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疑是天气太冷的缘故,把血管一样的盘山公路冻得痉挛。公路一痉挛,车就开始颠簸。车一颠簸,车上坐着的人就开始紧张。或许是自我安慰吧,有人唱起了歌,但那歌声分明也是紧张的,像是谁在歌者的喉咙里放了辣椒酱。如此一来,车反而颠簸得越加厉害了,像一只被歌声吓丢了魂的羊。它使劲一抖,竟把歌声和紧张同时抛出了车窗之外。于是乎,车内便只剩了静寂,和静寂包裹着的更大的静寂。
静寂是必要的。唯有静寂之人,才有资格去大山包朝圣。
越往上走,雾越大,形成一张天然的白纱巾,将大山包整个罩住。我很想亲手掀开纱巾,偷偷地瞅一瞅大山包的样子。但我伸了几次手,都缩了回来。我怕这一轻佻的行为,会触犯山神,遭受惩罚。我的欲望和贪婪太泛滥了,我必须学会控制。在这仙境之地,我只想做一个谦卑的人。像地上的一根草那么谦卑,一块石头那么谦卑。草和石头,是大山包的胡须和骨骼。我从它的胡须上,看到了岁月浸染的风霜;又从它的骨骼上,看到了时间雕刻的密码。这两样东西,都深深地震撼了我。
我静静地在大山包走着,像一朵云在天空中走着。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有了高度。我想飞,但寒冷阻止了我。寒冷有时是另一种温暖。因为,它会提醒那些如我一样的幻梦者,你一旦起飞,就有可能成为雕塑,成为向寒冷献祭的礼物。所以,如果你既没有翼装飞行者那样的翅膀,又没有他们那样的胆量,那就老老实实地在地上行走好了。飞翔和行走,都是活着的形态。飞翔有飞翔的美,行走有行走的美。无论你选择哪种方式生活,目的都是为了自由——生命的自由。
在通往大山包制高点的路旁,我遇见一个卖烤土豆和烤鸡蛋的老妇人。她身披一件麻布缝制的寒衣,面孔被冻得通红,嘴唇瑟瑟发抖。但她就那么坐着,仿佛一个打坐念经的人。从她身旁走过,我听到一种骨折的声音,从她体内发出。她常年生存于高寒地带,经受风雨的洗礼和太阳的炙烤。她用一生的时光,来替大山包的一瞬间作证。这种生命的顽强和坚韧,使我欲哭无泪。忽然间,我觉得这个老妪是上帝专门派来大山包替朝圣者示法的。这样想着,我心里顿时升起对老人的敬意。于是,当我再次回眸凝望她时,我耳朵听到的,就不再是骨折的声音,而是一种经幡飘动的声音。
那声音随着雾气越飘越远,后来又完全化成了雾,雾又变成颗粒。那每一滴颗粒,都是水死去后的“舍利子”,围绕着大山包在转经。我站在山顶上,凭栏远眺,试图看清山的远方。但雾实在太浓了,我的目光被乳白和圣洁给挡了回来。
我回转身,用衣角擦去眼镜片上的水雾。这时,我隐约看见有几个裹着头巾的妇女牵着马在山的对面站着。我走过去,那些马一律低着头。起初,我以为它们是害羞。待走近些,我才体察到马那表情里的疲惫和眼眶里的泪水。马的泪,也是大山包的泪。我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我要把这高寒地带的英雄形象带走,顺便把英雄背后的疼痛和温暖一并收藏。那幾个牵马的妇女,一见到我就大声嚷嚷:骑马吗?便宜嘞。我极力摆手,自顾朝前走着,他们仍跟着我纠缠不休。马照旧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以及路上的马蹄印。那些凌乱的蹄印,酷似一把把被光阴磨变了形的月牙刀,割着大山包的皮肉。马每走一步,大山包就会发出疼痛的呻吟。而那每匹精瘦的马背上,都驮着一个移动的“大山包”。
我再一次感觉到寒冷,被美刺伤的寒冷。我努力要摆脱牵马人的纠缠,像马要努力摆脱被缰绳套住的厄运。瞬间,我跟那些马匹结成了兄弟。我们共同流浪在这高寒地带。我们都被时间流放了。我们走过了昨天,到达了今天,并正在走向明天。大山包只不过是我们流浪途中的一个驿站。
既然是驿站,那就不要多做停留,前方的路还远着呢。我开始在浓雾中四处摸索,寻找下山的路。这时候,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条狗,无助地望着我。我想,这个地方怎么会有狗呢?难道是它触犯了天条,被贬斥到了大山包,受困于此若干年,只为等待可以解救自己的人。像孙大圣当年被佛祖压在五指山下,等待去西天取经的唐僧那样。这条狗很有灵性,它一眼就看穿了我绝对不是它命中的唐三藏。不但不是,而且似乎还察觉到我也是一个在到处寻找高人点化之人。由是,它朝我轻吠了几声,像一个被逐出佛门的沙弥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就独自逃开了。
逃开也好,它走它的路,我走我的路。
雾丝毫没有散开。我既像是被雾裹着在走,又像是被自己的想法裹着在走。我经常被自己的想法打败,又经常被自己的想法放飞。这么说来,大山包倒成了我想法的栖息地,那我应该算是大山包的一只黑颈鹤吧。我来大山包,不是来赏景的,也不是来悟道的,而是来越冬的。尽管,这个季节并非冬季,而是初夏。可人内心的季节,谁又能说得清楚呢?有时,一个人在一天的时间里就可能历经春秋冬夏;甚至,在一个小时里也可能历经好几次四季的轮回,不是吗?
这样一想,我的心里顿时一片祥和。
返回的途中,有人不断地发出遗憾的叹息。他们说:要是没有雾就好了,也不致于啥都没看到。只有我沉默着,像沉默着的大山包。我知道,真正的交流是不需要语言的,就像真正的风景都在人的内心深处。我以沉默理解大山包,大山包同样以沉默理解我。你看,那漫天弥漫的浓雾,不就是我与大山包进行交流时涌起的纷飞的思绪吗?
也许,正是他人在大山包什么都没看到,我才因此看到了大山包的全部。
巴廉寺的黄昏
巴廉寺是巴廉寺的过去,就像黄昏是夜晚的过去。
过去的巴廉寺,香火鼎盛。只要寺内的晨钟一响,整个安澜镇的人都能听见。听见之后,人们该做饭的做饭,该种地的种地。倘若有年岁大的老人,既做不了饭,又种不了地,就端张凳子,坐在屋门前的山头上,看朝阳初升,飞鸟出林;看日子怎样催老了自己,春夏如何荒废了秋冬。到了傍晚,寺庙的暮鼓复又响起,种地的人慢慢朝家走,倦鸟衔着落日归巢。那些望山的老人呢,抽完最后一锅烟叶,也披着暮色的袈裟回到了自己最后的岁月。
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一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一生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而那安澜镇的历史,就这样周而复始地在巴廉寺的晨钟暮鼓声中轮回。后来,不知道这历史的车轮轮回了多久,巴廉寺也开始在轮回中渐渐老去。晨钟生锈,暮鼓破裂。那敲钟捶鼓的僧人,俱已圆寂。巴廉寺只剩下巴廉寺这个名字。
时间的针脚滴答滴答地走。走着走着,又是若干年过去。或许是安澜镇的人们为了纪念巴廉寺吧,竟在它的废墟上盖起了一座学校。学校面积比当年的寺庙不知大了多少倍,能容纳好几百学生。说也奇怪,那些学生仿佛全都受了巴廉寺的福佑,每天勤奋用功的朗朗读书声远远盖过了当初的晨钟暮鼓声。他们将佛法幻化成自己的智慧和聪颖。读着读着,一个个便如鸟儿一样,飞向了祖国的四面八方。学生在变换,老师也在变换。唯一没有变换的,是学校操场上的那几棵香樟树。自从巴廉寺修建以来,它们就挺立在那里了。默默地生,静静地长。到如今,树龄已愈百年。
可树毕竟不是人啊,这人世间的兴衰,树又怎么能懂。
这不,也是突然的一天,学校宣布要合并了,需迁往另一个地方去。没多久,树便眼睁睁看着那些脸上稚气未脱的孩子,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巴廉寺,离开了巴廉寺的白天和夜晚。从此,原本生机勃勃的学校挂满蜘蛛网,成了危房。那几棵树呢,再也听不见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叶片灰扑扑的,只能独自承受着内心的百年孤独。
孤独是残忍的,它使树失去了时间,也失去了季节。大概是风可怜树吧,总喜欢用手抚摸它。可风刚一触碰,树叶就簌簌朝下掉,像一个孤独的女人掉下的头发。太阳更是心慈,老想着要给树一些温暖,每天都用光芒照射它。可越照树越打不起精神,反惹得天空也跟着泪流满面。
直到有一天,另一个更加孤独的勇敢者来到了巴廉寺,将学校翻修加固后改造成了旅馆,那几棵树才终于摆脱了孤独的纠缠而重现葳蕤。
这个孤独的创建者,大概是个艺术家。他保留了学校原来的样子,就连楼层和客房都是按年级和班级来命的名。这让来此投宿的客人,都有回到学生时代的幻觉——那些往昔的迷离、激情、彷徨和忧伤。人啊,真是太过聪明。我们肉身回不去的地方,就用记忆去抵达;记忆抵达不了的地方,就用心灵去凭吊。
在这个夕阳辉映的黄昏,我找到了自己青春期的印象。
吃过晚饭,伫立旅馆门口,清风从我的面孔拂过,也从我的想象中拂过。忽然间,我有一种想要去周围转转的冲动。像读书时从夜自习的课堂上逃出,跑去学校后面的山坡与女同学幽会,共同仰望天空上月亮的羞涩和星星的心跳。
沿着旅馆左侧的小路行走,四野无比安静。我仿佛不是走在巴廉寺的土地上,而是在心灵的地图上漫步。这么些年来,我一直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宛如一只蝴蝶,藏在花蕊的中央;或一只蜗牛,躲在厚厚的硬壳里。我的心就是我的整个宇宙。我把自己包裹得越紧,我的心境越是开阔。
在巴廉寺散步,我感觉我的心里也供奉着一座庙宇。
小路的下边,是一个大大的池塘。池塘右侧,栽种着大片的荷叶。斜阳照在荷叶上面,像金黄的稻草裹着一个绿色的蒲团。蒲团浮在水上,像佛法浮在经文上。我停下脚步,俯身池面,我以这种方式向荷叶叩首。
越往前走,小路越幽静。有蛙声从池塘边的青草丛中传出来,它们是大地上隐身的歌者。兴许是这歌声实在太美妙了,使路两旁的各种花朵竞相绽放,纷纷向它们的偶像悄送暗香。其中,绽放得最为娇艳的,是一片白玫瑰和一片红玫瑰。我怕自己的走动和注视,会干扰花儿们示爱,只好假装啥都没看见似的转过头去,望着远处的霞光偷偷地微笑。
我的微笑,是另一朵盛开的花。
围绕池塘慢走一圈之后,夜幕徐徐降临。月亮高挂在天上,如一枚銀盘。巴廉寺的月色是迷人的。我顺着月色指引的方向,回到住宿的旅馆。我住的房间是初三(3)班,跟我同寝室的同学是一位诗人,他正躺在床上,写一首关于巴廉寺的诗。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他显得有些焦虑,以为我又要调皮捣蛋,拿他的诗来佐酒。为使他心安,我故意转过身子,用背朝着他。果然,他一下子就放松了警惕。我见时机成熟,瞬间以假寐的手段,盗走了他的诗稿和才华,并连夜在梦里编织出了这篇散文。
不知这算不算补上了一堂我缺席多年的晚课。
谨以此记献给我在巴廉寺黄昏的游走和夜宿。
分类:散文随笔 作者:吴佳骏 期刊:《啄木鸟》2017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