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汪碎水,马踏飞燕。
楚小生弓着腰奔跑在雨后的地下商场。风驰电掣,他瘦削的身子像一张拉直紧绷的弓。脚尖掠地,惊得残缺或松动的花格子砖四周的缝隙里泥水四溅。他宽松的裤筒呼呼生风,像一只被孩子玩坏的断线风筝。
俞子薇在后面拼命追赶,白色球鞋早已接受雨后泥泞路面上污水粗暴的洗礼。她边追边喊:“小生,给我站住!”
穿过马路,闪过车流,楚小生一头扎进地下商场街心公园中央,弯腰、驻足、捶胸、大口喘气。他知道自己跑不过俞子薇的,在学校法治讲座上她说她在警校读书的时候就是学校长跑冠军。俞子薇习惯用手掌按住他的头,揉一揉他的头发,拍一拍说:“怎么不跑了?这儿是你的根据地啊?出事就往这儿跑!”她不知道他年少的孤独就是在这街中央无助地看着马路上的车水马龙。
“别管我!”楚小生扭头,挣脱她的手掌,一脸倔强。
“我不管你谁管你?你是我的帮扶对象。过来!坐这儿。”俞子薇一把拉过他的胳膊坐在街心公园暗红色花岗岩堆砌的弧形台阶上,像扯过一阵红色的风。不远处的“四喜铜娃”还是那么调皮,穿着花兜兜,瞪着大眼睛,以四维动态之姿望着他们。
“说说,怎么回事?吴老师说你要杀人了?”
楚小生不屑回答,用脚来回搓动青条石地面,如橡皮在课桌上顽皮地擦拭。該死的老妇女,多大点儿事情就打报告,还有小翠,大惊小怪,小题大做。他恨恨地想。她见他不说话,便起身拉他:“走,去你爷爷那儿说清楚。”
楚小生最烦她这一招儿,当然也是他每次犯事后躲不过的坎儿。小时候,他只要在学校或者小区里惹是生非,对方准会把他拽到爷爷奶奶的水果摊,要不,谁也拿他没办法。
“我不去,你别逼我!”他抬头看着天空,地下商场的天空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后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那我打你爸爸电话。”她作势掏手机。
“打吧!楚大卫早死了!”
“怎么说话的,有你这样的儿子吗?”俞子薇又把手掌按在他头上摇了摇。
楚小生沉默不语。楚大卫和死了有什么区别?爷爷一直就是这样说的。每次有人找上门来要账,爷爷就用他含糊不清的江北方言低头絮叨——葛哪晓得哩……一天都不噶来……他孬里八轰……等别人掀翻了水果摊,爷爷还眼神缥缈地看着眼前的空气絮叨,面无表情,目光呆滞,语气无力,像天空中不经意飘过的柳絮。奶奶只好撒泼,冲过去拽人家的衣服,骂道有本事就别走。对方其实压根儿就没走,骂够了,踩烂几个苹果,丢下几句狠话,才悻悻离去。楚小生不止一次想过,楚大卫要是死了就好了,没人找上门,至少爷爷奶奶不会活得那么恐惧。对他而言,楚大卫是不是父亲根本就不重要,如果记忆没错,楚大卫似乎只在他上小学一年级时去学校开过家长会,后来就阶段性地消失,得知奶奶把家里的实际情况告诉班主任后,他就再也没脸去学校了。到了初中,楚小生索性在家庭登记表父母姓名那一栏填写了爷爷奶奶的名字。于他而言,也只有爷爷奶奶能够联系。到了初一下学期,附近的黄河路派出所与学校开展帮扶活动,社区便积极地把楚小生推荐给了学校。学校搞了一个轰轰烈烈的帮扶活动开幕式,市长和教育局长都参加了这个开幕式。镜头下,他和那些同学一字排开像等待授衔的将军,派出所十几名警察在现场认领了他们这些帮扶对象。俞子薇认领了他,还和他在摄像机前伸出剪刀手拍了照,后来她说别看他站在那里黝黑瘦弱的样子并不显眼,但从他的眼神里能看出他桀骜不驯的性格,她就要管教他这样的孩子。从此,她似乎就成了他的法定监护人,班主任也乐意有事情就找她。虽然俞子薇比他大十几岁,但她仍让他叫她“俞姐”。她是缉毒警察转岗来派出所的,三十多岁,本来就嫁不出去,怕叫阿姨把她叫老了。
“说说怎么回事吧?”俞子薇也就这两招儿,用完之后就只能苦口婆心地劝他。十五岁的年纪,叛逆的性格,家教的失控,好吧,也只能这样。
于是,在地下商场的街心公园,两侧马路穿梭不息的车辆和人流像两道屏障隔断了他们存在的空间,他们一起回忆了下午吴老师口中“楚小生要杀人”的事件。这个时候,若是从高处看过来,他们就像安放在街心公园的一座雕塑,《谈心》《纽带》《心灵的桥梁》,以这些主题命名都不过分,这个城市最不缺的就是铜雕了。
一节地理课上,戴黑边高度近视眼镜、喜欢低头把镜框拉到鼻翼翻眼越过框边看女生的王老师,用温水煮青蛙似的讲课把全班学生的情绪调到失控。刚下课,青春气息受压抑的班级里,书本与纸屑横飞,尖叫和拍桌声四起,一本地理书像没头的苍蝇在空中打转,最后一头栽倒在楚小生的桌子上。其时,他正在全神贯注地画回旋刀,他才不听老王上课时慢吞吞地扯什么星球知识,倒是老王说彗星俗称扫帚星的时候让他有了共鸣——奶奶以前就骂过楚大卫带回来的女人是扫帚星。“没头苍蝇”掉下来的时候正砸在他的杰作上,看到书中耀眼的彗星,他就用手中的铅笔在一旁写了“扫帚星”三个字。这么巧,“没头苍蝇”是小翠的——初三年级公认的校花。其实他并不这么认为,尖尖的下巴,薄薄的嘴唇,五官小巧就漂亮了?网红的标配,肤浅的特征。此刻,她正娇声嗔怒:“谁拿我的地理书了?”他随手挥起“没头苍蝇”,像在湖边用石子潦草地打了一个水漂。一个同学拾起打开,看到“扫帚星”三个字后不怀好意地笑了,另一个同学故弄玄虚:“咦!肉麻!”群声四起,集体的情绪总是喜欢莫名高涨。等小翠好不容易在人群中抢到书,特别是害羞地看见那三个和她想象的不一样的字时,脸色刷地就变了,立马翻脸,说楚小生骂脏话,随即直接拿书告到班主任吴老师那儿去了。众人幸灾乐祸,凡事只要涉及漂亮的小翠,同学们就没来由地兴奋。吴老师很不爽,拿着书疾步走进教室,小翠在前面狐假虎威。男生都喜欢喊吴老师老妇女,其实略矮微胖的吴老师也就四十来岁。
吴老师走到楚小生面前厉声问:“是不是你写的?”
楚小生纹丝不动,嘴里像掉钢镚儿一样发声:“是……的。”
“你知道扫帚星是什么意思吗?怎么能这样随便讲女生。”
“我知道,扫帚星就是坏女人嘛,碰了晦气。”楚小生挑眉看小翠,其实想到的是父亲带回来过夜的那些女人。
吴老师生气极了,抬手扇掉楚小生桌上的书本,拽着他的衣领呵斥道:“你给我滚出去,你还像不像学生!”
楚小生回答更干脆:“好啊!走就走,我不稀罕!”说完就抓起课桌里的书包,并随手推翻桌子。
这简直是对老师的藐视和挑衅,吴老师气急败坏,她在学生面前一向很有威严的。她拉扯他的书包:“你还要书包干吗?你还读什么书!”她极度气愤的时候确实有老妇女撒泼的姿态。楚小生可不干,和她用力拉扯,抢书包。书包劣质的拉链像撕开女人的裙子嗞嗞作响,打开的是混乱的物什而不是白皙的大腿。啪啪的书本落地声,哐当的金属砸地声,楚小生迅速拾起那把刀——新疆英吉沙小刀。刚从外面上厕所回来看热闹的同学突然瞧见这一幕,便惊叫道:“啊!杀人,刀,有刀!”他们知道楚小生酷爱刀。
吴老师一激灵:“你想干什么?你还想杀人?这是凶器啊!”说完便掏出手机给派出所的俞指导员打电话,说她帮扶的对象要杀人啦!
楚小生毫不理会,拿起书包,扬长而去。
俞子薇呵呵一笑:“你携带刀具去学校?不知道刀具管制条例吗?你这是管制刀具,能随便带吗?交给我!”
楚小生打死不从,狡辩道:“这是我珍藏多年的珍品,是同学要鉴赏我才带到学校的,我又沒有拿出来。”
“明天我带你去找吴老师,向她赔礼道歉!还有,向小翠说对不起!”俞子薇知道他的脾气倔,不和他计较。
“我不,小翠小题大做。”
“明明就是你不对,吴老师说小翠同学受了很大委屈。”
楚小生和小翠是冤家。小翠是个高傲的公主,仗着成绩好长得漂亮,从不拿正眼瞅他。有一次小翠从他面前路过,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他故意从书包里拿出一把刀啪地扔到她前面,像是差一点儿要击中她的样子。果然,小翠被吓哭了,不仅告到班主任那儿,回家还和父母说了。事后,吴老师说,如果小翠父母不是看楚小生家庭情况特殊,肯定不会饶了他。从此以后,两人见面都隔得远远的,从不说话,谁知这次又冤家路窄了。
“老妇女偏袒小翠,她周末去老妇女家补习。”他看着面前的铜雕,兀自说着。
班上很多同学周末都去吴老师家补课,小翠也去。当然,像楚小生这样稳坐后两排的同学几乎不用补课。奶奶也问过他,要不要周末去补补课。他才不去呢,情愿周末在家画刀,摆弄他的那些宝贝,再说,爷爷奶奶卖一车苹果也不够交一个月的补课费。如果楚大卫在家碍眼,他就会跑到地下商场瞎转,炸臭豆腐、烤肉饼、西安凉皮、浪子网吧,还有震耳欲聋的音像店。饿了,他就去路口的水果摊向奶奶要五块钱到马路对面的沙县小吃吃一碗面条。沙县小吃是一个牛高马大丰胸圆臀的福建女人开的,她热情似火,动作利索,抹桌子收碗时晃动的胸脯像小孩乱敲的鼓点咚咚作响。地下商场的小贩都喜欢去那里吃面条,和她搭讪,少年楚小生不由得也喜欢看她的热情。
二
楚小生喜欢刀,并立志要做一名刀客。
很小的时候,几乎是从他童年记忆的开始,他就是畏畏缩缩的样子,胆小如鼠,怕一个人走路,怕路上怪兽吃了他,怕爷爷奶奶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怕家里床底下冷不丁会钻出蝙蝠侠。“怕”,是他儿时最深刻的印象。
每天,夜幕还压在地下商场的屋顶时,爷爷就骑着三轮车去水果批发市场了,去得早水果才新鲜。奶奶做好他的早餐,就要去水果摊开门,他们像钟摆一样机械地永不改变地转动。睡得蒙蒙眬眬的他就害怕了,抱着奶奶不让离开,有时候奶奶会哄着他睡觉,等他迷糊了才出门。如果天色已经发亮,奶奶就不耐烦地呵斥他,睡觉去,怕什么怕,再不去开门,水果摊第一笔生意就泡汤了。他在恐惧中睡意全无,裹紧被子闭着眼睛盼天亮,等阳光敲打窗户,等地下商场嘈杂喧嚣的热闹声响起,他才不再害怕。
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他每天下午放学直接去水果摊写作业。他是班上唯一没人接送的孩子,奶奶曾经抹泪说:“真可怜,谁叫你妈跟人跑了,我们哪儿有时间接送你。”爷爷中邪般一直用方言絮叨: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现在吃苦,以后就有出息。就这几句方言还是他多次揣摩才听懂的。那个叫“妈妈”的女人似乎从来没有在他的世界出现过,他一直想知道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有次他问楚大卫妈妈在哪儿,楚大卫说别提那个骚货,爷爷在一旁插话,别和孩子说这些,你也不是什么好鸟!
地下商场的夜幕来得早,夜色刚露脸,商铺的霓虹灯就急不可待地跳了出来。他写完作业要回家,很害怕,不敢回去。这个时候往往是卖水果的黄金时间,奶奶不理会他的娇气。一次情急之下,奶奶给他一把水果刀,说你拿着刀走回家就不害怕了。他就尝试着手握水果刀,背着书包走回去,像捧着一个烫手的山芋,像握着哈利的魔杖。其实水果摊到他家的距离并不远,穿过一条马路,走进对面的小区往里就到了,那是上个世纪矿区兴建的福利房,爷爷左腿摔伤之前是矿上的工人。
他就这样带着水果刀上学、去水果摊、回家。有次同桌向班主任打他的报告,说他上学带着刀。班主任问他怎么回事,他便让班主任问奶奶。班主任当场给奶奶打了电话,沟通之后,挂了电话后就没再说什么,只让楚小生白天到学校就不要带水果刀了,上学前把水果刀放到水果摊。
后来这事被同桌的家长知道了,告到班级家长委员会那儿。那个会长比爷爷还絮叨,只不过讲话他能听懂。什么不文明的行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伤到谁都不好等,对着他的鼻子说了一下午。最后,还正式派一位女家委会成员去和他奶奶谈,要求即日起不许楚小生带刀上学。奶奶顶她:“那我孙子害怕怎么办?你送他回家?你送他上学?”女家长直翻白眼,说奶奶不可理喻。楚小生忽然发现别人是怕他带刀的,或者说怕带刀的他,于是刀不再是烫手的山芋,倒真的成了魔杖。即使奶奶不叮嘱,他也习惯在书包底层藏上一把刀。有了刀,他似乎不再怕地下商场的黑夜了。
俞子薇带着楚小生去学校找吴老师。楚小生习惯了立正、低头、说对不起。吴老师说:“看在俞指导员的面子上,这次就不追究你的责任了。不过你要向小翠同学赔礼道歉,我好不容易做通她父母的工作。你这是侮辱别人的人格……”
楚小生鼻子里哼出不知道是“哼哼”还是“嗯嗯”的声调,看在爷爷奶奶辛苦、看在家庭特殊、看在俞指导员……他难道要看着别人的面子才能长大?
俞子薇说:“是的,下次绝不允许!”
吴老师没有为难他,这样的场景彼此都很熟悉,再说马上就要毕业了,学校也没有权力拒绝一个学生接受义务教育。小翠突然改变了对楚小生的一贯态度,问他那天画的是什么刀呀,挺有意思的。说完,她薄薄的嘴唇还嘟了一下,别有意味地看了一眼楚小生。俞子薇请小翠转告她的父母,让他们别介意。小翠抬眼疑惑地说:“我父母不知道啊!”
回旋刀是楚小生的创意,灵感来源于周末在家看的一档电视节目。黄西在中央电视台财经频道《是真的吗》节目现场说回旋镖飞出去还能自己飞回来。嘉宾说不可能,哪儿有东西扔出去还能自个儿飞回来,以为自己是宇宙飞船呀!没想到主持人蓓蓓竟然现场做了回旋镖,真的飞出去又飞回来了。楚小生喜欢这个节目,好奇于许多他不知道的真相。他灵机一闪,把这个做成回旋刀,刀口弄锋利,抛出去猎杀目标,击不中还能飞回来,多酷!他一遍一遍地回看节目,拿出卡纸实验,很快掌握了要领,回旋镖能飞出去又飞回手中。只是飞得并不远,也不熟练,这都没关系,爷爷说过,只要吃苦,什么事情都能做好。
他用手机上网查阅回旋镖的知识,他知道必须要掌握理论知识才能创新创造。手机是楚大卫以前用过的,现在学校都用校讯通和家长联系、布置作业。爷爷奶奶到了小学三年级就看不懂作业要求了,于是把楚大卫用过的手机直接给了楚小生,让他自己看校讯通完成作业。这倒便宜了他,直接带着手机上学,让同学们羡慕不已。同学们最多是戴个电话手表,只能定位、通话。而他的手机尽管破旧,但是个智能机,能上网,能玩游戏。
楚小生根据百度介绍的原理,打算用铁或者不锈钢做成回旋镖,然后磨出刀刃,再苦练技艺,他就会成为一名真正的刀客。楚小生为自己的创意兴奋不已,所以那天在地理课上苦思冥想,一遍遍反复涂改,绘制回旋刀。
有一天半夜,楚大卫像个幽灵闪现在爷爷的房间。“你们再不给我钱,我就要被要债的打死了。我也不容易啊,想翻本赢回来,有了钱我们都好过了。”楚大卫像霜打的茄子站在爷爷的屋子里,精神萎靡,油光满面不再。以前他都是大背头梳得油光晶亮,穿黑衬衫,手里拎着真皮提包,一副深不可测的样子。这么多年,他一直跟爷爷奶奶说在外做生意。其实楚小生知道他就在地下商场混,有钱就赌,没钱就回家要。有次放学回家,他亲眼看见楚大卫跪在地上伸直胳膊在爷爷床底下摸索——爷爷奶奶像捉迷藏一样藏钱。因为低头探索,几束头发从整体向后的大背头头型中滑落下来,像清鼻涕一样耷拉在脸上。他很可怜楚大卫,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外装逼,在家却跪着偷父母的钱。
“我信你的邪!你骗我们多少次了?说朋友问你借钱,你生意做亏了,大项目要融资,一次一次都有去无回,你要把我们这把老骨头啃完了才死心。”爷爷气急败坏,涨红着脸骂。
奶奶用手捶着楚大卫的胳膊骂:“我们哪儿有钱?十几年前,我说那个女人不能要,你非要结婚,我们花了钱。五年前,你说开店做生意,我们拿了本钱。前年你赌博输了钱,偷了我们整整十万块钱!”
“你还信他的邪!老子要弄死他!”说到十万块钱,爷爷气不打一处来,拿起拄着的拐杖砸他。
爷爷有高血压,奶奶怕他激动,就把他按在床沿,接着数落:“那个女的一跑了事,丢个孩子给我们养。你整天赌博,老虎机你玩,麻将你也打,只要是赌你都会。你怎么就这么没有出息!”奶奶说着说着就哭了。他们知道在隔壁的楚小生听得清清楚楚,也从来没有回避他,仿佛他是空气。
楚小生在黑暗中往墙上扎着刀,那墙像麻子的脸。
三
地下商场在这座城市的中央。
上个世纪小虎队的唱片传到这座城市的时候,街心公园下面的防空洞被改建成了迪斯科舞厅,商场是舞厅周边的配套设施,游戏机、美容美发、录像厅等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舞厅曾经红极一时,人人皆知,但似乎叫舞厅不太合适,因此“地下商场”这个称呼逐渐取而代之,叫出了名声。舞厅后来不景气时被改造成溜冰场,地下商场周边的商铺就成了美容按摩一条街。之后溜冰场无人问津又被改造成网吧,如今网吧也鲜有人去,空洞寂寥。但每天傍晚上面街心公园跳广场舞的却热闹非凡。
在流走的时光中,地下商场周边的商铺也由曾经众人皆知的美容按摩一条街改头换面为儿童摄影、书店、蛋糕房等五花八门的店铺。唯有十字路口爷爷奶奶的水果摊几十年不变,水果摊原是一间披厦,之后又在前面架了雨棚。先是奶奶一个人经营,爷爷腿摔伤后买断工龄回家,和奶奶一起经营水果摊。现在,周边的高楼耸立,城市像个丰盈的少妇前凸后翘,围着地下商场如年轮般一圈一圈向外扩张。但地下商场却逐渐没落了,像被时光遗弃了一样,自从那些站街女秋风扫落叶般离去后,一些混在地下商场的人也就逐渐变少了。
楚小生小时候经常能见到楚大卫在地下商场闲逛,夹着个包,梳大背头,穿西服打领带,人模人样,美其名曰谈生意。楚大卫路过水果摊时就呈现出匆忙的样子,不是顺手拿个苹果,就是捧走个西瓜,爷爷有时候恰巧看见就会生气,扭头视而不见,但眼神中分明还是对做生意的儿子有些赞许。一年又一年,西服换了几套,生意也没做成一笔,女人倒是带回家几个,先是足疗店的那个老板娘,经常和他一起回来睡,有时候大半夜的尖叫声还把隔壁的楚小生吵醒。楚大卫拿苹果的时候故弄玄虚地向奶奶吹嘘,让她别在外乱说,足疗店他是有股份的。前几年扫黄力度加大后,老板娘突然就消失了,楚大卫竟然无所谓,像不小心丢了一件物品似的。倒是奶奶有点儿伤心,说人没了股份也没了,好可惜。爷爷说鬼才知道股份在哪兒。后来一个卖衣服的服务员被楚大卫带回家住了一阵子,奶奶私下和爷爷说这个有点儿靠谱,就是乡下人穷了点儿。乡下人还给楚小生买过冰激凌,楚大卫让楚小生喊妈妈,楚小生就把冰激凌扔掉了。突然有一天,乡下人的老公从乡下拎着斧子赶来找楚大卫拼命,奶奶才知道他儿子睡的是人家老婆。最终,爷爷赔钱了事。楚小生很怀疑,他妈妈是不是也曾经在地下商场做什么营生被楚大卫带回了家。后来,扫黄、抓赌等事件后,警察都会叫爷爷去派出所领楚大卫,几经折腾,家里的钱也赔光了,没人再相信他谈生意了,爷爷生气时满眼都是憎恶。再说生意的时候,爷爷的口头禅“我信你的邪”就出现了。
俞子薇要求楚小生把收藏的所有刀具都交到派出所。俞子薇前年在会场认领了帮扶对象楚小生后就去过他家。六十多平米的小户型,三室一厅,四处狼藉,拥挤不堪,爷爷奶奶除了做饭和睡觉,其他时间都待在水果摊,无暇顾及家务。楚大卫都是阶段性消失,毫无作息规律,领回一个女人就在家老老实实待一段时间,之后又消失。俞子薇去楚小生房间看到的是各式各样关于刀的画,墙上贴的,地下放的,还有书桌上全是。还有实物,塑料的、木头的、仿真的和新疆出厂的刀具。他说只要看见卖刀的,有稀奇好玩的,他一定会买下,他的压岁钱都用在买刀上面。为了拉近距离,俞子薇让他替自己恶补了刀具的古往今来。他滔滔不绝夸夸其谈,还卖弄地说:“新疆有四大名刀,日本武士刀起源于中国唐代的唐横刀,瑞士的军刀制作工艺最为精致。”他取下墙上挂着的一把木质刀,说这就是关羽的青龙偃月刀,现在寺庙里关羽拿的就是这把。他还拿出了几把真刀,其中就有那把新疆英吉沙小刀,他说是他在地下商场一个新疆人手中买下的。她问他从哪儿知道这些知识,他说书本资料啊,历史书,后来都是在网上查阅的。他给她看他画的刀,说有些是他设计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确实,那些形状的刀她没有见过,有的弯曲,有的形状怪异,有的三维造型,无一例外他都染了色,还在周边配上了血迹四溅的效果,让人胆战心惊。俞子薇说国家对刀具管制很严,他的这些真刀是要主动上缴的。楚小生不干,说他从小学一年级就喜欢刀,画刀和收藏刀是他唯一的爱好。
这次俞子薇动真格的了,她先去水果摊做奶奶的工作,又去学校找楚小生,和他讲道理。“你性格执拗,小小年纪容易冲动,手上有刀容易出事情。”俞子薇耐心地劝他。
楚小生说:“我没有犯法,干吗要交,等我杀了楚大卫再交给你们。”
楚小生不止一次说要杀了楚大卫。一开始俞子薇吓了一跳,说:“那是你爸啊,你怎能这样说?”
每次楚小生都咬牙切齿地说:“他配吗?玩女人,偷家里钱,赌博借高利贷,那些放高利贷的砸了多少次水果摊。不杀了他,总有一天,爷爷奶奶会被他连累死。”
“你可以报警啊!”俞子薇道。
“报警有什么用,关半个月就出来了,奶奶还得给他送饭吃。只有杀了他,家里才能安宁,我爷爷一直是这样说的。”
俞子薇也找楚大卫谈过,上门堵了几次才找到他。楚大卫理直气壮:“我怎么了?他妈跑了,我都没走。老头子供他读书,有吃有住的,有什么心理阴影?回家老子揍他一顿就好了。”
楚大卫不是没打过他。每次家里争吵,楚小生就帮助奶奶往外推搡楚大卫,楚大卫急了就拿他出气,用脚踹他。楚小生打不过楚大卫,但在心里和梦中却用刀杀了他一千遍。
前年,楚大卫偷了家里的十万块钱还赌债。十万块!那都是靠卖水果几分钱几毛钱的利润积攒起来的,跛腿的爷爷骑三轮车批发水果风里来雨里去,奶奶整日坐在水果摊前顶烈日迎寒风,一个苹果一个桃子都像自己的孩子,洒水、擦拭、摆放,苹果蔫得干瘪一团像泄了气的皮球,爷爷还洗干净咬几口。奶奶隔段时间就怀揣一个鼓胀胀的棉布钱袋去附近的银行存钱,踮着脚趴在银行柜台眼睛直勾勾地看营业员数她的钱,在营业员的白眼中卑微地争辩几角几分的具体数额。奶奶坚持用存折,每次都认真地看針式打印机滴滴哒哒地打出一串数字后才放心,其实奶奶根本不认识数字。每次几十几百元地存,一本存折很快就打满了,换到十几本才达到六位数,却被楚大卫取得一干二净。奶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就在水果摊前腿一软,坐到地上哭天喊地,吓得隔壁的邻居以为爷爷去世了。其时,爷爷已在一条小巷里堵住了楚大卫,楚小生握着一把拉孜藏刀堵在另一头,爷爷一只手不停地用拐杖捣着地面,另一只手指着楚大卫骂,满眼红通通的,泪光闪闪。十万块钱,那是挖心头肉般的痛。楚大卫像一只掉进水池垂死挣扎的老鼠被前后夹击,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后退。楚小生的恨不仅仅是他偷了十万块钱,更是他对自己的不顾不问,给自己带来的一个不健全的家庭,让自己在所有人面前卑微、孤独和懦弱。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楚小生勇敢地走上去,拉孜藏刀已跃跃欲试。提刀跃马杀敌,刀出鞘寒光凛凛,刺向楚大卫的胸膛,他把十几年的怨恨都积蓄在刀柄上。他看见楚大卫像软泥一般瘫在地上,红色的血流淌一地,而他,打马而去。这是他无数次梦到的场景,事实上是楚大卫双膝一跪,握着爷爷的拐杖敲自己的头,喊着:“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楚小生的拉孜藏刀并未出鞘。
楚小生想了一个好办法,主动交了五把刀,包括那把新疆英吉沙小刀,他自己送到派出所交给俞子薇。他喜欢俞子薇管着他,他太需要有人管着他,俞姐是警察,管着他是件有面子的事情。俞姐说了,如果他不主动上交,警察就要去他家收缴。
因为楚小生是俞子薇的帮扶对象,所以他去派出所的次数越来越多,和所里的治安民警也越来越熟悉。在派出所,他常常看见民警抓回一些涉毒、赌博、打架斗殴人员,这其中,也有地下商场他熟悉的面孔,在这些面孔里就有过楚大卫。
楚大卫那天晚上在爷爷房间里没有要到钱,竟没有再纠缠,消失一段时间后,隔三差五的又回家,手拿提包装腔作势,仿佛已经度过一劫,家里最近也没见要债的上门。一天中午,楚小生去沙县小吃吃面条时竟然看见了楚大卫。楚大卫一手拿提包,另一只胳膊抵着柱子,正在和老板娘——那个福建女人搭讪,老板娘挽着蓬松的头发站在操作间里熟练地抓面条、挖高汤、夹鸡腿,丰盈的胸部摇摇欲坠。忙碌间她还不忘瞥一眼楚大卫,给他妩媚一笑。楚大卫看到楚小生时,楚小生已经转身走出门了,听见太多他和女人调情的腔调,觉得恶心。
晚上睡前,楚小生对奶奶说:“楚大卫是不是又偷了你们的钱?中午他在沙县小吃泡那个福建女人。”
奶奶一愣,忧心忡忡地说:“他又借高利贷了?家里的钱被他败光了,哪儿还有钱给他偷。”
已经躺在床上的爷爷搭话:“这狗日的只有死了才消停!”
窗外,汽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地下商场的夜晚总有一丝诡异。
四
楚小生的回旋刀已经进入试验阶段了。
掌握了理论知识,他会用卡纸叠回旋镖,而且确实能够飞出去再飞回来,屡试不爽。他站在四楼的教室走廊,对着空中甩出回旋镖,回旋镖一边旋转一边呈直线飞行,飞出三五米的距离后突然变换轨迹,绕着一个弧度旋转着飞回来,稳稳地落在他的手中。同学们钦佩不已,就连小翠也说太神奇了,楚小生太厉害啦,一脸膜拜,早忘了“扫帚星”三个字的不愉快。吴老师看见学生在教室走廊围观起哄,跑过来正好看见楚小生稳稳收回回旋镖,便一脸懊恼,又是这个楚小生!她对着同学们喊:“都回去,起什么哄,初三的学生不好好学习,还有心思玩纸飞机。”大家作鸟散状,悻悻离开。
楚小生对着吴老师的背影喊:“回旋镖,OK?什么纸飞机,你out了!”
熟练之后,他利用下午放学的机会跑去二手家具市场找了一块质地坚硬的旧木头,又在同学那里借来一套木刻工具,一个人在家捣鼓。先用家里的菜刀把木头削出曲折的形状,然后用刻刀一点点地刻出回旋镖的造型,特别是外面的边缘,他用刻刀削得薄薄的,这样既能减少空气的阻力,又能保持平衡,最主要是为后期的杀伤力做基础。这样,一个星期后,一个木制的回旋刀就诞生了,不到十厘米,正好能够握在手里。爷爷看他做的东西莫名其妙,对他很失望,初三的学生不好好学习,不是画刀就是捣鼓这些东西。爷爷絮叨:“你也不想好了,不好好读书,以后怎么找工作?和你爸爸一样没出息。”
他很生气爷爷说到楚大卫,便肯定地说:“我才不会像他那样没出息!”
最近几天,小翠总是有意无意地接近楚小生。先是下课的时候和同桌打闹,边打闹边后退,退着退着就转到楚小生的座位附近,然后就腻在附近说说笑笑。小翠的同桌问楚小生:“最近在画什么刀啊?你的回旋镖呢?”
楚小生想了想,回答:“回旋镖做好了,但我不想在学校耍。”
“那你给小翠看看呗!”她用力拉小翠,把小翠拽到楚小生面前。
小翠面色娇羞,仿佛鼓起很大的勇气才开口:“能飞给我们看看吗?”
楚小生说:“不可以!我答应过俞姐,不在学校惹是生非,免得老妇女凶神恶煞似的。”
小翠尴尬了,投给他一个复杂的眼神后扭头就走。小翠的同桌瞪了他一眼:“哎,你哟!”
是的,很少有人拒绝小翠的要求,更何况她一直骄傲高冷。楚小生才无所谓,他讨厌这些女生。“都不是好东西!”他心里想。从小奶奶就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放学后,小翠的同桌竟然借路过时机往楚小生手里塞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小翠问能不能找个时间飞给她看。呵!她也喜欢刀?有什么好看的。楚小生一脚踢掉路边的石子,石子蹦到路边停着的一辆汽车窗户上又啪地弹了回来。
楚小生放学后去奶奶那儿拿了七八个烂苹果。奶奶跟在后面嚷嚷:“臭小子,拿那么多干吗?你又不吃烂苹果。”
他站稳脚步,瞄准一个烂苹果,精确比画,回旋刀嗖地飞过去
“晚上饿了吃。”他站在路口对着奶奶笑。阳光叮在水果摊伸出的雨棚上,光影把慈爱沧桑的奶奶藏在里面模糊不清。社区的人说水果摊是地下商场最久的违章建筑,雨棚上那个黄色圆圈里的“拆”字早被旷日经年的阳光晒得萎靡不振,奶奶说“拆”字都写八回了,好在没人来强拆。
楚小生最讨厌烂苹果的气息,似乎他的嗅觉是从腐爛的苹果气息里开始的。他人生的第一个“不”字应该就是对着烂苹果说的。记忆中,奶奶把他抱在怀里时就给他喂苹果吃,当然肯定舍不得喂新鲜的。爷爷总是在一堆皮皱皱的苹果里挑一个表面深色斑点不多的苹果,用刀子挖去斑点,去皮,然后递给奶奶,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话语:这不好好的吗……能吃……一样的……爷爷肯定知道,剩下的果肉里充满了发酵后的酒精味和软绵绵毫无嚼劲儿的口感。他小时候宁愿饿着也不吃苹果——他吃水果摊快要腐烂或者已经腐烂的各种水果太多了。他站在水果摊前就能神奇而又准确地告诉奶奶,一大堆货箱子里是苹果还是柠檬或是芒果即将要腐烂,奶奶就会把它们拿出来擦一擦摆到水果摊前面。
此刻,那几个烂苹果摆在窗台上,像寺庙佛坛上摆放的供品。
楚小生拿起他的木质回旋刀,回旋刀的边缘早被他削得如刀刃般尖锐。他站稳脚步,瞄准一个烂苹果,精确比画,回旋刀嗖地飞过去,像脱缰的野马,一跃而起,但这次不仅没有击中苹果,也没有飞回来,而是砸中窗户玻璃歪歪斜斜地掉到了地上。再试,仍旧不中。他愁眉不展,卡纸都能做到的,木板应该也没问题,无非是重量不一,在空气中的飞行速度和压力产生了变化,如何调整姿势掌握力度是很重要的问题。
俯瞰夜晚下的地下商场,商铺前的霓虹灯、格子楼里的灯光和马路上跃动的车灯混搭在一起像浩瀚的星空,有一个少年在星光里挥汗如雨,像被束缚的蚕蛹,待破茧而出。
楚小生每天都去水果摊拿几个烂苹果,奶奶叮嘱:吃多少拿多少,烂苹果也是钱买来的。楚小生要练刀,他吃苦的精神十足。爷爷说过,只要吃苦,什么事情都能做好。他全身心地投入那潇洒的一挥——抬起胳膊、瞄准、抖动手腕,在家里这样,在水果摊这样,走在上学路上也这样,即使在学校也是如此,反正空着手比画,谁也不知道他在干吗。“中邪了?”看他这样,爷爷愁眉苦脸地问奶奶。同学没人敢问他,他一直都是深不可测的样子。
吴老师的语文课枯燥无聊,讲课途中会穿插一万遍她的口头禅“我在想啊”,要大家集中注意力的时候会说——我在想啊大家上课应该全神贯注;提醒某个同学注意的时候会说——我在想啊有的同学应该跟着我的思路走;承上启下的时候也会说——我在想啊今天的努力拼搏肯定会换来幸福美好的明天。班上许多同学都以恶作剧的心态学会了这句口头禅,我在想啊今天该你扫地了,我在想啊这题应该这样做,我在想啊某某同学是不是喜欢上你了。“你能想好了再说吗?”楚小生一边在纸上改进回旋刀的弧度,一边嘴里嘟囔。此时他抬头看见前排的赵伟趁吴老师“我在想啊”之际扔给左侧的小翠一张纸条。这种现象从初一开始就有,本班的、外班的,很多男生都偷偷地塞给小翠纸条,谁叫人家是校花呢。无聊!楚小生摇摇头。果然,几秒钟后,小翠就随手把纸条扔到过道里了。后面的赵伟气得无声地捶桌子。活该,这小子仗着成绩好,一直心高气傲。他想。
下课的时候,楚小生当着赵伟的面儿,主动走到小翠座位前,弯腰低声说:“放学你跟我一道,我带你去看回旋刀。”
小翠瞬间羞红了脸,低头不语。
五
少年楚小生需要有人来分享他的秘密和成果。
他把小翠带到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也是这座城市最高的烂尾楼,耸立在城市中央如定海神针。建筑离地下商场不远,穿过一条马路就能走到地下商场的街心公园,像地下商场的守护神。若是阴雨天,它又像一根竹竿一样戳破笼罩在地下商场上空的烟雾。建筑紧挨着他们的学校,仅一墙之隔,在靠近学校的围墙处,有一个施工期间开的小门,工程停工后,小门开始是封闭的,因耗的时间太久,门锁都没了信心,偶有收破烂的和学生穿门而入。小翠不敢走进去,便喊他:“去那里干吗?一个人都没有,瘆得慌。”
楚小生在里面回头答:“这是我的地盘,你不用怕,进来吧!”工程没有竣工,没有电梯,他们一步步地走上去,楼梯左右也没有栏杆,得小心翼翼地往上走。小翠紧跟在楚小生后面,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台阶,转得晕头转向,仿佛把一座城市都踏在脚下。终于,他没再往上爬了,左转,走进室内,通透的房屋,一览无余,框架结构的建筑,除了承重梁柱和墙墩其他地方都是空的。小翠走到房屋中间吓得再也不敢迈出一步,如胆战心惊得如站在东方明珠玻璃栈道上一样。楚小生哈哈大笑,走到外沿的墙墩,指着下面说:“你看,地下商场就在那儿,我在上面能看见奶奶的水果摊。”他劝小翠走过来看看下面的车水马龙,说站在上面看城市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见小翠害怕,他便伸过手来,小翠犹豫了一下,颤颤地接过他的手,一把抓住。他搀扶着她,努力向外沿走,像一对步履蹒跚的老人。
整天埋在书本里冲刺重点高中的小翠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刺激,她不时惊叫:“啊!太刺激了,太好玩了!”她面红耳赤,回到室内时才松开楚小生的手,两人手心里全是汗。
“你怎么来这儿玩?”小翠问他。
楚小生从书包里掏出一盒烟,白色七匹狼香烟,很廉价,地下商场小店都有的卖。点燃,吸了一口,他才回答:“这儿安静,没人烦我。”他家的情况同学们都知道,从小没妈,父亲不靠谱,爷爷奶奶靠水果摊的收入供他读书。
“你怎么不好好读书?你们几个天天在后面玩。”
“呵呵,读书干吗?上高中、考大学?还不是找工作。”少年的惆怅在氤氲的烟雾里纠缠不清。“给你看看我的回旋刀吧。”他边说边打开书包,掏出一个苹果,拿出他的宝贝。
她似乎并没有多大的欣喜,但又高兴地看着他。
“你敢头顶这个苹果让我来飞回旋刀吗?”
她吓得后退一步,仿佛他要加害她。
“哈哈,知道你不敢,我来飞给你看看。”他熟练地玩起回旋刀。他用拇指和食指夹住刀,比试一下,手腕收回胸前,对着前方上空用力抛出,回旋刀完全飞出室外。“这掉下去会砸死人!”她吓得大叫。瞬间,只见刀在空中突然转向,绕着一个弧度旋转着飞回来,稳稳地落在他手中。他又随手一抛,仍旧稳稳地收回来。她感觉这就像班上同学玩的溜溜球一样,扔出去,收回来,只不过这个回旋刀的线绳看不见。
这不是重点,楚小生给她看他的绝技——把苹果远远摆在楼梯上方,他站在楼梯下方,瞄准、抖腕,她看见他眼中露出同龄人少见的凶光,竟真的击中苹果,木质的回旋刀几乎全部插入苹果里。他使出了全部的力气。
“这要是钢铁的,岂不能杀人?”她惊魂未定。
“嗯,我想找人做成不锈钢的,那样威力会更大。”他玩耍回旋刀于掌中。
“你可以在淘宝上买,肯定有卖的。”她又急切地帮他出主意。
“早看了,那都是小孩子玩的回旋镖,塑料的。”他忽然想起来,可以在淘宝上联系卖家定做,让厂家做成不锈钢的材质,然后自己再打磨开锋。
“你怎么还玩刀?吴老师说你全部上交给俞指导员了,她还表扬了你。”
“我换一个地方玩了。你是不是想看我收藏的刀吗?”班上同学都以看到他的刀为荣。楚小生情绪高涨,跑到顶层拿出一个木头箱子,打开锁,里面是层层的旧棉絮,棉絮里包裹着他的宝贝,他解开棉絮里的布袋,把刀一一摊开在她面前。这让小翠吓了一跳,全是刀,各种尺寸,各种款式,颜色耀目,锃光瓦亮,有的他带去过学校,有的她沒有见过。
“你,你,你骗人,吴老师说你都上交了。”小翠急急地说。
“我傻啊,都上交!我就交了俞姐见过的那几把。”他狡黠地说。
那个傍晚,在这座城市的最高建筑物的顶层,两只书包凌乱地放在一边,他们勇敢地坐在墙墩边,仰望西边的太阳在灰暗的云层里快速行走,俯瞰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奔流不息的车辆在脚下缓慢爬行。他们发表感慨,交换秘密,要成为好朋友。
小翠告诉楚小生一个令人难以接受且又羞于言表的秘密:“有一次我去吴老师家补课的时候,去得早,看见地理王老师了。”
“这怎么了?”楚小生不解。
“笨,吴老师爱人去菲律宾了。”
“这有什么关系?”楚小生问。
“我去的时候,看见王老师在吴老师卧室里穿衣服。”
“那你直接说隔壁老王和老妇女乱搞得了。”楚小生嚷道,“谁不知道老王色眯眯的,整天戴个眼镜看女生,谁穿得好看找谁做题目。”
小翠说完就后悔了,她要他一定保守这个秘密,说这个秘密她连父母都没有说。吴老师特意叮嘱过她,那天还特意给她延长了补课时间,内容也讲得特别细致。楚小生答应保守秘密,他对这些不感兴趣。
和楚小生在一起,小翠感觉阳光都不真实,虚无缥缈,像梦境一般。刚进入初三时父母就营造了中考考前氛围,家里断网,电视基本不开,连说话声音都变小了,爸爸在家不接电话改回微信,妈妈故作轻松地让她别紧张。在学校,考试像一条无形的鞭子时刻抽打着他们,成绩,排名;提高,再提高。吴老师谆谆教导:我在想啊还有什么比考上重点高中更重要的事情。周末,不是在补课,就是在补课的路上。而此刻,学习就像那两只被遗弃在一旁的书包,楚小生的另类让她心情舒畅。
这天晚上,楚小生梦见了小翠,她穿着一条非常漂亮的蝴蝶裙,耀眼的黄色,蓬松的裙摆,她一步一步走上烂尾楼最高层,害羞地看着他,而他,手捧着一大束鲜花站在那里,他特别紧张,咽了几次口水,直勾勾地看小翠走近。突然,小翠一转身就下楼了,蝴蝶跌落,裙摆像绽开的花朵,他以为能看见什么,却只见大片大片的阳光射进来,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着急,喊了起来:“你别走,你别走。”鲜花变成了回旋刀,他都收不住,刀自个儿在空中飞起来,像蝴蝶扇动的翅膀。
六
楚小生渴望着一把真正的回旋刀。
万能的淘宝确实什么都能买到,楚小生很快在淘宝上和卖家谈妥。对方也是一个回旋镖爱好者,出售各种塑料和木质的回旋镖,可以根据顾客的喜好定制。楚小生要求对方根据自己的图纸用钢材做成回旋刀,对方在抬高了几倍价格后,答应用钢材制作,但不能帮其打磨刀锋,说那岂不是出售暗器了,违法的事情不干。楚小生只好妥协,让对方先做出来,回头自己再想办法开锋。
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小翠,说等弄好后就带她去烂尾楼试飞回旋刀。自从上次在烂尾楼相聊甚欢后,小翠在班上经常会走到后排跟他说话,他也会微笑地喊小翠。赵伟一脸嫌弃地看小翠,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周末,俞子薇给楚小生打电话时,他正在用锋利无比的回旋刀杀敌无数。他的宝贝薄如蝉翼,刀刃锋利无比,百发百中,日军被他打得溃不成军。穿红军服的小翠梳着两条大辫子,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楚大卫早当了汉奸,躲在墙角,一副猥琐的样子。他正考虑要不要给楚大卫飞过去一刀时,电话铃声把他吵醒了,俞子薇让他起床去街心公园聊聊,她给他买了“全家桶”。也好,要不他在梦中还不知道能不能对楚大卫下得了手。俞子薇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找他谈心,说这是帮扶的任务之一,他必须要配合她完成任务。
他们每次谈心都在街心公园,离水果摊很近,谈完她会顺便去水果摊和奶奶拉家常。十点钟的阳光微斜,越过一栋陈旧建筑的脊背把街心公园一劈两半,楚小生和俞姐坐在阳光里,开始例行的问话。临走的时候,她问:“你爸最近怎么样?又不在服务区?”她知道楚大卫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
楚小生指着埋在光影中的沙县小吃店说:“最近,楚大卫都在那里闪现,泡那个福建女人。奶奶说他又开始作孽了。”
俞子薇想告诉他警方收集到的信息,楚大卫借钱赌博,高利贷犹如滚雪球一样成了一座山,而且有社会人员介入。想到楚小生还有几个月就要中考,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天上午,楚小生急着回来拿快递,逃过体育课跑回家。还没进家门他就听见吵闹声,楚大卫带福建女人回来鬼混被奶奶逮个正着。以前,奶奶不管这些破事,甚至还期盼着四十多岁的儿子能以这样的方式给她弄个儿媳妇回来,有时还刻意把楚小生支到水果摊给楚大卫腾地方。后来,奶奶发现这些女人都是野雀,叽叽喳喳热闹一番后,没一个有改造成家雀的希望。他再带女人回来奶奶就不高兴了,对爷爷说没有一个好东西。奶奶让楚大卫滚出去,不要带不三不四的女人在家里鬼混。福建女人脾气不小,回驳:“谁不三不四,嘴巴放干净一点儿。”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福建女人仗着牛高马大推搡奶奶,楚大卫好事被破坏了,也一肚子的火乱发脾气。楚小生看到奶奶坐在地上,就跑到房间,拿起墙上的木头关公大刀出来砍福建女人。楚大卫一脚踹过来,问楚小生凑什么热闹。楚小生转身拿起刀对着楚大卫砍,说他是败家子,这个家迟早要毁在他手里。从小爷爷就是这么骂楚大卫的。奶奶看他俩打起来,忙着过来护楚小生。楚大卫在女人面前被儿子这样打骂,气不打一处来,抄起板凳砸儿子。福建女人看一家子真打起来了,便急忙灰溜溜地跑了。楚大卫也被奶奶推出门,楚小生在屋里喊:“我迟早要把你杀掉!”
快递送来的回旋刀确实不错,除了没有开锋,尺寸、弧度、厚度都是按照他的图纸设计的。卖家说:“我用你的创意生产了一批不锈钢材质的回旋镖,做成工艺品在淘宝销售,要不多少钱你也买不到这个,光是制模费都要好几千块钱。”楚小生买了十把,放在桌上,锃亮发光,像一个个小巧的对勾。
地下商场有一家磨刀铺子,听说老板以前是扛着一条板凳走街串巷喊着“磨剪子嘞……锵菜刀”的江湖手艺人,在此租了一个商铺开起了磨刀铺子,主要是为屠户和附近人家磨刀磨剪子。他没有想到磨刀也与时俱进了,电动开槽、抛光,还有专门为不锈钢刀具开槽的模具,机器加工过后,师傅只要打磨检测验收就行。在高强度的聚光灯下,开锋后的回旋刀刀刃霜冷、寒光闪闪,楚小生宝贝似的用棉布包起来带回家。
不需要再去水果摊拿烂苹果了,楚小生在房间里重新适应了一下回旋刀的手感和重量。和木质的比起来,这种回旋刀手感好、有分量、威力大。他关上门,郑重地拿起回旋刀,吹口气,手一扬,刷地一下,回旋刀准确地插入门板,不一会儿,门上就釘进去一排,像造型奇异的挂钩。皓月当空,对着窗外的月光,他用缝纫机油轻轻地擦拭回旋刀,像对他曾经的那些宝贝刀一样。棉的柔软贴近它坚硬的体肤,油的润泽侵入它的心扉,刀就有了灵性,等擦拭完毕,月光就被勾引了进来。
第二天放学后,楚小生一个人去了烂尾楼。他站在楼顶,似俯视苍生悲怜天下,莫名来了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感。他在测试有效距离,对着一块工地木板反复抖动手腕,三米、五米、十米,足够了。高手过招,感觉比技术更重要,他要训练一种感觉。城市的黄昏无人欣赏,低矮的人群像没头的苍蝇在大街小巷四处乱窜,谁也不知道有个少年站在高楼看芸芸众生,会把一把刀插入夕阳的胸腔。
爷爷说过,只要吃苦,什么事情都能做好。每个黄昏,这座城市最高的一层楼上都有刀光剑影,一个孤独少年和刀的亲密语言只有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会懂。忙碌的人们总是向前看,往往忽略身边的高空。奔波于柴米油盐,岂有时间仰视一朵花开。
楚大卫不再带福建女人回来了,自己也很少回家。有天晚上十点多,楚小生去帮助奶奶收拾水果摊,他们每天晚上要把摆放在雨棚的水果全部收回屋子,第二天再搬出去。路灯下,他远远看见那个福建女人关了店门,挎着包,转身向坡上走去。市区地势起伏较大,依着几个山丘而建,所以几乎每一条马路都有不小的坡度。马路两边有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枝叶茂盛,把一条路夹在怀里蜿蜒曲折。楚小生想也没想,就跟在福建女人后面,看她去哪里。快到上坡的时候,一棵大树后面突然闪出一个身影,一把搂住福建女人。楚大卫!就是烧成灰他也认识。两人扭在一起走路,几乎看不清谁是谁的身影。走到一个小区拐角处,楚大卫把福建女人抵在墙角,低头乱拱她的脖颈和胸脯,像一个饥饿找奶喝的孩子。楚小生站在树下,感觉自己要膨胀起来。“奸夫淫妇!都不是好东西!”楚小生心里骂,赶紧转身回去,奶奶还在水果摊等着他。这个晚上,楚小生梦见了小翠,他也抱着她,像抱着一片月光。醒来后,他感到无比惭愧,自己怎么和楚大卫一个德性。
临毕业之前,楚小生还在考虑要不要带小翠去烂尾楼欣赏他的绝技时,他家里出事了。吴老师在教室窗户外面把他喊出来:“你爷爷在医院,你赶紧过去。现在就去,打车去。”这次,她都没有说“我在想啊你要打车。”等楚小生赶到医院时,爷爷已经走了,奶奶在外面哭天喊地,警察、邻居、社区阿姨等人都在,楚大卫坐在地上满脸鼻涕和眼泪。邻居告诉楚小生经过:楚大卫竟然背着爷爷奶奶把房子卖了!上午一个胖子找到水果摊,通知爷爷奶奶赶紧搬出去,房子要装修,说房东只答应租期延迟一个月,你们怎么还没有搬走。爷爷奶奶莫名其妙,说他们自己的房子没说要装修。争吵半天才弄清楚,楚大卫不知道在哪儿弄来公证处的公证书,他以爷爷奶奶在农村不方便为由,持公证书把房子卖给了这个姓钱的胖子。对方要房东的身份证复印件、签名,他都一应俱全。为拖延时间,他说一个月后交房,房子租给卖水果的老太太了,租期未到,人不能言而无信,还答应五万的尾款交房时再付。钱胖子问奶奶可还记得上个月他和楚大卫一起来水果摊问过她是不是住在那套房子里。爷爷当场就报警了,警察把楚大卫找来对质,楚大卫跪地求爷爷奶奶原谅,说他被高利贷逼得没路走了,要债的要卸他的胳膊,上次向家里借钱爷爷奶奶又不给,实在没办法。还说,先租房住吧,等他做生意挣到钱再买个大房子。“我信你的邪!”爷爷一拐杖砸到他的背上,楚大卫想跑,爷爷揪住他要和他拼命。爷爷本来就有高血压,气急过头,突发脑出血,没打几拐杖就歪歪斜斜地倒下去了。
俞子薇知道后特意过来安慰楚小生,并通知了爷爷以前上班的厂矿工会,让他们协助奶奶料理爷爷的后事。楚大卫像个哑巴,呆滞地杵在那里像个木头人,别人让他跪他就跪,让他捧着爷爷的灵牌他就照办。钱胖子见出了人命,吓坏了,但又不甘心,真金白银买的房子出了这档事,估计想杀了楚大卫的心都有。
七
日子一团乱麻,楚小生要杀了楚大卫。
奶奶大病了一场,办理完爷爷的后事一直没去水果摊。爷爷“头七”过后,楚大卫就失踪了,钱胖子来家里闹,说要不行就把家搬过来住。楚小生只有找俞子薇,這个时候非亲非故的俞姐才是这个家里的主心骨。俞姐带来辖区的民警做钱胖子的工作,买卖是他和楚大卫的交易,除了未付的五万元尾款,三十六万元现金大部分都被楚大卫付了赌博的高利贷,另外,天天泡在福建女人那儿吃喝玩乐,钱早被楚大卫挥霍光了。民警告诫钱胖子:房子是老太太的,这样闹下去是犯法的。再说找不到楚大卫,什么问题都说不清楚。钱胖子恼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说要么死在这家里,要么死在派出所。
这段时间,俞子薇每天下班都来找楚小生。两人依旧是穿过马路去街心公园。在四喜铜娃雕塑前,俞子薇安慰他:“别难过了,你是男子汉,奶奶已经够伤心的了,你要振作起来。”爷爷的去世对楚小生打击很大,爷爷是家里的顶梁柱,很大程度上爷爷在他心目中替代了严父的角色,对他严加管教,要他好好做人,虽然喜欢用方言絮叨,但亲情淳朴而深厚。
“我要杀了楚大卫!”楚小生坚定地说。这些天,楚小生仍然没有去上课。他怀揣回旋刀在地下商场疯狂地找楚大卫,在棋牌室、在沙县小吃店、在夜晚地下商场的角角落落,他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跟踪福建女人下班后的行踪。爷爷生前说过,楚大卫不死日子就不得消停。
“傻孩子,俞姐理解你的心情。都想杀了他。奶奶想杀了他,他把唯一的房子卖掉了,气死了爷爷;钱胖子想杀了他,他把钱胖子辛辛苦苦挣来的三十六万元花光了;派出所也要找他,他涉嫌赌博、借高利贷。但杀了他,爷爷能活过来吗?房子能要回来吗?那么多钱能还给钱胖子吗?”她习惯性地摸摸他的头,一大摊子事确实给少年楚小生带来了巨大的打击。
这天下午,小翠给楚小生打了电话,约他放学后在烂尾楼见。
黄昏的太阳直直地向西行,晚霞烧红了江面,城市的上空笼罩着瑰丽的余晖。小翠和楚小生并肩站在建筑的楼顶眺望,城市和夕阳都在眼皮底下,死了爷爷的楚小生伤感兀自而来,高空中越显悲凉。小翠用一个初中生的语言和女孩子的细腻安慰他,劝他早一点儿回学校上课,无论怎样都要去参加中考。
钱胖子开始像飞进地下商场的一只苍蝇,嗡嗡作响四处乱窜,誓把地下商场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楚大卫。后来,他不知道是受高人指点还是脑瓜顿悟,拎篮水果来看奶奶,和奶奶谈心。原来他也是从江北过来打工的,和爷爷还是同乡。夫妻俩开面馆十来年了,最近为了孩子能上附近的实验小学才狠下心来买学区房。当初,他图楚大卫开价便宜才毅然决定拿出全部积蓄买这套房。钱胖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和奶奶说这三十六万块钱是一碗面条一碗面条挣来的,是他们夫妻俩省吃俭用十多年的积蓄。似乎底层的奋斗经历都很类似,卑微的生活挣扎没什么不同,奶奶感触颇深,凄然泪下,说儿子欠债娘来还。
第二天,奶奶主动找社区要求拆迁,说一个临街的披厦确实影响文明城市的形象。几十年没有拆迁成功的水果摊竟然主动要求拆了,社区不仅特事特办,而且还给奶奶在小区里租了一个摊点。钱胖子拿到二十万元赔偿款的当晚,铲车、推土机、货车一起出动,在霓虹灯的闪烁下将水果摊连根拔起,施工队迅速填上了花格子砖。第二天,附近的人产生了错觉——老太太的水果摊不翼而飞,或者不曾有过。
奶奶还在自言自语,说还欠钱胖子十几万块钱怎么办,那是一碗面条一碗面条挣来的,又说儿子欠债娘来还。楚小生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悚然一惊。
当又一个晚上跟踪福建女人无果的时候,在小区的转角处、上次楚大卫在福建女人胸脯乱拱的地方,楚小生猛地贴近她,一把拽过她的头发,另一只手持回旋刀,尖锐的刀锋抵着她的脖子生硬地问:“告诉我,楚大卫死哪儿去了?”
福建女人开始以为是遇上打劫的了,惊慌失措浑身发软,等知道是拿木头大刀砍过她的楚小生时就慢慢镇定了,她吼:“兔崽子,你还来找我,我还在找他呢,谁知道他又找哪个女人去了!”
“别喊,再喊我弄死你!”回旋刀突出的弧度正好对着她的脖子,他用力抵了抵。
“你到底要干什么?”一丝寒意抵进福建女人的皮肤,她声音都变了。
“楚大卫肯定在你身上花了钱,现在他欠钱,你得还!”楚小生抓紧福建女人蓬乱的头发,她的头随之后仰。
“你要弄死我啊,我哪儿有钱,他的钱都赌光了,他除了赌还会什么?”福建女人痛得龇牙咧嘴。
楚小生冷笑:“他除了赌还会玩女人。你给我十六万,要不我就杀了你。”
女人一听要十六万,反倒放松了,说:“那你杀了我吧,反正我没那么多钱,如果少点儿还可以谈。”
僵持也不是办法,楚小生妥协了,说去她家里谈。一开始他想逼她去烂尾楼谈,但要路过几个路口,他没把握能降得住牛高马大的福建女人。她答应去她家,让他松手。他手一松,她就猛地跨出去。他一惊,便听见她大喊:“杀人了啦!楚大卫儿子杀人啦!”他害怕,想堵住她的声音,手一扬,一道闪光就追上几步开外的她,她玩命地逃,忘了伤痛,等回旋刀再次击中她的后背时,她才撕心裂肺地叫,“真杀人了,杀人了!”
楚小生没有飞出第三支回旋刀就落荒而逃了,他原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几天以后,俞子薇带着民警登上烂尾楼的最高层,楚小生拿着他收藏的一把日本武士刀守在楼梯口。“别过来,你们别过来!”楚小生神色紧张地喊。
民警通过对讲机调度特警,俞子薇喝住民警,让他们都退下去。她一个人走上来,贴近楼梯口,笑着说:“小翠告诉我你在这儿,她让我给你带句话,让你早日回去读书。”
他没说话,武士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怎么还有刀,这把叫什么?告诉俞姐来历。”俞姐习惯性地摸摸他的头。
八
楚小生没有参加这一年的中考。
福建女人只是皮外伤,楚小生精心制作的回旋刀威力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大。
半年后,俞子薇送楚小生回地下商场。临近春节,地下商场热闹非凡,沿街商铺都挂起了高高的大红灯笼,就连磨刀铺子的墙壁上都挂了一个红红的中国结。走进小区,楚小生看见奶奶的水果摊也焕然一新,奶奶站在水果摊前忙碌着她的生意。在路上,俞姐就告訴他,她在网上帮奶奶联系了南方的水果批发商,销售进口的车厘子、鳄梨、山竹,进价比较便宜,社区还帮奶奶在网上开了微店,随时发布信息,现在的生意比以前的那个水果摊还要好。
晚上,奶奶告诉楚小生,俞警官这半年为他可没少忙活,先是帮他请律师,找社区和学校,又给那个福建女人付了医疗费,要不他怎么可能在看守所待了半年就出来了。奶奶并不知道他是缓刑,以为回家就是没事了。他心里其实很清楚,也心存感激,宣判的时候,俞姐就在台下坚定地看着他,还是她那一贯的微笑。
奶奶又说起她的生意。不用去批发市场拉货了,俞警官帮她联系了批发商,直接送货上门。社区还专门在微信群里帮她网上销售,每天下班来拿货的人络绎不绝。“这样下去,很快就能够还上钱胖子的钱了。”奶奶看着他,肯定地说。虽然钱胖子多次明确地告诉过她,剩下的十五万元不用还了。“儿子欠债娘来还。”奶奶说得铿锵有力。他点点头,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楚大卫一直没回家,楚小生不再找他了,也不再玩刀了,只想一心陪着奶奶经营她的水果摊,一起还债。老子欠债儿子还,也是天经地义的。
小翠在寒假的一个下午来看楚小生。在街心公园的四喜铜娃雕塑旁,小翠说,他默默地听。赵伟考上了省重点高中,吴老师离婚了,王老师有偿家教被人举报了,俞警官为了他的事情还去学校找她作证……她忽然笑呵呵地说:“你看,这几个铜娃的脸从任何角度看上去都是在调皮地笑。”
他发现还真是这样,四个铜娃乐呵呵的,天真烂漫地笑着。临走,他对她说:“俞姐安排我去中等职业技术学校上学,过完春节就去,说国家有补贴,家里几乎不用掏钱。”
“那我放假去看你,反正也不远。”
是的,这座城市本来就很小。
据说这一年是寒冬,极寒天气,然而冬去春来,这座城市的人们并没有看到地冻严寒大雪纷飞,于是纷纷在微信朋友圈里配上实时照片吐槽:说好的极寒呢?这难道是一个假冬天?天气很好,就是预报不太正经。是的,暖暖的春天来了。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孙长江 期刊:《啄木鸟》2017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