一声。米美笑了笑算是回答。我说,你保释了刘涛?米美望着我,一脸惊愕,哥,为什么这么说?我注视她的目光,同样疑惑地问,难道你不知道?米美答说,当然不知道。我想了想说,三天前,方桂花保出了刘涛,她没告诉你?米美摇头,她为什么要这样,难道罪还没受够!我有些迷糊,不知道是相信眼前这个女人还是相信另一个女人,总之,方桂花保释刘涛是真实的。
我望着米美,她目光清澈明净,没有惊悚与忧伤,在她的目光里找不到另一个人的影子。但是我怀疑,这种怀疑一开始就有。我静了静说,我联系过方桂花,手机一直关机。米美想了想答,或许担心刘涛骚扰。我即刻否定:不可能,若是这样,为什么还要保释他!见米美没有回答我又说:对刘涛来说,方桂花无钱无地位,怎么折腾,也榨不出几两油。你的生活状态截然不同,而且面临重大转机,这样的机会,对一个敲诈的人来说真是千载难逢。
哥分析得对。米美勉强道。
我又说,方桂花保释了刘涛,他不会感谢报答她,反而会怀疑你们共同出卖了他,使得这次豪赌破了产,他会报复你们。方米美的焦急写在脸上,两指捻着高脚杯望着我:哥,你说怎么办,我出了30万块钱,刘涛自然会想到我报的案,刘涛坐牢,可能会铤而走险,那样,我们姐妹全完了。
我说,保释刘涛,阴影离你们就更近。
米美想了想低声道:也许姐对法律失去了信任,她绝望了,为了保护我,被迫保出刘涛,缓和之间的关系。我说,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这么多年来,刘涛敲诈、欺骗从没收手,放纵他,等于苦难从头开始,不同的是,刘涛将目标转向了你,而你,再有实力也填不满他的赌欲。米美叹了一口气道:本来仰仗法律,现在也落空了,不过,我还是感激我哥,为我们姐妹出了力。
我嘱咐道:你要尽快找到方桂花,了解情况,这次聚赌被冲,刘涛身无分文,一定还会找你们,你要小心,与我保持联系,刘涛我见过,失去了一切,就可能会走向极端。
方米美点点头说,谢谢哥,你真好。
时间过得很快,我应当归队了。对方米美的调查已经穷尽,她显然不适合王副市长,她像颗炸弹,不知哪天会被人引爆。我对得住王副市长,也对得住米美,他们无缘匹配,也是天意呀。
正常下班,很少的机会。本想写一会儿侦破笔记,见妻子未到,刚要做饭,妻子回来了,一问,陪着儿子挨老师的训话。妻子满腹委屈,见了我大光其火:烧心的,你倒是有个点儿呀,我陪儿子罚站呢。儿子听了一声不响钻进房间。看着儿子背影,我让她忍着点儿。妻子道:把儿子交给学校,学习不好单单训斥家长,天下有这个理吗?说着委屈得泪水汪汪。我说,你这样,儿子会自责,更不想说话了。说了一通话气也消了,两人一道做饭。妻子自言自语,也怪了,课堂上儿子无精打采,甚至打着瞌睡,哪晚不是睡得好好的。我问,会不会电脑玩儿的。妻子两眼一瞪道,不可能,吃好饭看20分钟电视,然后做作业,十点刚过马上休息,每天都是看着他睡下才关的灯。我想想又说,会不会带着手机到学校,影响了学习。妻子两眼又一瞪道,不可能,手机都放在家里,饭后不看电视,看一会儿手机或上一会儿电脑,从来没带到学校。我愣愣的也想不出道理,总觉得是身体本身的原因。于是安慰妻子说,作为父母,尽到责任,往后的发展,听天由命呗。
妻子把菜刀往砧板上一拍道:这像当爸说的话吗,听天由命,你也说得出口,儿子不就是不爱说话吗,有多大毛病,只要关心、引导他,总有好的日子。你听天由命做了甩手掌柜,才真正害了他。我急忙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指病体本身。妻子道,有什么病,跑了那么多医院,都说没病,不就是你这个当爸的不关心他吗,再说了,即使有病,也不能放弃干预性治疗,难道警察破案都不动脑子吗?
我无意和妻子纠缠,说了一些软话,打开电脑,写起了侦破笔记。我想,关于方桂花和方米美的故事应当有个结尾了,只是觉得这个结尾太平淡,缺少悬念与刺激。
这一晚,我本睡得很好,两点却被电话铃吵醒,指挥中心通知我,向阳区老槐街锦秀园小区5幢303号发生枪击案,一男子当场死亡。我一个激灵,迅速起身冲出房间。
十
驱车赶到现场,与赵局长和宏支队长打了招呼。现场在卧室,布置豪华,一张大床,两个枕头,被子有些紊乱,死者男性,倒在门边,长发,侧卧在地,半边脸苍白,鲜血从腋下流出,像墨汁凝聚成黑团,从血迹看无疑是第一现场。卧室没有开窗,一股血腥味混杂着怪异的香味,我心里一惊,觉得死者面熟,弯下身子细细瞧,吓了一跳:刘涛!
刘涛的死让我惊愕,内心同时涌起一丝快感,这个万恶的赌徒寿终正寝,让米美和她的姐姐从痛苦中挣脱出来了。可是,刘涛怎么会在这里呀。
局长见我认得死者,把我拉到外间,宏支队长也跟了过来。我简约介绍了刘涛情况,觉得蹊跷,问怎么死的。宏支队长说被枪弹击中。说着叫人拿过枪支。枪已经放入透明塑料袋,还有一枚弹壳。一枪毙命,宏支队长补充道。
乍一看像是五·四式手枪,细瞧,才认出是TT-33。这是前苏联上世纪40年代配发的半自动手枪,也叫托卡列夫手枪,762毫米口径,杀伤力极强。我有些奇怪,以往发生的枪击案,大多是仿真手枪或是南方边境购入的军用枪支,从未有过TT-33。我问凶手在哪儿,局长朝另一个房间指了一下,我走了进去,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穿着内衣,胸肌鼓鼓的正接受询问,见我进来抬起头,我倒吸了口冷气,怎么是你!那人也认出了我说:他潜入我的卧室,我当是仇人!
我联想到米美,现场一个死者,一个凶手,都跟米美有关,说巧,天下事也太巧了!赵局长又问我他是谁,我说他叫张炫武,是一家公司的老板。赵局长说:他倒是爽快,打了110报案,承认开枪杀人,枪支是与老毛子做生意时买的。我想起张炫武曾在珲春搞建筑,与俄罗斯人做过生意,完全有这种可能。赵局长说,既然情况熟悉,这起案件就你办吧。我點头,应当说是乐意,乐意我早早介入了案子,掌握了一些线索。赵局长又说:对了,王副市长交办的事怎么样了?我说一回事,一回事。赵局长没再问,既然现场明了,嫌疑人自首,便带几个人撤了。
回到询问张炫武的房间,细细读了询问笔录,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张炫武杀了刘涛,张炫武怎么会杀刘涛,刘涛为什么出现在张炫武家里,刘涛认识张炫武吗,除了刘涛现场还有谁,米美扮演了什么角色。我心里默默念道,这案,千万不要与米美有关呀。想想,觉得有必要给米美打个电话,看看才凌晨四点,也顾不得了。电话响了半天才接,方米美听了介绍,沉默半天后说:活该!我问,刘涛出现在张炫武的房间里,你不觉得奇怪吗?米美道:听我姐说,他盗窃、抢劫都干过,出现在老板的房间里很正常。米美说得在理,也许完全是巧合,就像桂花巧遇米美,都是冥冥中的事。可我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我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内心迷茫晦暗,神情恍惚,不知道哪根神经出了问题,总觉得意乱心慌,坐立不宁。小雅来了,小雅显得十分的激动,这是她参加公安工作遇到的第一起杀人案。小雅说:宏支才通知我,真是的。我说:好戏还没开始呢,有得你看。我大致介绍了情况,小雅眼光雪亮,生机勃勃,像一匹出征前的战马。
卧室里,技侦大队长细致地勘查现场,我告诉他一些情况,大队长点点头说,有些发现。我看了大队长递过的透明袋,张炫武剃的是板刷头,而在另一个枕头上他们发现了几根长发。
我暗暗吃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越来越担心。
张炫武的交代十分简单,甚至没记满一张笔录纸。他说正睡觉,觉得有人进了房间,便从枕头下抽出手枪,朝黑影开了一枪。开了灯,那人已经倒地,血流如注,于是拨打了110。至于这人是谁,干什么的,他一无所知。张炫武承认非法持有枪支,而死者带着折刀,他怀疑对方寻仇,他算是自卫。不管怎么询问,张炫武显得很平静,说他一人独睡,交代问题不多一字,也不少一个字。
张炫武说到寻仇,也有他的道理。那是在东北闯天下时,为了马天龙的一个工程,在森林里与对方火并,尽管说定不报案,但毕竟死了人,对方扬言要追杀到底。那以后张炫武跟着马天龙到了内地,张炫武因此常年带枪,后来马天龙也证实此事。我对张炫武的交代并不怀疑,他说的是真话。当我问及他与米美的关系时,张炫武说:她是我心中的女神。此外,不愿多说一个字。
刘涛被击中心脏而死,他身上的确藏了把折刀,但是,他潜入张炫武家的目的不明,从房门来看,并未毁锁,对于成天提防被人追杀的张炫武来说,不合情理呀。此后,技术部门对床上和下水道的毛发进行DNA鉴定,也很快弄到了米美的检材样本,经检测认定为同一人。这就是说,在张炫武杀害刘涛的当晚,现场还有米美。米美是在刘涛被杀后逃离现场的。那么,刘涛是冲着米美来的?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结果。于是,想起一直来的迷惑,想起怪异的体香,我恍然大悟,这一切都是设的一个局呀。
小雅听得糊涂了,说,这完全是小说里发生的事。我说,小说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小雅说,破了案我要写出来,让国人都知道,生活离我们很远,也很近,都在一念之间。我说,近二十年来,所有的大案我自始至终都有日记。小雅一拍手高兴地跳了起来。
专案组对米美进行了监视,我一直下不了决心,总感到内心隐隐作痛,在举棋不定之间。但是我知道,一定有下决心的时候,只是我不愿意在审讯室里。
海明市中心广场西北角,那是方桂花曾经约我的地方。
下午两点,广场有些冷清,我大步向西北角走去。这里依旧僻静,远远地我看到椅子上坐着一个人,那人见我微微侧过身子。
我们无声地坐着,珍惜着沉默的时光。我望着天空,她望着密植的槐树,我知道,到处都是我的人,没人能够从这里逃脱。米美穿着鲜红的吊带裙,外加一件黑色披风,这是第一次见面时的着装,此一时,彼一时,内心竟然无比惆怅。
起风了,飘过片片白絮,无声落在草皮上,短暂得可以用瞬间来形容。不管白絮来自何方,无一例外地寻找到了它的归宿:死而后生,贞下起元。
这个过程似曾相识,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里想起。
那是在白天鹅饭店,方米美说喜欢白雪,她说很想在一个冬天,毫无缘由地坐在槐树下,凋谢的金桂残留余香,雪花轻轻飘落,迷茫了天空,迷茫了原野;积雪覆盖草坪,覆盖远处的山脊,她说能听到融雪的声音。我说这是你内心的企盼。她问企盼什么?我一时没有回答。
从一开始我隐约知道结局,只是每个人对不曾经历的情感都会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好奇,我已经让她明了我的心思,但是对于抑制她的想法,看来毫无作用。认识伴随着她的犯罪进程,却没能消除最后的结果,那么,到底是我,还是法律的苍白!想到这里,内心不胜憾然。那日,她是醉了,她伸出白皙的手,仿佛接着飘零的雪花,雪花回避着她的掌心,她格格地笑着,有些惆怅说:真快,这是生命的缩影。
在全案查清以前,我对方米美的这句话感触并不深,此后再用这句话对照她的一生时,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复杂,她是无奈的,如果真像雪片那样透明簡单,即便短暂也有辉煌。那时,我已经感觉到了,只是看不出她单薄的身躯下会有那么多的险恶,一张圣洁的面孔背后隐藏着魔鬼。
我收回了臆想,目视着前方,仿佛不是在对米美说:你编了一个故事。米美一动不动望着我。你担心身世被识破,编造了双胞胎,设计了桂花姐姐,逐步把我带进圈套。此时,我不需要米美回答,我只想把故事讲完。你原名叫方桂花,18岁走上了歧路,那时候开始,你心甘情愿堕落……我历述了方桂花告诉我的一切,情绪激昂。我一定是忘情了,不想克制自己,我的语调同时感染着米美,让她明了她的犯罪对我也是一种打击。她鼻翼微微翕动,像是抑制着情绪,我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不知对米美还是对自己,抒发内心的激荡。米美把真情毁了,让我有流泪的伤感。在深圳,你们过着畸形的生活,内心彼此依托,直到刘涛抢劫你的客人,老板踢你出门。那时候,本来你有机会,但是,生活并没有教会你很多,你留恋过去,习惯凄惨的日子,直到认识了张炫武,你想洗手不干,两年后他又把你介绍给马天龙。你是个聪明的人,也很会伪装,你的机会来了,把自己变成了方米美,刘涛也领略了别有洞天的滋味。这时候,你感觉到刘涛的威胁,想摆脱他,但是已经晚了,他掌握你卖淫的照片,终于派上用场,你只能任他摆布,于是你利用关系设下了局,可惜你匆忙离开,在张炫武的枕头和卫生间下水道里,发现了你的毛发。
话讲完了,有一种湍流倾泻,沙石随走的感觉。终于有声音响起:你是怎么发现的?我望着她,沉重地吐了口气,本想有一场激越的舌战,到了化解的时候,反倒有点儿惋惜。体香!我坦率说,我知道作为方桂花出现时你没有使用香水,却忽略了你的体香。
她叹了一口气,像是把什么都放下了。张炫武是个好人。她轻轻说,在南方,他第一次叫我是在宾馆,付了钱竟然没碰我。他说,我有一种体香,很像他妈,他要保护我。那时我处境困难,刘涛也因偷窃坐牢,我到张炫武公司,张炫武一直没碰我,把我当作人看待,我知道,他要的是我的爱。两年后,他介绍我到龙腾集团,为我在老槐街买了别墅,我从来没向他讲起刘涛的事,他不认识刘涛,我知道你出现的目的,但是刘涛的胃口越来越大,那天晚上,我遂了张炫武的愿,把刘涛骗到了张炫武的家。
我想了想问,你用什么方式?米美嘴角微微一翘说:钱,你们冲击月芽茶庄,抓了老板大肥,收缴千万赌资,刘涛怀疑我报的案。他要一百万,我没那么多钱,他说明天一早,照片就上网。我告诉他张炫武的地址,说他家里有大量现金,晚上我也在,掩着门就可以进来,除非他没有这个胆量。
我明白了,我不想思考,也不想再对米美说些什么,她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是这辈子遇上刘涛,同时遇上了张炫武,一个恨,一个爱,爱和恨颠覆了她的一切,而我的内心,像是面临九旋之渊,峭壁巍峨。
尾声
案件起诉之后,张炫武咬定晚上独自一人,面对证据,一声不吭。张炫武的罪名很清楚,非法持有枪支,过失杀人;而方米美一审可能被判重刑,这已经考虑了刘涛敲诈的因素。王副市长那儿没什么可汇报的了,倘若识趣,最好什么都别提,只当是浮云飘过,雨点入海。细想想王副市长也没让我干什么,只说了句:底细要清楚。这指什么,谁的底细?赵局长给我时间,没有内容和目标,这样的结局与谁都无关,我也很乐意接受。
星期六,窗帘拉上,房间很黑,本想睡个懒觉,儿子穿戴整齐默默地站在床前。我惊得跳起,打开灯,妻子也惊醒了,呆呆地望着儿子。儿子说,到海明市中心广场去玩。我与妻子瞪大眼睛,儿子从不主动提出出游,带出去也像个闷葫芦一声不吭。妻子亢奋说:儿子呀,你今天是怎么了!说着急速起床,手忙脚乱兴致勃勃,儿子在门边看着我们,一脸正式。妻子嘴里叫道:烧心的宝贝,你要把爸妈乐死呀。我催促说,少啰嗦少啰嗦,手脚麻利点儿,看我们儿子等着呢。妻子急急应着,梳妆打扮,神情仓促,终于准备上车,我却忘记了带车钥匙,又匆忙折返,一路上只得听妻子絮叨。
上午九点,广场有些冷清,儿子领着我们大步走向西北角,我诧异,不明白儿子为什么往偏僻的地方走。巨大的槐树有密密麻麻的根须,树冠把天遮去了一片又一片,儿子径直走向那把椅子。妻子说:儿子真会选地方,这儿多清静呀,我却疑惑不解,一声不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妻子取出塑料布铺在地上,一一拿出水果点心并说:儿子,还想吃什么尽管说,妈妈立马给你买去。儿子坐下来,回头望着我正色道:爸,我要与你正式谈谈。我一股血涌上头脑,心脏乱跳。
天那,烧心的,是瞒天智!妻子早已招架不住,一把搂过儿子道:正式的,正式的好,正式和你爸谈谈,谈谈为什么从小不关心你。儿子挣脱妻子,一本正经道:爸,方米美本来有个姐姐,为什么没有了。我大吃一惊,儿子怎么知道的。儿子继续问:方桂花是坏人,方米美是好人,好人为什么还要坐牢。我慢慢明白,儿子一定偷看了电脑里我的侦破日记。
我的心情放松下来,觉得儿子本该是这样的,于是善诱地问:为什么方米美是好人,方桂花是坏人?儿子答,方桂花卖淫,方米美没有;方米美有体香,我妈也有体香。妻子不明白儿子说什么,急得手舞足蹈。快告訴妈妈,你们说些什么,妈妈真有体香吗,你爸一直没说起呀。儿子说:只有爱,才能闻到对方的体香。妻子大叫:烧心的,这么说你爸一直不爱我,却闻到了那个叫方米美的体香。我一惊,说,你卖香水,身上涂抹着香水,我只能闻到香水味。
儿子早就想好了一切,又说:爸,方米美与杀人无关,杀人的是张炫武,方米美是无罪的。我想了想说,儿子,这事很复杂,方米美给张炫武安排了一个陷阱,她知道张炫武有枪,也了解被仇人追杀的事,更清楚他的性格,她不用指使他去杀人,只要把他领到悬崖边,便知道他会去做什么,她很聪明。儿子沉默了半天像是自问:生活为什么会这样,一个好人,为什么不能拥有幸福?说着神情怏怏,脸上布满乌云。
说实话,五岁之后,儿子没说过这么多话,我压抑着兴奋启发道:儿子,你怎么看这个问题。儿子又沉默片刻说:因为没有好的家庭,因为没有好的爸妈,也因为他们不努力。我点点头。这个下午,我与儿子说了很多话,妻子似懂非懂,把儿子溺爱死了。我说:儿子,你能思考很好,不过处于你的人生阶段最最重要的是读书,打好基础往后干什么都行。你的成绩下降了,这没关系,还能赶得上,你不能下载我的日记,用手机偷偷躲在被窝里看,这样会影响学习。儿子听了低下头。妻子说,儿子,你看那些血腥的东西干什么。儿子说,妈,我喜欢嘛。我接话道,喜欢就好,往后也当个好警察,儿子,喜欢就看,你看得越多,老爸写得越多,不过只能在周六看,平常集中精力学习。儿子点头说:等我长大了,把老爸的日记改成小说,拍成电视剧,也做个亿元版税大户。我笑,妻子也笑,我们傻傻地在草坪上追逐起来。
分类:侦探与推理 作者:孙红旗 期刊:《啄木鸟》2017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