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闺蜜间的友情如同盛开的塑料花,可以常开不败,却很假。
下面我讲述的故事能作证,此言差矣。
为了给李芸庆贺四十岁生日,我们几个人筹备了很久。就在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大家还在特地避开李芸一个人而新建的微信群里热烈讨论着,敲定每一个细节,力求做到完美无瑕。我们希望给因为那场意外而消沉了半年之久的李芸一个大大的惊喜;或者说,通过我们集体的努力让她从那场被打击的沉沦中重新站立起来。
可是,计划永远跟不上变化,这天刚出发不久,状况就不断发生,令我们始料未及,招架乏力。
李芸的生日聚会地点定在竹林县的蒙山。周一上午八点半不到,四闺蜜就如约而至,相聚在梅舒的别克越野车上。除了寿星李芸,我们三个人都是兴高采烈的。看到李芸乌黑的眼圈和有些浮肿的脸,我关切地问:“昨晚又没睡好吧?”
“嗯。”她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虽然只是在外面住三四天,我们的行李却都不少。女人嘛,总是这样。后备厢放不下全部行李,只好堆在后座。我和邢小娥就让李芸坐在前排副驾驶位,我们俩在后座上挤一挤。李芸也没客气,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就坐了进去,却听见驾驶座上的梅舒不大不小地“哼”了一声。
从云海到蒙山的车程是三小时。今天是周一,市区的道路十分拥堵。邢小娥这妮子早就靠着那堆行李在睡美容觉了,李芸也昏昏欲睡的样子,只有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梅舒闲聊。
我们的车子好不容易开出市区,走上相对通畅的高速路。梅舒大舒了一口气,用手指了指副驾驶前面的那个杂物抽屉,对李芸说:“麻烦你帮我拿一下药。”李芸却毫无反应,像没听到的样子。我知道梅舒低血糖的毛病又犯了,连忙捅了一下李芸的后背。她猛然惊醒般回头,有点儿不耐烦地问我:“怎么啦?”
“我想请你帮我拿一下药!”梅舒又指了一下那个杂物抽屉,没好气地说。
李芸打开抽屉,拿出一瓶药,心不在焉地递给梅舒。梅舒没有接瓶子,突然狠狠地拍打了一下方向盘,随着“嘭”的一声,车子小幅度却极速地扭动了一下,连睡觉的邢小娥都被惊醒了,坐直身子茫然地看着大家。
梅舒涨红了脸,开始发飙:“我开着车呢,叫我怎么吃药!”
我也吃惊不小,忙着一边从副驾驶和驾驶座的连接处拿起梅舒的水杯递给李芸,示意她打开盖子给梅舒喂水喂药,一边责备道:“你今天这是怎么啦?吃了枪药似的。”——的确,平时的梅舒虽然有点儿大大咧咧粗粗拉拉,却绝对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女人。今天却有些反常。
“人生在世,谁还不碰上点儿不顺心的事啦,甭总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你钱一样,又不是你爹妈,没有谁就该哄着你让着你!”梅舒的嘴巴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一大串,李芸则铁青着脸,隐忍地不发一言。梅舒又把方向盘一拐,车子停在应急道上。她气哼哼地拿过药瓶和水杯,自己吃药。吃完药后,又手脚很重地点火、开车。
吃了枪药似的梅舒,看起来有点儿陌生和怪异。这是不是预示着此次生日聚会有点儿开局不利?
而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
三个多小时后顺利到达蒙山后面的“独立山庄”,大家的心情变得轻快起来。这家农家乐的规模不大,最多只能接待十来个客人,所以,这几天直接被我们“包了场”。但山庄的占地面积却不下十几亩,后来我们听老板说起,这片地是2002年买的,当时价格每亩还不到一万元。现在十多年过去,已经翻了十几番。
“独立山庄”的地理位置的确十分独特,一面是高达近十米的悬崖峭壁,另一面则是森林密布的高山,在它四周几公里范围内都没有其他住宿点,也就是说,这几天我们可以尽情玩乐而绝对无人打扰,这是最最令人满意的地方。除了一座用于吃饭和住宿的两层小楼外,门前有个宽敞的小院,小院里有硕大的遮雨棚,四周茂密的植物把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雨棚下则是两套圆桌和舒适的藤椅,还有一条小路通向山的深处;而小楼后面则是很大的一个平台,平台的尽头便是那个巨大的怪石形成的悬崖。
老板姓廖,是个热情的中年男人。他早早地走到大门口迎接我们的到来,指挥车子停到后院的一个角落。他笑眯眯地打量着我们,道:“哟,都是大美女。饭菜已经做好了,各位的房间钥匙都在小何那里。”他指了指站在厨房门口正朝我们打望的一个穿红衬衫的女孩儿,“大行李我来拿,你们先休息一下,随时可以下楼来吃饭。”
这顿午餐吃得很爽,麻椒鸡的味道好极了。席间我们还以茶代酒,相互说些吉祥话。我看到不仅梅舒已经尽释前嫌笑靥如花,就连许久不见笑意的李芸也有了几分开心的模样。
李芸的生日是明天,所以,正式的生日宴会也应该在明天进行。
饭后小憩了一会儿,我们四人就沿着院子前面的小路去爬山。初秋的蒙山,气温明显比云海市区凉爽了许多。加上眼前这座不知名的小山有着非常好的植被,参天的树木把午后刺眼的阳光过滤得干干净净。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小路太窄又太陡,而且有好多枯枝落叶覆盖着,一不小心就容易滑倒。所以,没走多久就下山了。分别在后院悬崖处的平台上和前院拍了一些照片,我们就坐在院子里喝茶聊天看书玩手机修图片发朋友圈,一下午很快就混过去了。
应我们的要求,晚饭清淡了一些。我们特为李芸要了几瓶啤酒,主要由梅舒陪她喝,两人直接吹瓶子,我和邢小娥则各自倒一小杯意思一下。
这顿饭吃到快九点还没完。李芸和梅舒你一瓶我一瓶地干着,先要的三瓶啤酒早就喝完了,又要了两次,后来服务员小何索性搬过来一整箱,放在梅舒的脚边。
小何是个长得挺洋气的女孩儿,她看我们仍没有结束的意思,就笑眯眯地说:“你们不要菜了吧?厨师已经下班了哦。”
看出来小何也有点儿急着走人的样子,邢小娥就对她挥挥手:“干脆你也下班,我们不要什么了,明天你再来收拾吧。”
小何巴不得,忙答应着拿出一把钥匙放在桌上:“我有事要回家一趟,明天一早就过来给你们做早餐。这是大门的钥匙,如果你们出去散步,记得锁门。”
邢小娥顺手收好钥匙,问:“咦,你们廖老板呢?”
“他下午就走了,去镇上买菜了,明天上午回来。”
哦,原来,这个面积多达十几亩的广阔领地,今晚就属于我们四个女人了!我们面面相觑,说不清是得意还是有点儿紧张。
小何见状忙道:“没事的。这里非常安全,大门一关,谁都进不来。平时我自己在这里过夜都不害怕的。”
“好的好的,你走吧。”梅舒却是一点儿都不在乎的架势。她的脸喝得红扑扑的,酒意正酣。
谁知道小何走后还不到半小时,欢乐祥和的气氛便被彻底打破。
也不知道她俩是怎么吵起来的,当时我正低头玩手机,看微信群里的一个搞笑视频,耳边似乎听到梅舒和李芸在大声争论着什么,也没在意。突然一声脆响,把我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抬头一看,见梅舒满脸绯红、怒目圆睁,一根手指恶狠狠地指着李芸:“你还没完了是吧?”她脚下一个啤酒瓶被摔成碎片,在灯光下折射出点点细碎的光,有的碎片还在晃动着。
李芸也不甘示弱地“噌”一下站起身来,一把推开梅舒快要戳到自己鼻尖的手指。“你他妈少跟我在这儿装腔作势!”
我十分惊愕,和李芸认识二十多年,亲耳听到她爆粗口却是第一次。
我转头去看邢小娥,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谁知邢小娥也是一脸懵懂地望着她俩。
记得刚才梅舒还心平气和,苦口婆心地劝李芸来着:那件事都过去大半年了,你家大鹏也从来没责怪过你,若换作是我老公,还不知怎么抱怨个没完呢。你就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折腾得家人也不得安宁。
“那件事”发生在今年中考的那一天,李芸开车送儿子余小鹏去考场,路上因为接一个同事打来的电话,李芸从包里拿出手机时不小心把手机掉在座位底下,她低头去捡的一刹那,车子与迎面开来的一辆面包车相撞,坐在后座上的儿子被弹起,头狠狠地撞在顶棚上,当时就血流如注,人事不省。儿子被送进医院后,医生诊断说是重度脑震荡。余小鹏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学霸,考全年级前三名那就是家常便饭。本来有希望考上全市最牛的七中高中火箭班,谁知不仅当天没能参加中考,还不得不休学一年。
这事给李芸的打击相当大。因病休学后的小鹏情绪受到很大的影响,他原本就是个内向沉静不善言辞的孩子,这下子更是沉默寡言,体重也一下子锐减了十几斤,瘦得如同豆芽菜一般。儿子的自尊心很强,李芸两口子也不敢多说什么,在饭桌上稍微多劝他两句,小鹏放下筷子就回房间,关着门,可以一整天不出来。看到儿子这个样子,李芸心疼自责却毫无办法,晚上常常整夜失眠,后来开始试着喝点儿酒以帮助睡眠,谁知道酒越喝越多,仍是一夜夜地睡不好。
在这种状态下,李芸的工作也难免受到影响,本来公司财务总监的位置非她莫属,最后却被她的一个下属捷足先登——这一切都拜那场车祸所赐。现在的李芸已经是一个需要依赖抗抑郁类药物才能正常生活的女人了。
其实我们觉得最苦的还是李芸的老公。患了抑郁症之后的李芸变得易怒易躁,隔三差五地在家里喝得酩酊大醉后摔盆打碗,大吵大闹。当然都是背着儿子的,由于她目前的状态,大多数时间余小鹏都被送到奶奶家去了。有一次我们曾亲眼看到余大鹏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在我们几个女人面前掉眼泪,那情景真是太心酸了。
这也是我们几个人兴师动众地为李芸策划这次生日聚会的原因。
“你胃口很好啊,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也不怕吃多了噎着!”我和邢小娥都被李芸突然冒出的这句话顶得愣在那里,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
梅舒却反应极快。她再一次把手指伸到李芸的鼻子跟前:“我怎么就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了?我吃你家锅里的饭了吗?老娘究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今天你必须给我说清楚!妈的!哄着你让着你,你还越发蹬鼻子上脸了!”骂粗话,对于梅舒来说倒是不新鲜。这个基层警察出身的女汉子,平时豪爽得像个男人,那粗犷不羁的性格也像个男人。
突然,“啪”的一声脆响,李芸一巴掌狠狠扇在梅舒的脸上。梅舒震惊地捂住脸,等她把手掌从脸上拿下来时,我们清清楚楚地看到梅舒本已喝得涨红的脸上多了几道鲜红的指印。
我慌忙跨上一步挡在梅舒和李云之间,想避免梅舒与李云撕扯起来。邢小娥也过去拉住李芸,想要分开这两个眼睛冒火的女人。
但我惊异地发现梅舒并没有如我意料的那样恶狠狠地扑向李芸,反而后退了一步。正诧异间,我被眼前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
梅舒的手上居然出现一支乌黑的手枪!
而且,她就如同我们当年在靶场上看到的那样,左手熟练而潇洒地一扳,子弹“咔嚓”就上了膛。这辈子长到这么大,我看到真实的武器只有几次,全都是跟着梅舒在公安局的靶场上蹭打靶的时候。我也曾说过,梅舒最美艳迷人的那一刻便是她把玩手枪的模样,简直枪人合一帅不可挡。后来梅舒因为发表了几篇悬疑侦破小说而升职做了政治部副主任,不必没白天没黑夜地出现场,冒着生命危险跟凶手毒贩打交道了。这在公安系统内部来说算是不可多得的好事,我却一直觉得挺遗憾的。
此刻我哪里还顾得上欣赏梅舒弄枪的帅气身姿,慌得连话都说不利落了:“梅梅梅舒……咱有、有话好好说……”我脑子一片空白,不自觉地举起手臂,两手张开对着梅舒,摆出投降的姿势。
梅舒睁大了血红的眼睛,手枪指着我身后侧的李芸。她的表情非常夸张而且可怖,眼神完全是一个精神病人才有的那种,直勾勾的。
更没想到的一幕又出现了——
我只觉得耳边似有微风掠过,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灵活而小巧的身影从我身边一跃而过,直扑梅舒——是邢小娥!
身高一米七、因长期坚持运动而保持了健壮体型和良好体力的梅舒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差点儿跌倒在地,一高一矮两个女人扭打在一起。虽然两人的博弈实力差别很大,但梅舒明显没有认真和邢小娥计较,只努力想要挣脱她的纠缠。而邢小娥却是拼了老命要夺下梅舒的手枪。两人相互较着劲,我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嘭!”这声枪响很闷,比起我们当年在靶场时听到的枪声弱了很多,像是裹在厚厚的被子里发出来的,又好似安装了效果不太好的消音器。随着这声枪响,我看见两人一同倒地。
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见半躺在地上的梅舒慢慢起身,两眼无神地盯着自己面前。她的两只手和那支手枪刚才被俯卧着的邢小娥压在身下,此刻抽出来时,竟是一片刺目的鲜红。
我发疯一样跑过去,蹲下身去一把抱起邢小娥的头,邢小娥双目紧闭,她的胸前也是一片更加浓稠的红色液体。
我放下邢小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准备找手机打120。却听见梅舒木然的声音:“没用了,她已经死了。”这声音衰老苍凉得如同八十岁的老妇人。
“我不是故意的,是手枪走了火。”她根本不敢看倒在地上的邢小娥一眼,身体无力地倚靠着墙壁,失神的两眼望着天花板,小声解释着。
我没有理她,继续东张西望地找我的手机。一边的李芸已不可抑制地大放悲声。
梅舒突然又开始咆哮:“你吼什么吼?都是因为你这个丧门星!今天该死的是你!是你!我反正是活不成了,不如大家都死了干净!”
黑洞洞的枪口再一次直直地对着李芸,眼神又是刚才那种精神病人才有的狂躁。李芸完全被吓傻了,愣愣地站在墙边,哭声骤停,大气也不敢喘。
我慢慢走过去,试图安抚失控的梅舒。我感觉自己不仅牙齿一个劲儿打战,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抖得像个发高烧打摆子的病人。我的另一只手悄悄背在身后向李芸拼命摆动,叫她赶紧逃命。
李芸终于从餐厅的门口跑出院子,在朦胧的夜色里沿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山上跑去。她边跑边回头看,确定梅舒没有追出来,这才感觉出窍的灵魂慢慢归位,想起应该赶紧打电话报警。
但是,摸遍了浑身上下,手机却没在身边。原来是跑得急,手机还放在餐桌上没拿出来。她望着四周无边的黑暗,一筹莫展。
她又望向昏黄路灯下那扇紧闭的铁艺大门,门是上了锁的,钥匙在死去的邢小娥身上。她望眼欲穿,也没见门口有半个路人经过。抬手看表,已经是夜里十点半了。初秋深夜的山里,风很硬,她抱紧自己的肩膀,想哭,却又哭不出来。今天经历的这一切如同一场噩梦,她多么希望这真的只是一场噩梦啊!
怎么办?唯一的希望就是我能做通梅舒的思想工作,梅舒不再发疯狂暴,三个人一起勇敢面对并共同承担这场意外事件的后果。她一边祈祷一边满怀期盼地朝院子和亮着灯的餐厅看去。
突然,她看见餐厅里飞也似的跑出来一个人,从那慌张混乱的姿态上看,后面一定有强敌在追赶。她的心顿时就凉了半截。
那个狼狈的身影就是我。我跌跌撞撞、没命地朝唯一的小路奔逃而去,身后紧跟着的是依然狂暴且气焰嚣张的梅舒。她拎着那把令她威风凛凛的手枪,追到院子里就悻悻地停住脚步,用枪指着越跑越远的我的背影大喊:“等着吧,你们一个也跑不掉,大家都得死!”
我气喘吁吁地爬到半山腰上,李芸压低嗓音喊我:“程莉!我在这里!”
我闻声抬头,尽管在暗夜里根本看不到茅草丛中的李芸,她的声音还是让我的眼泪一下子模糊了双眼。我哽咽着,使劲点头:“我来了!”我手脚并用地加速往她声音的方向爬去。
我听到李芸压抑的哭声。虽然这里距离小楼很远,我们的声音不可能传到已经回到楼内的梅舒耳朵里,李芸还是拼命压制住自己的哭声,我们努力朝对方靠拢。
就在快要爬到李芸身边的时候,我突然“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怎么啦?”李芸带着哭腔,连滚带爬地过来了。
“脚被扭了一下。”
“要紧吗?”
“没事。”她想看看我的脚,被我推开了。“她完全疯了。”
我说完这句话就无助地失声痛哭起来。李芸坐在我身边,一把搂住我,也呜呜地哭着。我们就像两个久别重逢的最亲的亲人。事实上,此时此刻,在这片旷无人迹的大山里,在突然变得像一个魔鬼的闺蜜的手枪射程内,我俩也确实只能是彼此唯一的依靠和慰藉。
“怎么突然会变成这样!梅舒从来都不是这个样子的!”李芸呜咽着,泪眼迷茫地问我。
“李芸,有件事情我一直没跟你说过。”我想了想,告诉她,“梅舒曾对我说起过,说她爸一家是有家族精神病史的,她的姑姑,还有一个远房的叔叔,都是在中年的时候因为受了刺激而精神失常。姑姑后来倒是治好了,那个远房的叔叔,现在还关在老家的一家精神病院里。这个事情她不让我给你们讲。”
“这么说,她今天有可能是家族病发作了?难怪啊!今天一出门她就不对劲。那她是受了什么刺激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也许邢小娥知道一点儿吧,最近她俩不是经常一起去游泳吗?”
“对了,小娥她……她醒了吗?”夜色中,李芸眼巴巴地看着我。
“唉,你没看见她伤口上的血吗?就打在心口那里。这邢小娥也是的,平时挺稳当一个人,刚才怎么就那么冒冒失失地去抢梅舒的枪。没听说子弹不长眼的吗?你也看到了,梅舒本来没想跟她较真儿的,谁知道竟然走了火!”
李芸又哭出声来:“她都是为了我!”她把头埋到膝盖上小声抽泣着,肩膀一耸一耸。
我也很难受,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也只能默默叹气。
“对了,你报警了吧?怎么警察还没来?”我问。
李芸道:“我手机没带出来,你呢?带手机没?”
我从牛仔裤裤兜里掏出手机递给她:“赶紧报警吧。”
李芸拿着我的手机鼓捣了半天:“怎么打不出去电话呢?怪了!连110都打不通。”
我拿过手机,摁下110,果然毫无动静。难道这里没信号?但是,就算没信号,110报警电话也应该能打出去的呀。
李芸十分肯定地说:“下午我们来爬山的时候,就在这附近的位置,我还发朋友圈来着。这里不可能没信号的!”
我们又仔细观察,终于发现,我这部手机居然没有插SIM卡!
我们四目相对,两人的脸色被更深的恐怖渐渐笼罩。我清楚地记得,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还看微信群里别人发的搞笑视频来着,是谁,用什么方式,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手机的SIM卡卸掉的呢?梅舒显然不可能做这件事,从晚饭时到刚才我冲出门来,她一直在我的视线之内。而我的手机,也应该一直就放在餐厅的饭桌上,刚才逃出来的时候我才从桌上拿到的。
难道,梅舒的发疯是故意所为?这次看似因情绪失控而造成的意外其实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我俩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寒战。
“梅舒的背后还有帮凶?那么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我拼命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李芸则努力缩小自己的身体,更紧地靠着我。
“还有,梅舒怎么会有一把手枪?她现在已经是坐办公室的文职干部了,公安局不可能还给她配手枪吧?”李芸渐渐理出头绪,开始提出疑问。
是啊,为什么?疑团太多也太过诡异,把我的脑子搅得乱哄哄的。
我感觉到李芸的身体抖得比我厉害多了。我脱下羊毛开衫给她披上,她摇头说不冷,我温柔地说:“你最近身体不好,只穿一件短袖怎么行?”
她泪汪汪地注视着我:“程莉,你对我真好!你们都对我太好了!邢小娥是为了我才……我真的无以回报!”
“现在先不想这些,我们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吧。”我长长地叹口气。
“对了,刚才我跑出来的时候,你们俩在干什么啊?我等了这么久,还以为她已经恢复正常了呢。”李芸说。
“开始我也以为能说服她,但我一提到打电话报警,或者打120,她就开始发疯,还说要连我一起杀,我实在害怕,才跑出来的。”提起刚才的情形,我仍惊魂未定。
李芸又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11点半,离明天天亮还有六七个小时。希望这段时间梅舒不要再闹腾,等明天服务员来了就好了。哎,你说会判梅舒杀人罪吗?”
我说:“不会吧?她明明是不小心误伤了小娥啊。你看她那么大的个子,警校里擒拿格斗课可是女生中拔尖儿的,怎么可能打不过邢小娥呢?她就是不忍心下手,肯定不小心才走了火。”
“嗯。她其实只是想杀我。哎,你说她为什么突然那么恨我?我也没得罪过她。”李芸又开始流露出害怕的表情。
“你也别这么想。也许,她确实遇到什么事情了想不开,心情太坏。你又正好撞她枪口上了。”
“可手机的事也挺奇怪的。你的电话卡会是被谁卸掉的呢?”
这件事确实很奇怪啊!我默默低头,陷入沉思。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问她:“刚才吃饭的时候,你说梅舒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是什么意思啊?好像就是说到这句话时梅舒开始不对劲的。”
“哦,你还记得上个月,就是王府井周年庆的时候,我们俩去逛街那次吗?”
“当然记得。嗯,那天怎么啦?”我问。
“就在你带我去那家专卖店买鞋的时候,我无意间看到余大鹏和梅舒在一起。”
“他俩在一起?怎么可能?你是看错了吧?”我觉得匪夷所思。
“绝对没看错。我明明看见梅舒和余大鹏拉拉扯扯地从一家酒店里出来,就在街对面,我看得清清楚楚。梅舒居然还拍了余大鹏屁股一下。”因为愤怒,李芸的脸涨得通红。
“哦?难怪你那天突然急急忙忙就要回去了。你没有问过余大鹏吗?他怎么说?”我隐约感觉到这个事情恐怕真的和今天发生的这场意外事件有关系。
“问了。他说那天是公安局在那家酒店搞消防演练活动,他去采访,在活动现场碰上梅舒了,所以完事后他俩一起离开的。余大鹏说因为过马路时看见马路上车很多,他才伸手去拉了梅舒一下,还说梅舒根本没有拍他的屁股,他一口咬定是我看错了。”
“嗯,他的解释也不是没道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那么你有没有注意到你老公这段时间有什么反常的情况呢?我听人家说,男人如果有了外遇,就会跟平时很不一样,老婆肯定能感觉到的。”
“这倒是没有,每天回家的时间还跟以前差不多,我拿他手机玩游戏他也一点儿不紧张,并没有感觉他特别背着我偷偷摸摸做什么。所以,我才信了他嘛。”
“那你为什么今天要对梅舒说‘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这种话呢?”
“那还不是她逼的?你看她今天成心跟我过不去的样儿,我真是有点儿怀疑,是不是梅舒单方面看上我老公了,想让我早点儿死了她好独占余大鹏呢。”
“胡说。人家小两口感情也挺好的,犯不着跑你碗里来抢食儿。”
“那可没准儿。书上都说,中年女人要是爱上谁,就像老房子着火一样,没救的。”
“有时候,眼睛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相。”
“那么真相究竟是什么?”黑暗中,李芸的眼睛闪闪发光。
“也许明天你就知道了。”我轻轻拍了拍她瘦削的肩头。因为失眠和抑郁,她在半年内消瘦了十多斤,可谓形销骨立,让人着实心疼。
“明天?我们还有机会看到明天吗?”李芸喃喃道。我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那黑洞洞的枪口。
“如果我真的在今晚离开这个世界,那我就永远停在了三十几岁,那倒也不错。三十几,还勉强算是个年轻人。嘿。”李芸居然笑了一声。
“我就惨了,就算今天死,我也已经是四十岁的老女人了。”我苦笑着配合李芸的苦中作乐。我们四个从高中玩到现在的闺蜜在同一年出生,都属虎,这些年我们的生日都是一起过的。其中我的生日最大,上半年就满四十了。李芸是今年第二个过生日的人,接下来就应该是邢小娥和梅舒了。
“想起今天发生的事情,我之前碰到的那些事,都算个啥呀!不怪梅舒骂我,我还真是够矫情,居然还抑郁了。”李芸自我反省道。
“那么,如果我们能活过今天,你还会抑郁吗?”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问。
“当然不会!我保证,我会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对我家大鹏更好,对儿子更好!”
“还要对你自己更好。”我补充说,“你看你瘦得像一张纸了,三级风都能吹跑。”
“好的,我会对自己更好,对你们也更好!”
“我们?包括梅舒?”
“是的,包括梅舒。如果我真能活下来的话。”李芸十分认真地说,“我想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才会这样的。她这是病了。我不是也因为遇到难事才抑郁的吗?只是她病得比我重了点儿,今后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紧紧拥抱李芸,为了她这几句发自肺腑的话。
山上实在太冷,我们想偷偷回去看看梅舒睡着没有,或许能从邢小娥身上拿到钥匙,出门走到大街上去拦辆车,打个报警电话。
刚一起身,我疼得“哎哟”一声又坐了下去。李芸借着我手机上的微光,看见我的左脚踝处又青又肿,起码有右脚踝的两个那么粗。李芸一个人是肯定不敢贸然跑进那幢楼的,再说就是拿到了钥匙我也没办法走下山去,她只好又陪着我坐了下来。
她刚坐下,就听到有人在远处大声吼叫。原来梅舒又骂骂咧咧地从楼里走出来了,手里仍提着那支令她耀武扬威的手枪。
眼看着梅舒沿小路朝我们这边越走越近,李芸突然起身,说:“我去把她引开!”话音未落。就见她扒开乱草丛,义无反顾地从旁边的树林中斜插着跑过去。
梅舒果然看见朝后院方向狂跑的李芸,毫不犹豫地追了过去。
我坐在那里,眼睛有些湿润。她这是用自己的命在保护我呀。有朋如此,夫复何求?
李芸拼命往前面跑着,却不知自己究竟要往哪里去。前面就是下午我们还在那里兴高采烈拍照的巨石悬崖,而身后梅舒的脚步声仿佛来自地狱的丧钟,一步步地紧逼过来。论跑步,李芸哪里是梅舒的对手!就在脚步声越来越近,李芸悲哀地设想着自己就要被一枪爆头的惨状时,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哎哟!”
回头一看,却是梅舒摔了一跤。李芸看到她龇牙咧嘴地倒卧在草丛里,她的手枪在清冷的月色下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啪嗒”一声,落在与李芸近在咫尺的地面上。
李芸犹豫了一下,跨上前两步,想蹲下身子去捡枪。刚蹲下一半,突然惊恐地大叫起来。原来她的手臂被一个人粗暴地拉住,拉得她险些也摔倒在地。那人狠狠地捂住她的嘴,拖着她朝山脚的方向疾步而去。她一边拼命挣扎,一边扭过头去看那人到底是谁。耳边却是最熟悉不过的声音:“快走!我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居然是余大鹏!
此刻的李芸百感交集,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该悲,该喜?还是该惊,该诧,该怒,该怨?她只是本能地明白,这下子,自己应该比较安全了。无论如何,老公是一定会尽全力保护好自己的,对这一点她深信不疑。
余大鹏轻车熟路地把妻子带到山脚下,拨开草丛,竟然是一个隐蔽的洞口。他拉着李芸钻进去,里面大约有两三平方米的面积,但高度不够,两人站在那里只能弯腰低头,索性就坐在了冰冷潮湿的泥地上。
这时,李芸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下来。她又累又饿,感觉自己快要虚脱,于是闭上眼睛,软绵绵地靠在丈夫肩上。余大鹏则伸手搂住妻子,安抚地轻拍她瘦骨嶙峋的脊背。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片刻后李芸突然开口,声音冰冷且犀利。尽管她此刻仍没有任何力气让自己的脑袋离开老公温暖坚实的臂膀,但这一肚子的疑问如果憋在心里,一定会爆炸。
“这个地方我来过啊,我们报社以前在这里搞过活动。这个山洞还是廖老板告诉我们的呢。”余大鹏轻描淡写地说。
“那么我们来这个地方就是你推荐的?你怎么都没有跟我说起过?她们也都瞒着我。”李芸挺直身子,眼睛紧盯着余大鹏。
“还不是想要给你一个惊喜嘛。”余大鹏躲闪着妻子的目光,小声道。
“惊喜?哈!这惊喜可够大的。你知不知道,邢小娥连命都没啦?”李芸突然提高嗓音,厉声道。
“邢小娥死了?她死了?”余大鹏抬起一只手去摸她的脑门,“你没病吧李芸,这种事情怎么可以乱开玩笑?”
李芸烦躁地一把打掉他的手:“我没开玩笑!她确实是死了,是被梅舒用手枪打死的,我亲眼看见的!”
“梅舒?她有手枪?她怎么可能有手枪呢?”仍是一连串虚张声势的反问句。
“你这儿跟我装呢吧余大鹏?梅舒刚才拿着手枪追了我一路,你敢说你没看见?刚才梅舒摔跤,手枪就掉在我脚边。我正想把枪捡起来,就被你硬给拉走了。还有,你是怎么突然也到这边来的?你又是怎么进来的呢?”此刻李芸的脑子突然变得格外清醒,她想起唯一的大门钥匙还在死去的邢小娥身上,除非,除非……
她突然灵光闪现:“你是被梅舒放进来的!她从邢小娥身上拿到了大门钥匙,放你进来的,是不是?”
“是啊,怎么啦?”余大鹏大大咧咧地承认。“我今天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都没接,给邢小娥和程莉打,也都打不通。我着急了,就开车赶过来了。”
“电话没打通?从云海到蒙山开车最少要三个小时,三个小时之前我们的手机都好好地带在身边呢,你怎么可能打不通呢?是梅舒叫你过来的吧?”
“哦……是的。梅舒说你们这边出了点儿事,说你生病了。所以我就赶过来了。”
“这就更奇怪了啊!”李芸目光里的疑问越来越深。
“怎么奇怪了?”余大鹏眨眨眼睛又挠挠头,有点儿招架不住的样子。李芸知道他一定是在撒谎。两人做了十七年夫妻,彼此再熟悉不过。余大鹏一向不是个善于撒谎的男人。
“你是在刚才梅舒冲出来追我之前到这里来的吧?那么你来了以后在干什么?为什么一直没有出来找我们?刚才梅舒拿着手枪追我的时候你在哪里?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悬崖附近?你究竟想要干什么?你说呀!”
李芸眼中喷火,咄咄逼人,余大鹏则张口结舌,一声不吭。这时,突然听到一个居高临下的声音:“这些问题我来替他回答吧。”
李芸惊异地抬头一看,却是梅舒站在洞口。她一只手拨开草丛,另一只手握着手枪,脸上一副趾高气扬的无耻表情。更让李芸难过的是,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被打得鼻青脸肿,双手也被一条破绳子绑在一起。没错,那个可怜的女人就是我。
“其实你老公这次到独立山庄来,不是来找你的。所以,他有什么必要告诉你呢?是吧,大鹏?”她的表情得意洋洋,可恶至极。
李芸回头紧紧盯着老公,却见他低下头,根本不敢与老婆的目光对接。“看来我没有猜错,这贱货果然是和那个疯子上床了。他甚至就连几天都等不及,居然偷偷赶过来,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和她约会。”——李芸想着,内心悲凉得像结了冰。她突然感觉头晕目眩,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余大鹏连忙一把扶住老婆。李芸想狠狠地推开他,却没有一丝力气。
“你够了啊!还没完了你。”余大鹏呵斥着梅舒,语气却并不那么理直气壮。他搂着老婆的手臂加了些力,像是悄悄告诉李芸:我和你才是一头的。
“够了?哈!余大鹏,你当我是谁?玩够了就想当块破抹布扔掉啦?告诉你,没门儿!”
“呸!真不要脸。”吐出这句话的是站在梅舒身边的我。话音未落,我的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她一巴掌。
“老娘现在已经有一条人命在身了,反正也是个死。告诉你们一个个的,”她用手枪挨个儿指点着我们,“我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就赚一个。反正大家都活不成。”
……
“哎,你这是何必?我们都亲眼看见邢小娥的死是因为意外,你只要跟警察说清楚就好了,不会有事的,我们都可以作证。”一阵沉默之后,我艰难地开口,试图说服梅舒放下武器。却听见她冷笑一声:“程莉,你这是在侮辱我的专业水平呢吧?什么案件该怎么量刑,难道你这个外科医生比我当警察的还清楚?”
“程莉也是为你好,你们这么多年的好朋友了……”说话的是余大鹏。只有李芸一直没吭气,她还沉浸在被老公背叛的悲愤中难以自拔。
“你他妈少放屁!”梅舒的手枪又指向了余大鹏。“你知道吗?我最烦你这种两面派,当着我说你老婆这不好那不好,在你老婆面前又贱兮兮地开始秀恩爱……”
突然,远处有狗叫声传来,吓了我们大家一跳。我趁着梅舒转头愣神儿的那一瞬,飞起一脚,准准地踢到梅舒的手腕上,她的手枪“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我不顾一切地转身就跑。刚跑到巨石悬崖的那个大平台上,却听到后面有凄厉的尖叫声。
回头一看,发出尖叫的是李芸。余大鹏一只手仍扶着摇摇晃晃的老婆,另一只手则投降一样高高举起。梅舒的手枪顶在余大鹏的后脑勺儿上,押着他俩朝我这边走过来。
此时,我就算有一身武艺,也不敢轻举妄动,何况我也只是一个双手被捆住的、没有丝毫反抗能力的外科医生。局面又被这个疯女人控制住了。
她究竟是想要干什么?
“其实我才不在乎坐牢呢,反正也活不了几天了。今天大家都得死,算是为我陪葬吧。”惨淡的月光下,梅舒的脸色灰白。
“你你你……为什么这样说,你怎么了?”我结结巴巴地问。
“骨癌晚期。医生说最多还有半年。”
我们一下子全都沉默下来。
我的脑子飞快地运转,很多问题一下子就有了合理的解释,比如梅舒为什么突然发疯,原来是受了如此严重的精神刺激。我觉得自己开始同情起这个陷入疯狂状态的女人了,就连她与余大鹏的婚外恋情似乎也不那么让人感觉可耻可恶了,毕竟,一个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分荒唐和放纵一下,也是情有可原的。
但是,还有哪里不对!我的目光与李芸相互对视,我知道我们的心里有着同样的疑问:我手机里的SIM卡是如何凭空消失的?余大鹏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出现?难道真的就为了与梅舒偷情?
我正冥思苦想着,突然看见余大鹏一下子冲到梅舒的面前,去抢夺她的手枪。
我十分愕然。这实在是太不明智了!本来梅舒的情绪已经开始渐渐平复,这下子又被疯狂地点燃了。只见他俩扭打在一起,余大鹏拼命想抢那支手枪,梅舒则死不放手,嘴里还不断发出“他妈的!我要杀了你”的怒吼。她虽然是个女人,但正如我前面所说,她的身体素质和在警校擒拿格斗的专业训练可不是吃素的,一般的男人又岂在话下?我的双手被绳子绑住无法帮忙,李芸在一旁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急得团团转。眼看着余大鹏渐渐处于下风,被梅舒反剪双手,手枪的枪把也狠狠地敲了他的肩膀一下。余大鹏疼得龇牙咧嘴,狼狈不堪。
这时,李芸突然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想要扳开梅舒反剪住余大鹏双手的手臂,被梅舒恶狠狠地推开,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李芸又冲过去,一口就咬住了梅舒的臂膀!梅舒疼得“嗷”的一声,只得放开余大鹏,腾出手来对付比她自己看起来还要疯狂的李芸。重获自由的余大鹏也扑上去给妻子帮忙,三个人毫无章法地打成一团,我看得眼花缭乱、胆战心惊。
突然,只听见“嘭”的一声。
余大鹏就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缓缓地,轻轻地倒在地上。鲜血从他的脑袋里汩汩地流出来。月光下,是那么触目惊心。
李芸凄厉地尖叫一声,朝老公的身体扑上去,却被梅舒一脚踢开。
这时的李芸彻底疯了。她瞪着血红的眼睛,头发蓬乱、羊毛开衫敞开着,里面白衬衫的扣子也开了好几个,露出肉色蕾丝边的大半个胸罩。她一边张牙舞爪地往梅舒的身上扑,一边发出野兽一般的惨叫。我也用被绑在一起的双手去敲梅舒的头和肩膀。梅舒一把就把李芸推倒在地,然后灵巧地躲过我的攻击。
“嘭!”枪声再次在黑夜中宁静的山间响起。这次缓缓倒地的是我。我被捆在一起的双手紧紧抓住胸口,那里和邢小娥一样,有殷红浓稠的液体慢慢地扩散。
四周是虚无般的安静,空气再一次凝结成冰。
梅舒转头望着李芸,良久,凄然一笑,轻言细语地问:“这个结局你喜欢吗?”
李芸的眼神空洞且茫然。她毫无表情地与梅舒对视,然后看着那个指向自己的枪口,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老公,还有我。她青白色的脸上渐渐地有了一种认命的表情。
“一会儿你就会见到你儿子。你们一家三口马上就要团聚了。”梅舒的声音好似发自墓穴般阴郁冷酷,脸上似笑非笑。她的枪口对着李芸,一步步地朝她逼近。
“我不许你伤害我的儿子。如果你敢动他一根毫毛,我在阴曹地府也饶不了你!”在梅舒枪口的威逼下,李芸慢慢地、绝望地后退着,等退到悬崖边缘,她大吸一口气,转过身去,闭着眼睛纵身一跃……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听到“噗”的一声闷响,那是高处的物体落在充气垫子上发出的声音。
我爬起来,扔掉手里已经空了的用于演员化装用的“鲜血”胶囊,又轻松解开绑住自己双手的绳索。我的身边变戏法似的,刹那间冒出十来条人影。有独立山庄的廖老板,有刚刚“死去”的余大鹏,有李芸和大鹏的宝贝儿子余小鹏,还有两个人我也不太熟悉,一个是邢小娥所在云海市电视台的化妆师,另一个好像是余大鹏他们报社的摄影记者。几个小时之前被梅舒“打死”在餐厅里的邢小娥也婷婷袅袅地站在人群里。她居然换上了一条好看的花裙子。
乐声响起,是熟悉的《生日快乐》。同时,整个平台大放光明。
小何(其实她不是农家乐的服务员,而是邢小娥她们台的一位年轻编导)也穿着一条很漂亮的黑色长裙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我们一齐走到悬崖边,探头往下看。
我看见一脸惊愕的李芸,在两位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正狼狈不堪地从一个巨大的充气垫子上爬起来。余大鹏早已从旁边的一条小路跑下悬崖,殷勤地为老婆整理着乱糟糟的头发,还给她扣好胸前的扣子,然后牵着老婆的手,带着她从小路走上平台。我们所有人分别站在小路两旁和平台上,对他俩行注目礼。
李芸显然还没有从这巨大的命运和情绪反差中回过神来。她像个痴呆儿一样木然地被老公牵着,走过我们的欢迎队伍,好一会儿才突然惊醒了一般。她一把抱住老公,号啕大哭。
她哭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哭得声嘶力竭。余大鹏有点儿尴尬地轻拍她的后背来安抚她。我们几个女人,包括小何也都纷纷跟着抹眼泪,亦哭亦笑,像一群精神病人。
李芸总算止住了哭声。一个服务员拿过一大捧鲜红的玫瑰花递给余大鹏,余大鹏手捧鲜花,抬手看了一眼手表,对李芸说:“你跟我说过,你的生日是9月6号凌晨的一点多。现在正好是这个时间。老婆,生日快乐!”
好几个人用手机或相机对准他俩,拍个不停。
在持续的“祝你生日快乐”中,灯光熄灭。余小鹏端着一个双层大蛋糕,上面插着两圈点燃的蜡烛。他慢慢朝妈妈走过来。“妈妈,生日快乐。”他说。
李芸的双眼再次被泪水充盈。
我们喊:“快吹蜡烛啊,许个愿。”
等李芸和大家一起吹熄了蜡烛,山庄的廖老板就请大家去餐厅宵夜。这时我才发觉,自己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直叫了。
“蒙山生日聚会杀人事件”的策划起因,是余大鹏有一次去请教一位蛮有名的心理医生。那位医生说,李芸目前的这个状况是心理因素造成的,恐怕还要通过心理治疗才能起作用,而最好的心理治疗是以毒攻毒,给予她更加强烈的心理刺激,最好让她有濒临绝望的那种心理状态。因为“不经历痛苦就无法被救赎”。
在医生的建议和参与下,我们几个人开始认真筹备这场别具一格的生日聚会。这个过程整整持续了两个多月,光是找合适的“案发地点”,负责选址的梅舒就开车跑了好几个景区,进了十几个农家乐。
所以,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什么问题是不可以解决的,有时候并不一定需要有足够的钱,只要有足够的爱。
闺蜜之间的感情,也并不一定是“塑料花”的虚假质地。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李芸像个影子一样缠着我,问了我无数个白痴问题。我快要被她烦死了。
“那天我们逛商场的时候我看见大鹏和梅舒在一起,这也是你们策划的吗?”
“当然。不然我怎么会死乞白赖地拉着你非要进那个店?”
“难怪!我说你怎么突然对那个品牌感兴趣了。哦,这样说来,梅舒在路上跟我发火啊,还有什么家族精神病史呀,都是假的啦?”
“嗯,都是假的。”
“还有你的脚!”她低头朝我的脚踝处看去,完全正常,毫无淤血肿大的迹象。“都是那个化妆师的功劳,挺唬人的吧?”我笑着。
“怪不得你刚‘崴到脚的时候不让我看,是怕我看出破绽了,因为刚崴到脚的时候不会一下子就肿得那么大。你假装不能走路,是为了怕我拉着你去楼里,打乱你们的计划。”
“对啦,聪明!”
“梅舒那把枪是怎么回事?是她找同事借的吗?”
“那是把假枪,电视台的道具。真枪怎么可能随便乱借?才夸你聪明呢,你个白痴。”
“梅舒摔跤那次,是真摔还是假摔啊?她为啥要摔跤啊?”
“哎,你怎么不去问梅舒呢?”我反问道。
“老实说,我现在还真有点儿怕她。昨天她太吓人了。”李芸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承认。
“嘿嘿,说明她演技好啊。其实我们设计的剧情也没有那么复杂了,就是在适当的时间里把你逼到悬崖那边跳下去。太早了不行,必须等到午夜12点以后才是你的生日;太晚了也不好,怕万一哪个环节出问题穿帮。就这么简单,其他的都靠临时发挥。你老公突然出来把你拉走,我猜应该是怕你捡到枪后发现那是一把假枪;而梅舒摔倒,可能也是因为你一直往悬崖那边跑,而悬崖后面有好几个人正准备给你布置充气垫呢,怕被你发现了。没想到的是她摔倒的时候手枪居然也飞出来了。话说你家大鹏反应还真是快,救场相当及时。”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梅舒理直气壮地把那个煎得最鲜嫩、颜色和形状也都最完美的煎鸡蛋霸为己有。她说:“我最辛苦了,居然扮演一个患癌症的变态杀人狂魔,还被李芸这没良心的狠狠咬了一大口,真是心累呀。”她撸起袖管,给我们看她手臂上已经包扎好的伤口,同时很夸张地狠狠瞪了李芸一眼。
李芸抱歉地笑笑,又对她伸出大拇指。
“我看你演得挺嗨的嘛,有时候戏都过了。”我想起她扇我的那一巴掌,恨意难消。
邢小娥说:“我最惨,好歹也是上过几天表演课的,这么精彩的一台戏,我就演了一具死尸。”
“下次你演女主角。”我拍胸脯打包票。
然后,大家一起端起稀饭碗碰碗,齐声说:“生日快乐,友谊万岁!”
分类:侦探与推理 作者:成立 期刊:《啄木鸟》2017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