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时间,魏宏不觉得漫长,似乎玩着玩着就过去了。监狱里的空气、阳光与高墙之外没什么区别,甚至更好。监狱在一个大山坳里,周边数公里荒无人烟,无尘世骚扰,监狱内部也无人事利益之争,是个理想的坐牢之地。如果可以,魏宏愿再坐两三年。狱警宣布他获得自由,他却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同批出狱的都是忙不迭地跑了出去。送他们出狱的汽车喇叭催了三次,他才慢吞吞地走出来。魏宏见过这些狱友,就是叫不上名字。他们兴奋地说话,对未来充满信心。干警将他们送到附近的玫瑰镇上,然后解散。魏宏不急于离开,他在玫瑰镇上转悠,别人想着为家人带点儿礼物,但是他的礼物却无人可送。
老母亲不知道魏宏何时出狱,天天在家等他,没等他出狱就去世了。母亲留下一套五十平方米的小房子,她写了遗嘱,子女三人只让魏宏继承,遗书和房门钥匙都放在律师那里。魏宏的哥和姐看到母亲立的那份遗嘱后,便不再来看望母亲。母亲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但她必须这么做。那段时间,母亲预料自己快要离世,就把情况报告给110,恳求110每天打两个电话过来,要是没人接听,就说明她已经死了。110特别负责,他们每天给老太太拨电话。有一天,电话无人接听,110立即派民警过去,她刚刚去世。母亲在床头压着丧葬费,留下字条,警方帮忙处理了后事。母亲的骨灰就搁在家里。魏宏得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时,警方已处理完毕,他已没必要从监狱请假赶回来。按照母亲写信留的地址和电话,魏宏找到律师取到了钥匙和遗书。魏宏打开门,有股冷风扑过来,他相信这股冷风就是母亲。炎热的夏天里冷风扑面,有想不到的凉快。母亲的骨灰盒上落满灰尘,魏宏清理干净后,给母亲叩拜。他很伤心,可是流不出眼泪。母亲年迈体弱,生前不便去监狱看他,六年前他赴监狱那天最后一次看到母亲。母亲哭着,眼里没一滴泪。母亲是小学退休老师,工资不高,给魏宏留的现金也不多。魏宏不指望母亲的钱,他留了后手。
魏宏从科员一直爬到交通局局长,当局长第三年,他预感要出事,考虑了两个月后辞职。近一年来,局里告他状的人有两三拨,分属不同的利益集团,告状的人未必是好人,他们是因为嫌利益沾得太少。魏宏害怕的不是局里告状的人,而是小三杨梅。杨梅三天两头到局里闹,还抱着孩子去闹,可魏宏不能确定孩子就是他的。杨梅早先是个发廊妹,身边很多男人,魏宏跟她搞男女关系一年后,帮她开茶庄,局里所有接待都上她那里喝茶消费。后来,她怀上了,劝不住,生下来,是个男孩儿,魏宏认了。魏宏跟妻子有一个儿子,小三也生了个儿子,他并不喜欢。没过多久,魏宏跟另外一个女人好了,杨梅就变得多余,他想踢了她。双方谈判不成,杨梅只有一个要求:嫁给他。魏宏还没离婚,他并不打算娶杨梅。杨梅用捆炸药包跳楼上纪委举报等手段威胁魏宏。“如果你不相信,去做亲子鉴定!”杨梅取了儿子的头发交给魏宏,魏宏半信半疑。出于各种压力,为了自己不被纪委带走,不被检察院送上审判台,魏宏选择了辞职。辞职后,他跟人合伙搞建筑工程,他从副科长开始,就积累了大量的人脉关系,他有信心开建筑公司挣大钱。职务一辞,告状的全都消失,只剩下对付杨梅就好办多了。
开公司,揽工程,并不是魏宏想象的那么容易。当年他在台上,谁都求他,现在自己出来干,那些曾经官商合作过的工程老板们纷纷坑他,他投入大量资金,却不见效益,公司像个无底洞。家中多套房产变卖抵押,他万不得已搞起了欺诈的勾当。随着他私事的暴露,妻子愤然离他而去。被骗的人到法院告他,犯罪事实清楚,证据有力,他被法院判处六年有期徒刑。他上大学那会儿,学的是土建,分配到交通局,当上副科长后就开始丢下专业。离开单位独闯社会,他发现自己的智商根本不够用,他被坑得最大的那单,对方竟然是一个小学没毕业的农民包工头。在牢房里他反思过,他无任何才能:当官不会——除了会溜须拍马会贪会送,做生意不会,干别的事也不会。离开了当年那个不健康的官场,他简直就是白痴。
他明白诈骗的危险性,他看到牢房正在向他招手。魏宏要做最后一搏——转移诈骗来的财产。他找到交通局保安沈培平,要来身份证到银行开户。沈培平是他当交通局局长时招进来当保安的。那天魏宏去郊外吃野味,经过郊区沈家庄时,车子陷入泥坑里,村民不肯白帮忙,提出要高报酬。路过的沈培平却叫来亲戚,免费推车。魏宏当场表态,解决沈培平的工作。沈培平立即从一个到处打零工的外地人进入交通局,当了保安。沈培平对魏宏言听计从,掏心窝子,魏宏暗自认为沈培平有利用的价值,便想办法将他聘为二层单位的长期工,又借调到局里当保安。沈培平还念着魏宏的好,尽管魏宏不当局长四年了,魏宏提出的要求,他仍然无条件满足。魏宏以沈培平的名义办好银行卡后,就往里存钱,他分几次存入现金共计五十万元。他想尽快把诈骗来的钱全转进去,可是来不及了,他被公安带走了。法院冻结了他所有财产,他的小车、挖掘机械等都作价赔偿,还吃了六年官司。
那张银行卡搁在母亲家里,藏在隐秘的地方,只有他一人知道。只要房子在手,卡就在。
果真,银行卡原封不动地藏着,魏宏把它取来出,银行卡还像刚办时那样崭新。有了这笔钱,他后半辈子的生活就有了着落。官场生意场他惧怕,世俗生活他腻味,他宁可待在监狱里过有规律被管教的生活。但他又不可能成为职业狱人,既然出狱了,就重新生活吧。他带着银行卡去ATM机上查看,提示说此卡无法识别,他退出,重新插入,又提示说不能识别。他反复看银行卡,表面没毛病。银行卡在洞里藏了六年多,难道发霉了吗?魏宏向旁人请教,旁人仔细看他手中的银行卡,说没毛病。他再次插入,仍然无法识别。旁人觉得奇怪:“这卡是假的吧?”他急出一头大汗,脑子也有些蒙了。卡不会是假的,他曾经多次查看,如果是假的,怎么能转入现金呢?银行卡的密码,他在牢里经常念叨,无人的时候他还写在地上,洗浴时用水写在墙上。他去柜台求助,工作人员告诉他,卡几年前就被挂失作废了,挂失人是沈培平。那年银行卡办好后魏宏一直带在身上,沈培平甚至不知道魏宏拿他的身份证有何用,他又是怎么知道这张银行卡的呢?
魏宏硬着头皮回交通局找沈培平。沈培平已不在这里干保安,新保安不知道沈培平是谁。魏宏进办公室打听。那里坐着的人是罗文洪,罗文洪装着不认识魏宏,口气生硬地说:“你找谁?”
“请问沈培平在哪个办公室?”魏宏小心地问。离开官场当老板那些年,他官场习气并没改掉多少,走到哪里都要前呼后拥的感觉,一天不指手画脚浑身就不舒服。生意场上他被坑被骗,一文不名时,还是一副大老板的派头。直到他入狱,经过六年的磨砺,心中的傲慢才被磨去。
“你是谁,找他干什么?”罗文洪板着脸说。
“我叫魏宏,跟沈培平是朋友。”
“你就是曾经的交通局局长魏宏?”罗文洪开始耍弄魏宏。罗文洪早魏宏一年大学毕业分配到交通局,曾经为争科长两人有过节。魏宏当上副局长后,逮着机会就整罗文洪。多少年过去,罗文洪现在还是个副科长。
魏宏不想被罗文洪耍弄,便朝楼上走。罗文洪喝住魏宏:“哪来的野货,不许上楼!”
许多同事听到声音后走出办公室,他们都认出了魏宏,魏宏用笑讨好大家:“我找沈培平,那时候他在局里当保安。”
“沈培平离开好几年了,大约是你蹲大狱半年不到辞职的。”有一个好心人说,“主子不在了,奴才混不下去了嘛。”
时间过得真快,他离开交通局四年,坐牢六年,十年有余了。局里当年恨他的只有少数人还计较他,大部分人都已释然。人走了,利益没带走,没必要再恨他,要恨只能恨利益重新分配时分得不公平的人。
沈培平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当初招他进来时,他住在郊区沈家庄,在城区打零工。他是外地人,老家在哪里,只有管人事档案的知道。魏宏想查到沈培平的老家,想在老家截住他,或者找到线索。交通局当年管人事档案的小田,还在档案科。小田不帮他查,说不合规矩,查人事档案,除非局领导发话。魏宏害怕找局领导,说起理由来太麻烦。坐牢六年,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最底层之人,他惧怕任何一个国家干部。魏宏给小田跪下来,说:“我要求不高,只想知道他老家在哪里就行,求求你告诉我。”
小田动了恻隐之心,说:“你站着别动,我找出档案看看。”小田进了里间,打开铁柜。不久,小田出来说,“沈培平是玫瑰镇白宝村人。”
魏宏去郊区沈家庄打听。城郊接合部杂乱,人员构成复杂,他在村里转了一整天,没人告诉他谁叫沈培平。后来他花了两个月在瓦城打听沈培平的下落,最后他才去玫瑰镇。出狱后,他再去玫瑰镇觉得心里堵得慌。过了两个月的自由生活,想起监狱他突然就后怕,刚出狱那时的想法发生了改变。他宁可像罗文洪那样,一辈子升不了官发不了财,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如果时间能回头,他愿意跟罗文洪交换。
玫瑰镇上到处是玫瑰花的香味,大街小巷充塞着前来订购香水的外地商人和旅游者。玫瑰镇香水有名,风光也特别好,有美丽的沱巴河穿城而过,有佛教圣地宝林寺和名不见经传的宝泉寺。魏宏租了辆小三轮去白宝村。村子在一个偏僻的山窝里,但很美。村里只有老人和孩子,青壮年人全在外面打工。魏宏来得不巧,邻村办大事,留守的老人们大都去参加活动了,只留有两位老人,这两位老人耳不聪目不明,魏宏无法跟他俩正常交流。魏宏到沈培平的家里看了看,房子是老房子,因无人居住,年久失修,横梁垮塌。等到天色已晚,魏宏不能再等,便匆匆离开。
温春林是当年原告的辩护律师,魏宏是被告,他没请律师,亲自跟温春林辩论。温春林把他辩得狗血淋头。魏宏上律师事务所来找温春林,他样子没啥变化,温春林能在记忆中找到他。“坐牢可养颜。”魏宏说。那座监狱开铅锌矿,新中国成立前就开挖,那时候技术落后,规模小,政府接管后,才分配来采矿专家。据说,未来还可以开采一百年。犯人矿工不太多,政府允许这里慢慢采矿,给犯人劳动改造一个好去处。魏宏上大学那会儿楼下住着采矿系的同学,大二开始,采矿系的同学时常往矿山跑,四川贵州云南广西,哪里矿多去哪里。采矿系的同学毕业后绝大部分去了矿山,他们爱矿山,如同水兵爱大海。魏宏那时候想,啥时候到矿山去看看。多年后,他的愿望实现了,不只是去看看,还亲自采矿。坐牢的日子过得舒心,他耳边再听不到追债挥刀的声音。
沈培平侵吞他五十万现金,他来向温春林讨主意。温春林怀疑他没有五十万,如果他真有,说明温春林当年辩护失败。他诈骗来的钞票不能如数归还给受害者,因此增加了两年牢。诈骗的数额与他账目对不上,他辩解说是挥霍掉了。他银行卡上的确没钱,他前妻户头也只有正常收入的存款。面对温春林的质疑,魏宏信誓旦旦地说他抠出了五十万,巧妙地存到了沈培平卡上。
“即使有,五十万也应该归还给受骗群众。”温春林说。
受骗者有的是他同学,有的是他当局长期间给予过“照顾”的人。他诈骗数额不小,受骗者大都是平头百姓,钱是省吃俭用攒下的。受骗者一时贪念生起,没经得起诱惑。
“既然如此,报警吧。”温春林说。
“不能报警。五十万是我的,我欠群众的已经用六年牢狱抵消了。”魏宏说。
“你应该继续待在监狱。”温春林说。
公安帮魏宏找到了沈培平。沈培平从来没离开瓦城,他在春和装饰城里卖厨卫用品和瓷砖。他的店面有三十来平方米,出售两种品牌产品。魏宏站在店铺面前,女销售员将他请进去。沈培平正半躺在椅子上喝茶。销售员向魏宏介绍产品,魏宏站立在沈培平跟前,阴影引起了沈培平的注意。沈培平坐直身子,认出了魏宏。
“你来找我是因为家里正在装修房子吧?”沈培平让魏宏坐下喝茶,“我们很多年不见了,你都干什么去了?发大财了吧?”
“别装了,我的事你比谁都清楚。他们给我使阳谋,你给我捅阴刀。”魏宏说。
沈培平说:“我听不懂你的话。你离开交通局当老板后我们只见过一次,以后就再没见过面,后来我也从交通局辞职了。”
“五十万,卡上的五十万被你吞掉了。”
沈培平不承认有这样的事,他卡上有没有钱是他的事。
“你根本躲不掉,找到你就是公安帮的忙。”
“我一天也没离开瓦城,我躲谁了?我不做亏心事,我需要躲谁?”
“你最好老老实实还我五十万,我的脾气你应该知道。”
“你心狠手辣,我知道。但你诬陷我,我不怕。”
太阳偏西,隔壁铺面做着下班准备,沈培平说:“我们多年不见了,我请你吃个饭。”
魏宏默默答应下来,他跨上沈培平的摩托车。到了饭店门口,魏宏不进去,他不吃沈培平的饭。“你答应还我五十万我就进去。”
“我不欠你一分钱。”
“我明天还来你店里,你别想躲掉。”
魏宏走路回家,这里离他家不远,步行一小时左右能到。太阳落山,热浪退去许多,可以通过步行锻炼身体。劳改六年,他养成了爱劳动爱锻炼的好习惯。屋子布满灰尘,他只收拾了床和用得着的地方,别的地方没来得及打扫。事情没他想象得那么顺利,沈培平侵吞了五十万,问题就来了。母亲住的是单位房子,这个小区人员住得杂,但政府出面社区发力,小区管理还可以,成为瓦城小区管理示范点。魏宏回到小区,一个清洁工刚结束她的工作。她是大嫂的表嫂,魏宏当交通局局长时,表嫂去找过他,让他给她安排个工作。魏宏把她安排进市容局,他辞职后,表嫂被市容局下放到环卫处,成了一名清洁工。魏宏与表嫂面对面,表嫂面无表情,上个月她就知道他回来了。家里脏,他想过请清洁工大清扫一次。他对她说:“表嫂,你有时间打扫我的家吗?按市场价。”表嫂停下来,说:“我工作忙,没时间,你另请人吧。”魏宏没生气,她不做就不做,没什么。他早已虎落平阳,地位连表嫂都不如了。清洁工至少还有文艺作品在赞美,政府在宣扬,还有个环卫工人节。接连几届环卫工人节,魏宏都受到了邀请,晚会上还能抽奖,不管他抽不抽得中,都能拿到三千元现金大奖。他跟分管市容局的副市长一起吃饭喝酒,为抽中奖品者颁发奖品。他亲自给表嫂颁过奖,那次,她抽中一台电视机。她的运气其实没那么好,是组委会特别安排的。因为,她是魏宏的亲戚。
推开门,开灯,他能看到母亲的骨灰。寻找沈培平花去了他很多时间和精力,现在找到了沈培平,安葬母亲就该提到议事日程上来。哥和姐的电话号码变了,他明天得亲自上门去找他们商议。坐牢的六年,哥一次没去看过他,姐去过两次。姐说她不是不来看他,妈偏心,房产全给了他,把她气坏了。他不能确定哥姐是否愿意跟他一起安葬母亲,但他不能一个人把母亲安葬了,至少得通知他们一声。他当局长时,哥姐以他为荣,三家人时常聚在一起。魏宏辞职,特别是开公司亏得一塌糊涂后,哥姐两家就离他越来越远了。公司需要钱时,他向哥姐借过,公司亏损严重,还不上,哥姐成天来讨债。魏宏东借西凑,变卖家产,填无底洞,他把哥姐的钱还了,然后就开始诈骗。人都是势利眼,没了利用价值,便迅速被抛弃,亲兄弟也这样。想起这些,魏宏却从不心寒,官场上他同样是那么做的。生意场上他跟人斗、做骗局,可惜斗不过人家,局做得太浅,反被做局。他愿赌服输,坐牢的时候他已经想明白。
第二天,魏宏先去找大哥。大哥可能退休了吧,魏宏不能确定。大哥没搬家,还住在原来的地方。门开后,魏宏没进去,他突然出现,大哥并不吃惊。
“什么时候出来的?”大哥说。
“有两个多月了。”
“有事吗?”
“有。我们把妈安葬了吧?”
“行,快三年了,应该把妈安葬了。”
“具体怎么做呢?”
大哥掏掏耳朵说:“你去给妈找块墓地,看好日子,通知我们,我们参加。所有费用你负责,因为你继承了妈的房产。”
魏宏说:“行。”母亲的存折去世前也在存放律师那里,这笔钱不多,不知道够不够安葬费。
大姐与大哥一个意思。魏宏去打听了墓地,太贵,钱不够,安葬母亲的事只能暂时放下。他接着去看私生子。杨梅已嫁人了。杨梅嫁了个比她年龄大很多的人,此人也做着生意,在瓦城开了家电子元件厂,是个广东人。
见到杨梅,魏宏就闻到了她身上的那股骚气,当初就是这股骚气将他拖下水的。杨梅跟着老公住别墅,有阔太太的派头。他俩分别在铁门内外说话。“我俩没关系了,儿子不是你的。虽然我不能肯定他是谁的,但能肯定不是你的。”杨梅说。
“当初你以儿子要挟我,现在口气全变了。”
“你说得对,当年是要挟。”
“我要做亲子鉴定。”
“凭什么?你滚吧。儿子真不是你的,你就不要费心了。当年我是赌你不敢去鉴定才交给你儿子的头发。现在我明确告诉你,那头发样品是你的头发。”
“我可以不要儿子,而且我对儿子也没尽父亲的责任。”
“他本来就不是你儿子,你不需要尽责任。”
“我母亲在我服刑的时候死了,一直没安葬。我母亲你见过的,对你很不错的。”
“我还记得你母亲,人不错,可惜去世了。”
“我想安葬她老人家,可是手头紧。”
“我手头有钱,但我不会借给你。如果是你母亲开口向我借,我不会犹豫。”
在牢里魏宏也想过,出狱后找回杨梅母子共同生活。他辞职开公司,杨梅还来找过他,希望他能娶她。魏宏生意不顺,脾气暴躁,打过她几回。打,她不怕,仍然来找他。直到后来,他负债累累,她才销声匿迹。杨梅除了一股骚气,什么也干不来,她如果不是嫁了个富商,日子一定过得艰难。在监狱,魏宏还指望出来后用那五十万元来安顿杨梅母子。
一辆豪车开过来,门自动开了。经过他身边时,车窗玻璃下沉。杨梅老公笑着问魏宏:“先生,你来找我家人?”
魏宏摇头,说:“我不是来找人,是来向这位太太打听个事。”
杨梅儿子从车上跳下来,往院子里跑。魏宏觉得他是自己儿子时,儿子就像自己,觉得不是时,儿子就不像自己。
魏宏往外走,走不多远,杨梅追上来说:“你以后别再来了。我儿子就是我老公的儿子,他当年也跟你一样睡过我。我敢肯定儿子就是他的。”
“我可以把你过去的事讲给你老公听。”
“你威胁我?”
“你威胁我多了去了,我才威胁你这一次。”
“你想怎么样?”
“我想讲讲过去的故事。”
“你六年牢白坐了,思想没进步。”
“这不是法律,是道德问题。”
“好吧,我可以借,不,送你钱,你好好安葬你母亲。念她当年对我不错,替我烧炷香。”杨梅从包里掏出一沓钞票,可能有一两万。
魏宏没接,他说:“我改变主意,不借了。母亲继续住在家里,跟我做伴,挺好。”
杨梅并不笨,她留有每一个跟她睡过的男人的头发,她做得到让她想要的男人相信亲子鉴定的结果。杨梅带着香纸过来祭拜魏宏的母亲,魏宏站在一旁看着她。杨梅表情很虔诚,魏宏的心有点儿被打动了。回想起来,她也并不是那么可恶,人都是为了生存啊。杨梅烧完香后问他一些关于老太太的情况,魏宏在牢里,对母亲的生活一无所知。
“你这屋子太脏了,应该好好搞一下卫生。”杨梅说。
“找不到清洁工。”
“你自己动手呀,你一个无业游民,有的是时间。来,配合我,我们一起搞卫生。”
两人花了一整天才把卫生搞完,一天劳动下来,魏宏腰不酸背不疼,得益于多年的劳动改造。屋子整洁卫生了,看着心里舒坦。
“你母亲住在脏兮兮的屋子里,灵魂哪能得到安宁?”
“这下好了,母亲一定很高兴。”
“我劝你,不管儿子是不是你的,你都不要去打扰他了。当年我要死要活地求你接受我,现在我还是求你,只不过求你放过我。”杨梅说,“只要你善待我,我就会善待你。否则,大家都别想过安生日子。你假如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我可以私下帮你。”
杨梅去学校接儿子,魏宏跟上去,远远地看着儿子。他真不能确定这是否是他儿子。杨梅带着儿子从他身边走过,他对儿子微笑。儿子很有礼貌地对他说:“叔叔好。”杨梅家的豪车停在不远的街边,魏宏目送母子俩上车离去。
沈培平店铺还没开门,魏宏已经等在这里。沈培平骑摩托车上班,搭着他老婆马白玉。魏宏以前见过她,十年后,她变得洋气了,但人老了许多。马白玉的五官长得不错,当年要是洋气点儿,魏宏兴许会动心。马白玉面无表情,她将铁门打开。沈培平递给魏宏香烟,魏宏摇头不接。坐牢前两年他就戒了,他无钱抽钱。沈培平请的服务员小简也骑着电动车来了,小简进屋开灯,烧水。待里外空气基本平衡,沈培平邀魏宏入内。
“你还我五十万我就进去。”魏宏说。
“这是什么话?”沈培平拉魏宏进去。
“不进就不进吧,你多什么事?我们又不欠他的钱。”马白玉对沈培平说。
“你懂什么!一边儿去。当年,魏宏对我不错,我不能忘恩负义。”沈培平呵斥马白玉,马白玉以表情表示不服。魏宏第一次听到沈培平直呼他的名字,他不感到刺耳,许多人连他名字都不叫,只叫他“喂”。小简为沈培平摆好茶具后,便忙着搞店里卫生。
马白玉望魏宏一眼,说:“你逼得我也要去搞卫生。”
魏宏不解,沈培平解释说:“平时店里的卫生都是请来的服务员干,马白玉不愿跟你坐在一起,宁可去搞卫生。别理她,她就这样,臭娘们儿。”水开了,沈培平用开水清洗茶杯。
魏宏移动脑袋看看店铺,说:“你生意做得不小。”
沈培平说:“一般吧,不过,在这个装饰城里我的规模真不算小。”
沈培平做厨卫瓷砖生意三四年了,刚开始在南头那间最小的铺面里做,马白玉守店,沈培平负责送货,挣钱后换成大铺面。沈培平倒好茶叫魏宏喝:“你请。茶不好,别嫌弃。”
魏宏叹息道:“我哪还有条件嫌弃,我好几年没这么坐下来喝茶了。”
“你如果不辞职出来开公司搞工程,可以继续喝好茶抽好烟。”沈培平说。
“不,我不辞职,不出半年就会入狱。他们打定主意要搞死我。”
“早知道最终还是坐牢,你不如不辞职出来搞事。”
“人的命运谁能预料呢?”
“你不贪污腐败就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像我这样的平民百姓,日子过得多安逸。”
“现在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还我五十万,继续过安稳日子;一条是继续恶意侵吞,我送你去牢房。我建议你申请去我住过的牢房,那里空气清新,警风良好,狱友团结,是坐牢的好地方。”
“谢谢你的好意。我倒是想去坐牢,但我没那条件。”
“现在只有我俩,我想听听你说说侵吞我巨款的事。”
“你想钱想疯了,先是将自己送进牢房,然后继续在牢房里想,出狱后还在想。”
“我想弄清楚你是怎么知道我盗用你的名字办理银行卡的,你并没那么聪明的啊。”
“我的确很笨,不然我会考上大学,有个好工作,当个局长,享尽荣华富贵。”
有顾客进来选瓷砖,魏宏闭上嘴,默默喝茶。沈培平站起来招呼顾客,他和老婆以及小简争先恐后向顾客介绍,顾客听起来费劲,摆摆手离开。丢掉可能成交的生意,马白玉对魏宏越发不满,嫌他多事。她走过来对魏宏说:“你最好离开,行行好,别影响我的生意。”
“不还我五十万,我是不会走的。”
“你讹人,小心我报警。”马白玉说。
魏宏说:“我已经报了警,警察会在你们不知不觉时抓走你们。沈培平侵吞我五十万,你是合谋,你也会坐牢。”
“来吧,谁怕谁?”马白玉拍着已经瘪了许多的胸脯说。
沈培平轰走马白玉,说:“臭娘们儿!”
“当年她脾气很好的。”魏宏说,“对我总是低声下气的。”
“当年你是局长,位高权重,现在你是劳改释放人员,地位跟我们一样了,她现在是本色出场。”沈培平笑着说。
“一点儿也不好笑,你就爱胡笑。”魏宏说。
又有顾客进门,小简主动迎上去接待。接着再进来两个,马白玉沈培平分别去接待。顾客问的问题很多,这边耐心解答。对方说太贵,这边说已是跳楼价。双方拿出各种证据为自己的价格辩护作证。魏宏被晾在一边觉得无聊,便起身看看摸摸各种厨卫产品。他听马白玉讲解智能马桶,她的科学知识有限,说着外行话,魏宏不时插上几句,马白玉被驳了面子,但不敢发作。从前不爱言语一说话脸就红的沈培平却不是当年了,现在他能说会道,把本来无心在此购买的顾客说服,交了定金。
这拨生意全做成,马白玉脸上有了血色和笑容。但她仍然不愿跟魏宏坐在一起喝茶。沈培平继续跟魏宏喝茶。“你生意这么好,早该还我五十万了。我估计你是侵吞我的五十万后,用它来当本钱开厨卫店。”魏宏说。
“离开交通局,是为了找别的活路,你们给我的死工资少得可怜。我生意的确不错,但投入更大,我至今还欠人很多钱呢。你不见我没买小汽车,开个破摩托车吗?”
“说一千道一万,你必须马上还我五十万。”
“说一千道一万,你想钱想疯了编出个五十万的故事。”
又进来一个顾客,挑中一批瓷砖,想立即拉到装修现场。沈培平给合作的送货员打电话,先是打不通,后来打通了说,正在送货,赶不到。店铺前面平时都有一群农民工送货员候着,他们同时给几家送货。关键时刻却一个都不在,电话打过去,都说没空。这个顾客说要是没人送,货就不要了,另挑一家。到手的生意不能飞,沈培平急得团团转。
魏宏给沈培平出了个主意:用摩托车送。沈培平开车魏宏在后面扶着,一次送不完,分两三次送。
只有用这个办法解决燃眉之急了。从仓库取出货,魏宏半抱货品坐在摩托车后面,他尽量往后靠,留出空位多装些。那人住在城西,不算远,半个小时就到了。到楼下,魏宏把货品搬上去,那是五楼,没电梯,全靠手提肩扛。魏宏跑了两趟,沈培平才跑了一趟,把第一批货搬完。两人紧接着赶回来拉第二趟,一共跑了三趟才把货拉完。送完货,沈培平累趴了,魏宏却没什么事,六年的劳改生活练就了他的好力气好身体。
“我看不出你是当局长出身的。”沈培平还在那里喘粗气。
暂时不需要送货,铺面前却回来了两个送货人,他们坐在人力三轮车上闲聊。沈培平问魏宏会踩三轮车吗?魏宏说会啊,劳改时他常踩三轮车干活儿。魏宏接过一辆三轮车试了试,说:“你这车保养不好,没上机油,胎压不足,座位还硌屁股。”
“你是干什么的?怎么懂这么多?”车主讽刺道。
“他是干什么的,说出来吓死你。”沈培平说,“他是交通局局长。”
“我咋没被吓死呢?”
“因为他是从前的交通局局长,现在刚从监狱出来。”沈培平摆出一种损魏宏的样子说。
“沈老板说得没错。我刚刚重新做人,请大家多关照。”魏宏说,“沈老板侵吞了我五十万,我是上门来讨债的。”
“各位送货的兄弟,魏宏这样的话只有劳改释放人员才说得出,你们千万别信。”沈培平说。
送货人要送货,就散了。马白玉从外面买回快餐,招呼魏宏吃。魏宏花去许多力气,正需要补充能量。沈培平问魏宏出来后有什么打算,魏宏说还没想好,现在的重点是向他讨债,不追回五十万誓不罢休。沈培平认为魏宏不可能追回,因为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五十万的债务。
“你既然没有工作,就到我店里来打工吧,当我店里的专职送货员。”沈培平说。
魏宏想了想说:“可以考虑,这样我每天都可以向你讨债,还有份工作,划算。”
现在街上很少见到人力三轮车了,都改换成电动小货车。魏宏想要人力三轮车,说可以锻炼身体。沈培平不同意,人力车费事误事,不能为了省钱而不解决生产力问题。魏宏已年过五十了,万一蹬三轮过程中力气用尽,得罪顾客麻烦就大了。吃完快餐,沈培平跟魏宏去北郊的市场购买电动三轮车,购好后,魏宏直接开着它回家。
门缝里塞进一张字条,大哥大姐来过,他俩问母亲安葬的事。魏宏心想,现在还不是时候,五十万还没讨回来呢。他洗了个冷水澡,换成沙滩裤拖鞋下楼去买吃的。下到一楼,他看见杨梅送来了饺子。魏宏生长在南方,以前不吃面食,爱吃饺子是因为在北方上了四年大学。
杨梅带来五十个饺子,她亲手包的,她为他下饺子。他查看冰箱,这台冰箱是母亲留下的,放置几年,不好使了。杨梅说:“我给你换一台新的,别的家具我也可以给你换。”
“你又不做我老婆,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以前吵着闹着做你老婆你不要,现在,你跪下求我也不会做你老婆。我是可怜你。你坐牢,前妻管过你没有,你儿子管过你没有?没有吧。”
“不许说我儿子,我对不起我儿子。”
“我呢,你对得起吗?”
“我想想,没有完全对不起。你同时跟几个男人睡觉,儿子都分不清是谁的。”
杨梅想说什么,但没说,她把煮好的饺子端上来。她不吃,等会儿回家陪儿子吃饭。吃着饺子,他想着一天的经历,这一天过得真让人无语。
他打听过,前妻再嫁,儿子有了女朋友,都过着安宁的生活,魏宏不想去打扰他们。无论他们母子对他怎么不好,他都不计较。现在杨梅对他不错,他搞不清她的意图,也许什么目的都没有,纯粹出于善意。
他手机响了,这是沈培平送给他的一个旧手机。沈培平通知他明天早上七点半到仓库拿货,然后送到指定地点。顾客因为要出差,必须九点半前送达。顾客是上帝,提出的要求尽量要满足。魏宏给手机定了闹铃。
“你以后不要再来了。”魏宏说,“我们之间的事情已经了了,再来往只能激发起我内心的波澜,轻则我会对你产生非分之想,重则你的家庭不保。”
杨梅说:“你第一次睡我就是强迫我的,可以构成强奸罪。后来接触多了,尽管你依然不尊重我,我还是对你动了点儿心。但是眼下不是从前了,你别想再得逞了。”
“我想再次坐牢的时候,我就去强奸你——强奸未遂也是强奸。”
魏宏按时送完货回来,店铺的门才开。今天还好,有电梯,十七层,不太费时费力。魏宏将收货单交给沈培平,沈培平仔细看了看说,你的确送到位了。魏宏问沈培平上午还有没有货送,沈培平查了查工作记录说好像没有了。
“我利用这个时间去找温春林,他是当年把我送进牢房的律师。这次我聘请他当我的辩护律师,把你送进牢房。如果你不想进牢房,就尽快还我五十万,你若想以店铺股份抵债,我不干,我不喜欢跟你这种说谎者合伙。此外,我也看不惯马白玉,她是个势利鬼。”
马白玉在一旁看着魏宏,她并不生气,只是淡淡地说:“我们没时间陪你打官司,奉劝你老老实实在这里干,实在不想干,就离开。”
温春林似乎等着魏宏似的,提前倒好茶。魏宏坐下来端上茶,温度正好。魏宏告诉温春林,他找到沈培平了,可以起诉。当年办卡留下的资料,魏宏找不到,他手上的证据只有那张作废的银联卡。温春林第一次接触银联卡案件,有关问题他得去银行询问。魏宏说得很肯定,也许他真的用沈培平的身份证办理了银行卡,转移诈骗来的五十万藏匿起来。温春林有私心,他愿意接下这个案子,如果能打赢官司,他要起诉魏宏,将钱退还给受骗者。温春林写好诉状,递交到法院,等待法院立案。温春林手头案子很多,千头万绪,他特意抽出时间专门处理魏宏的案子。魏宏夸赞温春林是个好律师。温春林轻车熟路,写状子递状子,前后不到半天。
中午时分,魏宏回到春和装饰城,整个上午沈培平没一单生意,魏宏一回,就来了两批。马白玉和小简招呼顾客,沈培平叫魏宏坐下来喝茶。魏宏喝了一杯,说:“温春林的茶比你的香,我能喝出当年当局长的味道。”
沈培平说:“律师收入高,只赚不亏,喝好茶不奇怪。”
“我告你的诉状已递到法院,过两天你会接到传票。我再核对一下你的手机号,不要给人民法官的工作带来不便。”魏宏从手机里调出沈培平的号码。
几秒钟后沈培平的手机响起来,他说:“你提供给法院的手机号没错。”
“我不是说着玩的,我一直要告到你还我五十万为止。你不还,我让执行局冻结你全部财产,封你的铺面。”魏宏给沈培平的空杯倒上茶,又从茶几上抽出一支烟,示意沈培平给他点上。
沈培平说:“你早不是局长,我现在是你的老板,给你点烟合适吗?”
魏宏自己点上,吸了一口,呛得不行。咳完,他说:“这烟质量太差,你每年赚那么多,一盒好烟都舍不得抽。”
“从抽烟你就可以看出我收入的多少——不会吸就不要浪费我珍贵的香烟。”沈培平将香烟塞进口袋。
“不能只从穿着看他是不是贪官,那是表象。”魏宏说,“不享受生活,当贪官干什么?可就有人那么傻。”
“从当副科长开始,你贪污受贿总计多少?”
“没统计过,应该不少。不过,我贪污受贿来的钱,开公司的时候投入机械设备、受骗、消费,全搞光了,它们没有给我的公司带来真正的利润。最后,我走投无路,只能诈骗,导致身临囹圄。”
“没什么,很公平。”
“不公平,你侵吞我五十万,应该还我或者去坐牢。”
“你说我侵吞你五十万,证据在哪里?你当面交给我钱了吗?你往我卡里打过钱吗?”
“我往你卡里存过钱,分三笔还是四笔现金存入的。”
店铺里进来一只猫,沈培平指着猫说:“你编的故事猫都觉得好笑。”
进来的两批顾客都定下货,马白玉脸上笑眯眯的。“我可是你家的财神。五十万帮你们发家致富。今天我一回来就有顾客上门。”魏宏对马白玉说。
马白玉还沉浸在刚才生意带来的喜悦当中,她不承认魏宏是财神,说:“巧合罢了。”马白玉知道魏宏要状告沈培平,仍然笑着说,“你真逗,在牢房里想钱想疯了。你还可以状告赵钱孙李每人欠你一百万呢。”
下午两点,外面的太阳特别毒辣,应客户要求魏宏去送货,是一套灶台。出门不远,他又接到送一套淋浴用品的电话。魏宏转回来,把货装上。沈培平叮嘱他说不要送错了,送错货是要照价赔偿的。
“送错了,我把自己性命搭上总行了吧?”
“你有什么资格那么大声说话?”
“你欠我五十万,这就是资格。”魏宏有意把声音说得很大,然后重复两遍。这里铺面挨铺面,都是同行竞争者,他们表面平静,私下却恨不得别人出事关门。有人伸出脑袋来看热闹。马白玉伸手招沈培平进来,说别在外面丢人现眼。
那家买灶台的是富人,灶台还有六成新就丢掉不要了。顾客叫魏宏当垃圾拉走,还给他运费五十元。要淋浴用品的顾客态度却刚好相反,他淘汰的旧淋浴喷头不仅不送魏宏,而且还缠着要卖给魏宏。魏宏想小解,主人提出条件,如果在他家小解,必须买下他换下来的淋浴喷头。顾客说还能用,只是旧了而已。魏宏急得不行,进去小解,厕所里是智能马桶,他送过两回智能马桶了,还没使用过。他趁机使用起来,他坐上去,享受了一番。主人嫌他使用时间过长,要加价。魏宏说:“我买来没用,不要。”
“你收下来再卖给别人,可以从中吃差价。”主人说。
“我不要。”
“你是骗子,还弄脏我家马桶。”
“你脑子有毛病。我的确是骗子,我骗过很多钱,坐了六年牢。”魏宏说,“你别想强迫我买你家的烂喷头。”
主人转身叫了两声,屋里冲出来两个小伙子,他们打了魏宏几拳,把他推出大门。魏宏招架不住,护头坐到地上。主人砰的一声关上大门。魏宏压住怒火,反思自己的行为。他原本就没打算要那套换下来的淋浴用品,但自己也不该为了上厕所方便而欺骗人家。一会儿,他的气全消了,被打的地方不算太痛。
回到店铺,沈培平瞅了一眼旧喷头说:“顾客是上帝,你不能强要人家的淋浴喷头!”
那个顾客在魏宏还在路上的时候就打电话来投诉,颠倒黑白地告了他一状。魏宏举起双手说:“我认输。其实那泡尿我可以忍一忍的,哪怕尿在裤裆里也应该忍着。”
“你还往人家身上撒尿?”
“别说了,我只想往你身上撒尿。”
“我开除你。”
“好啊,我现在就走。我们法庭上见。”
魏宏往装饰城外面走,快走到大街时沈培平骑着摩托车追上他,说:“我决定不开除你了,跟我回去。”
魏宏在街头蹲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车流。沈培平离开十几分钟后,他往铺面走。那个小中心花园聚集了几个流动送货人,说流动是指他们不固定给某一家送,只要有空,谁叫都送。装饰城里所有的老板都认识这些流动送货人。魏宏想起那个顾客送的灶台,他问他们谁要,价格优惠。有两个送货人跟他去看货,货他们满意,但假装不满意,指出各种缺点为的是讨价还价。魏宏改变主意,不卖了,他准备拉回家换掉更旧的灶台。
下班前,魏宏接到一个送蹲便器的单子,魏宏送完货后直接回家。到了家,他才发现身子骨疼,被打的地方疼得难受。疼痛致使他搬不动灶台。小区不远处有家私人诊所,他把小货车停在街边线内。医生自称是大医院退休的,他在魏宏受伤的地方喷了药液。魏宏说他带的钱不够,能不能以灶台相抵?医生不悦,说你开什么玩笑。魏宏求医生,医生的太太答应去看看灶台。天还没全黑,医生的太太看了灶台后说可以。魏宏忍着疼痛搬灶台过去。医生看了,没表态。魏宏带上医生开的药道了谢离开,停在街边的小货车却不见了。天已经黑了,行人都是模糊的。这车好几千块钱呢,这下糟了,明天拿什么拉货呢?
魏宏脑子里闪出杨梅,但他不好意思去跟她借钱。他已经把话说死了的。他在街上买了些吃的后回家,怎么解决小货车的事,他想了一整夜,也没想出任何办法。母亲留下的现金太少,这几个月他要不是省着花,一分都不会剩。
第二天出门,他经过昨晚丢车的地方停下脚步,那里已经被一辆豪华小车代替。他继续往前走,奇迹出现了,他的小货车就停在那里。在车上他发现一张字条,没字,但有十一个数字,像是手机号。他试着拨过去,电话很快通了。
“你找谁?”对方说。
“你的手机号落在我车里了。”魏宏说。
“爸,是我。”魏乐说,“你什么时候出来的?出来了也不去找我。昨晚我看到你了,我有意挪动小货车提示你一下。就那么几十米,你都找不到。等不到你,我就留下了手机号码。”
“我出来几个月了,你怎么样?”
“妈妈从不告诉我你在哪里服刑,从前我的确恨过你,所以我一直没去探望你。请原谅。”
“你妈妈是对的,我对不住你们母子俩。”
“你住哪里呢?我去奶奶家找过你,总是没人。听妈妈说,奶奶的房子被大伯大姑妈卖了。”
“我住你奶奶家,你奶奶把房子留给我一个人了。你妈妈那是骗你的。”
“这太好了,我去看你。”
魏宏在车上流了一阵眼泪,心情大好。
晚上,魏乐请魏宏吃饭,叫上他母亲。他母亲又把她老公带来了。魏乐不同意后爸上桌,后爸通情达理,笑着离开。魏宏跟前妻无话可说,他对她现在的生活也没有兴趣。他让魏乐说说自己。魏乐大学毕业工作两年了,在单位表现不错,是个优秀员工。魏乐口才不错,魏宏找不到小时候魏乐的影子了,魏乐已经长大。聊着时,魏乐的女朋友赶来了。
“这就是我刑满释放的父亲。”魏乐向女朋友介绍。
魏乐的女朋友很有礼貌,咯咯地笑着说:“叔叔,魏乐好坏,说你早升天了呢。”
“那是以前不懂事嘛。”魏乐说,“小婷真厉害,最终还是她解开了我的心结。”
法院正式受理了魏宏状告沈培平侵吞财产案,温春林放下手头别的案子专心做这个案子。温春林把魏宏的那张废卡复印多份,魏宏口述案发过程,温春林详细记录在辩护材料里。六年前几月几号办的卡,魏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那是个春天,那天下着雨,他身上那件一个冬天没有换洗过的羽绒服被淋湿了。办银行卡填写的资料,属于他的那份早不知去向。那资料他没当回事,他只在乎手上那张以沈培平名义办的银行卡。办完卡,他回到母亲家,藏好卡。母亲身体不好,她半躺在沙发上。“今天你脸色不错。”母亲说。魏宏去照了镜子,母亲说得没错。他请求母亲,这房子任何时候都不能出租,也不能卖,只能由他来继承。母亲早决定把房产传给魏宏了,三个孩子中魏宏现在最惨。魏宏当局长时贪污受贿来的钱财给了一部分母亲,母亲舍不得用,她都留着。魏宏开公司无节制地往里投钱时,母亲倾其所有资助魏宏。倾家荡产都没能救活魏宏的公司,致使魏宏走向诈骗之路。“这房子我不留给你还能留给谁呢?”母亲说。她的声音小小的,但态度很坚决。魏宏告别母亲去还沈培平的身份证,沈培平在交通局保安室里坐着。
“魏局长发大财了吗?”沈培平说。
“大财不敢说,财肯定是发了。这个破地方我早就应该离开。”
“我能跟着你干吗?这里待遇太低了。”
“可以考虑,等我那边安排好了,我就叫你过去。”
魏宏还沈培平的身份证,沈培平不接,说:“你有用就继续拿着呗。”
“我拿你的身份证没用。今天本想用你的身份证去帮你领一份福利,但是去晚了。下回有好事,我还想着你。”魏宏编个谎搪塞过去。
魏宏以沈培平之名办理的银联卡作废,前期所有的资料银行已经销毁。对银行来说,这些是无用的资料,它们会占银行系统的空间。客户不断增加,处理掉无用的资料才能挪出空间。关于此卡,银行最后的记录只有沈培平办理作废手续时的资料。银行方面说,时间搁得太长,他们正准备销毁这个记录。无法证明魏宏以沈培平之名办理了银联卡,更无法证明他往卡里先后存入了五十万元。
“沈培平卡里的钱是你的。”这样的逻辑,法院是不可能采信的。几天跑下来,温春林换了一种思维,他怀疑魏宏开始了另一种诈骗。温春林请魏宏喝茶,想再次听他说办卡存钱的故事。前后说的一致,无毛病无漏洞,像是真的。故事说得好,也并不一定是真的。温春林告诫魏宏不要告恶状,魏宏再次信誓旦旦。真假,两种可能性都存在。魏宏出狱无路可走,沈培平做生意挣了些钱,魏宏讹上沈培平的可能性是有的;而魏宏当年为了转移资金,为日后生活做准备,也是可能的。既然官司启动,温春林只好当真的来打。
温春林来找沈培平。魏宏送货去了,沈培平一个人在那里喝茶,马白玉坐在另一边削指甲,小简在检查哪里有灰尘。温春林说明来意,沈培平请他坐下。温春林一边复述魏宏的讲述,一边观察沈培平的表情。沈培平黑着脸,脸上表情无明显变化。
“我的卡找不到了,我立即去银行挂失重新办卡。”沈培平说,“后来那张废卡也找不到了。也许我把那张废卡丢掉,落到魏宏手上也不一定。”
“按照公安破案手法,如果魏宏手上那张卡是你丢失的,上面一定留有你的指纹,可以用指纹鉴定的方法来确定。”温春林知道,无论上面有没有沈培平的指纹都不能证明沈培平侵吞了魏宏的钱。
“魏宏出狱失去工作,我可怜他,念他以前帮过我,我留他在店里打工。他没有钱,可以向我借,向我讨,但绝不可以敲诈我。”沈培平说,“开口就是五十万,那是要我的命啊。”
“他当局长开公司,认识的大老板多了去,他甚至可以状告当年欺骗他的合伙人和客户,为啥要选择你呢?”
“他知道我天生善良软弱,那些大老板是硬骨头,他啃不动,我是小人物,就像盘中的鱼肉,软乎,容易消化。”沈培平说,“我躺着中了黑枪。”
魏宏在温春林告辞半小时后回到店里。他经过儿子单位时,去见了儿子。儿子请他喝奶茶。儿子工作不算忙,他们聊了半个小时。儿子叫他不要去工作了,即便工作也应该去做些轻松的活儿。魏宏摇头说他除了干体力活儿什么也干不了了,当年学的土建忘得一干二净。大学毕业分配到单位,真正从事专业没几年,后来都是在管理岗位上度过的,他是个有文凭没专业水平的人。儿子说当年你能考上重点大学,智力不会差的,可以重新学习一门业务。魏宏说他什么也学不进去,早被时代淘汰了,他能干的只有体力活儿。干体力活儿挺好的,能锻炼身体。儿子说可你年纪大了,你五十多岁了吧?魏宏说他五十二岁了。儿子在台历上记下他的年龄。魏宏脑子里的念头闪烁不定,仿佛面前的这个小伙子不是自己的儿子。
“温春林来过。”沈培平说。
“他来送判决书的吧?快把五十万还给我。”
“你的确疯掉了。”沈培平说,“温春林提到一张银行废卡,你也提到过,你手上有张废卡,我才不相信你们的鬼话。你敲诈还请来帮手。”
魏宏见过儿子,还处在兴奋状态。他掏出钱包,取出那张废卡。沈培平说:“这卡我面熟,我看看。”他从魏宏手上接过去摸着看着,“同一家的银联卡都长一个样儿,你是怎么弄到我这张卡的?”
“你这一耙倒打过来,猛是猛,但打偏了。”魏宏说,“我想不到的是,你骨子里就是一个坏人。”
“我不坏,你才坏。我虽然不算什么好人,但我不是坏人。”
“你俩成天争论这个根本不存在的银行卡存款,有意思吗?”马白玉走过来说。
“他不说,我会说吗?”沈培平说。
“他是疯子,你也跟着疯吗?”马白玉说。
“我又不是聋子哑巴,不能让一个疯子欺负了。”沈培平走到店铺外,对几个闲着的送货人说,“魏宏想钱想疯了,赖上了我。请你们告诉装饰城所有的老板,我招了个疯子。”
“要说你自己去说,我们没有义务帮你说。以前我们还有合作,魏宏来了后,我一单生意都没有做过你的。”一个拉货人说。
沈培平回到店铺,魏宏坐在那里喝茶。魏宏脑子里想着他跟沈培平的对话,沈培平装得太像,估计回到家里,他跟马白玉躺在床上都在说没侵吞那五十万。两口子随时都在清除侵吞的记忆。魏宏换了一个思路,有没有可能沈培平没有侵吞他的五十万,搞走钱的另有其人?
可以这么设想,有人发现了他藏着的银联卡,并且破译了密码,取走了钱。沈培平后来对魏宏借他身份证的目的产生了怀疑,去银行挂失。但这又不能完全解释沈培平的陈述。如果沈培平没有侵吞自己的钱,只是挂失银行卡,便说明此时钱已被另一个人取走,沈培平完全可以照此实话实话。
魏宏闭着眼睛想来想去,脑子里一片混乱。
温春林奔波在各大银行之间。他把重点放在魏宏以沈培平之名开卡的那家银行。银行不太配合,银行职员有许多事情要忙。温春林设想过沈培平侵吞魏宏五十万后的多种处理措施,比如他作废老卡办理新卡,转移资金,然后又作废,多次转移和注销银联卡,这样原始数据被洗得复杂起来,会给律师调查带来极大的麻烦。瓦城有十几家大银行,还有当地几家中小银行,半个月调查下来,温春林收获并不大。手头急迫的案子催他,事务所同事催他,他都不当一回事。他一根筋地把这个案子作为重中之重,他在乎这个案子。多年前他为被告辩护,其中一个受害者是中年残疾妇女,那是一双无助的眼睛,当时把他给震到了。案子赢了,但受害者只拿到百分之六十的钱。对条件好的来说,损失百分之四十能挺过去,有人炒股亏损百分之七八十以上,也能承受。但对那个残疾中年妇女,那是她全部的家当。她受集资者所骗,那个中间人骗走她的钱,吃差价。温春林想起那个残疾妇女心就痛。几年来他一直想去看她,想给予她帮助,但一直没有付诸实施。他心里有一种亏欠她的念头。现在,有类似的追债机会,他绝不放过。
温春林在内心不安中等来第一次开庭。案子在宝山区法院第五民事庭开庭,时间定在上午十点。
魏宏和沈培平八点三十分准时来到店铺,两人打了声招呼。沈培平跟魏宏商量:“今天上午十一点有货要送,你可不可以缺席庭审?”
魏宏说:“不可以,你扣我一个月工资我也要去庭审现场。”
沈培平说:“那我缺席,我亲自去送货。”
魏宏不同意,说他绑也要把沈培平绑去法庭。沈培平打电话跟顾客商量:“我要去应诉,我的员工告我六年前侵吞他五十万。”对方想了一下,同意延迟送货时间。
宝山区法院离春和装饰城不远,开货车去最多二十分钟。要开庭了,魏宏内心很激动,他劝沈培平早点儿去。沈培平不愿那么早去,说道:“我是被告,多少没面子。你伤了我的面子,我为什么要去那么早?”
“你疯了,说逻辑混乱的胡话。”魏宏拉他出发。
小货车是电动的,三个轮子,动力不足,沈培平坐在后面。“你可以考虑买辆烧汽油的小货车。”魏宏说。
“你会开吗?”
“我当局长那会儿,什么好车没开过?”
“买烧汽油的小货车成本太高,以前我什么车也不买,货照样送出去。”
“三轮车正在消亡,送货人正在迅速减少,你不早做准备,生意将严重受损。”
“再看吧。”
前面有个警察将他们拦下,教育他们不能这样搭人。到了前面路口,魏宏调头,回到店铺。沈培平改骑摩托车。魏宏说:“我坐你的摩托车,节约成本又能监督你,防止你逃跑。”
前面那个案子还在庭审,超了十分钟才结束。温春林早来了,他过来跟他俩说话。
“你把诈骗来的钱存在沈培平的银行卡里,对吧?”温春林对魏宏说。
“不完全对,是我把自己的钱存在沈培平的银行卡里。”魏宏说。
“然后,你将计就计侵吞了卡上的五十万。”温春林对沈培平说。
“错的。我卡上一分一毛都是我的钱,我没有侵吞任何人的钱。”沈培平说。
“事实胜于雄辩。我劝你立即还钱,别浪费大家的时间。你过不了法律关和良心关,更逃不过老天有眼。”魏宏对沈培平说。
“我要用法律来证明我的清白,我侵没侵吞他的钱,法院说了算。”沈培平说。
“你真厉害,律师都不请一个。”温春林故作轻松地对沈培平说。
法官叫进去了,他们三个人便跟进去。没有别的旁听者。魏宏告状之事他没告诉儿子也没告诉前妻和杨梅,沈培平那边马白玉也没来。庭审室里空荡荡的,可程序一样不少。第一次开庭,主要是陈述和举证。温春林举的证,都是些可能性的旁证,没有直接有力的证据。沈培平无需举证,他说他自己的卡爱咋处理就咋处理,他自己卡里的钱,爱怎么用就怎么用。温春林那天去找沈培平了解情况,忽略了银行卡上指纹保密的事,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后来当魏宏告诉他,那张作废的银行卡沈培平摸过后,温春林当即断了交公安鉴定指纹的念头。虽然留在卡上的指纹新旧公安也许能鉴定出来,但意义不大,因为同样会引起许多争议。退一步说,就算按沈培平的说法卡是他的,他丢失后魏宏捡到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留在卡上的沈培平的指纹也可能消失了。
温春林在辩护中反复提到六年前那个案子,魏宏诈骗来许多钱,魏宏有条件有理由以沈培平之名存入五十万。
接近十二点,第一次庭审结束,法院将择日进行第二次庭审。温春林向法院提出到银行取证,法院答应下来。
案子虽小,五十万来龙去脉却相当复杂。银行提供这些年沈培平的流水账,无法证明沈培平侵吞了魏宏五十万。当年魏宏诈骗案中,加上这五十万也不能平掉诈骗资金,许多资金都有理由无证据地流失了。通过深入接触魏宏,温春林已完全相信他以沈培平之名转存了诈骗资金五十万。
一个月后,第二次开庭,温春林提供不了新的确凿证据。法院当庭宣判:沈培平侵吞案不成立。
“你明明偷了我的东西,我却证明不了你。”出庭后魏宏对沈培平说。
“你看,前面有飞碟。”沈培平叫喊。
“在哪里?”
“看不见吗?”
“看不见。”
“看得见才怪,因为根本就没有飞碟。”
“你很有出息,我佩服你。”魏宏恶狠狠地朝沈培平竖起大拇指。
沈培平将法院判决书复印很多份,他让魏宏送给装饰城里所有的老板。魏宏撕掉其中一张,沈培平便改叫小简去送。小简不管人家什么态度,都强行塞过去。
“官司已经了结,你的钱疯病还没好。”沈培平对魏宏说,“我现在给你分析分析。你可能借我的身份证以我之名办理了银行卡,你想往里转钱,但没成功,因为你没有钱。你诈骗来的钱被你挥霍了,被别人骗光了。钱疯梦从那时就开始做了。你出现幻觉,自以为分多次往卡里存了钱。你把幻觉当成事实,一直带到牢房,带到现在。”
“你承认我以你之名办了卡存了钱?”
“你冒没冒充我办卡,我不太记得了。我只是挂失自己丢失的卡。”
“你才是钱疯子。你受高人指点,猜想我以你之名办了银行卡,你怕我给你带来麻烦,就试着去银行挂失银行卡,结果发现真有一张,上面还有五十万,你便毫不犹豫地侵吞了。你一直想象那五十万就是你的,强迫自己承认那五十万。强迫的力量很强大,五十万最初的来源便被掩盖了。”
“别吵了,你们烦不烦啊!”马白玉大叫,“法院都判啦。魏宏,你这个钱疯子,永远给我闭嘴!”
马白玉留下其中一份判决书复印件,准备下班前贴在店铺大门上“公示”七天。“前些日子有人议论说我们家是靠侵吞魏宏的钱财发的家,我现在要用这个事实打痛他们的嘴巴。”马白玉扬扬手中的纸,咬着牙说。
魏宏不服判决,他准备申诉。温春林也不服,但他没办法打赢官司,除非找到直接有力的证据。魏宏的公司不在了,他曾经的房产全部被抵押拍卖。原始办卡资料根本没办法找到,即使有原始资料也不能证明卡里的钱就是魏宏的。温春林批评魏宏当年转移资金,损失掉本属于受害者的那部分钱。魏宏想了许多天,他让儿子帮他分析,那五十万到底属于谁的?儿子这才知晓他输了官司。儿子问他诈骗前身上有多少钱?魏宏说应该是没有钱了。
“那五十万是属于受害者的。”儿子说。
“我坐了牢,还抵不过五十万吗?”
“你坐六年牢是五十万之外的,你还有五十万诈骗款没受到法律的制裁。”儿子说。
春卷说:“既然法院都说你证据不足,我们又拿沈培平有什么办法?我只有一个判断,你又在设局诈骗。”
“真是这个理。”魏宏说,过了一会儿又说,“不对,我六年牢是用诈骗总数换来的,如果能归还五十万,得少判我一年,如今多判了我一年,国家应该赔偿我。因此,这五十万从哪方面来说,都是我的。”
“爸,你道德观混乱,因此脑子也跟着混乱。”儿子说,“我有个大胆的推测,你根本没存过五十万,倒是想存来着,可是没钱可存。你诈骗来的钱再次投入公司或者挥霍了。”
“你们把我的脑子搞得更乱了。”
魏宏诈骗案受害者中,他还记得辖县交通局的春卷和秋玲,这俩人在他当局长期间向他行过贿,他对她俩有过关照。他向她俩诈骗时,特别容易得手。春卷和秋玲分别去联络受害人,从中吃差价。这俩人既是受害者又是害人者,她俩受了魏宏的蒙蔽。那个残疾妇女家里的所有存款就是春卷骗来的。第一个月,按协商给了受害者高额利息,尝到甜头,第二个月受害者再投入本利。从第三个月开始,问题就出来了。
魏宏到辖县找春卷和秋玲。春卷原来当过县交通局副局长,她如今退到二线,是主任科员,她可以上班也可以不上班。魏宏来时,她没上班,她在瓦城儿子家。他去找秋玲,秋玲在上班。他的影子在门口一闪,秋玲就看到了他。“就是他,魏宏,大骗子。”秋玲指着他,叫同事们快看。好多人都认识魏宏,都知道他是腐败分子,曾经的诈骗犯。
“魏宏回来当局长了吗?”有个人说。
“这完全有可能啊。”
“怎么可能,他坐过牢。”
“对,对,坐过牢的人不可能再录用为局长。”
“你们的议论我都听到了。第一,我不是大骗子,我很惭愧没当成大骗子。第二,第二是什么呢?对,第二,我是来找秋玲的。第三,我找春卷,可是春卷到瓦城去了。据说,她快要当奶奶了。”魏宏对围观的人说。
“你有什么事就当着大家说,单独听你忽悠,我怕又被骗。”秋玲说。
魏宏说:“不便当着大家说。”
“我跟你没任何关系,没什么不方便的。当年局里议论你跟春卷有一腿,却从来没议论过我。你私下跟我说事,同事会说闲话的。你虽然改造出狱,但污点永远都在。”秋玲说。
魏宏想起了从前的事,春卷为了上位的确送给他睡过,他睡她次数不多,因为她不会来事儿,没情趣。至于秋玲,魏宏没想过,秋玲长得不好看,十年之后更没法看了。
“好吧,我说。”魏宏站到墙根前,“沈培平侵吞了我五十万,其中有你一部分,你需要去追债。”
秋玲说:“我还有十一万没拿回来呢,他人在哪儿?”
“沈培平在瓦城春和装饰城卖厨卫用品,我把他的电话和地址给你。”魏宏把早已准备好的纸条递给秋玲,秋玲接过去看也没看就把它撕碎了。
“你这个大骗子,出狱后继续骗人,这回你的手段一定更高明更隐蔽。你滚!”秋玲说。
两个男人推魏宏出去。魏宏来到大街上,他当局长时,县交通局还在老城区,办公楼也普普通通,现在,坐落在新区的大楼好气派。他来到老城区,这里小吃多,他坐下来吃东西。这时来了三个男人,冲魏宏吼叫:“快滚,骗子!”
其中一个男人对小店老板说:“别信他,他吃你东西不会付钱的。”
“谁说我不会付钱,我现在就付。”
“你付了钱更证明你是个骗子。”
“他就是当年轰动一时的魏宏诈骗案中的主角魏宏。”一个男人告诉小店老板。
老板想了想说:“我听说过这事,我们县里还有不少人上过当。”
“大骗子就在你面前,你还犹豫什么?”
老板驱赶魏宏,魏宏坐着不动。老板抽掉他的板凳,说:“你走吧,不许再来我小店。”
“你们是谁?”
“我们是秋玲的亲戚,你还想继续骗她!”
魏宏没办法辩解。沈培平侵吞他五十万,他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他本想组织春卷和秋玲给沈培平施压。
好多天后,他找到了春卷。春卷的五官还是那么端正,只是皮肤黯淡了些,漂亮的模样还在。魏宏对她还是有些小冲动。春卷跟他坐在体育场的绿荫下,她看到了他复印的判决书。
春卷说:“既然法院都说你证据不足,我们又拿沈培平有什么办法?我只有一个判断,你又在设局诈骗。”
“你们都不相信我。我清楚地记得我存入了五十万,密码是632561。”
“骗子,你走吧。”春卷说,“我再相信你,我就不是人。”
“温春林律师以及我儿子说得对,那五十万不是我的。我的目的是想把那五十万追回来,还给你们,可是连你们都不相信我。”
春卷走得很决绝,她不在乎魏宏说的是什么。
输了官司,魏宏精神不好,体力也不济。他在装货送货时经常感到力不从心。他向沈培平辞职,沈培平说:“你在我这里干的时间不短了,业务上也熟悉,不当送货员,可以当业务员。小简毕竟是个女的,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不舒服,并且她找到男人了,很快就会结婚生子。”
魏宏心里难过,留在这里他伤心,离开,又没什么事可做。儿子对他还算好,可他不想连累儿子。“这样吧,你承认你是骗子,我就留下来。”魏宏说。
“你有完没完?谁是骗子?法院都盖棺论定了的。”
魏宏去找温春林,叫他出主意。温春林说他没有什么主意,在找到新的证据前,这个案子只能先放一放。
“你代春卷告我侵吞五十万存入沈培平的银行卡里吧。”魏宏说,“她如果赢了官司,就让沈培平还钱。”
“倒是有想象力,可是这样子打官司很荒唐。”
“我的这个思路挺好的。”
“告倒你没问题,但是春卷他们告不倒沈培平,跟你告沈培平的结果是一样的。你就别费神了。”温春林关上门,拒绝跟魏宏进一步讨论。
“我告自己行吗?你替我写个状子,我送到法院。我保证将追回的五十万如数还给受骗者。”魏宏在外面说。
得不到温春林的帮助,魏宏只好自己写状子。他好多年没提笔写字了,写了半天也没表达清楚。他跟儿子说,儿子说他的思维太怪了,但是儿子还是在电话里口述了状子。魏宏写了一夜,终于写出告自己的诉状初稿。第二天他去店铺,头昏昏沉沉的。店里暂时没有客人,他坐到收银台上继续写状子。
沈培平凑过来看状子,表扬他说:“这就对了,你自己侵吞了五十万,必须起诉。”沈培平给他提修改意见,没什么文化的马白玉也过来指指点点。
沈培平用笔划掉“现金去向:存入沈培平银行卡”这一条,说:“你告自己,扯我进去干什么?扯上我,你官司肯定输。”
“现金去向应该是:嫖娼、大吃大喝、旅游等挥霍完毕。”马白玉说。
“也不一定,也许侵吞的五十万他藏在野外的茅坑里,哈哈哈。”沈培平说。
“你们两口子说得不对,面对法律要讲真话,你俩让我讲假话,我不干。”魏宏在划掉的文字下面画圈,表示恢复。
魏宏又去找温春林,温春林刚开庭回来,他看了魏宏的状子,说:“你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你的官司已经赢了。你赶快筹钱还给受骗者吧。”
“这是个三角债,他们应该直接找沈培平要,把我省略掉。”
“我忙得要命,你自己折腾去吧。”温春林将不可理喻的魏宏推出大门。
魏宏将诉讼状送到法院,法院不受理,原被告不能是同一个人。魏宏找到春卷,春卷不当原告。“你这个局做得高深莫测,我们全家都没找到你的破绽。”春卷说,“骗子再高明,只要我们不跟骗子发生任何关系,骗子就是竹篮打水。对付骗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
冬天,玫瑰镇上仍然有许多外地游人和商人。穿城而过的沱巴河碧绿妖娆。在香水街,魏宏巧遇管教民警罗四海。罗四海买了几种香水,还有食用香精。“你一次买太多了。”魏宏说。
“以后来的机会少了,一次买个够。”罗四海刚调离监狱,即将去瓦城看守所工作。罗四海警校毕业后在大山里的监狱干了二十六年,他老婆在瓦城,长年两地分居影响家庭生活质量。
“你当香水商人了?”罗四海说。
“我什么也不是。我进山来主要是找你的,现在你调离了,找你也没用了。”魏宏说。
“找我有事吗?”
“监狱招工不?我想到监狱工作。”
“当犯人,你不够格,当干警,你也不够格。”
“你们后勤人员不全是招聘的吗?”
“招聘的后勤人员倒不少,你自己去打听一下喽。大山多苦,瓦城那么大,机会多多,你为啥想到山里工作呢?”
魏宏往大山里走,来到曾经服刑的监狱。监狱坐落在山脚,四周高墙铁网,服刑人员与公安武警宿舍分隔明显。魏宏第一次仔细看监狱的全貌。他在山上静坐了半个小时才下去。他找到监狱长说明来意。
“监狱里招的后勤人员都是附近农村的,这样他们才能安心工作,你家在瓦城,曾当过局长……”监狱长提出疑问。
“我能安心工作。”
“为什么回来工作呢?”
“大山里安静,简单。”魏宏说,“我最大的理想是继续劳动改造,换句话说,就是想跟犯人们一起劳动生活。”
“你没犯罪,没资格当犯人。”监狱长说。
“我毫无犯罪念头,我只想在大山里安静地生活,与世无争。”
“第九座山有座宝林寺,还有座宝泉寺,要不你去当和尚吧。”
魏宏当后勤工的事,监狱长答应考虑一下,但第二天,监狱长叫人通知他,经班子研究,不能录取他,请他离开。
魏宏依依不舍地离开监狱。他自知与寺庙无缘,去游玩的心情也没有。沈培平老家就在玫瑰镇的白宝村,他倒想去看看。白宝村没有因为冬天而萧瑟,山上仍然是深色的绿,河里仍然是丰盈的水。村头没人,魏宏坐在大树下后,一些老人就过来了。他们不认识魏宏了,魏宏对其中两位老人还有印象。
“我是来找沈培平的。”魏宏说。
“沈培平不在家。”老人说,“他好多年没回村里了。”
“他在哪里你们知道吗?”
“听说在瓦城,当大老板了,是白宝村最有出息的人之一。”一位老人说。
“我上回来打听,你们为什么都说不知道呢?”
老人们不作声,不知道怎么回答魏宏。
“你一定是没问对人。”那位老人说。
“我问的就是你啊。”魏宏有意说。
这位老人不服气,批评魏宏记错了,年纪不大,记忆太差。白宝村有好几百口人,这些年来没一次全部集中在村里。
“沈培平是骗子。”魏宏说,“他侵吞我的五十万元钱。”
老人们议论开来。魏宏趁老人们议论纷纷,给沈培平打电话:“我到白宝村了,我来向你的家乡父老以及家乡山水讨公道,请你对家乡父老和家乡山水说实话。”说着魏宏把话筒对着村子。
“你是个疯子。”沈培平说。
魏宏把电话交给一位老人:“沈培平要跟你说话。”
“培平啊,你好多年没回村里了,这人说你当了骗子。当骗子危险性大,你要注意安全啊。”老人语重心长地说。
“恩叔,你不要信那个疯子的话,我不是骗子。”沈培平说。
“当骗子并不难,难的是当一辈子骗子。强中还有强中手,你总会遇到对手的。”另一位老人抢过电话说。
“法院已经判了,我不是骗子。”
“当骗子也没什么,但你要是靠当骗子起家做老板,我们就看不起你了。”又有一位老人抢过手机说道。
“魏宏给村里人抹黑,你们快赶走他。”沈培平说完便挂断电话。
话题展开了,魏宏被老人们围在中间。头顶树枝上飞来一些鸟儿。魏宏给老人们详细讲述沈培平侵吞他五十万的经过。银行卡开户注销这些事听得老人们晕头转向,不过他们大致明白,魏宏往沈培平卡里存了五十万,被沈培平侵吞了。
“沈培平运气真好。”一位老人说,“我也有存折,但从来没人打进来钱。老天保佑,存折里突然来钱吧。”
“这个事你怪不得沈培平,你自愿把钱打进他的卡里,不能下结论说他是骗子。”这位老人的观点引来一些人的赞同。但也有人反对:“那钱毕竟不是沈培平的,必须归还。”
老人们分成几派在那里争论不休。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仿佛是对老人们无休止的争论表示不满。两位争累了的老人给儿子打电话,告诉他们这个意外的消息。儿子听了兴奋不已,又把消息告诉村里别的人。魏宏相信,春节前,全村所有人都会知道沈培平是骗子。
魏宏像卸下千斤重担,他听着老人们的争论离开白宝村。魏宏想,如果把这些老人全都请到法庭上辩论,那该多热闹啊。
玫瑰镇总是那么热闹,这个山区小镇因为发展旅游和生产香水而有很高的财政收入。魏宏去逛市场,有一个角落是卖花鸟的。他被那人卖的鸟笼吸引了,鸟笼无论大小,都分三层。魏宏第一次见到如此结构的鸟笼。他在鸟笼前蹲下来,大小不同的鸟笼上都标有价格,还说明了不讲价。
“你要个什么样子的?”
“我不养鸟。”
“那你还看什么?”
“我看不懂你的鸟笼,它为什么分三层呢?”
卖主转过头不理他。魏宏掏钱买了只中等大小的鸟笼。卖主收了钱,说:“以前不养鸟不要紧,现在买了鸟笼你就想养鸟了,也应该养鸟。”
魏宏转了两圈,并没有见到卖鸟的。魏宏回来问这个卖鸟笼的:“有鸟卖吗?”
“我只卖鸟笼不卖鸟。”卖主说。
“附近哪里有鸟卖?”
“我只负责卖鸟笼,不管卖鸟的事。”
魏宏提着鸟笼回到瓦城,晚上他把鸟笼挂在阳台上,白天提着空鸟笼在街上游荡。儿子问他:“你成天提个空鸟笼干什么呢?”
魏宏说:“鸟笼空的,就是废品。”
儿子说:“我还是不明白。”
魏宏说:“我还欠春卷和秋玲他们五十万呢。我有还他们钱的心,可是无钱,就像这只空鸟笼,有笼无鸟。”
“你埋下的苦果自己吞吧——你用余生赚钱还债。当然,我会尽最大能力帮你的,谁让我摊上这么一个父亲呢!”儿子微笑着说。
听了儿子的建议,魏宏回到沈培平的店铺,魏宏提出月薪五千,提成另算。沈培平爽快地答应了。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光盘 期刊:《啄木鸟》2017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