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长云,落霞无语,正是品茗沉思的时刻。
原先在国内我不喝茶,而是大口吃肉大碗饮酒。我喝酒还有个毛病,太阳不下山不饮,非等晚霞落定,留几抹残红不打紧,更有诗情画意。这时便三两相邀,要么出外,要么在家,我偏好后者,俗话说舒坦不如倒着,外面怎么倒呢,还得家里。朋友带菜,我负责酒,于是好戏开锣,走一个,非把那个夜晚喝美喽,喝得大江东去不可。
后来出国,漂泊万里,没想到会跑得这么远。那是个新鲜的国度,绿色,繁华,宗教。也是块陌生的所在,口音和金发碧眼将我打入冷宫。于是我顾不上大口饮酒的诗情画意,而时刻保持小心清醒的状态,猫狗觅食般寻找着丝丝生机。当时关注最多的,是哪有什么如何获取?哪有奖学金可以申请,哪有工作机会可以争取,竟成每日新常态。这么一来恣情便无地自容,哪还有闲心畅饮呢,看来畅饮是一种特权,只属轻松的心境。在家三辈老,出门三辈小,老是任性,小是没人疼,就这个没人疼,将原有的肝胆消磨殆尽。异乡不是无酒,哪还能没酒,连俄亥俄乡下的私酒贩子我都认识,他们偷酿的无牌伏特加几乎70度,又苦又涩,一口眼泪就呛出来,止都止不住。
所以呀,异国漂泊缺的是喝酒的心情,心情就是酒,心情没了酒就没了。不有这么句话吗,喝酒可以哭泣,哭泣不好喝酒。喝酒只要到位,真情流露,想起伤心之事潸然泪下很正常,不算什么。但反过来,当你紧张兮兮或忧心忡忡,一口下去非上头不可,尚未飘然若仙的就倒下了,焚琴煮鹤大煞风景。漂泊的真谛就在心情上,就在对酒的态度上,对酒的态度就是对人生的态度,回避喝酒或许是过度谨慎或缺乏自信的人。就说海外华人吧,当年出国如果还有几分留洋的虚骄,早被祖国的发展优势抵消一空。现在时常听到这样的感叹,如果当年不出国会怎样怎样,不过也不后悔。怎样啊,能当马云么?不后悔说它干啥,说出来还是后悔了。当然,真实的情感比这要复杂得多,生存的压力,孤独的处境,加上对故园亲人春蚕吐丝般的思念,这一切通通搅在一起,使漂泊的羽翼很难恣意张扬,如果这真是一杯酒,饮下去也只有甘苦自知了。
我自己亦有类似感触。过去写东西比较随便口无遮拦,即使得罪人也不在乎。近些年面对国内读者,却渐渐感到不可名状的压力,担心我的文字立据不准,远离你们的真实感受,而无法与你们共鸣。因为国内变化太快了,像好莱坞大片眼花缭乱,很多人喜欢美国电影,其实中国才是真正的传奇,任何大片无法比拟。比如高铁,不久前打通了一条四十公里长的隧道,让人类目瞪口呆。还有桥梁,海上能架桥,海还是原来意义的海吗?如果海的坐标发生位移,世界呢,世界三分之二是海,海小了世界当然更小。很显然,中国干的是改变世界的事,中国人总是干大事。
这样一来,国内變化的快相对于海外生活的远,这个远便被迅速扩大,不仅仅是距离,更是彼此在生活感受上的差别。从北京刚回到纽约,信誓旦旦,觉得自己非常了解国内。可几天后再看新闻,又有强烈的悬空感,哎呀,房子可住不可炒,那房市会怎样,股市又会怎样呢?对每个新移民来说,海外生活无论多么忙碌,关心祖国的变化须臾不可无之,因为我们的青春岁月和情感渊源根植于斯,是生命一部分,永远分不开剪不断。面对国内读者的不安之感,其实并非怕文章写得不够精准,而是怕读者体会不到一位海外作家的心声,怕心底的真情因细节的误差而被你们曲解,这才是最担心的。
每次回国老友重逢,都被他们身上的勃勃生机感染着。那种洒脱不是装出来的,也非个性使然,而是与天地山河都市人流融为一体的时代气息,是国势中兴在他们身上的自然折射,怦然搏动,掷地有声。这片热土像一座熔炉,他们是久炼成精的美猴王,气吞山河蓬勃向上,有梦想也有远方。这种激荡腾跃的动感,让一切所谓的平静安详自惭形秽未老先衰,甚至连什么PM2.5都不再讨厌了。
当然,这也一定体现在酒上。朋友来了有好酒,老友向我敬酒都是满满一大杯,他们说这是规矩。可我在纽约二十多年,说实话,没见过这种阵势。本该入乡随俗,就冲亲发小儿、亲战友、亲同学的份儿上,必须得喝。真是举得起咽不下呀,这才感到我们之间的无形距离,一杯浊酒量出了彼此的境界情怀。虽然他们照顾我,让我慢慢饮,人家干了我一口,但酒上三巡之后还是忍不住对我坦言相告,九兄啊,当年你比我们猛啊,美国怎么把你弄成这副样子,咱不去了,咱回家行吗?说得我哑口无言。临别时他们拥抱我,千叮咛万嘱咐,九兄,赶紧把酒恢复恢复,我们就一句话,愿漂泊的人都有酒喝,愿漂泊的人都能喝酒,没酒哪来的幸福呀。
是啊,愿漂泊的人都有酒喝,愿漂泊的人都能喝酒。我记下了。
分类:散文随笔 作者:陈九 期刊:《啄木鸟》2018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