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刘思信,今年四十二岁,是博达印务公司的老板。你如果对省城的印刷业稍有了解,肯定听说过我的名字。我一直对朋友们声称自己在鲁西北一个偏僻村庄长大。我经常说起小时候赤身跳进马颊河里捉鱼,从河畔的树林里逮了知了猴去村头小卖部换糖吃。当然,我更喜欢说到对肉的强烈渴望。别人馋肉时都是咽口水,我却是一见到油汪汪的酱肉便不停地打嗝,就像吃撑了一样。朋友们以为,我反复说到乡村是为了用儿时的贫苦衬托如今的成功,其实,我是为了掩盖在唐城的三年生活经历。
我从来不对人说到唐城,首先是因为我在那个小城遭受过屈辱。屈辱就像被烧红的烙铁烙在心上,每当夜深人静时便会从心底凸起来。我在村里上小学时便表现出读书天赋,在一次全县语文竞赛考试中得了第三名。我父亲以为我家祖坟冒了青烟,他将我的奖状贴在堂屋最醒目的位置。上初中时,我按照学区规划只能进入一所乡镇中学。中学紧挨着喧闹的集市,教室窗户上没玻璃,感觉就像蹲在大街上,小贩的叫卖声清楚地回响在耳边。老师常常一边讲课一边侧耳倾听某种商品降价处理的消息。我父亲有次赶集顺便到学校来看我,恰巧看见一个老师抱着一捆大葱从集市回教室。老师把大葱放在讲台旁边,又拿起书本接着讲。那个老师戴着白边眼镜,裤缝非常整齐,不像误人子弟的人。我父亲从那捆大葱上看透了他的虚伪。于是,我父亲求了我母亲的一个表妹,让我插班到唐城实验中学。唐城离我家五十四里路,属于两个县。我怀抱捆成一团的被褥坐在自行车后货架上,听了父亲一路叮嘱。他提醒我住到表姨家之后要有眼色,放了学要帮着表姨多干家务活。我跟那个表姨只是前几年在某个亲戚家见过一面。父亲的反复叮嘱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被送到表姨家当童工。如今想来,唐城不过是一座袖珍小城,狭窄的马路上混行着汽车、驴车、自行车。对于当时满脑子只有乡村土黄色的我来说,唐城无异于繁华都市。父亲的叮嘱声淹没在一阵又一阵的喧哗中,我忽然有种背井离乡的凄凉感。
表姨家在县城中心一条狭窄的胡同里。胡同底部有一栋四层楼房,黄色墙漆被风雨侵蚀得像是布满尿碱。胡同口有一家花圈店,门前的样品让人误以为胡同里正有人办丧事。表姨住在二单元402,一套七十平米的三居室。这套房子是表姨夫单位分的,我在他们后来的一次吵架中,听到表姨夫像疯子一样让表姨滚出去。我记得那天下午表姨接待我和父亲时还算热情,她从我父亲手中接过两瓶香油和半袋玉米面放在茶几上,顺手爱抚了一下我的头。她的手非常柔软,带着一丝淡淡的香味。我坐在沙发角落里偷偷看着她和我父亲说话,觉得她与我母亲有许多相似之处。等到我父亲刚一告辞,她的脸立马就变得有点儿冷。身处弱势的人很容易学会察言观色,身处弱势的孩子更为敏感。看到表姨将茶几上的香油拿进厨房时嘴角抽动出一丝不屑,我便急忙躲进向北的小次卧里。刚才,她让父亲将我的被褥放在小次卧的窄床上。
表姨让我住到她家是因为她心里那份难言的苦衷。她丈夫在机械厂跑业务,整天不着家。有人说他在外面包养了一个女人。表姨用了许多侦探手段也没能把那个女人找出来。她脑海中总是浮现着裸体女人和她丈夫抱在一起的色情画面,侦探的劲头愈来愈足。如此一来自然没心思管女儿的学习。小蕾读三年级时在全班考第五,如今沦落到倒数第四。我父亲求表姨帮我转学时,恰巧赶上她刚开完家长会。她听我父亲说话时脸上带着家长会给她制造的尴尬,刚听我父亲说完,便立时有种茅塞顿开之感。她对我的学习成绩早有耳闻,也相信“寒门出贵子”的说法。她痛快地答应并不是想成全我,而是觉得她家将迎来一个不花钱的小保姆。我可以接送小蕾上学放学,晚上还能辅导小蕾做功课。少了女儿的纠缠,她可以腾出更多精力对丈夫进行缜密侦查。关于小蕾我就不多说了。趁我睡着拿毛笔在我脸上画眼镜,在楼下垃圾堆前逮了蚊子放进我的蚊帐里。刚开始我以为她欺负我,后来发现纯粹是顽皮。
当时我躲在小次卧里拿手背不停地擦眼泪,感觉受了屈辱。听到表姨拿着拖把在客厅里拖地,我竟然忘了出去帮一下。直到我在泪眼模糊中看到自己的书包,紧缩的心才稍微松动一些。我盼着快点儿去学校,那里是我的舞台。我自信只要经过一次简单考试,便会引来老师的赞赏和同学们敬佩的目光。我没想到,上学第一天却再次尝到了屈辱的滋味。
我跟着江老师走进初一三班的教室。江老师个子很矮,留着小分头,头发上打了很多蜡。他的眼睛很大,眼镜却很小,眼珠稍微一动就像要从眼镜里跳出来。他站在办公室门前跟我表姨说话时,一直紧盯着她白皙的脖子和微露的胸脯。他跟表姨是高中同学,据说当年追求过她。江老师对表姨说,把他交给我你就放心吧。江老师领着我朝教室走时没跟我说一句话,甚至没有看我一眼。我背着沉重的书包尾随在他身后,感觉自己像一条被主人厌恶的小狗。他径自走到讲台上,教室里的交头接耳并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减少。他拿着板擦敲了敲黑板,说给同学们介绍一个新同学。说完才发现我站在门口没进来,他皱着眉头冲我招了招手。我往前蹭了兩步。我一进门,教室里便陷入一片寂静。寂静里涌动着一丝诡异,我心里有点儿发毛。我孤独地站在门边,就像正在被罚站。我先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头,随即又看到他们身上鲜亮的衣服。我突然感到了自己的寒酸。临来唐城时,母亲连夜给我缝制了一身青布衣服,还专门给我买了一双球鞋。衣服做得有点儿大。我对着镜子试衣服时,看到领口里裸出的脖子特别长,像是伸着脑袋要去找什么东西。我将领口往上提了提。母亲说,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做大一点儿,明年还能接着穿。此时面对着一片探究的目光,我急忙将脖子缩了缩。江老师说,这位新来的同学叫刘思信。话音未落,同学中就有人问,他要给谁留“死信”?教室里爆发出一片哄笑声。江老师轻轻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目光越过全班同学的头顶望着对面墙壁上的黑板,想静等哄笑声自动中止。哄笑声迟迟不停,又有个更高的声音喊道,瞧他的褂子,真够洋气的。有人接茬道,这是上海最新流行款式。我不知在门边站了多久,也不知自己在眨眼之间已经博得了“留死信”和“刘大褂子”的外号,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坐到最后排角落的位子上的。我的耳边一直回响着邪恶的笑声,我的脑子成了黏稠的糨糊,心底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赶紧离开这里。endprint
我之所以没离开,是因为我很快和张伟强、李双海、王小路交上了朋友。有了他们,我在陌生的小城有了一丝归属感,再也没人当面叫我的外号了。
张伟强的老家也是一个偏僻村庄,连马路都不通。每次下大雨都会使他的老家变成一座孤岛。村里人如果有急事要办,就不得不像鱼一样游出来。他在唐城读书寄居在姑姑家。他姑姑在官道街开了一家包子铺,他每天早晨上学手里都握着两根油条,他一闻到包子味就恶心。他非但没因自己的乡村身份遭受城里孩子的歧视,反而是个被羡慕的人。他满口北京话,一张嘴便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势。他父母在北京做生意,他在北京读完小学才回来。他主动找我说话是因为一次测验考试。我是全班唯一得满分的人。我的成绩并没有受到同学们的羡慕,反倒招来很多不服。刘大褂子怎么考那么高?有人说,肯定是他在袖子里藏着小抄。那天下了课,我上完厕所便坐在南墙根下的一块石头上,苦思着怎样对父亲说退学的事。张伟强凑到我身边说,思信,你好。我有点儿吃惊。我转学十天以来从未有人跟我说话,好像谁跟我说话便会降低身份。我特意辨别了张伟强对“思信”的发音之后,冲着他笑了一下。张伟强说,你是个有真本事的人。我吓了一跳,以为他在讽刺我。看到他的表情很真诚,我又有点儿不好意思。他在我身边蹲下来,掏出一块口香糖递给我。他说,那天他没笑。我一蒙,随即想到他说的是我刚走进教室的那一刻,我的脸有点儿红。他说,当时他心里很难受,他想起了在北京上学的时候。我后来知道他家对他的学习非常重视。在北京没户口,考大学时还是要回原籍,早回来比晚回来强,山东的中学比北京的中学抓得更紧一些。张伟强也知道只身回老家读书肩负着光宗耀祖的使命,可学习成绩总是上不去。就像他对我说的,脑子使不上劲,所以他对我挺佩服。人和人之间的默契感很微妙。我听到他对“思信”正常发音时便感到一丝温暖。当他坚持要把口香糖送给我时,我已经非常感动。他见我一再推让,便直接将口香糖填进我的嘴里。
李双海和王小路跟我不是一个班,他们和张伟强很早就是朋友。李双海家在国棉厂家属院,父母是早年从省城下乡的知青。王小路的父亲是城关供销社第一门市部的负责人,母亲在土产公司当临时工。他家住在门市部后院的两间小房子里。院子里摞满了菜坛子和水缸。王小路的母亲对我很好,不时留我在她家吃饭,有次下雨还让我住在她家。她对治疗小孩儿感冒有一套独特的方法,不打针,不吃药,只需对小孩儿的后脖颈和双手手掌进行按摩。她曾经给我治过一回。她对我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思信,你学习好,一定要多带一带我家小路呀。
如今想来,他们三个人确实让我在陌生的小城里感到了温暖,可也正是与他们的结交注定了我的不幸。
如果不认识他们,我不会跟马奎的死亡扯上关系,更不会在后来的日子里受尽煎熬。
我的语速是不是太快?这是因为三天前的傍晚我突然变成了哑巴,今天上午刚能说话,我很怕自己再次失声,所以有点儿急不可待。
我突然失声时正在车间里给工人们开会。我每周五下午五点半都要开一次会。对于私营企业来说似乎没必要,朋友们笑话我是在满足潜意识中想当官的欲望。我觉得私营企业比国有企业更需要开会。国有企业本来就有个成型的壳,员工进入壳子便能随着约定俗成的规则运转。私营企业里是一群散兵游勇,每个人的脑子里只装满个人收益。我开会就是要提醒员工,不要以为企业死活跟个人没关系。我们相当于在一条船上。当然了,说法有许多种,都是从不同角度说明我与他们同荣共辱。开会的好处一次两次体现不出来,时间一长,我的员工跟其他私企的员工就很不一样了。
我对这次开会非常重视,前几天新招了六个工人,他们是第一次听我讲话,我想让他们尽快融入到企业中来。正是交接班的时间,我站在一箱尚未开封的铜版纸上,员工们像士兵一样整齐地站在车间的过道里。望着他们仰视的目光,我心里闪过一丝激动,不由又想起自己十七岁那年背着简单的行李来省城打工的样子。房顶的日光灯雪亮,甚至可以看清每一张脸上的毛孔。我对开会颇有经验,讲话时心里要做到目中无人,眼睛又像是在关注所有的人。目光集中在某个人身上,容易使自己分心,其他员工也会感觉受了冷落。我脸上带着习惯的笑意,看了所有人一眼,正想说话时,心里忽然莫名地一颤。那几张陌生面孔掺杂在五十多张熟悉的面孔里,我觉得像是在米饭里看到了沙子。我知道这种感觉很不应该,厌恶感却又如此强烈。我极力克制着心底的不适,想尽快把话讲完。腹稿的突然缩短使我的脑子有点儿乱。我又看了员工们一眼,脑袋像是挨了一棍似的晕乎乎的。我将手伸进裤袋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钻心的疼痛让我的心神稍微稳定了一些。我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说话时,忽然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来。我的嘴张了张,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感觉嘴巴已经不是自己的。我心里的语言已经集结在嗓子眼,像梗着一堆鱼刺。我稍微扭了一下脖子,像是要呕吐一样喉咙猛一用力,第一句话终于钻了出来。话一出口,自己先吓了一跳。我竟然听不到一点儿声音。我以为自己失了聪,便抬起左手轻轻揪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我清楚地聽到院子里货车驶过的声音。如此诡异的突然失声让我感到一阵恐惧,头上的冷汗像虫子一样顺着脸颊往下爬。为了不让人看出我的狼狈,我脸上始终残留着一丝笑意。我冲着工人们匆匆摆了一下手,从纸箱上跳下来仓皇跑出了车间。
妻子带着儿子开车来厂里接我时,我正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翻阅一本我厂承印的文学杂志。儿子一进门便从我手中将杂志抢了过去。他说这期杂志上有他语文老师的一篇散文。儿子今年刚上重点中学。他不会像我当年那样因为穿着寒酸被同学起外号,也不必再借住在亲戚家被当成小保姆。正是他的出生让我下决心在这个城市扎下根来,他那毫无意识的嘹亮哭声是我创业的最大动力。妻子坐到我身边,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肚皮说,你闹什么鬼?她脸上带着一丝不悦。刚才她打电话问用不用来接我,我接起手机才意识到自己说不出话来,直接挂断又不好,便将手机在办公桌上敲了敲。我望了一眼办公室里迎门摆放的佛像和香炉里缭绕的青烟,庆幸自己的意识还算清醒。我没感到身体有其他不适,便决定不让妻子承受我突然失声的恐慌。我起身从桌上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道,从今天开始,我三天不说话。妻子瞟了我一眼,笑道,今年这病犯得早呀。endprint
我的情绪在每年中秋节前都会陷入低沉,呆头呆脑,连饭也不吃。为了不让人发现我的心结,那几天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独自面对佛像。妻子问我想干吗?我说,思过。妻子笑道,看来你做过的亏心事还真不少。现在她早已接受了我每年按时思过的癖好,甚至觉得我这种癖好很有价值。我们厂子每次扩张的决定都是在我思过之后做出的。她不知道我为什么偏偏要在中秋节前思过,她只知道我很爱她,这可以从性生活上感觉出来。我与她是一块打工时认识的。当年她是个干瘦的女孩儿,头发有点儿黄。随着年龄渐长,她的身材丰腴了许多,竟然显出了贵妇的姿态。过了这么多年,我愈来愈觉得娶了她就像捡了大宝贝。她对数字极其敏感,脑子像大型计算机,将全厂的账目处理得井井有条。我这辈子都不会告诉她我为什么思过。妻子以为她从小就认识我,永远不会想到我在十六岁那年惹上了命案。我心里一直无法抹去马奎临死之前的惨叫声,农历八月十四是他的死日。
轿车刚驶出印刷厂大门,我就急忙拍了拍妻子的肩膀让她停下来。我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失声的原因。我想写纸条,一时又摸不到笔,便拿手机给妻子发了一条短信,让她去把新招的工人名单拿给我。厂里招工的事是由车间主任老肖负责的。妻子扫了一眼短信,重新启动了轿车。她略显气愤地说,说句话能把你累死吗?她用手抻了一下勒在胸部的安全带,又说,新工人的名单都装在我脑子里。
二十六年前的农历八月十四深夜,我们躲在一棵大槐树的阴影里等待马奎出现时,谁也没想弄死他。我和李双海、王小路每人各握着半块砖头,张伟强手里拿着两块。
张伟强说,他女朋友小曼被马奎强奸了。张伟强在初三下半学期开始跟小曼谈恋爱。小曼属于早熟的女孩儿,个头儿高挑,胸部丰满,穿得花枝招展,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喜欢在男生脸上飞来飞去。她上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老师也懒得管她,都知道她正等着国棉厂招工去那儿上班。张伟强对我说要追求她时,我有点儿替他担心,我早就听说小曼经常跟社会青年混在一起。张伟强说,爱情到来时真是难以控制,心里整天像地震似的。张伟强并不是跟我商量要不要追小曼,而是已经开始了。他说要带着她去北京。他们已经一块看过两次电影,还在阴暗的光线中接过吻。张伟强正暗自筹划带她去北京住在哪里时,她却突然提出了分手。张伟强像挨了闷棍一样满眼冒金花,等理智稍微一恢复,才想起问为什么。小曼掉了几滴眼泪,说分手是为了他好。张伟强觉得一点儿也不好,想哭。他一再追问,小曼便小声说,她已是马奎的人了。
马奎比我们大几岁,早已退学混迹社会,经常骑着摩托车在午夜的大街上飞奔,据说颇受黑道头目马汉的赏识。马奎的头发烫成爆炸式,打眼一看跟歌星费翔有点儿相似。马奎自称他奶奶确实有着欧洲血统。他家住果木市街南口,家里开着一个自行车修理铺,门口挂着一只生锈的车圈和几条满是补丁的破车胎。他父亲非常苍老,有哮喘病,常常坐在修车铺门前的矮凳上咳成一团。
张伟强说到马奎强奸小曼时把我吓了一跳。我从没想到如此重大的刑事案件会突然出现在身边。我们说话是在唐城一中的操场边上。我上了高中,已经从表姨家搬到学校宿舍里了。张伟强没考上高中,依然留在初中复读。这几年他的个子长得挺快,站在一群初中生里像羊群里的骆驼。我下了晚自习,看到他正在宿舍门口等我。我的心立时一沉。自从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便决定跟他们三个人疏远。我跟他们的情况太不一样。张伟强上不上学无所谓,随时可以回北京。他家的生意愈做愈大,据说在昌平新买了一百亩地。李双海早就对上学没兴趣,初中没毕业便到国棉厂上班了。王小路考上了高中,却没上。他学习成绩一般,读下去也对考大学没把握,他家替他制订了一个稳妥的人生方案。他父亲提前办了病退让他接班,如今他已经站在城关供销社第二门市部的柜台后面,跟着两个中年妇女当学徒。门市部的生意很清淡,加上那两个阿姨挺疼爱他,他便整天无聊地捧着本閑书。我与他们疏远不是因为不重友情,而是他们各有前途,我的前途只能靠上学来争取。张伟强召集了三次聚会我都没参加。我不愿看到李双海和王小路那副小小年纪便终身有靠的得意神情,也不愿听张伟强聊小曼。我以为张伟强已经知道我的想法,却没想到他又到学校来找我。夜色中的操场空旷得有点儿瘆人。这一片原来是坟地,据说深夜站在操场边会听到女人的哭声。
张伟强掏出香烟点上,吸一口后便将烟头藏在掌心里,说话时带着咬牙切齿的劲头。
张伟强说,竟敢欺负到我头上,一定不能放过他。
我觉得小曼被强奸的事不应该由我们来说,应该让她去报案。
张伟强气道,报个屁案,她根本不承认被强奸。
我有点儿蒙,脑子转了好几圈才回过神来。我不由得替他感到一丝庆幸。跟小曼吹了是件好事,接下来可以安心读书,复读一年再考不上高中,太丢人。我心里这样想,说话时居然没忍住自己的好奇。
我问,那你怎么认定她被强奸了?
张伟强说,你看马奎家的条件,小曼怎么会看上他?她要不是被强奸,跟我说分手时为什么会哭?
我一时搞不清他的逻辑,心里忽然冒出一丝疑惑,他为什么来找我?看到远处宿舍窗口的灯光突然灭掉,我觉得在操场边待的时间太长了。我正想着中断马奎强奸小曼的话题,张伟强将香烟扔到地上,用脚尖狠狠踩了一下,说出了来找我的目的。
他说,咱们是两肋插刀的朋友,教训马奎时,你一定要帮忙。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跟马奎打架,我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曾见过马奎带着几个长发小伙子在校门口揍一个高三男生。那男生又高又壮,是校篮球队的主力,眨眼间便满脸鲜血躺在马路牙子上。放学后拥出校门的同学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马奎他们就已经骑着摩托车跑远了。张伟强为了小曼的移情别恋竟想跟马奎较量,我觉得他有点儿疯狂。我不愿让他拿鸡蛋碰石头,更不想让自己掺和进古怪的情仇里。一阵微风吹过来,我不由打了个寒战。我看着他在夜色中又掏出一根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此时无论说什么都像是对两肋插刀的背弃。endprint
张伟强問,你怎么不说话?
我梗了一下脖子,问,小曼跟马奎吹了之后,你还要她吗?
张伟强冷笑,我怎么会吃别人的残羹剩饭?
我心里一喜,以为找到了让他放弃寻仇的理由。正想说话时,忽然听到他又冷笑了两声。他的笑声里透着洞察一切的高傲。
他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现在这事跟小曼没关系,是我跟马奎的事,我不能咽下这口气。
我问,你跟王小路和李双海说过吗?
他说,还没有。
我忽然有了一丝解脱感。我相信他们也不敢找马奎较量。
我说,最好跟他俩说一下。
张伟强说,他俩肯定没问题,关键就是你,所以我先找你商量。
我一下子僵住了。我忽然感到四周特别静,就好像突然被抛进一个深邃的洞穴里。张伟强用话语将我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留给我的只剩一句话。我不想突然失去友情,更不愿让人看出我的懦弱。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住心跳,说出了张伟强此刻最想听的话。
我说,我也没问题。
张伟强接下来在召集人手时还是遇到了问题。问题出在李双海身上。李双海上班之后闲得无聊,新添了拉帮结伙寻衅滋事的爱好。他很高兴张伟强送来一个练手的机会。当听说交手对象是马奎时,李双海急忙摇头。他倒不是怕马奎。国棉厂家属院的孩子与唐城胡同里的孩子素有不睦,打群架的事时有发生。前些年曾有过一次大规模械斗,公安局抓了十几个人才平息下来。不久前李双海还看到马奎被国棉厂二区的一个小伙子揍得跪地求饶。马奎固然是国棉子弟的手下败将,但李双海却从马奎的失败中看到了他的能量。菜市街的马汉出面了。马汉在国棉厂有朋友,一起蹲监狱时认识的。揍过马奎的那个人一见马汉找上门,立时意识到问题严重,急忙答应出钱摆酒,给马奎道歉。
李双海苦着脸说,对付马奎这种小混混儿手到擒来,问题是他身后有马汉,我们不得不谨慎些。
张伟强早就知道马汉,以出手又快又狠而著称,因为打架已经“三进宫”。在马汉们的世界里,“进去过”不是耻辱,而是像在胸前挂了勋章。张伟强坐在李双海的宿舍里垂头丧气地抽了两根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如果教训了马奎再被马汉逼着摆酒席,岂不是更窝囊?想到去跟马汉较量,张伟强自己心里先哆嗦了一下。又想到小曼的眼泪,张伟强抬手在脑袋上擂了一拳。李双海不愿看到张伟强捶自己,也不愿承认怕马汉,他如果承认了,相当于丢了全体国棉子弟的脸。他又递给张伟强一根烟,说先别着急,再想想办法。说着看了一下手表,说他马上要上中班,让张伟强先跟小路商量一下。
张伟强觉得跟王小路没什么可商量的。王小路长得有点儿瘦小,搬自行车都费劲,隔三差五还闹点儿病,不是肚子疼就是脑袋疼,打架的事根本不能指望他。张伟强逃了一天课专门找李双海商量,就是看中他国棉子弟的身份。我们跟马奎打斗时如果吃了亏,李双海身后的弟兄们肯定会出手相助。没想到李双海还没听他充分表达出对马奎的仇恨,就先打了退堂鼓。张伟强出了李双海的宿舍楼在大街上发了一会儿呆,一时无处可去,便骑着自行车去了王小路的门市部。没想到王小路的一句话打开了教训马奎的新思路。
王小路说,明着干不过他,咱们给他来阴的。
王小路说话时眼睛里闪着光,张伟强很意外。他本来只是到王小路这里坐会儿,喝点儿水,熬到放学时间好回家。他进门时王小路正拿着苍蝇拍打苍蝇。王小路打死一只苍蝇便放在柜台角落的一个小茶碗里,茶碗已经快满了。王小路一见张伟强进门,立时握着苍蝇拍迎上来,说他正想去找张伟强呢。张伟强一愣。王小路说话前先朝左右看了看。门市部里很萧条,除了货架根本就没其他人,他只是以此凸显说话内容的神秘性。他凑到张伟强跟前小声说,我昨天看到小曼坐在一个男人的摩托车上。张伟强无精打采地说,我跟她吹了。王小路很纳闷。张伟强带小曼来过门市部一回,借打气筒给小曼的自行车打气。王小路顺手从货架上拿了一只新的给他们用。小曼比王小路高半个头。王小路偷瞟了一下她的胸脯,自己先羞红了脸。小曼大方地问他是否有女朋友,如果没有,她可以把一个姐妹介绍给他。王小路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心里立时对小曼有了种亲近感。此时王小路不知道张伟强是被甩,只是对他们的恋情告吹很惋惜,他说他觉得小曼挺好的。这句话再次勾起了张伟强的怒火,他把马奎强奸小曼的事又说了一遍。王小路还没听完便像自己女朋友遭到强奸一样怒目圆睁,他拿着苍蝇拍在一捆麻袋上狠狠抽了一下,大声说道,大丈夫三不让,妻、财、子,绝不能饶了马奎。王小路的表情让张伟强有种突遇知音之感,很是兴奋了一下,可一看到王小路的身板,又闷头叹了口气。王小路说,叫上思信和双海,我就不信咱们四人办不了马奎。
张伟强无奈地说到了我的犹豫和李双海的顾虑。王小路轻轻点着头。他眨着眼睛望着货架上的几把茶壶,出神地想了想,决定来阴的。
张伟强觉得来阴的不好,不解恨。马奎不知道是谁冲他下手,这仇相当于没报。
王小路苦笑,你听说过匿名信吗?
张伟强茫然地看着王小路。他知道匿名信,却不知匿名信跟自己报仇有什么关系。
王小路说,写匿名信的人怕被报复,为什么还要写?
张伟强顿时觉得话题有点儿深刻,凝神盯着王小路的脑门。他记得王小路在学校时智力很一般,没想到坐在门市部柜台里之后脑袋里添了这么多弯弯绕。
王小路说,写匿名信的好处就在于不被报复的情况下一解心头之恨,这跟偷袭马奎是一个道理。
张伟强一听绕了一圈又回到偷袭上,便轻轻摇了摇头。
王小路有点儿着急,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呢?
王小路见跟张伟强总也说不通,当天夜里,他独自找到了李双海。
李双海上班后自诩为“混社会的”,他觉得张伟强在社会上受了气找他求助是理所当然。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现让张伟强很失望,他说“谨慎些”很容易让张伟强理解成他在推脱,或者直接认定他是个胆小如鼠的人。李双海上班时脑子里老是跳跃着张伟强捶脑袋的画面。李双海当时没什么感觉,过后却觉得像是捶在自己的心上。他想尽快把在张伟强面前表现出的懦弱弥补回来。下班时他约了几个朋友去国棉厂旁边的迎春街夜市喝啤酒,想商量一下如何做到教训马奎之后不让马汉出面。他随着下班的人潮刚一走出厂门,就看到王小路正在马路边的一棵柳树下等着他。endprint
李双海遞给王小路一根烟。王小路本来不抽烟,见李双海旁边的几个伙伴都叼着香烟,便接了过来。王小路说偷袭方案时有些激动,就好像自己突然拥有了运筹帷幄的才能。他在马路边等李双海时,心里又对偷袭方案进行了更周密的完善。李双海还没听他说完,就激动地猛一拍王小路的肩膀说,好主意。王小路不像李双海那样兴奋,反倒有些沮丧,说主意再好,可张伟强不同意呀,我来找你,就是让你劝劝他。李双海很纳闷,他怎么会不同意呢?
他们三个人商定方案时我不知道。张伟强一直没来学校找我,我以为他已经把古怪的情仇消化掉了。王小路跑来告诉我张伟强终于接受偷袭的方案时,我的心又提了起来,以为要马上拉我去找马奎打架。王小路说话时眉飞色舞。我呆着脸听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他的兴奋是因为在他的奔走下使他们三个人统一了认识。我后来才知道说服张伟强接受偷袭是多么费劲。张伟强坚持跟马奎明挑,他想让小曼看到马奎被打趴在地的样子,即使为此拘留几天也在所不惜。王小路和李双海不想被拘留,坚持搞偷袭。张伟强觉得他们不想帮他,最终是李双海用另一套思路引领着张伟强从思维死胡同里走了出来。李双海认为偷袭成功后,即使不能把马奎整残,也会搞成重伤,反正再也不可能骑着摩托车带小曼到处转了。
李双海问,你觉得小曼会去照顾马奎吗?
张伟强肯定地说,不会。
李双海说,她如果去照顾马奎,俩人散得更快,我们都见过马奎家修车铺里乱七八糟的,小曼却是个喜欢攀高枝的人。
小曼已经到国棉厂上班了,跟李双海在同一车间,但不是一个班。李双海听说小曼最近开始和车间主任的弟弟眉来眼去,可能是顾忌马奎,俩人的关系还没公开。
李双海感叹,漂亮女人其实和狗屎差不多,都喜欢招苍蝇。
张伟强被绕得有点儿晕。马奎的事还没完,又跳出个车间主任的弟弟。如果哪天小曼再找个厂长的小舅子,或者是支书的侄子,他突然发现她后面遇到的都是他不认识的人,当然也谈不上仇恨。稍微一联想,张伟强心里就空阔了许多,不知不觉中对马奎的仇恨便淡了许多。
李双海见张伟强出神,立时意识到刚才的比喻不恰当。他不知道张伟强内心的变化,只想赶紧用话把刚才的比喻遮盖住,免得张伟强多心。
李双海说,当年武松因为嫂子被夺干掉了西门庆,放心吧伟强,我们也绝对不含糊。
张伟强的双手像洗脸一样在脸上搓了又搓,事情愈来愈复杂,已经超出了他思考的范围。他想快刀斩乱麻,让自己从焦虑中走出来。听李双海说到武松,他一时没回过神来。此时正在王小路的门市部里。下了班,门窗紧闭,屋子里的光线非常昏暗。仨人趴在柜台上,互相看不清对方的脸。张伟强感觉像是在梦里,听到王小路表决心时,他才知道身处何地。
他懒洋洋地说,好吧。
接下来在对偷袭的具体筹划中,张伟强变成了局外人,主角换成了王小路和李双海。他俩把偷袭当成自己的事,却对于实施时间有着严重的分歧。王小路主张趁着夜深人静,马奎一个人在街上走时,冲上去一棍子把他打晕,然后让张伟强猛抽他一顿。这种干法看似可行,实际上纯属异想天开,执行起来难度太大。别说很少看到马奎一个人在街上走,即使夜深人静在街上走时我们也不知道,这需要我们没日没夜地盯着他。李双海却对偷袭时间的选择非常苛刻。他觉得最好赶在他上夜班之前,夜里十一点半左右。李双海这样想是抱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心思。唐城太小了,走在大街上的人都面熟,打了马奎的闷棍难保不被人看见,如果马奎的兄弟们追上来,他已经及时躲进了车间里。可这理由又不便于说出口,所以,王小路催促行动时,他总是说再等等吧,他最近身体状态不太好。李双海不出手,王小路也不敢贸然行动。王小路坐在门市部里,每当看到马奎骑着摩托车从门口呼啸而过时,心里便会闪过一丝失落。这种局面下,无异于主动放弃了偷袭。张伟强整天闷头去上课,坐在教室里呆着脸出神。王小路在门市部里从失落过渡到了失落透顶。一天下午,马奎和两个人来门市部里买东西,王小路脑子里闪过偷袭方案,觉得特别遥远,不由得苦笑一下。马奎愣怔着眼睛问,你笑什么?王小路心里一颤,抖了抖从马奎手里接过的百元钞票说,听说就要出千元面值的钞票,我在想,到时候找钱多费劲呀。马奎怪怪地看了他一眼,接过零钱转身走了。王小路望着他的背影,非常佩服自己的机智。
八月十四晚上,我下了晚自习刚一走出教室,李双海突然从一棵树下闪出来。我吓了一跳。他将我拉进黑影里,诡秘而兴奋地说,马上行动。我后来才知道,李双海从没打算放弃惩治马奎。正是马奎让他先后在张伟强和王小路面前暴露了自己的懦弱,马奎成了他心里的一道坎,跨不过这道坎,他觉得这辈子都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跨越这道坎的时机来得如此突然。马汉被警察逮捕了,因为他前天晚上在县政府招待所门前打断了一个日本人的三根肋骨。日本人是来唐城考察投资环境的。马汉手下的喽啰们陷入一片惊慌,再也不敢成群结队地在街上晃悠。此时马奎正独自一人在迎春街夜市的小吃摊上喝闷酒,待会儿回家时肯定要经过东关大桥。李双海已经通知王小路和张伟强。我们将埋伏在东关大桥西头的一棵大槐树下。
我懵懂地看着黑影中面目模糊的李双海说,我去能干什么?
李双海说,你去了相当于增强百分之二十五的火力。
这时正好有个同学叫我,我说可能是老师找我有事,想甩开李双海一走了之。我还没转身,李双海就一把将我拽住。
他气愤地说,刚开始是你挑着张伟强去和马奎拼命,我们的火都起来了,你又想甩手,什么意思?
我有点儿蒙,随即有种百口难辩的感觉。我还在发愣,李双海便已经从墙根推过他的自行车。他狠狠地拍了两下车座子,口气里带着命令的味道,走吧,我带着你。
我坐在李双海的自行车上去往埋伏地点的途中,刚开始非常纠结,当听李双海详细讲解了袭击方式后,反倒有点儿庆幸终于可以从一场麻烦里脱身了。砸闷砖比打闷棍强。打闷棍需要贴近马奎,危险性太高,砸闷砖无非是隔着老远把砖头扔出去,证明自己对待朋友的一种态度,砸中与否似乎都不重要。endprint
我问,谁跟你說我挑着张伟强去拼命?
李双海一路上骑得太快,到北湖岸边的上坡路时有点儿气喘吁吁了。他说,那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晚把马奎干趴下。
我把袭击马奎的筹备过程说得如此详细,并不是想推脱我对马奎之死所应负的责任,我只想说明我一直处于被动地位。他们商量时没跟我说,到了砸闷砖那一刻偏偏叫上了我。我一直在后悔,那天晚上我坚持不去,李双海也不会把我怎么样。我之所以坐到他的自行车上,是因为我心里突然燃起一团怒火。他说我挑唆张伟强去找马奎拼命,我要跟张伟强当面对质。我最恨的就是朋友中间有人玩两面三刀。
我一直没获得对质的机会。马奎的死亡超出了我们的预想。八月十五夜里,在李双海家,我们坐在沙发上谁也不说话。李双海住在国棉厂家属院四区,他父母回省城探望他爷爷奶奶了。屋里没开灯,炽白的月光透过窗玻璃洒进来。我们脸上好像涂满银粉,亮得瘆人,仿佛刚从墓穴中钻出来的鬼魂。邻居家有人在喝酒,他们说话的声音稍微一高,我们便同时哆嗦一下。不知过了多久,李双海打破了凝固的气氛。他说,老这样不行。说着起身去厨房拿来一个蓝花碗,另一只手拎着一把明亮的水果刀。我记得那把水果刀特别长,好像还很沉,坠得李双海歪斜着身子。它反射出的月光不停地跳动,晃得整个屋子像一座正要散碎的冰窟。张伟强、王小路和我吓了一跳,惊恐地看着李双海手里的刀。李双海将刀和碗放在茶几上,从旁边小柜子里拿出一瓶白酒,用牙齿咬开瓶盖,将酒倒进碗里。他倒得太猛,我眼看着一滴酒花像一颗珍珠似的跳起来撞在我的右脸颊上。针刺一般的冰凉使我全身起满了鸡皮疙瘩。李双海再次将刀握在手里,郑重地说,咱们本来就是两肋插刀的朋友,从今往后更亲近了。说着,他将刀尖麻利地探到左手食指上轻轻一挑,随即将左手伸到碗沿上,一串鲜血像被水枪喷出来似的射进酒里。鲜血沉到碗底,像是新投进一枚锈迹斑斑的古币。李双海将左手食指伸进嘴里轻轻吮吸着,右手的刀递到张伟强面前。
我不知自己用刀挑破手指时是什么表情,但我清楚地记住了他们拿刀扎自己时的样子。张伟强将刀接到手里时有点儿哆嗦。见我们都在看他,才紧咬着嘴唇将刀尖伸到指肚上。刀尖停在他左手的指肚上迟迟不动,好像在尽情享受刀尖的凉度。由于想象中过分夸大刀尖入肉的痛感,他的嘴唇愈咬愈紧,嘴唇上渗出了鲜血,刀尖依然在指肚上颤抖。王小路扎自己时特别坚定,就像准备捅别人。由于动手时紧闭着眼睛,刀尖挑偏了,右手的力度也没掌握好,使得刀刃在指肚上横着切了一刀。或许是因为手上的疼痛感跟想象的太不一样,鲜血已经流了出来,王小路却还发愣干坐着。最终是李双海拿起他流血的手指伸进碗里。伤口跟酒精一接触,王小路身子一抽,哭了。整个过程中数李双海最冷静。他动作娴熟,表情镇定,好像曾将类似的把戏玩过好多回。
我记得那碗酒特别黏稠,喝下去时就好像有个沾满肉汤的钢球穿过喉咙直直地砸进胃里。我不记得酒的味道,因为我喝的时候屏着呼吸。我们四个人轮流着喝干了酒,李双海将空碗举起来摔在地上。随着瓷花散落在地,我心里忽然掠过一丝轻松。我只是听说过这种仪式,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亲身经历。接下来在李双海的提议下,四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然后,我们发了誓。誓词是现成的,从黑帮电影或武侠小说中随便挑两句就行。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清楚,在冠冕堂皇的誓词背后,是一句不敢说出口的话。
我从来不敢回想马奎的死亡。我每年中秋节前躲在书房里思过也不是想他,我甚至都不想张伟强、李双海和王小路。我像修行的僧人一样闭目打坐,恰恰是为了忘掉他们。
张伟强的突然出现,使二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又像梦魇一样罩住了我。
我坐在轿车里回家的路上,听到妻子像老师点名一样清楚地报出六个新工人的名字。当听到“张伟强”这个名字时,我的心脏突然变成了一颗被踩爆的地雷。他什么时候出来的?听说他前些年因金融诈骗进了监狱。
我一进家门便将自己关进书房。天逐渐暗了下来,迎面墙上的佛像看上去有点儿阴森。我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这么多年我按时跪拜,非但没将我从愧疚和恐惧中解脱出来,反而使我逐渐陷入另一个深渊。
我隐约听到儿子在开电脑,妻子让他先写作业,儿子说老师没布置。妻子以为他撒谎,便打开微信家长群,又是语音又是打字问了一圈,果然没作业。她尴尬中正不知说什么,儿子便得意地唱了两句《双截棍》。妻子说,你把昨天的作业再做一遍。儿子急道,有意思吗?你到底是不是我妈?妻子说,反正你不能玩游戏。儿子说,那我也不写。我平时喜欢听他们母子斗嘴,每当看到妻子被儿子噎得张口结舌,便坐在旁边笑。她一见我笑,就喜欢将火气转嫁到我头上。
此时我却笑不出来,我脑子里塞满了张伟强。他来了不直接找我,却应聘到厂里打工,让我觉着他来者不善。这时,妻子敲门。房门一开,我发现她脸上并没有因怀疑儿子的诚实所造成的尴尬,而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说,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那个老同学借了咱六万块钱,现在有五年了吧?
我的心一沉。我不愿让她看出我心里的波动,急忙点头。
她说,没你这么办事的,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你却连个欠条也不让他写。你现在既然要思过,顺便想一想怎么把钱要回来吧。
李双海来省城找我是在五年前的夏天。当时我正在院子里指挥工人从货车上卸下新买的设备,李双海冲过来一把搂住我。天特别热,我们身上满是汗水。汗水粘在一起,我闻到一股浓烈的馊味。我好不容易从他怀里挣出来,误以为是我的小学语文老师找上了门。他的相貌有些苍老,谢了顶。身上的T恤衫被汗水浸透了,像是披着块大抹布。他见我没表现出他所期待的喜悦,脸色立时一沉。
他挖苦道,真是贵人多忘事呀。
我一看到他紧皱的眉头,眼睛里便突然涌满了泪水。
我记得当年在唐城,正是在他的引领下快速融入了城市生活。我的融入方式说起来有点儿难以启齿,李双海带我观看了一次男女偷情。李双海住的家属院南墙紧邻土产公司的货场。院墙顶部拉着“电网”,但这丝毫没造成李双海们的翻越难度,反而增添了刺激。他明知“电网”只是生了锈的铁丝,每次爬到墙顶却依然会从兜里掏出试电笔在“电网”上触一下。试电笔是他父亲的,他父亲在国棉厂当保全工。李双海应用试电笔时的神情很像电影里执行任务的特工。那是秋末的一个星期天,我做完作业之后感到无聊,表姨带着小蕾回娘家了。王小路跟他父亲去一个乡镇赶庙会了。张伟强每到星期天下午便帮着姑姑卖包子。我在这小城里所能找的人只剩李双海了。当时我已经去过王小路和张伟强姑姑家,我想到李双海曾对我热情地发出邀请,让我去找他玩。当时我经张伟强介绍跟李双海认识不久,还不是太熟。傍晚我在他家门前的胡同里找到他,他正和一个叫小飞的男孩儿站在墙根从墙上抽砖头。小飞有点斜视,眼睛瞄着砖墙时脸却对着胡同尽头,看上去像是在替李双海放哨。我没能与小飞成为朋友,是因为两个月后他随父母旅游时从泰山上掉下来摔死了。李双海一看见我走过来立时眉开眼笑,他将手里的砖头一扔,凑到我身边略显神秘地说,你来得正好,咱们一块去看戏。endprint
我在李双海的带领下翻墙而过,蹑着脚穿过货场里已经发黄的杂草来到一座大仓库门前。从门缝里看去,仓库里摞满罐头箱子。仓库一角闪着一盏昏黄的小灯泡,一男一女正在提裤子。男的又矮又胖,女的倒是挺苗条。男的系好裤子,踮着脚替女人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我觉得这对男女没什么可看的,我的眼睛盯在罐头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罐头。真正刺激的情节马上出现了。小飞的眼睛盯着门缝,脸冲着货场里的一摞菜坛子,突然大喊一声,流氓。我吓了一跳,身子急忙一挺。我以为李双海会叫着我扭头快跑,可他却依然手抚着我的肩膀趴在门上。仓库角落里的灯灭了,眼前一片漆黑,突然一道黑影在漆黑中闪了一下。我感到李双海抚着我肩头的手猛然一紧。小飞的脸转到门缝上,眼睛在货场的一大垛毛竹上匆忙寻找逃跑路径。李双海大声说道,没事,他们不敢出来。李双海这话具有多种功能。一是自我壮胆,二是提醒我和小飞,再就是警告仓库里的人。果然没人出来。我们盯着门缝又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看见。后来我跟李双海和小飞在一大堆原木中间玩捉迷藏时,看到那个苗条女人脚步匆忙地走了过去,但一直没看到那个男人。天有点儿黑了,货场里亮起了灯。那天晚上李双海留我在他家吃饭。直到这时,我发现他所说的“戏”才算真正落幕。他叮嘱道,到了学校千万别跟人说。我觉得他的口气过于煞有介事,一男一女提裤子有什么好说的。李双海说,那男的是贾秀娟的爸爸,女的是孙文静的妈妈。我先是一惊,随即心里涌上一股隐秘的兴奋。孙文静跟我同桌,满脸高傲,平时都不看我一眼,书桌也被她占了三分之二。我仿佛一下子看透了城里人的许多事情,城市给我造成的压抑感突然消失了。我庄重地对李双海说,放心吧,我对谁也不说。
我请李双海在印刷厂对面的海鲜酒楼吃饭,席间我说到“看戏”的事。李双海停止咀嚼,愣怔着面孔,好像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又提到孙文静的妈妈。李双海苦笑一下,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同时,他脸上现出一丝匪夷所思,你怎么还记得这个?儿时的趣事在他心里早已被现实的艰难挤得没了踪影。国棉厂破产了,他成了下岗职工。他父母前些年退休后回到省城,住在爷爷奶奶留下的老房子里。父母的身体添了病,需要李双海搬来照顾。他不敢来。举家搬迁不是脑袋一热随便一说,省城虽然是他老家,但这么多年下来他像个纯粹的唐城人一样觉得省城特别遥远。他自认为自己不具备在省城生存的能力。现在他不得不来了,倒不是突然之间长了本领,而是老婆跟着菜市街一个卖肉的老板私奔了,唐城成了他的伤心地。李双海不停地讲述下岗后的种种难处,说到老婆私奔,口气里竟然带着一丝愧疚,好像他老婆本来不愿私奔,是在他反复劝说下才不得不走的。我叼着香烟看着他,心想,他当年为了别人的女朋友莫须有的被强奸都会热情地砸闷砖,轮到自己老婆跟人跑了竟然如此平静。李双海说话时低垂着眼睑,一点儿也没耽误吃海鲜。他吃得挺多,透着不吃白不吃的狠劲。我心里忽然有一丝不安,他提出到我厂里打工怎么办?他没技术,再者我也不好意思支使他。所以,当他提出借六万块钱时,我竟然有一丝解脱感。我记得那天从海鲜酒楼出来时,太阳像个大火球似的把空气烧得滚烫。李双海眯起眼睛看着门前一排轿车,感慨道,思信,你算是混出来了。
李双海拿我的六万块钱加盟了一个内衣品牌,在纬五路开了一家内衣店。门店很小,生意很萧条。李双海根本不把生意好坏放在心上,只关心所聘店员的相貌。三天两头换一个,他总以为下一个会更漂亮。那天下午我开车去内衣店找他,一进门便先看到两个半裸的塑料模特。他正跟女店员隐在模特身后聊天。我的身影使小店的光线骤然一暗,李双海的脑袋紧贴着模特屁股探出来。他有些诧异,你怎么来了?他的口气不但不友好,甚至还有点儿冷。我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李双海从我手里拿钱时曾信誓旦旦地说最晚一年还清,还口头承诺了比银行略高的利息,如今已经过去两年。这期间我怕他多心,一直没找过他,他也没找过我。我们之间的联系只是过年时的短信。
他领着我站在内衣店门外的一棵法桐树下。上午下过一场小雨,大片树叶上积存着细碎的水滴,微风一吹,水滴便落在脖子上。我的印刷设备准备升级,急需一笔钱。我在银行没关系,通过民间借贷利息又太高。我问李双海能否帮我一下。他本来叼着香烟望着我,脸上透着麻木,刚一听我说完,便忽然皱紧了眉头。
他说,思信,我对谁也没说。
我有点儿蒙。
他轻轻一笑,就是你砸死马奎的事。
我浑身的汗毛奓了起来。我愣愣地看着他,脑子飞速运转,想搞清他为什么说这个。
他又说,马奎就死在你砸出的那块砖头上,我看得一清二楚。
我的心神突然稳定下来,因为我看到他嘴角隐约闪过一丝得意。我知道不能随着他的话题走,走下去我很快便会陷于崩溃。
我问,你的意思是不想还我钱?
你怎能这样想?李双海口气里带着一丝嗔怨,我是赖账的人吗?你也看到了,我的生意不太好,实在挤不出来。再说,我也有点儿纳闷,你的厂子那么大,怎么单单缺这六万块钱?
我记得那天离开他时我有些仓皇。我不知道我的手在颤抖,我在车里拿着车钥匙却迟迟不能捅进锁眼里。李双海将半个脑袋从半敞的车窗里探进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声说,咱们是永远的朋友,我答应不说出去,就一定不会说。直到开车走出两站地,我才忽然发现,我与他曾经的友谊是那样虚幻,他早就将我的少年形象从他心底抹除了。时间让我们变成了陌生人。我刚才的表现就像是默认马奎是被我砸死的。李双海變得比普通陌生人更可怕,他以为攥住了我的短处。他从车窗里探进脑袋时,脸上带着一丝莫名的笑。我非常后悔没有一拳打过去,我又非常庆幸没有打他。如果打了他,要钱的事就变成了另一回事。
我后来再没找过李双海。我宁肯不要钱,也不愿听他说到死去的马奎。
我对张伟强说起李双海对我的讹诈是在印刷厂旁边的一条胡同里。天地间涌动着浓重的雾霾,呼吸时鼻孔里充满了质感,可见度还不到三米,人像是行走在梦境里。我早晨八点赶到厂里,我从来没来过这么早。张伟强今天下夜班。他既然不主动找我,我只好找他,摸清他到此的真正目的。自从见识过李双海诡异的赖账方式,我不得不对张伟强保持警惕。我站在车间门口,看着交接班的工人们进进出出,每张面孔都模糊不清,没人跟我打招呼,好像他们都没看见我。我感觉自己仿佛正站在阴间集市的街口。等了好一会儿,张伟强满脸疲惫地走了出来。我叫了他一声。他停住脚步,像是不认识似的仔细打量着我。他的眼神让我心里一惊,以为他被监狱生活折磨得失忆了。endprint
我说,伟强,咱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吧。他说,坐什么呀,我只想赶紧睡觉。他的口气让我一时无法判断他是否失了忆。我问,你来了怎么不直接找我?他说,怕你误会,以为我是找上门吃闲饭的。看来他很清楚自己是谁。他的冷漠固然让我有些吃惊,但他的话却让我有点儿感动。我又提出找个地方聊一聊,他轻轻打了个哈欠,说,那你就请我去喝豆腐脑吧。
印刷厂旁边的胡同里布满早点摊位。我们在一家豆腐脑摊前的马扎上坐下,摊主热情地递给张伟强一根烟。这摊主又矮又胖,头上戴着白色纸帽,腰间围着沾满油污的白围裙。我觉得他有点儿面熟,仔细回想才发现他跟电视剧里的武大郎一模一样。他对张伟强表示感谢,张伟强前些日子给他无偿提供了一份豆腐脑熬卤的秘方。自从用了张伟强提供的秘方,生意果然兴隆了许多。张伟强接过香烟叼在嘴上,心安理得地任由摊主弓腰替他点燃,那神情很像主人面对恭顺的奴仆。张伟强抽了一口烟,见摊主还站在面前,便略显厌烦地一摆手。
张伟强见我正诧异地看着他,便淡淡一笑,说你忘了,我姑妈的包子铺旁边就是一家卖豆腐脑的。我点了点头。我记得当年张伟强带着我在那家喝了许多次豆腐脑,不要钱。那家的孩子到张伟强姑妈家的包子铺也是敞开了随便吃。张伟强说,我无意中记下了他们熬卤的秘方,反正我也没用,不如贡献出来。我的诧异并不是因为熬卤秘方的传送,而是张伟强跟摊主的熟悉程度。
我问,你来多长时间了?
他说,差不多半年吧。
我心里一紧。他应聘到我厂子还不到一星期,却已在厂子周围转悠了半年。这种行径一点儿也不像是找工作的人,更像是潜藏着不可告人的心机。
他说,你可能听说了我这些年的经历,现在,我只想吃一碗干净饭。
我说,让你在车间干活太委屈了。
他说,咱们如果不认识,你肯定不会这么想。我自打进厂的那天便决定不跟你叙交情,希望你也不要跟别人说认识我。其实,我非常感激招我进厂的肖主任,我到许多单位应聘过,他们都不要我。
我说,北京的机会应该更多一些,你怎么跑到小城市来了?
张伟强手托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好像搞不懂我为什么关心他对生活地域的选择。
我急忙说,当然了,大城市也有大城市的难,小城市也有小城市的好。
张伟强说,我在北京早就没家了。
他蹲监狱时结识了盗窃犯小陈。小陈的姨奶奶通异术,生男生女、祖坟风水、官运财运,都能帮人指点。她虽然住在沧州一个偏僻的小村庄,家门口却经常停着从北京、天津专程跑来的高档轿车。小陈盗窃专门冲着官员下手,收入好,安全性高。小陈失手是在一个乡长家。乡长因鱼肉乡里而颇富骂名。小陈盯了乡长半个多月,临到下手的前一天傍晚,突然接到姨奶奶打来的电话,让他老实在家待着,紧闭门窗,三天之内千万别出门。再过三天恰巧是小陈的二十八岁生日,他本想拿乡长的财物当成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小陈不想让半个多月的努力白费,便按时潜入乡长家。夜色比他期待的还要黑,撬门时顺利得异乎寻常。没想到乡长家的大黑狗那么凶猛,差点儿把他撕碎。他本来准备了药,狗吃下之后像死了一样趴在院子里。等到小陈拎着皮包想离开时,大狗忽然清醒过来。小陈蹲监狱时每天临睡之前,像按时祈祷一样痛骂那个卖狗药的。他更后悔没听姨奶奶的话。小陈比张伟强早出来两年,约定好等张伟强一出狱,小陈便带着他去找姨奶奶算一卦。
张伟强苦笑着说,姨奶奶说我后半生注定大富大贵,要我来这里,因为我命中的贵人早就在这儿等着我。其实我对她的话并不怎么相信,我来这里只是因为实在无处可去,没想到莫名其妙地进了你的厂子。
豆腐脑端上来了。张伟强左手端着豆腐脑,右手攥着汤匙,闷头吃起来。我一点儿也吃不下。他的话合情合理,听上去他进了我的厂子不是专门冲着我,而是纯属误打误撞。可是正因为他的话过于滴水不漏,我总觉得是提前编好的一套言辞。张伟强眼睛的余光瞟见了我的疑虑,立马停止了咀嚼。他梗了一下脖子,将嘴里的食物咽下,认真看着我,说话时口气里带着一丝悲壮。
他说,如果我在这儿让你不舒服,我吃完饭立马去找肖主任辞职。
听他这样一说,我反倒因为我的表情让他感到不舒服而有点儿难为情。我坦承道,你来了不找我却到车间干活,确实让我有点儿不安,我并不是容不下你,而是被李双海逼得对谁也不敢相信了。
张伟强面色一凛,他怎么会逼你?
昨天晚上妻子让我跟他要那六万块钱。我怕他再提到马奎,便拿着手机犹豫了许久。妻子是个对数字相当敏感的人,所有账目都很清楚,这本来是长处,此时我却盼着她糊涂一些。我想到李双海内衣店的生意确实非常萧条,我那天去难道被他以为是逼债?他父母早就回了省城,我也没去看望。他是不是怪罪我对朋友太冷漠?他下岗后到省城来谋生,我并没给他提供更大的帮助,反而对那六万块钱耿耿于怀,我应该深知身处弱势的人有多么敏感。换位一思考,我忽然对李双海有了些理解。何况他也说过他不是赖账的人,只是一时挤不出来。心念及此,我决定问候一下他的父母。我刚拿起手机,手机里便突然跳出一条信息,是李双海发来的。我心里顿时涌上一股心有灵犀之感。
李双海:思信,我要结婚了。
我:太好了,恭喜!何时喝喜酒?
李雙海:现在有件事想求你帮忙。
我:请说。
李双海:能否借我四十万块钱?我需要先买房子。
我拿着手机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
李双海:我现在生意好了,不然不会把结婚买房提上日程,最迟半年,连同上次那六万一块还你。
我:那六万你先不用急,买房的钱我现在真帮不了你。
李双海的短信停了,我以为他作罢了。我看着墙上的佛像正出神,他的短信又来了。
他说,按说结婚本来是好事,可我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我最近老做噩梦,梦见马奎被你砸死的画面。我反复安慰自己,明明是别人砸死的,我一点儿责任也没有,没必要不安。可是不行,马奎在我梦里喊个不停,好像只有去公安局说清楚才能让我解脱出来。一想到对你的承诺,我又知道不该去。我真怕哪天说梦话时把你砸死人的事说出来。我老婆对咱们来说算是外人,她没必要替咱们保密。思信,你说该怎么办?endprint
我的脑袋顿时像要炸裂了。
李双海最后说,我知道四十万不是小数目,你准备一下,明天回复我。
这时,摊主来收空碗。他站在我面前纳闷地看着我,因为我的碗还满着。张伟强听我说起与李双海的短信来往时,他腮部的咬肌不停耸动,额头上的青筋胀了起来。我拿不准他是因为气愤还是在监狱里落下了什么病根。我递给他一根烟,他将烟接过去后下意识地捏碎了。他的表情透着激动,说话的口气却很平和。
他说,马奎那种人活着也是孽障,咱们相当于提前替社会根除了祸害。李双海居然拿马奎的事要挟你,很不好。这样吧,你把他的电话给我,我来处理。
我的眼泪差点儿流出来。我虽然不知道张伟强怎么处理,但他的态度却让我感到久违的温暖。当年在我们四个人中间,张伟强相当于一个隐形的头目。我急忙报出李双海的电话。张伟强的眼神好像不太好,输号码时一只手将手机推出好远,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小心地按着数字键。他用的是几十元就能买到的老年机。他输完之后正要把手机揣起来,忽然顿住了。
他问,王小路没拿马奎的事讹你吧?
我咂了一下嘴,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按说王小路不能算讹我。他隔三差五便要求我替他花一筆钱,但那似乎应该算我自愿,尽管大多时候我不自愿。王小路若是感觉到我不情愿,也会将马奎轻描淡写地提一提。王小路要我帮他的方式不像李双海那样张嘴借钱,是通过念苦经。他这么多年来一直跟我保持来往,他肚子里的苦水几乎全倒给了我。单位破产后,他被分流去了唐城机械厂。他上了三天班便离职了,他被分到翻沙车间。别说让他拿着铁锨铲沙土,他进了车间连气都喘不上来。他原来在城关供销社第二门市部里虽然挣钱不多,但却是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直到单位破产通知下达的前一天下午,他还在梦想着被提拔。
王小路骑着“黑老虎”第一次找到我是在我离开唐城三年后的中秋。“黑老虎”的消声器很差劲,撕心裂肺的怪叫声远远地便给人制造出一种突然失聪的感觉。也正因为叫声太大,在村庄的土路上行驶时反而显出异样的奢华。我一看到他骑着摩托车驶进我家院子,脑袋就立刻像被砖头砸了一下,感觉又被笼罩在三年前八月十四的那个夜色里。王小路从摩托车上跳下来时满脸笑容,时间的节点却让我觉得他是别有用心。王小路没有发现我内心的疑虑,他从后货架上拿下盛满鸡鱼肉蛋的纸箱,一句话便将我的疑虑打消了。
他说,知道你在省城打工,我只能赶在你回来过节时见你一面。
那天中午我们喝多了,王小路躺在我家土炕上睡了一觉。他明明是第一次到我家,却像来过许多次。他对我父母的称呼非常亲昵,仿佛自幼便跟他们共同生活。我母亲在厨房做饭时不停地偷瞅院子里的摩托车,我父亲去村里小卖部买罐头回来时也将目光投注在“黑老虎”上。他们没想到我会有这么阔的朋友。吃饭时我的父母都躲了出去,以为我跟王小路有要事相商。我陪着王小路喝酒,眼睛总是不自觉地落在那个纸箱上,搞不懂他为什么给我送来一份厚礼。王小路喝酒的样子非常豪爽,我以为他的酒量很大,可他喝了三两后眼睛便睁不开了。他眼神迷离地望着我说,知道我为什么来吗?我说不知道。他说,兄弟是来求你的。我愣了一下,心里涌动着不安。我清楚自己身上根本就没有可求的地方。我说,只要我能办到,在所不辞。王小路一笑,说你肯定能办到。他还没说让我办什么,眼睛一闭便睡了过去。他临睡之前像说梦话似的嘟哝了一句,这酒肯定是工业酒精勾兑的,劲太大了。
三个小时后,在我家土炕上,在窗户里透进来的血色阳光中,王小路和我进行了一次深谈。话语不多,却透着掏心挖肝的劲头。
他的目光像锥子一样盯在我脸上,思信,我要被提拔了。
刚睡醒的王小路眼珠子特别亮。我虽然比他早醒了一会儿,但意识依然处于半昏聩中。王小路郑重的口气让我稍微清醒了一些。我说,太好了。由于我心里猜测他要我办的事,所以说话的口气好像有点儿言不由衷。我急忙又说,恭喜你。王小路说,组织上正在考察我,所以我专门来求你。我有点儿不解,我跟组织不认识,能帮你做什么?王小路的眼神稍微一虚,说,我求你,千万别把偷袭马奎的事说出去。我有点儿生气,我怎么会说出去?王小路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痛苦,目光急忙越过我的头顶望着我身后的窗棂。他说,我后来才意识到,那次偷袭,只有你损失最大。我一听,眼睛有点儿发涩。偷袭过后,王小路依然坐在门市部柜台后面捧着本闲书。李双海还在国棉厂上班,没事便约着朋友去吃羊肉串喝啤酒。张伟强回北京帮父母做生意了。他们的生活都没被偷袭影响。我的书却读不下去了。我本来想靠读书改变命运,现在只能去给人打工。我拿手在脸上揉搓了一下,生怕王小路看出我内心的波澜。王小路能这样想,让我着实有点儿感动。接下来我发现,他说这话并不是为了让我感动,而是因为另一种担心。他说,目前这种情况下,张伟强和李双海肯定不会说,我就怕你心理不平衡。我沉默了,突然感觉受了侮辱,如果不是正坐在我家土炕上,我可能会拿话还击他。我的眼睛紧盯着炕角的鞋。王小路的三接头皮鞋沾染了我家院子里的尘土,白色鞋垫上布满细密的针脚,鞋垫中央绽放着鲜艳的红梅花。我的黑色布鞋右脚上有一块油墨,是在印刷厂车间里打工时滴上的,我以为黑色落在黑色里看不出来,现在才发现非常醒目。王小路见我不说话,急忙凑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将目光从鞋面移到他脸上,强忍着泪水说,放心吧小路,我不会对人说的,说出去对我也没好处。
王小路被提拔为第二门市部的副经理之后,逢年过节依然会带着礼物来我家。王小路的单位早已处于破产边缘,他却野心勃勃地以为刚踏上仕途。我为了不让他担心,同时作为礼尚往来,我也按时去拜望他父母。我和他心照不宣,竟然像亲戚一样走动了起来。等到他单位破产,他从机械厂离职,在唐城农贸市场开副食批发部赔了钱,我们的角色突然发生了反转。此时我的印刷厂逐渐壮大起来。王小路对我的要求也不算高。他儿子转学需要给老师送礼,请我从省城寄两盒海参;他丈母娘吃的药在唐城买不到,便委托我帮着在省立医院买几盒;他爸爸瘫痪了问我能否帮忙买个轮椅;他的电瓶车坏了要我在省城给他买电瓶……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小钱。有时我工作太忙一时顾不上,王小路便打电话来。他不是催着我寄东西,而是说起多年前的偷袭。他说,日子过得愈来愈不踏实,这块心病怎么才能除掉呢?endprint
我说着与王小路这么多年来的交往,张伟强一直出神地听。我刚一说完,张伟强就叹了口气。
他说,真没想到,你这些年活得太不容易了。
我说,对王小路我还能应付,可李双海的做法太出乎我的想象了。
张伟强说,王小路用的是“零割肉”,李双海是瞅准机会猛撕一口,其本质都是讹诈,朋友可以不再当,以朋友的名义坑人,太不地道。
当天下午,我正在业务室陪一个专门做教辅书的客户说话,张伟强在门口冲着我招手。我想让他进来,但看到他的表情略显狰狞,便急忙走了过去。
我随着他走进我的办公室。他明明是第一次进我的办公室,却对到处都很熟悉。他径直绕过老板台在我的皮椅上坐下,麻利地跷起二郎腿。我愣愣地站在老板台前,感觉自己突然变成了汇报工作的员工。
他说,处理好了,他俩再也不会麻烦你了。
这本来是个好消息,可我的头皮却有点儿发麻。因为我看到他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支弹簧笔,用手轻轻地反复按动,他的动作跟我的一模一样。
我问,怎么处理的?
张伟强说,监狱也不是白蹲的,我结识了许多朋友。李双海和王小路在我朋友眼里只是一道小菜。
我的心立时揪成一团,心想難道把他俩干掉了?
张伟强在皮椅上大大咧咧地仰着身子,说,我帮你解决了这么大麻烦,你怎么报答我?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我突然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更大的陷阱。张伟强见我不言语,便一再追问。他的声音愈来愈大,最后变成狮子般的咆哮。我的身子在他的吼声中一点一点矮下去,逐渐缩成不到三厘米的小矮人。张伟强的皮鞋像一座黑色山脉横亘在我面前。我闻到鞋里散发出的浓烈酸臭,连声咳嗽。我看到他轻轻抬起了脚,鞋底的花纹像漫天重叠的乌云一样朝我压下来。
最终是妻子的敲门声将我从噩梦中拯救出来。我在书房里斜倚着墙壁睡着了。我手中紧握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李双海的号码,好像还在斟酌怎样跟他要钱。
妻子在门外柔声说,该睡觉了。
直到此时我才觉得刚才的梦一点儿也不可怕。梦中的张伟强竟然是跟小曼谈恋爱时的样子。
如今的张伟强是个干枯的小老头儿,脸上的皱纹像是用刀镂刻的。我记得他的头发是自来卷,被风一吹透着超脱和飘逸。现在的短发紧贴着头皮乱七八糟地拧在一起,看上去像刚洗完澡的泰迪。他坐在老板台对面的长沙发上,垂着头,双手夹在并拢的两只膝盖中间,好像正准备接受审讯。我忽然觉得他有点儿可怜。因为我还处于失声状态,我用手机短信通知车间主任老肖把张伟强领进来。老肖进门时有点儿不安,以为我会埋怨他不该招这么大岁数的人。老肖解释道,老张说他会开四色机。张伟强本来一只脚踏进了门,一听老肖说话又想抽回去。我急忙冲他招了招手,张伟强立刻诚惶诚恐地走了进来。他好像不认识我了,难道他被监狱生活折磨得失忆了?我心里忽然一震,好像我在梦中也这样想过。
我把老肖打发走之后,拿着纸和笔坐在张伟强身边。他一见我靠近,便急忙往角落里挪了一下身子。我暗自纳闷,难道他这副样子能够惊得我在众人面前突然失声?
我在纸上写道,伟强,你知道我说不出话来,咱们就这样说吧。
张伟强点了点头。他的手从膝盖中间抽出来,想从我手中接笔。他的胳膊还没伸直便停下了,他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可以说话的。
他苦笑一下后说,老板,有事您就问。
我写道,你不认识我?
张伟强脸一红,说道,怎能不认识?我自打进厂便决定不跟你叙交情,但愿你也不要跟别人说认识我。
我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
张伟强又说,我现在的样子,让人知道了会给你丢人。
我想问他什么时候出狱的,正想在纸上写,又觉得不该问。我发现了用笔说话的好处,所有的话在写出来之前都可以经过深思熟虑。这时,张伟强说了一句话。他的口气里带着讨好,我却有点儿心惊肉跳,仿佛再次陷入噩梦里。
他说,我知道你突然失声,肯定是得了异病,我有个朋友,他姨奶奶通异术,我可以带你找她去看看。
我用手紧攥住笔杆克制着内心的恐慌。张伟强并没有看我。他除了看我写的字时扭一下头,眼睛总是紧盯着茶几旁边的碎纸篓。他在我的记忆中身材挺拔,好像自从我们分开之后就一直不停地萎缩,如今坐在我身边的他就像个早衰的儿童。我忽然觉得自己沉浸在昨晚的梦境里太可笑。既然他并不像梦中那样可怕,那个过于真切的梦居然引起了我的一丝好奇。
我在纸上写道,小陈的姨奶奶是不是说你命中注定的贵人正在这里等着你?
张伟强的目光刚一触到纸上,额头上便立时冒出冷汗。他惊恐地望着我,下意识地连连点头。他的嘴唇不停地颤抖,实在无法控制,就急忙将牙齿紧咬在嘴唇上。
张伟强的神情让我心中陡然一阔。我非常庆幸昨晚做了那个噩梦,那竟然是命运对我的一种提示。它帮助我与张伟强提前进行一次会面,恰恰是为了让我在真实的对话中占据主动。想到命运站在我这边,我再看他时竟然有了点儿居高临下。我发现他的嘴唇慢慢停止了颤抖,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锐利,脸上的皱纹忽然一展,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劲头。
他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紧盯着我的手,以为我会用笔告诉他。我的手没动,只是认真看他。我感觉正在接近问题的核心。他为什么来?绝不是打工那么简单。我如果直接问,他肯定会像在我梦中回答的那样“只是为了吃一碗干净饭”,可我又不能指责这种说法是谎言。如果想搞清楚他的真正目的,我只能长年累月盯着他。幸好他提前在我梦中说到了小陈的姨奶奶,这个未曾谋面的神婆竟然成了我攻克他内心防线的节点。我心里想象着神婆的长相,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在张伟强眼中我的笑容可能过于神秘,他的眼睑匆忙垂了下去。
我拿起笔写道,你觉得我不应该知道?
他像终于放下一个重包袱似的轻轻舒了口气,说道,思信,我其实是来帮你的。他见我满脸疑惑,又说,你没感觉到吗?你的厂子已经到了瓶颈期,若想再壮大,难上加难。你的思路仅仅是让鸡不停地生蛋,没想过让生出的蛋变成鸡再生蛋。或许你想过可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来之前准备了一个方案,怕你多心,一时没跟你说。我想从基层做起,了解印刷的所有流程,然后再将方案呈送给你。现在既然你怀疑我别有用心,那就把方案告诉你吧。他顿了一下,看到我确实在听,又接着说,你的厂子要想再跨越一步,最好的出路是走资本市场,上市。endprint
张伟强随即说起上市之后的种种好处和上市之前需要完善的环节。听上去我离亿万富翁只有半步之遥。因为他在我面前画的饼太大,我感到一点儿也不真实。再者,他所说的许多术语我根本听不懂。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秉持着不懂的事情坚决不插手,我做企业就像农夫种地,挣的都是勤苦钱。张伟强愈说愈兴奋,就好像他的公司要上市。他不时拿起我用来说话的笔,在纸上列出一串长长的数字。他挺直了身子,我发现他比我还高。他身体的伸缩幅度让我有点儿不安,他刚才的诚惶诚恐竟然是伪装的。
张伟强说,我做金融投资虽然失了手,却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我拿起笔,想拦住他。面前的纸上写满了数字,我不得不起身到桌上再拿一张。
我写道,我妻子不会同意的。
他依然处于打了鸡血的状态,竟然忘了他要操作的是我的公司。
他说,你老婆必须退出管理层,夫妻店永远不可能真正壮大。
后来要不是我将笔摔在茶几上,不知他还要讲多久。他看到弹簧笔跳起足有一尺高,在桌面上弹了几下又朝着废纸篓滚去,急忙一弓腰将笔接住。扭头看到我的面容,他的身体突然再次萎缩成了早衰的儿童。
我们俩僵了一会儿,都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他是因为未经主人同意便信口操纵人家的企业,我则是觉得刚才打断他说话的方式太冲动。他或许真的想帮我上市,借着我壮大的契机分得一杯羹,也不能算恶意。我拿起笔凑到纸上,想写句话缓解我们之间的尴尬。这时,张伟强的一句话又将我的思绪推进了深渊。
他像通报神秘消息一样将身子朝我身边凑了凑,小声说,请放心,我对谁也没说。
我以为他说的是上市的事。可他的神情里却像是隐藏着更大的秘密。
他说,我接受审讯时也没把你砸死马奎的事说出来。
我终于说到了今天上午的聚会。在海鲜酒楼的夏威夷厅,我把张伟强、李双海和王小路召集在一起。让我欣慰的是,在酒宴开始之前我突然能开口说话了。这是自打多年前的八月十五深夜在李双海家喝血酒以来的第一次聚会。他们三个人在先后踏上夏威夷厅的红地毯之前不知道这是聚会,都以为是跟我单独见面。我昨天晚上通知他们时还不能说话,是发的短信。王小路接到短信后立马回复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他说正好要到省城看儿子。他儿子今年考进了省师范大学,却没告诉我。他没要我帮着掏学费让我稍有感动。李双海接到短信后好像犹豫了许久,可能是以为我跟他要钱。他回复说实在不好意思,暂时还不了那六万块钱,刚买房,两个月后差不多可以给我。我问他是不是要结婚。他说已经结了,老婆是个著名内衣品牌的代理商。我本来没打算跟他要钱,可他对待欠款的态度却让我心头一暖。我断定那个女代理商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张伟强不想出来跟我吃饭,今天上午他在车间的机器前看到我用笔写在纸上的邀请时连连摇头。最终是我让老肖把他送到了夏威夷厅的门口。王小路和李双海见面时都愣住了,那惊愕的表情就像不期而遇的敌手,过了好一会儿他俩才略显笨拙地拥抱了一下。等到张伟强进门时,王小路和李双海同时吓了一跳。我从他们见面时的神情中断定,他们这些年没有联系。这让我对今天聚会所要达到的目的更多了几分把握。我把他们聚在一起并不仅是畅叙友谊,我还要让他们对有关马奎死亡的事当面对质。
我记得那天晚上坐着李双海的自行车赶到大槐树底下时,张伟强和王小路已经等在那儿了。王小路搜集了一堆砖头码在树根下。大槐树的直径足有两米,树身原本有个大洞,顺着树洞可以爬到树顶。后来有关部门不知从哪儿考证出这棵槐树是唐朝宰相魏徵亲手栽植的,便用水泥将树洞堵死了。大树旁边立了一块醒目的石碑:唐槐。石碑背面记载着魏徵种树时的心情。如今大槐树的主枝干枯了,好似一根粗壮的旗杆高高耸立着。三个旁枝却枝叶茂密,像是在东关大桥的西头撑起了一把大伞。夏季的夜晚有许多老年人坐在树下摇着扇子乘凉,此时的树下却透着一丝阴森。
李双海刚将自行车靠在树身上,王小路就立马递过来一块砖头。李双海用手掂了掂,扔掉又换了块小点儿的。王小路准备的砖头很多,有大有小。小的扔得远,可杀伤力差。大个儿的足以讓马奎头破血流,可扔的时候难以掌握准头。李双海手握砖头从树身后探头看了一眼空旷的马路,又低头看着王小路备好的一堆砖,赞赏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开始布置火力。张伟强一直坐在旁边抽烟,垂头丧气的样子,好像我们正在干的一切与他无关。李双海很不高兴,冲着他低声叫道,把烟灭了,别暴露目标。张伟强浑身一激灵,似乎刚意识到今晚的偷袭是为了他,所以他在挑选砖头时主动拿了两块,右手拿的是半头砖,左手拿的是一整块。其实他拿砖头的方式很不合理,两手的砖头不可能同时扔出去。如果先扔一块,另一只手里的重量反倒影响这一只手投掷的质量。没机会对他的握砖方式进行纠正了,马奎的摩托车顺着东关大桥冲了过来。
我手里的半头砖上沾着干结的水泥,不知是从哪座废弃建筑物上拆下来的,有点儿硌手。依照李双海的安排,当马奎的摩托车行驶到桥中间时,每个人先将半头砖猛烈地砸过去。如果砸不中,摩托车肯定继续往前冲。离着我们近了,再拿整块的砖砸他。李双海专门叮嘱,扔砖头时一定要从树后面跳出来。若是躲在树后往外扔,没准会砸破自己的脑袋。
马奎喝多了。他在远处朝东关大桥行驶时速度并不快,车灯摇来晃去像鬼子炮楼上的探照灯在马路上乱扫。王小路担心他在没驶上大桥之前摔倒,那相当于突然出了道难题,因为我们拿不准是否冲过去砸他。马奎确实到了生命终结的时刻。他在离着大桥还有五十米时,不知受到了什么启示,一下子将车把稳住了。车把的突然稳定好像出乎他的意料,他变得异常兴奋。他猛一加油门,摩托车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尖叫,尖叫声把李双海吓了一跳。摩托车眨眼间便驶上了东关大桥。李双海大声喊“开炮”,我们几个就从树后跳出来将砖头依次砸了过去。此时的马奎已经驶到大桥中间,迎面飞来的砖头使摩托车的车头突然朝右一扭撞在桥栏上。灯光照亮了墨汁般的河水。马奎一声惨叫,身子飞过桥栏栽进河里。
我在马奎发出惨叫声之后才将砖头扔出去。我一直害怕自己跟马奎扯上关系,李双海分配砖头时我又不好拒绝。我手拿砖头望着远处摩托车的灯光,暗自盼着马奎拐回去。马奎突然稳住车把时,我忽然从张伟强两手握砖的动作上受到了启发。他既然不能把两块砖同时扔出去,那我就等着跟他的第二块一起扔。这样一来,既尽了朋友的义务,又不至于对马奎造成伤害。endprint
马奎没戴头盔,脑袋正好撞在河底一块翘起的石头上。
今天早晨天不亮我便醒了。我把自己关进书房回想马奎的死亡。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回避那个夜晚。今天我要洗白自己,那个夜晚的一切都是有力的证明材料,所以我的回忆非常细腻。我想到了东关大桥上的灯。桥两边本来有四盏路灯,那天夜里竟然坏了三盏,显得马奎的摩托车车灯格外亮。大槐树上贴着一张治性病的广告。张伟强在拿砖头之前,先将它撕下来擦了擦手心里的冷汗。王小路在挑砖头时很费了一番心思。拿起大的想要小的,拿起小的又觉得大的好。拿拿放放,小心翼翼,好像在摆弄门市部货架上的商品。最终李双海替他做出了选择,递给他一块特点鲜明的砖头,不大不小,一头带着尖。王小路把它拿到手里像握着一把怪异的匕首,倒过来拿,又像抓着一只笨拙的锤头。那天晚上李双海就像伏击小队的队长,这是他提前便给自己安排好的职务。他虽然没说话,却用手势清楚地指挥着每一个人。他对袭击所做的准备太充分,甚至设计好了偷袭不成的逃跑路线。我记得马奎栽进河里之后,张伟强忽然像被厉鬼附了体,拿起两块砖想冲到桥上往河里看一看,顺势再给马奎来两下。李双海把他抱住了。撤退时张伟强很不高兴,埋怨这次干得不痛快。
次日上午,我在课堂上得知了马奎死亡的消息。
警察认定他是醉酒驾驶自己摔死的。
我的书读不下去了。我退学是因为见到了马奎的父亲。在我们发过血誓的第二天傍晚,我鬼使神差地骑着自行车去了马奎家,或许是想验证他是否真死了。其实我更盼着关于他的死亡是个假消息。我没敢进他家的门,我在马路对面望着他家的修车铺。门口挂着的那只生满铁锈的自行车车圈在秋风中摇来晃去,那条打满补丁的车胎裂开了,像是在门上晾着一大片烟叶。马奎属于少亡,不具备办丧事的资格。修车家什依然摆在门前,屋里一片漆黑,大敞的门好像怪兽的嘴巴。我忽然有些恍惚,仿佛面前的这扇门正在引领着我进入一个梦。马奎的父亲走了出来,他弓着腰一步一步挪到门前的马扎上。他没有咳嗽,面色出奇地平静,好像叠在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他习惯地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自行车,又茫然地看了一眼马路对面的我。我身上突然发冷。他那两只苍老的眼睛就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我想移开目光,但我的眼珠却像被魔力定住了。我痴痴地望着他的眼睛,感觉正在被吸进黑洞里。幸好他及时垂下了头,用手轻轻抚摸着身边的一个小黑盒子,就像抚摸着小孩儿的头。他说,臭小子,以后你就在家好好待着。说完,他脸上绽出一丝笑容。他的笑容像印戳一样盖在我的脑海里。
马奎父亲微笑着抚摸那个装有马奎骨灰的小黑盒子的画面让我恐惧了多年。直到我儿子出世,我才突然明白,一个父亲痛苦绝望到什么程度才能笑得出来。
今天的酒宴上,李双海和王小路喝得非常高兴。王小路不停地夸自己儿子聪明。李双海提出改天叫上他儿子再吃一次饭,庆贺考上大学,王小路急忙摇手,说小孩儿哪能参与大人的饭局。听上去是在客气,我却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了恐慌。他不愿让我们跟他儿子接触。李双海开始夸他老婆,虽然是二婚,他觉得比一婚还幸福。他跟着老婆去参加招商会,竟然有人以为他老婆是带着父亲出来旅游。王小路说,这么好的媳妇别藏着,让我们也见一见。李双海尴尬地笑道,看机会吧,她实在太忙。他俩委婉地拒绝让亲人跟老朋友见面之后,气氛忽然变得有点儿冷。他俩将目光转向我,我正在想着如何跟他们摊牌。他俩看我时,我感觉脸上像突然溅上几颗火星。张伟强抽着香烟坐在旁边一直没搭腔。他对王小路和李双海夸妻儿很是不屑,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极力压抑心里深处的高傲。我说,伟强,你也说两句。张伟强苦笑,我这身份能说什么?我感到突然被将了一军。我说,你就说一说上市的事。张伟强诧异地望着我,以为我在逗他玩。我说,你昨天说得挺好。王小路和李双海一听眼睛立时有点儿发直。他们知道上市,但没想到我的公司竟然也可以上市。他们知道张伟强混栽了,没想到还有帮我上市的本领。我本来是怕李双海和王小路小看张伟强,让他说点儿金融知识活跃一下气氛。没想到张伟强说了不一会儿,王小路和李双海就开始打听投多少钱可以成为原始股东。我觉得不妙。在张伟强跟服务员要纸和笔准备详细讲解时,我急忙端起酒杯止住了话头。
我说,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再聚,就说咱们自己吧。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以为我的提议是要共同挖掘儿时的趣事。喝下一杯酒,李双海说到了当年带我去土产公司仓库里“看戏”的事,王小路说起当年他妈给我按摩治感冒时的场景,张伟强沉默地望着我。他已經意识到我召集聚会并不只是叙一叙友谊那样简单,他忽然恢复了儿时在我们中间当小头目时的神情。那时的他又阳光又单纯,虽然学习成绩总也上不去,但穿着打扮在男生中间却是鹤立鸡群。
张伟强打断了李双海和王小路,转头对我说,思信,有话就直说吧。
我环视了他们一眼,说,你们想过没有,是什么中断了咱们的交往?
他们三个人谁也不说话,三双眼睛像六束激光一样齐刷刷地射在我的脸上
他们同时一愣,好像已经知道我要触及的话题,各自表情里显出一丝紧张。他们互相觑了一眼,不知该如何回答我,一时也不知怎样将话题避开。他们没想到,我要问的问题比马奎的死亡更深一步。
我问,双海,那天晚上你说我挑唆张伟强跟马奎拼命,到底是谁跟你说的?
话一出口,我突然觉得压抑在内心二十多年的焦虑终于找到了释放的缝隙。我的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李双海看了一眼张伟强,张伟强看着王小路,王小路却看着我。我以为把挑唆加在我身上,只能是李双海和张伟强其中的一个,没想到王小路搭了腔,他的口气就像当年劝张伟强接受他的偷袭方案一样透着苦口婆心。
王小路说,思信,过了这么多年,你觉得追究这个有必要吗?
李双海说,我觉得咱们很不简单,这么多年谁也没说出去。
张伟强说,马奎是咱们合伙干掉的,谁也没想过推卸责任。
三个人轮番一打岔,我的情绪立时激动起来。他们不但不准备回答我,反倒将问题引向了其他方面。尤其是张伟强说的话让我格外气愤——谁也没想过推卸责任,那他为什么说马奎是我砸死的!
我说,咱们非常有必要理清楚,马奎是挨了哪块砖头栽进河里的。
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比查清我是否挑唆过张伟强拼命更重要。此刻当事者全部在场,我相信通过对那天夜晚砖头投掷顺序的梳理,一定会让他们因将马奎之死强加于我而感到羞愧。我冷静地看着他们,以为他们会急不可待地讲述自己投掷时的心情和砖头飞出之后的运行轨迹,没想到接下来出现了令我毛骨悚然的一幕。
他们三个人谁也不说话,三双眼睛像六束激光一样齐刷刷地射在我的脸上。
警察同志,我来投案不仅是因为他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认定我砸死了马奎,更重要的是我今天上午听到了一个消息。正是这个消息让我突然恢复了说话能力。马奎的父亲十天前去世了。十六年来,我每个月都让人给他寄一笔生活费。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留待 期刊:《啄木鸟》2018年3期