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杜兰特曾在《世界文明史》中写道:“文明就像是一条筑有河岸的河流。河流中流淌的鲜血,是人们相互残杀、偷窃、争斗的结果,这些通常都是史学家所记录的内容。而他们没有注意的是:在河岸上,人们建立家园,相亲相爱,养育子女,歌唱,谱写诗歌……
当我从亚兰-波贝边境口岸进入吴哥文明与高棉历史交融的柬埔寨,近距离感受浑黄而宁静的洞里萨湖时,杜兰特关于文明史内涵的这段话,一直在我脑海里如浪涛一般翻滚沉浮。
暹粒旅游公司的大巴车顶着午后火辣炽热的阳光,在柬埔寨西部的乡村公路上疾驰。道路两旁是连绵不断的绿色雨林和沿路搭建的破旧木屋。不到两个小时,大巴车停进了一个河岸码头上。
“是暹粒河?”看着眼前陈旧的一切,我向才从泰柬边境线上接收我们这个旅游团的柬埔寨导游问。他个子不高,穿长裤和短袖衬衣,圆脸长着青春痘,说流利的广东腔普通话。
“这条河就如你们中国的黄河一样的,是我们高棉民族的母亲河……”他的声音温和有力,与人交谈时显得比较腼腆,却又不卑不亢。
“洞里萨湖?”有人打断他的话,抢着说出。大家笑起来,他也跟着笑了,带着点儿忧郁。
和大伙儿渐渐熟悉,他也打开话闸,讲起了自己的家史。他介绍自己全名为陈敦有,今年27岁,家中排行老四。他的外祖母是中国福建人。很小的时候,他父母双双在内战中死去。在族亲的支助下,他们5个兄弟姐妹都完成了基础学业。陈敦有讲到,现在柬埔寨很多家族还有些传统源自中国,比如传家谱和讲字辈。他们家族里这几代的字辈用了“荣”“华”“贵”“有”四个字。陈敦有这一辈,就是“有”字辈。陈敦有提到,他的小弟弟现在中国南宁的广西医科大学留学。他说,为支持小弟完成学业,他和哥哥俩每人每月支助弟弟200美元。这对于工作不久的陈敦有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负担。不过,他为弟弟能在中国读大学颇感骄傲与自豪,自己再苦也心甘情愿。
这是古老的柬埔寨大地上一个寻常的黄昏。远处天空缓缓西坠的一轮夕阳,在洞里萨湖裹挟着大量泥沙的平缓河面和两岸焦土之间,铺下安静而神秘的粼粼金光。河床并不宽阔,在码头近岸,几只撑起篷布的船只零落地停靠着。裸露的黄土岸后,是一大片绿得发黑的密林;密林外的河岸近处,挂着几间有人居住的屋宅。其实,它根本算不上“屋”,那不过是临时搭建、勉强遮风雨的毡布木棚而已。棚前有赤脚的孩子抱着比他更小的、光着身子的幼儿,衣着简素的年轻母亲抬头张望河上往来的船只,手里摘着为晚餐准备的绿色青菜。
陈敦有在看不到一个工作人员的码头上独自办妥手续后,带我们踏上一艘等待已久的单层游船。这种在我们国内几乎已经淘汰的老式游船,船头需要人撑篙避礁,船尾部需要人驾驶掌舵。一路上,船尾的柴油机发出突突突突的猛烈声响。经过一片树林时,发动机却停息下来,游船安静地向前滑行。在两岸红树林的拥簇下,洞里萨湖显得愈发的寂静而空旷。远处的湖面被广袤的丛林完全遮挡,不知道怎么惊飞了一群白翅的鹭鸟,低低地掠过河岸,飞向了更深更远的密林之中。
陈敦有站在船头,不时地帮着船家撑几下竹篙,避开水中的巨石。我坐在游客位置的最前面,愣愣地盯看远方的湖面和船头劈开的浑黄浪涛。帮着撑船的,还有两个皮肤棕黄、十一二岁的男孩儿。孩子们和陈敦有安静友好地轻声说笑着,不时用数米长的竹篙撑抵土岸,让船身顺利行进。河床渐宽,也就不用撑篙了。男孩们在船头席地而坐。为了防晒,我一直纱巾围头、戴着墨镜。个子小一点的男孩儿突然微笑着转过身来,像招呼邻居家每天一起玩耍的伙伴一样,朝着我扇动双手,似乎与我有个秘密而有趣的约定。
短暂的揣测与困惑后,我突然意识到那孩子可能是在向我招手。是我吗?于我来说,确实有点儿难以置信——我们一起上船不到一刻钟,还没有开口说出一句话啊?!我迟疑地扫了一下眼角两侧,甚至扭头望了一下身后,终于意识到男孩儿确实是在招呼我。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欣喜与荣誉感,我把自己的包推给同伴,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走向他俩站立的船头。船头空间有限,我谨慎地倚靠在舱门处,望向灿若油画般的洞里萨湖上的晚霞。
见我起身出舱,船家男孩儿转向船行的前方,背对着我,也不和我说话。不一会儿,他俩像泥鳅一样,嗖嗖地从我身前钻到身后的铁梯处,往两米高的舱顶上爬。在那片逆射而来的金色光晕中,我吃惊地望着他俩像水蛇般灵活的身姿融进洞里萨湖上空的晚霞中。两个披着光环的剪影,在空中向我挥舞着双臂,示意我也跟他们一样,爬上舱棚顶去。迎着那清寂的金色光芒,我报以似乎从未有过的无虑的微笑。在这片绚丽而寂静的天空之下,感觉自己凄然的生命竟然有了别样的意趣和生机。我变得跟这湖上的孩子一样单纯而勇敢,双手握着铁梯一步步爬上了舱顶。
舱顶果然视野开阔。洞里萨湖深处,看不到尽头的红树林,林里走着的男人,林边滑翔而过的鸟儿和林间隐约的人家……在舱顶前沿,俩孩子都打着赤脚,穿着已经洗不出颜色的长袖衬衫和半长裤。黑亮的短发在风中飞舞,棱角分明的脸庞始终带着浅笑,露出一小溜洁白的牙齿。他俩偶有交谈,也不时扭头照看一下我的安稳。我力图学着他们的姿势,也悬坐在舱顶铁栏杆上。然而船身总是在波动摇晃,我也抓握不紧,身子总是左右摇摆。于是,他俩咧嘴笑着,一左一右牵握着我的两只胳臂,三人一起席地坐在被晚霞镀上一层金色的顶棚地面上。
这下子,我坐在了一般游人上不去的游船最高处,可以自在地张望整个湖面了。洞里萨湖黄昏的风中,我和两个柬埔寨孩子久久地并排坐着,没有语言的交流,也不需要语言的交流。我一遍一遍地看着那些在晚霞中迎面而来、擦舷而过,次第靠近河岸上等待交易的船家和渔夫;看着一座座随波轻摇的水上船屋,那些屋廊间忙着生火做饭或者就着湖水为婴儿洗澡的女人们。
“快看,一条蟒蛇!”舱里有人惊呼。湖面不知何时冒出的一只独木船,突突地快速靠近我们的游船。探头一看,那船尾掌控柴油发动机的是一位中年女人,船舱中紧挨坐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男童和一个女童,都只有四五岁的模样。女童小小的肩上负着一条比她手臂还粗的绿纹蟒蛇。她吃力地举起两手将蛇头和蛇尾托高,眼巴巴地抬眼望着我们这条船上的人们,似乎在期待着什么。男童两手分别拿着两罐铝皮饮料,似乎要兜售,又似乎不像。
陈敦有介绍说,在洞里萨湖,到处是这样漂泊在水上的家庭,母亲,和孩子;而父亲总是在湖岸上打点儿短工或者到更远的水域捕鱼。他们是一群被柬埔寨社会边缘化的人,有最底层的柬埔寨人,更多的是战争之后留下的越南难民。他们被限制出行,甚至不能上岸,生活也没有多少保障,吃喝拉撒全在一条船上,生存艰辛,活动空间极为有限。
山河依旧,人间沧桑。谁又能保证,这孕育了人类历史上璀璨耀眼的吴哥文明的河流,不再掀起生灵涂炭、战争残杀的骇涛巨浪?
我猛地眼眶滚热。为了掩饰些什么,我低下头去张罗着想给小船里的孩子扔点糖果之类吃的东西,却意识到自己的包还在底下舱里,衣裤兜里除了手机什么都没有。装着蟒蛇的独木船跟着游船好一程水路,不少游客趴在船舷上向那个狭窄而黑脏的船舱中扔去面包、薯片和一些钱币。独木船逡巡一阵后,载着那对孩童仰望上空的茫然眼神渐渐远去。
“看,前面就是空邦鲁水上村庄。”陈敦有指着前方,有意地大声说道,“等会儿你们可以看到,这里不仅有商店、菜市、医院、加油站、住宅、球场、学校,还有警察局和教堂。这是一个真正的水上社会。”我们乘坐的游船慢慢驶向洞里萨湖上中心最具特色的空邦鲁水上集镇了。
和所有来到洞里萨湖水上村庄的游客一样,我们从一排排连接紧密、船舱底部饲养着鳄鱼的船只甲板上小心踩过,走进洞里萨湖的水上人家。我们随意地走进空邦鲁的一家烧烤店,店主是一对勤劳的青年夫妇。店门炉灶旁边放着一个大大的铝脸盆,里面坐着一个大眼睛的卷发女孩儿,手里抓着一块鱼干,津津有味地独自啃着玩耍。
我们语言不通,只好看着店里的蔬菜食物和店主指点比划。两个正在店里喝啤酒的柬埔寨青年看到我们的窘迫,便走来帮我们挑选合适的菜品。我们学着柬埔寨人用餐的动作,手中摊开一片薄荷绿叶菜,卷起金黄的烤肉和香甜的米饭,就着水果沙拉,喝起了柬埔寨清啤。
两位帮忙的年轻人在离开时,很有礼貌地向我们辞行。两人远远地朝我们双手合十在鼻尖前,微笑着点头致意。我们一众既吃惊又感动,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合掌回礼。直到目送他们走出店铺了,两人还频频回头、热情挥手,大声说着:卡拉OK!卡拉OK!我大概能够明白,看他们开心的样子,一定是约好了朋友要去湖上最时髦的卡拉OK厅唱歌呢。
看到他们的背影,我不由想到同样年轻的柬埔寨导游陈敦有。本应青春飞扬的他,因为父母在战争中早早逝去,他过早地品尝到世间的悲凉与残酷。而让人欣慰的是,历史的烟云早已散去。人们赖以生存的母亲河,虽然暂时水质浑浊、条件恶劣,可是毕竟没有了战乱的恐惧,这些衣鞋破烂、生活艰难的大人和孩子们,能够每天捕鱼、种菜、放牛,甚至读书……每个人都带着服从命运的从容微笑,面对世间的一切。正如我眼前的洞里萨湖上空的漫天晚霞,寂静无声,却又壮阔无比。
分类:散文随笔 作者:何鸿 期刊:《啄木鸟》2017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