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啄木鸟 > 啄木鸟2017年11期 > 〖好看小说〗最后的鼓王(短篇小说)

〖好看小说〗最后的鼓王(短篇小说)

分类:啄木鸟 更新时间:2022-10-04 22:14:06

进入夏天,河水涨了上来。

涨也是白涨,罗小民心想。太多黄水流污,死去的家禽,以及巨大如气泡一样膨胀起来的臭烘烘的浮猪,甚至死婴,从上游漂来,那些你根本想不到的东西簇拥在水上,像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向南流去。这样的水别说喝,就连洗衣服都放不下心,不干净的东西会给村里带来瘟疫,一旦染上牲畜会死绝,这种事此前不是没发生过。住在上游的人,不管什么,不想留了,大水来的时候顺手往里一扔,他们倒把自己撇干净了,而下游,像大雁垱这样的村子,往日都是在门前打水,如今却要走两里路,到村口的深井里去挑。

罗小民坐在石阶上发了一阵愣,河面不断漂过来的东西令他感到恶心。他希望看到的不是这些,而是船,最好是大帆船,像课本里描写的那样,由一个讲义气的船老大掌舵,跟他说一声,就可以上去,就可以……可村里人说,门前这条河已经三十年不行船了,它作为航道的日子早已作古,顶多捕鱼的小木船偶尔从这里经过。

罗小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太阳斜在西边,一脸通红,像个受气包,在平原上显得孤独而难过。罗小民心里想,一个人每天这么东西来回地转,不孤独才怪。太阳没有伴,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他每天也是从东到西,老早起来走路去镇里上学,下午放了学再走回来,如今,他多了一件事,放学后,要把家里的水缸挑满。

罗小民今年十四岁,读初中二年级,力气一天比一天大,以前要挑四担,用的是小扁担、小水桶,现在他跟大人一样,用大水桶挑,只三担,水缸就灌满了。挑完水,他希望像往常一样,看到爷爷吆喝着从村口把那群下蛋的老鸭赶回家,可今天,迟迟未见爷爷的影子,也没听见他的吆喝声。天上飞满晚霞,罗小民搬了凳子到门口写作业,上午老师找他谈话,决定让他代表学校去参加作文比赛,要是获了奖,就能去常德参加夏令营——常德的码头才叫真码头,可不像大雁垱,有名无实,那里的船能过洞庭,到长沙,进而漂洋过海,相信一定能找他想找的人。如果船不行,那就坐火车,坐飞机,他早打听过了,飞机、火车常德都是有的。

罗小民坐在那儿,久久未能动笔,等他回过神,天已经黑了下来。

一层水汽乘着夜色从石码头那边漫过来,青蛙在田野喊叫,村里的灯火也陆续亮了。他看见奶奶摸摸索索,倚着门,迈着细如竹竿的腿,前一脚后一脚,艰难地跨过门槛,在那张十年如一日,一直放在原地不动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奶奶眼睛不好,一下看得见,一下看不见,分不清白天黑夜。她分不清世间的黑与白,却有着比谁都清醒的脑袋,六年前那件事她记得清清楚楚,陌生人路过时跟她说什么话,她也能一字一句复述出来。她坐下来就喊罗小民的名字,接着又喊爷爷。罗小民答着,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进屋生火做饭,还是去找爷爷。那群老麻鸭已经回来了,呱呱啦啦在墙根喧哗,可放鸭的爷爷依然不见踪影。新闻里说,这个雨季很不寻常,不少老人和小孩儿不小心掉到河里被水冲得不知去向,爷爷老了,会不会在放鸭子时脚底打滑掉到河里去……想到这儿,罗小民毫不犹豫地将堂屋的灯开亮,然后,转身出了门。

他沿着往日爷爷放鸭子的方向一路寻去,挨近村口时,看见了那个人。爷爷正兴高采烈地哼着“里格朗”,像捡了鸭蛋,不,应该说比捡了鸭蛋还要高兴百倍,捡到鸭蛋时他頂多只是满脸堆笑,绝不会如此快活地哼歌。罗小民明白,爷爷哼歌的时候就是他最快活的时候,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事令爷爷如此欢心,连鸭子都抛到一边不顾——周末,罗小民去放鸭子,若是偷懒开溜,肯定会挨骂,爷爷怕鸭子祸害别人的庄稼,更怕它们将蛋下到不知道哪个草丛或者水氹里,丢了鸭蛋,等于丢了一切。这个家,鸭蛋是唯一的可倚靠的财富,没有这群会下蛋的老麻鸭,这三口之家就维持不下去,罗小民的书也就读不成了。但现在,爷爷不知为何,将鸭子丢到了脑后。

最近,爷爷有些反常,行迹可疑,罗小民早就闻到一丝气味,爷爷经常偷偷地躲在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如同背书。

爷爷那天像是走了很远的路,看上去有些疲惫,吃过晚饭,看完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就上床了,平素他绝不这样,一定要将一部名叫《亮剑》的电视剧看完才去睡觉。罗小民在自己的房间写作文,屋外池塘青蛙叫得令人心烦,此起彼伏,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好像少叫一声,别人会把它们当哑巴似的。罗小民想了半天,决定将题目定为《放鸭的爷爷》,其实,他原本有更好的题目,关于爷爷的绝佳题材,爷爷曾是那个行当里名头最响的人物。但他不敢写,甚至不敢想,那令人后怕的往事还历历在目。

罗小民写下题目的时候,听见奶奶在堂屋的神龛前念经,奶奶的声音没有青蛙大,却比青蛙更能扰乱他的心神。

那天,乾明寺的高僧路过大雁垱,进村弘法,大字不识的奶奶在听过一堂讲经课之后,闹着要跟去出家,人家师父一听老太太要出家,吓得拔腿就跑,当即收拾行李,离开了村子。寺庙不是养老院,更不是医院,奶奶老成了那样,坐在那儿都颤微微的,他们嫌她年纪太大,不收。不过,临走时,师父教会了她念经,每天念一万声阿弥陀佛,据说只要这样,时候到了,佛祖就会发愿显灵。奶奶原本只是眼睛不好,脑子却很清醒,自从念了佛,便开始有些颠三倒四了,罗小民心想,就算是个正常人,一天念一万遍同样的话,只怕也会忘了自己是谁,又身在何方。不过也难说,就像上英语课,老师说了,得下苦功夫,书读百遍,其义自现,背得多了,自然就记住了,然后才会用,那些单词的意义会深深地刻在脑子里,难道佛祖他老人家是另外一位英语老师?只是上的课程不同?

……

不知道奶奶的诵经声持续了多久,当罗小民将作文写完,堂屋已经没了声响,灯也熄了,四下一片寂灭,大概奶奶也睡去了,唯有屋外的蛙鸣依然如故。罗小民看了一下桌上的钟,针尖指向了十一点半,必须睡了,不然明天早上起不来。他站起来埋头收拾作业本,将它们塞进书包,眼前突然一暗,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杵在了房门口,吓了他一跳。是爷爷。

“爷爷,你起来撒尿?你走错地方啦。”

爷爷不说话,像猫一样小心地哈着腰向他走来,同时,伸出蒲扇一样大的手朝他晃了两下。

难道爷爷在梦游?罗小民心想,这下坏了,爷爷梦游的时候,是怎么敲他的脑袋都敲不醒的,如同鬼附身,不受控制地乱转,上次就是这样,最后还是奶奶朝他身上泼了一盆冷水才醒过来。可是,爷爷前不久中过一次风,医生说,不能再往身上泼冷水了,不然,会出事的。

爷爷走到罗小民跟前,伸手将孙子的嘴巴捂住,轻声说道:“小声点儿,别把隔壁的人吵醒。”看来他并不是在梦游。说完这句话,爷爷把手移开,然后指了指罗小民那张床,示意让孙子钻进去。罗小民不明所以,深更半夜起来,让我钻床脚干嘛?爷爷不答,轻轻地吐出两个字:“箱子。”

罗小民费了很大劲才把那只木箱拖出来。不是因为它重,而是太大了,床那么矮,自己的个子比去年长高了一大截,要很吃力才能弯下身,匍匐着爬进去,在做这些的同时,他不能弄出太大动静,不然会把奶奶吵醒。箱子上布满了尘土和蜘蛛网,手摸上去,油腻腻的,给人一种恶心的感觉,他不知道爷爷为何让他将这么一只又脏又旧,又笨重的箱子弄出来。印象里,很多年前就有这么一只箱子蹲在床脚,但他从没想过要爬进去打开,谁家角落不堆积一些陈年旧物呢?

将那个箱子拖到灯下,罗小民发现它破了好几个洞,一看就是老鼠咬的。爷爷将房门关住,又让孙子退后,然后,向前慎重而小心地打开了这个满是老鼠洞的箱子。只见里面全是穿破了的旧鞋、陈旧的早已淘汰多年的煤油马灯、缺了口的满身都是裂痕的陶罐,另外,还积了成堆的老鼠屎。并没其他什么特别的东西,爷爷在找什么呢?只见他忽略了旧鞋子,也忽略了那些破陶罐,用手拔开成堆的老鼠屎,如同像拨开重重迷雾,难道要看见真山真水?可罗小民并没看见什么真山真水,只看见两根木棍和一面鼓,它们压在所有东西的最下面,就像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子。看到这两样东西,罗小民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怪不得爷爷要在半夜背着奶奶,偷偷过来。这个家不能容忍任何与鼓有关的东西,要是奶奶发现他藏着这些东西,天就会塌下来。

罗小民看见爷爷用衣袖抹去了鼓上的灰,又哈了几口气,用手擦干净了那对木棍。棍子是紫檀做的,擦拭之后颜色深褐发亮,只是那面鼓,边沿开裂,蒙在上面的牛皮也被虫钻了很多细孔,放在灯下,光对穿而过,地上筛下一群密集的斑点,它坏了。再好的手艺也抵不过时间的侵蚀。不过,爷爷好像并不失落,这种情况大约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是老鼓匠,当然知道这个,只要鼓梆子还在,重新换牛皮蒙上,就仍然是一面好鼓。

“为什么藏在这里,不怕奶奶发现?”

“就是怕她发现,才藏到你的床脚。”

爷爷说,其他几副当时都被奶奶烧了,这个鼓跟了他差不多二十年,舍不得。

罗小民觉得爷爷藏的位置确实高明,过去那么多年都没发现,现在就更不会发现了。如今奶奶眼睛不好了,就算把东西摆在她面前,也未必能认出来。可爷爷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她的耳朵灵得很,眼睛说不准哪天也能看到。

“她装的,为了看住我们爷孙俩。”爷爷说。

可罗小民觉得奶奶一点儿都不像在假装,她一天到晚只是在屋前屋后很小的一块范围转悠,十年前就穿不好针了,缝东西要让罗小民把线穿好,递到手上去。不过,他也很生疑,因为有时候,奶奶会拄着拐棍,跑到村口去等他放学,看不见路怎么可以走那么远?村前有河,中间还有不少堰塘,放鱼的人在上面走来走去,踩得溜光水滑,一不小心就会掉到塘里。由此可见,奶奶的眼睛是时好时坏的。罗小民得遵照爷爷的意思,严格保密。他们把木棒和鼓重新收拾好,放进箱子,并且将箱子推到了床脚最深处。他发现,爷爷这次没把鼓压在最底下,而是直接放在了上面。

在大雁垱,最早醒来的是炊烟,它们醒来之后,再继续摇醒大地上的其他事物。炊煙升到一定高度,会跟晨雾和水汽搅合在一起,平铺着,在半空中形成一层松散、平行而又很有条理的烟岚。晨风徐来,那层烟袅袅娜娜,出现小幅度的扭曲,像松树木头的切面。其实,它更像一幅画,一幅上面铺着一层厚厚丝绸的画,罗小民觉得,如果让他写一篇作文,他一定会如此形容自己村庄在晨雾中醒来的样子。

爷爷放鸭,罗小民上学,奶奶看屋,三人分工明确。

罗小民穿过小镇,朝校门口走去,他发现街道两边出现了很多鲜红的宣传标语——“热烈庆祝澧水流域鼓王擂台赛在我镇举行”。第二节课做完课间操,校长在台前讲话,交给全校学生一件任务,为了迎接鼓王擂台赛的举办,学生们要组织文艺汇演,排练欢迎仪式,到时候,很多省里、市里的媒体要来采访报道,这是本镇有史以来最大的文艺盛事,怠慢不得。

爷爷昨天一定是到镇里报名去了,所以连鸭子都可以不管,回来还那么高兴,这样的事,爷爷哪里能忍住诱惑?可是,他很替爷爷担心,爷爷曾向奶奶发过誓,再也不碰那张鼓,再也不去当打鼓匠。

罗一木出身鼓书世家,鼓书技艺传到他手上不知道是多少代了,他的名号凡是澧水下游,跑过点儿江湖的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罗一木的父亲,也就是罗小民的曾祖父,艺名罗天响,曾是澧水河上的一代鼓王,年轻时,因为鼓打得好,大户人家办红白喜事必请他,就连桃源山里的土匪娶压寨夫人,也不辞劳苦走两百里路,用马将他驮到山寨去唱。一九四九年刘邓大军去四川,从湘北过境,罗天响带着儿子在码头为解放军专门表演节目,只有十来岁的罗一木在那次演出中一炮而红,当时还上过报呢。罗一木的儿子罗树林,能接他的班,对鼓、三棒鼓、渔鼓,样样精通。那时候,罗一木带着二十岁的罗树林活跃于各茶楼酒肆之间,谁家有什么红白喜事,以请到他们为荣,那是真正的角,好比京剧里的梅兰芳!那一年,罗一木带着罗树林在王金宝的庆丰茶楼说了两个月的《七侠五义》,场场人头爆满。王金宝有个侄女叫王燕玲,当时在茶楼帮事,生得那个好啊,雪白的脸蛋,细长的腰身,整个儿水淋淋的,说话像玉屏滴水,令人心旌直颤,她朝你笑的时候,哪个小伙儿见了都迈不开腿。都说当时茶馆生意好,一半是因为罗一木父子的鼓书打得精彩,另一半则归功于王燕玲,有些人根本不是来听书的,而是来看人的。听完书,看完戏,人人都想将这个美人胚子揣在兜里带回家去。王燕玲早就心中有主,她跟罗一木的儿子罗树林站在一起,那叫一对璧人。罗一木能不知道?他把一切看在心上,好菜要及时下手,扒进碗里才算是自己的,否则,随时会被野狗叼走。王金宝希望罗一木父子长期在茶馆打鼓说书,压台,莫被别家抢去。开始王燕玲的爹妈还有些反对,说,这家人世代打鼓,打鼓匠这行业在旧社会说白了跟乞丐没多大区别,属下九流,在人前卖嘴皮子混饭吃,现在虽然不与乞丐等同,终究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将来只怕也很难大富大贵,这个乖致女儿,平素珍珍宝宝,就是为了待价而沽。可王金宝在一旁撮合,加上罗树林跟女儿原本有情,也就水到渠成了。

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作为孙子,罗小民也是从别处听来的。罗小民只知道,从自己记事起,常常跟在爷爷和父亲后面,走村串巷,进茶楼,出酒肆,与其说吃百家饭,不如说是游玩,爷爷和父亲打鼓卖艺,自己就是跟他们屁股后面的一根小尾巴,混吃混喝。方圆几十里,没有哪个村子没去过,有时母亲也去,在一旁敲边鼓,加油助兴。那时候,罗小民还不懂得人世间的苦,而那个家是那么的美好完满,他们的日子就像打鼓说书那样有滋有味,令人羡慕。爷爷说,将来要让罗小民接班,把祖辈的技艺传下去。罗小民不学,他怕同村的孩子编话骂他,“龙生龙凤生凤,鼓匠的崽崽闹丧场”,死了人,鼓匠必须要去唱,唱得越大声越好,这就叫闹丧。其实,这打鼓啊,据说是庄子他老人家发明的,原本就是为死人唱的,名曰“丧鼓”,后来才有了说书的形式。有一天,庄子的老婆死了,他拿着个脸盆在灵前拍着唱,旁边的人觉得脸盆不雅观,不好看,就给他换了个鼓,如此,传到了现今……

罗小民问爷爷:“真的要去唱?”

“当然去,鼓王奖金有四千块,放鸭子要放一年。”

“四千块?不是骗人的吧?”

“报名处那个文件上写得明明白白,四千块,整的!”

“奶奶那儿怎么办?”

“你不说,我不说,她怎么知道?”

等拿了奖,钱到了手,知道了,就认个错,再把鼓扔掉,反正从此以后也不会打鼓了,爷爷看着孙子,双眉紧蹙不说话。他不说,罗小民也看得出来,这个孙子早就读出了爷爷的心思,并且觉得爷爷想得对,他相信爷爷,对于鼓王的称号可以手到擒来,而放鸭是那么辛苦,但他心里又感到很害怕。

澧水河静静地流,没日没夜,它经历了繁华,也经历了萧条,并没因为码头上有船停靠或者没船停靠,而变得干涸,好像这个世界与它没有多大关系,住在它边上的人有着怎么样的烦恼也跟它没有什么关系,它只是流,日夜不息。罗小民捡起一块大石头,往河里用力掷去。

爷爷每天按时去放鸭,到天黑了也按时回来。只是,这个按时之中添加了别的东西,爷爷在偷偷创作新的鼓词,抄好了塞在衣袖里,没人的时候,就拿出来背。外人不知道,罗小民知道。爷爷的举动千万别让奶奶发现,不然的话……更令罗小民苦恼的是,他该写一个放鸭的爷爷呢?还是写一个打鼓的爷爷?奶奶从小疼他,罗小民不想把一个她不愿意看到的爷爷写出来,可是,只有打鼓的爷爷才是真正的爷爷,才是完完全全的爷爷。罗小民感觉怎么都不行,干脆写父亲吧,可他不想提那个人,至于母亲,他一想起来,就无比羞愤,苦恼,更不愿意提及……

奶奶还是整日呆在家里,白天坐在门前的柳树下晒太阳。那个位置,那张椅子以及那个姿势,已经多年未变,她坐在那儿,像一尊入定的菩萨。晚上,奶奶照例念一通经,感觉到累了才去睡。罗小民这些天,内心没有一刻的安宁,他希望时间能走快一点儿,那个鼓王赛赶紧结束,这个家就不会悬在半空了,整天令他担惊受怕。

那天,罗一木起得很早,打算提前半小时将鸭子赶出去。他打开竹篱笆,给那群老鸭撒了两马勺谷子,虽然是放养,早上不喂粮,鸭子的蛋就不会来得那么及时,来得那么多。鸭子快把谷子吃完时,罗一木转身进屋,穿上前日新浆洗的衣服,等他再次跨出门槛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响动。

“放鸭子还穿新衣服?你要想打鼓,除非等我死了!”

罗一木回头,看见老太婆,唯诺道:“最后一回,四千块……”

“男人说话,巫婆打卦,要字字作数。”

罗一木不说了。

他退回屋里,将新衣服脱下,重新穿上昨天那件。这时他看见太阳从东边坡地爬了上来,屋前的柳叶和桑叶在晨风中摇晃,大门对着东边,那道光直晃眼睛。世界上每一个角落的每一株草木都无法逃避,它们不能拒绝阳光,老罗也一样。他戴了草帽,赶着鸭子出了门,那个背影缓缓走向田野深处,在平原上显得那么的孤单与落寞。他没像平常那样吆喝着上路,走了很远之后,老太婆隐约听见自己男人举起手中的竹竿,往鸭子身上狠劲打了一下,那群鸭子发出了“嘎嘎”的惊叫的声音。

获得鼓王称号的是个五十岁出头的人,按辈分算罗一木的师侄。看完比赛,村里人回来说,他表演得并不很好,很多细节不到位,评委是上面来的人,他们不清楚我们大鼓的底子。

“比老罗差远了,要是老罗去了,哪有他的份儿,就算老罗不去,让树林去,也强些。”见罗一木从身边走过,那人赶紧住了嘴。

听到这话,罗一木很心痛,为那四千块钱,更为真正的湘北大鼓。他去找到了那个师侄,说,得了奖,也不要自满,他们说你还有些地方打得不对。没想到,师侄一听恼羞成怒,他是政府认定的鼓王,高高在上,他对罗一木说,你那套,早过时了,那神情骄傲,不可一世。春风得意的他,早已忘了什么叫尊师重道,把罗一木气得,回来连中饭都吃不下。

星期六,鸭子交给了罗小民。

罗小民不像爷爷那样,他出门只拿竹竿,不戴草帽,大部分时间坐在河边的大柳树下乘凉,乘着乘着就睡着了。睡梦中,他感觉树上的知了突然不叫了,睁开眼一看,身前站了个人,是老码头庆丰茶楼的老板王金宝。他跟罗小民说,告诉你爷爷,就说老伙计要他到茶楼来一趟。

“王金宝喊你去一趟。”

“没大没小,你应该喊他外公!”

罗小民当然知道自己应该喊他外公,可他才不会那么喊。

罗一木去了才知道,市里文化馆下来一个文化专干小陈,要找他。这次鼓王赛让外面的人知道了湘北大鼓,领导决定要将湘北大鼓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首先要从最具传承说服力的老艺人入手,罗一木得参与进来。

小陳打听到罗一木和庆丰茶楼的老板王金宝关系好,就来托他。小陈说,他必须听一次原滋原味的湘北大鼓,还要现场录像,制成碟子送审。不管小陈如何请求,罗一木就是不答应。

“你们可以去找其他人嘛。”

“其他人都录了,就差你了,老罗,这不是私事,你要为国家的文化工作做贡献呢。”小陈说得很动情,也很真诚,可罗一木不觉得这件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这时,王金宝说:“茶楼已经转给刘老板当游戏厅,过几天就搬,你不来,以后就没有机会了,最后一场,茶楼从此关门。”

听到这里,罗一木的眼珠动了动,他看着王金宝甚为吃惊。

“以前要你来,你不来,你要是来的话老主顾就留得住,茶楼的生意就能维持,现在新潮了,没几个人爱听鼓书了。”说到这里,王金宝很心痛地叹了口气。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镇上也有了卡拉OK,有了美容院,甚至还有一些操外地口音、穿黑丝袜将大腿和肚脐眼露在外面的妖娆女子,她们像野马似地在镇上晃荡,给了小镇人极大的视觉冲击,茶馆的生意自然就清淡下来。

最后一场。茶楼过几天就没有了。这些话像钉子一样扎疼了罗一木的心,他在这里打了几十年鼓,如今,说没就没了?

就算茶楼生意能维系,王金宝也不打算干了。他深圳的儿子来信了,儿子在那边做包工头,带一个工程队,手底下二三十号人,又生了一个小孙子,儿子忙不过来,要他去带孙子。

罗一木咬了咬牙:“好,就明天,老婆子那里得瞒过去。”

这一日,王金宝吃完午饭,用粉笔在茶馆外的黑板上写下:“下午三点,最后一场——英雄自有落难时秦琼卖马,知己未必言姓名雄信赠金”,写完,把黑板高高地挂在门外。

茶馆里空空荡荡,那些桌椅板凳都旧了,王金宝早上起来擦了半天,还是不亮,房顶上的那两片亮瓦也太久没有清理,长了一层厚厚的青苔。王金宝看着这些东西,突然生出一种陌生感,他就在这里干了几十年?他抬头看了看那两块模糊不清的亮瓦,越看越不顺眼,后来,干脆架楼梯上去,将它们捅碎了,两块亮瓦掉在地上摔得稀烂,屋顶成了两个透明的窟窿,光毫无阻隔地照到了前台。做完这些,王金宝端出一碟花生米,还有一瓶御品德山,坐在那儿,一边等,一边喝酒,不时用扇子在耳边划拉几下。这天气,六月正午,热死老狗。

台上架着一面鼓,鼓上安静地卧着两根木棍,木棍和鼓在等待它们的主人,那个久违了的主人。

时间快到,茶馆里很快坐满了人。没人广播,但镇上的人似乎人人都知道了老罗要出山的消息,他要到庆丰茶楼打鼓,打最后一场鼓!该来的都来了,没有一个空位子,秋蛇的爷爷,刘平的爹,张旺的奶奶,还有罗芳芳的爷爷和大伯,仿若旧时盛况,这些过去的铁杆鼓迷都老了。过去那些年,他们一直是爷爷的忠实拥趸。六年了,他们将再一次听到罗一木的鼓书,同时,也是最后一次。从此,这个茶馆将不复存在。

罗小民跟在爷爷后面进来了,人太多,他只能挤在后面的小角落里。看到这么多熟人,罗一木很有些感动,眼睛一下湿润起来,脚步也有些迟缓,他迈着那两条跟着他经历了七十年风霜雪雨的老寒腿,徐步走向前台。罗小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看爷爷的表演,爷爷没摸鼓槌这么多年了,还如此受欢迎,也许,正是因为他没摸鼓槌这么多年,才会如此受欢迎的,茶馆里的热闹情形令他不禁想起过去。

那年,码头来了一个马戏团。耍猴的,舞蛇的,逗鹦鹉说话的,都有。五六个人,带着各色稀奇古怪的动物。他们在庆丰茶楼对面搭了一个临时窝棚,自己住,同时,又在边上圈了好大一个敞篷,用铁丝围着,四周盖着布,谁想看表演必须花钱才能进去。他们要跟茶馆的鼓书艺人打擂台,抢生意!

小镇像一锅沸水,比过年还热闹。

很多人去茶楼听鼓书,同时,也有很多人去看马戏表演,尤其是孩子,一整天围在那儿,吃饭都喊不回。镇里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玩的东西,可马戏团的票贵啊,在茶楼听鼓书只要五毛钱,看马戏表演却得四块钱一个人,没有几家会一下拿出四块钱给孩子。王燕玲也舍不得,可罗小民不停哭着闹着哀求母亲,她拗不过,最终还是同意了,不但给了罗小民四块钱,自己也跟了进去。两个人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哈哈大笑,这钱花得值,马戏团确实比鼓书有意思多了!

看过一回,罗小民还想去,这下王燕玲就不答应了,放屁肥不得田,吃菜装不到饱,这种把戏,天天去看,也不管饱啊,家里又没有万贯家财。罗小民没办法,就约同村的秋蛇一起去偷看。他们爬上敞篷,并没看到马戏,却看到隔壁那个窝棚里,一个男人正压着一个女人,女人还一个劲地哼哼唧唧。待看清的时候,罗小民吓得差点儿从敞篷上掉下来。那个男的是白天耍猴把戏的人,而那个女的,是王燕玲,罗小民他妈。罗小民一路小跑着回去,中途跌了好几跤,他告诉父亲,母亲被人欺负了,压在身下动弹不得,要罗树林赶紧去帮忙。

罗树林来了,他将王燕玲从那个男人身下拖了出来,当时王燕玲还光着上身。罗小民心想,父亲肯定会把耍猴把戏的男人狠狠揍一顿,替母亲出气,也许连手脚都会打断,那个人比父亲矮了一大截,根本不是父亲的对手,也就只会欺负一下女人。没想到罗树林一巴掌先打在了母亲脸上,王燕玲捂着脸,衣衫不整,连哭带嚎地跑了。

第二天,马戏团离开了小镇。

马戏团离开之后,人们才发现,王燕玲也不见了。有人说,王燕玲跟马戏团一块儿坐船,下了常德。可罗树林沿着码头往下追,一直追到常德也没看见自己的女人,也没看见那个马戏团,他们并没在常德停留,仿佛从天而降,又钻地消失。他们这趟来,好像早有预谋。

一个马戏团的男人,来镇里不到三天,就轻易拐走了王燕玲,人们都这么传言。鼓打得再好有什么用?丢人呐,出祖宗的丑呐。罗树林将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谁都叫不开门,等他自己走出来后,人们发现他瘦了一圈。

罗树林要去寻找自己的老婆。一个男人去找自己的女人,自然没人反对,没想到,他这一走如泥牛入海,也從此不见了。

那一年,罗小民八岁。

罗树林再也没回来过,也从没往家里写信。罗小民倒是写了很多信给父亲,每年都写,可惜不知寄往何处,只好放在一起存着,积了很厚一叠。写信的结果,就是让他的作文能力远远超过了同学,每年学校的作文比赛他都能拿回奖状。奖状拿得再多,父亲也看不到,如果可以的话,罗小民宁愿将这些奖状和信打捆,换回一个父亲。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秦羽墨 期刊:《啄木鸟》2017年11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