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啄木鸟 > 啄木鸟2017年9期 > 〖好看小说〗种在天上的葱(短篇小说)

〖好看小说〗种在天上的葱(短篇小说)

分类:啄木鸟 更新时间:2022-10-04 16:11:27

八月十六日三伏

王进城吧嗒一声掉地上了,像鸽子拉出的一粒屎。

他终于逃出来了,乐得呵呵笑,笑出满嘴烤瓷牙。他站起来解掉腰里的绳,仰脸看天,天上火龙在喷火,呼啦一下就把他点着了。

狗日的秋老虎!王进城嘟囔着拍拍屁股,又跺跺脚,不顾行人侧目,转身朝城外走去。床单结的花绳从四楼窗口垂下,长长地在他身后摇晃,抖落一地太阳光。

王进城背手站在小碎门前,想着她见到他的那一刻,该有多惊诧,又会多崇拜他。知了喊了一天热,乏了,倦了,敛着翅睡着了,院里很安静,静得能听到蜘蛛在结网。

王进城抬手敲门,粗大的骨节震得防盗门咚咚响,却半天没人应,他使劲一推,门倒是开了,跟灵犀似的。

屋里可真暗,王进城站住脚,又喊,小碎儿!

还是没人应。

他继续朝前走,脚底下踢到个东西,弯腰捡起一看,是只奶瓶,奶嘴扯没了,瓶身布满了牙印,扭曲成恐怖的形状。

王进城攥着奶瓶不由脖颈子发凉,又虚张声势喊,小碎儿!这回,他听到自己的回声。

在抓拖把的时候,王进城碰着了玄关,稀里哗啦,笔筒、茶叶、玩具娃娃,滚了一地,好在都没碎,他手忙脚乱捡起来归位。

这会儿,王进城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只见不大的客厅,摆着电视、矮柜、塌陷的沙发,还有一把旧椅子。椅子折了腿,上边搭着旧衣服。仔细看,腿断处有牙印,还有暗红的血迹。

老鼠啃的?王进城嘀咕,这小碎儿得多干净,能把老鼠饿成这样。

王进城目光跳过沙发,落到通往后院的木门上,木门有抓痕,很深的四道,弯曲处更显力度,几近疯狂。王进城打量那抓痕,判断并非老鼠所为。老鼠爪子没那么大,也抓不了那么深。他一时思维紊乱,想不出,究竟来了什么大动物。

王进城目光下拉,忽地就看到了跳跳。几只苍蝇从跳跳身上起飞,嗡嗡嗡飞往后院。他这才闻到铺天盖地的恶臭。三只肥硕的黑鼠相继从跳跳身上窜下,也仓皇逃往后院。王进城愣了半晌,浑身冰凉,走近前,蹲在跳跳身旁,试图把她抱起来。跳跳少了一只手,白色腕骨阴森森露在外边。王进城闭了一下眼,从椅子上拿件旧衣服,盖住跳跳,连带盖住那双恐怖的眼。他似乎听到女孩子的尖叫、嘶吼,还有挣扎。七岁的女孩子,什么样的痛苦,能让她掰断椅子腿,留下那样的抓痕?

王进城静默好一会儿,唤着小碎儿,猛然急奔后院。王进城抬眼就撞上了屋顶那片葱,绿油油,肥嘟嘟,漂浮着无数透明光点,一行一行,仿若种在天上。

七月十七日初伏

太阳下火了,火烧着知了没命地叫,撕啦——熟啦——死啦——

碎婆脸上爬满了“蚯蚓”,一道又一道,她用手抹抹,没了,过一会儿就又有了。碎婆不再管它,就让它火辣辣地爬。

她挎着竹筐绕厂转了三圈,到处都是硬邦邦的水泥地,绷得比龟壳还紧,慢说挖土,撬都撬不动。残铁废钢大炉子,随处可见彩萤石,就是没有一寸土。碎婆来了半个月,除了跳跳谁也没见着,慢说人,连只家雀儿都没有。电话里倒有个人精,那也只算半个人。那人声高嗓门大,呵呵笑着叫她小碎儿。不过,他真不该说那样的话。想到当天的情形,碎婆脸发热,瘪瘪嘴,呸!啐了口干唾沫。

要是再打来,才不要理他。碎婆咕哝着,把蓝格子手帕拧拧干,搭头顶,一眼便瞅见了断桥下的河。荒郊野外,厂是废厂,桥是断桥,河也是枯河。但有河就有坡,有坡就有土。碎婆早闻到了土香,燥燥的,刺刺的,满满的,牵着碎婆的脚,在蒿草丛中走得跌跌撞撞。

土香。河香。草香。

不,河没水,是残留的腥。土香草香夾在河腥里,被七月的风一吹,像打面房里的鼓风机,扑到脸上又烫又呛。碎婆忍不住打了个热喷嚏。她用手扇,香味扇没了,脑门子突突一阵跳,耳朵里隐隐传来跳跳的哭声。她心里一紧:得赶紧刨完土,回家烫奶粉。

碎婆不顾涩捞秧(一种野草)拉裤脚,顶着格子手帕,刮开上层干土,露出下边的黑壤。真是好土啊,美中不足是有石头,就是那些彩萤石,紫的,绿的,红的,晒得烫手。碎婆一块儿一块儿把石头捡开,抡圆了刨子刨,然后把刨碎的土捧进竹筐。一筐土刨半天,碎婆临走又扯几把草,打算拿回去喂兔子,兔子比跳跳还能吃。

碎婆站起来,满世界下起金子,她不敢再动,舔舔咂不出一滴唾沫的嘴,稳了稳神,这才迈开脚。到处都在反光,天反光地反光石头反光土反光,就连狗尾巴草,都在摇晃着一闪一闪地反光,碎婆眼前就一直下金子。

她富婆一样地笑,心想,保准是孙悟空打翻了炼金炉,才掉下那么多金子。

唉,大热的天,也不知那死鬼逃出来没有。你说那么大个人了,就惦记着逃跑。他倒够大胆,自己跑吧,还要拉她垫背,一起跑,叫……私奔!那样的话他也说得出口。

碎婆想想怪窝心,呸!又朝地上干啐一口,谁要跟他一起跑,没正形。

碎婆把草扔进兔笼,用筷子插好笼子门,放下土,就进屋看跳跳。她眼睛一晃,瞧见儿子在院里搭衣服,心里一愣怔。再一晃,又没了。碎婆最近总出幻境。

幻境这词儿,也是进城老汉说的。进城老汉没进城以前是赤脚医生。头一回,碎婆瞧见儿媳客厅打电话,着实吓了一跳,以为闹鬼。随后又接二连三瞧见儿子儿媳回来,帮她刷碗做饭,洗洗涮涮,还哄跳跳玩。儿子留短须,穿拖拉板,儿媳剪发头,戴戒指,场景都真真的。她害怕。是真害怕。后来,在进城老汉开导下,她才慢慢习惯,习惯了进门一刹那看到些啥,如果哪回没看到,心里还怪凉的。幻境这东西,碎婆吸大麻一样上了瘾,那就是冬天的一炉火,夏天的一缸茶,熨帖人心呢。似乎是,幻境里的日子,那才叫日子。

小人儿正掰扯着玩木马,碎婆放了心,她退到后院,望着厨房屋顶犯愁。厨房是平房,顶上四周高一圈,正好能填土。但屋再小,顶也比她两个高,咋把土弄上去呢?碎婆想了老半天,在院里转了三四圈,又出一身汗,末了从柜子里拽根尼龙绳,又从墙角搬来梯子。梯是铁梯,还挺沉,碎婆挪挪歇歇,歇歇挪挪,梯子腿碰着脚面骨,生疼。她想啊,这回挪过去,就再不动它,架在厨房门口,方便上下。

碎婆用绳捆上筐,抓着绳子另一头爬梯子,然后站在屋顶提土筐。

碎婆真不碎,腿脚够麻利,所以她才敢想,把葱种到屋顶上。她要让那宝贝葱,笔直地扎进云彩眼儿,那就等于把葱种在了天上,多跩气(气派,个性)。要说这馊主意也是被逼的,到处水泥地,不刨土不种菜,再不养鸡不喂鸭,碎婆会闷死。

碎婆从头到脚晒得黑溜溜,汗津津,就像汗水泡大的咸鱼。这些天,她一趟趟刨土爬梯子,爬梯子运土,从河坡到小院,再从小院到河坡,一共运了十五趟,再有十五趟,估摸着屋顶就齐了。一趟一千五百步,十五趟就是两万两千五百步,她还有两万两千五百步得用脚板量。碎婆不怕累,碎婆有的是力气,她怕跳跳闹。跳跳总是饿,一饿她就哭,就闹,就喊难难难(奶奶奶),漆漆漆(吃吃吃),她就得放下筐扔掉绳,麻利儿地跑去烫奶粉。跳跳哦,真是饿死鬼托生的,晚一步都不行,这边叫“难”,那边就得给,抱不了奶瓶,立马就地打滚扯肚兜。肚兜是跳跳妈打南京寄来的,大红绸镶金边,里边装药草,防拉稀的,百十块,能让她随便扯?

碎婆泡好奶粉先在腕子上滴两滴,这才递给跳跳喝。跳跳夺过奶瓶,咕嘟咕嘟一气喝光,咳咳两声,举着奶瓶还要。碎婆又冲一瓶,跳跳又抱着瓶子喝,这回她一边喝一边拿眼珠看碎婆,眼珠斜斜的,定定的,就像衣服上的旧纽扣,黑不黑灰不灰,也不知想个啥。跳跳连喝三瓶奶,打了三个嗝,滚圆的下巴颏滴着奶,露出一嘴小白牙,搅闹了一屋子奶香。

一颗汗珠从碎婆的眉毛落到眼睛,又从眼睛流到嘴,碎婆舔了舔,涩,还带着苦。碎婆抱着跳跳亲,亲得肝儿都化了。

跳跳嘎嘣吐出一颗牙,釉子白的乳牙还沾着血丝儿。碎婆捧着牙叹气,“八岁八换狗牙”,跳跳都七岁了,七岁的娃子,唉,早该随爹妈上学啦。

跳跳不上学,跳跳张着嘴睡着了。她总是张着嘴,张着嘴喝奶张着嘴发呆,张着嘴哭张着嘴傻笑。涎水顺着她圆嘟嘟的下巴流到地板上,一只苍蝇跑来喝涎水,碎婆挥手把它赶走。

红色的电话卧在桌上,也睡着了。有时候碎婆听到电话响,匆忙跑去接,电话却又没声儿了,她判断不出,是她跑慢了,还是电话根本就没响。

不过碎婆知道,这时候跳跳妈不会打电话,跳跳妈只在月底来电话,这才月中;儿子也不打电话,跳跳妈去年有了龙凤胎,在南京又开了美容院,儿子里外一把手,忙得顾不上想家;这时候,进城老汉也不会打电话,离上回挨骂才过去两天,她气还没消。那人也是,不骂他,指不定还有啥混账话讲出来呢。

不打就不打,断了拉倒。碎婆嗓子痒,又赌气想往地上啐,最终忍住了。她朝喉咙里灌了一气凉茶,又抓根嫩黄瓜,咯吱咯吱嚼得满嘴汁液迸溅,肚子肠子胃总算下了场小雨。碎婆把奶瓶塞到跳跳手心,接着去运土。

撕啦——熟啦——死啦——热死啦——知了扯着嗓子叫。太阳明晃晃吊头顶,像流汗的铜镜。

钢铁厂倒闭了,人早散了,打工的打工,回家的回家,只剩下碎婆,陪着跳跳守院。但厂子昔日的规模还在,大,大得人心慌。

碎婆顶着蓝格子手帕,挎着竹筐朝河坡走,路上居然碰到一个人。那人穿黑背心,胳膊上有蝎子文身。他拉着一车锈管子,吱吱嘎嘎走在断桥上。见人很稀罕,见人拉车过断桥更稀罕,碎婆难免多看了两眼。她纳闷,那人走上断桥,打算将管子运到哪儿?

那人垂头拉着车,从眼皮子底下翻碎婆。

碎婆嘀咕,这样子翻眼看人,不是好东西。

王进城也不是好东西,龟孙,那么大人,见天想逃跑,还要拉上她,保准是脑袋给猪拱了。她要是跟他跑了,人家肯定不会笑话他,连他儿子都要把账算她头上。人家会说,晓得不?碎婆拐跑了人家的爹哎。多难听。呸!碎婆又朝地上啐一口。

“蝎子”从眼皮子底下一眼一眼剜碎婆,嗖,嗖嗖,匕首似的。碎婆顾不上再看他过断桥,赶紧拉开距离跑他前边。

她又闻到土的香河的腥,舒服得激灵灵打冷战,碎婆深吸两口气,把那香味儿吞下去,半晌舍不得出气。

七月二十七日中伏

碎婆从储藏室搬出那捆旱葱,叶子都黄了。葱是从老家带来的,原想炒菜吃,她来了以后一看,厂子没有一把土,又离市中心远,干脆种了。

碎婆解开捆葱的草绳,掐掉黄叶,一根一根把葱撸好。象牙色的葱白,碧绿色的葱管,黄澄澄的葱根,泼洒出满院子的辛辣甜香。

那王进城说,葱能降压降血糖,还能发汗退烧,治水肿,对,小葱治大病。讲治病王进城不忽悠,上回跳跳肚子疼,就是听了他的法儿,用几棵葱治好了。

跳跳总也吃不饱,饿了还肚子疼,拼命叫拼命喝奶,吃撑了又要拼命嚎。那天大半夜,她嚎得碎婆心惊肉跳的,荒郊野外,她也是没法儿,才打电话给王进城。

王进城懂中医,电话里他一点儿不含糊,说,这是肠绞痛,你赶紧煎半碗葱汤,喝下就好。

还真是,那汤喝下不多会儿,跳跳就嚎得轻了,又不多大会儿,她就只剩哼哼了,最后跳跳就睡着了,毛茸茸的脑袋拱进碎婆胳肢窝,幼鹿似的,睡得一抽一抽的。

碎婆以前听老辈讲过,神农尝百草,把葱认作日常调料,各种菜肴必加香葱,才能调和美味,小葱就此得了“和事草”的雅号。六月十六夜,家家户户去菜园取葱,回家叫娃子吃,娃子吃葱才聪明。估计这跳跳哇,就是小时候爹妈没给吃葱才变憨,往后,得多给她补补。嘿嘿,这么多葱种屋顶,葱生葱再生葱,管个够哦。

碎婆一边撸葱一边在心里盘算,“香葱蘸酱,越吃越壮”,啥时候进城,得给跳跳买瓶酱。跳跳吃了这些葱蘸酱,真变聪明了变壮了,就能跟着爹妈上学啦,她也可以回乡下,讨自己的生活啦。

听到电话响,碎婆手里攥着棵葱跑过去,沉沉气,有一搭没一搭,听听说说,说说听听,碎婆的手越攥越紧,到最后一松手,那棵葱软蔫蔫掉到了地上。

他还是要跑哦,要带她一起跑,还要带跳跳跑。

要命,这老头儿疯了,一準儿是疯了。

这回,碎婆没骂他。他顶认真,她知道他不是开玩笑,说话的声音干葱叶子似的赔着小心,也不呵呵笑了,他在向她求婚。

听他磕磕巴巴说完,碎婆半晌没吭声。

最后,碎婆叹了口气说,进城,要搁两年前,我铁定跟你,但现在不行,真不行。好好在儿子家待着吧,别想东想西。我们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也经不起唾沫星儿。瞧儿子待你多好,就冲那一嘴烤瓷牙,也别再闹了哈!

就是年纪大,才要过好剩下的人生,年轻人要打拼要幸福,咱一样有权利要幸福。

你跑了,儿子咋整?我和跳跳跑了,这房子咋整?

儿孙自有儿孙福,小碎儿,我们管不了那么多。不能为了他们幸福,咱就舍弃自己幸福,他们这样很自私知道不。跳跳是她爹娘的,她爹娘就该好好带身边养,房子也是她爹娘的,也该她爹娘自己看。

她爹娘是我亲生儿子,亲儿媳哎。

亲生也不行。你可想过自己?

我自己?碎婆还真没想过,她在心里扒拉个遍,占地儿最多的是跳跳,旁边住着儿子、儿媳,角落里,蹲着死去的老鬼,甚至隐约看到几只兔子几棵葱,可就是找不到自己。

我在哪儿呢?碎婆找不着,急得要哭了就是找不着。

你太善良了小碎儿,只知道付出,这正是他们的自私造成的!他们在欺负你善良知道不?

碎婆整不明白,老辈给小辈盖房娶亲,然后帮小辈带孙辈,跟着小辈活到老,变成棺材瓤,大家不都这样过的?儿子是好儿子,儿媳也不赖,没打她骂她虐待她,还寄这么多钱这么多稀罕物。她血压高,儿媳寄的银杏叶、桑叶茶、金银花、三七粉,一袋一袋叫她轮换喝,这么孝顺的娃子咋就成了自私?

我呀,打小脑瓜笨,想不明白你的理儿。碎婆说,好了,你都快七十了,我都六十五了,别作了,安生活着吧。我不跟你跑,更不会带跳跳跑,你也别跑,自家儿子,待家给他好好做饭打扫卫生,这辈子就这样结了吧。

我铁定要跑,他锁不住我,跑出去我就找你去,你也得跑。

他为啥锁你?

说来话长,我开诊所死了人,他们非说我治死的,儿子也说我老糊涂,要住一块儿看着我别乱跑,怕我回去祸害人。啥事,心脏病突发哪儿也救不活,凭啥说我治死的?整天锁狗似的锁着我,就是狗还得放放风出去遛遛弯呢!

进城老汉越说越气,越气越说,碎婆安慰他,你想啊,他既然锁你,就是对你不放心,你要是安安生生,搁家里做饭打扫卫生,没有跑的念想了,他还能锁你?

对啊,聪明!对,我先装着,装老实才有机会逃脱。进城老汉又呵呵笑了,笑完就胡侃,我带着你,你带着跳跳,咱一起跑,跑外地开诊所,愿意不?哦,要是你不愿意,咱去南京也成,去南京开诊所,跳跳还能见她妈,呵呵呵!

啪!碎婆恨恨地挂了电话,脑门子又突突一阵跳。这人,真不该叫他得意喽。

晚上,碎婆睡不着,跳跳抱着她胳膊,大夏天,毛茸茸的脑袋也钻她胳肢窝,睡得一抽一抽的。月亮影儿投窗户上,踱过来,闪过去,也是睡不着。

碎婆后悔跟王进城说那样的话,反倒启发他想出糊弄儿子的鬼主意。

要是他真来了,我咋办?要命哦!碎婆拿开跳跳的胖手,翻个身。

真带着跳跳跟他?嗯,他也养得起,后半生不错的依靠。

唉。

造孽哟,要这样走了,儿子儿媳,还有他那儿子,都乱喽。

电话里,王进城说他想家,想家里的药柜,想村口的荷花塘,要是在家,又该到采莲子制药的时候了。他说家里种满了树,大树,杏树、苦楝树、皂角树,最多的是枣树,刮的风都是绿的。晚上风那个溜,拖张席片睡枣树底下过夜,那叫一冷。他还说,乡下风溜,城里风厚,黏人。

碎婆家乡也有荷塘,不过不在村口,而是在村后,夏天啊,满塘的碧叶子红荷花,风一吹,香透半个村。

他说的也正是她想说的,她就不重复说了。碎婆只说,俺也想家,想家里的玉米叶子红薯秧。

王进城就说,还想芝麻叶擀面条,葱花点香油的那种,嗨,香啊,我整一年没吃到了。

可怜见的老汉,啥金贵东西,你来吧,来了我给你擀。碎婆说完猛然醒悟说漏了嘴,忙又圆场说,啥时候娃子们都闲了,用不着咱了,咱就回乡,我给你擀。

他又叫她小碎儿。她又想起自己年轻时扎辫子的模样,那时候多俊呐,穿着白的确良衬衫,杨柳细腰,在田间一摆一摆地插秧。跟死鬼认识的时候,他也那么叫,带儿化音,小碎儿。

小碎儿……

碎婆翻个身,打眼瞧见死鬼端坐在床前,耳朵夹着烟,后边站俩人,都看不清脸。碎婆脑袋咯噔一下,醒了,老半天头都是木的。

碎婆一身湖水蓝,在院里忙活,蓝短袖蓝胖裤,系着更浅一色儿蓝围裙,发髻圆溜溜闪着光。热浪翻滚,没有一丝儿风,葱管儿都晒烫手了。院子就是强反光火镜,就是法海手里的神器,火溜子罩着她,要把她招了,收了。可她碎婆不是蛇妖啊。

终于起风了,凉爽爽的,碎婆赶紧趁凉快撸葱,拿绳子上屋顶。大正午的,一股小旋风也跟着上屋顶,咻,咻咻,围着她转。屋顶那么烫,碎婆的汗珠子滴下来,砸土里净是小坑。碎婆把土开了垄,葱分行,种下去,再把土按瓷实了,一垄垄,一行行,齐整得像初生的娃子。碎婆欣慰地直起身,那些“娃子”她看不够,也听不够。谁说听不成,碎婆听着呢,听它们啪啪打开身体,活泼泼向着天空生长,自由生长。

“自由”,这词儿也是进城老汉说的。碎婆嘴角慢慢翘上去,翘上去,眉梢眼角净是笑。

风停了,屋顶更热,碎婆重新钻进了炼丹炉,到处红彤彤,闪光。恼人的小旋风还在围着她转,咻,咻咻!碎婆脑门也拉开风箱,血管烧得突突跳,这小旋风,火上浇油。老辈人讲,旋风里都藏小鬼,你啐口唾沫,就会出现一滴血,就把小鬼的阴招破了。虽然碎婆一次也没见过一滴血,她还是酝酿了干唾沫,照着旋风中心啐过去。

嘿,真中了。

隨着唾沫落地,旋风中心火起,火光迸溅。那火越来越旺,越来越强,火掺着光,光缠着火,团团将碎婆围住。

轰的一声,碎婆炸了。

碎婆脑袋炸了,心肝肺炸了,舌头也炸了。她撕心裂肺喊了声,跳跳唉!砰然倒地。

其实她想喊的是——跳跳唉,谁给跳跳烫奶粉?后边半句还没来得及喊出,就有只手悄悄插进她的脑壳,掐断了血管。

碎婆听到血管里的血,在汩汩流淌。

随着这流淌的声音,太阳化了,断桥化了,石头化了,土化了,梯子化了,绳化了,碎婆,马上也要化没了。

碎婆枕着亲手种下的葱,葱管贴着她的脸,肥嘟嘟,绿莹莹,咯咯吱吱往上长,那些葱尖尖哟,真要钻到云彩眼儿里去。

补记:

【其一】8月16日,某派出所接到王进城报案,在一废弃钢铁厂发现女尸。其中一具女童尸体遭老鼠毁坏,具体死亡原因不明。

【其二】8月25日,经过调查,死者为留守老人吴碎及其智障孙女梁跳跳。吴碎现年六十五岁,生前负责照顾孙女梁跳跳,死亡原因为脑出血。吴碎子女在外打工,吴碎死后,其孙女梁跳跳无人照料,饥饿致死。

【其三】现场发现墙壁、门框抓痕,椅子啃咬痕迹等,皆为梁跳跳过度饥饿、死亡前痛苦挣扎所致。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牛红丽 期刊:《啄木鸟》2017年9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